《中国近卫军》 第1章 《中国近卫军》 作者:方南江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 *第一部分 *************** 贺股长决定结识她。他走到女孩面前,很绅士地微微颔首说,小姐,我可以请您跳舞吗?女孩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还是那种明丽灿烂的笑。贺股长的心狠狠跳了几下。女孩说,我认得你,在那个野外。 --------------- 松开枪管上沉重的锁链《中国近卫军》 --------------- 新时期军事文学难写,也鲜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长篇小说,这两点都是实话。 作为一名穿军装的文学编辑,我的工作就是端着枪,在茂密的丛林里寻找猎物。多年来,我期望猎获更多的老虎和雪豹,结果连野猪也很难猎到。事实证明,肥美的猎物总是倒在更高明的猎人枪口下。就在我心灰意冷地把枪扛在肩上,准备向后转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只黄羊,并开枪击中了它,这就是长篇小说《惊蛰》。《惊蛰》获奖后我挺乐,比作者本人还兴奋。又乘机到海军部队锻炼一下子,然后抱着枪靠在一棵树上回味《惊蛰》的味道,这时迎面来了另一只黄羊,我毫不客气地捕获了它。这就是。 我是个急性子,太想打到老虎或者黄羊,于是不免对能盛产老虎或黄羊的作家说几句刺激的话。特别是关于军事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现状和前景,我承认自己有点牢骚,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在一次军内作家集会上我说:“当代军事文学难写是事实,但个别作家陈言不敢写就是说谎;你可以拿着军饷,住着大房子,以一个在外军闻所未闻的专业作家的身份去搞电视剧,去挣大钱,但你不能说当代军事题材不敢写,历史题材(比如说抗日战争)没得写。我认为,问题的主要症结在一个军旅作家的职业意识,在他是否正确认识部队生活,在他是否一心一意爱这支军队的问题。”今天看来,这样的话确实有“文革”遗风,虽然出发点是好的,还是伤了一些同志。 诚然,职业军人与军营文化背景下形成和定型的思想观念、生活观念、道德观念和理想观念处处影响着文学表达,小说会受到诸如所谓“主旋律”上的某些限制;加上作家本人思想认识上的偏差,如果再有经济利益方面的考量,三股钢绳势必拧成一条沉重的锁链,紧紧套在军事文学的枪管上,也套在了大部分军旅作家的脖颈上。 有文学批评家认为:军事领域其实是个宝藏,潜力很大,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所读到的作品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显得“很笨重”。我所理解的笨重,抛开那些拿“军事题材”做外衣的“畅销”作家不说,一部分真正钟情品质文学的军旅作家太过强调“军事”、“军人”、“军营”这些概念,想法太多,想表达和承载的东西太多,结果背着包袱陷入不厌其烦的背景交待、不停的解释、反复说明和再三规避的泥淖中,这种“锁链”效应严重削弱了小说的有趣性。 要松开锁链,需要军事文学作家付出双倍的努力。关于职业意识和生活经历对一个作家的影响和启发。方南江是个好例子。他从小在军营长大,用心工作的同时,还用心享受生活,并尽最大可能,在他所认知的军营生活中发现美和思想,并呈现美和思想——尽管美和思想有时会变成一种痛苦和忧伤。以此为例,我以为,对一个作家极为重要的,是要有爱,爱人爱家,包括爱身边的一草一木。方南江是一名职业军人,像他的将军父亲一样,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军队和士兵。于是才有了他上世纪80年代初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最后一个军礼》(合作)。这之后,小说家方南江似乎从文坛消失了,原来,他秉承“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兵”的训诫跻身仕途,果然官至将军。从士兵到将军是一种成功,但要从一个将军成为一名优秀作家则是一种通达和超越。作为作家的方南江完成了这种通达和超越。《中国近卫军》告诉人们: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兵,永远都是历史长河中微小的分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正是几百万个普普通通的官兵的血肉之躯的分分合合,才铸就一个国家稳固的国防长城;只有把个人理想放在国家、民族、人类的翼羽之下,个体生命和理想才具意义——也惟其如此,一个伟大的民族才会强盛不衰。方南江的小说成熟了,他知道小说的功能除了“意义”之外,还得好看。由于作者有意无意避开了对“军事”堡垒的强攻态势,小说中的人物更生活化,更真实。军人的工作和生活,军人的爱情和婚姻,军人的欢乐和悲伤与其他社会领域的人毫无二致。事实上,我们身处万花筒般的社会生活之中,所有人类的共同经历和情感,谁都不会置身其外,不论是工人、农民、军人、商人还是官员,也不论是英雄还是小偷。这是方南江军事小说的最大贡献。 与《最后一个军礼》相比,《中国近卫军》出人意料地变得轻松愉快、趣味横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方南江的语言有了变化——极具个性化的幽默风趣。小说中让人忍俊不禁会心一笑的地方随处可见,但这种引人发笑的细节不是《好兵帅克》式的,也不是电视小品中把军人描绘得傻乎乎式的,这需要一种智性观察生活、升华生活乐趣的能力。方南江从《最后一个军礼》到《中国近卫军》探索了二十多年,我觉得他小说最大飞越是从沉重变得轻松,不论是故事还是语言。 从沉重到轻松,军事文学枪管上的锁链好像是松开了,但要彻底解下或者砸碎锁链,我并不乐观。即使在《中国近卫军》里,也有作家两难的写照。贺东航和甘冲英无疑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两种不同性格、不同人物命运的代表。贺东航是军人世家,甘冲英则是农民子弟,这种在以往的军事文学中司空见惯的矛盾组合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对立统一,最终殊途同归——各自达到他们的人生目标。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正是身披枷锁的军事文学的特征之一。职业化军事变革中,官兵的去留,职务的升迁必须遵循优胜劣汰原则,长期禁锢着军队发展的各种弊端,特别是父父子子、任人惟亲这个毒瘤,必须从军队里剔除出去——当然,这并不是说干部子女和农民子弟谁优谁劣,谁是谁非,恰恰相反,方南江笔下的世家子弟和农家子女矛盾又统一的“和平共处”,于其说是小说主旨的需要,不如说是小说家对钢铁锁链的某种妥协。 --------------- 《中国近卫军》自序 --------------- 当“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这种日子来之不易,还是要节俭着过,最好是再做点什么。于是从可以“自然醒”的头一天起,便着手写这部小说。其间历时一年,挺辛苦的,到了也没有“自然醒”过。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直到出版,也不知道我究竟写了些什么,以至于为它起个名字都很犯难。这期间,我有幸以初级旁听生的身份,旁听了鲁迅文学院主办的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上许多专家和老师的课。这使我的脑子透了一点亮,始觉得“不知”自己要明确地表达什么可能是一种进步。米兰·昆德拉这样说过:“如果说,小说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让人们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读者时常问:‘您究竟在想什么?您要说什么?什么是您的世界观?’这些问题对小说家来说是很尴尬的……”我当然远远达不到这种“很尴尬”的境界,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然也不是说,我这一年是在浑浑噩噩地写作。写作的动机还是明确的。我只是想写一写我虚构出来的这一二十个解放军和武警部队的人物的生活状态。这些人物我几十年里似曾见过,又似未见过,有的只是听说过,未曾谋面。对他们充其量是似曾相识而已。但是我热爱他们,要写他们,想写好他们。非如此,就觉得此生有件什么事情忘了做。于是,我就在先天条件十分不充分的情况下,耐着性子去写。写完之后,朋友们和家人们几乎都说:“挺好看的。”我竟然被鼓励得也有了这种感觉。我想,有这一条就可以先发表了,其他不足慢慢再说。 所以,我就很希望当今社会上仍有兴趣去了解那些一如既往地仍在过着行伍生活的人们的善良读者们,闲暇之时也来浏览一下这部小说。 还有一点意思要说:就是在写作过程中,编辑们、朋友们和我的家人们,给予了我巨大的支持,舍此便不会有这部小说。我表示深深的感谢。 聊以为序。 2004年10月末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1) --------------- 南山的梨花还没开满呢,马裤呢就有些穿不住了。 丰田越野拐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天就下起了小雨,这还是今年的头场春雨,热气倒赶在雨前面了。这个北方省份的春季像被什么人删改了程序,隔着日子朝前热。武警k省总队参谋长贺东航大校摁下车窗玻璃,把手伸出去,让清冽细密的雨珠痒痒地打在巴掌上。 这条高速公路建成很早,质量也好,当时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贺东航常从这里往返,有时就联想到飞机的跑道。 第2章 雨刷轻捷地摆动,逗引着扑过来的雨珠们。各车道上的车辆都开着夜灯,匆匆忙忙,各跑各的路。他们忙活什么呢? “不要超过120迈,天亮跑到就行。” 一上高速,贺东航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只要不发生大规模外敌入侵,你就照这个速度开。”当然,即使发生外敌入侵,武警也打不了头阵。武警部队主要不是用来对付外部敌人的。 贺东航今天晚饭前才赶到岳海支队,饭后上车就走了。支队长、政委知道他是去查勤,二话没说就跟上了他的车,脸上一副不怕查的自信。 查了三个监狱看押中队、三个看守所、一所弹药库,情况不错。人员在位良好,岗哨正规,枪弹安全。贺东航始终绷着脸,没说一个好字。这帮家伙本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再听几句好话就不会使指北针了。何况他是参谋长,说话掷地有声的角色。他有他的打算。 这种查勤办法叫巡查,是贺东航发明的,核心是出其不意,旨在督导部队时刻绷紧战备的弦。武警部队高度分散,一百几十个县,县县有兵不说,还要荷枪实弹执勤,天天在作战。说武警是“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很恰如其分,不盯紧了可不行。这办法开始还真管了点用,搞得下面鸡飞狗跳墙。长了,就有了应对招法,就像老祖宗对付鬼子进村一样,你半夜三更杀到一个县中队,查完了,人前脚走,中队就立即报告支队,支队迅疾发出通播信号,各中队立马进入战备状态。你到了下一个中队,看上去那个中队长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嘴里嘀咕着“也不打个招呼”,其实他已等了你两小时,查什么都现成。通信手段比打地道战那阵先进多了。 贺东航随之应变。他自有他的信息渠道。他打算凌晨再杀个“回马枪”,还查刚查过的几个单位。就是要让他们保持惊弓之鸟的心态。鸟不惊弓就是昏鸟,那就危险了。 回到支队招待所已是半夜11点。贺东航轰走了一再诚恳表示要汇报工作的支队长、政委:都他妈几点啦,滚回去休息。挨了一顿骂,俩人就分头检查了首长住室的门窗插销、电灯开关、抽水马桶,很遗憾地给他道了晚安。贺东航知道,俩小子一出门准保就捂嘴笑。笑吧,看你们能笑到下半夜! 贺东航想给卓芳打个电话。近来夫妻关系持续降温,应当缓和一下。这时电话铃骤响,卓芳主动找来了。 通话言简意赅。 “贺东航,儿子的病历放哪了?” “抽屉里。” “哪一个?” “写字台,右边正数第二个。” “好。” “儿子怎么啦?” “发烧,回奶奶家了。” “我明天回不去,你让奶奶家小王跑跑医院……你的画展怎么样?” “好了,挂啦。” “咔嗒”。 接下来便是忙音,嘟,嘟,嘟……也挺能反映卓芳对他的态度:烦。贺东航长叹一声,和衣倒在床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只有卓芳同志这样同贺参谋长通电话。 贺东航娶卓芳那年28岁,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其实,那是他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 贺东航那时还是个武警的中队长。那年秋天,他带领部队在黄河北岸野营拉练千里奔袭。在一个秋雨蒙蒙的午后,他们经过一片苇子地,一个女孩鲜明地出现在苇滩边沿的沙埂子上。秋天的平原已有了衰败的迹象,这衰败更衬托出女孩饱满的青春。红白细格纯棉长袖衬衫,水磨蓝牛仔裤,红白的旅游鞋。乌亮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看不出确切的长度,但却让人坚信她一定拥有一头浓密健康的长发。女孩左手持调色板,右手握画笔,半眯了眼睛,正在画架上不时涂抹着。半眯的眼睛使她睫毛看起来格外长,像两把羽毛扇子忽闪在洁净如瓷的脸上。因为专注,她粉红肉感的嘴唇微微噘起,这都增加了她的吸引力。女孩深深吸引了贺队长及其部属的目光。贺东航从此认定处于认真工作状态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于是他当机立断:部队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热汗淋漓的士兵们挤在女孩身后,静悄悄看她作画。贺东航没有凑过去,只是远远站着。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了,贺队长集合部队整装出发,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分明看见作画的女孩回过了头,脸上是灿烂明丽的笑——冲着他们只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那可真是惊鸿一瞥啊。那一笑也就永远留在了贺东航的心上。 行军路上,贺东航忍不住问战士们,那女孩瞎划拉什么呢?战士们迎合着他的口气,不屑地比画道:苇子,白杨树,茅草屋,还有几只鸡羊,画啥啥不像。那以后,他想到那女孩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描绘那幅画,直到和卓芳结婚前夕,才见到真品……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2) --------------- 电话铃再次响起。贺东航以为卓芳又想起了什么新话题,但这回是武警总部一号台找他。他在总部机关的铁杆兄弟黄平副部长说,要给他透点最新信息。他立即兴奋起来。 黄平告诉他,各总队组建特警支队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总部4月上旬将在成都开会部署,总队长、政委、参谋长都到会,并且,还要部署筹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前一项是大锅饭,后一项是竞争上岗,这就很带有刺激性。 关于在总队一级组建直升机大队的消息,已经传了近一年。由于此事耗资巨大,大家都感到不太可能。每个省都有一个总队,都要搞飞机,那得多少钱?听说一架直升机就得几千万人民币。不过,像刚才黄平说的,先搞几个单位试点,再分几年铺开,这倒是可行的,甚至是势在必行的。 黄平的话,拨动了贺东航心里的一根弦。 作为一个军人,谁不希望自己的部队很强大?谁愿意把“敌强我弱”当成金纸往脸上贴?他就在军事理论研讨会上发过牢骚:比文明史,就说咱五千年,美国才二百来年;比发展史,就说咱改革开放才二十来年,美国都二百多年了。那咱那几千年就光文明,不发展啦?跟随便一个想跟咱交手的国家比,也说什么敌强我弱,这就让人憋气。由于武警一般不会同外国鬼子直接交手,1982年重新组建以来,武警的装备没有像解放军那样有太大改善。不是先进装备用不上,也不是不会用,还是因为经费紧缺,国家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总要分个先急后缓吧。这两年一见解放军换了什么新装备,军区组建了陆航团,总队就有点馋,心里痒痒的。开展反恐怖训练以来,看到资料片里外国的宪兵、警察、内务部队,手里的武器怪模怪样的,乘坐的车辆龇牙咧嘴的,天上的飞机张牙舞爪的,总有点悲凉之感。如果k省总队能把组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抓到手,那么,捕歼、查勤、巡逻、运送、现场指挥等等,就统统插上翅膀了。 黄平末了一个劲煽乎:“喂,老贺,这回该你小蛤蟆穿背心——露两手啦,对,总部的决心定了,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不会超过三家!你们条件好,动员总队长、政委,把试点任务拿下来。先别乱传啊,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小子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一展身手吧您哪!” 这小子,末了甩了句京腔,还“您哪”,八成又接着给另一个总队打电话讨好呢!贺东航当即决定:事不宜迟,打道回府。 现在,他的丰田越野,他的满腹心绪,都在快车道上飞奔。脑子里足有一个大队的直升机在飞舞,蜻蜓一般幸福地盘旋。当兵真好,当武警真好,发展真好。发展是硬道理。雨刷很理解他的心情,热情向雨滴们宣传:发展真好,发展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卓芳,贺东航的心情就是近几年最好的时期之一…… 篝火,军地联欢晚会上的篝火。跳动的火苗像无数把挠子,挠着支队作训股长贺东航的心。贺股长意外发现了那个女孩。事隔一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回是夏天,她换了件玫瑰红连衣裙,密密的长发披在身后,飘然长及腰部。女孩浑身上下素素净净的,只在耳侧斜别了一枚多彩水钻卡,那些水钻颗粒在篝火映照下闪着幽幽的光,让女孩看上去像一个林间仙女。仙女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清高,她的女伴都跟军官们去跳舞了,她却躲在一边,脸上挂着超然物外的表情。贺股长看着她,心中充满迷惑,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在寂寞荒败的野外,她是最热闹的景致,而在今晚这样热闹的晚会上,她又变成了最安静的玉雕。 贺股长决定结识她。他走到女孩面前,很绅士地微微颔首说,小姐,我可以请您跳舞吗?女孩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还是那种明丽灿烂的笑。贺股长的心狠狠跳了几下。 女孩说,我认得你,在那个野外。 贺股长点头说,对,那个野外。画上有苇子,白杨。 两个人带着仿佛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滑进舞池。舞曲是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爱情故事》。一曲跳下来,贺股长就知道了女孩叫卓芳,芳龄20,艺术学院美术系三年级学生。当然,卓芳也了解了贺股长的情况。 第二天上班,作训股的人问贺股长,昨天一直和你跳舞的那个女孩是谁呀?贺股长说,未婚妻,未来的老婆呗!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爱情故事…… 进入市区已经凌晨3点。贺东航本想直接回家见见卓芳,顺便找几本反恐作战材料。这一段,卓芳为了要带儿子出国的事,同他一直别扭着。卓芳执拗地认为,她的油画只有到澳大利亚才能发展,儿子贺兵夏天就上初一,也只有到国外才能受到国际级的教育。 第3章 这些年,虽然出国的熟人越来越多,寄回一些花花绿绿的照片,但那毕竟是人家,是否真正幸福与他无关。贺兵才12岁,出去能适应吗?至于卓芳,一个年近40的二流女画家,出去后怎么过?贺东航没再说更难听的话:如狼似虎的年纪,远离丈夫……只说,钱呢?听说一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就得十多万人民币。卓芳不咸不淡地说:“高总的公司会付我钱。” “他凭什么付?”贺东航盯了一句。 “他们代销我的画,再说还有我姐呢!”话听上去还算滴水不露,贺东航无言以对。她姐姐在澳大利亚,平时没少给她出馊主意。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3) --------------- 贺东航转而一想,算了,还是先回机关,免得在家和老婆弄出不愉快,影响汇报。 交班会上,贺东航汇报了昨天部队的情况,包括他晚上到岳海支队的查勤情况,又明确了当日工作的要点。这是参谋长每日的第一要务。汇报之后他按惯例请总队长、政委做指示。两位首长都是职业革命家,都是拿着革命当日子过的人,都是上进心极强的主官。只要不出差,每天的交班会他俩都是风雨无阻,准时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很专注地听情况,末了还要讲几点意见。一个人讲,另一个肯定对方。贺东航边听边认真记录。他从当参谋时起,就暗暗练习默记和速记的硬功。多年下来,首长在这种场合的指示原话,他能记个十之八九。他注意到,今天两位主官的脸色不太好看,特别是叶总,黑头黑脸的。贺东航想起昨天总部的电视电话讲评会,受表扬的单位没有k省总队。他和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尽管赔着小心,但还是让叶总找茬训了几句。意思是明显的:总部表扬的那点事,我这里啥没做?为什么报不上去!他叫着不幸受到表扬的总队头头的名字,老李老王的,“虚得很嘛,就会吹!……我们这机关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该抓了,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你懂不懂?”叶总的这句著名的歇后语讲了多年,贺东航们一直未能考证过,反正叶总离开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被骂过“下崽子”,也不知这窝“崽子”谁下的。意思明白:生物退化。你这一茬参谋长比他那一茬参谋长差远去了。 叶总今天仍然讲机关。“不要以为武警没有高技术。眼光要放长远,把准备工作朝前移,要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懂不懂?”这本是老话题,但叶总今天讲得却像另有含义。宁政委泛泛肯定了之后,副总、副政委们相互交流目光,猜测这番话的背景。 贺东航心想,这老头肯定也听到风声了。真是各有各的门路,你简直不清楚叶总在总部的水到底有多深。一散会,他就分别向叶总、宁政委汇报昨晚从黄平那儿听来的信息和他的建议。同他的预料一样,两位首长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工作,确实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叶总听汇报一般不看你,他该看什么看什么,这会儿也一样。刚听了几句他就站起来,回转身,刷拉一声拉开紫红色的丝绒布幔,一幅一比十万的兵力部署图占了一面墙。叶总的兵力、兵器全在这儿呢。 “特警支队,就用机动支队改建。直升机大队的营房,包括停机坪——”叶总的粗指头绕着省会岳泉市转了一圈,然后狠狠一戳,“就定在西郊,向省里要地!搞个方案来。” 叶三昆少将五十三四岁,任总队长五年多,政绩上下公认,有风言风语传他将如何如何云云。群众议论虽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也不会空穴来风,有的事儿传着传着就成了真。 宁政委听汇报也有特点。他一般很专注,间或记几个字,点几次头,微笑着鼓励你说下去。听完之后的答复,总是以三年早知道开头:“这件事情我想过了……”或者:“我正想找你说说这件事情……”贺东航就是突然给他汇报总队自行研制的原子弹爆炸了,他大概也想过了,正想找你说说呢。 报个计划来吧!他从花镜的上沿看贺东航,背后立着鲜艳的国旗,气氛很庄重。 想过了好啊,一拍即合。 宁丛龙少将已过了56岁,按副军职的最高服役年限明年将到龄。再上一个台阶,也不是没可能。即使上不去,能乘着自己争取来的直升机软着陆,也是军旅人生的一大幸事。 贺东航心里一片光明。世上无难事,只怕心不专。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做复杂。好几个参谋拦住他,打听组建“直大”的事儿,个个都很兴奋。他们已把“直升机大队”简称为“直大”,既准确又带点军语的神秘。表情深沉的方参谋甚至要求“我去干直大”! 贺东航带几个参谋开始研究制订《武警直升机部队建设发展构想》。资料他平时就有积累,够用。他口述了几个要点,让方参谋们先想着,自己到军区空军搞点咨询,顺路回父母家看看儿子。 父母家在玉泉山下风景区。父亲抗美援朝回来就在k省部队工作,以后从大军区机关调到西北部队,离休之后回k省安置,接住的是别人倒出来的老房子。房子虽老,气势犹存,一看就是建于想大事、办大事的年代,还有点苏俄遗风。 父亲正在葡萄架下练拳脚,母亲在浇花,各干各的,互不干扰。贺东航问母亲贺兵怎么样了,母亲说正在门诊部吊水呢,没啥大事。他又问父亲,现在战区空军和陆航方面还有没有熟人,武警要装备直升机了。 父亲双目微闭、听若非听。等把一口气运出喉部,才说:“活着的一个不认得,认得的都见马克思去了。” 他的所谓拳脚,是自己从实际出发编排的套路,基本是上肢乱划拉,下肢微微屈弓,大致有路数,回回又不同。但腰板还算挺直。79岁的人了,难能可贵。 “搞几架也好,长征吃国民党的亏,最大的是飞机。” 长征对于父亲可谓刻骨铭心。那年他才13岁,给地主放牛,牛走失了一头,他不敢回去,就跟着中央红军跑了,直接收留他并拉扯他走完长征路的是几个电话兵。几十年来,他对牛和电话兵总是情深几分。他有时吃牛肉还说,牛是好同志,没有那头牛,我就革不了命。贺东航就说,首长,那是地主的牛。父亲说,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贺东航说,那你就不该吃牛肉!父亲就说,哎你这个同志,我吃的又不是那头牛的肉。父亲还有一手,那就是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军区机关,他对一号台的话务员总是很关心。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4) --------------- 父亲开始下蹲:“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国民党那些飞机四九年不也投诚了!” “敌人给我们造嘛。” “反正他们有的,我们迟早会有。” “可现在人家不打咱哪,还限制进口。” 父亲不说话了,他说不清敌人什么时候再当运输大队长。 孩提时代不算,我军的高级将领贺东航见得多了。对他们,他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又有一种天生的亲昵感。他们是他的偶像,是他的星座。照他的划分,像他父亲这一茬从红军中走过来的将领,是共和国第一代将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传奇人生。不用讲别的,只从万物竞择、优胜劣汰的角度看,没有一颗坚毅的心和强健的体魄,能够扛着电线拐子,昼夜兼程240里,提前赶到泸定桥吗?能够爬过雪山、走出草地,一宿营就要保证电话线路畅通吗?正因为红军时期他们吃过的苦太多,所以总担心他们亲手缔造的那点好东西传丢了。父亲当军长的时候到一个团视察,看到一个连队作风好,回来就在屋里哼京戏。听到干部欺负战士的事,气得饭都不吃。早晨散步,见一门四管高射机枪放在院子里,没有盖布,就绕着这门机枪转开了圈子,就像他亲孙子贺兵趴在那没人管一样。父亲说,你们盖不起炮库,也要找块雨布盖盖它嘛,红军的时候要是有它,能顶一个营用!他那眼里湿润润的…… 而这些将军们对后来越来越多的讲话、发言、文章、经验倒没有看得多重,深刻不深刻,新鲜不新鲜,条理不条理,大都并不怎么在乎。父亲到一个师里讲话,看看时间不多了,上台前把讲稿从中间撕掉七八页。秘书说这样就接不上了!他说让他们自己去接。结果就是这么念的,效果还挺好,都说老首长讲话就是简练。父亲对传统的怀念,实际是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老了以后忆青春,连当年脸上的粉刺疙瘩都是美好的。现在这把年纪,还能长得出来吗? 听说贺东航要到成都开会,父亲双目不睁,手脚不停,半晌嘘了一口气:“成都噢,天府之国……”后来,就瞟了瞟母亲。 母亲郦英左手捏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盅子,里面有几粒花花绿绿的药丸,右手端着父亲的大搪瓷缸子走过来,把药和水一起递给父亲。父亲血压偏高,医生让他终生服药。母亲问贺东航,你眼睛下面怎么发青,昨晚没休息好?贺东航说到部队查勤了。母亲就静静端详儿子。 母亲比父亲小了近十岁,走路说话都很快。贺东航很少想到这位前志愿军文工团员的实际年龄。母亲兼着父亲的秘书、管理员和保健医生,父亲首先是她的首长,其次是丈夫和挑剔员。这是他们多年形成的关系。 父亲吃了药,把药盅茶缸递给母亲。母亲说,你活动完了给老肖回个电话,人家给了两只兔子。老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贺东航妹妹贺小羽的公爹。 第4章 母亲又问父亲兔子怎么吃,父亲说杀了吃。母亲说谢谢首长提醒,我们正想活着炖呢。 母亲把公务员小王喊过去,指着一盆茶花:“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浇透了水,半干之后要松土,你看看,你看看……”小王就很虚心地看。“知道什么是半干吗?”小王刚想抢答,母亲就说出了标准答案:“就是没干透。”小王没捞着得分,心里不服气,认为这跟他的理解一样嘛。母亲总是把工作人员的活儿安排得很满,并且指导频繁,批评多于表扬。贺东航很同情他们。父亲说,论你妈妈的水平,早就可以当副班长了。班副班副,菜地内务。 父亲又瞟一眼母亲,小声地但却很清晰地给贺东航交代:“到了成都,你抽空到陆军的几个医院去一下,看看有没有一个叫亚敏的人。” 再问,他就不说了。他交代任务只说一遍。 在军区空军大院,接待贺东航的是一个敦实精明的空军大校。贺东航刚开口,他就吓了一跳:“怎么,武警要搞空军?!” 我搞你干什么?贺东航心里暗骂,又面带微笑地说了一遍来意。 空军大校松了口气。接着一个劲说很复杂、很复杂:“直升机就不用说了,现在国产最好的是藏羚羊18,你们是进口的?” 你才是进口的呢!贺东航又说明是国产的。 大校听说是国产的就有些不屑了,只是说“复杂”:“要停机坪吧,要场站吧,要机务吧,要雷达吧,要气象吧,要通信吧……” 贺东航问:“老弟是飞行员出身吧?!”这本来有点讨好之意,求人嘛。 不想那大校愈加不屑了:“我不是飞行员。你们外行人吧,一说空军就是飞行员,其实,空军真正干活的不是飞行员……” 飞行员不干活你还叫他妈的空军!贺东航心里骂罢,讨了一些资料告辞。 贺东航跟空军本来没有缘分。 初中毕业,空军招飞行员,他怀着井喷般的革命热情报了名。七查八查,直到全校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厄运终于降临。他被告之:眼底有问题,右足踝有旧伤。是的,有一年足球联赛之后,他拄了三个月双拐。 父亲始终在静观,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直到贺东航被刷下来之后才说:“不去也好,空军也没什么了不得,老祖宗都是陆军。” 贺东航没想到,年过40,又跟空军打交道了,要搞空军了。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5) --------------- 已经下午1点多钟,贺东航开着丰田越野回宿舍。他想看看儿子回来没有,见见卓芳,顺便吃点饭。照例,这会儿应是老婆孩子午休的时间。 贺东航拾级而上,轻步走向三楼。 他担心惊醒了老婆儿子,轻手轻脚开了门。他走到儿子的房门口,门虚掩着,一探头,床上空着,哦,儿子在爷爷家还没回来。他返身回客厅,倒了半杯纯净水,想着同卓芳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走向卧房门,听到里面的声音。 卧室门口淡绿色踏脚垫上有一双皮鞋……一双男式皮鞋……不是他贺东航的一双男人的皮鞋! 贺东航的脑子凝固了,一股凉气顺着脊椎沉到脚跟。 他的身子现在就像一座炸药库,这双鞋则是嗤嗤燃烧的导火索…… “卓芳,你在里面吗?” 没动静。 “我、我在……” 卓芳的声音绝对处于非正常状态。 “还有谁?”贺东航的眼前许多架直升机在相撞。 门终于开了,一个与贺东航年龄相仿的男人站在门口。这个男人贺东航认识,是卓芳的画商高见青,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事,兼做书画生意。卓芳垂头坐在床沿上。两个人的衣服都有凌乱的痕迹。高见青用身体挡住卓芳的身影,脸上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 一个结结实实的直拳就砸在了高见青脸上,贺东航是运足气力出手的。高见青晃了一下,鼻下立刻喷出一道彩虹般的鲜血,他抹了一把,脸就花了。他居然努力站稳了,很镇定地说:“打吧,我喜欢卓芳,是我追她的,你不要为难她。”贺东航一言不发,再次出拳,高见青就倒了,这次出血的是嘴。卓芳忽然疯了一般冲上来,用身体挡住高见青,跟自己的丈夫说:“你不要打他,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卓芳吐字清晰,表情决绝。贺东航立刻觉得整个人像要虚脱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返身向外走,临出门说:“你们接着睡吧,睡够了一起给我滚!” 贺东航跌跌撞撞冲出单元门。雨打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他打了个寒颤。站在雨地里,贺东航拨通了甘冲英的手机。 “是我。” “听出来了,首长有何指示啊?” “……” “喂?喂?参谋长,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贺东航挂断电话,漫无目的地走进无边的雨幕。 贺东航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12点以后。儿子依旧不在家,只有卓芳独自坐在远离灯光的暗影里。 “儿子呢?” “我跟你父母说我们有点事,麻烦他们再照顾一天贺兵。” 贺东航点燃一支烟,在妻子对面坐下。青色的烟雾渐渐弥漫,让卓芳的脸模糊起来。贺东航瞪大眼睛,努力要看清楚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15年的女人。很意外地,贺东航发现卓芳老了。也许是台灯的角度有问题,看上去卓芳的脸部肌肉已经有向下的走势,眼角皱纹也显而易见,一件真丝家居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整个人就有了伶仃的感觉,看着让人心酸。 眼前的卓芳苍白而憔悴,仿佛是经了时间落了灰尘的精美瓷器。女人30岁以前的容貌是父母给的,30岁以后的容貌是生活塑造的。幸福的女人才能保持美丽。卓芳不幸福。这样的判断像一记重锤砸在贺东航心上。妻子没有幸福感,就是对丈夫的根本否定。贺东航想不通。是的,近几年来,尤其是升任总队参谋长以来,他越来越忙,他们的家庭生活也越来越平淡,话也越来越少。可是,所有的家庭不都是这样吗?生活就是过日子,哪儿可能总像恋爱那样激情满怀…… “为什么?你说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爱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卓芳说:“其实你早已不爱我了。你想想你有多久没认真看过我,没听过我说话,没过问过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我知道你忙你累,可是谁不忙谁不累?我不忙吗?你以为一个中年女人在画坛上拼容易吗?我每次向你诉说都被冷落,每一次请求你帮助都遭到拒绝,我还会认为你对我有爱吗?贺东航,你不认为你对我忽视得太久太久了吗?当然,最终是我的错,是我背叛了你,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我只请求离婚。” 卓芳的请求让贺东航再次感到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在他浑然不觉时被妻子判了死刑。 贺东航问:“我想知道高见青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在网上认识的画商吗?” 卓芳说:“大概是两年前吧,我发现我和我的话题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你早出晚归,我和兵兵难得见你一面,难得跟你说一句话。我开始上网和人聊天,在那个虚拟世界找到了和陌生人沟通的乐趣。高见青是做房地产的,很喜欢字画。他在网上搜索到我的资料,成了我的网友,以后又开始代销我的作品……” “这些都是我知道的,你就说后来。” “后来我要办画展,想用市展览馆的展厅。租金太贵,我承受不起,曾希望你动用关系协调一下。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 贺东航不记得了。 卓芳苦笑了一下:“你当然不记得了,你怎么有心思记住我的事?” --------------- 《中国近卫军》第一章(6) --------------- 贺东航无言以对。 卓芳说:“你当时正忙你的军机大事,我跟你前后说过不下五次,你只有一句话:‘我忙着呢,忙着呢,回头再说。’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很不耐烦,说卓芳,你一个女人整天瞎忙活啥?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心从此不再求你。后来是高见青从国外跑回来帮我办成了这件事。再后来他给了我更多的关心和帮助。”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贺东航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终于,他很艰难地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卓芳稍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其实是第一次。昨晚刮大风没休息好……不太舒服,他来看我。” 又是沉默,房间里的烟雾几乎要令人窒息。贺东航掐灭烟蒂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静下心来想,我这个做丈夫的也有做得不够的方面。但这跟你的行为并不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贺兵还小,你在省城也没家,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我允许你再考虑。” 卓芳的肩头抖得厉害,眼泪汹涌而无声。贺东航不说话,任她哭。卓芳终于停下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对不起你,我再也无法面对你,还是……让我走吧!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给你爸爸妈妈实说,也可以在你们总队公开。” 她的姿态应当说是很高了。公开了今天的事实,就等于由她承担了离婚的全部责任,使他的名声不至于受到更具破坏性的伤害。也是向贺东航表明,你没有必要为了顾及面子和影响,再来维持这个难堪的婚姻了。贺东航有些窘迫,他站起身,困兽样转来转去。又忽然站住问:“如果今天我不撞上你们,你会提出离婚吗?” 卓芳咬着嘴唇,良久,说:“会。半年前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第5章 维系一个家庭的纽带是爱情,而不是儿子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已经没有爱了,分手其实是迟早的事。” 贺东航僵在客厅中央。许久许久,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 《中国近卫军》第二章(1) --------------- 参谋长离婚了,而且是第三者插足。 这个消息在总队像霰弹一样炸开,炸得星星点点,溅得满哪儿都是。人们躲在办公室的门后,闪烁其词地议论着,同仇敌忾地蔑视着卓芳及其情夫之流。再见到参谋长,心情就有些怪怪的,好像看见一个一贯服饰讲究的人意外露出了屁股。 作为参谋长的老战友,甘冲英当然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和贺东航商量完到成都开会的事,沉吟着没有离去。贺东航问:“还有什么事吗?” 甘冲英搓着手说:“也……也没啥事,你没事吧?你可要注意身体……” 贺东航笑着说:“我没事,你不用替我操心,这事对男人算个啥?赶紧让人订机票。” 甘冲英心情复杂,既替贺东航不平,又有一点点窃喜。他知道这种念头不对,甚至有点可耻,但他抑制不住这丁点儿的窃喜。他想老天爷总体还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一个人把天下的好事都占全。他让寸有所长,必让尺有所短。贺东航算得上个优秀男人,可他甘冲英也不差劲,凭什么处处让他贺东航占上风头?现在,至少在婚姻上他们也算勉强扯平。 波音777飞机如此庞大,飞起来却跟不动似的,爬升到9000米的高度,还在向上攀升。贺东航的心胸并未随之开阔。他感到还是天上好一些,一片清澈流畅的蔚蓝。不似人间,有背叛有伤害…… 按说他那天不该到机场送卓芳,但他同她离婚时有协议:暂时不告诉儿子他们已经离婚;儿子归贺东航,目前由卓芳带出国求学。他们夫妻不得不在机场把家庭和睦的假戏演到底。 对贺兵来说,这次跟妈妈出国,只是一次出洋留学。澳大利亚是他心仪已久的地方,他趴在世界地图上,恨不能从那里找到袋鼠和悉尼歌剧院。他同爷爷奶奶告别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他没有注意到妈妈和爸爸的貌合神离,也没察觉出爷爷奶奶笑容下掩盖着的凄楚。 贺东航见到了高见青。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卓芳沉默。 贺东航替儿子整整外套,对卓芳说,儿子就拜托你了。如果遇到麻烦就打电话,那边几个朋友可以帮忙。卓芳说谢谢。她把脸别到一边,眼泪一定又出来了。 贺兵没注意到这一幕。他欢快地对爸爸说:“我会寄一张骑袋鼠的照片给你和爷爷奶奶,你休假到澳大利亚来看我!”话音未落,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舷梯,冲着贺东航和高见青高高扬起手臂。 卓芳匆匆闪进舱门不见了。 当那一架载着他的儿子和前妻的波音飞机终于升空、盘旋,又掉头朝苍茫的南方飞去的时候,贺东航在心里吁了口气。就把这一段婚姻的恩恩怨怨带到异国他乡去吧。他回过头,看看同样怅然若失的高见青,就阴森森地问他:“你怎么没跟着去?” 高见青正视着他:“卓芳没有答应我的求婚。” 贺东航有些意外:“为什么?” 高见青坦诚地说:“来日方长,你慢慢体会。” 看着高见青生离死别的样子,贺东航心中愤愤,娘的,这个世界究竟怎么啦,卓芳到底是谁的老婆!他大步走出机场,觉出自己流泪了。这是贺东航突遭婚变后的第一滴眼泪。 舱内宽敞舒适,线条、色调、灯光,连同各个拐角的弧度、各种精巧机关的设置,都让人赏心悦目。贺东航、甘冲英沾了叶总和宁政委的光,坐了头等舱的末排。叶总、宁政委是vip,要客。 空中小姐轻盈走来,俯身问贺东航和甘冲英用点什么,带来一股好闻的气息。 女人的气息。这些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女人…… 贺东航和卓芳结婚已逾15年。15个春秋冬夏,风和日丽的日子并不多。他算是对婚姻的奥妙略有领教了。婚姻是什么?就一个字:吵。按职业习惯,贺东航参谋长讲一件带有纵深感的事情,一般要讲阶段论。 他们的婚姻有一个新鲜的阶段,这个阶段叫“不怕吵”。他们俩都感到无比的新鲜。昨天还形单影只,今天出双入对了。昨天还一张大床空半边,今天俩人一块睡了,而且对方还是个女(男)人。昨天厨房不冒烟,今天喝上自家出产的热汤热水了。尤其那男女之事,真是奇妙无穷。从战战兢兢到羞羞答答,再到十分热烈、十分投入,真是感到以前的日子是白过了。于是日出了盼日落,上了班盼下班,每天都有个美好的目标召唤着。古人把男女之事叫做“入港”,真是贴切至极。大楼、大院、大街上,乱糟糟的,只盼着回家,家是避风的港湾,快入港,枕着波涛睡觉……这个阶段的对立,就是他这个男人和她这个女人的对立,这个阶段的统一,就是性事生活的统一。对性事,贺东航含蓄地称之为“工作”。一上床他就说,工作一会儿吧,于是就“工作”…… 就在这男欢女爱之中,灾难悄悄降临,开始吵了。 贺东航感到,结婚前他像个快乐的排长,每天工作自己定,而后给三个班长下达就行。结婚像是把他从排长提拔成了连长,给他配了个指导员,一个人的日子分给了两个人过。于是,为了诸如菜里放不放葱,洗脸毛巾是对折挂还是单面挂,茶杯盖子是口朝天还是扣着放,等等本无原则又事关原则的鸡毛蒜皮,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无尽地统一思想。他们开始是合用一筒牙膏。卓芳说,结婚了什么都是“我们的”。卓芳挤“我们的”牙膏是拦腰挤,快捷、费力小,常把牙膏挤得凹腹凸肚,不成型;贺东航挤“我们的”牙膏是从尾部挤,费点事但牙膏筒整齐。他从当新兵就被训成这样,他也这样训新兵。为此他们相互改造,最后是你用“你的”我用“我的”。这时候他才明白,一元化的日子变成二元化领导了。结婚原来是一个逐步放弃自己的优良传统,逐步就范于对方的不良习惯的痛苦过程。回忆起来,自己的单身生活是多么宁静!妻子是占领军。他如果不去捍卫自己的生活权利,将面临着失去男性主权、从而使生活全盘女性化的危险,一种失去自我的危险。而卓芳则一丝不苟地从严调教他,话里话外都明显暗示,你的前半生叫“流寇”,她是代表文明社会来招安的。 --------------- 《中国近卫军》第二章(2) --------------- 贺东航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忧患意识陡然增强,一个新的斗争阶段开始了。只要他不安于现状,只要他勇于维护男人的尊严,只要他坚持发扬自己的优良传统,那么,渗透与反渗透、同化与反同化、颠覆与反颠覆的斗争,就会经常地、波浪式地、时而激烈时而和缓、时而又以和缓掩盖着新的激烈地向前推进。气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他加班搞材料,搞到半夜11点。那时他的办公室不像现在,有张床,那时没有,必须回家。但她不开门。理由是:如果天天晚上守空床,那结婚不结婚还有什么两样?踹门,明天得修,喊门,全楼都听见。而他又不会像甘冲英,当他老婆边爱军规定他,无论公事私事,晚上必须9点半之前回家时,他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和工作、社交的权利,经过严正交涉,终于放宽到了10点。 他演习回来,浑身像散了架,想回家喝口热汤热水,泡脚解乏。往往是他回来了,卓芳还没回来,而且回来之后比他还乏,进门就嚷“累死了、饿死了、冻死了”(夏天是热死了)。贺东航称她为“三死”干部。她每天早晨还要历数身上不舒服的部位,常常从头数到脚,贺东航后来说,为简便起见,请你每天只说说哪里舒服。 这个阶段的吵架也有特殊趣味。吵架不误“工作”,吵架有助于“工作”。白天吵架,晚上“工作”,有时候“工作”引发吵架,有时候越吵越要“工作”。这大概是这个阶段吵架不断和吵而不散的原因吧…… 贺东航的婚姻接下来便进入比较冷漠的阶段,这个阶段是“怕不吵”。双方都感到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都吵了,说来吵去都是炒剩饭。话说三遍淡如水,谁也没有把谁改变多少,相互看透了,懒得吵了。这种冷漠比吵架还吓人。回到家里,除了几句必要的生活用语之外,便是寂静。这种寂静是有重量的,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那样的寂静,抓一把称称就知道。惊雷不爆发,让人的心一直悬着。 贺东航曾问过妹妹贺小羽,同丈夫相处怎么样。小羽说:“没话。” 贺小羽是武警水电部队的工程师,到西藏搞水电站两年了。妹夫肖大戎是森警支队的参谋长,长年在大兴安岭。俩人谁也不向谁靠拢,一年只能见一两面。就这也没话?“没话。” 贺东航回到家里就没什么话。一个在风浪里干了一天活的人,筋疲力尽,口干舌燥,好歹进了避风港,还能再发表演说吗?开始卓芳还说:“你就不能说点什么?”贺东航就说:“我刚给叶总汇报了工作,要不要再给你汇报一遍?”贺东航以后明白了,这种说法不过是种借口。真正没话的原因,是因为他感到在妻子面前没什么需要表达了。他在外面确实话多。这个“话多”是为了表达什么或是表现什么,没话也得找话。 第6章 而对卓芳,除了吃饭、睡觉、“工作”和儿子之外,还要表达什么呢? 夫妻面对,互为真人,真正的“人”,什么伪装也没有,什么顾忌也没有,赤裸裸的。卓芳在外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人、答话都笑盈盈的,从未跟谁红过脸,更不要说吵架了,怎么一进家门就冷若冰霜呢?夫妻俩在门口遇上邻居,都是满脸祥和,一进门再相互瞧瞧,笑容都撂在楼道里,没带进门。 真到了“怕不吵”的阶段,就有点危险。一对夫妻,就怕不吵,而且盼着用吵架来排遣寂寞,这还正常吗? 接下来就到了“吵不怕”的阶段。这可就有点完了,有点论堆,破罐子破摔了…… 贺东航放眼舷窗外。机翼下,白云厚厚的,静静的,堆积成山丘、沟壑、树丛、河谷,千姿百态,景景相接,就像他二十几年来跋涉跨越的硕大无比的步兵障碍场。他侧脸看甘冲英,这家伙正在大口大口地对付空姐提供的方便食品,吃相有声有色。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咱是农民出身,对粮食有深厚的感情。 甘冲英是贺东航的直接副手,总队副参谋长兼任省会岳泉市支队的支队长,副师级,平时就当支队长使,不管司令部的事,这在部队叫高配。岳泉市是省会城市,副省级,支队主官的规格比一般地市支队高一级。 叶总的秘书过来,示意贺东航叶总请他去。贺东航立即起身,又原处坐下了,原来还没解开安全带。 甘冲英说:“不要激动。” 贺东航哑笑一声,抻抻西服,习惯地收腹挺胸,提起丹田,向一排走去。 叶总队长和宁政委坐在一排a座和d座,谁也不靠谁,都戴着花镜看材料,贺东航以为是看他昨天上交的那份《武警直升机部队建设发展构想》。定睛一看,是份《武警直升机部队跨越式建设发展的几点设想》,署名是甘冲英。他心里一动:这小子瞒着他直接捅到老总这儿了。叶总问他这个东西看了吗?贺东航说没有。叶总说有些可取之处,充实到你那份材料里。宁政委说他也是这个考虑。 对甘冲英这个动作,贺东航很不以为然。无非是想提醒两位将军,他甘某人是武警部队的直升机“专家”,可以胜任组建“直大”的任务,应该转而兼任更加引人注目、更易构建政绩、也更有利于向下个职务目标冲击的特警支队支队长。心情可以理解,能力也够用。但这样“跨越锅台上炕”的作风是要敲打敲打的。当然,自己作为参谋长没跟他这个副参谋长及时沟通这个事情,也有不合适的地方。贺东航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优点,对事物总是能一分为二地看待。 --------------- 《中国近卫军》第二章(3) --------------- 贺东航回到座位上说:“行啊冲英,‘跨越’得不错,以后再有什么好设想先打个招呼,免得叶总再回头批给我。”他本来想说“免得一个司令部两个声音”,想想言重了,就改了口。 甘冲英似乎早有准备,现出一脸的无奈:“本来想先报给你的,但叶总昨天到支队正好看见了,让他截了流。” 对在武警总队一级组建直升机大队,甘冲英的心里确有冲动,虽然带点酸。这个规划太棒了。甘冲英现在就置身在这个巨大的飞行器里,这种雷霆万钧、俯视大千世界的感觉绝不是虚幻的。 只是,自己的信息怎么就如此闭塞呢?自己的思路怎么就滞后了呢?如果不是昨天他直接上书叶总,那么总队长、政委带到会上的这个方案,就将没有一点他自己的意见!想想自己任副师职已经三年,思维层次总是停留在副职的水平上,心里就很有些悲戚之感。“沉下一级抓工作,抬高一级想问题”,怎么这话就只是挂在嘴上呢?你还真要再干三年副职不成!想着想着,甘冲英就有点烦躁。 窈窕空姐又走过来,问二位先生还用点什么吗?她的眉眼唇都离甘冲英很近,使他心里咯噔咯噔的,多看一眼便自觉有些心术不正。他赶紧要了两份茶。 像命中注定似的,甘冲英一入伍就跟贺东航在一起,到现在还在一架飞机上,还要一起研究飞机问题。二十多年了,他俩的职务有上有下,总的来讲是贺东航领导他的时候多,他大都处于从属或是陪衬地位。他有时想,跟这么个吃饼干就猪头肉长大的(他们老家当年这样憧憬幸福生活)大官子弟绑在一起真是倒霉透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东航也是他进步的推进器。这种感觉,从当新兵的时候就开始了。 甘冲英对贺东航有过早期的崇拜。新兵连里,当上百号人的眼睛手电棒子一样向贺东航聚焦时,甘冲英曾在他身上寻觅贺远达将军的印记,似乎首长讲的革命传统都在贺东航身上贴着。他崇拜他模仿他,只要有空就紧跟不离,有人笑他是贺东航的跟班。跟班怎么啦,你想跟人家还不要呢。他看那时的贺东航确实神秘,甚至解小手他都跟了去,想偷眼看看贺东航尿尿的那东西是否别有新意?直到一次到县城大澡塘子洗澡,甘冲英争搓其背,把贺东航揉馒头似的颠过来倒过去,终于发现那东西跟广大男人民大同小异。当然他也看见了贺东航的不同于常人之处:右屁股上有块胎记,他讨好说像元宝,贺东航自己说像枫叶。再是右下腹有条割阑尾留下的刀疤,怪难看的。 那个时期,他对贺东航的崇拜中也有困惑不解直至无法容忍而奋起抗争。 新兵都喜欢表扬,贺东航就经常遭到表扬。而甘冲英干了同样的活儿,却往往不被表扬。他时时处处成为贺东航的陪衬。冬天训练,班长说:“甘冲英都冻抽抽啦,贺东航呢,挺得溜直!”夏天训练,班长说:“甘冲英都晒蔫蔫了,贺东航呢,还溜精神!”他摸黑起床挖厕所,班长见了说:“嗯,那个坑,这个坑,彻底挖挖。”贺东航要挖一次就不得了,班长要讲三次以上“不怕苦,不怕臭,不简单!”末了还要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想贺东航怎么也不怕臭呢?娘的,我甘冲英就活该闻臭味吗?他有时也给班长提条合理化建议。如果班长认为提对了,会说:“嗯,不错,贺东航还没提呢!”如果班长认为提错了,就说:“贺东航提嘛,还可以理解,你个农家孩儿,怎么也瞎叽叽!” 新兵都喜欢争先。他甘冲英就事事争先。大小劳动是他的拿手戏。头天晚上就把大扫帚藏好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迷瞪着俩眼扫院子,由近及远扫开去,任那刷啦刷啦的声音唤醒黎明。班长表扬他,贺东航却批评他扰乱作息秩序。这当然是嫉贤妒能。班务会上发言他也争先。班长的话音刚落,打头炮的总是他。但班长表扬他不多,表扬多的是常常后发言的贺东航。他开始感到后发言好,能重复前边人说的好话。他就靠到贺东航之后发言。后来贺东航不知怎么又改成了靠前发言。这下糟了,好话都让贺东航说完了,他无言可发了。选军人代表也总选贺东航,要他往上带意见。听说有一次贺东航给当时的边团长也就是后来他甘冲英的岳父带上去一条意见,说有个新兵反映,边团长宣布不准走路吸烟,但自己却带头违犯。其实边团长根本不吸烟。明明看错了嘛!可边团长却说:“是我官僚,新兵们连谁是团长都没对上号!”甘冲英不服气。我爹要当上个大官,我还敢带上条意见批评师长哩!他家乡是老区,崇尚八路军的官儿。他二大爷有个表侄当年在独立营当副营长。谁要惹了他,他就发誓:“叫我表侄带个马队来灭了你!”贺东航的父亲可比营长大多了。多亏几年后在竞选团长女婿中甘冲英战胜了堂哥甘越英,成了边爱军的丈夫,不然甘冲英将一辈子对边团长有意见。 贺东航也有栽面子的时候。农副业生产、助民劳动,特别是到那彩旗飘飘的广阔河床里修大堤,他就唱不了主角了,而甘冲英则如鱼得水,光鲜照人。装车。他前腿弓,后腿蹬,两臂轻轻一挑,巴斗大的铁锨就能托起背包大的土。而贺东航不知道用腿劲,光舞巴俩胳膊,像扬场,很笨拙。推小车。左右各两个柳条筐。甘冲英一掐车把,人就跟车焊在了一起,钢蛋样的小屁股一撅,连着细腰,左一拧叽,右一拧叽,小车走得真欢,那架势好看极了。他扭的哪里是屁股啊,是艺术。贺东航就惨了,人和车子就是结合不起来,不会扭屁股,步子像走队列,频频翻车,姑娘媳妇都笑他。甘冲英教教他,他紫着脸埋怨车! --------------- 《中国近卫军》第二章(4) --------------- 不过甘冲英也承认,从贺东航和其他一些学生兵身上,他也看到了一种叫素质或是叫气质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在迅速地改变着他自己。 他入伍的时候可太土了。上世纪70年代中叶,还不知道皮鞋要用鞋油“刷”。副连长叶三昆让他替他把皮鞋刷刷,过午要进城去。临走的时候他找甘冲英要鞋,甘冲英正从洗脸盆里捞出水淋淋的皮鞋使劲刷呢,还一个劲检讨“没泡透”!叶三昆的嘴咧到了耳根后面。那年月的干部,三年才发一双皮鞋呢! 很多事情都是在贺东航们的刺激下改变的。团里曾把甘冲英派到独立师的文体训练队受训。那个地方叫三礁岛,贺东航、苏娅都在那里。甘冲英头一次见到海,觉得海水蓝得可爱,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早晨就到海边用海水刷牙洗脸,惹得苏娅一帮女兵们笑岔了气。那个地方蛮荒、艰苦,使甘冲英的野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7章 宿舍里老鼠多,隔着糊墙纸上下乱蹿,甘冲英抓到了一只,问谁敢吃?谁也不敢吃。贺东航有些迟疑地说,老鼠有鼠疫,不卫生。甘冲英把老鼠糊上稀泥,烧熟了,撕下一条腿,递给苏娅,苏娅不敢接。甘冲英又撕下一丝肉,递给贺东航。贺东航犹豫着闭上眼,放进嘴里,但立马就跑出去吐了个倒海翻江。甘冲英用鼻子冷笑一声,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的嘴巴还吧唧吧唧的。接下来的两天,贺东航没能吃下任何东西。 甘冲英就觉得城里人的缺点很明显:娇气。但随即而来的“大栽”,使他懂得了,当兵,光靠吃老鼠是不行的,还得靠文化,靠素质。 当时在文化训练队里,贺东航是个小头目。他分配甘冲英吹一个古里古怪疙里疙瘩的东西,说是叫黑管。甘冲英问,吹这个干啥?贺东航说,它是军乐的组成部分。那就吹。吹了一阵,这个东西是时而响时而不响。到了阶段汇报,规定吹《智斗》,甘冲英的黑管负责吹胡传魁的唱腔,贺东航和城市兵蒲冬阳各用小号和唢呐吹“阿庆嫂”、“刁德一”。上得台来,强光一照,黑管就不肯响了,任凭怎么使劲,只是“咕咕”怪叫。甘冲英一脸油汗。过门奏完,他竟无师自通地用嘴唱了起来。唱就唱呗,也不失为救场的办法,可你唱词儿呀!他唱谱:“拉多多拉多多,咪来……”全场顿时寂然,又立时轰然,连领导都笑得直抹泪。据事后统计,说是光乐队就有三个小女兵当场笑昏了过去,其中就有小提琴手苏娅。这当然是夸张。 贺东航当着全队怒斥了甘冲英。末了总结说:“你,就会吃老鼠!”他的斥骂揪心撕肺,实在让甘冲英受不了。认为这是片面的,不符合实际。于是愤然辞职。 回连后的甘冲英三天不吃不喝,木雕泥胎一般,以后却让全连刮目。他疯狂地磨练自己。他拉体能,负重跑,两肋绑上两挎包沙子,再穿上沙袋背心,两条腿上还要绑沙包。天亮前,熄灯后,他都在跑。五公里,八公里,十公里,最后还要上坡冲刺跑。 他练拳击。马步架势,打半尺厚的千层纸,白天打,夜间打,两拳血肉模糊更要打,然后就打杨树,几拳能打掉一层皮。三个月后他暗中测试过,只要运足气,一拳能穿透两层五合板。 他练倒功。前倒、侧倒、后倒,每天不少于100次。后倒,真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是一种危险性较大的功夫,很容易伤着后脑。正确的要领是,后倒时要挺腹钩头,两手和小臂主动拍地,用臂部和背部着地。但甘冲英偏偏是个梆子头,后脑勺过于突出,经常不顾别的部位自己抢先着地,所以他经常把自己摔得昏天黑地。那情景很悲壮。 他练不晕车。甘冲英生来晕车。在一个山村里能晕什么车呢?自行车、手推车、毛驴车他都晕,他家的毛驴车他只赶不坐。而晕车怎么乘车执行任务呢?这就要练。没有什么训练器械,他就自转,张开两臂原地旋转,操场上转,岗楼里转,在一切见不到人的地方转。整天搞得五迷三道的,诚是感人。 他还练文明,练爱干净,练说普通话。还练吹黑管,硬是把《智斗》吹好了。 等到贺东航三个月集训结束,从三礁岛上兴冲冲归来时,他不知道,他的“素质”与甘冲英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第二天训练,副班长甘冲英下达了口令: “课目:摔擒技术。成训练队形——散开!” 小伙子们就走成了俩人一组的横队。贺东航却是单蹦。正纳闷呢,甘冲英健步走到他的对面。 甘冲英定定地瞪着贺东航,喊: “抱腿撞裆——开始!” 还没等贺东航反应过来呢,甘冲英就迅速迈步闪身下潜,轻舒猿臂抱着贺东航的左腿,向上只一提,左肩又猛顶贺东航的大腿,贺东航就“吧唧”一声摔倒了。甘冲英以泰山压顶之势,左膝顶住贺东航的裆部,左拳击打他的下腹。贺东航正在眼冒金花呢,就被制服了。 贺东航恼羞成怒:“甘冲英,你要干什么!” 甘冲英倒笑得憨厚:“没啥,训练呗。” 飞机下降了。 贺东航碰碰甘冲英的腿:“小羽来电话了,她到机场接咱们。” “她从西藏回来了?” “是到成都办点事儿。” “我要有这么个妹妹,早把她调身边了。” “我可调不动,她的事业在西藏。还有位女士要接咱。” --------------- 《中国近卫军》第二章(5) --------------- “什么女士?” “猜猜看……三礁岛……吃老鼠……” “苏娅?” “正是。” “二十多年没见了。她丈夫牺牲有三年了吧?”甘冲英眼前出现了那个曾经笑晕过去的15岁小女兵的形象。 “整三年。” “记得真清楚!在三礁她就对你不错。你是白马王子呀,女兵们都围着你打转转。” 人能活多少年。七八十年,就算100年,但真正有缘接触的人并不多,而接触了就是有缘。贺东航当年有缘接触了苏娅,印象很美好,只是相处时间不长。苏娅家不是军区的,她在独立团没待一年就调走了。 贺小羽听广播说她哥乘坐的班机将按时抵达,就拉着苏娅往机场出口走。苏娅说,还早哪,看把你急的。 她和苏娅在成都相会,还有点小情节呢。 贺小羽借口回成都办事,来接哥哥。她先打车到了成都最繁华的商业区,买点进藏用的东西。正要付钱,坤包就被人抢跑了。贺小羽不吃这一套,噌噌踢掉高跟鞋,撒腿就追。 贺小羽的速度很快,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跑姿,越来越接近那个小贼,行人已经开始喝彩。一个带孩子的女子情急之中,抓过孩子手里的大苹果就砸小贼,趁小贼躲闪,贺小羽在飞跑中刷地跃起,抓住小贼一条腿向上一提,跟着一个漂亮的锁喉,那小贼就半点动弹不得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行人眼花缭乱,一片叫好。贺小羽正要谢那女人,女人忽然惊叫:“贺小羽!” 贺小羽也认出了苏娅,两个人相拥着大笑起来。 小羽脸上有两块对称的红斑,这是高原紫外线留给她的印记。苏娅心想:小羽比自己小两岁,今年也有36了,整天在西藏蹿来蹿去,也不容易。她想起培根在《论人生》里说过的话:“那些为军人而生的女人,心中有最深的感情湖。也能忍受最长久的孤独,也能抗衡难以预知的痛苦。”小羽结婚以后夫妻天各一方,丈夫肖大戎在大兴安岭的密林里忙着灭火,她在拉萨忙着建水电站,论夫妻间的直线距离,他们在全武警大概是隔得最远的。何况,感情生活并不幸福。 真是应了那句话:最长的是路,最短的是年。苏娅同贺小羽相识转眼间18年了,这么一算连苏娅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们认识的时候是1983年,她俩同年考上岭东大学。苏娅刚转武警就考上了这所综合大学的中文系,贺小羽高中毕业报考了水利工程系,她的第二志愿是地质学院的探矿专业,反正是决心把自个儿交给高山大河了。开始她俩并不认识,在一次学校搞文艺汇演时遇上的。听说苏娅是武警来的,贺小羽就说:“我哥也是武警。我哥叫贺东航,我叫贺小羽。”她认为是武警就应该认识贺东航,而且从名字上可以证明那是她亲哥。没想到苏娅一下子惊喜了:“贺东航是你哥哥?怎么这么巧!” 贺小羽傲然。 苏娅抓住贺小羽的手:“真是太巧了,你哥哥……让我,一棍子打晕啦……咯咯咯咯……” 贺小羽警觉地抽回手:“什么意思?” “那年过八一,要杀一头猪,命令我从猪圈赶一头出来,说是要我锻炼锻炼。这招损吧?我才15岁!我弄了一身猪粪也赶不出来。正好你哥路过,见我哭鼻子就问怎么回事儿。他说我进去替你轰猪,猪一露头你就给它一棍子。我按你哥的计划执行,举着棍子,瞪着猪圈口……” “后来呢?”贺小羽也进入情况了。 “我看见一个头拱出来,就一棍子打下去……” “打着啦?”贺小羽很紧张。 “稍偏了一点点,那东西就倒了……” “那东西?” “不是猪,是你哥。他也轰不动猪,就自个儿拱出来了……以后,谁要到猪圈轰猪,大伙都要提醒他:哎,请注意人头和猪头的区别!” 两个姑娘笑成一团,成了一家人了。 贺小羽告诉苏娅,哥哥刚刚离了婚,卓芳带着贺兵去了澳大利亚。苏娅很吃惊:“怎么会这样?你哥哥脾气很好的呀!” “唉,感情不和呗,有年头了!这次是协议离婚,我投了赞成票。他妈的,垂死的婚姻趁早离掉,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贺小羽嘴狠,骂人跟男孩子差不多。上小学的时候,男孩儿骂女孩儿,张口就是“操你妈!”女孩儿只能骂“你流氓!”贺小羽就敢回骂:“我也要操你妈!” 小男孩一脸坏笑:“你拿什么操?” 贺小羽语出惊人:“我拿日本鬼子!” 小男孩们害怕了。日本鬼子可比流氓厉害。 谈到甘冲英,又是婚姻不幸。他的妻子边爱军几年前因为白血病去世。贺小羽长叹:“你们一帮子战友,婚姻家庭真是各有千秋!” 见苏娅脸色不太好,小羽忙说:“坏事变好事,在废墟上重建康巴拉!知道康巴拉吗?就是藏语的香格里拉。哎——我哥他们来了!” --------------- 《中国近卫军》第三章(1) --------------- 贺小羽和哥哥并肩坐在中巴车上。 第8章 看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倒见她表情沉痛地抚摸哥哥的后脑勺。 贺东航问她干什么?小羽若有所思地说,难怪呀,这头跟猪头是有些界限不清。 甘冲英挨着苏娅坐,听了小羽的话哧哧直笑。叶总、宁政委问他笑什么?他就讲了那个典故。众人笑罢,叶总就又讲了一个与猪有关的典故。说是独立团通信连一个女饲养员,就在猪圈里架锅煮猪食,大猪小猪等不及了,都往锅沿上拱,女饲养员忙着维持秩序,结果,猪倒是排好队了,她掉锅里了。 首长的笑话自然更好笑,全车一片轰然。 叶总就问,小苏,你还在成都的交通总队呀?他知道戴悦风的事迹。1999年,黄金、森林、水电、交通四支警种部队,统归武警部队建制领导,内卫部队同他们的接触就多了起来。贺小羽抢着替苏娅回答,戴政委牺牲两年了,人家苏娅一直在成都照顾公婆呢。 “好媳妇。”宁政委做了结论。 “这么好的媳妇为什么k省不要?”贺小羽话赶话。 “谁说我们不要了?”宁政委说,“人家不愿来,交通部队好,光荣,山上空气也新鲜。” 甘冲英接口说:“人家在交通这么多年,新鲜空气早吸够了,老家又是k省的,就想投奔咱总队。” 宁政委还没反应过来,贺小羽就推了苏娅一把:“还不赶紧谢谢叶总、宁政委。” 叶总说:“这丫头,看不出一点缺氧的迹象嘛,当心连你一块调回来。” 贺小羽嘴够快的:“好啊,k省有了水电工程,叶总就承包给我们吧!” 贺东航说:“这没有问题,叶总给周省长说一声就妥了。” 甘冲英似乎感到冷落了苏娅,忙说:“咱省的公路交通全国闻名,叶总再给周省长说说,把高速公路工程切一块给交通部队,他们挣了钱可以分一点给总队嘛!” 宁政委问:“是不是交通、水电给你俩好处费了?” 众人就又笑了。 贺东航的耳朵一直在捕捉苏娅的声音,但她不说话。 在机场见面握手的时候,贺东航就觉得苏娅没多大变化。身材依然苗条,只比过去稍稍丰满。一套玫瑰紫色羊绒套裙细细勾出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二十多年前海岛烈日在皮肤上留下的黑红色早已褪尽,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粉白耐看。还是那个鸭蛋脸,还是那双有些上挑的眼睛,下颏上还是那个常常引起小伙子们争议的痣,只是不像过去那么醒目,与整个面部更加浑然一体。尤其可贵的是她那说话和微笑的神态还似当年,这使贺东航十分感动。因为那神态保留的不仅仅是少女苏娅的芳姿,还使贺东航顿觉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年轻的时代,三礁岛上的1978年,他才20岁。他同苏娅握手时心情很奇特。他们分手的时候都是单身,23年后他们再度握手,仍然都是单身。他握着她的手,有点感慨。甘冲英上前一步,握住了苏娅的手,看得出,他也有些激动。 结婚之前,贺东航想起苏娅的时候并不多,只是偶尔听到一点她的信息。结婚之后,有时同卓芳吵了架,苏娅也会进入他的梦幻,只是枕边上不时传来自己妻子的气息,她不能停留多久。 戴悦风牺牲以后,他和甘冲英联名向苏娅发了唁电,她打电话表示感激,声音清晰、明朗,使这边的两个男子汉倒觉悲戚…… 戴悦风的牺牲是突然的,也是注定的。贺东航看了由司令员、政委签发的表彰通令。那年,藏东高原下了大雪,养护支队十二连的工区发生了大雪崩,官兵们就去推雪清路,蹲点的支队政治委员戴悦风就在施工现场。这些都是注定的。那台往崖下推石头的推土机,因天寒路滑刹不住车,戴悦风带领战士们脱下棉衣塞在履带下,他的脚蹬在一块松动了的石头上,不蹬他就使不上劲。这就注定了他要掉下山崖,飞进雅鲁藏布江…… 那一年,他们的女儿雪莲五岁。 到了宾馆,贺东航让贺小羽把行李展开,自己就去招呼两位首长。叶总、宁政委分住在这层楼两头的套间,是会务上统一定的,贺东航检查了电视机的信号和卫生间的热水水温就回来了。小羽正在给妈妈打电话: “……已经接到您的儿子啦!挺精神的,没被拖垮,早就该离了……就是不该让贺兵出国……就不该!您带那么多药干吗,还带了那么多钱,您这样腐蚀革命干部后果是要自负的,哈哈哈……” 贺小羽放下电话就问:“离婚的感觉怎么样,棒吧?” 贺东航说:“现在还没找着感觉。” 贺小羽说:“你真伟大。这么大的官,说离就离了,了不起呀了不起,哎,究竟是怎么提出来的?”她知道哥哥嫂子这几年一直不冷不热,因此对哥哥的离婚有着无穷的兴趣,一提起来就很兴奋。 贺东航说:“长期积累,一朝爆发,量变引起质变。” 他还没跟妹妹讲过真正的原因,没有讲过高见青和男式皮鞋,那根导火索。他感到这事关老贺家的名誉,事关个人的尊严,还关系到儿子贺兵的身心健康。他转了话题:“说说你吧,最近跟大戎怎么样?” 提起肖大戎,贺小羽就没精神了,她慵懒地蜗在沙发里。“还那样呗,只要不见面就互不干涉,各过各的。半个月一次例行电话,一分钟左右。” --------------- 《中国近卫军》第三章(2) --------------- 在过去,贺东航对妹妹讨厌肖大戎很不理解。他感到肖大戎是个很好的男人,率直,爽朗,待人真诚,跟周围的人处得好,灭火作战很勇敢,多次立功受奖,在他们森警总队是有口皆碑的。而一谈到这些贺小羽就会说:“你这是选干部呢,我选的是丈夫。” “选丈夫,我也跟你讲过四条标准嘛。” “光辉的四条标准:长相可以,身体健康,胸有大志,会写文章。肖大戎同志完全符合。长得不丑,体壮如牛,心里盛着整个大兴安岭,《武警报》屁股上经常贴块豆腐干。” “可你不承认肖大戎是好人?” “好人就能成好丈夫?男人、警官、丈夫,这都是不同的概念。卓芳难道不是一个好画家、好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好母亲,可是你觉得她对你合适吗?婚姻讲究的是合适,参谋长同志。” 这是小羽最近学来的理论。婚姻好比穿鞋子,首先要自己穿着舒服,别人看着好看还在其次。 “别人看着挺漂亮的一双鞋,可我穿着挤脚,疼,行吗?” 这话题又转到鞋上,贺东航觉得连自己的脚都难受了。他和卓芳结婚的头两年感情还不错,但他总是遗憾自己缺少了一个选择的过程。就告诫妹妹,这个过程一定不能少,并且给她提了四条择偶标准。现在看,这四条缺少了感情的内容,选机关干部还凑合,选丈夫是不够科学。不过就是这四条妹妹也没用上。她的婚姻是双方父母商定的,贺东航也按照四条对了对,大致不差,就投了赞成票。 这天的全天都是报到。叶总和宁政委各自安排了一些走访活动,甘冲英则说他要休息一下。贺东航知道,首长们的私人活动他俩不宜参加,甘冲英也不会“休息”,他会趁此机会拜访总部机关来开会的人,联络联络感情,当然要回避他。他就带小羽去找“亚敏”,小羽建议叫上苏娅,说她人熟地熟,贺东航同意了。 三个人出了门,苏娅问“亚敏”是个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军人还是老百姓?贺东航说父亲都没讲,估计是他的老战友,听名字像个女的。小羽说不一定,没准是个男的。那个年代,农村不少男孩取女孩名。苏娅笑了,说如果找个男的,任务该由你妈来交代。贺东航心想有道理,母亲兼着父亲的“秘书”,父亲不想让“秘书”知道这个人。最后,由苏娅按照70岁左右,女性,医生,离休老干部的身份给“亚敏”定了位。 他们先到了几所陆军医院打听,都不知道这个人,苏娅又领兄妹俩到了军区老干部局。接待他们的是位上校,年龄不小,头发不多,眼袋朝下吊着,看来午休没睡好。他听了“亚敏”木然摇头,说没这个人。贺小羽说你还没查怎么知道没有?她在心里称他“眼袋上校”。眼袋上校说,我的脑袋强过电脑,搞了二十几年老干部了,情况都在这里面装着。他指指太阳穴,打了个哈欠。小羽说那没准侵入病毒了呢!眼袋上校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哪?小羽说我们大老远来了,就查这么个人,看你那个不耐烦!上校的眼袋又往下吊了吊,说你该学会尊重老同志。小羽说你再老也没亚敏老。眼袋上校问谁是亚敏?小羽说确实侵入病毒了。上校刚要拍桌子,苏娅忍不住笑了,说小羽,咱们几十年就来查一次,可人家每天得接待多少个第一次呀!眼袋上校瞅瞅苏娅,觉得这话辩证,就打开了电脑,又问了叫什么名,咔嗒咔嗒敲了几个键,对苏娅说真没这个人,要不你留个手机号,等有了信儿通知你? 三人往回走。小羽说,咱爸也是,要找什么人给秘书说说,正经八百给军区接洽嘛,我看这个亚敏没准是他的老情人,不给他找了,免得他晚节不保。苏娅说,东航真该管管你这个妹妹了,越来越没大小。 天色尚早。三人来到一间咖啡屋,苏娅要尽尽地主之谊。一坐下,贺小羽就要贺东航具体说说他和卓芳离婚的直接原因。说:“把你的苦水都给苏娅倒出来。”贺东航说:“直接原因就是我的精力外顾,她的情感外移,看上了一个书画商,后来陷得比较深了,我跟她商量分手。”因为苏娅在场,他对“捉奸在床”这样的情节羞于出口。 第9章 小羽问:“就这么简单?好像你一点不恨她似的,她这是背叛!”贺东航说:“正因为是背叛,所以用分手来解决。” 苏娅问:“分手是对她的惩罚吗?” 贺东航说:“也是对我的惩罚。一块肉割两半,哪边都疼。” 小羽说:“听这口气,她另有所爱倒是你的错了?” 不想苏娅却说:“你哥哥讲的是他的切身体会。其实,夫妻之间是很难分清是非的。因为是中有非,非中有是,今天的是里可能有昨天的非,昨天的非里又可能有前天的是。她今天遇点小事借题发挥,是因为你昨天办的事她不满意。所以夫妻还是多讲谅解。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没道理的。” 苏娅的话让贺东航感到温暖,多年不见,三礁岛上的小女兵已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成熟女人了。他给她续上咖啡。 贺小羽直撇嘴:“两位都是爱林高手,把经验整整可以出本书啦,一准畅销。” 贺东航说:“成长的经验当中,惟有婚恋经验最不实用,你会恋爱会结婚了,也没实践的机会了。” 贺小羽一拍巴掌:“别这么说,二位的婚恋经验可是有用的,你们可以继续切磋,变成共同的财富!” --------------- 《中国近卫军》第三章(3) --------------- 贺东航一时愣在那里,苏娅的脸红了…… 把苏娅和她女儿雪莲送上车,甘冲英信步回了宾馆。路过贺东航房间的时候,听见贺小羽娇嗔的说笑声,他就没进去,径直回了房间。 今晚他给苏娅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用的是模糊概念:“咱们老战友坐坐!”他还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了那身面料细薄又很挺括的暗格子西装,又顺路到花店买了束鲜花,花是店里预先搭配好的,他认得的有百合和康乃馨,又让配了几朵玫瑰和勿忘我。苏娅见了鲜花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就不时看门口,甘冲英就笑了。他说,我只约了你。苏娅看了他一眼,没说啥坐下了。 甘冲英在大厅靠窗的位置选了座。隔窗望去,是一个大湖,沿岸的霓虹灯早就亮了,把湖面映得五彩斑斓。大厅里的音乐低回舒缓,氛围挺高雅。 甘冲英把热情重点放在雪莲身上。他先让雪莲点菜,又想起她的文化水平还看不懂菜谱,就鼓励雪莲爱吃什么就点什么,雪莲欢天喜地想了半天,终于点了麦当劳。甘冲英只好说,那就随你妈妈,富贵蟹。三礁岛上苏娅吃螃蟹是出了名的,一个人可以消灭一脸盆。 看得出来,苏娅白天的喜笑颜开是强装的。晚上她话不多,微笑也带有礼节性。对三礁岛上的往事,她感叹之后多少有些伤感。 甘冲英只好实际一点,还是谈调动的事。 苏娅说,调动的事情也想过,父母退休以后住在康定,已经申请回老家安置,地方上的事哥哥苏伟正办着。 甘冲英知道,苏娅有个哥哥是k省省府的秘书长,只是没接触过。便说,老人安置问题不大,你怎么打算? 苏娅说,自己当然要跟着。只是女同志嘛,职务不高也不算低,交通总队政治部的副主任,正团职,三年多了,安排也难。 甘冲英说:“事在人为,对有些人难,对你苏娅就不难,总队长、政委不是没反对吗?我帮你运作运作。” 甘冲英回去后洗了澡。苏娅哀怨的面容,在他脑子里忽明忽暗。后来,又出现了边爱军,他的亡妻…… 不能说当初娶边爱军是错误的。没有这一桩婚姻,他能如愿以偿地进军校吗?他的早期职务能小步快跑吗?能同贺东航现在只有一职之差吗?不能。他又想起了堂哥甘越英,眼前浮现出沙坪监狱里那个一脸阴沉的职工……“啪”的一声,他打开了电视机。 一回到宾馆,贺小羽就追问贺东航:对苏娅的感觉怎么样?东航说当然不错。小羽说,那我明天再给苏娅过个话,你俩单独谈谈,趁这两天确定关系算了。贺东航说你开什么玩笑?这么严肃的事你跟儿戏似的!我不用你过什么话。 小羽说:“严肃的事大都是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办成的。君不闻:‘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就叫大将风度,举重若轻。你越是拿着架子,故作矜持,越办不好。你娶卓芳严肃不严肃?把她拿回家让爸妈看了几回还不算,还请了肖叔叔、易阿姨来面试,结果怎么样?整个儿一个失败典型。” 哄走了妹妹,贺东航拿出甘冲英的那份设想,摘下几个观点放到自己的方案里,然后就搞不下去了。他承认,自从见了苏娅他心里挺愉快,有话说,也乐意说。苏娅既保持了他记忆中的美妙形象,又平添了许多成熟女人的魅力,她的典雅、娴淑和灵秀,她接人待物的宽容和周全,都令他暗中称道。这个女人,在他找对象的时候跑哪儿去了?男人观察女人是很怪的,当你面对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之构成恋爱关系的女人时,你对她的情感往往很纯真,很高洁,很神圣;而你一旦具备了恋爱资格,从“婚姻”的角度看一个女人的时候,却往往像是站在货架前,心里头要搞个“货比三家”。今天约苏娅出去,心情本来很美好,让小羽挑拨到后来,他面对苏娅竟然有点“伯乐相马”的感觉,这种感觉刚要形成,就被一个刚刚离他而去的女人的忧伤的目光照散了。那女人去了南洋,却把眼睛留在中国监视他,使他无心去“相马”。他刚从一场噩梦中走出来,只要他醒着,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回到噩梦中去的…… --------------- 《中国近卫军》第四章(1) --------------- 参加会议的一个重要任务,当然是借机拜见主持会议的首长。一听说总部龙副司令已经到了,叶总、宁政委现在要去看首长,请贺参谋长和贺小羽工程师一起去,贺小羽就弹了起来:“英明!我再叫上苏娅。” 贺东航问:“还叫她吗?” 贺小羽说:“烈士遗孀嘛,首长还不该接见接见?” “那就再喊上甘副参谋长,见一次首长不容易。”贺东航向叶总的秘书建议。 龙副司令的郭秘书和东道主s省总队的工作人员站在大套间外面,套间里不时传出高亢的笑声。叶总问谁在里面,郭秘书说了几个名字。叶总看看表,说咱们进去。这种会见,首长不喜欢屁股沉的。 叶总和宁政委为谁走前的问题谦让了一下,贺东航按编制序列把他们推了进去。 “老叶、老宁,你们来啦?”一声招呼爽朗愉悦,把装修精致的四壁碰得喜洋洋的。 宁政委连说不知道兄弟单位的首长在这里,对冲击了重要谈话表示歉意。“兄弟单位的首长”说,你老宁就是来冲击的。龙副司令说他们都讲完了。“兄弟单位的首长”只好起身告辞,临走还说那我们就写报告啦?龙副司令说你们按正当程序办,不要乱了规矩。哟,还有两位女将啊! 贺小羽叩脚敬礼:“龙叔叔好!” 龙振海说:“龙叔叔不好,老啦!”说着把贺小羽拉到身边坐下。 小羽像打量文物一样打量龙振海,思忖着说:“如果不知道您的职务,看起来也就是50岁。” 龙振海哈哈大笑,鼻梁上堆出了一个“三”字:“这话夸张了,但我爱听,人嘛,就活的一口精神。”龙振海容光焕发,精神很好,虽然刚下飞机,却看不出一丝疲劳。也是的,在北京一天泡在会议堆里,行动不自由。下部队,独立自主了,心情自然好。 贺东航怕妹妹喧宾夺主,连忙说:“叶总、宁政委一下飞机就打听首长什么时候到……”又向龙振海介绍了甘冲英。龙振海说认得。甘冲英挺挺胸说,首长到我们支队开过座谈会……龙振海打断他说:“我记得支队官兵对你反应不错嘛……”甘冲英兴奋起来,说:“哪里哪里,我还差得很远……”他还想多说几句,龙振海已经指着苏娅问,你是戴悦风同志的爱人吧? 苏娅敬礼答道:“苏娅。前年巡回报告的时候,首长接见过我。” “什么接见!是你教育了我。戴悦风是个很好的同志,事迹很感人。他的牺牲同我们的某些装备老化也有关系,关键时刻推土机刹不住车了。” 叶总见话题扯到了装备上,赶紧不失时机地直奔主题:“首长,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任务,你可不能忘了我们总队,我们对这个任务可是势在必得。” “哦?说说看。”龙振海伸出了肉嘟嘟的小巴掌。他人不算高大,但很壮实,惟独这一双手像是发错了号。 叶三昆说:“k省地处沿海改革开放地区,执勤和处置突发事件的任务重……” 龙振海弯倒了大拇指:“这是第一,不用说了。第二——” 叶三昆:“第二,k省经济发达,地方政府对武警部队建设非常支持,买直升机,要钱给钱,要地给地,需要多少给多少,保证拿出来。” 龙振海:“你们石书记说的?” “石书记亲口说的,一言九鼎。” 龙振海知道,k省石书记并没有对叶三昆说过,而是对他说的。龙振海上午在北京机场遇上了石书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呢,但听龙振海讲了之后确实表示了支持。叶三昆撒这个“大谎”,既为了争取到任务,也表明他对石书记充满了信心。龙振海不愿意戳穿他,搞得一个将军难堪。他喜欢部下在任务面前嗷嗷叫。 龙振海重重地把食指弯倒:“回去替我谢谢石书记。第三——” 叶三昆说了第三、第四。龙振海的小巴掌只剩一根小指头还直着,不知这老头一共要倒几根指头才算数。 宁丛龙接口说:“我们叶总已经在总队机关组织了直升机性能和作战原则的学习,初步掌握了必备的基础知识。” 第10章 龙振海眯着眼,那根小指头还是不倒。他知道这也是吹。你动作再快也到不了这一步。吹吧,动机是好的,这一套自己过去也用过。 贺东航知道该自己上了:“第五,我们叶总、宁政委已经派我到军区空军和军区陆航部队联系,他们表示一定要给我们选派最优秀的空地勤人员。试点任务一批准,立即组织我们的干部去培训,首先解决会管理的问题。”贺东航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把想办的事说成已经办的事了,而且说得言之凿凿。他在空军只见了那个满口不屑的大校,不可能谈及这些事情。 甘冲英吓了一跳,这些事他一点也没听说呀!不过,看见首长的小拇指终于躺下了,而且也没有再伸另一只小巴掌的意思,心里还是舒了口气。 “对啦,最重要的问题是管理。”五根指头都躺倒之后,小巴掌就变成了把小榔头。龙振海挥着榔头:“对,管理的问题不解决,再先进的装备也形不成战斗力。管理靠制度和干部,用钱是买不来的。”贺东航说的和他产生了共鸣,他就无意去思辨真伪了,高兴地被下级小小地“骗”了一下。“三昆同志,丛龙同志,你们说是不是?” --------------- 《中国近卫军》第四章(2) --------------- 两位将军肃穆地点头。这些道理他们在不同年代、不同职务上听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们自己也常这样教育部下,不想今天被龙振海用到了飞机上。叶总向贺东航示意,贺东航连忙取出那份方案,郭秘书接过去,龙振海说拿来我看看。 龙振海把方案悬在距眼的适当距离上翻阅。近60岁的人了,不戴花镜,这使得他在各种会议的主席台上很惹人注目。他自己说,他的两只眼睛是老天爷设计的,右眼远视,管瞄准;左眼近视,管看文件。两眼相抵,看远看近都不戴花镜。龙振海原是解放军的炮兵名将,1996年调任武警部队副司令员,这双眼睛大约跟他常年练习目测距离有关。他当年在西北部队工作,是贺远达的老部下,但对贺东航很少当众表露亲昵。他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笑而含威的将领,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威慑力都能把周围的空气凝结起来,又调动起来,向四面传递他的凛凛威气。 龙振海面无表情地翻阅方案,他每掀一页,贺东航的心就揪一揪。 龙振海这茬将军,贺东航把他们划为第三代。他们大都是和平年代入伍的。他们的头脑里,既有第一代将领们发扬光荣传统的自觉意识,也有第二代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将领们时刻准备打仗观念的影响。第二代将领大都是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比如贺小羽的公爹肖万夫。与国民党大兵团作战的时候,他们大都是营以下干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拼过刺刀的不少,可谓九死一生。他们任师团干部的时候,又正值全民备战备荒。这茬将军想得多的是打仗,他们常常用打仗的观点衡量一切。而龙振海这些第三代将领,关注最多的还是治军的思考,视察问题也从部队稳定考虑得多。所以,龙振海提出管理问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茬将领文化比前辈们高,爱思考问题,讲道理要讲出个条理性、深刻性。尽管分工不同,但到了部队都专注于一件事:从稳定中找出不稳定的因素,提醒你不要高枕无忧,不要忘乎所以。从没有问题当中找出问题,并且告诉你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也体现了他们的水平。 龙振海终于翻完了方案。他眯起眼睛,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捏鼻梁上的“三”字。大家都静下气,等他的判决。 “你们——”龙振海并没有睁开眼,但左手开始点拨。“要考虑一个跨越式发展的问题。我们的直升机部队起步晚,别说比外国,就是比解放军也差着好些年,按部就班不行,要跨越,在创新中谋求跨越式发展!” 贺东航、甘冲英逐字记下首长的指示,贺东航看见了甘冲英脸上的激动之色,心想这家伙确实有两下子,这回让他“跨越”到点子上了。常常是这样,一句话,一个提法,普通人讲是普通分量,首长讲是首长分量。叶三昆、宁丛龙表示首长讲得非常重要,针对性很强。“是的是的,一定要跨越,不跨越就没有出路,就是死路一条。” 叶三昆指着贺东航、甘冲英说:“在咱们总队试点就定了,你们在开会期间就修改方案。” 龙振海说:“我什么也没定。” 贺小羽说:“龙叔叔,您要不这么定,k省9000万人民群众不答应!” 龙振海说:“丫头,你龙叔叔是副司令,只有工作权、建议权,决策权只有一票。最后怎么定,得司令员、政委拍板。” 叶总、宁政委说:“首长你定了就八九不离十了!” 苏娅也忍不住说:“首长你就定给他们嘛!” 龙振海说:“哟,苏娅也向着k省啊?我当副职一贯遵循三条原则:不争权、不越权、不弃权。干好三种工作:主官想干不好干的,我干;主官该干不愿干的,我干;主官不愿干但必须干的,我干。郭秘书,几点开饭?” 众人起身告辞。甘冲英明显地感到,龙副司令对这个方案是满意的。试点的事八字有了一撇半,作为方案的起草者,他由衷地激动。 次日,贺东航、甘冲英们陪着自己的首长走进会议大厅。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将军,龙振海和总部一位副政委两个中将居中,两边的少将们是总部的几位部门领导。龙振海说,稿子发给大家了,这是机关准备的,总部党委讨论过了,我就照着念。于是他念稿,大家看稿,大厅里只有龙振海的朗朗高音和隔十几分钟就响起的翻稿子的哗哗声。 这个大厅可真叫恢宏。面积足可以同时摆开两个连队的篮球赛,还可以划出观众席,摆开啦啦队。看顶棚要仰着脖子,那个叫天井的东西直接苍穹。天蓝色的穹顶,把阳光过滤了柔柔地洒进来,显示出这个大厅心系广宇。几吨重的大吊灯,像一个百岁老人的巨型生日蛋糕悬吊着,无数的有机鳞片在灯上轻歌曼舞,熠熠生辉,告诉贺东航们:别看我重,但我掉不下来。 真正让贺东航、甘冲英们炫目的,是台上台下的闪闪将星。这里集结了武警部队的大多数将领。贺东航和甘冲英走进前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敬礼。刚放下又得敬,一转身还得敬。他们的敬礼还必须是规范的。认得的,边敬边喊某总、某政委!模糊的喊首长,不认得的也得敬。而将军的还礼像招手,手还没放下,半途就去迎接另一个致敬。将军之间的敬礼就带点慢动作。叶三昆少将见了同级往往先“哎哟”一声,算是热情招呼,然后二人走拢,似有所准备,却引而不发,你敬我就敬,先后不差半秒钟;你不敬我也不敬,两只有准备的手直接相握,反正都是右手。这时候如果配上画外效果,满大厅都是“刷刷”声。 --------------- 《中国近卫军》第四章(3) --------------- 大会开始前的半小时,这大厅就成了团拜场所,信息交流中心。在这里,你才感受到你是在“中国”,全“中国”的代表都聚集在这儿。 “大兴安岭的火灭了吧!咱们内卫部队上了多少人?看来森警部队急需扩编。” “南疆的地震损失不小哇,咱们跟解放军究竟谁先赶到的?不过老兄也出名了,你的出镜率还不低呢……” “怎么今年湖北的大水来得这么早?这才几月嘛!我看很有必要专门成立一支抗洪抢险职业化部队,多配一些机械。” “某某在上海呢,光一级勤务,第一季度就十次了!” “今年跟贩毒团伙真刀真枪干了好几场,公安指挥协调不错,输送和通信还是有问题……” 听着这些谈话,你才真正感到“国家”同自己是息息相关的,中国有多大,武警就有多宽,人们讲起漠河、洱海、喀纳斯,就跟说他家的盆景似的。 仔细观察一下,交谈也有特点。几个校官围着一个将军,基本是将军说,校官笑,不知笑什么。就跟有些歌颂领袖的电视剧一样,领袖说句并不可笑的话,周围全跟着哈哈,这倒省事,啥意见也不用发表。 两个将军在一块,一般都是悄悄话,脸上不带什么表情。从他们身边走过,偶尔听见只言片语:“……这个人疑心重,很难合作,慢慢磨吧……”“……谁谁下一批能用吗?听说考核不错嘛……” 宁政委同一位面色忧悒的将军交谈,那位将军一个劲光抽烟,可能他的部队刚刚受了通报批评,或是一会儿的大会上要被点名。宁政委就说:“总部就是把事故看得过重了,一两万人的部队,谁能保证不出一点事儿?” 校官们的谈话一般心不在焉,一面说话,一面还要注意过往的首长,以免耽误了礼节。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揪心事,跟着首长们来,听听精神见见人,只需把耳朵准备充分。回去怎么办?听首长的。 这些将军,大都是从解放军转过来的,时间有早有晚。几年前,一下子又转过来十几个师。听说,当时在有些师的交接大会上,师首长们泣不成声。想到这里,看看那些专注于龙振海讲稿的将军们,贺东航不禁笑了。他这一辈子注定了要当军人,当武警…… 贺东航大校出生的时候,共和国正在大跃进,满国家就像个多兵种演习场,角角落落都在嗷嗷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人人脸上都充足了电,神采飞扬,熠熠红光。贺东航应景应时应运出生,一出娘胎,就显得很有气势。 第11章 他的哭声激越,撕肺揪心,给这个欢腾的社会又添了一把小军号。接生的军医阿姨欢呼一声: “小鸡鸡!” 东航的妈妈郦英就舒展了扭曲变形的脸,侧过头去,眼角滚出幸福的露珠。1953年,即和贺远达结婚的第二年,她就怀了头一个孩子,那时她在军政治部当协理员。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她坚持参加一个军事演习,结果出了车祸,她侥幸保住了命,但没有保住孩子。医生说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建议她抱养一个。她不肯。她知道,生儿育女是妻子的责任,军人的妻子也概莫能外。她还知道,贺远达同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两年多未生养。郦英怀上了东航就向贺远达交代,到时候如果只能保一个,就保孩子。 按事先的约定,一封密码电报飞越千山万水,发往贺兰山阙。译电员翻着密电码一对照: “小鸡鸡双安。” 他预感到这是份极绝密的电文,要有更重大的军事行动了。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呈送。 军参谋长贺远达立在风尘仆仆的t-34坦克的炮塔上,掀掉了坦克帽,一头板寸恰如蒸熟了的冬虫夏草。阅毕电文,笑声穿透了坦克群的轰鸣:“哈哈哈哈,兰军,全线——反击!” 坦克师长抹了一把灰头土脸:“按方案咱被打败了!” …… 从那以后,贺东航就像他父亲手里的一枚兵棋,往哪摆就由他父亲说了算了。没当上空军的贺东航高中毕业时,本想报考军队艺术学院,去唱歌剧。父亲说:“一个男人,抹个红嘴巴子站在台上,挺胸撅屁股给人唱歌,有什么出息?”于是逼他报考曾经由一位陆军大将主持过的军事工程学院,结果名落孙山。父亲一脸甜甜的笑,抓起电话找了动员部长:“喂喂,给你送个兵娃娃去!” 父亲母亲亲自送他上火车,这是很高的礼遇。他穿着簇新的不带帽徽领章的军装,上衣拿裤腰带当武装带扎紧了,背包三横两竖捆得细密,水壶、挎包一应俱全。他壮怀激烈、踌躇满志,决心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否则绝不回来见江东父老。 贺东航入伍先是到野战军的一个全国战备值班师。后来那个师撤销,他的团交给了省军区的独立师。后来独立师也撤销,他的团就成了独立团。再后来连“独立”也不行了,到了1982年,武装警察部队重新组建,独立团要全盘移交给武警。这使他骇然:武警?武警是干啥的! 交接的那几天,天公都是阴沉沉、泪涟涟的。满营房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人们传播着关于武警的流言蜚语,不知道转了武警还算不算解放军。叶三昆团长劝贺东航找老头子说句话,调走。但上面似乎早料到了他这一手,三个月前干部调动已经冻结。他硬着头皮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 《中国近卫军》第四章(4) --------------- 父亲对他说:“就是过去的公安军嘛,罗瑞卿同志领导的,你哭什么,没出息的。告诉你,可以去的!什么?我不打这个电话,你谁也不准找,随建制过去,这是规矩。真是的,又不是让你投靠国民党!” “咔嚓!”那边的电话挂死了,这边的贺东航排长还在哭。 换装的那天气氛悲凄。多年来引以自豪、引为荣耀的黄军装换成了条条、圈圈加杠杠的“警服”。像一条金鲤鱼被剥了皮,又被糊上了另外一层包装,贺东航站着坐下都别扭。到了移交大会,台下的官兵还只是抽抽搭搭,台上的团首长却控制不住感情了。平时虎虎生威的团长叶三昆,俩眼肿得像毛桃。素以笑面著称的政委宁丛龙,只念了一句“同志们”就吭哧开了。这使得接收大员十分恼火: “哭哭是可以的,我也有这个经历,可以理解,可是你们哭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同志们,不要小看了武警,武警也是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军人要懂得一点大局。大家走着瞧,和平时期解放军还要减,武警还要扩。哎哎,你们那几个哭得最凶的同志听着,真不愿意来,就等着下次裁军吧!” 这话还真让他不幸言中。当时托关系留在省军区系统的几个人,几乎年年让整编追着屁股跑,不断地精简,不断地拆庙,菩萨跑到哪儿庙就拆到哪儿,提到师职的人不多。而交过来的这个团,立即就成了武警的主力,总队的门脸,而且,随着地级市越建越多,支队也越建越多,交过来的骨干就像种子一样到处播撒,一个个如雨后新竹,节节拔高。当年哭成泪人似的团长叶三昆、政委宁丛龙,以后相继升到总队长、政委,副军职。而且武警总队一级的主官,命令一下,立马晋少将衔,这又让一些老战友赞叹不已。就是最晚交过来的那十几个师的师长政委们,将军也提了两茬了。现在,这些将军很少再提当年哭声动地的往事,只是说句:“解放军是俺的娘家人。”就是这批骨干,从公安总队、公安军、独立师和公安厅、公安局等先人们手中,接过了神圣的职责,经过20年的历练,建成了一支令世人瞩目、令党政称道的忠诚卫士大军。 现在好了,贺东航感到在武警如鱼得水。留在解放军的战友们也终于知道了:解放军和武警同为党的拳头,一只对外反侵略,一只对内保平安。啥时候有外来侵略?说不清楚,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你就在山沟里练兵备战吧。至于不稳定的因素,目前仍然不少,由武警同志在城里保平安。 贺东航们终于理直气壮地向那些总把武警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警察部队”的记者们宣称:武警不是解放军,是执行公安任务的武装部队;武警也不是警察,它是一支武装力量,永远是一支战斗队。它的官兵都是优秀的军人,但排成队伍又不是军队。是军人又不叫军队,搞公安又不是警察,哪头都沾边,哪头又不全是,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奥妙无比,风光无限。 有的过去喊武警“八二”部队的人(解放军是“八一”部队),也在通过贺东航了解调到武警的门路。贺东航很为难:“嗯,要总政办手续,控制很严……”以前独立团幸存的几个战友见面就盯住他的警服看,摸着金镶红的条条、杠杠,嘴里吱吱呀呀地,末了叫他一声“金丝猴”。现在他跟老战友见面,腰杆挺得直直地,盯住战友大檐帽上那圈鲜艳的红箍,亲切地喊他一声“丹顶鹤”。两个“珍稀动物”握手言欢…… 甘冲英看似听得认真,但神散。他在想心事。龙振海讲到“特支”建设要分两步走时,他就想,叶总和宁政委既然指名他到会,就说明他的两步走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即以副参谋长的身份转而兼任即将组建的特支的支队长,这很好。他早过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他需要一份更富冲击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来证明自己。但这还不是他的目的。第二步,他将朝正师迈进。身为军人,他渴望辉煌。龙振海讲到要“跨越式发展”时,他就想他这一步不能“跨越”,要沿袭老例,把贺东航拱成副总队长,由他接任参谋长,而不能“跨越”贺东航去当副总。提升有希望,但要讲质量。军中老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联系历史的经验,甘冲英认定,阻止他实现第二步发展计划的直接障碍就是贺东航。 下半年将有一位副总年龄到杠,机关有人传由贺东航接任,由他甘冲英当参谋长。 这时,龙振海正讲到“为什么要让参谋长们到会?因为参谋长位置重要、责任重大”,甘冲英就想,这话说得对。像他这类有部队任职经历的人都知道,参谋长和副总虽然都是正师级,但担负的责任却不一样。参谋长要按照主官的决心,对整个军事行政工作实施领导,组织落实,还要给主官提出包括作战在内的各种军事行政工作方案,供主官决策。因此,对参谋长的能力、素质、水平,那是考察了又考察。工作多,责任就大;责任大,体现政绩、展示才华的机会就多。一个称职的参谋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直接提升为总队长(政委)的不在少数。查查军队和武警里一些优秀的高级干部、部队主官的履历,会发现有许多是一路“主官”上来的:营长、团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军区参谋长、军区司令、总参谋长……这些人是军队的精英,贺东航自然要走他们的路,套用他们的发展模式,而不会轻易让出屁股底下的宝座。 --------------- 《中国近卫军》第四章(5) --------------- 副总的人选伸缩性就大了。 贺东航对这套仕途理论要比甘冲英精通得多。 当然,人们通常考虑这个问题,也会同“权力”相联系。管事多则权力广,说了算则权力大。贺东航不希望改任副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没有权力何来责任,谈何贡献?只是由于许多人常把“贡献”、“政绩”同向上爬升的愿望画等号,他甘冲英才不愿意公开谈这个问题。他是在活动,首选的位子就是参谋长。他争的是“贡献”还是“权力”?他认为从辩证法的角度讲,二者兼而有之,不可割裂。 龙振海念完稿子,放眼俯视全场。大家被他的目光推直了身子。他说:“这个稿子,你们回去传达。下面,我再讲几点意见……”于是,响起一片钢笔出鞘和本子待命的声音…… --------------- 《中国近卫军》第五章(1) --------------- 贺东航现在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第12章 郦英早两天就通知他,星期天肖万夫、易琴和肖大戎都过来。周日早晨交完班,贺东航上街胡乱吃了些早点就回家了。 父亲在葡萄架下打拳。他干什么都很守时,包括执行母亲的规定一天吃两次水果,都卡着点吃。他只问了声:“你来了?”就继续操练。 父亲离休之后心态平和,生活规律,偶尔也为不平之事生点气。 美国一架大飞机这个月在南海撞掉了我们一架小飞机。他很沉痛,当晚失眠数小时。他质问母亲:“就是撞,为什么不去一架大点儿的?” 市政府新盖了座办公大楼,火箭发射塔一般。他先是嫌高,觉得用不了,当年东北局才几间屋子!楼盖好了,他又发现整幢大楼竟彻夜通明,这要浪费多少电?母亲说可能是内部装修,赶工期。他说刚建好就要修啊?为此写了一封信,直接寄给市委书记本人。信杳无回音,大楼灯火依旧。父亲天黑以后不到院里活动了。 父亲生气也是气气而已,并不较真。 他每天5点起床,旁若无人地洗漱,刮胡子,气势磅礴地咯痰,擤鼻涕,像在西南剿匪掏山洞一样,能活动的东西都要从鼻孔里清出来。一日三餐非常准时,即使生病也没缺过。他把吃饭视为生命之源,不吃饭人不就完了?过去下班,进门就喊:“搞饭吃哦!”他定点活动身体,读报看文件,遇有重要读物,他会批示:郦英和孩子们传阅。阅过的人必须签名。下午打一会儿扑克,为活动脑子。一副牌分两半,二人争上游,他称为“都拉克”。先是母亲陪打,他输得多,常争吵,就换成小王。小王输得多,只是在首长嘲笑他不懂计谋、打莽撞仗之后才赢一把,然后接着输。晚上的新闻联播必看,之后要掌握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包括风力,海情。 父亲近来有心事。 贺东航估计不错。贺远达是在为亚敏犯思量。 ……到这个月,整整45年没见到她了……白口罩,亮眼睛。我给首长打针,请首长把裤子……褪下来。他佯怒:“这是什么口令?”……纤细的手指绕着针头,在他那带着伤疤的部位轻划。这丫头要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痛感,类似佯攻和主攻,很奏效。那玄妙的触感,使他那从未被异性抚摩过的地方升起一轮又烫又圆的太阳,那光那热充满了全身,年轻的师长通体涌动着难以自抑的亢奋……他喊住她,指着口罩:把这个,拿下来!接下来的一瞬,他定了决心:就是她了。 ……我对你在朝鲜的事,不就问了问吗?你较什么劲!这些天亚敏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呼之欲出。这是怎么了,真的老了吗?调停,调停,肖万夫肖万夫,你到底怎么调的停? 以后贺东航才明白,父亲一向对一些新名词很反感,诸如什么滑坡啦,反弹啦,运作啦,瓶颈啦,强化啦等等,一概嗤之以鼻:什么强化!就是加强嘛,日本鬼子才讲“强化治安”,他安了吗?!而为什么偏偏对“隐私”表示容忍,说这个东西要保护。 肖万夫没有闲工夫追究历史,他正沉浸在现实的喜悦之中。他的副军职待遇批下来了,出生入死一辈子,对老婆孩子总算有个交代。儿子大戎、儿媳小羽又从天南地北飞回,他高兴。早上5点就到西郊钓鱼,正出早操的鱼儿排队上钩。他指挥东航、大戎卸了鱼,呼隆隆进了客厅,像装满杂粮的口袋,轰然倒进沙发。 郦英不让女婿干活,她关心的是大戎能否休个长假,让小两口多过几天,内心想的是让小羽怀个孩子。她无数次对东航抱怨,这个岁数了,再不生怎么行!兵兵出国后,她为了排遣寂寞,抱养了娇娇。娇娇是西施和玛尔济斯杂交小男狗,雪白的长毛几近拖地,头上扎小辫儿,眼睛鼻子嘴巴十分灵秀,怎么看都像个小男孩儿。初抱回来,贺远达多次说郦英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又犯了,全国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要有闲心可以多资助失学儿童嘛。郦英说哪次捐钱捐物我也没落下,上回还把进城那年做的苏联呢子大衣捐了呢。看着母亲像伺弄孙子一样伺弄小狗,贺东航心酸。儿孙不解慈母心哪! 大戎说他不能续假,这个季节雷击火特多,就现在这工夫,还有两个中队出火场呢。贺远达在东北打过仗,对那里的山林有感情,听了心疼:怎么光烧嘛,林木本来就不多! 肖大戎说,原始森林着火不像内地,多是人为引起的,那里主要是雷击。肖大戎对雷击刻骨铭心。入伍不久的一天,他执行望任务,头上就滚过阵阵响雷,蒙蒙细雨中的林海深处接着有火光闪动,老兵迅速判断那是雷击火。就在他俩抓起电话报警时,一道闪电引来一串炸雷,望台遭到雷击,老兵当场牺牲……他被夜风凉雨吹醒,又看到了那团火,就挣扎着滚下阶梯,用指头抠着地,肘膝并用爬了六个小时,才遇上骑兵巡逻队报了警。那个老兵就葬在林海深处。肖大戎至今记得他有一口白牙,吹得出十几种鸟叫声,即使在千山鸟飞绝的严冬,也能吹得满林子百鸟朝凤…… 贺东航知道妹夫的这段经历。大戎和小羽结婚之后,他就开始关注森警。这支部队诞生50年了,体制几经演变,驻守深山老林却一直未变。1999年初,森林部队改由武警总部和国家林业部门双重领导,用大戎的话说,就是再次明确了“爹和娘”。森警也是吃“皇粮”的,经费由国家和用兵省区共同担负,不用犯愁。只是这支部队苦!他们有着森林防火、灭火,保卫森林资源的双重使命,不灭火就防火,还要制止偷伐偷猎。从全国讲,不起火的日子比年假多不了几天。所以,和内卫部队一样,他们也是天天在作战,玩不得虚的。母亲和大戎的妈妈易琴阿姨多次试探,把大戎和小羽调到k省总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没孩子,你们不急,老人还急呢!每说到这里,大戎笑而不答,小羽脸不好看。 --------------- 《中国近卫军》第五章(2) --------------- “……那火可不是内地烧树叶子,那才叫铺天盖地,就在树头上跳,那速度,借着风势能达到100迈!迎头扑灭根本不可能,只能烧出隔离带……工具?现在先进了,有水囊呀,风力灭火机呀,那东西好使,吹、扫、切、压……运输?有装甲运兵车,有直升机索降……”肖大戎边讲边比划,口齿伶俐,动作敏捷。两个老头,没打过这种仗,张嘴听,觉得新鲜。贺东航知道灭火的艰巨。先进装备还不那么多,还要靠人力,靠指战员们死打硬扑。前些年他曾在材料上看到,森警有种叫“二号工具”的装备,心想这回有新家伙了,还保着密呢!打电话问肖大戎,大戎形容了半天他才明白:基本就是拖把。 郦英看着大戎,好像要鉴别什么似的。挺好个孩子,怎么小羽就看不上呢?趁两个老头由灭火要有个好体格扯到了健身上,她悄悄问东航:不能想法把大戎调回来吗?肖大戎听了忙说:“我可回不来,要是到这个光秃秃的地方,别说工作,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肖万夫双手拍胸嚷嚷着:“……身体真是好,坐下能吃,躺下能睡,梦都不做,连做梦娶媳妇都不行!吃什么补药了?吃个鬼!全凭了自我健身。郦英你坐好,双腿自然并拢。”他要演示他健身的功法。他见郦英不得要领,干脆亲自去捏郦英的腿。“怎么样?麻不麻?”郦英确实感到麻嗖嗖的。贺远达皱皱眉。肖万夫又表演采气功。教导贺远达早晨到山上散步时不要光走路,要边走边采气,多采一些到肺里。他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深吸一口气憋住,腹部就凸起来了,反坦克地雷一般。贺远达觉得采气倒有些道理,吐故纳新嘛!肖万夫又提醒他:有人的地方不要采,因为很多人是病人,呼出的是病菌。贺远达别过头,心里骂:采你娘个蛋。 郦英趁机继续和大戎探讨调动。她说森警部队毕竟小,发展会不会受限?大戎就兴奋起来,说森警才越来越重要哩,到处都受欢迎,不久就要扩编呢,新疆、四川、西藏……都要组建森警了!郦英暗自叫苦,从西藏又想到小羽。这时两个老头发生了激烈争吵。他们从健身又跳到中美撞机。 肖万夫忽腾站起来,两只手比做两架飞机,他把“中国飞机”掉到“美国飞机”后面,跺脚质问:“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开炮?”他的脸涨成酱紫,像个门神。 贺远达毫不客气地摆手:“你也是乱弹琴,开炮能不请示?就几秒钟你请示谁?”对一些军机大事,他发牢骚可以,甚至讲得挺难听。但旁人特别是下级提出批评不可以,他听不得。对老下级肖万夫尤其如此。他常说这人一身毛病,没资格对这类事指手画脚。 肖万夫抗战初期参军。老人们说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能打仗,从不惜命;二是能犯纪律。把他各个时期的职务做条连线,就会发现线条波动很大,有几次是从连长降成排长,以后又升到连长,又降成兵。原因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条:抗命、打人、虐待俘虏兵。他有十分辉煌的战绩。比如他刚从连长降成排长的一次战役,团里下达转移命令把他们连给忘了,他们被国军包了饺子。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大腿挂彩的副连长命令分散突围打游击。排长肖万夫此时异常讲政治。撤他连长时没顾上撤他的党支部副书记,他仍以党支部负责人身份主持召开支委会,通过了成建制突围的决议。他带着这个连昼伏夜行,左冲右突,动刺刀了,七天七夜归建。直到同团的后卫接上头,扛在肩上的副连长才把他压趴了。 第13章 他又当了连长。 抗美援朝二次战役打响时,他刚从连长降成兵。他们连扼守灰头峰,最后连他在内只剩三个伤员。他在频繁的撤为士兵当中学会了吹号。一把军号,他山南坡北四下吹,防空号,集结号,冲锋号,调三个连长开会号……把三个伤兵吹得像三个连。美国人对他们称之为“醉调喇叭”的中国军号既很神秘,又迷惑不解,不知吹奏这种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做什么,领教了它的厉害之后刚刚开始研究。指挥官帕斯少校用西方思维判断,再攻下去凶多吉少,耶稣基督难以保佑,干脆撤了。肖万夫从士兵直接提为营长。这事千真万确。贺东航几次问过细节,贺远达证明,除美军指挥官的心理活动出自师宣传科的战地通讯外,其他都是事实。但那把军号究竟吹退了多少美国兵无据可查,他自己也说法不一。贺东航听他作报告,他说一个连,私下也说过一个营,孩子们陪他喝酒,半斤下肚之后就增加到一个团。 贺远达能镇唬住肖万夫。这不在于他职务高,而是因为肖万夫每次落难时他都保他,说他能打仗,阶级本质好。在他好不容易升到团长的时候,经贺远达夫妇撮合,他才娶了师战地播音员易琴,结束了光棍生涯。这在军里轰动一时。为了他的待遇,贺远达曾以老上级和见证人的身份多次给军区党委写信,其中写到“要尊重历史”。肖万夫很满意,老肖的历史是要尊重。贺远达说这是指军史。肖万夫无所谓,军史就是老肖史。一样的。 串铃样的笑声把贺小羽卷进客厅。她把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扔,就对正在演示灭火的肖大戎说:“管树林子的这个同志,请到院里把林子整整。”肖大戎就收住架势去了。贺东航嫌妹妹不懂礼貌,大家都在听大戎讲灭火嘛。易琴跟进来,脸上漾溢着由儿媳陪同逛街的幸福。 --------------- 《中国近卫军》第五章(3) --------------- 贺小羽一坐下就谈苏娅:“……她对你的印象好着呢!说这么些年了,你一点不显老,还是当年那股劲儿。独立团的老人里顶数你有出息……哎,你怎么听了连点表示也没有?常打电话是不是?” 贺东航说:“贺小羽,你别瞎掺和好不好,我们这段正忙呢,成都会议之后……” 小羽仔细端详着贺东航:“工作恋爱两不误,你只要有个态度,剩下的事交给我。” 贺东航戳戳小羽脸颊上的“太阳斑”:“你呀,留着精力管管你自己,一个丈夫都团结不好。” 小羽快嘴接上:“你团结得好,一个老婆卓芳……”刚说了一句她连忙打住。心想这话太尖刻,哥哥的离婚,责任全在卓芳。就改口道:“我是说,你对苏娅怎么想的,我可以暂时不管,可是人家的调动你该上心。” “这个我比你可上心多了,你笑什么?这是工作。” 贺东航几次约见省府苏伟秘书长,联系总队向石书记、周省长汇报工作的事,一直没结果。没成想见他一面还真难。头三遍电话找不到人,第四次人找到了,在省长那儿开会,不便接电话。贺东航去了一趟,在那坐等20分钟,又说是陪省长下去了。啥时回来?不知道。甘冲英这才说,找苏娅呀,苏伟是她的亲哥。贺东航马上打电话找苏娅。 苏娅说你等等。半小时以后,苏娅来电话说,约好了,明天上午9点,在办公厅小会客室见面。 不知怎的,听着苏娅干净利落的声音,贺东航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耳朵紧贴着听筒,沉吟了片刻说:“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没帮上什么忙……” 那头静了片刻,说:“有这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贺东航说:“为了省总队官兵的利益,请你加快调动的步伐,你那亲哥秘书长太难找。” 苏娅说:“他这个人对部队情况不熟,老以为咱们不干活,光掏他们的钱袋子。啥秘书长啊,这么叫他就是了,他是个正厅级巡视员,顶了秘书长个名,听说正考验着呢。” 虽然是家宴,贺远达觉得有几个意思还是要说说。昨天晚上他就考虑,还跟郦英通了气。对肖万夫提高待遇要祝贺,虽然晚了一些,但是不能埋怨组织,你老肖有些事做得就是过火嘛。郦英的意见,“但是”以后的话不要说了,你跟他又不是一个党支部。贺远达说她“小资产阶级的虚伪性至今改不净”。贺远达端着杯子说祝贺的时候,肖万夫笑眯眯的,左右手都半握着拳,左拳敲右肩窝,右拳敲左肩窝。这是他的敲打功。贺远达刚说完“但是”他就火了,大骂当年的团政委是个很坏的干部,“谁能打仗吃谁的醋,一辈子靠整人吃饭,倒把自己整成了正军,这个人用错了,沃(我)他娘的!”他骂娘总是界限不清。 肖万夫端酒喝了一口,把酒杯往桌上一nfdb7:“把我一下子撸成兵,那我打死了算什么待遇,纪念碑上咋写!”这个问题当年倒忽略了。贺远达想了想:“那就要实事求是,原来是什么职务就写什么职务。” 郦英听着越扯越远了,忙说喝酒喝酒,这瓶茅台酒远达珍藏20年了。她不像别的夫人,喊丈夫老陈老李,她一直喊“远达”。易琴也随着招呼:“万夫,喝酒吧。五台山上的和尚怎么给你讲的来?要把肠子当漏斗,管它灌进什么东西,忽通一下都出来了!” 一坐下就大吃螃蟹的贺小羽,忙扔开蟹壳子往后一仰:“妈,您还叫不叫人家吃嘛!” 按照父亲的交代,贺东航要陪肖叔叔喝好。他专夸肖万夫的战功,适时提一段他的传奇故事,使得每一杯酒肖万夫都讲不出不喝的理由。贺东航想多灌他几杯,再问问那把军号是不是吹退了一个美军师!小羽悄悄给他换了几杯水,又被他悄悄倒了,心想老英雄是不能糊弄的。肖大戎看出了他的企图,也一杯接一杯岔着同他对喝,分散他的酒力。陈酒沉香,肖万夫还没等他钓的鱼出锅,就有了五分醉意。一杯酒,倒一半给嘴,倒一半给脖子,舌头也打了横。 “……我指挥,就赢了。那仗,漂亮,吃掉老美,一个连!你说,犒劳!你一盅酒,我一块肉……” “是你喝一盅酒,我吃一块肉。” “你吃肉,也,醉啦!” “没听说醉肉的。” 郦英一直在给女婿夹菜。肖大戎的舌根也有点硬。 几十年来,贺肖两家相濡以沫,为孩子的事,她和郦英常通气,互安互慰。郦英谈起东航,总有掩饰不住的优越感,东航比大戎大不了几岁,但职务高出一大截。现在郦英谈东航少了。易琴就给郦英夹了块鱼:“尝尝,老肖钓的。别吃得太少了,你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东航这孩子,有志气……”易琴正说着,那边已经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了。 “……明明是你到我家发酒疯,闹着发一个老婆给你……”贺远达的调门也高了。 肖万夫的脸上像贴着两挂鲜猪肝,他拒不承认这一事实。 贺远达用筷子点着他:“要不是我和小郦做工作,那小易……在朝鲜大家叫你什么?对,战地之花。那是一枝花,能跟了你?” 肖万夫敞开怀,双手叉腰:“她……一朵花,咋啦,碰不得吗?沃(我)他娘的!” 易琴腾地红了脸:“贺司令,怎么提起这一段啦,净孩子!” --------------- 《中国近卫军》第五章(4) --------------- 郦英也忙说:“你看看你们两个!东航、小羽,吃完了去吧,娇娇也去。” 贺东航他们几个跟没听见似的,谁也不动,难得学点父母婚恋史。这些事儿可比电影、小说生动,平时挖都挖不出呢。东航用腿碰碰小羽,示意她别走。正在桌子底下啃羊骨头的娇娇本来就有点惊恐。宴会一开始,父亲就指着桌子底下的娇娇说,老肖你下次来我给你炖狗肉吃,这小狗崽子嫩。娇娇这会儿又见气氛不对,心想大人们为什么激动?都不走,那我带上骨头走吧。 肖万夫愈发激昂:“你贺司令,给我表什么功!你还得……给我行大礼呢!不是我老肖,小亚她……” 贺东航心里怦然一动:“小亚?!” 郦英很不自然地喊着儿子:“东航,你也不懂事呀?快给爸爸泡杯茶来!小羽招呼工作人员吃饭……”易琴也扶起大戎直劝他去睡一会儿。 贺远达木然坐下,嘴里喃喃道:“……我谢你,我,给你行大礼……” 贺东航的思路开始连贯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的警卫员、公务员们悄悄议论过,父亲同母亲结婚是再婚,妈妈郦英前面还有个“妈妈”,同父亲结婚时间不长就离掉了。那个“妈妈”没来得及生孩子。兄妹俩童年时也曾偷偷争论过,前面的那个“妈妈”他们是否应该叫妈妈。未等统一认识他们就长大了。听了今天的争吵,贺东航忽然想,这个“小亚”会不会是前面那个“妈妈”?这老头的“隐私”不少,而且那三个老人一直在“保护”,有机会倒要探出个究竟来…… 娇娇本想跟小羽进屋,找个安静地方啃啃骨头,但小羽不让它进,砰的一声把它关在门外,搞得这条名犬很没面子。它知道“姑姑”不喜欢它。 贺小羽和衣倒在床上。她对父母为她留出的这间小屋感情不深。如果现在还兴讲“闺房”,她留恋举家南迁之前的那间小屋,那里盛着她的少女时代。当月影朦胧、树影婆娑,丁香花香随风潜入的时候,她憧憬、描画着伴随她终生的男人。而这间屋则让她心烦,各个角落、各种物件都可以让她联想到肖大戎。 第14章 她现在揽在枕侧的这个憨态可掬的毛毛熊,也被肖大戎抓过,当作砖头砸她。 她曾经多么盼结婚啊,她把婚姻当作未知的生命。多少次在梦中,她编织着她理想中的丈夫:那该是她终生阅读的一本好书,每章每节,情意绵绵,既有已知,也有未知,她一页页读下去,直到来生……那该是她每夜必看的一部悠长的卡通片,每集每段既有欢乐,也伴有忧伤,还有可爱的矛盾和险情,困难和危机就像《蓝精灵》中的格格巫,可笑又好玩,伴随她和他缠绵百年……那该是她的冈底斯雪山和纳木错神湖,她在西藏曾不知多少次注视着它们,既辽远又圣洁,看在眼里,心就像海洋一样汹涌……那该是她的支撑、铠甲和保镖,有点急难危险,交给他好了,我要按时睡觉,以利于永驻青春…… 找男人就像渔夫向金鱼许愿一样,缺什么就要什么。贺小羽不稀罕金钱,钱没有不行,够用就可以。她不要功名利禄,爸爸都有,她看惯了。她要排遣与岁俱增的孤独,她要填充日渐膨胀的精神空间。她要把一个人的日子掰一半给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富有的,正是她贫乏和渴求的…… 门开了。他来了。门又插上了。她不动。 她听见他解衣宽带。闭着眼问,你不陪你爸妈回去吗? 她闻到刺鼻的酒气,听到乏牛样的喘息。床开始震动。她警觉地把双臂抱胸,身子弯成弓,弓背防御着发出声响的一侧……她忽然想起,为防不测,要服避孕药!但来不及了。一双把风力灭火机舞得刀片似的大手,已经把那张弓扳挺,一截原木般的身子压上来,一只手伸向她的下身……她低喝道你要干什么?大中午的!那手在撕扯她的裙子和内裤……她用两只手抵挡,但无济于事。……她挣扎出一只手,朝头顶那张油乎乎的脸乱抓乱扇。那张脸躲避着,终于被激起更大的亢奋。男人像被火焰激怒而决心拼死扑灭它一样,啊啊叫起来:“烧过来吧,烧过来吧……”抓脸的那只手又朝床头柜伸去,这次是抓那救命的药,当然她不可能抓到,那药压在塞满了内衣内裤的抽斗下面……颤抖着的饱蘸着酒精和油污的大手只腾出了一只,就把两只小手从腕子处紧紧箍在一起…… 在贺小羽的精神世界里,她素以伟男子自居。她认为男人女人身体的差异只那么一丁点儿,完全可以用精神扯平。然而在真正的伟男人的身子下面,她被粗暴地撞击着,揉搓着,她愤怒地低喊:不要……不要……随着下身撕心扯肉般的被进入,呼喊变成沙哑的嘶鸣…… --------------- 《中国近卫军》第六章(1) --------------- 没想到“亲哥”苏伟亲自登了门。 司办副主任华岩报告,苏秘书长有急事求见。贺东航一喜,他怎么急起来了?就说9点在小客厅见面。9点整,门卫报告,省府姓苏的同志要见参谋长。贺东航交代,泡杯茶……没茶叶?那就白开水,十分钟后放进。9点10分,华岩来报,苏秘书长到了小客厅。贺东航说,我有个电话,请他等等。几分钟里华岩探头两次,贺东航专注于《世界军事》,头都没抬。9点21分,贺参谋长同苏伟巡视员握手寒暄。 “贺参谋长真是公务繁忙……”刚说了这一句,苏伟衬衣口袋里传出节奏紧张的爵士乐,他掏出个女里女气的手机:“嗯……发出去了,我签的,让人查一查。” 苏伟的长相跟苏娅类型不同。国字脸,络腮胡子刮得很干净,身量跟贺东航差不多。深蓝底带竖条的西裤,短袖白衬衣,红底带暗点的领带。贺东航开会见过他,只是没留意。 苏伟接完电话说:“一上班周省长就交代,石书记和他要听武警的汇报,说是武警要买飞机?你们怎么了,买什么飞机?谁开?” 贺东航暗喜,不露声色地嗯一声。 苏伟的手机又响了。说话的是个女声,挺柔美。他听了说:“你的消息比我还快呢,可能有这个事……”听起来对方的热情极高,苏伟就光“嗯,嗯”。 贺东航也打开了手机。手机呆板一点,是男人款式。他打到隔壁华岩的座机上,告诉华岩向叶总、宁政委报告,石书记要听汇报,请两位首长今天明天不要安排其他活动……见苏伟还在“嗯”,就又交代把成都会议的基本精神、总部的要求搞个材料,不要超过两千字。苏伟“嗯”完了看表,贺东航继续说:“龙副司令的讲话要附上,对,嗯,嗯,嗯,嗯。”这才吧嗒挂机。 苏伟说:“美国正在中东忙活,中俄边界全面勘定,不知贵军忙什么?” 贺东航说:“本军忙活则社会稳定;若本军闲了,苏秘书长在这儿就坐不住了。” 苏伟似懂非懂,同贺东航商定了汇报的具体安排就要走。贺东航说苏娅跟我很熟悉,一个部队的,快调回来了。 苏伟这才又坐下:“调回来的事我想过,老人将来要过来,她还是回来好。不过我也犹豫,一个女同志,快40岁了,带个孩子,还在部队干什么?不如直接转业算了,她这个年纪还可以安排。” 贺东航连忙说:“我们正在考虑她的职务安排,这次在成都也没听她说想转业,还是先到总队来工作,就是转业也缓冲一下嘛。” 向石书记、周省长汇报很顺利,是苏伟亲自安排的。 苏伟引导叶总、宁政委和贺东航沿着嵌着棕色墙裙的长廊,踏着厚软的地毯,推开两扇深色皮革包裹的大门,石毅然书记、周同舟省长和公安厅齐健厅长已经候着了。石书记笑呵呵迎上来,老远就伸出了手。苏伟正要介绍,周省长摆摆手说:“老朋友。” 到总队工作以后,贺东航每到省里办事,感觉就跟以前在解放军时到大军区一样,有一种暖融融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不完全来自个人的感情,还来自一种归属性质的“血缘”关系。 武警不同于解放军。它由国务院、中央军委双重领导,实行统一领导管理和分级指挥相结合的体制。执行公安任务和其他相关任务,地方政府就能调动指挥它。标准经费中央财政划拨,其他经费省市县分级保障,这方面用钱也海了去了。所以,贺东航们常把总队支队比做省委、市委的“御林军”,“贴身小棉袄”。并不过分。 在解放军时,贺东航对地方领导几乎一无所知,偶尔远远见上一个,也像野战军见了武工队似的。那时他不知道除了训练和演习,全国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以后职务高了,看史料多了才知道,当时的许多省市领导都是著名战将转到地方工作的,很有一些人当年在军队的职务比他父亲高出不少。到了武警之后同地方联系多了,才更知道了地方工作的分量,地方官不能小瞧。单说管理对象,一个甲种步兵团,顶破天两三千人马,可一个中等的县就有几十万上百万百姓。一个军区几十万兵力算大的了,可一个省却要安排几千万甚至上亿人的生计。对地方领导,他也渐渐有了过去那种见到军长、师长们的崇敬。他知道了,这些开会、办公穿着或西装或夹克或干脆一件t恤衫的被他不屑地称之为“小便服”的领导们,也大多是从基层做起,历经层层筛选走向省级高层的,他们的身后各有各的辉煌,堪称全省精英。特别是他们对武警部队的支持和优待,更使他感慨良多。再苦不能苦卫士,再难不能难武警,这可不只是挂在嘴上的,每句话后面都有使官兵们随口就能道来的真实场景…… 落座以后,石书记又环视众人逐一点头,算是又打了一遍招呼。拍着沙发扶手说:“请两位将军登门,想听听你们的大事。” 叶总说:“书记已经知道了,天上的事地下的事都有。” 齐厅长问:“两位将军谁汇报?”齐健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着武警总队的第一政委、第一书记,他要先招呼一下。 石书记说:“刚才我跟同舟同志、齐健同志议了一下,情况知道了,就说你们的意见吧。”他把两手提到腹部,相互轻搓。给人的感觉是,你的事情他听了就会办,这不正搓手准备呢。 --------------- 《中国近卫军》第六章(2) --------------- 石书记60岁出点头,但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的头发乌黑稠密,中间不分流,全部向后疏,找不出一丝零乱,看起来大气磅礴,让人感到那里面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下级们通常都用各种语言表示赞叹。他说没什么秘方,遗传,爹妈给的。 贺东航每隔几天就会见到石书记。在执勤用语里,石书记是他的“目标”。如果早晨去,能遇上“目标”散步。 有时候石书记会问他,武警最近干什么?战士的伙食费是多少?干部住房标准是多少?有时也会问他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比如:你对有些群众到省里上访怎么看?贺东航说,我看他们反映的事儿多数都有些道理。石书记就点头。是啊,那里的干部不好好做工作,孩子哭了娘不管,就来找奶奶,这方面也要实行个责任制。各级、各行业都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上访就不会这么多了……石书记对警卫战士很关心,夏问凉、冬问暖,差不多都知道姓什么。去年,一个战士的父亲外出打工死于意外事故,他叫秘书给他家寄了1000块钱,落款是省委办公厅。平时,常给战士送瓜果,除夕请战士吃年饭,初一先给警卫战士拜年。省里的几个主要“目标”都是这样。 叶总同宁政委对视了一下,就说,我们的意见是把组建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任务拿过来,如果首长们同意,剩下的就是经费和场地了。 第15章 周省长说:“经费、场地都没问题。咱们是经济大省,落实中央精神历来不落后。今年的财政状况不错,石书记口袋里还有些机动钱,把今年夏天的抗洪考虑进去,剩下的给你们切一块,要把好事办好。”他把头转向石书记。“苏伟给计委、财政打个招呼,由你牵头提个意见,省长办公会再议一下。抓紧办。” 最后这段话,他用的是请示口吻,却又做了具体部署,语气和身份把握得相当好。 齐厅长说:“省长对咱们武警够大方了,公安申请基建经费,计委还没松口呢……” 周省长挥挥手:“一码是一码。” 齐厅长说:“不是还有几个难题吗?一块儿说说!” 叶总就拿眼睛请示石书记,见石书记颔首鼓励,就又讲了新建训练基地和干部住房问题。他正要细说住房紧缺情况,周省长摆摆手说:“衣食住行,生活必需,省里什么时候也不会苦了御林军,由苏伟一起协调安排。” 石书记一直面带微笑在听,听完叶总的他又指指宁政委。宁政委满面红光地摇头:叶总都代表了,谢谢书记省长。 石书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武警这几年的工作省委很满意。”他扳着指头列举了武警参予处置过的大事。“每次到中央开会,我都对你们司令、政委说这个话。武警是咱们自己使用的部队。咱们一次就能动一个支队,就是一个团。”他的胶东口音,把“团”叫做“谈”。“而且是边使用边报告,需要的话还可以动用更多。真正是人民的忠诚卫士啊。” 石书记最后把在腹部相互搓着的两只手同时伸出来,攥成了两只拳头:“同舟同志,我看近期内安排一次议警会,听听武警的汇报,把他们的困难和建议一并研究一下。两位将军,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 因为汇报很成功,叶总、宁政委心情都很好,听了贺东航要调苏娅的建议,都很赞成。宁政委只是感到职务高了一点。总队机关的参谋干事只能配到副团职,处长才是正团。叶总说就让她当司办主任嘛,我看这人行。宁政委说,甘冲英提出让苏娅到特警支队当副政委,高配到正团,他们有一个女兵中队,需要个女领导。 从内心讲,贺东航还是希望苏娅留在机关工作,这里比支队的条件要好一些。但他也有所顾虑。一个是对苏娅的才干并不了解。司办主任办事、办会、办文都应很精通,还要善于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安排首长的活动。就是苏娅都很胜任,一个女同志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也有些不便。再是华岩不好安排。华岩是现任的副主任,按说当主任是顺理成章。这样一想,他倒有些倾向宁政委的意见,也就是甘冲英的提议,让苏娅到特支去。他见两位主官态度不一致,就没有明确表态,只说回去以后尽快报意见。他知道这类事必须抓紧办。机关的位子很金贵,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如不抓紧补缺,很可能搞得满城风雨,反而不好收拾。 贺东航驱车到特支找甘冲英,还没进他的门,就听他嚷嚷:“取消?那就不练这个基本功了?什么出事出事,喝凉水还能呛死人呢……” 甘冲英正冲一个干部发火,见贺东航进来就气哼哼地说:“让参谋长评评,他们要求取消后倒训练,我说当年一天就吃几毛钱的伙食,不照样后倒,谁也没熊气过。现在一天吃10块钱了,倒说后倒太危险,建议取消!” 那个干部刚要张嘴甘冲英就制止了他。他体格高大,肌肉发达,脸上黑里透着红,一看就是从士兵摸爬滚打出来的。贺东航认识他,他是特警一大队代理大队长,奇怪的是,这么一个雄气四溢的男人,起了个名字叫“夏若女”。“夏”是祖传,“若女”是啥意思? 贺东航笑笑说:“学学你们支队长嘛,当年练后倒……” 甘冲英连连摆手:“不提当年,不提当年!” --------------- 《中国近卫军》第六章(3) --------------- 门外响起一声“报告”!没等人应答,风一样刮进个女战士。男孩头,高挑个儿,敬礼干脆利索。好几个干部在屋里她一点不怯,还说了声“正好参谋长也在”,一看就是女子特警队的。 “你干啥?”甘冲英虎着脸。 “我要考学。” “考呗。” “我预考不及格。” “那还考啥?”甘冲英笑了。 “预考的分不公开,有人做手脚。” “哎,你根据是什么?”甘冲英严肃了。 “我不用根据。” “……你叫什么?” “蒙荷。蒙古的蒙,荷花的花。” 贺东航、甘冲英都笑了:“是一朵花。” “……荷花的荷。” “你家是?” “我家不是干部。” “哎,你讲理不讲理?” “当小兵的有什么理呀!” 姑娘掉泪了。夏若女连忙解释:“她是三中队七班的,高中毕业。走吧小蒙,回去先跟我说。”把她拽走了。 甘冲英坐回到写字台后面。成都会议之后甘冲英如愿以偿,他以总队副参谋长的身份改兼特警支队支队长。总队调兵遣将,为他拉起了一支精英队伍。组建大会上他露足了脸,龙副司令员专程赶来为他授旗,他正步接旗的动作赢得了满堂喝彩。他的第一步计划已经实现。从现在起,他正站在一个令全总队瞩目的新的前进出发阵地上,踌躇满志地朝着第二步发展目标冲击。 他盯着贺东航。 贺东航笑着问他,为什么要把苏娅弄到特支来? 甘冲英板着脸说,这是特支建设需要。女兵呼唤一个女领导,而且苏娅还在研究军人心理学,特战队员必须学会打心战。 贺东航说是你在“呼唤”吧?从知道甘冲英在成都约过苏娅之后,贺东航心里就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像个浮在水上的皮球,按下去又起来,按下去还起来……不屈不挠。贺东航想,这算什么?吃醋?难道是我自己对人家有意思?想到这儿,贺东航自己也有点吃惊。 甘冲英正想说话,特支政委蒲冬阳进来了,一见贺东航就嚷嚷,参谋长驾到也不通报一声,害得我们失去了礼节礼貌!这是个小眼睛永远带着笑的胖大汉子。贺东航立即给他开了一个开过无数遍的玩笑:“蒲政委,不知今天属于哪种情况啊?” 据说蒲冬阳刚当保卫处长的时候,总队发生了一起案子,宁政委当时还是政治部主任,让他分析案情。他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不外乎三种情况。宁丛龙打开了小本。蒲冬阳分析道:第一种情况,可能是外部做案;第二种,可能是内部做案;第三,可能是内外结合做案。宁丛龙问,还有没有第四种情况?没有了。宁丛龙一摔本子:“去你娘的蒲冬阳,明年你给我进校去!” 贺东航正想把话题往这个典故上引,甘冲英已经摆出了商量工作的架势:老蒲,战士考学的事情需要议一议了…… 贺东航给两位副参谋长通了气,就找叶总、宁政委谈了提升华岩当司办主任的意见。并说苏娅也不错,正团时间不短了,建议放到特支去,以后如果有位置,最好能解决副师职务。 叶总首先表示不同意:“一个女同志,解决副师职务那么容易?交通那边一直反映这个干部不错,又是笔杆子,总部的简报和参阅件上常有她的文章,来了还便于协调地方,为什么不能当司办主任?” 宁政委说:“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人还没来,就这么上报,好不好?再说华岩怎么办?一个很好的同志,一直在等这个位子,我们直接从外单位调一个来,顶了他,又是个女同志,好不好?” 贺东航立即意识到把问题想简单了。用干部的伸缩性很大,同样一个人,用你不用你都可以讲出能摆上桌面的理由。用人的标准是原则的,而位子又是具体的,把抽象原则和具体的位子搅和在一块,就有很大的随意性。华岩是个好干部,但文字弱,确实不够理想。他刚进机关的时候,主任让他起草个几百字的通知,他十来分钟写完了,老主任却改了半个小时。通知上他写的字儿只剩下“通知”俩字。现在当然进步了,但仍然吃力。但就目前的两个人选来看,还是由他来当弊小一些。他忽然想起,华岩跟宁政委是老乡,平时走动颇频,宁政委也向他流露过:华岩的职务要考虑了……叶总显然知道这个情况。这么重要的情节怎么忽视了? 叶总有点不耐烦。踱着步子说:“华岩文字弱,将来军事工作的材料报不上去,也是个麻烦。司令部门用干部,还是多从军事行政工作的需要考虑吧。” 话基本说明了:这是军事这条线上用干部,要尊重军事主官的意见。这种观点是宁政委断然不能接受的。果然,宁政委也站起来:“党委还是要把关的,尽量避免片面性。用人不公的教训,你们可不能忘了。” 这个“你们”明着是冲贺东航说的,其实把叶总也包里头了。叶总说“我要尿尿了”,进了卫生间,咣当关了门。 卓芳母子出国之后,贺东航晚上一般10点左右回家,一来可在办公室批阅些文件,二来可躲开登门拜访的高峰期,还可以减少那种人去楼空、独守空房的凄凉感。这天晚上从办公室回来就9点半钟了,一进门就来了华岩的妻子刘丽凤。贺东航倒茶、递水果这些程序还没走完,刘丽凤就已泣不成声:“俺的日子没法过了,要出人命了……华岩他不是人!” --------------- 《中国近卫军》第六章(4) --------------- 贺东航慌了,劝她有话慢慢说,随即打开了屋门,只虚掩着铁棂子焊成的防盗门,以示屋里的男女活动可以公开。 第16章 “他,怎么不是人呢,退化啦?” “他,打人。” “动物打了人,为什么?” 刘丽凤劈头就问:“我们家老华干得怎么样?” “刚才还不是人嘛!” “华岩是好人,老实人。” 愤怒的女人,思维的跳跃性真大。 “为什么老实人总受欺负?去年分房子,华岩还是分房办的,为什么就没俺家的?按进机关的年头分,上回还是一年一分,为啥轮上我们就降成零点五了?孩子上重点小学,八个名额,凭什么把俺家玲玲排第九?华岩这些年顾过家吗?一到孩子病了就派他下工作组,去年我的血压快200了,打电话都晕,我说你回来吧,他摔了电话……” 贺东航明白,这些都是铺垫。刘丽凤文化不高,随军七八年,只在总队西郊印刷厂有个国营工的名分,每月400块钱,由于僧多木鱼儿少,人并不去上班。她这种情况总队机关还有二十多个。 刘丽凤用纸巾擦擦鼻涕眼泪:“43岁了,跟参谋长你同岁的人,副团五年,都说能熬个主任了。我心里话,好事也该摊上一星半点了吧,没成想还是熬不上,要从四川调一个,还是女的,这还有个公道吗?俺一家人在总队还有脸面吗?我说找参谋长说理,他不来,我说我来。他掐我,你看,你看……”她捋起袖子,那胳膊上确有青紫掐痕。 “你不要着急上火,血压还高嘛。” “可是领导比俺急呀,不是火急火燎要调那个女的吗?” 贺东航断喝一声:“刘丽凤,领导有领导的通盘考虑,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听到的?”叶总的态度她显然听说了,这是来施压的。 “参谋长,只有你能救华岩,救俺们一家,求求你千万要顶住不正之风啊!”刘丽凤扑腾一声跪下,要抱贺东航的腿。 贺东航急忙往后撤,心想这是个什么女人,孤男寡女的,让人看见像什么事儿!恼怒地一跺脚:“刘丽凤,你这像什么话,还有干部家属的样子吗?” 刘丽凤伸开两手还偏往贺东航跟前挪。心想,就是让你羞得慌,让全楼的人听见看见才好哩!她可着嗓门嚷嚷:“参谋长,你别高抬俺,俺还算什么干部家属呀!” 正不可开交呢,门铃响了。贺东航怒喝:“谁?门没插!” 门外轻声应:“我是华岩。” 贺东航赶紧跳到一边。 华岩进门见状,上去就拽刘丽凤,刘丽凤就势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地骂起来:“俺的娘呀,俺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俺们娘俩还指望谁呀!” 华岩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满脸羞红,脖子上的几根大筋蚯蚓样地抽动:“快起来跟我家走,丢人丢到哪来啦?” 刘丽凤挣扎着:“俺不怕丢人,还有人够咱丢吗,都让你这个窝囊废丢尽了!” “窝囊废”,大概是女人骂男人的最刻薄的话了。华岩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参谋长你看看,参谋长你看看!” 人都躺着呢,还看他妈什么看!贺东航只恨得牙痒。 后勤部副部长索明清应时而来。刚才刘丽凤哭闹的时候,单元里几层楼的防盗门都哐当响,估计家家都有人出来侦察。索明清住对门,是个热心人,人称“百事管”,他不来不合情理。 索明清招呼一声“大王”!就见他老婆坦克一样推进来。预备队也上了。 大王名如其人。她猿臂轻舒,一把将刘丽凤挟了起来。苏北口音亲切而热烈:“走,丽凤妹子,到我咯家去,咱姐妹俩说说话。”又想表达一种“女人应当理解男人”的意思,情急中却说成了:“好女不跟男斗。” “什么话!”索明清很没面子。 索明清主人待客般拉贺东航坐下,重新倒了水,一口一个参谋长地劝,说他们后勤谁谁的家属,比这还泼。因为刚才这一出是司令部的内政,索明清见了人家的“家丑”,自己也主动亮“丑”,带有宽慰的意思。 索明清比贺东航大八九岁,副师级。从前一般是官大一级年大五,后来不行了,年纪小的比年纪大的职务还高。索明清对领导都很尊重,包括年纪比他小的。用他的话说,他尊重的是条令,而不是别的什么。见贺东航余怒未消,索明清就继续表示义愤。说像什么样子嘛,有跑官要官骗官的,现在又出了闹官的,这个风要狠刹一下。不过呢,对用人不公的风气,也要坚决抵制。 刘丽凤的哭闹令贺东航恼怒。家属是干部的一面镜子。家属啥模样,干部啥形象。瞧瞧刘丽凤刚才的表现,华岩像个司办主任吗?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为了华岩的职务,他还没跟苏娅通气呢,不知她会是个啥想法? 索明清打断了贺东航的自忖:“这么大机关,用一个人很难人人满意,不能让爱闹的孩子多吃糖。”他朝前倾倾身子。“听说要来的女同志是你的老战友,丈夫牺牲了,你们以前就……了解?只要看准了就快调,夜长梦多。” 索明清的话似乎弦外有音。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贺东航的心里不禁一惊。 电话铃响了。贺东航又是一惊。从当参谋长以来,他就怕半夜来电话,不是有紧急任务,就是部队出了事报丧。还好,是苏娅。 --------------- 《中国近卫军》第六章(5) --------------- “贺参谋长吗?” “是我,贺东航。” “听说,你推荐了我当司办主任,是吗?”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贺东航没有从正面回答。 索明清端坐在那里,认真嗑瓜子,一副不打搅的样子。 “我知道你保密。我只是跟你说,谢谢你,但这个主任我不当。” “为什么?”贺东航有些意外。 “我回去,只是想有个工作,女同志嘛,总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司办主任是要全力投入的,我胜任不了。再说,你那里好不容易空出个位置,想干的人肯定很多,我何必凑这个热闹?又没给总队做过什么贡献。这样安排肯定不合适,我是真心话,你千万不要为难。” 贺东航心里一热,他看看索明清:“我知道了,再说吧。” “你别再说呀!要不我就很难回去了……” 贺东航又看看索明清,终于说:“我听明白了。目前还没有你听说的那个考虑。”他不愿意做顺水人情。 索明清仍在嗑瓜子。嗑出仁儿,又不怎么损害壳,还要把壳整整齐齐码成垛,很像后勤仓库里的战备物资。索明清对自己职务的提升已是心灰意冷,但对旁人的提升却兴致颇浓,这是机关里少有的能让他心里荡起双桨的事情。虽说是看着人家吃葡萄,但那一串串珍珠玛瑙样的东西他也是吃过的,因此他常常在一边替人家品味儿。他替华岩品味儿,还替贺东航回味儿。40出头的人,正师好几年了,能力水平究竟比我高出多少?他觉得,在部队里他是个搞农业的,一年辛劳下来不赔钱就算不孬。而这个人却像一个靠倒卖批条起家的达官后裔,一张条子的效益,几百垧地也赶不上。这公平吗?当然,也没见他倒腾过什么“批条”……嘴上却说:“参谋长操心啊,不像我们,谁让你是大官呢!我看该怎么定就怎么定,华岩晾他两天就过去了,还得听喝办事儿,犯不着生闲气。” 贺东航心里说,我就生你的气,50多岁的人了,不长个眼神! *************** *第二部分 *************** 宁主任似乎担心甘冲英说出什么只能意会的事情,连忙摆摆手,在黄皮面的本上匆匆记了几个字。甘冲英的脸很红,心里的兔子像是要脱口跳出……多年以后忆起这个情景,甘冲英总是宽慰自己没说错什么。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1) --------------- 办事难首先是找人难,人越重要就越难找。 根据贺东航的意见,要尽快找省里有关厅局长汇报情况,把方案所需的经费和征地计划落实下来。但最近国务院有个什么工作组来了,找人挺难,贺东航找马局长几趟扑空之后,就带着甘冲英、索明清、华岩到家里堵人,连堵了两晚不见人归。今晚贺东航下决心要堵出个分晓。 马局长还没回来,马局长的夫人陪他们。夫人姓胡,40岁左右年纪,一件柔软如丝绸的嫩黄色v字领羊绒衫,领口露出一截腻白丰腴的脖颈,一条铂金嵌钻的项链更衬得她雪肤花容。一头青丝波浪翻卷,其间挑染了几缕紫红色,很动感很年轻也很时尚的样子。甘冲英想那马局长还真他娘有福分。 索明清每年总要来几趟,认得马夫人。他介绍了贺东航、甘冲英和华岩,就单手扶墙要脱鞋。马夫人说用不着的,家里乱得很。索明清脱了皮鞋,华岩也跟着脱了,二人穿着袜子,无声地进了客厅。贺东航、甘冲英没脱鞋,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吱的声响。 对马夫人的称呼事先未统一。索明清称她“胡老师”,甘冲英称她“胡大姐”,华岩称她“胡阿姨”,贺东航则称她“马夫人”。贺东航心里说华岩,人家看上去比你还年轻呢,你倒自觉降一辈儿。索明清却觉得“胡大姐”怎么耳熟呢,就想起《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呦罗……觉得这样叫很不严肃,又不便提醒甘冲英。 华岩不失时机地充填谈话的空间。从胡阿姨家里装修的格调,到窗帘的颜色,再到胡阿姨的形象同实际年龄差异太大,容易引起人们的错觉等等,谈得自然又恳切。“胡阿姨”听得抿嘴儿笑,直说华主任真会说话。 第17章 看得出来,华岩已经在预演司办主任的角色。贺东航给他明确了,由他暂时主持司办的工作。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代主任”。索明清则给他透风,先代着,等那个女人来了,再去掉“代”字。不要急,好饭不怕晚,酒香不怕巷子深。 索明清看着侃侃而谈的华岩,感叹官位对一个男人的巨大作用。当索明清把华岩将要接任主任的消息透露给他的时候,他看到了华岩眼中的异彩。他因华岩的感动而感动。此时一口一个“胡阿姨”的华岩,怎么看怎么像司办主任。他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竞争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时,挂在嘴上的话:什么干不了!让我干我就干得了,不让我干怎么知道我干不了?后来让他干了,实践也证明他干得不差,但是他的黄金时光被错过了。提副师那年他48岁,转眼间52了。“年过半百”,吓人!以他的四年副师资历,他有资格朝正师迈进,但年龄又不赶趟,52岁,这是总部明确规定不能再晋正师的年龄,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等待退休…… 都说官是“公仆”,权力都是人民的。可你要争当“公仆”又被说成是“私欲”,是向人民要权。索明清觉得自己很善于做调解工作。既批评了华岩争当“公仆”的“私欲”,又暗示了贺东航是在“任人唯亲”,被迫重新考虑主任的人选。索明清很欣慰,但不说。他很谨慎,心头上都撑把伞。 小保姆上了果盘。客人面前都有几颗荔枝,一小串马奶子葡萄,几片切成月牙状的蜜橙,配上精致的果叉,马夫人便招呼大家吃水果。小保姆又送上纸巾,为客人续水,取来湿毛巾把马夫人胸前溅上的一滴果渍擦掉。贺东航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有一定的自主自如感,她对客人的服务不像是流于程式,倒能看出几分发自内心的热情。 索明清感叹马局长工作的繁忙,对武警的一贯支持,待人的热情和办事的实在。马夫人说,十几年了,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家里有他没他一个样,习惯了。他这个人死心眼,吃苦受累不说还净得罪人,那么多厅局长谁都比他潇洒。 索明清说,家里受累,社会受益。 小保姆续水时说:“俺胡姨过生日俺叔也不回来,俺姐要去发寻人启事哩!” 马夫人笑着说:“他连他自个儿的生日还记不住呢,哪还顾旁人!” 又坐了一会儿,贺东航眼见11点了,就说:“老索,马夫人该休息了。” 马夫人说:“休息还早呢,一家人都跟着他成夜猫子了。” 小保姆又端上一盘切得很规整、果肉上净是黑麻点的东西。马夫人就劝大家尝尝,听说是什么高科技。见索明清品尝了一块“高科技”,马夫人就喊了他一声“索部长”,像是不经意地问:“听说部队上战士考学很难?”索明清说:“没什么难呀,自己的战士考自己的学校,总队自己就有指挥学院。” 马夫人说:“有一个亲戚打听考学,听说孩子是特警支队的,表现很好,我说我不懂部队的政策……” 索明清忙说:“这事好办,贺参谋长、老甘都在这儿,老甘就是特警支队的支队长,交给他们好了。” 再告辞时马夫人就没有挽留。出了门,甘冲英就说你老索充什么好人,都这时候了,上哪儿去搞名额? 索明清说,这点小事在支队算什么,把你的私人关系拿下一个,换上这个小家伙,这可是公家的关系,是公关。 “好吧,你老索和华岩继续留下陪参谋长公关,我查勤去了!” 甘冲英自知搞“攻关”不行,他就喜欢军事工作,简单、明快、雷厉风行,多带劲。跟张三李四甜言蜜语地拉锯扯锯,烦!他觉得自己这样才是个真正的军人。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2) --------------- 甘冲英走了之后,索明清劝贺东航也回去。贺东航咬咬牙说,就算今天是蹲坑吧,我也把他等回来!说罢钻进汽车,闭眼静等。心里想,论年龄跟马局长差不多,论职务也算相当。马局长是正厅他是正师,如果他不转业职务算是对等,当然转业就不行了,正师干满了四年,才能安排个副厅级的实职位子。这些就不说它了,求人嘛!这求也是总队求政府,不是我求他这个人。如果是为私事求他,那八抬大轿也抬不来我贺东航。为了总队早点拿上钱,征上地,夜等马局也算不了什么丢人掉架。等吧,谁不是被自己的职业和差事左右着,演绎着自己的生活?他掰了半块方便面,狠狠地嚼着,又打开车装vcd,看一盘看过多遍的《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是他托黄平在北京买的…… 马局长回来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司机把他扶下车,他有点站不稳的样子,一把抓住贺东航,要往楼上拖,说家里有朋友送的酒头,72度,口感非常好。听索明清说贺参谋长是专门等他,就一再道歉,说老贺太实诚,到宾馆去嘛,北京来了几位客人,正好一块聚聚。贺东航说明了来意,马局长连说没问题,武警的事儿就是咱自家的事儿,特事特办,随到随办。双方立即约定了明天的日程,满怀疲惫的贺东航心里一热。马局长又说:“你,老索,太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真滑了一下。索明清连忙扶住他。 “你,按兵不动……下半场,动大杯……” 蒲冬阳接过甘冲英递来的写有麦宝名字的条子,很为难。 这几年,士兵考学是部队的热门领域敏感事。允许谁考学,就意味着给谁了一次提干的机会。麦宝预考不及格,已是公诸于众的事实,若参加统考,没有名额不说还要触犯众怒,引发士兵的思想波动。这不是小事,也不是支队能办的事。 贺东航来电话,说这事不办不行。要他们马上向总队政治部报告,请求增拨考试名额。要求支队开常委会议一下,把党委的意见向各中队军人委员会通报。蒲冬阳担心只搞这么一个是否太显眼?贺东航说那就再找一个陪着,也说是省里的关系,就提了蒙荷,就是那天自称家里不是干部的女战士。为了慎重起见,贺东航又要蒲冬阳逐个征求支队常委的意见,免得会上有些内情不好说。 甘冲英推开窗户,室内亮堂起来。凭窗望去是训练场。正午的太阳把地面照得耀眼,东一撮西一撮的人影在浮动的暑气下蠕动。甘冲英双手叉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甘冲英眼里,满场子训练着的士兵就像是一锅爆豆,一会这边爆出了响,一会那边炸出了声。离窗户最近的是个有规则散布着的方形爆豆群,爆豆们正在夏若女的口令下一个一个依次后倒,倒下后原样静躺不动,只把一条令人生威的腿导弹般指出天空。他喜欢火爆的训练场面。 这时一个参谋来报,说是省里有位同志要和支队研究一下处置群体上访的事儿。甘冲英过去接洽了。 那是个瘦脸偏配了副巨型黑边眼镜的干部,一口一个“甘队长”。下楼的时候,甘冲英说:“武警部队,连长叫中队长,可以叫队长。营长叫大队长,团一级叫支队,支队长就是团长,我挂了个‘拖斗’……再往上叫总队长。” “那你是个副厅级?” “就那么回事吧。” “总队长上边呢?” “那就叫司令了,在北京。” 巨型眼镜说,支队长、总队长还是叫司令好,有气势。甘冲英心里说,以后再议吧。 送走了客人,蒲冬阳告诉甘冲英,增加考学名额的事各大队都同意。有的战士还说,对真能给支队办事的“关系”,再照顾几个也没意见,能理解。总队干部处说,贺参谋长已经跟政治部协调好了,要咱们今天下午就报,他们连夜派人进京,找总部协调。 甘冲英说这么复杂?蒲冬阳说,试卷总部发,加人就得加卷子,不找总部找谁?饭前常委议一下。 “吃着饭说嘛,都一个桌。” “不严肃,党委会记录咋写,午餐会?” 甘冲英刚躺下小憩,小保姆来电话,要甘副参谋长回家看看边副参谋长。甘冲英问我爸怎么了?小保姆说感冒了。岳父在那边接过话筒说,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 当年的边团长已从省军区副参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女儿辞世之后,他的情感更加依赖女婿了。 不知道当年边团长和边爱军谁先相中了甘冲英…… 献血。干部带头,连首长之后,按序列是:一排长甘越英,二排长甘冲英,三排长贺东航。甘越英抽了。贺东航挤到甘冲英前头,要先抽,他急着到机关办点事儿。甘冲英知道他要进校学习,哼了一声说,你沉住气,别喜得夹不住个热屁。贺东航脸青了。甘冲英横到他前面:你的血比老百姓的金贵?来300。 戴口罩的女护士就是边爱军。她抽了,要拔针。甘冲英攥住她的手腕,我说了,抽。 贺东航压住胳膊上的针眼,追上甘冲英。 “我本来想多要一个名额,没想挤你。” “你不挤别人怎么过?”甘冲英扬长而去。 头一天干部股透露,甘冲英要进军校学习。今天正式通知,进校的却是贺东航。全团只一个名额。全团一片哗然,可一想贺东航的背景,又都说正常正常……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3) --------------- 当天晚上,甘冲英查了头班岗,迎头撞见全身披挂、寒气逼人的贺东航。甘冲英汗毛一紧,问他想干什么?贺东航说:“你想进校,我也想进校,这并没有错。 第18章 至于上面为什么这么定,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抄上家伙跟我到操场,五大技术咱都比一比。你赢了,你进校,我二话不说;你输了,我进校,你少胡说八道!”他拿出张纸,手电棒子照着上面的字儿: 〖htf〗〖gk2〗我五大技术不如甘冲英,自愿放弃进校。 〓〓〓〓〓〓〓〓〓〓〓〓〓〓贺东航〓即日〖ht〗〖hk〗 贺东航仨字上还摁着个大衣扣子大小的血手印,估计是咬破大拇指摁上的。 五大技术是:射击,投弹,刺杀,擒敌,障碍跑。甘冲英冷笑了一声,心说你贺东航跟我比五大技术不是自取灭亡吗?你哪样能占了绝对优势?于是,掏出笔,在贺东航三个字后写下了横眉立目的另三个字:甘冲英。 两个人摆开了阵势,四目交接处能点着根火柴。 “住手!立刻给我住手!”是闻讯赶来的指导员。指导员冲到俩人中间,叉腰站定,说:“无法无天了你们啊?你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不是欧洲中世纪的武士,谁上学那是由组织上定的,你们可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服从!听明白了吗?” 贺东航、甘冲英没动。 指导员又大叫:“听明白了吗?!” 两个人只好怏怏收了架势,回答:“听明白了。” 指导员放缓了语气,说:“听明白了就给我滚回去睡觉!” 也就在那几天,团政治处主任宁丛龙对甘冲英说:“你们弟兄俩表现都不错。” 这是对甘冲英、甘越英的肯定,甘越英的父亲是甘冲英的大爷,也是村支书。甘越英要参军。大爷说哥俩一遭去,有个照应。 宁主任问:“家里给你俩说了亲?” 是的。是他们当班长的时候说下的。说给甘越英的叫兰双芝,说给甘冲英的叫兰红霞,都是外村女农民。他俩跟她俩见了面,送了彩礼。农村籍的战士,要紧的是退伍前敲定终身。甘越英定亲顺利,甘冲英费了点事,因为他家穷。等到哥俩双双提了干,甘越英就有些后悔。但他的父亲讲诚信,重申婚事是铁板钉钉…… 甘冲英简洁地说:“见过面。” 宁主任说:“边团长对你俩的印象都不错。” 甘冲英眼前就浮现出边爱军。全团的光棍干部都知道,边爱军已从军区护校毕业,分到团卫生队。他的心里就有一只小兔子在跳,他深怕主任听到“咚咚”的跳跃声。 宁主任不经意地问:“甘越英最近回了趟家?” 是的。甘越英归队后对甘冲英说,他决意抵制包办婚姻,并到兰双芝家申明了态度。但不知怎的,平日口齿还算伶俐的甘冲英,却说了一句“他到……兰双芝家了……” 宁主任很吃惊:“他住过兰双芝家?” 甘冲英低头回答:“住过一晚上……兰双芝盯他很紧。” 事实上,甘越英曾对他说,他去兰双芝家退亲不成,当晚下大雨,他在破庙里待了一夜。 宁主任似乎担心甘冲英说出什么只能意会的事情,连忙摆摆手,在黄皮面的本上匆匆记了几个字。甘冲英的脸很红,心里的兔子像是要脱口跳出……多年以后忆起这个情景,甘冲英总是宽慰自己没说错什么。到过兰双芝的家是甘越英自己说的,在村里住了一夜也是他自己说的。至于宁丛龙是怎么听的,怎么理解的,那是领导的事情。对一个排长能苛求什么? 后来,就有政治处干部到兰红霞家,还送去了钱粮。再后来,甘冲英就成了边爱军的丈夫。转过年,甘冲英进校了,也是贺东航上的那所陆军指挥学院。他是提了副连职走的。 连甘冲英都没想到,甘越英的婚事结局竟会那么惨,令许多干部扼腕叹息。提干以后,甘越英在一次联谊活动中遇见了一位女航运员,那是他初中的同学,他们有过初恋。于是旧情复燃,甘越英更要坚决退掉与兰双芝的婚约了。女方家里找,各级领导劝,都没有用。宁丛龙想,你住了人家的家,打了人家姑娘的“提前量”,现在要悔约,去找老情人,早干什么了?如不干预,怕要搞出一个当代“陈世美”。就亲自主持了他和兰双芝的婚礼,兼当证婚人。完婚之后,甘越英又坚决不与兰双芝同居。如此三年,团里把他由副连降为正排。又过了一年,终于取消了他的干部身份,把他作为战士复员,最后安排到沙坪监狱当职工。 甘冲英睡意全无,拽起蒲冬阳下象棋。蒲冬阳心情好,闭着眼睛也带笑。不睡就不睡,陪你臭棋篓子解解闷。甘冲英说谁有闷?蒲冬阳说谁有闷谁知道。甘冲英说有福之人不用忙,个别同志三喜临门……当头炮!蒲冬阳从容把马跳,说咱算啥呀,小喜则满而已,有的人是喜上加喜,喜喜相连。甘冲英问啥意思?啥意思你心里明白,蒲冬阳趁机吃掉一门炮。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我也不避讳了。这第三喜虽然残酷,但也是天意,你也别装牙疼,这叫无奈之喜。至于发财,你也犯不着贪污,完全可以走正道,支队嘛,且不说无大污可贪,也太累。你找个女大款,这不是梦。将!最主要的是升官,你是瞌睡了天上掉枕头,赶巧了!将!死棋。蒲冬阳嗅嗅棋盘,抽抽鼻子说“臭”!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4) --------------- 甘冲英心里透亮。蒲冬阳指的是他有资格竞争下半年的副总之缺。嘴上却说,哎哟我的政委,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千禧之年你女儿高分考上工程学院,去年你媳妇从壁画上走下来,当了大公司的会计师,工资比你还高。今年你升迁,成了我老甘的搭档。总队几千干部,你比谁都美! 蒲冬阳的媳妇来自江南水乡,虽年过40,却长得跟画儿似的。随军多年找不到工作,在家赋闲。甘冲英见了就说,哎哟小嫂子,别让老蒲总把你当画贴在家,要走向社会,让人民群众见识见识武警的中年美女!她终于如愿以偿上班了。 蒲冬阳的小眼里流淌着叮咚笑意。这两年全家就跟在梦里似的。媳妇生怕满招损,在本命年里给蒲冬阳缝了一条红腰带。因是午休,蒲冬阳把腰带捋到小腹底下,由胯骨挂着腰带,腰带托着肚子,一副业余大款的派头。他真诚地希望甘冲英提升。不说人家资历、能力在那摆着,挡也挡不住,就图自己日后耳根清静、办事利索也想把他“拱”上去。虽然刚刚共事,但甘冲英强烈的表现欲、那种固执己见而不虑及他人的作风,已经让他难忍难耐了。 甘冲英陪着苏伟进了候机室。苏伟边走边接听手机,一见贺东航就说:“你们怎么搞的,正团职还弄不上个主任?为什么不直接下文?没说你,说武警哪……” 他们都来接苏娅。贺东航支开华岩才给苏伟解释。苏伟不耐烦,贺东航用眼向甘冲英求助。甘冲英说,参谋长也有难处,需要安排的干部很多。苏伟更不耐烦了,说你们非要调她来嘛,又不是她非要来!贺东航本来还想请他安排有关厅局领导吃顿饭,也不便说了。直到接了苏娅母女,苏娅自己做了解释,苏伟的脸面才好看了。他说,我这个妹妹一事当前总是先替别人打算,贺参谋长找了个好助手。吃饭的事,你找人我参加。 因为要负责组织这场重要的酒会,华岩翻箱倒柜要找身像样的衣服。刘丽凤觉出异常,就问他当主任的事定下了?华岩含糊其辞,说领导有领导的通盘考虑。贺东航告诉他,苏娅是协助他工作,他们的任职命令过几天就研究。苏娅职务高一些,情况不熟,要多支持多帮助。华岩认为这就是交底了。刘丽凤抱着华岩狠狠亲了一口,大笑三声,拍着巴掌说,怎么样?不闹白不闹,闹了不白闹。并马上端起主任夫人的架子,指使华岩要台车,她要去买一只土鸡,一条黄河鲤鱼,一斤沉的,一家三口庆祝庆祝。华岩说,出门就是菜场,要什么车!刘丽凤说,咦,该有的待遇咱就得有,你谦什么虚呀!华岩说要么我去买,她说你还不下价来。华岩就让她换身像样的衣服再出门,刘丽凤拍拍做家务穿的脏兮兮的蓝布衫说,上菜场穿好的,卖菜的就知道你有钱,杀不下价的。等到刘丽凤买了菜回来,华岩见她的情绪不好,就问怎么回事。刘丽凤说买贵了,砍不下价。华岩很不解。刘丽凤叹了一声说,人的气质在那摆着,穿再破也没用,又跟着个司机,一看就是个官太太! “请地方领导吃饭,是求人家提供方便,尽快实现总队方案。所以首先要把酒喝好,把气氛造起来。”华岩对苏娅说。然后估算了主客双方的出场阵容和酒量底数。双方基本势均力敌。 马局长执意要把宴请放在他们系统的宾馆进行。说武警买单,实际还是武警请嘛。宾主落座,贺东航主陪,索明清副陪,苏伟、马局长在贺东航的左右首。苏伟空出身边一个座,说还有一个客人。贺东航说那我就先说几句,感谢各位对总队方案的支持。马局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诚意吧!他指了指酒杯。众人就笑了,纷纷说自己酒量不行,有的说血糖高,有的说血脂高,有的说是脂肪肝。苏伟说,贵军这么个身体状况,怎么履行职责?说着冲手机问:“你到哪啦?就等你了!” 贺东航说边喝边等吧,倒酒!就见一个身材魁伟,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过来,捧着茅台酒瓶为每人斟了酒,动作稍嫌机械,但还敏捷。甘冲英注意到他给刘副局长倒酒是用的另一个酒瓶。 酒过三巡。华岩深知自己的地位作用,率先起立单敬,先敬了苏伟。敬到马局长,马局长说,我比你大五岁,你五杯我一杯。 第19章 华岩说好,马局长定了咱执行。就喝了个五比一。刘副局长说,我跟马局同岁,按一个规矩。他是西北地区来挂职的,把“我”说成“饿”。华岩就有些为难。刘副局长说,怎么他行“饿”(我)不行吗?蒲冬阳上来解围,说华主任确实不行,减半吧,大两岁加一杯。刘副局长说,哎,老蒲你咋哩嘛,你老婆在饿们(我们)系统上班,你胳膊肘子咋往外拐!蒲冬阳赔笑说,说不定过个年把我也转业过去呢,给刘局长当个助手,总该照顾一下吧?刘副局长说,饿(我)这个系统,转业军人想进的多得哼(很)。你想来,饿(我)还说了不算。甘冲英想,老蒲开这个玩笑干什么?副师职干部转业讲个自愿,你刚提了职务,谁让你转业了?掉这个价!那刘副局长却顺着话题往下说:“你们问问这位老总,进来是不是容易?”他向倒酒的魁伟汉子招招手,那汉子立即过来,向刘副局长倾斜了身子。 贺东航问他:“刚转业的?哪个部队的?” 刘副局长说:“旅长,在酒店当副总,副处级。”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5) --------------- 魁伟汉子说:“副旅长,去年精简整编下来的。两位局长很关心,让我在局直属单位先干着。” 蒲冬阳、华岩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甘冲英拿过刘副局长的杯子,提到嘴边轻轻一抿,冷笑道:“副旅长业务真不熟练,给刘局长倒的酒度数太低。” 刘副局长一点不脸红:“怎么搞的嘛,跟你们说过多少回,跟武警同志不准玩对付鬼子那一套。” 苏伟说:“马局长,这种事你也能容忍?” “副旅长”一脸尴尬,忙说:“我替刘局长自罚个大的。” 贺东航把他往旁边一拨拉,说:“你还不够格。” 贺东航并不馋酒,但在因公因私的酒场上却从不耍滑,人家给倒了水,他一喝不对还要换成酒。有时喝多了也恨自己,但是怎么办呢?请人家喝酒,自己不喝光让人家喝?人家请你,不喝不是驳人家的面子?首长让你陪酒,不喝让你去什么?这样一问,他场场都得喝。蒲冬阳提了个转业话题自找难堪,但老刘讲的是实情,想驳还没话驳。这回抓了他一杯水,就不会轻饶他。他把一大杯酒摁在刘副局长跟前。马局长说:“苏秘书长批评得对,老刘败坏酒风错误严重,应当自裁。” 刘副局长掏出个能照相的手机说:“饿”(我)给各位照张相吧!贺东航摁住他的肩,把杯子送到他嘴边上,刘副局长挣扎着接过酒杯,贺东航就攥住他的手腕子半劝半灌,一大杯下去了。众人鼓掌叫好。 “副旅长”亲自端一条鱼上桌,请大家慢用,想挽回倒酒的影响。苏伟说,你报个菜名!“副旅长”没思想准备,但反应还算快。他用手掌指鱼,认真报道:“鱼。”苏伟点头,说部队干部实在。 索明清想缓和气氛,自斟了大杯敬马局长,代表后勤部,感谢马局长的支持。马局长比索明清年轻,不便用年龄大小论酒,但他说能者多劳,要索明清也跟他喝五比一。索明清把马局长小杯里的酒往自己的大杯里倒了点,端起拳头大的杯子仰脖干了,马局长只在小杯口上抿了抿。索明清拉着蒲冬阳走到马局长身边,轻声说:“麦宝考学的事,落实了……” 马局长一时回不过神:“卖宝?卖什么宝!” 索明清俯身耳语……马局长笑了:“噢,小保姆说的个事儿,我告诉她不准麻烦你们,你们倒当了真。” 索明清说,局长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坐下就提不起情绪,怨自己犯贱。 贺东航同情蒲东阳和索明清,也有点同情自己。就对那条袒胸露肚的鲑鱼很不顺眼,叫道:“华岩,把这条鱼退回去,味儿不正。”众人一愣,华岩端开了鱼,“副旅长”接过去低头端走了。 传来一阵极富感染力的女人笑声。大家转头朝外看时,门口已闪进一位约摸三十五六岁的少妇。时间才是初夏,别人还穿着长袖衬衣,她已换上了酒红色金丝绒旗袍,捂了一个冬天的胳膊腿儿乍一下露出来,白得格外耀眼。她的丰腴略显夸张,在别人就算胖了,偏她长了一副玲珑的骨架,那丰腴就只显得珠圆玉润,恰到好处。少妇的旗袍上用金线和彩色珠子绣出只金碧辉煌的凤凰,随着她的腰肢轻摆,那凤凰仿佛就要飞下衣裳。少妇一边笑一边走,一边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把屋里每个人扫了一遍。被扫到的女人还罢,男人们无不在心中有了各式各样的想法。 少妇径直走到苏伟的空位,连声说不好意思,临出门接了几个电话,我自罚三杯。 苏伟介绍说:“大东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罗玉婵女士。” 罗玉婵同马局长、刘副局长很热情地打了招呼,苏伟又向她介绍部队的客人,每报出一个职务姓名,她都很动听地复述一遍。介绍到甘冲英她噢了一声,做出久闻大名的表情。“特警支队,太神奇了,改日我登门拜访,门卫可要放行。”介绍到苏娅时,她很优雅地颔首微笑。说:“早听说苏秘书长有个漂亮妹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看岳泉市挑不出第二个了。”苏娅笑笑说:“罗总是在夸自个儿。” 甘冲英器宇轩昂地站起来,就像在作战室里。他说罗总先吃点东西,我敬苏秘书长,感谢他给我们送来一位好干部。贺东航、索明清说,这个提议好,响应一杯。甘冲英喝罢就为苏娅夹菜,贺东航说请用公筷,甘冲英说这是嫌我不敬首长了。俩人不离座席,各自斟满大杯,目视为敬,举杯为碰,咕嘟干了。 罗玉婵抓着这个空当举杯:“我借花献佛,敬武警各位首长。敝公司经营房地产,同行业当中称得上领先一筹,恳请武警首长关照,如有幸合作,当不胜荣幸之至!” 苏伟说:“老马、老刘,这杯赞助。” 贺东航终于捕捉到了苏娅的目光,示意她敬酒,苏娅笑着摆头。贺东航就说,老蒲,是不是该和局长们喝个家属就业酒?蒲冬阳连忙说参谋长点将了,这酒我该敬。特支的家属就业,二位地方领导确实帮了大忙,我老婆又在受益之首。 刘副局长人没醉舌头醉了,不服从嘴领导。蒲冬阳敬他时,他叨叨:“咱……一个系统,你老婆调过来,是……局长批的,饿……饿(我)办的……咱一个系统……” 蒲冬阳端杯:“感谢刘局长。” 刘副局长晃荡几下,腿也有点醉了:“你老婆……哪像……40岁!不像,不像……” --------------- 《中国近卫军》第七章(6) --------------- 蒲冬阳保持着笑容。 “就是……不像!饿(我)不喝!……饿,饿……一个电话,她,她……就得过来……替饿(我)喝!” 蒲冬阳放下杯子。 “你,信……不信!” 蒲冬阳倒沉稳下来,站正了身子说:“老刘,你这话老蒲还真不信。我老婆今天要是来了,我这个蒲字让你倒着写。要是来不了,你这个刘字……” 马局长夺下刘副局长的杯子:“老刘,别说醉话!” “你……不信?”刘副局长掏出那个能照相的手机,乱摁一气。 贺东航探起身子抓过刘副局长的手机,说,高级。他像站不稳,一失手,手机掉进了水煮鱼里,他连说喝多了喝多了。华岩赶紧拿勺子捞,那手机滑哧溜的不好摆弄,像条活鱼。当它终于同辣椒、葱姜和鱼肉片子一同出锅时,仍在红汤频滴。华岩喊小姐快拿去擦,说这是原装的,肯定进不了水。甘冲英说那就是进味了。苏伟、苏娅、罗玉婵们都捂嘴笑。 马局长招呼:“满上,我陪贺参谋长喝。” 二人四目对视,击杯有声,昂头而干。 贺东航说:“局长一直蓄势待发,果然好酒量,我再陪三杯。” 这时刘副局长已经躺在沙发上安静下来,满桌没什么大动静,只听马局长一声含混的“喝——”舌头也想脱离嘴。苏伟使眼色,罗玉婵十分婀娜地站起来:“我陪参谋长一杯。”声音里透着气质。 贺东航说罗总客气,就招呼服务员倒酒。苏娅平静地站起来,满上一大杯茅台说,罗总,我先陪你。 苏伟喝道:“苏娅,你干什么!” 苏娅举杯,向罗玉婵微笑。 罗玉婵也优雅地举杯齐眉。 甘冲英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夺苏娅的杯子,苏娅轻轻一闪,缓缓喝干杯中酒。 罗玉婵嫣然一笑,倾杯。 马局长努力站稳身子,湿漉漉的右手抓住贺东航的手紧握,左手软软地摆了摆,去拍贺东航的肩。说:“喝酒……我不行;应酬……你不行。你这哪里是……要钱?是索命!喝得最实在!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从今往后,武警的大钱,书记省长批的,我,按数划拨,若是扯皮延误了,你……告我。小钱,只要是该花的,你贺参谋长只管开条子,我……见字掏钱!”他把酒杯往桌上一nfdb7,杯子的高脚就断了。众人鼓掌。 贺东航倒没话了。他抓起刚才的那一杯酒,躲过苏娅、华岩的阻拦,强笑着要喝,被马局长夺了过去。马局长也像失了手的样子,咣当一声,连杯子带酒进了水煮鱼锅。众人又一阵欢呼。 华岩把甘冲英扶进洗手间。甘冲英搞不清自己来干什么,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命令华岩:“开车!” --------------- 《中国近卫军》第八章(1) --------------- 贺小羽被几个男人抬出来。 第20章 她今天是第三次晕在洞里被抬出来,昨天也是这个数。抬她出来的男人们也没强到哪儿去,小陈昨天被抬出来两次。老穆看着像半截塔,其实有支气管哮喘,硬撑吧。 抻了抻胳膊腿,行,能动了。脑子里充了点氧,一部分歇班的细胞开始工作。妈的,老子不躺了。她先把自己侧过来,用一只手撑起身子,这一动又喘得厉害,头上像戴了铁帽子。妈的,等把这条隧洞鼓捣完,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待了。 贺小羽并不是因为肖大戎不休假才提前归队的,她是按时归队。她所在的这支水电部队自前年开始拉到嘎马湖畔搞水电站,虽然已近三年,但他们并不算驻藏部队,仍执行内地部队的休假制度。肖大戎飞回大兴安岭之后,小羽陪了几天父母和公婆,像大戎牵挂火灾一样,她牵挂水电站,假期一满就飞回了拉萨。她和大戎分手前,经公婆再三劝说,俩人到一个海滨城市住了几天。婆婆易琴劝她,去吧,两个人多说说话。公公肖万夫劝她,要去要去,你在西藏缺氧,到海边采采气,很有好处。他们就去了。话没说多少,“气”采了不少,也生了不少。大戎白天晚上忙着走访老首长、老战友,小羽懒得参加。但大戎并未让她闲着。晚上自不必说,中午也赶回来同她亲热,几乎都是酒后“开车”。他管亲热叫“活动”。他把话都撂在朋友那儿,回来光“活动”。小羽惊异于他的烈火般的欲望和扑火般的疯狂,每到午晚两个时辰就害怕得很,但无济于事。她的抗拒有时像风,风助火势,有时像火,他见火就扑。小羽忍无可忍,怒斥他一天究竟“活动”几回?他不答话。“活动”够了才点着烟说,这个要算年平均数…… 嘎马湖畔,高寒缺氧使贺小羽的工作举步维艰,就连最简单的存活都要向生命极限挑战。她是水电站施工现场的惟一女性,是工程技术总负责。他们的工程既前无先人,也前无洋人。国家投资十几个亿兴建嘎马湖抽水蓄能电站,首先要凿穿横亘在嘎马湖与雅鲁藏布江之间的海拔5000米的尼玛大雪山,引雅江之水济湖。这在世界上同类电站中海拔是最高的。有趣的是,在藏语里,尼玛是太阳,嘎马是月亮。 贺小羽遇到的第一道难题,是如何解决6000米长的引水隧洞的渗水问题。她在大学就是学这个的,但摞起来几近等身的课本中,却找不出这道题的答案。一位奥地利水电专家闻讯分析了嘎马湖地区的地质结构,说这道题我们解决不了,你们行吗? ……贺小羽夹着氧气袋,扑踏扑踏朝隧洞口走。她想起了这个在网上见过的奥地利水电专家,挺年轻个洋人,有着大卫一样陡峭的鼻子,眼也很像。“我们”都解决不了,这并不奇怪,你那个“我们”没有喜马拉雅,没有雅鲁藏布,没有尼玛雪山和嘎马湖。你说“你们”行吗?还算客气,只表示了疑问。小洋哥们儿,你的上帝把西藏放在了中国,也就表示了对中国水电兵老贺同志的信任,你的这些“你们”就不能不行。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二三十米的路,她走得飘悠悠的。晚上睡不好。费了很大劲去睡,还是越睡越累,睡一会儿还得起来歇一会儿:脑细胞都忙着争氧气,哪有工夫入定呢。 快到隧洞时,她又留恋地环顾四野。 远处的嘎马湖只露出一线翡翠色的蓝,蓝线上烟气氤氲,再远就是雪山。那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雪峰,神秘得不能不使你认定,你的前世和来生都在那里…… 近处的山坡则是光秃秃的现实,只有三架钻塔静静耸立,十几个也穿武警大衣的人影慢腾腾蠕动。那是武警黄金部队的弟兄们,她的难兄难弟。他们是来给西藏找金子的,听说也不顺,钻机已经钻了100米了,化验岩芯未发现金矿,正在考虑钻机搬迁……可怜的人!看来难受的不光我老贺呀。她警告自己:你可不能幸灾乐祸,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也不能用人家的失败证明你尚未胜利是有理的,毕竟是两个行业。她掉头朝洞口走,姿势比刚才平衡些了。 为了解决混凝土的速凝问题,她和小陈已经进行了80多次实验,还在网上同大卫鼻子进行了联络,寻求他的支持。大卫鼻子得知她是中国西藏的军人水电专家,而且是位女士,便十分热情,对她说,无论嘎马湖电站发电与否,她都是他心目中最可敬佩的女性。小羽告诉他,她要的是发电,不是敬佩。心想少来虚的,快搞些资料来,老子要洋为中用。大卫鼻子很快就用电子信箱给她发来了资料。小陈建议她通过国家材料力学研究所再搞点数据,这个研究所就在华东某地,他哥哥就能办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武警。她知道她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胜利。添加速凝剂的科学比例正在她脑子里时隐时现。那神秘的比例就像一只美丽的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狡猾地隐现在她的笔记本里,她的实验室里,她的电脑的液晶显示屏里,甚至在她和老穆、小陈们的指缝里……她预感到她就要捉住这根美丽的尾巴了。 她甚至想着,当她终于捉住那根尾巴时,怎么给那位远隔重洋的大卫鼻子表述。若问我怎么捉住的,我就问他知道舜吗?知道舜的儿子禹吗?他们是中国人的祖宗。大禹治水,堵疏相济。我贺小羽解决渗水问题,靠的就是老祖宗。我先把……我再把……我的混凝土是速凝的。添加速凝剂的比例?对不起,暂时无可奉告。 --------------- 《中国近卫军》第八章(2) --------------- 她想方便一下。在这里要方便可真不“方便”。为了她一个人,男人们给她用帆布围了个“厕所”,小陈还用电脑为她制作了精美的识别标记:一个长睫毛的女子侧目看着两个光鲜的英文字母:wc。贺小羽每次方便,走路耗费体力不说,方便之前要挽起皮大衣,层层褪去下身的保护层,方便之后再层层复原。仅这一道程序,足可以使她昏厥。还真有两次她确确实实昏倒在wc里。众人选派了年大又老成的老穆夹了氧气袋进去。老穆运动到wc门口,其他人成散兵线伏身其后,像拔鬼子据点一样。老穆在门口大声咳嗽,希望她能应答,那样他只需伸进一只胳膊,把氧气袋送进去,然而两次他都得亲临一线解难……老穆说起来年岁大一点,也不过40出头。知识分子们对他在wc里的操作过程无人问津,但也不乏想象:女高工大概不会像倒在隧洞里那样楚楚动人……一连几天,小羽跟老穆说话时俩人都不太对劲。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她只好少喝水,尤其傍晚基本断水。因为晚上进wc就不只是困难,而是可怕了。 从她专用的wc出来,她想起了一组数据,想随手记下来,但没有带笔。她见不远处有一个“大金子”(他们这样称呼在附近找金矿的武警黄金兵),正在行军桌旁写什么,就信步飘悠过去。黄金兵低头摆弄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未表示察觉到来了女士。没凳子,屁股底下摞起来的石头危若累卵,人靠两条折起的长腿在支撑。贺小羽看不清他的脸,只见眼镜上的玻璃片反光,高原的强光。小羽对他抱有几分同情:昨天,他们已经撤收钻塔了。 “嗨,大金子,借支笔用。”他的左耳根上夹着一支铅笔。 那人或许是过于专注而未理会她的招呼。 贺小羽忍住气又重复了一遍,尽可能放大了声。 那人听见了。左手把耳根上的铅笔取下,往桌面上一拍,头也没抬,两眼不离电脑“桌面”。 贺小羽抓过笔,在绿皮小本记下心里想着的数据。她想撂下笔走人,又不能容忍这个大金子的轻慢。就将息了一分钟光景,往肺里储备了足够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金大兵该如何尊重水电女士用的氧气,然后把那支铅笔使劲往行军桌上一拍,几乎是喊道:“嗨,还你!” 高原稀薄的空气并未影响近距离的声音传导。贺小羽连喊带拍的动静竟如此之巨大,那本来就勉强支撑着的行军桌竟然一个趔趄栽倒了,把大金子吓一哆嗦,要去扶桌子,又危及了屁股底下的垒石,石头一塌,整个人连同膝上的电脑就一齐歪倒了。倒姿憨态可掬,像个打滚的熊猫。贺小羽开心——好久没这么笑了!她忙把氧气鼻塞塞进鼻子,以供她持续笑上一会儿。 大金子好不容易翻起身子,连忙察看他的电脑,判断无碍之后就顺势坐在地上,懒得再去扶桌子。 “渗水问题解决不了,拿我撒什么气呀?”他扶正了眼镜,打量着贺小羽,慢腾腾地开了腔。 这小子还在关注我呢!贺小羽反唇相讥:“渗水问题,无需贵军费心,几天之内可传捷报。倒是抱不上金娃娃,让我寝食不安哪!” 大金子并不在意,却对解决渗水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他明显地流露出惊喜:“这么说渗水快解决了?说说怎么弄的!” 贺小羽本想再刺他几句,没想到他对自己不乏真诚,这在不同行业之间不多见,便有了几分喜欢:“解决水患嘛,古往今来无非效法大禹——堵疏相济……” 大金子一拍巴掌:“你等等,我来说!堵……堵住一部分出水点,让水不得随意渗出,按你的要求,迫使它集中到几个地方出来!疏……砌好槽子……” “接上管子……”贺小羽情不自禁。 “当然要接上管子……嘿,真棒,我光琢磨疏了,忽视了堵,你真行。”大金子连忙挪到贺小羽跟前。“贺小羽,你行啊!”他粗糙的脸上绽出娃娃一般的笑,两只像受了冻的番薯一样的大手在地上拍着,嘴里一个劲地“行,行,实在是比较真行!” 第21章 贺小羽感动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狗头金在哪儿都是诱人的。” “呸!想不到你还同时关心两个工程。” “谈不上关心,同病相怜吧!哎,你堵渗水的洞子,那水泥要速凝吧?” 贺小羽彻底感动了。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眼前这个男子当成了体己。她叹口气:“现在就是添加速凝剂的比例还没掌握好。” 大金子鼓励说:“那没关系,你一个比例一个比例去实验,总能掌握的,迟早的事儿!拉我起来。”他伸出手,贺小羽把他拉起来。 他很高,也很瘦,军大衣只及膝盖,里面空荡荡的。但他绝不给人瘦弱感,却像张家界兀立的石峰,这大约跟他躯干挺拔有关。他那双眼睛深不可测,总像在搜寻什么。嘴的棱角本来很鲜明,但却让沿唇而起的三个大燎泡破坏了线条,使人感到十分狰狞。这是一个执拗又自信的人,贺小羽想。一个搞探索的人,不自信又怎么行呢? “说说你吧。”贺小羽当然知道他也不顺。从他的气势判断,他大约同她一样,也是工程技术负责人。 他朝远处努努嘴:“我把命押在这儿啦,我立了军令状。你看看,钻塔又立起来了,找不到金矿我受罚。” --------------- 《中国近卫军》第八章(3) --------------- 小羽放眼望去,果然看见昨天已经撤收的钻塔,这会儿又架回原处了! “根据前期勘探和化验分析,那下面该有金。地质设计一完成,我们就下钻了。几个月钻了100米,打到了设计预定位置,化验岩芯,没见矿!你说怎么办?” “听说找矿的命中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就很不错了。”她想安慰他。 “话是这么说。可是100米深没见到矿体,谁敢保证再往下钻就注定见不到矿体?” “你是说……” “我这两天反复分析比较,就觉得再往下钻应该有矿。我甚至在梦里见到了它们,一群金娃娃朝我直招手:嗨,岳成岭,你敢不敢再往下钻?” “哦,你叫岳成岭啊?” “如雷贯耳吧!” “没听说过。真老气。” 贺小羽知道这是个晓有名气的人,他在项目工程中的位置与她对等。地质设计就是他搞的,找不到矿体他的压力当然最大。 “居然没听说过本人,你可真孤陋寡闻。不知道我们这儿吵翻天了?” “翻什么天?”贺小羽不吸氧了,跟这人谈话天然氧气够用。 岳成岭坏笑道:“知道吧,这钻机一开,无论找着矿还是找不着矿,几十万的投资就进去了。现在我坚持把钻塔再搬回来,继续原地下钻,劳师费时不说,又要投下去十几万,你说这决心好下吗?” “你凭什么认定下面有矿?” “凭我是岳成岭。”见贺小羽不屑,他就伸出长手把她大衣兜里的棉手套拽出来扔在脚下,又用沙砾埋了半截。“我看见了这半截手套,把它挖出来,经过化验分析,我认定这下面埋着一个女人。我又查阅了大量的原始数据,经过一次又一次核对、比较、分析,我认定这个埋藏着的女人身高大约……165米左右,头朝着嘎马湖方向。腿,朝着尼玛大雪山,躯体微弯屈……经进一步测算,这女人入土的时候大约30岁年纪,已婚……稍丑,还说得过去,内地来的嘛,高原紫外线一照,脸上有太阳斑……她怀揣个绿皮小本,本上记有水泥速凝的数据……”他慢慢后退,躲避着渐渐逼过来的贺小羽。“于是我判断,这女人是跟文成公主一起来的,充当了松赞冈布的水电助理,名字平淡无奇,就叫……贺小羽!”小羽朝他扔去氧气袋,他一闪腿,又怕踩了电脑笔记本,人就失去了平衡,被刚才那堆石头绊了个仰面朝天。“叫你坏,叫你坏!”小羽朝他扔去另一只手套。 “两只手套,就更好判断了……这叫认识地壳里的地质规律,懂不懂,小姑娘?你以为我在押宝哪!” “伟大的不留后路精神!”贺小羽去拉他,他一使劲把贺小羽也拽坐下了,他把氧气袋给她。 小羽说:“再钻不出矿,你就惨到家了。” “我自信下面有个贺小羽。” 分手的时候,岳成岭给小羽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袋上印着“情人梅”。 “渴了就含上一颗,少喝水。愣什么?别自做多情,我还没离婚呢。” 认识了岳成岭,贺小羽就像充足氧的皮袋子,说话底气足了,笑声多了,连在隧洞里昏倒的次数也少了,个别时候一天才被抬出来一次。她常向钻塔那边瞅。给老穆、小陈们鼓劲,也常举黄金的例子:“……人家的钻塔搬迁了还敢再迁回来,咱有什么风险?”或者:“别泄气,再实验几次,我就不信比人家打钻找矿还难……”说得老穆们莫名其妙,小陈甚至怀疑:“水电要交给大金子管啦?” 这天晚上小羽回拉萨,从实验室出来,总想找人说说话,想来想去,拨通了苏娅的电话。她知道她已经上班了。 “把总队机关都镇住了吧,哪来了个大美女呀!” 苏娅笑了:“什么美女,你以为像你呀,老太婆nfda2!” 苏娅带着雪莲住哥哥家,不通班车,就骑自行车上班。警卫中队就传开了:“不得了了,机关来了个美女上校。”头两天苏娅进出营门,卫兵没有敬礼,大概只把她当“美女”了。到第三天,苏娅下了车也朝卫兵看。卫兵被“美女”看红了脸,终于想起应敬举手礼。下岗就说我给美女敬礼了!听者比他还兴奋:“下回我也敬!”上班没几天,总队开密切官兵关系的电视会议,电视中心的小伙子们老把镜头对着她,宁政委讲话的镜头倒有所减少。贺东航和几个副参谋长、处长频繁接到支队的电话或短信:“请问女上校是谁老婆?” 小羽又问:“为什么不带贺东航见你爸爸妈妈?你还想‘隆重推出’?早见早确认关系,也让老人早放心!” 苏娅嗔怪小羽瞎说八道。不过父母这次来,明显表示了对她婚姻的关注。对将来的安置地,在他们踏上那座海滨城市的头一天就确定下来了。虽然那里离省城——他俩未来落户的地方还有几百公里,但坐火车四个小时就能见到海。父亲苏正强是黑龙江人。同东三省的许许多多人一样,他跟k省有血缘亲情。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组织上突然通知他到西北某地重新分配工作,他离开了白山黑水。以后又到大西南,一直住到现在。叶落归根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母亲冷云生在江南水乡,她和父亲是在西南认识的,婚后一直随父亲在那个神秘的研究院里工作。她乐意和儿子女儿一起过。 --------------- 《中国近卫军》第八章(4) --------------- 所以,安置的事他们几乎没怎么商量,而用了很多精力研究她的婚事。母亲几次问她,是否有选择对象了?因为雪莲告诉姥姥,说k省武警有两个男的叔叔要跟妈妈好,妈妈就搬到k省来了。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父亲的方法是迂回,但也更便捷。他两次单独找苏伟,要他好好给妹妹物色一个,还讲了入选条件。雪莲听出了姥爷姥姥的意思,显得忧心忡忡。姥爷姥姥走了之后,她送雪莲上学,雪莲才很严肃地对她说:“八年了,我就看某某挺好的(某某是她常挂在嘴上的香港男影星),甘叔叔比贺叔叔好。甘叔叔请咱们吃饭,贺叔叔就没请,追女朋友还这么小气,哼!”她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说观察了“八年”,一想明白了,雪莲满八岁了,真是哭笑不得。分手的时候雪莲让她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朵说:“女同学们都说好男人都结婚了,你不要急,我给你慢慢找,听话,啊?” 小羽的笑声震耳朵。苏娅这才注意到,从她拿起电话雪域高原上就笑声不断,又脆又甜,同她前些天声声气短的电话反差很大。反常。苏娅问,瞧你乐的,渗水解决了?那边说到关键阶段了。那你乐啥?挖到狗头金了?那边更乐了,傻呵呵地嚷嚷“狗头金、狗头金,你怎么知道狗头金?……”苏娅说,你去看看心理医生,是不是缺氧缺出心理毛病了?我在研究武警心理学,正缺病例呢! 找到添加速凝剂的合适比例同大金子们钻到金矿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 水泥的凝固时间,从三小时缩短到半小时,在堵渗水点、接管子、砌槽子时,水泥无法及时凝固的问题统统迎刃而解。岳成岭咬着牙顺着原钻孔往下钻,100米深不停钻,继续往下,一米、两米……钻头像钻他的心。他强装镇定,像关云长刮骨疗毒。直到又往下钻了30米,将近20米厚的金矿终于揭开了面纱。钻塔旁、隧洞口燃起了鞭炮。水电兵和黄金兵们动作缓慢地欢呼雀跃,把各自的技术负责人——贺小羽和岳成岭抬起来,抛起来。又抬又抛贺小羽的还是老穆几个原班人马,分工明确,路数娴熟。然后,两路人马又用两辆早就备好的救护车,把因幸福和疲惫而昏厥过去的一男一女送往拉萨的医院。 贺小羽一醒来,岳成岭自己举着输液瓶子来看贺小羽。他咧嘴一笑白牙灿烂:“我找到的这个贺小羽,储量会超过20吨。”贺小羽笑了,很快就要哭的样子,慌得岳成岭忙说:“也用不着这么悲喜交加呀!”这么一说贺小羽更止不住了,先是抽噎,接着放声大哭,泪雨滂沱,酿造了十几年的眼泪,如高屋建瓴之势不可遏制。岳成岭手足无措。他知道这眼泪20吨金子买不来,便轻拍着贺小羽的……他选择了小腿,哄孩子似的说,哭吧哭吧,把该哭的都哭出来,人就舒服了。 第22章 贺小羽痛快淋漓地哭了一阵,人就渐渐平静了,舒心多了。她想,或许这就是真男人,什么事到他那都变得轻飘飘的,而在轻飘飘中他又办成了大事。跟他在一起她感到愉快而踏实。想起他俩这一段的酸甜苦辣,看着俩人脱皮掉肉的样子,她问他,你怎么选了这么个职业?岳成岭问,你是说我怎么成了跟金子打交道的受苦人?他收敛了笑容说:“年轻呗!高中毕业就想远走高飞。我这一辈子就两次选择:上天入地。初中毕业应召选飞,没选上,高中毕业就报了矿业学院,入地了。”小羽立马又增添了一分亲切感:我哥哥当年也差点当了飞行员呢!岳成岭问了她哥哥的情况说,这就是命。他要当了飞行员,没准这次让美国飞机撞南海里了。小羽说那倒不会,他肯定先开炮,给党和人民添麻烦了。她不由想起雪莲对苏娅说的悄悄话:好男人都结婚了。便酸溜溜地问岳成岭,你成天泡在山沟里弟妹能愿意?岳成岭纠正说,是嫂子,你嫂子也是苦命人。 “她苦什么?” “嫁给了我呗。” “你欠她的多吗?” “多。日子,月子,都欠了。结婚八年,在一起过日子总计不会超过六个月。生孩子、坐月子我回不去。” 小羽沉默了,又问:“她对你理解吗?” 岳成岭摊手耸肩:“理解,而且彻底理解了,要采取大义凛然的态度支持我。” “她要进藏?” “她要改嫁。条件基本到不能再基本:找一个在她身边的活男人,而不是照片。” “小两口斗嘴呗!”贺小羽不知怎么就有点幸灾乐祸,更糟糕的是还有一点窃喜,她赶紧把不良思想拂去了。 “她也让我改娶。” “你的事她也设计了?让你娶谁?别脸红,你肯定有个人。” “她让我娶个……金娃娃。哎,你怎么脸红了?别想入非非,我是感情专一的人。” …… 手机响起了高亢的“金珠玛米亚古都(藏语解放军好)”,这是小羽下载的彩铃声。贺东航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赶紧去电话,爸爸妈妈要向她祝贺呢。手机一接通,那边就响起了海浪般的笑声。是妈妈郦英接的。她说我们和你公公婆婆都在海滨呢,大人们都要向你祝贺,先由你爸爸给你作指示。听出那边爸爸和公公肖万夫在谦让:你说你说。贺远达刚问了一句“是小羽吗”,不知按错了什么键,信号就断了。小羽连忙重拨过去。 “……谁设计的这个东西,身上净是钮子!”爸爸的声音里透出自豪和喜悦。他像在主席台上似的说:“小羽同志,你是咱们家的功臣,是西藏人民的功臣,也是解放军的功臣!”那边有些嘈杂,妈妈和婆婆在纠正爸爸:人家是武警!“武警也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嘛!”“这又不是讲领导权问题,武警是武警,解放军是解放军……”“你们这些文化人,一天到晚咬文嚼字。”肖万夫插话:“要么怎么说文化人难领导,挨整的多呢,师里那个文化科长,叫个什么来?就是被处理复员的那个……” --------------- 《中国近卫军》第八章(5) --------------- 爸爸把握住了通话的主题:“好,你也是武警的功臣。我们几个大人今天刚到海滨,天热了,来洗洗海澡,过几天要看看市容,变化大得很。哎,你们不要乱插话嘛!讲到哪里了?哦,你哥哥打电话来了,说你们修电站的难题解决了,这很好,我和老肖晚上要为你干杯!这手机讲话要花钱,听说贵得很,不多说了,只给你提三条希望:第一,你要谦虚谨慎。功劳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什么也搞不成。功劳属于党和人民。要讲功劳,我们这些老家伙比你大得多,都是刺刀见过红的,我们从没有居功自傲。仗好打,功难评,评功的时候一定要让,当然,对无功而又要争功的人也要批评,不批也了不得。第二,要休养一下身体。要善于利用两仗之间的空隙好好休整。我们过去就是这样,打仗我冲在前面,什么庆功啊,干杯呀,找不到我,我哪里去了?对不起,我睡大觉,还有大仗要打嘛。你多休养,改善伙食,养精蓄锐,再去修新的电站,要多修,越多越好,把整个西藏照得光明瓦亮……” 那边又发生了争执。妈妈郦英提出异议:“也不能搞得太多,浪费。现在办事常常是一窝蜂,既花了冤枉钱,还污染了环境。”“你这个人,我说多修也不是要乱修嘛,又抠字眼。”“国家都有规划,中央有考虑……”这是婆婆易琴。“好吧,那就按照中央的规划尽量多修……第二,要注意……”“该第三了!”“该第三啦?好,让你们吵乱了。所以我在军里就强调老婆不能参政。老肖你记得嘛,政委那个老婆,净是枕头风……好好,说远了。第三,老婆不能……噢,要注意保密,这一点很重要的。东航说你跟外国人还有联系,还告诉人家一些数字?这个人的政治背景了解了没有?要很慎重,这些事情关系国家的安全,要请示组织。外国人对我国的西藏是有野心的,十八军的同志早就讲过。你们年轻,缺乏对敌斗争经验,要特别注意。好了,就讲到这里,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问问孩子有什么困难,还需要什么东西?”是婆婆易琴。小羽心里一热,说道:“谢谢首长们的关心。别的不需要啥了,能不能搞点氧气来?” “什么?氧气啊?海边倒是多,怕是不好寄……”贺远达的话被笑声淹没了。 紧接着是肖大戎从新疆发来了信息:“祝贺!出火场。”不知他是在火场祝贺,还是祝贺出火场。森警部队果然扩编了。他被调到共和国地图的鸡尾巴尖上的一个支队仍当参谋长。组织上曾征求他的意见,平职调动去不去?他说去。 老穆来看小羽时对她又讲了岳成岭的事,说这个人怪有意思的:“替别人分析怪周全,自己摊上了也是一笔糊涂账。”“怎么了?”贺小羽又来了兴趣。“金矿找着了,老婆的离婚协议书也寄到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岳成岭这个人哪,人家喊他‘矿疯子’,听说跟他爹一样,找起矿六亲不顾。你说他找了几十吨上百吨的金银储量,自己不多拿一个银毫子,为什么这么玩命?” 贺小羽说:“你不也一样?发了这么多电,你多点一度了?” 老穆没话了,旋即又愤愤:“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最坏的。” “什么东西?” “老婆。” 他仍在愤愤,根本忘了贺小羽也是个“老婆”。 --------------- 《中国近卫军》第九章(1) --------------- 苏娅刚坐下,一个脸盘像个大男孩样的秘书请她到华主任办公室去。华岩自主持工作以后就搬到单间办公,苏娅和几个秘书同在一室。苏娅问华主任?命令宣布了?大男孩一挤鼻子,说大家都超前喊,不喊的反而滞后了。 华岩的办公室不大,东西不多,十分整洁,办公桌、台式电脑、木质扶手沙发纤尘不染。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全国分省地图和k省公路交通图,还有总队全年工作流程表。主人思考的问题跨度很大。苏娅进来华岩只点点头。昨天机关大会上他被叶总点了名,苏娅同情他,问他是否没休息好?他苦笑笑说,都说基层干部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咱是睁开眼,半夜两点;刚想睡觉,半夜鸡(机)叫,一号台找。他搓搓脸颊把苦笑抹去,给苏娅传达了近期工作:重点是迎接下月到来的总部检查组。华岩压低了声调,闪烁其词、神秘兮兮地说:“叶总、宁政委都在考核范围……还有一个副总的位子,嗯,首长都很重视。” 他像许多干部一样,不论自己是否有升迁的可能,一听说考核干部总是很兴奋。这种事往往牵着头头脑脑们的心,而自己的心又被头头脑脑们牵着。领导心里一阵风,自己肚里一层浪。 苏娅知道,武警部队的体制结构不像解放军,从下往上层层搭起来,像个金字塔。武警是横宽纵浅,像个斗笠,总部是个尖尖的“帽头”,下面呼啦啦展开一个大平面。总部就是什么都不干,光跑,一年也跑不过来。当然,如果你那个总队问题不少,确需帮扶,那总部也是闻声必到。总部很忙,没有工夫放空枪,这就难怪受检单位很重视了。叶总和宁政委已就军、政、后的迎检工作做了部署,要求特支迅速形成战斗力;直大的试点,总部已原则同意,这次要交出切实可行并且有超前意识的组建方案。 华岩拿起几页表格说,机关的队列训练,我根据叶总的指示搞了个计划,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送给直工处,就这么办。苏娅说我刚来,提不出啥意见。华岩说,我搞完了才想起来,按说这个计划该由直工处搞,这回就这样吧。苏娅说你肯定加班了,华岩摆摆手。苏娅明白,这点事大男孩秘书就能办,之所以叫她去送,是进一步明确领导关系。她一调回来就对贺东航表示,还是直接到特支帮助工作好,免得在这里给旁人造成精神压力。贺东航不同意。说在总队干几天没什么坏处,你了解一下总队,机关也了解一下你嘛。 昨天的动员大会上,叶三昆总队长又一次强调狠抓机关,讲得具体而严厉: “……机关该抓抓了!要外树形象,内强素质。现在有的男干部稀里咣当,女干部一步三摇,这是不行的。下周开始,每天队列两小时。有的干部坐下不会写,站着不会做,下去不会抓,上来又不会说,子丑寅卯都讲不清楚,这是不允许的,懂不懂? 第23章 下周开始,每天基本功训练两小时……” 华岩在下面计算,每天已去掉四小时。宁政委又插话:“有的干部该知道的不知道,该记住的记不住。基本功训练要突出应知应记的内容……” 叶三昆越说越有气:“……卫生也不像样,楼道里的痰迹多少年不擦。门诊部!你给我搞些药来,谁的痰谁去擦!”华岩心说这么些年了,吐痰现场早已破坏,找到“痰主”恐怕要查dna。 “……还有厕所,有的人拉屎不带冲的,提上裤子就走人,你以为是你村的茅坑!小便池里净是过滤嘴儿烟屁股。烟屁股溶解于水吗?华岩!” 华岩正心算呢,冷不丁被喊起来。 “溶解于水吗?” “……”华岩快速反应,听出这是道化学题,但没听清什么物质要溶解,头上就开始冒汗。他听后面有人讨论:“溶解……不溶解……”就回答:“溶解吗?” “我问你!” 轰笑声中华岩焦头热脸地坐下,终于知道了叶总问的是烟屁股。心想我又不抽烟,怎么拿我开刀! “……每天一小时整卫生!” 五小时了。华岩忍气吞声地复算一遍,他要做计划。心里狠狠骂,平时干啥去了,这会儿拿个主持工作的老副团提溜来提溜去,管烟屁股的是直工处! 吃早饭的时候,叶总在餐桌上就强调:“今天的队列训练,领导干部要带头,一级做给一级看。” 为了方便工作,师以上干部都在小食堂就餐,叶总在这里讲了他的决定就等于宣布了。今天也是中心组的学习日,党委“一班人”要集中学习。中心组的学习过去叫做“雷打不动”,请假必须政委批。叶总提出领导干部要出队列,就意味着要从学习日里挖走两小时。贺东航拿眼请示宁政委,宁政委咽下一截油条才说:“算做调整吧,时间顺延。”他喊来炊事班长,交代咸菜不要光搞些腌制的东西,光咸没营养,要多调拌一些新鲜蔬菜。叶总又提出,把今天中心组的集中读书改成自学算了,宁政委表示不合适,说这个时候自学还不“自流”,都去忙迎检了?叶总冲贺东航点点筷子,说真要忙迎检也不是坏事。宁政委对政治部焦主任说,中心组学习也是这次检查的重要内容,你们把资料都准备齐。焦主任赶紧把没营养的咸菜拨拉到一边,应了一声“好”。叶总吞掉半个鸡蛋,夹了一大筷子腌黄瓜使劲嚼。 中心组的学习情况每次都要向总部专题报告。自学开始是分散的,宁政委几次“私访”,发现有些人名为自学实为办公,就改为集中。开始还有人常出去接电话,现场打手机。宁政委忍无可忍,把书本一拍:“都给我坐下。你们口口声声说学习重要,我看不如你打手机重要,要联系晚上在哪里吃饭嘛!请哪些人参加嘛!你们别笑,正经工作除了抢险、处突,有几个打手机的?从今往后,凡集中学习一律关闭手机,不准接电话,从我和三昆同志做起!”从此集体学习就很严肃,除了谁的肚子不好零星咕噜几声外,再没有与学习无关的动静…… --------------- 《中国近卫军》第九章(2) --------------- 交班会上,叶总又临时决定,上午的机关队列训练,驻省城单位的团以上干部都参加,立即通知,30分钟赶到。因总队和支队党委中心组的学习是上下联动的,贺东航就请示政委,是否让支队的中心组学习也顺延两小时?宁政委笑笑,说不要搞得太紧张了,连续几个小时出队列,效果不一定好,就9点开始吧。叶总一挥手:“快去准备!”贺东航知道,首长们各自分管的工作,那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工作,还是一块“领地”,一分权威,事先不商量就安排别人分管的工作,就叫“越俎代庖”,难听点就叫“手伸长了”,对方是不能容忍的。这就要靠机关协调。作战值班员请示贺东航按什么时间通知?贺东航把他拉到一边火辣辣地说,平时怎么给你们讲的?两个主官都在场的时候,如果意见不一致,下级不准当面请示按谁的意见办。按谁的意见办?军事工作按总队长意见办,政治工作按政治委员意见办。这是条令规定,懂吗?通知各单位,30分钟必须赶到! 叶总、宁政委站在操场北头。他们都是按规定着装,腰板挺得很直。叶总的脸有点阴,对鱼贯而来的支队主官们很冷淡。宁政委很祥和,对向他致敬的人笑眯眯的,连点头带还礼。他敬礼大的套路符合条令,右臂右手往上走,只在手掌贴近眉尖时变为自选动作,并拢的五指弯成一把勺,把勺底朝着你。这会他把“勺子”不停地举起来,扣下去,不时同人扯谈几句:“迎检工作安排很紧吧?不要光靠临阵磨枪,要注意有张有弛,弦太紧了要断的,不要搞乱了正常秩序。要防止忙中出错,乱中出问题……”他的话音不高,但很清晰,叶总和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叶总的脸色仍不太好看。宁丛龙的话句句说给他听。他对老搭档这一点历来不满:有什么意见不直接给你说,给别人说,让你旁听。你如果说中午吃大包子吧!他会冲另一个人说,面片好喝,中午弄两碗。看着那把“勺子”上下运行,他心里就来气:50多岁的人了,连个礼都不会敬,还说什么弦要断了,可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敬礼的“效果”。贺东航注意过,两位将军的脸色不少情况下会有点对比,一个如果发点阴,另一个就可能比较晴朗。脸色差不多的时候也有。受到总部的重点表扬,或是争取到省里的重点扶持,两张脸一块儿灿烂;部队出了大事故,俩脸一块阴天。坐在主席台上念稿子,只要不脱稿讲话,俩人都没什么表情,一个人念完了另一个人念。 叶总看看表,喊了一声直工处长,命令开始训练。直工处长立正喊道:面向我,成并列纵队,集合! 直工处长个子高,队前一站像高射炮。但他紧张,夹得很紧的两条腿微微发抖。他跑到叶总面前报告,由于腿长,不小心就跑近了,叶总从他大嘴里呼出的热气判断,他早餐食用了腌制咸菜——糖醋蒜,听了报告既不指示,也不还礼。直工处长更慌了,隐约觉得自己少报了什么……忽然记起没报职务姓名,就赶紧补上。叶总这才指示,先练习脱帽、复帽,然后练敬礼和礼毕。直工处长转身传达首长的指示,心里就埋怨现行的条令太繁琐,你明明知道我姓甚名谁什么官儿,还瞪着眼要我自报家门,这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该改革的东西太多了。 司政后带开组织训练,支队来的人在操场北头列队观摩。宁政委和副总、副政委们正要转转看看,叶总又指示常委单独操练,由贺东航组织。 自从有了大檐帽,警营里又多了一块“磨石”:脱帽和戴帽。这么多人在一起,一声“脱帽”,各脱各的不行,这就要统一。原先的口令是“脱帽”!“戴帽”!但直工处长喊“脱帽”还可以,喊“戴帽”就常常喊成“戴帽儿”。在中国,“戴帽儿”这个词常有特殊含义,喊起来不严肃。而不要“儿”,只喊“戴帽”听着也别扭,跟那个很像海龟的“玳瑁”一个音。叶总经过反复琢磨,决定改为“复帽”,直工处长就很难念成“复帽儿”。 常委们也在戴帽、复帽,分解的、连贯的,很像那么回事。贺东航注意到,叶总、宁政委每一动都是一丝不苟,虽有点夸张,但配上他们的年龄、体魄和警衔,仍给人以振作感。 司令部的队列是苏娅在喊口令。按惯例应由直工处长喊,但因为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叶总弄了个大红脸,他心里窝火,就让华岩喊。华岩觉得刚主持工作,不便再给人一种“事务篓子”的形象,而且喊口令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愿喊,就提名苏娅。苏娅当然推辞。华岩的口气坚决了,已经不是在商量,似乎已把喊口令的能力作为考核干部的内容。苏娅把大檐帽正了正,说试试吧。她往队前一站,立时像换了个人似的,双目如星,胸如半月,那口令激越清亮。不仅司令部的人长了精神,连政治部、后勤部的干部们也偏头侧目。心里赞叹:看模样像个跳舞的,遛一遛原来是当过兵的,细打听才知是正规军出来的。苏娅初喊还有点怯,被大家看得倒沉稳了。心想看吧,两年战士、班长,两年通信排长不是白当的,别以为交通兵就知道修路、挣钱、吃饭!她甚至还想纠正几个干部的动作,后想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还是悠着点吧。 贺东航看着高兴,苏娅不愧是他的老战友!但看看其他的干部就不顺眼了。 比如那个营养过剩的机要参谋,人粗得像个发烟罐,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还笑人家戴“傻帽”。叶总过来要了他的帽子,问他能把帽子各部分的名称说出来吗?机要参谋吭哧半天,只知道帽檐叫帽檐。叶总告诉他和大家,这叫“帽瓦”,这叫“帽墙”,这不叫“帽盖”叫“帽顶”。他平缓地说:“你是1982年入伍的,第二年考上了电子工程学院,称得上软件专家。你是个军人,你从事的是军事机要工作,今天训的就是军人意识……”叶总历来不越级批评,他说那叫瞎批,批就批主管的。汽车翻沟里了,你批汽车吗? --------------- 《中国近卫军》第九章(3) --------------- 接下来的“敬礼”、“礼毕”,就比刚才严肃多了。 宁丛龙跟着口令做了几动就出了列,观察叶三昆的动作。叶三昆做得更卖力。 第24章 心想,看吧,但请你联系实际。宁丛龙比划了几下,就转到机关那边。原地活动时他转回来,对贺东航说:“像敬礼这种动作,可称为一分钟工程。对着条令,照着镜子,认认真真练一分钟,至少可做40动,基本就解决问题。我刚才转了转,有些感受。一些人当了十几二十年兵,天天在敬礼,到了也敬不好。问题在哪里呢?”叶总依然是旁听,心里说不孬,有点自我批评精神。宁政委自问自答道:“问题不在技巧,在于这个人能不能分出个好赖美丑。文雅点说,是个审美层次问题,也反映了这个人有没有完善自我的自尊自爱心。一个军礼,能把这个军人的形象勾画个八九不离十。”副总、副政委和焦主任们听得连连点头,都说政委从细小事物中悟出的道理很深刻,看来做什么事情都要用理论来指导。我们尽跟着瞎比划了,理论功底就是不行。 叶三昆在一边转悠。他知道老宁是说给他听的。开始他还有些不屑,笑着招呼常委们:政委的话你们要好生理解啊,都要分出个好赖美丑。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家伙讲得有些道理,当然还不至于像大家说的那些马屁话。到底是政工干部,脑子够用,嘴皮子够用。 他想起和宁丛龙在一个连的时候,他当副连长,宁丛龙当排长。有一次,连里那个黑大个子指导员从团部回来,传达一个重要精神。这个指导员平时不怎么动脑子,讲个什么事临时凑。他汇报教育情况很像那么回事儿,说一会儿还看看本,其实本上啥字没有。宁丛龙爱学习,看他不起。那次指导员传达的是,林彪自我爆炸之后,上边搜出了他授意儿子搞的一份反动纪要,记录了他们想搞武装政变的计划。上边指出,这个纪要,就是他们篡党夺权的“自供状”。那时对这个词儿都还挺生的,黑大个子指导员也不记录,回来给叶三昆、宁丛龙们传达时,就想不确切那个东西叫个“自供”什么了。但他又很自信,爱面子,就大差不差地比着音说,那是他们篡党夺权的“子宫帽”。叶三昆感到不太好懂,但既是上面定的,就慢慢理解呗。宁丛龙则不认同,当面提出异议,说不可能叫这个名儿。黑脸指导员脸一黑:“怎么不可能!那东西能干净吗,脏兮兮的!”叶三昆劝宁丛龙别较真了,反正不是卫生东西。宁丛龙头一拧,那不行,上面的精神不能瞎编!官司打到营里,一时传为笑谈……想起这段往事叶三昆忍不住笑了。好哇,等会儿你也刻画个形象,看你的审美层次提到多高了。 叶总亲自纠正常委们的敬礼动作。在军一级领率机关,在依靠下级服从上级来运转的军事集体里,对这帮大校们适时做一下“纠正”,并非没有必要。他从末尾的后勤部长开始逐人纠正。贺东航以跨步相随,逐人下达口令,一步步接近了排头的宁政委。宁政委坦然以待,他在挺胸收腹,尽管在形体上体现不够明显…… 叶总终于站在了宁政委对面,俩人相距一步,喘气之声相闻。 贺东航下达口令:“敬礼!”满操场的人都看见,政委宁丛龙少将的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帽檐右角前二厘米处,手心向下,微向外张20度,手腕不弯,大臂略平,与两肩略成一线,两眼盯着受礼者——叶三昆少将。叶三昆说过,敬礼敬个精气神儿。宁丛龙标准的动作,加上满脸肃穆凝神,肩头的将星再配上平时不多戴的大檐帽,还真是精神。 贺东航紧眨眨眼睛:确是这番景象。他断定叶总也会同他一样惊异:宁丛龙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审美”,“完善了自我”,这使他大惑不解…… 宁政委先自笑了,自己做了礼毕动作,对叶三昆玩笑道:“要给我照相?”机关干部们也笑了。常委们自行观摩了宁政委的英姿,副政委和焦主任赞叹了几句,其他人不知叶总的态度,没敢吱声。宣布解散之后宁政委喊道,休息以后常委到二楼会议室集体自学。就做着扩胸运动悠然上楼了。 果然不出贺东航所料,叶总留下了他开训,司办和直工处的头头陪着,苏娅也在其中。叶总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操场:“看看你们这训练,人海战术,疲劳战法,两个小时连轴转,过去这样吗?这个计划谁搞的?”华岩红了脸,心里扑腾起来:自己马上新官上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说是自己搞的,但一咽唾沫,不小心把话也咽下去了。 “谁搞的,直工处?”叶总追问。华岩头上冒汗,心想真是多此一举,窝囊!这时,直工处长吞吞吐吐地说,是苏娅副主任送来的,他们就照着印了。 叶总语气有些缓和:“小苏刚来,情况不熟,华岩,你要认真看看嘛,〖hz(〗〖ht6”,7”〗口〖ht5,6〗安〖ht〗〖hz)〗?”华岩避开苏娅的目光,对叶总承认道:“我有责任……” 苏娅吃了一惊,眉毛往上一挑,接着就有些反胃,再不看华岩。 叶总接着批贺东航:“特别你们司令部,一做四不像,一问三不知,我都替你们丢人!很简单的动作,训死了都不上道儿,对动作根本没理解。你亲自搞个计划,要体现科学训练方法。明天下午你给我逐个验收!”说罢,甩下他们上楼了。 --------------- 《中国近卫军》第九章(4) --------------- 华岩情绪很激动。对苏娅抱怨说直工处长太机械了,谁送的计划就是谁定的?哪能这样!刚才我没客气,狠说了他一顿。老苏,你不要把这件小事放心上。苏娅说,华主任也不要把小事看得太重了。 苏娅继续惊讶。惊讶华岩说这番话时的“坦诚”,惊讶他如此无视她的人格和智力,也哀叹华岩面临这样一次小小的职务变动,竟如此惶惑和不知所措。她不忍心捋着道德的线索去感知这位上级的心胸和品格,毕竟初来乍到,日子还长。但她又不能不想,就试着从心理学的角度推测华岩,希望华岩得的是一种由于环境突变而引起的适应性障碍。这样想着,苏娅就微微一笑。这笑使得华岩有些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扯拢了两扇领子,像是在掩盖喉结下的那个肉坑,似乎他的真话都在那坑里埋着。苏娅就更倾向自己的推测。 贺东航进来了。挨熊的整个过程,他没插一句话。训练没组织好,首长批评应该。但叶总为这样的小事发火不多,当着部下批自己更少。自己挨几句倒没什么,他担心苏娅,就问这个计划怎么是苏娅做的呢?华岩有些尴尬。贺东航说,今天的事不怨你们,是我想简单了,我向叶总检讨。苏娅说首长能为下级承担责任,我们就有安全感了。她语气真诚,不像开玩笑。华岩的脸上五颜六色…… 晚上,贺东航睡不着。叶总批了他之后,宁政委又把他叫到办公室,谈了科学训练的问题。末了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要加强历练。挨熊也是一种历练。首长愿意熊你,是因为你有可熊性,熊了会有效果。在较大范围内熊你是信任你,认为你有承受力。熊人也是一门艺术,但只有对他认为熊之有理、熊之有效的人也就是可熊的人才熊。你看看周围的干部,哪一个不是在熊中成长的?我在独立团当党委秘书的时候,写报告搞错了一组数字,老团长就是冲英的岳父,罚我靠墙根站了俩小时,这以后我写报告可不敢马虎了。他这是为我好,也知道我能挺住。要是我一站墙根儿就跳楼,打死他也不敢罚我站。所以我每年春节还得去看他。” 半夜里,叶总又给贺东航打电话:“老贺吗,刚回来?不要搞得太紧张了。特支和直大新营区的建设用地你再督促一下,搞几个方案给我。好,你们辛苦。” 有事明天早餐可以交代。夜半打来电话是对下午的事道歉了。对一天处理的事情,叶总上床前会过一遍电影,有什么不妥打个电话补救。 将军有将军处理问题的方式。 贺东航搞清了那个倒霉的队列训练计划是华岩搞的,让苏娅去送的。他生华岩的气。苏娅说得对,无论大领导小领导,如果不能勇敢地为下级承担责任,那谁还能踏踏实实跟着你干?他烦躁地踱到窗前,打量着那盆霸王鞭。这还是他当中队长的时候,从他父亲办公室的那盆巨型母体中分离出来的。随着他职务的攀升,这植物也在攀升,如今已长成威威猛猛扎扎煞煞一大盆。茎块像武士铠甲,墨绿色的叶子一蓬又一蓬,像冠缨。蒲冬阳曾说,这是你的吉祥物,我也沾点祥瑞之气,就挖走了一块根茎,结果没过一年就提了副师。这一下来挖的人就多了。他训斥了公务员,并且挂了一块“不准乱挖”的牌子。他喜欢这簇怒放着霸王之气的绿色。 他要去找苏娅,正巧苏娅来了,司办跟参谋长斜对着门。前一阵她常来,后来机关有些传言,说她和贺东航怎样怎样,来的就少了,真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就给贺东航打个电话。 贺东航笑眯眯地说,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那天表现不错。苏娅说我哪会喝酒?还不是被逼到份儿上了。贺东航认真地说,可别小看那杯酒,那就叫素质。成天讲这素质那素质,什么叫素质?素质就是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场合是什么角色、该怎么做,而且做得得体。苏娅说到底是参谋长,讲个普通事儿都用理性思维。贺东航说这是有道理的,如果那天你不领会意图,不看情势,光顾吃菜,全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叫没素质。苏娅问,你把人家刘局长的手机扔到锅里煮,叫什么素质?贺东航说,高素质。 第25章 那手机也是纳税人的钱买的,就让它为武警的尊严服务吧。贺东航又像是不经意地说,关键时刻能冲上去,这种干部……领导满意。苏娅红着脸申辩,我可不是为首长喝的。 贺东航问,你哥带去的那个罗总,你看怎么样?苏娅说挺好的,要模样有模样,要风度有风度,精明干练,你看呢?同许多女性一样,苏娅也想听男人评价旁的女人。贺东航说这个女人不一般。提醒你哥,警惕糖衣炮弹。苏娅听了这话就要走,贺东航忙说,这个女的确实想通过你哥插手咱的征地和基建工程。她插手工程当然为挣钱,这没错,就怕她挣黑心钱……你哥那天没说什么?苏娅说,他是司机背上楼的,嫂子给她倒茶,他嚷嚷啤酒也不喝了,还骂我胳膊肘往外拐。贺东航说你哥疼你,你喝那一大杯就跟揪他心似的,可一个劲发动灌我们。他知道,苏娅跟哥哥是同父异母,但兄妹关系很好,家里也很和谐。就问苏娅,苏伟的生母在不在了?苏娅不愿谈这个话题,只说早就不在了,我哥一岁就跟了我妈。参谋长今天找我拉家常啊,看来心情不错。 贺东航笑着说,训练计划的事已经搞清,给叶总报告了。 --------------- 《中国近卫军》第九章(5) --------------- 苏娅等他的下文。想不到贺东航却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苏娅站起来说,过去了好,那我走了,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我得给华主任请示工作去。贺东航忙拦住她说,别忙走,正想找你说这事呢。 苏娅气恼地坐下:“你不是说华岩是好人吗?” 贺东航慢悠悠地问:“那他成坏人了?” 苏娅一时语塞。 “你说什么是好人?”贺东航问她。 “至少不整人吧。” “这标准还沾点边儿。用这条衡量华岩,还不能说他是坏人,因为不能说他要整你。” 苏娅又要走,贺东航连忙笑脸相留:“请稍安勿躁,我今天就向你讨教什么是好人坏人。说吧。” 苏娅一扭头:“进首长的办公室,下级只带两只耳朵半只嘴。” “半只嘴够用吗?” “只说‘是,是,好,好’,半只嘴还用不了呢!” 贺东航在苏娅对面的小沙发上坐稳。说:“好人坏人的社会标准我不敢说,就说部队。我觉得看一个人怎么样,主要看他怎么对自己,怎么对别人。一个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的人,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 贺东航说到这狡黠地一笑:“你算计一下,华岩为别人、为工作着想,还是超过了百分之六十吧?那份倒霉的计划,不幸掉到剩下的百分之四十里了。苏娅同志如果是个及格的好人,就应当把那个计划放在为他人着想的百分之六十里。” 苏娅嗔道:“贺参谋长平时就这么绕来绕去做思想工作?” 贺东航收敛了笑容。“你再替华岩想想,苦熬了多年正等这个位置,又碰上这么个小纰漏,从动机看是为了保自己,牺牲局部,主观恶意程度并不高,就原谅了呗,反正你们也共事不了几天。” “什么意思?” 贺东航挪到苏娅坐的双人沙发上,俩人之间就没有了茶几。他正经八百地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提名你来当这个主任。” 苏娅一愣:“为什么?” 贺东航看看她:“因为华岩。” 苏娅皱皱眉:“华岩不是好人吗?” 贺东航说:“好人不一定是好主任。” 苏娅略一沉吟,一扬头:“好,我答应。只要党委看着行,我干。几时到任?” 贺东航现出惊喜之色:“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改初衷呢!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苏娅说:“跟你考虑的原因相同。” 贺东航不禁握住她的手:“我要代表司令部感谢你呢!” 苏娅说:“我自信我还不至于是个刚及格的好人。”转而又问:“那他怎么办,他不是给你立过汗马功劳吗?”苏娅眼前闪过刘丽凤喜不自禁的笑容和华岩久旱盼甘霖似的焦灼样。 贺东航说:“这个嘛,组织上另作安排……” 正说着,索明清来了。他立即表现出不小心打散了鸳鸯的自责,埋怨自己忘了敲门,这个低素质的毛病早该改了。 苏娅要走,索明清忙拦住她:“你坐你坐,我跟参谋长就一句话,叶总指示征地的事要抓紧,哎呀苏娅,你往队前一站,那形象,那口令,‘谁说女子享清闲’……” --------------- 《中国近卫军》第十章(1) --------------- 听说苏娅的调研同精神病有关,蒲冬阳吓了一跳,以为有人捅咕特支什么事了,听明是搞心理研究才松了口气。 正要登车出门的甘冲英立即返身上楼,要亲自陪同苏娅调查。苏娅调回来以后,甘冲英曾两次约她出去“坐一坐”,苏娅都推辞了。后来,外国一位著名小提琴高手来省城开独奏音乐会,正好又是特支现场执勤,甘冲英又约苏娅,先一起吃饭,再去听小提琴。苏娅答应了。甘冲英喜滋滋地换了便衣、买了鲜花到餐馆,结果等他的是三个人,苏娅、贺东航、蒲冬阳,名义是独立团老战友欢迎苏娅北归,贺东航逼他买了单。 苏娅见甘冲英执意要陪,就说你公务繁忙,有蒲政委在这儿,规格已经很高了。甘冲英说忙是不假,这次总部验收还不是唱特支的戏?光训练就够喝一壶了,又让我跑土地,跑规划,不能出纰漏。验收事关两个老头的前途命运,我要砸他的锅,他还不砸我的碗!蒲冬阳说能者多劳嘛!甘冲英说,老蒲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你去跑土地?又不是找刘局长! 蒲冬阳一听“刘局长”就激动:他刘局长咋的?那点权又不是靠本事挣下的,我老蒲还真没把他放眼里。“汤泡手机”那晚上蒲冬阳也喝高了,回家就醉声酒气审老婆。老婆听出醋意,就对他不依不饶:蒲冬阳你这个坏人,如果这样疑神疑鬼,赶明我不上班了。蒲冬阳瞪圆了小眼:凭什么?班又不是他给的,是我老蒲的待遇!见老婆较了真,才把她揽在怀里哄道:行啦,我是闹着玩呢,你以为光女人难?男人也不易,我蒲冬阳铮铮铁汉,戴绿帽子也要戴名牌的,就他?嘁! 贺东航找苏娅谈话之后,苏娅就提出到部队搞几天心理健康情况调查。她想完成戴悦风建立的《军人心理健康档案》课题,借此也避开华岩,她不想见他。 贺东航当即表示全力支持。听说苏娅的研究之后,他也翻了些资料,深为苏娅忠于丈夫遗志的精神所感动,建议她把调查研究的重点放在特支。 “咱就把这件事当成司令部的正式工作,你来主抓,再抽两个人当助手,搞出了成果要署悦风的名字,除了报总部咱也报交通部队,把悦风的这件事情办完……” 贺东航的热情细致是苏娅预料到的,但没想到他竟然还考虑了成果的推广甚至署名。他用的是“咱”。苏娅联想到因“计划”发生的不快,鼻子有点酸。她怕掉下泪来,赶紧转身走了。 值班员夏若女向苏娅报告了人数,麦宝才被中队长从厕所里抓出来,夏若女皱皱眉又补报了一个。麦宝捂着肚子,装出带病坚持的样子。他听说今天的问卷同精神病有关,心里很紧张。近来他光做些莫名其妙的梦,疑心精神有了毛病,担心查出来考学就黄了。 蒙荷捅捅身旁的女战士小燕:“麦书记”好像不舒服。小燕正琢磨台上的女上校像哪个明星呢,撇嘴斜了麦宝一眼:他舒服的时候不多。自从破例让麦宝参加统考,他的声名鹊起,大家都猜他的背景,较一致地推测他父亲是个有实权的干部。他自己则含糊其辞,说就管几十万人,算个书记吧,都是“公仆”。好几个看不起他的女兵就改称他“麦书记”。 特支的男女兵坐满了礼堂,一排排乌溜溜的眼睛瞄着女上校。以前光听说她是个“美女”,现在才知道她是搞心理学的,就觉得她漂漂亮亮的挺神秘,生怕心里的那点秘密一不小心被她抠了去,因此都有点拘谨。为心理问题集会毕竟是头一次。 甘冲英争着讲了开场白,向大家介绍说,苏娅原是s省交通总队政治部副主任,调到k省总队还没定位,就到特支指导心理建设,要大家热烈鼓掌欢迎。蒲冬阳首先论证了人是有思想的生物。大家正琢磨生物和动物的关系,他又引用了据说是恩格斯的名言:“人的心理现象是地球上最美的花朵。”一下子就把士兵们带到了云里雾里,不知自己的花朵开在何方,更觉今天的事儿严肃:中国领袖的话不用,请出了职务比毛主席还高的外国领袖。听了苏娅的辅导多少有些释然。 苏娅首先讲了“我们身边的心理现象”。又打开了投影仪,大家眼前出现了一些蓝底白杠的表格。苏娅解释说,这都是为建立《军人心理健康档案》设计的,包括问卷和几个量表,希望大家按照要求,如实填写。 麦宝看那些表格,觉得填写并不难。一般都是开列一些现象,他只须勾“是”或“否”。比如,“我常想我是一个或将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非常需要别人注意我或赞美我”,“别人认为我太性感”……这些问题挺平易近人,比中队搞的政治问卷有意思。但转而一想,这会不会是圈套?哪有这么好答的题?慎重起见,给她胡勾一气算了,让她啥也摸不着……苏娅又及时地提醒他:“一定不要瞎填,瞎填本身就说明心理有问题。”麦宝心里一咯噔,还是好生勾吧,弄个不正常可划不来。 第26章 麦宝没怎么费事就交了卷子,拉着同班战士江凌来到支队微机室。 根据甘冲英的设计,迎检的表演课目增加了科技含量,要出现战士操作电脑的场景。于是他找贺东航,趁总队机关办公设施换装,把退役的电脑讨了来,没怎么花钱,建了个颇具规模的微机室。运用微机干什么?复杂的来不及了,就定了处理汉字,五笔字型输入法。夏若女选了二十个接受能力强的男女战士突击训练。到时候,一演示完微机操作,全班人马再参加搏击操和擒敌术表演,以展示新时期的士兵能文又能武。 --------------- 《中国近卫军》第十章(2) --------------- 这样麦宝他们就惨了。除了上述重任,他们有的还要参加反恐怖特种战术演示,使用狙击步枪对人体部位靶、劫持人质靶实弹射击演示,还要熟记内务条令、纪律条令、队列条令,背会蒲冬阳亲自审定的士兵应该知道、应该记牢的300道题,这些题多是近年来上面搞过的教育、制定的制度和首长指示的要点,尊干爱兵的题目占了不少。按说这些都是麦宝他们应该记住的:一个兵,光会做做动作,对该掌握的知识一问三不知怎么行呢?麦宝他们的脑细胞编制总数并不少,但一分兵把口就显得不够用,况且他们还拿出了一半左右留给了语文、政治、数学、英语……警校招生的统考,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这是让他最烦心的事。 麦宝不愿意参军,不愿意上学,不愿意背井离乡去打工,更不愿窝在家里种田。能干的他都不愿意干。想干的,比如当老板,当经理,或是拿钱很多很多干活很少很少的工作,一时也难以谋求。他的父亲,村党支部麦书记认为,孩子这样就瞎了,要找个事做,就想到了当兵锻炼这条路。在麦书记眼里,武警就是解放军,更听说当武警基本不出省,就托了五六个关系总算遂了愿。麦宝初到部队十分失落。村里人那种“当兵是就业的跳板”的说法已经过时。要想当干部只有考学。士兵直接提干的微乎其微,一个支队一年没准摊不上一个,那可是兵尖子,是要各级领导都叫好的,光靠“关系”拿不下来。考学也比前几年严多了,报考的必须是高中毕业生,还要先预考,过了线才能参加正式考试。分数上网公布,按分取人,分不够哭爹喊娘也不灵。听说也有点照顾,但那是照顾武警的子女,而且是亲子女,武警的外甥小姨子还不算数。麦宝对这条没意见,哪个行业不照顾自己的子女?他同学里也有几个就业的,哪个不是“子女”?他也不能怨父亲当初为啥不当武警,把自己生成“子女”。麦书记为了让他考学已经费尽心机。 前不久,支队士兵代表大会突然表决让他和蒙荷参加统考!公然说这是为了照顾省里的关系。麦宝又羞又愧又感激。蒙荷有什么“关系”他不知道,他凭的什么关系他清楚,村东头大槐树底下那个生着高额头、斑鸠眼的姑娘,在省城一个大官远房亲戚家里……那几天,他顶着周围曳光弹一像射过来的目光,默认他的父亲是“麦书记”,本来就是麦书记!他并不指望考上学,他既不是“子女”,多情的“斑鸠眼”也没那么大法力。他要的是面子,能参加统考这就足了。也不排除侥幸。听说往年考英语,有人从头到尾一色勾a,竟也上了线!幸运之神完全不顾及“麦书记”吗?不一定。就算“一定”,到时候给麦书记说声“题出得太偏”,也就交差了。 “来,老江,快坐下。”麦宝亲热地把江凌摁在转椅上。江凌皱着眉,脸色发黄,一路摇摇晃晃,像是顶着大风走似的。 蒙荷捧着一摞材料进来,见状说道:“麦宝你别拍马屁,我看江凌像是病了。”她把材料发给战士。这是总队宁政委在党委扩大会上关于密切官兵关系的一个讲话,发给微机手们练习输入汉字用的。 麦宝说:“你这个蒙荷同志哟,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我们老江这个时候怎能病呢!”他拍拍江凌单薄的胸脯,转椅上的江凌被他拍得转了半圈,麦宝赶紧把他转回来。江凌自己证实肚子疼。 蒙荷细看了江凌的脸色,嘱咐他坚持不住就赶紧说。自从士兵代表大会全票通过她参加统考,她就成了支队的新闻人物。有些女兵跟她说话阴阳怪气。昨天午饭前她要上趟洗手间,小燕问她吃馒头还是吃大米,要不要先留出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兵接着就问:“蒙荷耶,你是上厕所吃还是回来吃呢,要不要给你端到厕所去耶?”男兵们给她搭腔则怪里怪气,都在估摸她的背景。有的说你听她的名字——蒙荷!异国情调,家里不会低于正县级。蒙荷十分坦然:我家不是干部。那种娇花嫩草能照顾,我堂堂女子飒爽英姿凭什么不照顾!我还非考出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当年建议特招蒙荷入伍的夏若女,见她拿到了考学名额非常高兴,一个劲说就该这样。凡是可以不用干部的工作,多叫蒙荷负责。 麦宝摸摸江凌的额头:“你是不是让刚才那些题给吓怕了?知识分子就是脆弱。”麦宝名为高中毕业生,实际高一才上了半年,家里给他搞了张高中毕业证入的伍。江凌是一大队的文化权威,正经八百的大一学生,因为父亲打工撞坏了腿,学费断了来源,村长照顾他当了兵。在这文化复习的关键时刻,江凌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家请教的中心。 蒙荷宣布了训练要求,男女战士们就咔嗒咔嗒操作起来。麦宝见江凌依然双眉紧锁,估摸他是因为刚才的卷子没答好,就开导他想开点儿:“那些题都是花花点子,糊弄领导可以,糊弄群众还嫩了点。”他忽然想起让他为难的那道题:“性不能真正引起我的兴趣”。当时他犹豫再三才讲了假话。就压低嗓音问江凌:“那道性的题你勾的‘是’?勾的‘否’?”男兵们听了吃吃笑,女兵们就指责麦宝败坏训练风气。 一个胖乎乎的男兵说,你们不好好听课,女上校讲了,这叫气质,不叫风气。气质有胆汁质,黏液质,还有个什么质。麦宝撇撇嘴,那你是什么质?胖男兵遗憾地表示,也只能算个多血质,情感丰富、活泼可爱,多血啊!麦宝说你是该放点血,那小燕同志就是黏液质了。小燕腾地红了脸:你才是黏液质呢!你是黏液质!你是黏液质!你你你你你!你是黏液!你是质…… --------------- 《中国近卫军》第十章(3) --------------- 夏若女带着怒气走进来。连日的突击训练使他有点消瘦,脸颊缺少光泽,盯着麦宝的目光也泛着红色。“麦宝,你就这样训练?”他说“练”字有点拖音,双唇开启,露出列队整齐的牙齿。 麦宝起立答道:“报告大队长,我正在关心江凌,他有病!” 江凌立即否认。 夏若女怒冲冲,喝令麦宝出去,要他深翻沙坑三遍,待会儿用场地。麦宝甩出一句“变相体罚”,就竖眉立目冲出门。夏若女刚要追他,就见江凌双手顶住腹部,锁眉咧嘴直喊肚子疼。他脸色蜡黄,额头上一层一层冒冷汗。蒙荷提醒道,怕是急性阑尾炎,要赶快送医院。夏若女急叫人扶江凌下去,向蒙荷交代了训练任务,下楼去了。 甘冲英把一摞答卷塞进三菱越野,说他跑土地要路过总队,正好把苏娅捎回去。苏娅就上了车。那摞卷子坐了甘冲英的指挥位置,甘冲英就和苏娅同坐后排。车上的气氛有点闷。甘冲英没话找话,问苏娅,贺东航最近忙吧?苏娅说是挺忙的。甘冲英说该忙,总部首长要来嘛,一年能有几次?忙中有乐,忙中有求嘛!苏娅问,你不也挺忙吗?甘冲英长叹一声:我忙是替叶总宁政委忙,当然也替贺参谋长忙。他把嘴朝苏娅的耳朵凑凑:你没看出来,这次的检查考核是冲谁来的?两位将军嘛!秃子跟着月亮走,贺东航也能沾上光。苏娅皱眉。把贺东航比做“秃子”,她心里起腻。心想现在的人对仕途真是敏感。就说,甘冲英你够顺了,同期入伍的人里你比人家高出几个台阶! 甘冲英不以为然。他说:“这叫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你看‘动物世界’里,美洲豹吃掉了羚羊里的老弱病残,不仅延续了豹子这个珍稀物种,还优化了羚羊的群体素质。”他很为这个比喻得意,“古往今来,最大的腐败是吏治的腐败。这话不是我说的,咱没这个水平。吏治里最腐败的是什么?”苏娅刚想说“跑官要官”或是“买官卖官”,甘冲英公布了答案:“论资排辈!这种做法最坏,压制了人才,这同中央讲的人尽其才、唯才是举是相饽的。”他常把“悖”读作“饽”,馒头的意思。 “……拿我来说,咱入伍受的啥教育?吃苦,奉献,可现在……你的眼神我看懂了,你是问:你不也副师了吗?不错,我是副师,而且三年了,可我那是汗水泡着心苦干出来的。远的你不知道,近些的事儿,‘1·23’,听说了吧?四个死刑犯越狱,不是我堵住了监狱大门,那半个省城就炸锅了。‘2·16’,两个流窜犯劫持一个小哑巴,现场的人全傻眼了,不是我声东击西先制伏一个,那武警的面子可栽大了,还有脸找省长要钱?丢人去吧。‘12·29’群体事件,情报是谁送出来的?不是我反穿皮袄从雪窝里摸出来,后果就太吓人了。还有‘10·26’……这些时候都是一口一个老甘不简单,提拔的时候呢?说我老甘任职时间短,缺乏理性思维。以任职时间长短论提拔? 第27章 公平吗?缺乏理性思维?你咋不拿着理性救人质呢!……所以我说,跑官要官并不可恨,那是被逼上梁山,是对论资排辈的批判。见人家跑别生气,轮到自己别客气,坐上软卧的人,有几个同情没买上车票的?” 苏娅开始以为甘冲英在开玩笑,但看他脸上充血,眼像机枪射孔一闪一闪,知道他是认真的,是真诚地感到自己遭到了巨大的不公正,没有切肤之痛的人是决然讲不出来的。 为了冲淡甘冲英的火气,苏娅故作轻松地说:“你们男同志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看职务就重一些,像我们胸无大志的,给个头衔还怕担不起呢。” 甘冲英连连摆手:“错误!担得起担不起都是领导说的,让不让你担也是领导定的。还没让你担,怎知你担不起?凡事要讲个实践检验,这不是从认识到认识吗?” 苏娅把话题扯回到迎接总部的检查考核上。甘冲英突然问道:“听说贺东航让老头子狠撸了一顿?那是指桑骂槐,他可是叶总的爱将。叶总是对你的计划不满意。”甘冲英往她这边凑了凑:“你也是的,你给他搞什么计划?人家华岩要搞,你说你来,也好进入一下情况?” 苏娅脸都气白了,这种歪曲显然是一种恶意。令她惊诧的是,丁点小事儿竟会做出如此文章!她问这话是谁说的。甘冲英直说:“算了算了!机关水深,出力不讨好是经常的,你呀,还是多加小心吧。” 苏娅打开车窗想透透气,一股掺着灰尘和汽油味的浊气却灌进来,又忙把车窗关上。 救护车一路拉着警笛照直朝前冲,就这夏若女还嫌慢,江凌的“哎哟”比警笛还揪心,他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接一阵呕吐。夏若女和胖男兵摁住江凌,还止不住他辗转反侧。夏若女伸出半截胳膊贴住江凌的嘴,说:“小江你别喊,咱是特战队员,要疼你就咬住这块肉!”江凌就真咬住了…… 胖男兵心里一揪,他猜这一咬,江凌的疼痛可能传给了大队长一部分。他同许多兵一样,崇敬自己的大队长,那是因为大队长爱护他们。这说起来似乎简单:官兵一致嘛。其实官就是官,兵就是兵,权力、待遇、所思所想就是不同,白领和蓝领能一样吗?这些咱不计较,你只要能为当兵的说句公道话,办点正经事,我就对你交心。前不久,肾衰的父亲给他来了信,说是寄去的200块钱收到了,他鼻子一酸就掉了泪。他知道这是大队长寄的,也知道大队长的父亲腿也不好。知道江凌是退了学的大学生,士兵们议论纷纷。后来,有几个弟弟或妹妹辍了学的战士,家里都收到了50块钱。等知道了是大队长寄的,都来谢他。夏若女的回答一点也不装腔作势:“以前我参加救助失学儿童的工程,和结对子的小孩不认识,想了想,还不如直接救助咱自己的弟弟妹妹……”这话多温暖,多实诚! --------------- 《中国近卫军》第十章(4) --------------- 三菱越野里,甘冲英又找了个话题。他意味深长地看看苏娅:“你们女同志害怕结婚,是在等待理想的男人,但实际上你们等待的男人并不存在。因为他必须具备妇女要求的特点:体魄健康,但不必像模特儿;是保护者,但不能让人感到窒息;是伙伴,但要保持距离;能干,但不只专注于工作;有强烈性欲,但不强求;很有钱,但不会为其他女人花;没有别的女友,但能容忍她与别人约会……” 苏娅笑笑说:“实际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女人的要求脱离实际,倒是男人们的认识脱离实际,把自己看得太完美。” 甘冲英红了脸。他觉得这个多年不见的女人话里好像另有一重含义:他甘冲英向她献殷勤,那叫自我感觉盲目良好。回想一下她对自己的追求的冷淡反应,甘冲英忽然明白了,只怕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看来人家一点意思也没有。想到此,一时凉了心。同时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还没挑到明处,否则这人可就丢大了…… 总队医院正好是杨红上急诊。她边问病症边把江凌搀到急诊室,江凌抱着夏若女的胳膊继续咬。杨红见那只胳膊乌紫乌紫的,牙痕很深,惊讶地挑起眉毛:“这是干什么?”胖男兵说是减轻病痛。杨红道:“特战队员就这么互救呀?解开腰带!”她正要往江凌的腹下伸手,江凌此时仍不忘严谨“作风”,紧摁裤腰不放松。杨红又好气又好笑:“你看你这个兵!” 胖男兵饶有兴致地观察,考虑回去如何传达。夏若女让他到一边去,柔声细气地劝着江凌:“小江啊,她是医生,咱让她摸摸吧,啊?” 杨红白了他一眼,只两三摸,便对旁边一个看她摸的小女医生下了结论:“右下腹明显反跳疼,急性阑尾炎,准备手术吧。你再摸摸。” 夏若女和胖男兵都傻了。胖男兵心疼江凌,更心疼大队长。担心这要算事故,会追究领导责任…… 蒙荷带人练完了微机就直奔训练场,按照夏若女的安排,赶在午饭前再练几动擒敌术。这当然是“出小操”,不是总队、支队的指示。无奈机关下达每周工作计划都是条条下达,到了基层,条条就成了“疙瘩”,每月下达的工作日加起来超过了31天也不稀罕,落实到单兵,出小操难免。 麦宝不怕出小操。年轻,有的是力气。今天累熊了倒头一睡,早上又是好汉一条。况且浑身的青春活力,若不找个地方发泄,憋着也难受。但他烦!他烦夏若女对他的潜能的破坏性开发,让这些名目繁多的演示课目占去了他宝贵的复习时间;他烦他的缺乏远见卓识的父亲,当初为什么迁就他不愿上高中的浅见:我贪玩不懂事,你个“书记”也贪玩不懂事吗?他烦那对“斑鸠眼”:你不惜头拱地让我考学,是对我麦宝有“意”,依我麦宝的帅气这也理所当然。话说回来,就我麦宝现在的条件,找个高档次的女朋友也不现实,但麦宝考个大零蛋你还有意吗…… 蒙荷把人分列,两人一对,练习“接腿摔擒”的一组动作:绊腿跪裆,掀腿压颈、涮腿踹腹、拧踝跪膝……虽近正午,但蒙荷意气风发口令洪亮。士兵们“嗨嗨嗨”地对摔着,不一会儿就热汗蒸腾、蓬头垢面了。 麦宝挺羡慕蒙荷。不知这姑娘能找个啥样的丈夫……原地活动的时候,麦宝故意大声问自己的搭对,一个脸上生有不少粉刺的大块头:“如果上级要求,蒙荷同志必须在《西游记》四个取经和尚里选一个做丈夫,你猜猜她会选谁呀?”这个问题使士兵们大感兴趣。蒙荷喝道,麦宝你不要破坏训练纪律! 粉刺大块果断回答:“她当然选唐僧,那是领导,管一个战斗小组,又出国又吃请,长得比女人还美……” 麦宝拨浪头:“那人不行,虚伪,缺乏激情,哪像个男人!他其实很爱女儿国的国王,但拼命克制。不行,我不能同意,蒙荷也不会答应。” 蒙荷气得跺脚,但众人热情正高,没人出面制止。 一个憨头憨脑、脸上乌溜八道的男兵做了个猴子搔痒的动作:“那就得选孙悟空了,猛男,对领导忠诚,本事了得,镇邪除妖,还当过几天干部。” 一个浅黄短发、说话总是打连发的女兵喊道:“俗!这是选丈夫不是选英雄孙悟空是个中性人根本没有性别他爱过哪个女人蒙荷咱不同意!” 麦宝陷入沉思:“那就难了。沙和尚倒憨厚,但人太平庸,没什么本事,将来很难提干,蒙荷跟了他过不上好日子……还能选……猪八戒?” 一直光笑没吭声的嗲声嗲气的女兵这会儿一拍巴掌:“我看就猪八戒了耶,蒙荷,嫁!” 蒙荷的脸由红变白又变紫,好看的眼里闪着泪珠,她又羞又恼,孤立无援,扭头就朝队部跑…… 麦宝已经得意忘形,众人的嘱目使他领略了成为中心人物的快感,丝毫未顾及此事可能招致的险情。他摇头晃脑地宣布了正确答案:“嫁给猪八戒是明智选择!多当一年兵就是不一样,看到了婚姻的本质。不错,猪八戒同志丑了点,但他温柔,有人情味,一心想过安稳日子。他好色,说明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也贪财,说明他向往富裕生活。女兵弟兄们,让我们竞争嫁猪吧……” 夏若女带着蒙荷一出现,队列里立即鸦雀无声。蒙荷仍旧回到指挥位置上,好看的眼还红着。夏若女推开麦宝的搭对,站在麦宝对面。他左胳膊上缠着几圈绷带,胸腹起伏面色铁青,目光钻头一样钻着麦宝。 --------------- 《中国近卫军》第十章(5) --------------- 蒙荷下达了口令。其他各组小心翼翼开打,麦宝按要领“涮腿”,夏若女没接招,还算和气地问他: “听说你把蒙荷许给猪八戒啦?” 麦宝知道全场都在侧耳聆听,便强壮胆子笑道:“简单议了一下。大队长,有几个人能有你那么大的选择余地呀……”他知道夏大队长谈了几个对象都没谈成,还想斗胆再鼓励他几句,就觉得迎面生风,一记左直拳捣在他的肩窝,他一阵酥麻,接着是电闪般的右直拳……按教范接下来该是右腿横踢,但未等到这一踢,他已经摔出三米远,仰面倒在他亲手翻松的沙窝里……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一章(1) --------------- 总队常委会的最后一个议题照例是“干部工作”,将讨论苏娅和华岩的任职。 给两位主官汇报“碰壁”之后,贺东航做了认真的“通盘”考虑,除了干部本身的任用,还考虑了各种相关的因素。 第28章 他先找焦主任摸了底,同几位副参谋长通了气,然后向宁政委汇报。 贺东航先给宁政委的宜兴紫砂杯里续上水。这茶杯容量颇大,造型古朴,是他前年到宜兴开会买来送给宁政委的。宁政委不喝茶,喜欢泡一些药材喝。他不喜欢旁人问他泡了什么好东西,紫砂杯子不透明,正合他意。 贺东航先汇报了司令部解决干部应知应会问题的举措,说不少干部听了政委的动员回去坐不住了,连夜翻箱倒柜,把尘封多年的资料都找出来,订了计划通读呢。宁政委说这样最好,要把基础搞扎实,光靠突击不行。贺东航说,我们尽可能从实际出发,缺啥补啥,不熬时间,不搞一刀切,不办那些既劳民伤财又事倍功半的傻事。宁政委笑了。说司令部先这么搞一段,再总结一下,把政治部、后勤部也带起来。我早就在想,抓建设要有常性,只靠突击是要出问题的。还要讲科学。都什么年代了?训练手段、方法还停留在上个世纪,那是不行的。 贺东航接着检查了自己考虑问题不全面,常常就事论事,忽视了用人的复杂性,确实要向首长学习…… 宁政委从花镜的上沿看着贺东航,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贺东航进一步肯定了华岩的贡献,说这个人泼辣,勤奋,协调能力强,是司办主任的合适人选。一查他的履历呢,才发觉缺少基层的任职经历,从当公务员、打字员就在机关,将来再发展可能受局限。“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让他到部队去做点实际工作,比如到特支当个副政委,把部队这一课补上,也便于将来再向上发展。” 宁政委说:“这样对特支的班子也是个加强。” 这等于认可了。贺东航把话题转到苏娅。 “苏娅这个人,听情况介绍还可以,来了表现不错,文字说得过去。只是一个女同志,放到部队和别的处都不太方便。能不能先放到司办主任的位置上干一段,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再调整。”宁政委稍稍皱眉,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贺东航又说:“上次汇报之后,出操下楼的时候叶总对我说,华岩和苏娅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当司办主任都不太理想。他说他是一家之言,让我听听政委的意见,政委有经验。” 说这番话贺东航有点发虚。叶总没这么说过。宁政委提名华岩当主任,仅仅表示对华岩的认可。而一旦这个意见进入运作程序,那就不是华岩能不能“当”,而是党委书记的意见要不要“听”了。它已经上升到了权威的高度:对这个提议的态度,就是对这个提议的提出者宁政委的态度。 党委管的事情数干部任用最复杂,而干部任用又数主官意见分歧最让人头疼。从理论上讲,俩人意见不一致才好呢,设两个主官就不排除俩人不一致,不一致才有争论,才能达成一致走向最佳。但在现实中,这种不一致既让人打憷又让人挠心。这就靠机关去协调。协调是什么?是两位主官通过第三者进行的间接谈判。谈判就是妥协,妥协就是双方把握住底线互作让步,几轮“协调”下来,找到一个使双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所以,机关的职能有许多是体现在协调上。好干部两头牵,坏干部两头搬。一个称职的机关干部,遇到主官间有分歧,就要千方百计缩小双方意见的差距,把首长的认识和相互关系往一块儿牵,而不能借机搬弄是非。当然,也有一些人游刃于两者之间添油加醋,歪曲本意,搞得两位主官的认识越拉越远以至反目,他则从中渔利。贺东航鄙视这种劣行。他给部下多次讲过:主官和则部队兴,主官斗则大厦倾。暗箭纷飞,相互猜忌,上班好像进了地雷阵,无心干事何来政绩,又哪有前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要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宁政委摘掉花镜站起来,身后那面鲜艳的国旗把他的脸映衬得红艳艳的,使人看了心里都有股红红的暖意。 “东航,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人尽其才。我们的干部都是好干部,就看怎么带,怎么用。这就要用其所长避其所短。用就是一种锻炼,一种培养。这样,一大批干部就会站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同意了,还带着赞许。通常贺东航给宁政委汇报工作,宁政委如果满意,会说“东航……”如果还须深入探讨,会语重心长地喊他“老贺”,如果压根就不同意,就喊他“贺参谋长”,这就严肃了。 贺东航又去找叶总。叶总嗯了一声,继续批文件。 贺东航站着就说:“出操下楼的时候,宁政委说司办还是叶总接触多,主任人选就按叶总意见办吧,华岩缺了基层课,是不是到部队解决个正团?让我向总队长报告一下。” 叶三昆签完了文件才抬头:“司令部上报的东西最近有起色。干部嘛,机关部队都要干干,有好处,懂不懂?跟带孩子一样,对干部不能溺爱!你贺东航还不是这么起来的?” 别看叶总对贺东航笑脸不多,但贺东航到他这来心理一般很放松,不用放警戒。叶三昆看着他在部队长大,他们的友谊是互以命换的。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一章(2) --------------- 那年夏天,独立团组织武装泅渡,按惯例由干部们率先入水。贺东航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人影。人们以为他用潜泳冲击呢,叶三昆看出不对头,跳水潜到库底摸了一会儿,揪住了一绺头发,把他从软草浅沙之中提溜上来。这种救命之恩虽说不似枪林弹雨中或者抢险救灾中舍命相救那么像回事,可当时如果叶三昆没看见,他不就淹得死死的了?不久他还有了回报的机会。 那也是独立团转警之前的事。营房西面一个汉子喝多了酒,发作了间歇性精神病,爬到学校的三楼顶上鼓翅作声,竟胡吹自己见过村长老婆的光身子。叶三昆就飞身上了屋顶,像斗牛士一样逗引那疯汉,三下五除二就下掉了两把菜刀,高举双手向人群致意,如同站在领奖台上。但那疯汉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刀,那刀切瓜剁菜一样朝他的后脑砍去……贺东航就跟有预感似的,眨眼工夫就跃上屋顶,踢翻了醉汉。头缠纱布的叶三昆握握他的手,说他“是个侦察兵的苗子”。叶三昆从此沉稳多了…… 苏娅一调进,华岩就预测了自己职务的走势,提出不再担任司办党小组的小组长,提名苏娅临时代理。本来用不着这么急,但华岩觉得应当早向部属传递一个信号,也让苏娅早点给自己定位。因为按惯例司办主任是不当党小组长的,这活儿太具体。昨天已经通知,党小组先传达总部党委的几个文件,然后个人小结迎检情况,开展批评自我批评。 苏娅招呼党员们到大屋里学习。大家夹着本、端着杯子鱼贯而入,摆出通常的学习架势。大家见了苏娅都笑眯眯的。一个老秘书很自然地问,苏主任,昨晚的电视剧看了吧,怎么样?那个副市长敢那样顶撞市委书记?这个情节太离谱,肯定是败笔。 见人到齐了,苏娅让大男孩秘书去请华副主任。大男孩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华副主任不太舒服,让咱们先开始。秘书们开始喝茶,比谁的茶水颜色绿,摆弄各种式样的签字笔、圆珠笔。老秘书“嘁”了一声,说“我去”。两分钟后老秘书捂嘴笑着回来说:“插门了,要不咱学吧。” 怎么学呀,文件在华岩那里,这场也冷得过了点儿。苏娅笑笑出去,告诫自己要和平交接。 苏娅敲门,低喊“华副主任”,无应答,但有茶杯盖盖儿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想走,到别的处借份文件算了,又没走。她又敲门,又想走。这时听见华岩抬高嗓门说,我已经说了不舒服,你这会儿就上任吧。苏娅说那请你给文件。听得室内的抽屉们在比着发脾气。门开了一道缝,两份文件伸出来。苏娅伸脚卡在门缝里,门挤不动制式皮鞋,苏娅用力挤进去。 一屋子乌烟瘴气。苏娅推开窗户。华岩看着她,两眼通红,像夹着两粒火炭,但射出的光却是阴冷的。 华岩原指望宁政委替他把住最后一道关,当上司办主任,现在看没指望了。特支的副政委!虽说是正团,但谁还掂不出两个位子的轻重?他知道叶总不同意他,叶总不同意不就是贺东航不同意?贺东航不同意不就是苏娅不同意!甘冲英昨天还特别提醒他,要他不要麻痹,再做做工作。说他多次建议苏娅到特支去,不要跟华岩争位子,可贺东航不听,谁让咱老甘是个副职! 苏娅看着这个困兽样的七尺汉子,心里替他悲哀,就这么个心理素质,这么个处事水平,怎么能担事呢?贺东航不让他当主任是对的。 华岩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以少有的勇敢直视着苏娅,冷森森地说:“苏主任,女同志胸有大志很可贵,但心术要正,手段要光明正大……” 苏娅听他说。 “你成功了,我祝贺你。我对你心服口服,以后我也不可能再回来,我只请你今后放过我,在贺参谋长那里说句好话……” 极度失落而言语过激,可以理解。但提到了贺东航,那就得说几句了。 “华副主任,你知道我在交通部队的职务,知道我为什么回k省,也应该知道我原先对工作安排的态度。我想告诉你,贺参谋长了解你远胜过了解我。事情已经这样,我还是劝你冷静,不要把事情的结尾和开头都搞糟了,那样对你今后不好。今天咱们不多说,我只劝你参加组织生活。” “给苏主任上任捧个场?” “给你自己搭个梯子。” “我还要什么梯子,跳楼得了!” “我劝你去。” 第29章 “我不去。” “……小组会第二个内容是批评和自我批评。你不去,又说不出为什么,那我们搞第二个内容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当面请你,你去了,咱们正常开会;你不去,我会对你的行为提出批评,当然是缺席批评,小组会记录按程序报司令部党委。我等你10分钟。” 8分钟后,华岩端杯子进了大屋,坐在他通常坐的位子上,闷声说:“咽炎犯了。” 刘丽凤进来的时候文件刚刚学完。她进门就嚷,一直嚷到华岩跟前,跟华岩要房门钥匙。说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楞把个钥匙锁屋里了,你手机不开,电话不接,喝着大茶跟苏主任谈心哪,那是你谈的吗…… 苏娅只看着她。众人纷纷起来喊“嫂子”。 华岩没好气:“就这么把破钥匙,成天不是丢这儿就是丢那儿,你再去配12把,够你丢一年的了。”他撩起裤腰带上的钥匙串儿,串儿上钥匙稀里哗啦,品牌也多,有些是机关仓库的,他见了更来气。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一章(3) --------------- 刘丽凤的眉毛飞起来:“哟,你会管钥匙,怎么好好地就让旁人把钥匙收了去呢!还乖乖地倒位,屁也不敢放一个!” 老秘书和大男孩忙劝:“嫂子不要这么说,影响不好。” 刘丽凤摊开两手,表示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影响?俺还有啥影响!干了20年让人家一脚踹出去了,是不是苏主任?” 苏娅翻文件。华岩抽烟。 刘丽凤更长精神:“苏主任学习多好,哪像俺华岩缺心少肺的,读书不少,就学会了一个字:蠢。还真照着做。你们可别学华岩,要多长几个心眼,是不是苏主任?” 秘书们又劝她:“嫂子小声,常委们开会呢。”常委会议室和司办都在二层。 苏娅还在翻文件。秘书们偷眼看她,就见她脸有些白,呼吸不怎么平和。华岩继续抽烟。 刘丽凤大大方方坐下,叠起腿,十指交叉扳着膝盖:“我知道首长在开会,最后一道题不是提拔苏主任吗?我等着给苏主任道喜呢。哎呀真是广告里说的,做女人真好!”她老老小小喊着秘书们。“往后啊,有个女主任领导你们,办事就便当多了,华岩算个啥?傻爷们儿一个。” 越说越不像话了。秘书们着急劝她:“嫂子可别这么说,你也是女同志嘛。” 刘丽凤双手一扬:“女人跟女人可不一样,咱算个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模样没模样。是不是苏主任?” 苏娅彻底平静了。快40岁的人头回经历这场面。起初她甚至责骂自己,好生生地跑到k省干什么?她为自己羞恼,也为刘丽凤羞愧:不知什么水土滋养了这个女人。她对接任司办主任,起初并不感兴趣,这个职务对于她虽算不上提升,但她总有点无功受禄的感觉,似乎就像有些人说的,靠了贺东航是她的老战友。这些天华岩的做派让她改变了态度,今天这对夫妇又这么一闹,她倒对当这个主任有些激情了:这个主任她必须当,当之无愧。这在心理学里就叫“应激”:面对威胁和挑战,她必须做出应对。 苏娅对华岩说:“华副主任,嫂子对常委的活动真清楚,连第几道题都知道。”她的声音平和。 华岩还没接话,刘丽凤嚷上了:“总队那点破事儿还想瞒我?做梦吧!” 苏娅盯着华岩:“知道就知道了,最好不要到处说,首长们很反感的。” 刘丽凤大义凛然:“我们现在还怕谁!首长反感?我还反感呢!” 华岩制止她了:“你不要乱插话,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苏娅说:“对咱们这次的使用,嫂子刚才说了几句闲话,当然是随口说的,不知是否代表你的观点?嫂子已经透露了,是最后一道题。”苏娅抬腕看表。“现在大概还没议到。要不要请贺参谋长出来,当面听听你的意见?” 刘丽凤立时拍响了巴掌:“好!我正想问他哩,我们华岩到底怎么了……” 华岩的脸有点紫。他指着刘丽凤:“你一个家属到这闹什么,这是你撒泼的地方?快回去!” 刘丽凤挺硬气:“不回不回就不回,就要会会贺东航!” 华岩扯住老婆的胳膊:“快走,别瞎闹了!” 刘丽凤嗷地叫起来:“你掐我,你又掐我!你就敢跟我发狠,有本事你掐旁人……” 秘书们都过来劝她。刘丽凤声泪俱下,挣扎着逼近华岩:“掐,掐,掐呀!人家掐你你掐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个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 华岩被逼到墙根。脸像个得了急性肺水肿的病号,紫得发乌,俩鼻孔大张着,出气多,进气少:“你们看看,看看,建国50多年了,我解放了吗?”他挣开了老秘书、大男孩,朝刘丽凤的泪脸上扇了半个巴掌,因为只有几根指头上了脸…… 苏娅和华岩的任职命令很快就批了下来。一时间机关传闻四起。 司令部的说法有人情味儿。说贺东航和苏娅当年都是饲养员,常常互相帮助,贺东航迫不及待爱上苏娅,被苏娅照头打了一棍子,贺东航把她推进了猪食锅,一打一推俩人好上了。政治部的传闻比较冷峻。说贺东航夫妻关系不好,就是因为他心里装着苏娅。戴悦风牺牲之后贺东航同她有个计划,他先离婚,再把苏娅接过来。后勤部的说法侧重职务安排,还带点“政治”色彩。说华岩不会“来事儿”,贺东航对他不满已久。这次力主调苏娅是一举两得,既挤走华岩,又把老情人接到身边。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不要让自己的老婆当办公室主任。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等着看热闹吧…… 传闻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清水杯子,一缕缕迅速扩散。苏娅自是不知。她到机关时间短,没人会告诉她。贺东航却了然于胸,他决定告诉苏娅。 贺东航抽了个晚上约苏娅去吃烧烤,苏娅说今天没心情。贺东航说不想听听机关对咱的传闻?苏娅就答应了。 这是一家韩国烧烤店,店面不大但很雅静。他俩一进门,就有两个女服务员喜鹊样迎上来,安排进了雅间。俩姑娘一个鼻子翘,一个下巴尖,看着跟年画似的,让人喜兴。贺东航问,小姑娘都是h省人吧?俩姑娘惊异他的耳功,立时放松了许多。贺东航说,我不光会听,还会猜,你俩报出姓我就能猜出名。俩姑娘来了兴致,翘鼻子报了姓曲,尖下巴报了姓尤,结果没用几猜,贺东航就猜出一个叫曲丽丽,一个叫尤婷婷。俩姑娘正惊喜不已,贺东航又问,你们的弟弟学习怎么样?要教他俩好好念书。俩姑娘纷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弟弟?对他佩服极了,连问先生是否有特异功能。贺东航又叮嘱她俩好好学习经营,干个一年半载回家自己开店,从小做起,将来都当女大款。翘鼻子和尖下巴更兴奋了,一个劲喊“大哥”,倒冷落了苏娅。嬉笑声引来了女领班,她有着千篇一律的领班身材和模样。大概怕贺东航和苏娅来挖人,她用勾着蓝色眼线的眼睛逼视着翘鼻子和尖下巴安静下来,上菜去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一章(4) --------------- 苏娅说:“早没看出来,你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贺东航说:“无非生活经验丰富罢了。女孩子,叫来叫去就那么几个名儿。农村头胎是女孩子的,还允许生一个。而如果二胎是男孩,做姐姐的一般会辍学打工,保弟弟上学。” “你喊我出来,不光是为了炫耀生活经验吧?” 贺东航连忙替苏娅烤上牛肉,把机关的传闻向苏娅做了传达。他讲得绘声绘色,还埋怨有的情节没编好,缺乏想像力。“当兵的时候我就追你,这还可以,但也不至于因为追你挨一棍子。那一棍子是替猪头挨的嘛。” 苏娅想笑,但对华岩两口子的火又上来了,胸窝里拉起了小风箱:“看你这人,不赶快制止谣言咱俩都没法工作。你这个总队风气怎么这么坏?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来。” 贺东航擦擦烟熏火燎的眼睛:“也没你想得那么糟。机关大,人多嘴杂,女同志又显眼。其实真正恶意的也不多,不必澄清也没法澄清。怎么澄清?找总队长、政委反映,在机关大会上声明,各支队讨论?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这是什么比喻?本来就无银三百两!” “……我是说,对这些花边新闻根本不必理睬。就算是真的,哪条违纪违法了?倒是老婆不能当办公室主任这条要认真对待。” “这条最坏。” “是坏。把将来的事拿到现在来了,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 “你……比这条还坏!” 贺东航笑了。他觉得老天爷把苏娅从大西南安排到这儿,对他必有暗示。经过这一段的小波小折,他读懂了这个暗示,由此就不能无动于衷。 这天队列训练前,苏娅接到贺东航的电话,提前下了楼。 贺东航已经在操场中央等她。他穿着短袖制式警服,那顶武警特色的大檐帽又使人巍峨了许多。对这帽子,苏娅同许多解放军过来的人一样,起初怎么看怎么别扭。又听说是德式的,更觉得凶里凶气。慢慢看惯了就体会出了好看。帽顶两头翘,有起伏,比平顶有气势,前面翘翘像盾牌,后檐一翘对从背后偷袭的人也有威慑……贺东航说,走,过去看看城墙,说着径直向前走,苏娅只好并肩跟上。准备出操的人陆续到了操场,在看他们。苏娅迈脚有些不自然。 苏娅第一天就注意到,院子气势不小。 大院的南墙就是古城墙,第一道大门就是古城门,全国部队罕见。 第30章 贺东航讲了对城墙的感受。据说古城墙始建于明,重修于清,每块城砖都是文物。传说上世纪50年代举国拆墙时,有位建筑学家力谏保留了这段东西各200米的古迹。贺东航感叹杰出个人的非凡作用,他说这段城墙就是一截历史。古代说不清,从推翻大清、军阀混战、北伐战争直到抗战和解放战争,这里都有鏖战,早年还能抠出变形的箭镞和弹丸。苏娅仔细看去,城墙背阴的一面深沉拙朴,经年寄生着紫藤、刺槐和胳膊粗的榕树。贺东航说前些年搞生产经营,索明清建议出租城墙拍电视剧,收租金聊补年年超支的水电费用。很有些白天夜晚,城头上飘着大清国的龙旗,城上城下杀声一片,红顶子、长辫子的士兵们誓死保卫着保卫不了的大清国。贺东航深感现在的军队就是从古代军队演绎过来的,苏娅对此有同感。历朝历代,军人都意味着奉献和牺牲,其实这是一种职业精神,凡为国出力的职业都要有这种精神。工人、农民、教师、医生、科学家,奉献的是智力精力体力,牺牲的是个人利益。军人也如此。不同在于,平时会多牺牲一些亲情,还可能奉献生命,战时更不必说了,惟此才受到社会敬重……后来,收租金收出了矛盾。政治部认为文化工作归政治部管,司令部说办公大院连同城墙都归司令部管,只让后勤收钱不公平。正吵得难解难分,军委一声令下,军队和武警不准再搞生产经营了。这以后再没人来拍过什么。但贺东航说那些兵甲旌旗、马嘶号鸣却不时在眼前和耳际隐现。尤其在风雨夜中,当城墙上的古木浓枝波涛般翻卷的时候,贺东航心头就一阵阵凝重。这时候的历史,就变成了一种有斤有两有色有味的气息,纷纷扬扬地沉淀在他的写字台上…… 苏娅听着想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已不是三礁岛上那个毛头小子了,但举手投足间,还有当年那股锐气。他对军人职业精神的理解听来使她感动。戴悦风说过,他们在雪域高原护路,并不是他们多高尚,而是别无选择。就像农民要种田,工人要做工,谁在这都一样。她想起二战中守卫莫斯科的苏军士兵的话:我们想退,可是没有退路,我们身后就是莫斯科。她心里怦然一跳:贺东航指点城墙的神态,竟使她想起第一次到藏东,戴悦风在飞雪中指点他的辖区…… 准备出操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面包车经过贺东航和苏娅身边到操场去,这是驻省城的三个支队的领导来观摩的。贺东航朝车里的人打着招呼,车里有甘冲英和蒲冬阳。他看看表问苏娅,你注意过路两边的树吗?喊她转过身,面对宽阔的林阴大道,这样他俩就直面等待出操的人们。 苏娅头一天就注意到了,这路两旁的侧柏树少说都在百岁以上。树很高,枝杈和叶子都集中在上部,树身裸露的部分像用桐油擦过,发着紫色暗光,似乎随便取下一块便能打磨成快枪利剑。衬着天空看去,树形像是哪位古人的狂草,干枝则像焦笔,刚劲于其间。贺东航问她看出什么特色了?苏娅知道观赏总是各有心得,便笑而不答。贺东航压低声说,一棵树一个样。别笑,你看像不像咱机关的干部,各有各的位置,各是各的角色?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一章(5) --------------- 贺东航自己先笑了。他指着两边排头的树:大家说这两棵是总队长政委,你看谁是谁?右手的一棵粗大威猛,干枝多细枝少,树皮脱落殆尽,树胸袒露,一枝枯干指向天空,像在号召什么。左手的一棵祥和一些,枝杈繁茂,投下不大一片绿荫,粗实的主干给人以厚重感。树身中段有两个黑洞,像是两只眼睛在昼夜观察思考……苏娅已经猜到了“谁是谁”,嘴里却说看不出来。贺东航知道苏娅在套他的话,便狡黠地眨眨眼,来日方长,慢慢猜。 苏娅觉得有趣,又问后面那些树怎么讲?她已恢复了常态。贺东航说那是机关干部。你看,多数还是挺得直,坚守岗位的。也有的专事钻营,一心往上爬。你看那棵,枝子把邻居都摁住了,它使劲朝天钻,但是养分供不上,杆细根浅,不牢靠。你再看那棵,树头老往人家身上贴,像不像嚼舌头根子? 出操的人东一伙西一伙散站了一片,索明清和甘冲英、蒲冬阳站在一堆。见贺东航和苏娅踱过来,索明清就招手点头微笑,三种招呼一齐用上了。甘冲英挺胸傲立,脸朝着苏娅和贺东航的方向。由于太阳是逆光,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眉眼就隐在了阴影里。即使这样,贺东航也能看出,那张线条一点也不含糊的脸上,挂着一种别具一番内涵的笑意。贺东航抬臂,指引苏娅的目光越过甘冲英的大檐帽往上看,看办公楼。 办公楼很像城堡,正面是花岗石砌的,中央耸起一块,好似嵌着警徽的盾牌。贺东航说:“楼的外形是叶总亲自设计的,还得了奖。楼后面那座小山叫龟山,看见龟盖了吗?往下是龟……乌龟头,咱这座楼就在龟……”他忽然改口道:“人人都说是风水宝地。”苏娅指指两边的绿化带,说那片小松树也不错。贺东航说那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直工处原计划只搞草坪,宁政委指示要栽些上档次的花木。栽好了叶总不满意,指示统统挖了栽松树。刚栽一半宁政委说,满院子都是松树还不够?栽上的就别挖了,剩下的地方栽花,统统搞上滴灌。苏娅说机关应该协调一下嘛!贺东航说你讲到要害了。有的人是不懂,不把由来讲清楚,有的是装糊涂,谁说我都听,等着看热闹呢……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二章(1) --------------- 地方一家公司的50亩地在特支未来的营区里,谁看了谁说别扭。 贺东航约甘冲英再到现场研究个协调方案。叶总指示,力争在总部检查组到来之前,把特支和直大新营区的前期手续,包括征地、办土地证、规划和设计统统搞完。他最后说:“定盘子,是我们的事;拼盘子,是你们的事。懂不懂?有什么本事都给我使出来,跑去吧。” 贺东航在楼下摁了一长两短三声喇叭,这是独立团夜训时“向我靠拢”的信号。甘冲英下了楼。 对贺东航这种一竿子插到底的做法甘冲英不太高兴。心想,这个活我已经跑几趟了,也给你们汇报过,现在你又直接插手,那还要我干啥?是不信任我的能力还是咋的? “眼圈发黑,一脸憔悴,昨晚恋爱去了?”贺东航驾车出了院门。 “我哪儿有你那个艳福?我建议首长办事最好一竿子捅到底,省掉我们这些中间环节。” 贺东航没客气:“让你管的事首长就不能过问了?你管的事,都是首长要管的。所谓让你管,就是首长通过你去管,实质还是首长管。这点道理都不懂,想搞独立王国?”见甘冲英脸难看,他便缓和了口气。“双休日两天不开手机,行动诡秘呀。” 贺东航看出甘冲英有些不自然,心想这家伙有动作。他并不想让人家难堪,就把话题扯到了征地上。 甘冲英随口应道:“地我看了几趟,也丈量了,整整350亩,面积、地势、位置都不错,就是西北角有别人的50亩地,搞得整个营区不成见方。首长现场定吧。” 甘冲英确实办了件诡秘事。他周六乘早班火车进了趟京,用特警的行话说叫只身潜入。按规定,支队主官离开辖区必须向上一级主官请假,他没请假,对蒲冬阳都没说一声。他去找龙振海。他实在按捺不住想探探情况的欲望。在火车上他一再安慰自己:我只是去看看首长,顺便问问情况,又不是去行贿,没什么不妥的…… 龙振海不好找。这倒不是他拒绝群众,而是他怕人来跑官。所以他一般不在家会客,确实有事请到办公室说,这至少对说话太露骨的造访者是个限制,也免去了拒礼退礼的麻烦。甘冲英拐了三个弯,最后从龙振海的炊事员那里得到确切情报:首长和阿姨在家看电视剧,是反腐方面的。他又拐了四道弯,请在某要害部门工作的某秘书,通过更高级别的一号台接通总部一号台找到了龙振海。龙振海只好暂停dvd,叹口气,叫公务员到大门口去接人。 地段很开阔,确实比较理想。视野平坦的地方足够建营房和停机坪,而西边的山虽不十分峻秀,但地形较复杂,山包、树林、断崖、雨裂都有了,可改造成理想的战术训练场。市区正在扩展,环城高速已经辐射到这里,部队向城区机动也方便。 甘冲英指向西北面:“那块地有50亩,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 50亩成一矩形,嵌进划拨地的西北角。抠除这块角,350亩地就成了刀把形,不成正方了。贺东航皱了眉。 “跟这家公司谈谈,把这块地卖给咱。” “正在接触。条件合适人家会答应。” “比如?” “把营建工程都给他们做。” “或者?” “切一块给他们做,地价也可以便宜。” “有没有假定?” “有。假定你娶了公司女老板做老婆,你们就公私合营了。” 贺东航笑骂甘冲英没正经:“怎么哪种情况都离不了工程?” 甘冲英说:“那是当然,人家是做买卖,市区西扩,地价看涨,没有高额回报凭什么卖给你地?” “将来再把卖地的差价成倍地从工程利润里找回来。”贺东航冷笑道,“不给她工程呢?” “那她就不卖地,也可能把价位抬升到极限。 第31章 她知道你要地,也知道政府给了你足够的钱。” “那我们让政府干预,军事用地她必须配合。” “这350亩属于政府行为,周围的村支书如果漫天要价,政府就要干预。那50亩是人家公司的个人行为,按市场行情运作。” 贺东航开玩笑道:“你替人家考虑挺周全,跟他们什么关系?” 甘冲英正色道:“这个玩笑开不得。其实公司的老板你比我熟。” “谁?” “罗玉婵。” 马上就有一个念头在贺东航脑子里闪:妈的,是不是苏伟故意这么干的?划拨的地怎么不往南边挪挪呢!罗玉婵如果认认真真帮武警把营房建起来,在规范之内挣点钱,那敢情好,还省去了招标这些麻烦。可就怕她不按游戏规则来。你看那50亩地,刀片一般往里插,一派剜肉的架势。这年月,你想安安静静做件工程真难。中心组学习时贺东航发了个言。说计划经济就像全民出队列,听口令,立正稍息齐步走,难免呆板,人困马乏。市场经济是全国开运动会,有本事就来赛一赛,真是生龙活虎万马奔腾,可也难免有人违规钻营。就怕罗玉婵服了兴奋剂参赛。 蒲冬阳正埋头修改尊干爱兵的措施,这是迎接总部工作组的重要材料。政治处主任进来汇报,说夏若女打了一个战士。他头也没抬:“没见我正忙着吗?你们搞的爱兵措施太不具体,要细化……什么什么,什么事?”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二章(2) --------------- 麦宝挨了夏若女两记直拳,情绪异常暴躁。他决心三天水米不进,挨了两天才知道,绝食不是个好工作,才趁小燕等一干女兵劝慰之机就坡下驴。小燕说,麦宝,又不是你的肚子捣了你,干吗跟它过不去耶?麦宝心想也是,很不情愿地饱餐了一只德州扒鸡。他以被蒙头拒绝探视。战士们担心他的内务影响名次,就在他的床头贴了个红三角,以示压铺板的是位重病号,卫生免检。 夏若女还是拳下留情的。武警的拳法招招够狠,是把全身的力气集中于拳头上最有打击力的部位——拳面,腰部、腿部的力量都在拳面凝聚,速度快,爆发力强,接触目标的瞬间的冲击力绝不会低于200公斤。如夏若女运足了气力,麦宝的两个肩胛骨必然粉碎性骨折。麦宝的身子清楚,心里更明白,但他丢不起这个人。他仰面倒在沙坑里时,就像被夏若女当众——特别是当着鲜花灿烂的女兵们,剥了他的裤子。这面子栽大了,还偏偏是他妈的“麦书记”,全支队照顾的重要人物。 我说蒙荷嫁给猪八戒她就嫁给猪八戒了?那我还说她嫁给我呢!嫁给我也不要。这姑娘拳脚了得,难伺候,一旦夫妻动手,没准吃她的拳呢。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把夏若女狠整一下,挽回面子于万一。趁护理他的战士下楼给女友偷打电话(规定ic卡电话正课时间不准打)之机,他潜入队部偷了张出门证,去找斑鸠眼。听了麦宝添油加醋的描述,斑鸠眼自然气愤填膺。她心疼地抚摸那两个仍在呻吟的肩窝,麦宝很配合地咧嘴。 “啧啧,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你打算咋办?” “你给胡姨说说,往惨处整姓夏的。” “能整多惨?” “眼下部队对当官的打兵,整得很厉害呢!” “那又怎样?”姑娘眼里忽闪着思想。 麦宝知道她很有心计。她对马局长崇敬有加,但绝不亲近。马局长偶尔在家吃顿饭,往她碗里夹筷子菜,她不是说吃不惯就说吃了过敏。胡姨偶尔出趟差,她家里不是爹病就是娘发烧,务必回去伺候,而且走在胡姨前边。行前要拜托姐姐(马局长的女儿)好好照顾马叔,还说“不好意思,让您受累了”。马局长肯定不太高兴,但胡姨满意就行。 “这事得跟你考学掺和起来。就说那姓夏的打坏了你的脑子,成植物人了,没法复习了,逼他们让你上学,不办就给某某写信控告!”她说了当今中国最高首长的名字,像说马叔。 麦宝脸上大放光彩:“我的脑袋确实碰在地上了!”他忘情地摇晃着斑鸠眼圆软的双肩,晃得那颗智慧的脑袋像鸡啄米。偌大个省城,美丽动人的女人千千万,最美丽动人的女人却在这里。胜过小燕、蒙荷那帮假小子一百倍。 麦宝找政治处主任,正式递交了控告信,说明他脑部受伤,影响了记忆,无法考警校。要求上级严肃处理打人凶手夏若女。要求夏若女赔偿他的精神和肉体损失,要求免试入警校学习。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将逐级上告,一直告到中央军委。 甘冲英先是感到震惊,他从心眼里相信夏若女不会打人,最多是训练当中出手过重。蒲冬阳意见是先调查。他义正词严地说:“近几年上面对这类事看得很重,把它提到了保持人民军队性质的高度,小夏真打了人,我这个当政委的首先有责任,我们绝对不能弄虚作假。如果情况属实,就算罢官免职也要上报总队。” 看着蒲冬阳一脸正气,甘冲英心里并不轻松。说,老蒲你先别冲动,我们要考虑周全了。总部考核组马上就到,这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去,你我为此事丢官是小事,恐怕还会影响到总队长政委,那样造成的影响就大了。“先调查调查看吧!”他站起来说。 他想起此番进京龙振海对他说的话:“……你的条件好,有前途。一个干部提升有很多因素,要看基本素质,看群众公论,看编配超缺情况,还要有机遇。三块金砖垒成堆,用起来也有先后。你自己最主要的是完成好任务,团结好班子,稳定好部队。部队稳定很重要,是门大学问!千万不要好事坏事两下里出……” 此事处理不好对公对私都有影响,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调查不顺利,无法认定麦宝指控的事实。 蒙荷说,她没见麦宝摔倒,也没见夏大队打他。夏大队待战士特好,有目共睹,不可能打他。说麦宝这几天傲慢异常,在多种场合扰乱秩序,话不可信,她建议带他看看心理医生。一个满脸憨厚的男兵说,训练时我是麦宝的邻家,没见他摔倒呀,我的眼练过八二迫击炮目测距离,不会看错的。一个很文静的女兵则说,我训练历来很专注的,眼睛只盯对方拳脚,我要是分心走神,那麦宝倒不倒不好说,我自己肯定倒了耶!只有一个人看见麦宝摔倒过,就是那位说话总像竹筒倒豆子般的连发机枪姑娘。她说:“麦宝这个人成天想三想四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正心不在焉就是了平时练器械啦打擒敌拳啦就常常摔跤。”调查的干部很费力地听明白了,忙问她:“那天他摔跤了吗?”回答是:“那天偏倒站得牢牢的。” 调查组一走,麦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排里检查内务卫生,副班长从麦宝的衣柜里挖出了一双潜伏极深的鱼干样的臭袜子,为此他们班丢掉了卫生红旗。麦宝从训练场奉命回宿舍拿铁锨,被当日营区纠察拦截,指出他的裤门上有一粒扣子没上岗,被扣罚10分。中午吃饭,麦宝向打菜窗口伸出菜盘,窗子里一只大勺在他的盘子上空飞舞,抽回盘子一看,几个格子里基本是汤汤水水,能做苍蝇的浴池。晚上小讲评,班长的脸像块搓衣板。他列举了麦宝的当日事迹,鼓励他要像对待领导那样对待自己的错误,毫不留情地揭露,千万不要坏了“一锅汤”。但没说谁是“老鼠屎”。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二章(3) --------------- 调查组见了夏若女都是皮笑肉不笑。上午10点多光景,竟没头没脑地问候他“吃过啦”?倒是副大队长神色诡秘地给他透了一句:“你犯事儿啦!”好像他夏若女刚刚越狱。副大队长的眉毛离眼睛很近,讲大事时他必须频繁眨眼,才能把两趟总想下放的淡眉毛顶回原单位。 夏若女决定回避。正好要接江凌出院,他骑了摩托车到医院去。路过电话亭他给二弟通了电话,问父亲的腿怎么样了。父亲的腿是旧伤,治愈无望,只能慢慢将息。他三言两语就审出了实情,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二弟坦白说,父亲又出去打工了,怎么劝也不行。“我不是刚寄了钱吗?”夏若女火了。弟弟说,不光是吃饭问题,主要是提留摊派多,我和小弟的学费难以筹措,地里又抠不出钱,还得赔些进去。村里的青壮年出去打工的很多,不少地都撂荒了,父亲心烦。我跟小弟要去打工,你和父亲又死活不同意。夏若女又问父亲在什么地方打工,打什么工?弟弟说不知道,父亲也不说。 是的,他坚决不同意两个弟弟辍学旁务。他算看明白了,农家孩子要想将来有点出息,除了学文化没旁的路走。他如今能当个警官,不就靠父亲拖着残腿横着心,供他念完了高中吗?否则就算参了军也不可能考上警校。吃饭,求知,农民生存发展的前提呀。 夏若女上楼先看了江凌,江凌正弯腰擦地呢。毕竟年轻,这才几天,除了不敢大笑其他一切正常了。夏若女让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自己到了医生办公室。一进门杨红就大惊失色,连忙关门拉窗帘,压低嗓音问他:“你怎么来啦?” 原来,杨红得到消息说,夏大队长已被“双规”,不是经济问题就是作风问题。夏若女冷笑说,是作风问题。杨红震惊地倒退了一步。夏若女拉过椅子坐下:“打了人嘛,作风粗暴。”就把他和麦宝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杨红知道轻重,问夏若女打算怎么办。 第32章 夏若女没好气地说:“自首,坦白,大不了撤职。” 杨红说:“这种事听起来怪吓人,说透了也就那么回事。气头上嘛,你又不是成心对战士坏。听江凌说,你跟那些男兵、女兵关系都很好呢,战士们都喜欢你。” 杨红也是有观察力的,当战士就被选进了射击队。手枪第一练习,5发子弹49环,后来因为手小才被淘汰的。 夏若女有点脸红:“江凌净瞎说,我哪有那么好……”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手里挥着一张不大的纸片,很气势地喊道:“杨军医,你这医院楼挺现代,收银小姐可土掉渣了,连支票都不认识,不知道这就是钱!”这人胖头胖脑,面色白里透灰,穿一身印满了铜钱的真丝睡衣。他舞着那支票:“我把你们武警医院当成我的定点医院,回回掏钱太麻烦,就给你们一张支票,花多少钱不用跟我言语,她不认,退回来了!” 杨红接过支票反转看看,连忙道歉,说我这就下楼联系。 灰脸男人喊住杨红:“晚上我请客。刚跟美国人成交了一笔,挣了他20万——美金哪!我挣了钱还是要花到这里。所以说我有钱了就是你们有钱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红推辞说刚刚请过嘛,不必再破费了。 灰脸男人摊开两只不长的胳膊嚷起来:“那次不算数的!说好了请各位小姐女士,结果来了半桌子老公,你还没老公,人又没露面。我这个血管,不是你想办法连针都扎不进去。今天我专请你,请这位先生作陪。” 总队医院搬迁以后,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各科室都装修了几间很像样的病房,有客厅、书房、小厨房,跟家似的,用来收治地方上愿意出高价床位费的病人。收入可补贴医院经费的不足。这个男人要请杨红,有钱是自然的,却也有感激之意。他手背上血管细,脂肪又厚,杨红是用血压计往他胳膊上加压,护士才一针见血,使他免受了皮肉之苦。 灰脸男人又靠近杨红一步,目光迷离着要猜杨红是喜欢粤菜川菜,还是鲁菜淮阳菜。 “不必了先生,留着钱好好治病吧。”夏若女冷冷地伸出胳膊,在灰脸男人和杨红中间横了一道隔栏。 灰脸男人受了侮辱似的嚷起来:“治病?我有什么病?富贵病。兄弟你不懂,这叫花钱买健康。” 思来想去,贺东航决定登门拜见罗玉婵,就带着甘冲英、索明清和苏娅到大东公司去。他原本要索明清约那个女人到总队谈,索明清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下级,再说你是求人,还是登门好,也能体现诚意。 路上,贺东航问起夏若女的事,甘冲英说没啥事,在场的没人证明他打了人,估计是出拳没控制好。那个麦宝趁机闹事,要求照顾上学。贺东航又问夏若女本人怎么讲?甘冲英说老蒲正在家了解呢。 没事就好,贺东航心想。总部马上来人了,真要有事对总队、支队都不利。 罗玉婵的公司在西郊一处新落成的小区里。这小区不是高楼林立的居民区,是一座庭院式的别墅区。绿地面积很大,各种花木竞秀其间,不乏南方的一些名贵树种,都是成树移栽的。别墅群安详散落,疏密有度,加上各幢小楼风格各异,却又没有一栋中国式的,很给人一种异国风情。贺东航想起他父亲的小楼,心里比较着:同为独立家屋,那是垒起的砖瓦,这是凝固的音乐;那是吃饭睡觉的窝,这是饮食起居的艺术。属性不同。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二章(4) --------------- 索明清事先探了路。他的车由尾车调为先导,领着几台车沿着杂色大理石拼成的小径,游鱼一般前行,在一条花廊入口处停住。贺东航等人由索明清引导进了花廊,就有一阵淡香拂面而来。原来长廊两侧有几株胳膊粗的紫藤,枝叶爬满了廊顶,又正值花季。真是好去处。 一幢三层小楼迎面而立。因离得近,看不清全貌,只见一片宝石蓝色的玻璃光洁照眼,在通常摆放石狮的地方,是一男一女两座半裸的古希腊神雕。罗玉婵和几个着深色西装的男子趋步前迎,把手臂和笑声同时送到贺东航面前。罗玉婵穿一身剪裁考究的藏青色职业套裙,一头青丝全挽在脑后,盘成一座高雅的图腾。贺东航握住那只手。那手凉爽柔滑,诚意绵绵。她与贺东航四目对接,说头一回见参谋长戎装披挂,真是英气逼人。贺东航抽回手说,我理解罗总是讽刺。罗玉婵笑着说,一听就是来谈判的。接着又与苏娅寒暄:“苏主任一定要把养颜秘方卖给我,我是舍得出高价的。”苏娅绽放一个安静的笑容说:“罗总说笑了。” 罗玉婵同甘冲英、索明清刚刚见过礼,贺东航的笑容就在瞬间凝固了,心陡地一沉,一股凉气顶上脑门:紧随罗玉婵其后的彬彬有礼的高个男人,竟然是——他! “他”似乎早料到贺东航的变容,就走成对面平视武警大校,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 罗玉婵介绍说:“高见青,建筑设计硕士,我的副总。” 贺东航的脸有点走形,面部毛细血管开始膨胀,心中一阵恼恨。天底下竟有这么龌龊的巧合,堂堂武警大校竟然要同如此卑劣的小人商讨公务,而且是商讨被他视之为现阶段最高追求的警用航空事业!他进退两难。 高见青却气韵如常,很风度地朝他颔首:“公司欢迎你。”他目光的前锋是以攻为守式的防御,后面也跟着些许宽容。 罗玉婵注意到贺东航的异样,忙问参谋长是否不舒服?贺东航笑道:“怎么会?到大公司,同大人物共商大计,心情好得很!”说罢率先进楼。 苏娅注意到贺东航未同高见青握手。女人心细。 *************** *第三部分 *************** “所以我对这个世道心存感激。”她说。甚至对那些在招待所来来往往喝酒吃饭侃东道西跳舞唱歌洗澡泡脚的人们心存感激。直到现在,她对公款吃喝、公款玩乐仍有自己的看法。没有公款吃喝,县委招待所能招聘了她吗?我是靠酒文化启了蒙的人……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三章(1) --------------- 看着罗玉婵热情又不失矜持地招呼着贺东航,甘冲英能体会出她此刻的心情。 昨天,罗玉婵请甘冲英吃早茶。甘冲英给她讲了总队的意图:把她的50亩地平价卖给总队,大东公司做武警的工程要竞标,总队适当优惠。罗玉婵莞尔一笑就挡了回去:“完全把我们当成武警的辖属了,这主意只有贺大公子才能想得出,他的思想还停在贺老将军的年代哩。甘参谋长你别为难,我会想办法。”只几句话,便把甘冲英轻轻地划在了公司一边。 这些年,大小工程甘冲英也管过几个。他知道,罗玉婵要以平价让地为条件,承包特支的全部工程,这是断然不可取的。但不知怎的,单独面对罗玉婵,这话又难以出口。自在成都约苏娅吃过饭,甘冲英还没有同旁的女人单独面对。大约受周围气氛影响,他看着罗玉婵,心里就有些异样的感觉。这是他头一回近距离观察罗玉婵。发现她今天没有刻意化妆,但人还是很受看,特别是一双眼睛,里面深藏着许多想说而不能细说的语言。 罗玉婵没有多谈工程,问了甘冲英的家庭情况之后,叙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创业经历。 她出身寒微。曾被这个法律赋予了她主人地位的社会的一些人们视同草芥。她生在运河北岸的一所距村还有半里路的茅屋里,先亡父,后亡母,初中都没读完。父亲死于车祸的情景,她至今想来十分淡漠,那时她还太小。母亲的死她记得,双目失明后第二年母亲就喝了敌敌畏,那是藏在床下深处一个蓬头垢面的瓶子里的淡黄色液体。母亲收藏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能动,会死人的。事后听说,母亲喝得并不多,但因村里的医生给她灌解药蓝矾水灌少了,喝进去的敌敌畏吐不出来,结果药性发作,送到县医院人就死了。从此由跛脚的奶奶带着她和弟弟,生活自是艰辛。她小姨靠操持路边饭店,日子过得还行,就接她和弟弟过去,但不管她的奶奶。姨夫又视她和弟弟为累赘,便撺掇小姨把她送进县委招待所当了勤杂工。这就把她送到了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上。在那里,她才听说了人现在可以由穷变富,而且还知道了有些穷人是怎么变富的。很有几个像她一样的农家姑娘,靠着倒腾服装、养鸡甚至养兔子走向了富裕。当然要搞成一定规模。她自信她会养鸡,母亲教过她。她还知道了国家扶持你致富,没资金可以给你贷款,只要你做的事情可靠并有财产做抵押。她没有财产。但她记起了小姨有几间路边店,那可能就叫“财产”。她说,姨,我借你的房产证用用,下晚就还你。小姨问干啥?她说报个名用。她就用这几间店面做抵押,贷了10万。这就是使她破釜沉舟、揪心悬胆办起了养鸡场,又使她步步走向辉煌的10万哪!姨夫赶集时曾看过她的养鸡场,纳闷她从哪来的钱?她说借的呗!三年后,她给了姨和姨夫12万,带着奶奶和弟弟进了省城。她先是开了家美容院,送弟弟上了大学,给奶奶买了房子,以后又搞房地产,现在她的固定资产已经成百倍地超过10万了。 “所以我对这个世道心存感激。”她说。甚至对那些在招待所来来往往喝酒吃饭侃东道西跳舞唱歌洗澡泡脚的人们心存感激。 第33章 直到现在,她对公款吃喝、公款玩乐仍有自己的看法。没有公款吃喝,县委招待所能招聘了她吗?我是靠酒文化启了蒙的人…… 说到母亲喝药而死时,罗玉婵眼里充盈着泪水,她一再抱歉说不好意思。“参谋长,你不知道现在做点事有多难,特别是一个女人做点事有多难。怎么办?已经上了这条船,那就只有划下去……”不知怎的,那时甘冲英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沧桑,在心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跟这女人就有了一种共鸣,而这种共鸣是和苏娅吃饭时没有的。甘冲英知道自己对罗玉婵有好感,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折服于她的聪明干练、她的风华绝代、甚至是她的玲珑八面。这也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她的优秀绝不逊色于苏娅,只是太多的经历和磨难使她的色彩有些杂乱,如果说苏娅是纯净透明的水晶,罗玉婵就是色泽深沉花纹迷乱的岫玉。二者都是宝石。 贺东航步入门厅,迎面就是一道落差约两米的瀑布,瀑布下方绿水成池,有游鱼翔底,炫耀着富贵和安详。贺东航未停步,说罗总把九寨沟搬这来了。罗玉婵说我们高总是个懂艺术的人,这叫九寨沟瀑布的微缩。说罢引导贺东航上楼。楼梯很宽阔,大理石台面,汉白玉廊柱,正中铺着猩红色的厚软地毯。甘冲英说迎接国宾的规格。罗玉婵说那倒不够,但是隆重接待的心意是有的。武警是省内的骄子,要不是有这档子事,请都请不来呢。 罗玉婵说的是真心话。这些年,稳定社会的任务越来越重,武警也愈来愈被人们了解和垂青,甚至把武警同大军区、军区空军、省军区并称为省城四大驻军了。 贺东航本打算今天好好同罗玉婵谈谈,指示索明清和苏娅做了调查准备。但在门口同高见青的突然遭遇无疑分散了他的精力。他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罗玉婵的安排。莫非,那个压在他心上的耻辱盖子今天一定要揭开?想想刚才罗玉婵向他介绍高见青时的样子,似乎不像知道这段隐情……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应付眼前尴尬的谈判。他的两脚重重地踩着地毯上楼,像是要踩熄心头蹿出的火焰。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三章(2) --------------- 二楼门厅兼做了展室,照片图表琳琅满目,一位副省长的提词:“大东,十年创业路”,标示了展室的主题。一顶橙色的安全帽摆放醒目,两盏射灯专门为它聚光。索明清说,这是罗总创业初期戴过的安全帽。罗玉婵就笑了,说是到国外考察,差不多所有的企业都很看重自己的历史,甚至一些饭店也都把创业初期的菜单、刀叉展示出来,高总建议我们也搞一个。我说也不要陈列我这顶帽子嘛,小姑娘们不听。 图片间隙,挂着几幅油画作品,多是欧洲格调的田园风光。贺东航心里冷笑,这是出于那个书画贩子的设计了。他刚要离去,一幅描绘中国乡村景色的油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旷的田野,萧瑟的芦荻,恬静的农舍,几只安详的鸡羊……这画眼熟。他伫足细看不禁脸热心跳:这是卓芳的作品!他的眼前浮现出运河滩地,作画的纯情女孩…… 见贺东航被这幅油画吸引,罗玉婵凑过来介绍说:“这都是高总的藏品,这幅画的画家在国外。我不懂艺术,但是画的太像我家了,小房前面还画了几只鸡。参谋长大概不知道,我就是养鸡起家的,所以就请我们高总忍痛割爱了。” 内心的伤疤被人剜了悬于大堂,刚被踩熄的火焰又蹿起来。贺东航感觉到身后有双目光盯着自己。便说:“罗总说是养鸡出身,那高总就是倒卖字画出身了,像这类画家的作品,大概收藏了不少。” 身后没有贺东航等待的应答。贺东航掉头进了客厅。 客厅宽敞明亮,家居陈设一概是洁净的乳白色。贺东航坐的是张白色软羊皮沙发,扶手和靠背上都有大线条的雕花。这使他想起房子装修之后,卓芳坚持要买的沙发就是这一种,遭到他的拒绝。想不到她的指导老师今天竟坐在这里。 苏娅从进门就发现贺东航的脸色不好看,就像他是来到一个管理很差的中队视察,随处都发现了令他不能容忍的问题。倒是索明清情绪满高,进来东摸摸、西晃晃,不时夸赞几句“高级呀”,虽没讲出高级在哪里,却也避免了冷场。 罗玉婵对贺东航的冷面孔并不惊讶。这叫“先势夺人”,以无声制有声,传递一种“我不求你”的信息。她也不急于开腔,眼睛追随着四处观赏的索明清,笑答着他的闲话。 罗玉婵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和贺东航这样的,甚至比贺东航还要显要的显要打交道;每天要同在她运筹当中流淌着的并随时都在增值的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金钱打交道。用她的话说,这在十几年前她连想都不敢想,至多在梦中才偶尔有过。她感谢这个世道,在挣钱的机遇面前使她能够跻身竞争的圈子,而不去考究她的文化多高,出身何门,父母干什么。如同达到一定水准,她就可以报名参加奥运会,而不论肤色是黄是白是黑是红。虽说她也抱怨这种竞争并非处处平等,但这就够了,能参与就行。这要比过去根本无缘参与就对你的命运做出判决——倒霉失败,直到终生——要好过不知多少倍。 贺东航终于让索明清说明来意。索明清二腿相叠欠欠身子,算施了礼,上来便说:“老熟人了,不必拐弯抹角。我们西郊那块地,将来搞成综合战术训练场,成天动枪动炮动飞机,大东的那块地如果建住宅小区可能不安全,干脆卖给总队算了。” 罗玉婵做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并没有卖地的意思呀!既然总队不怕飞机大炮扰民,我的50亩地可以搞个高科技蔬菜种植示范园,我派高总到澳大利亚考察过,一报市里就批。” 贺东航的脑子里嗡嗡响:澳大利亚,妈的,原来是澳大利亚…… 索明清说:“有两个朋友刚问过我,武警要在西郊建机场,罗总的地他们就不买了。” 罗玉婵一点也不尴尬:“那是以前的行情了。” 苏娅感叹,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不知要经过几番磨炼呢!她昨天给哥哥打过电话,苏伟说,罗玉婵就是要用那块地跟武警搞交易。 贺东航沉着脸说:“罗总的意思也请说说吧。” 罗玉婵脸上露出微笑:“总队的想法我理解,但本公司无法接受。如果没有附加条件,我们不会平价让地。” 贺东航问:“罗总的条件是?” 罗玉婵以手指胸:“把总队的工程交给我做,大东完全具备资质。” 贺东航追问:“然后你再从工程里挣钱?”他自以为提了一个对方难以启齿作答的问题。 显然,贺东航的挑衅激怒了罗玉婵,她挺了挺腰板,淡然一笑:“这话换成‘我再从工程中获取相应的利益’更准确,而且这个利益必须比50亩地的原规划获利要丰厚。” 罗玉婵的快速反击噎住了贺东航,想想又不好把关系搞僵,就尽可能换了笑脸道:“罗总要知道,武警的钱可是政府的钱,是k省人民的钱。” 罗玉婵也笑了:“贺参谋长要知道,我罗玉婵也是k省人民的一分子啊。” 一直没吭声的高见青盯着索明清说:“我们不挣政府的钱挣谁的钱?各位首长的钱大概不会让我们挣。” 贺东航的火气又蹿上来了,更可气的是,对这明显的讥讽,索明清还木呆呆地点头! 高见青继续说:“政府拨钱给武警,武警拿钱建营房,我们公司来承建,获取合法利润养活员工,维持再生产,这属于社会的二次分配。武警在我们南邻搞飞机大炮,已经损害了本公司的利益,我们的要求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三章(3) --------------- 贺东航一时语塞。不能有效组织反击,心里恨恨的。 高见青又加了一把火:“贺参谋长不要把挣钱想得那么肮脏,我们不挣钱拿什么给政府上税?大家都不上税,政府拿什么养你们?我们合法挣钱就是给社会给国家做贡献,不见得就不比你们高尚。” 索明清连忙打圆场:“总队的资金并不宽裕,要办的事很多,抠紧一点也情理之中嘛。” 甘冲英也帮着搅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挣钱多少还要看管理,但营房质量必须全优,10年不落后。” 看着贺东航陷于尴尬,两个副手又前言不搭后语,罗玉婵心里暗笑。她知道这个回合自己占了上风,就对高见青嗔怪道:“高总说得太理性了,贺参谋长并没有说挣钱可耻嘛。” 听着两个副手不知所云,贺东航自己冲上去。他盯住高见青说:“高总的启蒙还算精到,可惜少了针对性。创造一个合法挣钱的社会环境,也是武警职责所系。合法挣钱当然应该鼓励,可憎的是靠钱去干违法的事。” 高见青的俩眼并不撤退:“关于违法的命题,我想单独向你讨教。”他连称谓也略去了。 罗玉婵惊叫起来:“参谋长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大东做了什么违法之事!” 苏娅说话了。她先朝罗玉婵、高见青微微颔首:“今天轮不到我说话,但见罗总高总快人快语又很精通市场,也想学习一下。部队有句老话,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半分钱能办好的事,何必花一分?省下的半分干什么了?再去办别的事,再投入市场,参加另一次‘二次分配’。罗总提出把总队西郊的工程全包给你,这既不可能,也没有道理。西郊非可耕土地的市场价格我们调查了,总队工程的总造价罗总也能估算出来。” 第34章 苏娅说了这两个数。“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可能把工程一刀切给你们呢?” 罗玉婵本想拖一拖再摊牌,不想苏娅如此直奔主题,说话这样全局。她强笑着:“我不知道这组数字苏主任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总队真的这样认为,那咱就没法再谈了,是不是高总?” 高见青混浊地嗯了一声:“切一刀,怎么切?”这实际是让步了。 罗玉婵说:“武警的工程是政府行为嘛,当然不可能与民争利。” 贺东航皱皱眉:“武警做的是工程发包,谈不上与民争利,但是可以适当让利。” 甘冲英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适当让利。” 高见青说:“除了包给我们的一块,其余的对大东公司也要优惠。” “怎么优惠?”贺东航逼视着高见青。这是今天坐下之后他第二次正眼看他。 “议标。”罗玉婵看着甘冲英。 甘冲英看着索明清:“我看可以,至少……” 贺东航拍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我看不可以。切剩下的工程也不是小数,应该公开招标。欢迎大东公司来投标,同等条件下——可以优惠。” 索明清上了甘冲英的车。车一开他就问,看出什么问题没有?甘冲英说,我觉得老贺跟那个高见青不对劲。索明清说,我分析高见青就是夺走贺参座老婆的人。甘冲英一惊,问你怎么看出来的?索明清说看眼,你品品他盯着高总的眼神。甘冲英信服了。他的情绪挺好,但一带上车门就要求自己沉下脸来,说老贺真他妈窝囊,罗玉婵要干什么?索明清说,对女人的行为不能用正常思维分析。甘冲英说,这个女人不简单,没个拼拼杀杀的劲头,她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索明清问,你不会对人家有什么想法吧?甘冲英说,啥想法?商人嘛,今后你可要盯紧点。又叮嘱索明清,今天的事回去不要说。他知道,按正常情况,下午下班前索明清就能向三大部传达完毕。索明清说绝对保持沉默,老索这点水平是有的。 甘冲英招呼司机:“到一枝花饭庄,请索部长喝羊汤去。” 目送武警的车渐远,罗玉婵冷笑一声:“今天让你来谈是对了,你还想推辞呢!” 高见青沉着脸问:“我和他那事你知道?” “想知道的我都会知道。让你来就在心理上胜他一筹,你是他的胜利者嘛。” 高见青说今天没谈好。罗玉婵问还能怎么好?他们就是傻到家,也不会把工程全包给咱们。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要想法把切的这块尽可能搞大,再是全力以赴竞标,工作要从办具体事的人做起。 “对今天这些人呢?” “分而治之。你还记得那天钓鱼你给我讲的了?不,不是渔竿也不是漂,是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饵料。” 正值中午下班,车流处于高峰期,贺东航的丰田越野上不了快车道。他打开警笛警灯,硬往车流插去。一个晒得黑黑的瘦交警打手势阻住一侧的车,示意贺东航过去,还朝他敬礼。武警总队司令部的一号车,重要路口的交警都认识。一号车不仅出任务多,每逢盛夏和春节,还带人慰问他们呢。武警和交警都归公安厅长齐健领导,本质上是一家人。 苏娅来总队之后,几次听贺东航强调,没有紧急任务不准使用警笛警灯,以免扰民。解放军那边也时有笑话传过来:瞧瞧,武警呜里哇啦找酒店呢! 她断定贺东航心里有事。 丰田越野一路惊叫着到了西郊,下了大路沿便道又颠簸一段,来到总队和大东公司的地界上。他俩都没下车。贺东航摁下车窗,点着了烟。少顷,淡蓝色的烟雾像匹展开的缎子朝窗外飘。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三章(4) --------------- “说。”苏娅打破沉默。 “说什么?” “高见青。” “猜。” “跟卓芳有关。” “根据?” “你在军队地方好像没什么仇家。他还是个搞画的。” “加10分。”贺东航哼了一声。 苏娅递过一瓶矿泉水,耐心等他平静下来。 “这个人跟卓芳上过床,被我堵屋里了。” 贺东航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苏娅别过脸看窗外,嗓子眼里火辣辣的。不便再问细节,便问了高见青的情况。贺东航说,他父亲是省里的老人,过世多年了——他用的是“过世”,而不是“死”——母亲还在,就住在省委某号院,也算是咱们的目标。他大学学的是工艺美术,水平不算顶级,毕业在报社当了美编,后来停薪留职自己干了。 “卓芳和孩子现在怎么样?”苏娅避开高见青。 贺东航说他跟卓芳基本不通话,贺兵也不知道他和他妈离婚了,对父母亲也没说这么深,只讲了卓芳有外遇,老爷子的血压还好几天不正常呢。贺兵一年的学费不会少于10万人民币,这半年他一共只寄了一万多块钱。就算卓芳打工、卖画有些收入,但不会够的。 “高见青在寄钱?” “有可能。但卓芳不会白要,也许是借。”贺东航讲了卓芳对高见青的态度。 贺东航对卓芳并无流露出明显的怨恨,这是苏娅意料之中的。就问他跟卓芳究竟怎么搞到这个地步的。她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原由往往说不清楚,因为那是出于感觉,出于激情;而一个人如果不爱一个人,那理由却往往说得很明白,因为那是出于理智,是痛苦状态下的冷静思考。 贺东航下了车,信步走到一道突起的土坎上。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很亮,把总队的地和罗玉婵的地照得白花花一片,沟沟坎坎里都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一群城里飞来的鸽子在草地里觅食。远处的农舍升起了炊烟,村民们做晌饭了。 “不好说?”苏娅望着远方的山峦。 “没什么不好说的。以前问自己这个问题,会觉得很复杂。现在想想,原因也很简单。我早想跟你说说了。” “心理学里叫倾诉。但为什么是我?” “你是研究心理的嘛。”贺东航自以为这话绕得很巧。 “好吧,我权当做一次心理门诊。” 他们沿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径朝荒野走去。 贺东航问:“你说有没有建筑在爱情之上,又在这个基础上构筑了几十年的美满婚姻?” “当然有了!” “我看不多。绝大多数婚姻都不过是凑合着过。你没见报上公布的最新调查结果吗,中国夫妇的夫妻关系,只有百分之三可以称得上是高质量的和完美型的。” “你这是为你失败的婚姻开脱。” “那你举出例子来,别举你自己,别举电影小说,更别举报告文学。举咱们俩都知道的。” 苏娅偏头想了想,说了两个人名。贺东航不屑地问她:“你采访过他俩?你问问谁谁家的茶几是怎么砸碎的?谁谁的妈是怎么评价儿媳妇的?” 苏娅只好说:“还是说你自己吧,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贺东航没怎么思考就说道:“我想了很久了。婚姻走到现在这一步,主要矛盾在我们双方,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我,要害问题是她的背叛,根本问题是缺乏感情基础,实质是搭配不当,发错了型号。” 苏娅噗嗤笑了。说到底是首长,刚才还讲说不清楚呢,这会又归纳得这么精辟。尽管贺东航有些戏谑的味道,但她仍觉得不乏诚恳。他首先把卓芳的移情别恋和插足的第三者排除在“主要矛盾”之外,这倒需要点客观公正的态度。她鼓励他说下去。 “我先是把青年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误认为是爱情,而后又很轻率地把它提升为婚姻。当发现我们并不合适之后,我没有痛下决心削足适履。不是说婚姻好比穿鞋子吗?你如果真爱这双鞋,又觉得穿着不合适,那就该修理自己的脚!我没有,光埋怨鞋了。” 苏娅听着像奇谈怪论,更不喜欢“鞋子”的比喻:“你的意思是卓芳是个好人,只是对你不合适?” “卓芳有事业心,能吃苦,专心过日子,遇事不张扬,不慕虚荣。她嫁到我这个家庭,你想象不出她有多么不适应。为了我,也牺牲了她的事业。光是她生孩子忍受的痛苦,就是我们男人无法想象的。”贺东航朝苏娅做了个不要发问的手势。“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离我而去?在我来说,是我忽视了她的需要和她的感情。对她来说,那是因为她和我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偏重于修鞋适脚。你别笑。你看咱们部队,中队以上都要配两个主官,这一对搭档跟夫妻差不多。两个很优秀的干部,并不一定成为一对很和谐的主官,有的甚至搞得无法共事。原因也一样,只让对方适应自己,而自己却对人家缺乏应有的尊重。两个人分开来重新搭配,他们又可能都发展得很好。这样的例子少吗?” “你平时对卓芳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去理解呢?” “这又回到爱情上来了。什么是爱情?其实并不复杂,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都感到身心愉悦,都愿意为对方做点什么。做什么?小到洗衣服、做饭、刷碗,边洗边刷还感到很幸福;大到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但痛并快乐着。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爱情。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很危险,丁点儿的小事也会危及感情,引起双方的懊悔,一直悔恨到那个曾使他们相遇、相识的偶然的巧合。”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三章(5) --------------- 苏娅被眼前这个男子的坦诚所感动。她还没有同哪一个男人这么面对面地讨论过婚姻和爱情,即便是同戴悦风。大概因为她和戴悦风是深深相爱的,因此“说也说不清楚”。 第35章 她的心里似乎有一股热流在隐隐涌动。戴悦风离她而去三年多了,她一直在疏远着那个叫感情的东西。想到此她不禁有点脸红,觉得自己今天反常,心跳也快了。她意识到这话是不便再谈下去了,便言不由衷地说:“你说过结婚的经验最没有用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总是结婚。”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说错了。 果然,贺东航立即接过了话:“但是小羽说对你对我现在都有用处。” 苏娅忙把目光移向远处,含混地说:“那可能是对你……” 贺东航勇敢地走到她的对面,扶着她的两肩:“我现在就很想为你……做点什么!” 苏娅的脸颊罩上了红霞。阳光照得她额头上的细汗亮晶晶的,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借转身的机会她镇定着自己,轻拂掉贺东航微微发颤的双手: “那就送我回去吧……” --------------- 《中国近卫军》第十四章(1) --------------- 夏若女的两拳头迅速惊动了总队领导。 政治部焦主任来找贺东航,说夏若女打战士的事,特支说是查无证据,但今天他自己承认确有其事,政委指示司令部牵头认真调查。贺东航能体会总队长政委的心情,总部要来考察官兵关系,这里偏偏出了两拳头,能不重视吗?但他不解的是,不是干部打战士吗?这是官兵关系问题,怎么让司令部牵头查?焦主任面无表情,说宁政委的意见是先从行政管理的角度查一下。贺东航指定由副参谋长牵头,苏娅具体组织。 苏娅他们刚走,来了第二拨开会的人。电话铃响了。贺东航听那边说:“你好,是我。”是苏娅。他把听筒朝耳朵贴紧些,应道:“主任你好,那个件见到了,正在处理。”苏娅说:“我要去接孩子,先给你说个事。小羽病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她很快要去三峡。”东航忙问:“哦,严重吗?好,我们抓紧处理,再见。” 他和苏娅的办公室现在只有一墙之隔,有时不得不采用这种联络办法。 k省和拉萨的时差不大,吃完晚饭贺东航就拨通了小羽,劈头就训她,这么大事也不说一声。 贺小羽问:“你怎么知道的,苏娅的嘴真快。” 贺东航担心妹妹感冒。感冒在内地不算啥,但在西藏就很危险,因为缺氧,如果引起肺炎、肺水肿,人就难以呼吸,很可能致命。前几年就有进藏新兵因感冒抢送不及而死亡的。 贺小羽停顿了一会儿说:“放心吧,不过是偶感风寒,你妹妹命大着哪,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死的。”可能是这一阵拼得太厉害,渗水问题解决之后她时常眩晕,这次就是因为这个住院的。 贺东航劝小羽到内地疗养几天,恢复一下体力。小羽说不用了,三峡那边可能还有我的任务。她又说:“这次住院,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就像游丝一样,不定什么时候说断就断了,真要好好珍惜呢!” “你已经够珍惜了。” “差远了。珍惜生命,不能光注重数量,还要看重质量,生命的质量。” “你无非是说,人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美好,活得有意义。” “一个人字,一撇一捺。一撇是事业,一捺是爱情,缺一不成字。事业要靠拼搏,创造尽可能多的价值;爱情也要去拼搏,争得尽可能的美满。否则,这个人生就欠缺质量。” “所以,你要离婚。” “不愧是领导干部,洞察一切。” “可是,你在考虑你的生命质量的时候,考虑了别人的质量吗?比如肖大戎,比如老人们?” “考虑了,老的、小的都考虑了。早离,肖大戎可以早点找到爱他的人,及早完善他的生活,早结婚,早生孩子,老人们也能早遂心愿。” “这个事你是一点也不迁就。” “哥哥,你不该这么说我,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迁就,对我的身心来说都无异于自杀。你不会看着我自杀吧。我还要找,合适了就过,不合适再离,离了再找……” “子子孙孙找下去。” “那还不至于。我有预感,我肯定找得着。” “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就带给你看,你现在就修订择婿标准吧。” “这事怎么跟家里说?” “你不要说,我说。” 贺东航明白了,他和妹妹的婚姻观有着根本的不同。妹妹绝不委屈脚,而不论鞋的厂家是谁,品牌如何,谁经销的。她曾问他:如果太阳和月亮结婚呢,谁适应谁?他答不上来。 其实,贺小羽这一段的情感生活还是很有质量的,她也很少有地却又很充分地领略了做女人的快乐。 先是奥地利的大卫鼻子没完没了的祝贺,以后又很快升级到爱慕,如不是她严拒,他已经到拉萨半个月了。 大卫鼻子亚蒙发来了激情燃烧的伊妹儿。信是德文写的,小羽懒得去查德汉词典,叫岳成岭来译。岳成岭没费多大事,现场就给她朗诵了: 〖htf〗〖gk2〗亲爱的西藏水利姑娘,大胆地说,我爱你,这不仅仅因为你的成功,而是因为你为了成功而表现出的伟大的献身精神!我请你到我美丽的国度里来。我在维也纳近郊的森林里有房产,在培育了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约翰·施特劳斯的多瑙河畔,有实验室。我们每年的春夏秋季一同在西藏工作,冬季回这里度假。答应我吧,我的美丽的坚韧的小羽·贺姑娘!〖ht〗〖hk〗 贺小羽含情脉脉地看着岳成岭。 岳成岭不无嘲讽地说:“条件不错,每年的工作也给你安排好了,给领导说说,去吧,带上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去吧。” 贺小羽还真为大卫鼻子亚蒙的真诚所感动,更羡慕这种能向自己的倾心所爱大胆表达情感的自由。她给约翰·亚蒙回了伊妹儿,告诉这位多情的异国水利专家,她是中国军人,还有个中国军人丈夫,中国军人父亲和母亲。她同中国的江河水乳交融,情同子孙,治理它们如同治理自己的血脉一样,情感与对多瑙河是无法等同的。祝愿多瑙河永远美丽,永远蔚蓝。 她让岳成岭译成德文发出去了。 贺东航放心不下贺小羽,想找个理由到西藏去一趟。后来同小羽几次通电话,听着妹妹情绪很好,讲话兴高采烈的,倒像是嘎马湖电站明天就要发电一样,他便有些奇怪,怀疑妹妹可能有人了,他给苏娅讲了这个感觉,说小羽怎么傻呵呵的光笑?苏娅说,热恋中的女人基本跟傻子差不多,你要觉得她傻,那八成是有人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四章(2) --------------- 贺东航判断,小羽同肖大戎的婚姻将要走到尽头,如果没有痛苦的积累,决然的选择,她是不会痛下决心的。从她的情绪看,似有一个目标在召唤她。他叮嘱小羽注意身体,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到三峡之前给爸爸妈妈和大戎家打个电话。 贺小羽和岳成岭面临着分手。岳成岭要到新疆的阿勒泰山区去,对那里的沙金资源再做勘察。而她已报名去三峡工程指挥部,参加永久船闸砼浇筑工程会战。因为她在嘎马湖电站的隧洞工程中声名鹊起,上级提名她去参加永久船闸衬砌墙的浇筑。嘎马湖施工使她与三峡工程几乎失之交臂,现在突然天赐良机,作为一个中国水电军人,她是绝不能放过的。 她和岳成岭漫步布达拉宫广场,漫步大昭寺的环形夜市。晚上她就约岳成岭出来这么走,路上无所不谈,新买的羊皮底布鞋居然磨出了一个洞。 贺小羽拉岳成岭去宵夜。餐馆里人不少,多是成双成对。他们拣了个空桌相对而坐。桌子不宽,靠墙的一端还摆着饰物:雅致的小瓶里斜插着一枝玫瑰,还有一座根雕,好像在表现一位古装仕女引臂欲飞,几枝根须就势弯成了裙裾的罗带,飘飘悠悠的,很有动感。小羽细看根雕底座上的题名,心里不禁一动:那名字竟叫“嫦娥奔月”!她捂住题名,要他猜猜什么名。岳成岭端详了一下说,女士醉舞,助酒之用。小羽说,呸呸,真没文化,这是嫦娥奔月!岳成岭笑道,那她也是喝多了。 小羽悻悻地点了些牛羊肉,要了两瓶啤酒。岳成岭忽然说,她不要孩子,我答应她了。她脾气不好,偏激,常常莫名其妙发怒,我担心她把孩子带坏了。贺小羽说,这倒应该。岳成岭同她碰碰杯,说了声谢谢。小羽很警觉:谢我什么?岳成岭干了杯说,理解万岁。贺小羽嘴上虽说,谁理解你了,理解你什么了?但心里却暖烘烘的。照她的理解,他们是在谋划他们今后的日子。 贺小羽听哥哥说过一句据说是拿破仑的话:人体结构就是命运。这话听似荒唐,但她嫁给肖大戎之后却不得不信了。肖大戎给她上了血淋淋的一课——她是个女人。也使她懂得了,女人们之所以要去悲壮地前仆后继地嫁给男人,说到底是为了克服自身的缺陷和不完善,结婚就是为了完善自我。肖大戎使她对婚姻不寒而栗、深恶痛绝,但又使她痛苦地领略了女人嫁人的真谛。她们在茫茫人海里为生活所迫而力不从心地游来游去,她们都要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歇息的陆地。就是这么回事儿。自从邂逅了岳成岭,贺小羽就有一种找到了“陆地”的感觉。跟这个人在一起,她觉得踏实,放心,有安全感,觉得天也蓝,风也香,一天到晚都高高兴兴的。她与岳成岭对视,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放光…… 贺小羽住院的那几天,同岳成岭接触之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想起肖大戎,次数同与岳成岭的密切程度成正比。 第36章 她想了肖大戎许多好处:他头脑简单,但对她从不坑骗;他固执单一,但对她的指令从不违抗;他工作专一、事业第一,常置她于不顾,但这也给了她发展提高个人的广阔空间;他少有柔情、频于“活动”,但却对其他女人从无眷恋……她甚至拨通了肖大戎的手机。那边气喘喘地问她有什么事吗,没事打什么电话! 我在车上呢……她从医院出来,给岳成岭打电话,约他到她宿舍来。她找个借口把同宿舍的女技术员支出去,斜倚在床上。岳成岭惊愕地看着面色苍白表情安详如释重负般的贺小羽,脸上现出少有的庄重。他坐在她的床头,要去握她的手。她凄然一笑,从枕边取过一个红丝绒蒙面的匣子。他打开那匣子,里面的红绒上嵌着一尊精致的木雕:一个远古时代的汉族仕女,广袖如翼,裙裾飘飘,以无限向往的神情飞向天宇。底座上题名:嫦娥奔月。 岳成岭嘴里叨念着:奔月(岳),奔月(岳),声音就微微有点儿发颤。 小羽把脸偏到一边,说,是在成都买的。 岳成岭强笑着,向小羽俯下身,说:“这首诗听过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贺小羽就哭出了声。几乎是同时,他们都抱住了对方。是那种在中外影视片里既很经典又有些陌生的拥抱。因为拥抱着的双方既是一对激情男女,又是一对戎装军人,双方肩上铺陈着猩黄耀目又质地坚硬的衔阶标识物,旁人看着别扭,自己觉着碍事…… 贺东航自从知道了妹妹决心要离婚,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不大敢跟父母通电话。父母和肖万夫夫妇正在岳海市玩得开心呢,也没顾上多问小羽的情况,只埋怨她的电话太少。贺东航说她已经到三峡了,可能工作太忙。幸好父亲的话题转到了送礼上。岳海支队的头头听说他们在岳海,几次去看望不说,还送了些海产品,几个老人说什么也不收。父亲说:“这些都是好东西,有营养嘛,含蛋白质多嘛,听说贵得很,恐怕不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我和肖万夫同志研究了,这些礼物我们不能收,你替我们谢谢他们。对你们现在的这一套,我们是有保留意见的。”听见母亲在旁边说,不收也不要批评人嘛! 贺东航不禁想起母亲常说的一个笑话,是取笑肖万夫叔叔的。肖叔叔刚进城的时候,地方政府请他吃饭。他觉得有一个汤味道不错,但是汤里的一些黑糊糊的东西让他倒胃,他就把这些东西都挑出来陈列于桌面,以示不满。事后很气愤地对警卫员说,这些地方干部,还以为我是土八路,没见过世面,搞一些老母猪的肚皮给我打汤喝!警卫员说不会吧。肖叔叔说怎么不会,猪奶子都看见的嘛!以后才搞清楚了,那些东西原来是海参…… --------------- 《中国近卫军》第十四章(3) --------------- 贺东航连忙给岳海支队打了电话,要他们在接待工作当中因人而异。 贺东航来到特支喊来了夏若女。这个刚烈汉子见面就说,我给首长添麻烦了。这是时下的套话,跟流行的“不好意思”一个意思。他的上身依然笔挺,两只大手倒扣在膝盖上。贺东航问他当时怎么想的?夏若女十分负疚。说:“那天工作很多,又出了病号,麦宝平时调皮捣蛋我都忍了,那天没忍住。全是我的错,首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讲了一半实话。如果麦宝不是当众羞辱蒙荷,他不会如此失态。 贺东航召集甘冲英、蒲冬阳和总队调查组汇总调查情况,提个初步的处理意见。甘冲英上来就表态:“不能叫‘打’,打是有目的行为,夏若女没有打麦宝的故意。我看叫出手不当。” 蒲冬阳说:“动作粗暴。”说完自己也笑了。 贺东航敲敲桌子:“两个当事人都承认了,事实是清楚的。至少得承认夏若女打了人,麦宝挨打了。连这个都不承认,战士会怎么想,那不是官官相护吗?影响可能比打人还坏。” 苏娅说:“我同意参谋长的意见。” 华岩看着苏娅说:“我同意苏主任的意见,必须承认打人这个事实。” 苏娅刚见华岩的时候,还觉得不太自然,但华副政委对她十分热情,最先朝她敬了礼,不是因为女士的包包不便乱动,他连包都接过去了。这使苏娅深感自己的老练程度差远了。 关于对夏若女的处理,大家意见比较一致:代理大队长是代不成了,再发个通报批评。贺东航又要求蒲冬阳在向总部的汇报材料里加上这个例子,讲讲党委的严肃态度,把坏事变成好事。 贺东航留下甘冲英,问他工程招投标的情况。甘冲英说那没啥问题,事情是老索办的,是按照国家工程标准,请建筑设计院和会计事务所定的标底,标底是绝密,任谁不知道。贺东航问,大东公司投标情况怎么样?甘冲英说这也是人家的绝密。但有一条,他们的标价如果超过标底的百分之五,或是低于标底的百分之八,都将被视为废标。这是规则,对所有投标的公司都一样。贺东航问,大东不会做什么手脚吧?甘冲英一本正经地说,除非有人叛变革命。 宁政委边审阅特支向总部的汇报材料,边听贺东航的汇报。沉吟一会儿说:“贺参谋长……”一听这称谓,贺东航就知道所提建议通不过。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干部都很年轻,也就是这二三十年出生成长的,谁也没当过国民党兵,这是肯定的。可是为什么就学会了打骂体罚士兵这一套呢?算起来我们的教育搞得不少,但真正入脑入心的却不多,许多教育浮皮蹭痒走了过场,使我们有些官兵到现在不知道问题的重要性。这个问题究竟有多么重要呢?”宁政委站起来。 贺东航知道重要性不需要他来回答,但还是做出要起身回答的样子。宁政委示意他坐好继续听。 “它关系到人民军队的性质。这不是危言耸听。东航你想想,三湾改编标志着人民军队的诞生。可是我们想过没有,毛主席领导三湾改编,究竟采取了哪些措施?我看最重要的是两条:一是坚持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再就是实行了官兵一致、政治平等的内部关系。就靠这两条,改编之后人还是那些人,枪还是那些枪,可排成的队伍就成人民的军队了,性质就变了。官兵关系难道是小事吗?” 贺东航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对宁政委的道理肃然起敬。 “可是东航,现在很多人的认识到不了这个高度,总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充其量是个带兵方法问题,所以打骂之风屡禁不绝。这次如果不用重锤敲打还会走过场。我的意见,夏若女由副营降为正连,他的错误要在全部队通报,党委还要作个决定,立即深入进行一次作风纪律整顿,深化官兵关系教育,使官兵一致的政治原则在全体官兵头脑中深深扎根。” 贺东航回到办公室,耳边还在萦绕着宁政委的理论。 这二十几年,无论在部队,还是在机关,他都很注意向首长学习。在常委会和首长办公会上,宁政委和叶总对某个事情提出拍板性意见之前,他总是提前在心里想上几条,然后跟首长的意见对照。这是一种很实际很便捷的学习方法。对夏若女问题的处理,自己的高度没上去,有点感情用事了。 他轻叹一声,随手翻开那份宁政委刚刚阅过的给总部的汇报材料,眼睛不禁睁大了: 他特意让蒲冬阳加上去的夏若女和麦宝的事例,被宁政委用那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签字笔从头到脚删了个干净。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五章(1) --------------- 叶总和宁政委把龙副司令的视察看得很重。他们一再向贺东航具体强调了迎检的准备工作。叶总要求重点检查薄弱环节、薄弱部位,能纠正的立即纠正。 比如那个沙坪监狱,执勤设施比旁的单位落后一二十年,坐汽车从北京到k省,一进省界就是它,尽管其他单位都还可以,但是先看了这个破烂窗口,后面的印象也就拉克了。“拉克”本是扑克牌术语,最后一名、末末了的意思,叶总把它引申为“拉稀了”、“完戏了”、“泡汤了”的同义语。贺东航表示立马赶过去,设法补救。还说,就是块抹布,也先绣上朵花儿。宁政委说,叶总倒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拿总部这次检查促促他们,检查也是为了促进,为了落实嘛。贺东航由此感到,缺乏幽默感也是领导干部讨嫌的缺点之一。 出门的时候,宁政委跟贺东航走成并排,说:“到沙坪监狱代表我看看甘越英,看他有什么困难,毕竟是我们的兵嘛。” 贺东航刚上车就接到苏娅从岳海打来的电话。她说见到你爸爸妈妈了,还有小羽的公公婆婆。她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兴奋。东航很高兴,问她印象怎么样。苏娅反问道,谁对谁的印象?因为方参谋在旁边,贺东航就含混地说,当然是对年轻一代的印象嘛。苏娅说,那还来不及交流,不过我对他们的印象挺好的,可惜你不在这儿,那可真叫棒。 那几天,苏伟正陪周同舟省长跟美国的act集团谈判。act集团要和k省合资,在岳海市建一个大型载重车辆总装厂。双方技术人员已经接触不短时间了,这次是应美方要求,双方决策层举行会晤,草签一个协议。美方参加会谈的是act集团董事长赫斯先生,首席执行官艾登伯格先生,首席法律顾问柯莱尔女士。因这次谈判事关重大,其未来效益对拉动k省经济影响深远,苏伟自知担子沉重,就把全副精力都投上,对谈判的内容、日程及食宿保障,已先期做了周密准备。 第37章 没成想周省长参加谈判的头一天,美方就表示了明显的不满。周省长刚一落座,首席执行官艾登伯格先生就对k省提出的美方前期投资总额提出质疑,指出计算有的是不精确的,有的缺乏可靠依据。甚至说我们美国人不喜欢猜测,不可能仅凭你们猜测的数字就把钱掏出来。他声音不高,但语气里透着生冷,一支铅笔在修长的十指间转来转去。满头银发的董事长赫斯面无表情,腰身挺得笔直。金发女郎柯莱尔则略带担心地注意着中方人员的反应。译员把艾登伯格的呜里哇啦翻成了中国话,周同舟的脸面当即就挂不住了。他建议休会半小时,请美国朋友到大厦顶层浏览市容海景,复会时回答艾登伯格先生的问题。就在这个当口,苏娅和索明清在底层大厅找到了苏伟。因为几次电话苏伟都烦叽叽的,推说没时间,他们就不请自到找上门了。苏伟刚刚挨了周省长的批,正要陪美国人乘观光电梯上顶层,没等苏娅讲完就气呼呼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招标能有啥问题?政府绝不干预,快走吧,你们当兵的就会瞎搅和!苏娅尾随不舍,一直跟到电梯口,嘟囔道,你这是干吗,我这也是公事! 正巧,贺远达、肖万夫和郦英、易琴也在那里等电梯。也是慕名来这号称远东第一摩天大楼观光的。苏娅自到k省还没见过贺东航的父母,索明清自然走访过,就连忙越过美国人,上前敬了礼,并自报家门,还介绍了苏娅。苏娅只好过去问了叔叔阿姨好。郦英和易琴听说她是个办公室主任,就同她握了手,多看了她几眼。 贺远达见过来一伙外国人,也没在意,继续和肖万夫讨论建这么高的大楼究竟有什么用处。电梯门开了,贺远达刚待迈腿,苏伟伸臂把他拦住,说请美国客人先上,你们等下一趟。贺远达打量着苏伟,把右臂支在腰眼上,这是表示要“说道说道”了。贺远达的秘书赶紧过来拨开苏伟,要扶首长进电梯。贺远达这会儿倒不进了,许是记起了中国人待客的礼节,就朝赫斯和艾登伯格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美国人也谦让了一下,请郦英、易琴、苏娅和金发女人柯莱尔先上,女士优先。 贺远达上了电梯就不正眼看苏伟。他今天的心情本来很好,还特意刮了胡子,穿了郦英刚给他买的价格不菲的藏青色休闲夹克衫,可是却叫这个崇洋媚外的家伙破坏了。这孩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材,个子也不比人家低,怎么在洋人面前这副嘴脸。不要讲对中国革命的贡献了,就是论年龄,这几个洋人又算老几!现在的年轻人又不是生在旧社会,从哪里学了这些洋奴气。他也生肖万夫的气。他本来让他收拾整齐一点,上街嘛,可肖万夫仍是胡子拉碴,还是那身上世纪80年代发的旧军装,而且他对错误的现象视而不见,毫不抵制,还直打听这几个洋人是干啥的。贺远达听着那个大个子白头发洋人说洋话,也生洋人的气:洋人嘛,过去是来搞侵略,现在是来赚中国人的钱,有什么了不得!1945年9月,小鬼子投降以后,美国曾借口保护侨民,要派兵在烟台登陆。贺远达和肖万夫同他们的部队严辞拒绝,严阵以待,那几条洋船不是溜走了嘛,更别说抗美援朝了。他听见戴眼镜的中国女翻译在对苏伟翻那个白发男洋人的话。 “……赫斯先生说,我跟共产党的军队在朝鲜作过战,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勇敢、坚忍,还有他们的认真精神……战役战斗的每一个细小环节他们都考虑得十分周密,实施非常认真。希望你们能用这种认真精神同我们合作……”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五章(2) --------------- 贺远达、肖万夫和两个老太太听了这番话,眼里、脸上立时溢出了青春光彩。他们迅速交流了目光,一齐去打量这位白发美国人,像是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友人。 苏伟被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哼哧了好一会儿才问:“赫斯先生是说的抗美援朝战争吗?” 女翻译看来译不出“抗美援朝”四个字,脸有些红,正在调动库存。 这时易琴接过女翻译的话,用英语对赫斯说:“那场战争我们叫‘抗美援朝’,你们叫‘朝鲜战争’。” 满电梯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易琴。易琴像是有备而来似的,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使人一点也不怀疑刚才的流利英语是她说的。肖万夫顿觉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对赫斯说:“这是我老伴,就是爱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地播音员。”这番介绍易琴自己不好翻译,苏娅则忍不住译给外国人听。没想到赫斯惊呼起来,还用双手做成喇叭状,说:“我当年在战地听到了中国军队的播音,那肯定是你的声音。我和同事们都说,播音的一定是位美丽的东方女人!”苏娅又把这话译了。因为她妈妈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因此译这话的时候她还带了点亲情。电梯里一阵欢腾。 “请问这位先生,当年你是在哪条战线,哪个部队?”贺远达朗声发问,目光灼灼地盯着赫斯。这时电梯已经到了顶层,门已敞开,但中外乘客都没有动。 戴眼镜的女译员不敢译,瞅瞅贺远达,瞅瞅赫斯,又瞅瞅苏伟。苏伟很不安,阻止道:“这位……请不要乱插话,这是外事活动。” 苏娅对哥哥的反应很不满,她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对话,就拉了拉苏伟的袖子。肖万夫催着易琴快译。 赫斯的蓝眼睛蓝光一闪,马上做了回答。易琴翻译说,赫斯先生在中共称之为第二次战役的作战当中,是在联军的西线,他是美军骑兵第一师的通信兵。 志愿军老兵们都笑了。二次战役时我们都在西线啊,骑一师啊?老朋友啦! 贺远达同美国人谦让着走出电梯。苏伟要引导赫斯一行游览,赫斯一个劲no,no,上去握住贺远达的手,很激动地呜里哇啦。贺远达对苏伟说,我们在那边聊一会儿,你搞点咖啡来,要好的,再给中国人泡壶茶。苏伟又找到了在周省长跟前的感觉,颠颠去了。 贺远达请几位美国人落座。双方开始交谈,女翻译为“美军”服务,苏娅为“共军”翻译。贺远达向赫斯介绍了肖万夫、郦英和易琴当年的职务。当介绍到郦英是志愿军文工团员时,赫斯又惊呼起来,把两只毛茸茸的胳膊举过头,做了个长鼓舞的动作。郦英矜持地点点头。心想,我唱歌跳舞你美国鬼子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赫斯又问了贺远达当时的军阶。贺远达说,我是师长,那是还没授衔。听赫斯惊呼“将军”,肖万夫对妻子说,告诉这个美国兵,我当年是在一线跟他们干的。易琴替丈夫译了,赫斯就像遇到战神一样,对他们肃然起敬。 贺远达说:“赫斯先生刚才说,共产党的军队作战勇敢,又最讲认真,我非常赞同。不知赫斯先生当年是怎么体会出来的?” 赫斯说:“仁川登陆之后,我们一直打得很顺利。麦克阿瑟将军说,要在那一年的感恩节前结束战争。贵军的第一次战役打碎了这个承诺。那时我和同事们都不服气,因为贵军是突然袭击,我们中了埋伏。但是在贵军的第二次战役中,我们是充分准备之后才发起攻击的,麦帅又许诺圣诞节前结束战争,但是我们的东西两线都受到贵军顽强阻击。就在狂欢夜,贵军西线发起反击,包围了韩国军队第七、第八师和美军第二师。我所在的骑兵第一师奉命接应被围部队向南突围,猛烈攻击贵军三所里、龙源里一线阵地。我们的装备、火力远远超过贵军,但无法突破防线,可以用来接应的所有通道都被贵军封死了,毫无缝隙可钻,我们师与突围的第二师相隔不到一公里,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那时我就惊叹贵军战役指挥员的严谨和缜密……请问将军,您当时是否在指挥战役?” 贺远达颔首:“我在指挥所里。” 赫斯沉默了一会儿,坐着敬了一个美军军礼:“我向参加那次战役的中国军人致意,我亲眼看到了贵军付出的代价。” 两国的老兵们都陷入了回忆,思绪回到了那场令他们刻骨铭心的惨烈战役…… 贺远达咳了几声,说:“跟你们美国人打仗,我那是第一次。”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但吐字清晰。苏伟连忙把茶杯向贺远达推了推,示意服务员快续水。贺远达呷了口茶。“这次战役,我们充分运用了第一次战役的经验,把战役迂回、断敌退路作为重点,获得了成功。现在我们跟外国人做生意,也要逐步学习。我们搞改革开放时间还不长,你们要配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肖万夫一直在给自己抓捏,并寻机插话。易琴趁翻译的间隙制止他的动作,他不听。自己的老婆尽给人家当翻译,他心里不平衡。听贺远达转了话题,就有些不满:仗还没打完呢,怎么扯到了做生意?他赶紧抢过话头:“穿插迂回是非常艰巨的任务,如果指挥员意志不坚定,犹豫,指挥不灵活,是根本达不成战役目的的。有的部队就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域,我的部队按时到达了,堵住了你们。小易,说给他听。”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五章(3) --------------- 赫斯得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军人,就是当年堵其进路的英雄,更加不知所措。他问肖万夫:“当年我真不明白,贵军不乘飞机、坦克、汽车,怎么能抢在我们前面?”肖万夫骄傲地翘起两只脚:“就靠它,走,翻山越岭不走公路,黑夜里通宵走,向后传——跟上! 第38章 就这么走。” 看着眼前这个美国兵,贺远达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中美撞机,他想就此再评论一下。一想不妥,外交无小事,该说的外交部都说了,自己不要放错了炮。但他总有个意思要表达,非要吐之而后快。他说:“那个时候你们的技术装备比我们强得多,你们一个团的炮兵火力几乎赶得上我们一个军。但是你们的战争不正义,被我们打败了。现在,武器装备的优势暂时还在你们那边。但我可以告诉赫斯先生,如果贵国什么时候还要挑起不义之战,我们还会再次战胜你们。” 中国人都激动起来,连苏伟听了都解气,但他不敢让人翻译:正跟人家谈判,让人家投钱呢。戴眼镜的女翻译跃跃欲试要翻,被他的眼睛狠狠制止了。肖万夫却一副凛然的样子,拍着易琴的腿:“翻、翻!” 易琴尽可能柔声地并辅之以微笑,向几个美国人讲了大意。艾登伯格和柯莱尔听了白脸变得更白,如坐针毡的样子。艾登伯格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太平洋被我们所控制,太平洋的天空被我们所控制,这个话题没有意义,谈点别的吧。” 贺远达并不生气,像原谅孩子似的说:“这位先生晚生了20年,你说的海空优势,抗美援朝那阵你们都具备。” 一直没说话的柯莱尔女士长着脸问:“我可以把先生的话理解为挑衅吗?” 贺远达蔑然一笑:“挑衅是你们干的事,我这是忠告。” 赫斯沉思了一会,摊开双手耸耸肩,和解地说:“我相信,各位谁也不希望看到先生的预言变成现实。” 赫斯先生的机智在于,既保持了谈话的友好气氛,又对贺远达的“预言”做了模糊处理。他没有说明,他不希望看到的现实,究竟是美国还会挑起不义之战呢,还是中国必将再次打败他们。 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疲劳的太阳懒洋洋西坠,离地平线只剩下两支步枪高。车继续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条横断土路的水沟拦住了。方参谋骂了一声忙下去察看,贺东航也下了车。眼前的水沟显然是临时挖的,这一挖,路北水渠里的水就顺着水沟淌到路南来了。一个带班员从望远镜里认出了贺东航的车牌是总队序号,便纵马驰到车前,尘埃未落便向他敬礼报告。贺东航还了礼,指着水沟问怎么回事。带班员抬臂朝路北划拉了一下,说参谋长现在站的位置,是两个乡的乡界,运河水引过来,经西乡才能流到东乡,两个乡常为水撕咬,旱情严重的年景还交过火。说着他取下挂在左肩窝的对讲机哇啦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人影抬了两块木板往这跑。带班员朝贺东航笑笑,他说这对讲机还是参谋长去年来时给解决的呢!他脸上沙尘挺厚,两只眼睛却像两孔泉,水汪汪的。贺东航掠过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前看,地的尽头有一抹隆起的暗青色,那是监墙,里面就是沙坪监狱了。 沙坪监狱实际上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劳改农场。它坐落在古运河北岸,地有千数公顷,犯人近千名。贺东航去年曾来这里蹲点,参加过随队看押,给他的感觉是风沙大。以前他听说战士下哨回去,一只耳朵里能倒出半盅子土,以为是夸张,试了一次大致差不多。因为不敢放下帽耳朵,怕有了动静听不见,所以只好任凭无遮无拦的风把细沙往耳朵和脖子里灌。 贺东航一下车就看了执勤中队的营区,基本去年啥样还啥样,只是房顶上雨水渗漏比去年流畅,渠道也更多。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地方墙皮已经翻卷,像挂着一块块碎煎饼。好在官兵们苦惯了。一个傻呵呵的排长甚至说,没关系,又不睡在墙皮上。监区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监墙高度不够标准,少说矮了一米,照明设施也不齐备…… 柴监狱长听贺东航讲这些问题的时候,不时地点头,鼻子里辅之以“嗯、嗯”的声音,因为嘴里正斜叼着一柄硕大的烟斗,还要定时吐出一股股带有奇香的烟来。他解释什么的时候,就用右手托住烟斗锅,那弯柄就成了指示棒。这情景使贺东航想起斯大林听朱可夫汇报。不得已,他“汇报”说武警总部首长不日将来视察的情况,以示形势逼人。 柴监狱长把烟锅托在手里,把烟斗柄一划拉,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贺参座,你讲的事早该办,可我没钱。监狱基础设施维修,我打了几回报告了?没用,上面这会儿也没钱。”柴监狱长沧桑几十年,经多见广,不是武警总部来个人就能触动的。“就是国务院来人又咋样?我一分钱没贪污,查嘛,我总不能一分钱办一毛钱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这号的傻蛋!” 柴监狱长已年过半百,干瘦干瘦。部下们说,把他的骨头剔出来泡酒,当虎骨酒卖可以乱真。他的干龄等同于这所监狱。经他教化而刑满释放和就业的犯人不晓得几多,他仍在这里,也没有走的迹象。他的一儿一女也在监狱里就了业。所以他说,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无期徒刑”。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只要一说这个,贺东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五章(4) --------------- 老柴在这片方圆享有崇高威望。几个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丧嫁娶,要请他到场才有脸面。南乡北乡边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当消防。他在这所监狱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无人可以取代。这首先来源于他与监狱同在的精神,时间之漫长谁也比不了。他安于清贫,不贪不占,处事公道,特别是他把犯人当“人”看,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犯人也是人”。他说,在咱们中国,犯了法怎么办?最大不了的无非是“两个剥夺”:剥夺自由,剥夺生命,还能怎样?剥夺什么也不能受虐待,他已经认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还要他怎样?临刑前你要好言相劝,酒肉相送,他还得配合行刑队员顺利瞄准射击,圆满完成一枪毙命的任务呢!所以他对犯人也是以诚相待。有些刑满之后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人,就奔着老柴在监狱就了工。据说有个还剩半年就刑满释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间看瓜田,没有干警看管。这人一连几夜都恪尽职守,偏有一夜火烧火燎地想老婆,终于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潜行20里,回家了。谁知赶上一个男人正和他老婆在办他想回来办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杀了。这怎么办?瓜田的任务还没完,为人要讲诚信,不能辜负了老柴。又连夜赶回了瓜田,坚持到下班投了案。 监狱自有监狱的经费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贺东航今天敢来,敢向老柴提要求,他是预有考虑的,他有马局长给他的“特权”。就狠狠心说:“我给你10万,你先把中队的营房捣腾捣腾,剩下的钱归你。” 老柴抠着烟锅眼皮不抬:“30万。” “15万。” “25万。” 贺东航气得牙痒,要饭你还讨价还价?他又估了估他在马局长心里的分量,咬牙说:“20万。” 柴监狱长若无其事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了深吸一口:“这是贵州捎来的,闻着香吧?我给你个账户。走,先喝两盅。” 贺东航坚持不要柴监狱长招待,晚饭就到中队吃。“你那叫花子样,再吃就穿不上裤子了。” “穷人穷对付,酒现成,到家抓只鸡子,再买几碗羊汤,成席了。” 贺东航说:“再叫个人。” “甘越英,去年腊月里就咱仨。” 20年前,甘越英因为拒不和兰双芝同房,宁丛龙从惩罚当代“陈世美”的高度出发,把他从排长撸成兵复了员。他临回乡的时候,宁丛龙考虑就这么把他送回老家不好,就提了个“两留”:留个脸面,留条出路。后来派人联系,把他送到这里当了职工。他烧过锅炉,管过园林,当过保管,开过拖拉机,如今干电工。兰双芝咬定青山不放松,跟着他到了监狱。既是夫妻又是从部队来的,监狱还是照顾,在猪圈边上腾给他们一间平房,但甘越英自来的那天起,一如既往地不跟兰双芝同房,烧锅炉住锅炉房,当保管住仓库,开拖拉机睡机窝,人缘熟了就住值班室。也有好心人劝过兰双芝何不趁年轻离婚,在周围再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就行嘛。兰双芝说,他是个尸首我也跟着他。以后就没人敢劝了。到监狱的第三年,兰双芝回了趟家,领回一个叫明月的小女孩,管她叫妈,管甘越英叫爸。兰双芝自此算是有了伴儿,娘儿俩就这么过。如今这孩子已经20岁了,初中毕业后在监狱当了出纳。甘越英以后从附近村里抱回条小狗,取名“大宽”。大宽跟他形影不离。 头十几年,那个叫秋萍的航运员,以后是船长,每年还要来看甘越英。起先人们不知他俩的关系,来了没人管,搞不清他俩晚上咋过的,后来知道了甘越英的遭遇,她再来时就有好心人腾间房子,偷偷让他们过夜。秋萍每次来兰双芝都知道,自有同情者报信,但她从不去堵门骂窗,照样同明月过生计。秋萍一连来了15年,最后一次来是个秋雨夜。以前她来,深夜里必传出哭声,是秋萍的哭声,那夜传出的是男女两个人的哭声。有几个青年职工披着雨衣在柳树下聆听,说甘越英哭得不是人动静,像早些年运河滩上被农人下夹子夹住的狼,嗷嗷地嚎,又人又揪心…… 柴监狱长说:“秋萍头回来我就见过她,车站离这不远,下了车自个儿走过来。就穿着那会儿航运职工的制服,挎个小包袱。 第39章 人也不比兰双芝受看多少,就是比她收拾得干净,个子也高。” 贺东航记不起秋萍,无从把她同兰双芝比较。倒是当年的甘越英在他眼前活泛起来。在同年入伍的兵里,甘越英算岁数大的,年长贺东航三岁。他属于那种“膀宽腰细必有力”的体型,几年的军营生活便荡去了他的乡土气,人出落得利利索索。解放帽檐常弯成一道美丽的弧,还要向上翘翘着。有一次部队应邀参加大清河航运系统的团日活动,要表演一对三的擒敌技艺。虽然在排练时,贺东航、甘冲英们都明确了自己应卖的破绽,注定了必败的命运,但没想到打起来的时候,观看的女共青团员竟然那么多,燕子一般叽叽喳喳,惹得贺东航、甘冲英们临时变招,要用实际行动批判“花架子”。三个小伙子蛐蛐似的围着甘越英,引须蹬腿,气得甘越英骂“我操你们的妈”!他也不按套路了,硬是七拳八脚把三个小子各个击破。芳心大动的女团员们拥上来献花。直到甘越英拒婚之后贺东航才听说,献花的姑娘里就有秋萍,但他对不上号。 --------------- 《中国近卫军》第十五章(5) --------------- 甘越英一进门,贺东航就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那手粗粝,显然缺乏热情。甘越英说:“首长们喝酒,喊我不多余吗?”贺东航说:“甘大哥不到酒怎么喝?”柴监狱长说:“别拿架了,你不来贺参谋长就到中队吃饭呢!”甘越英喊了声“大宽”,进来一条挺威猛的狗,身高齐人胯,嘴长耳短,红棕色的皮毛通体油亮。甘越英对大宽说,告诉明月我不回家吃饭了。大宽领命而去。贺东航搞不清它回去如何传达,嘴上却赞道“好狗”。 贺东航坚持按年龄排座次,柴监狱长居首,甘越英次之,自己坐下首。甘越英在柴监狱长左首坐了,说:“你贺东航这辈子无论当多大的官,年龄你是撵不上我了。一对三,手下败将,历史无法篡改。” 贺东航并不计较:“有要篡改的吗?” “甘冲英那王八蛋算一个。” 每次见面,甘越英都要骂宁丛龙和甘冲英。骂宁政委自然跟他受到如此处理有关,那么骂甘冲英呢?是否因为兄弟俩境况反差太大,心里极不平衡?贺东航很能体会他这种心理,见了都以大哥相称,尤其在众人面前更对他尊敬有加,这大概是他俩还能把盏对酌的原因。贺东航抢在柴监狱长之前举起杯子:“越英大哥,小弟先敬你一杯。”还特意一手端杯,一手护杯,就像新上梁山的好汉受到宋江接见一样。甘越英不谦让,仰脖干了吃菜。柴监狱长看在眼里,心想贺东航这小子将来能出息个人物,善解人意,知道敬人。他端杯说:“贺参座,为你的支持,为你俩的战友情谊,我敬一杯。”因甘越英在场,他没说“支持”什么。“越英的战友每年都有来的,像你这么待他的不多。”贺东航忙说:“越英当年在团里哪样都比我强,特别是散打,三个我也不顶他一个。” 背后讲人的好话是美德,当众讲人的不为人知的好事也是美德,会使人感动。果然,甘越英自饮了一杯,慨然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算什么?不是柴监狱长拿我当人看,狗屎一堆罢了。”几杯酒下肚,他脸上已泛出暗红。贺东航看着他,心想岁月真是无情。同是一个人,同是那套五官,怎么就生生地雕刻出一副老态了呢?仔细观察一下,甘越英昔日的青春容颜其实只是让三样东西破坏了。一头粗黑的浓发,变得斑白凋零,额头往上已经歇顶;绷得紧紧的人造革样的面部皮肤,如今像揉皱了的帆布;那双机警的灵光四射的眼睛,如今少了光泽,而且上眼皮松散,把双牛铃大眼耷拉成了三角眼。不变的只剩下一身傲气。与之相比,他的堂弟甘冲英自然也比过去见老,但那只是一种老成,老成得细发,老成得滋润,老成得看不出多少“沧桑”。 贺东航又给甘越英满上酒,举杯说:“我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宁政委让我替他问候你。” 甘越英把举起的杯子又摁回桌上:“这杯我喝不着,你找甘冲英喝。” 贺东航只当他对宁丛龙的厚此薄彼不满,笑着劝道:“一码归一码,这杯要喝。” 甘越英已带几分酒意,他一拍桌子:“你回去问问甘冲英那个王八蛋,是他打了兰红霞的‘提前量’,还是我打了兰双芝的‘提前量’?你明天就把兰双芝带回去查体,把报告送给宁丛龙!” 贺东航暗自吃了一惊。甘越英跟兰双芝睡了觉又要蹬人家,二十年来人们就是这么传的,但甘冲英打“提前量”的事却从未听说过。甘越英当真是有冤情吗? 柴监狱长也喝不下去了,他划拉着烟斗说:“老宁出手太狠,就算跟未婚妻睡了,这算多大个事儿?也不至于一撸到底嘛。” 甘越英把眼前的酒杯猛一划拉,那酒杯就横飞出去,在石灰墙上砸个粉碎。 “我没睡,王八睡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六章(1) --------------- 像他多年前夺了头功凯旋一样,贺远达一进家门就嚷:“搞饭吃呦,再搞点把子酒!”声音喜悦而洪亮,像唱了个大喏。公务员小王听出首长心情好,内务卫生估计要受表扬。 贺远达确实高兴,把肖万夫、易琴一起拉到家里吃午饭。那天从观光大厦下来,几个老兵一路上都夸他讲得好,肖万夫直说真带劲,郦英、易琴则上升到国威军威的高度,说他宝刀不老,替中国人争了面子。他想起他珍藏的几支老枪,由于保养得好,进了靶场照样突突。只是老型号的子弹断了来源,打一发少一发了。 那天晚上,苏娅兄妹和索明清又到宾馆看他们,苏伟还捎来些奇珍异果。说是顶层会晤之后,谈判有了转机,美国人说话不那么冲了。贺远达、肖万夫哈哈大笑,又跟他们扯起了板门店谈判。 苏娅被郦英和易琴拽到一边问长问短,苏娅一口一个阿姨地叫,说阿姨气质好,一点也不显老。阿姨们则感叹她年轻漂亮,英语讲得好,家是哪的?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身体好吗? 贺东航饭前赶回来。苏娅已经在电话里给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顶层会晤的详细经过,他进门就夸张地感叹,爸爸妈妈和肖叔叔易阿姨联手打了一场漂亮的外交仗,要好好庆贺庆贺,中午陪肖叔叔喝几杯。贺远达把玩着从海滩拣回来的几块石头,问他,这一段家里有什么新闻啊?贺东航说,你们跟美国会谈的头号新闻,只差没上新闻联播了。贺远达说咱不搞那一套。20天的海水浴、日光浴,把贺远达和肖万夫晒得黑里透着红,脸上的老年斑都不太显了,人像年轻了许多。 “我听苏娅说,连周省长都奇怪,那个叫什么赫斯的先生,从顶层观光下来,怎么不那么盛气凌人了?”贺东航继续讨老人的欢心。 贺远达说:“不是有人埋怨,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吗?回来是可以的,我们搞开放嘛,但是他如果不友好,搞名堂,那对不起,不客气。我们自己的同志要有志气,不要见了人家就像长工见了东家,前襟长,后襟短。” 肖万夫说:“那个秘书长开始表现不好,后来转变了,听说还是那女孩子的哥哥。女孩子表现不错,讲美国话水平跟小易差不太多。” 易琴说:“又王婆卖瓜,我都撂下大半辈子了。” 提到苏娅,郦英和易琴的话多起来。在岳海她们就听说苏娅的丈夫牺牲了,这会儿又问了牺牲的详细情况。郦英说,这孩子挺好,听说父母也是老同志,正联系到省会安置呢。东航说,还孩子孩子的,人家都是孩子妈妈了。易琴问男孩女孩?东航说女孩。易琴一拍巴掌,那不正好嘛,把她娶了来,你妈孙子孙女都全了! 贺东航装做不好意思,心里却想,这倒正中下怀。 下午一上班,贺东航接到武警总部和省公安厅分别转发的公安部的特急电报。某地六名犯罪嫌疑人,盗窃了军火仓库的武器弹药,正向内地流窜。要求有关省市武警部队配合公安机关,立即在各车站码头和主要交通要道设卡堵截,沿海各省尤其要高度戒备。贺东航立即叫来作战勤务处长,研究提出了处置意见。刚处理完,苏娅和索明清敲门进来,汇报了去见苏伟的情况,索明清就很知趣地告辞了。 索明清一走,贺东航的首长笑就换作男人笑,离开写字台挨着苏娅坐下。说,办公室主任不在身边还真不行,好多话没人说。苏娅瞥了他一眼,司令部都快一百人了,还没个人说话?贺东航说人跟人不一样,话跟话不一样。他讲了几个老人对苏娅的印象很好,一个劲夸奖,还,还……苏娅问还什么?贺东航说,还说你应该调整心态,降低择偶标准,选个喜欢你的人,尽快把自己嫁出去。苏娅说瞎编!贺东航忙说向毛主席保证,这个意思是有的! 苏娅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几位老人那天对我的教育挺大的。像你爸爸,肖叔叔,两位阿姨,那种军人的气质,我看才是‘溶化在血液里了’。” 贺东航说:“他们都是职业军人,当了一辈子兵。” 苏娅不同意这个说法。她爸爸没当过兵,她妈妈也没当“一辈子”兵就转业了。就问:“职业军人就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吗?” 贺东航挠挠头:“那应该这么说吧,或者像巴顿说的,在世界上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的军人。” “你是不是职业军人?” “只能说我现在是个职业军人。” 第40章 “照你这么说,在中国,只有当了将军的军人才称得上职业军人了?” 贺东航想想自己的定义也不科学。照他的说法,那全总队只有叶总、宁政委是职业军人了。他就问苏娅是怎么说法。 苏娅边想边说:“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和现在正在当兵的人,都是职业军人。所以我想,我们要求官兵做一个职业军人,更应侧重的是努力具备军人的特质,有了这种特质,即使将来转业了,他骨子里还是军人,他能做好任何职业。就像你屋里这盆霸王鞭,挪到别的屋里它就不是霸王鞭了?” “军人的特质是什么?” 苏娅想都没想就说:“军人职业的最大特点就是面对牺牲,这是指对他生命的牺牲。川藏线上埋着我们交通部队多少干部战士?解放军的川藏兵站部,组建50年,就有600多位官兵献出了生命。所以,军人的特质应该是,在需要牺牲的时候,服从命令,从容牺牲。”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六章(2) --------------- 她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贺东航想,苏娅说这番话是有情感、有体验的,此刻她不是在说别人,也不是泛指,她是在说她的丈夫,戴悦风…… 贺东航带了方参谋,到省城周围几个交通要道口,检查设卡堵截情况,先顺路到指挥学院,看看今年士兵考学的现场。 士兵考学的组织一年比一年严密。今年各支队的考生都集中在总队指挥学院,连续三天封闭式考试。对于几百名欲跃龙门的男女士兵来说,跃得过跃不过,就看这三天了。 贺东航没有士兵进考场的感受。他是由士兵经考核直接提干的,那种感觉也很独特。指导员经常夹在胳肢窝里的红塑料皮本本里,记着“干部苗子”的名单和排列顺序,这都是连队党支部集体研究的,是连队的最高机密。干部股长定期考察“苗子”的成长发育情况,也没用过现在常用的投票测评这些办法,就是找党员们谈一谈。那时候党员的意见很管用,他说不同意谁再当“苗子”总会讲出道理,举出事实,还真有几个“苗子”因长势不好被否定了。考察完了,干部股长就关起门同连长指导员密谈,谁都不敢往里看,尽管那时连部也不挂窗帘,但那里的气氛却如同烈士陵园般庄严肃穆,任谁也不敢造次。过几天,就可能哪个“苗子”接到通知到卫生队体检。那时谁被通知“体检”,就跟现在接到了提干命令差不多,没过几天他就成干部了。就这么简单。实行现行办法以来,很多人开始并不习惯,特别对考生的文化分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感到不理解,怀念过去的选“苗子”。贺东航开始也附和这种意见,慢慢就感到不行。且不说科技建军对干部的文化素质要求越来越高,单讲那种“选苗”的办法,拿到现在就行不通:那跑关系、找门子、打电话、递条子还受得了?也怪,当年选“苗子”的时候,这些歪门邪道一点也没有,人们也许连想也没想过,这种由组织上确定的事情,个人还能去“跑”?甚至还能“跑成”? 教学楼每一层都戒备森严,有佩带胸牌的士兵立于教室口、楼道口,每层都设了急救站,有总队医院的医生护士值班。贺东航先看了男兵考场。屋子里热烘烘的,一股子浓重的碳酸气。考兵们神情木然,看不出会还是不会,反正都在划拉,笔头戳得桌面梆梆轻响,像几十只母鸡惶然啄米。贺东航看见了麦宝。他的笔动得少,腰和屁股扭动多,板寸头上有冉冉热气。他大致是“抽样”答法,有不少答案待补。他旁边一个兵倒有静气,书写少有间歇。贺东航看了桌面左首的士兵证和准考证,知道他叫江凌,就是得了阑尾炎、咬住夏若女胳膊的那个战士。他的试卷干净整齐,都是按顺序往下答的,字也写得好。这家伙大概差不离。 女兵考场的气息清新一些,也是一片书写声。女兵们的发式大致跟男兵差不多,肤色也多是红里透黑。由于短袖衬衣还算贴身,否则不容易辨出男女。 贺东航踱到蒙荷身旁。蒙荷扬起头朝他一笑。他拿起她的士兵证:1982年出生,十九岁。他端详着那张青春四溢的一寸彩照。 贺东航愿意看女兵。 他对女兵的情感,经历了几个历史时期。当他叫她们阿姨的时候,他觉得她们是最神圣最高洁的女性群体,见了她们甚至都有见了妈妈的感觉,妈妈就是兵嘛。妈妈指着到家里征求意见的女话务员:叫阿姨!他就甜蜜蜜地叫声“阿姨好”。那个时候只凭你喊声“阿姨好”,便能判断你是革命队伍里长大的,不像如今叫得这么滥。后来他长大了,“阿姨”们“长”小了,成了平辈人。当他喊她们小张小李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姐姐妹妹一家人的感觉,遇到哪个女兵跟哪个男的吵架,他肯定是帮女兵,像帮贺小羽一样。再过几年,他就比女兵们大个几岁了,已经到了十分关注异性的年龄,加上那时候的女兵真漂亮,都是百里挑一的俊姑娘,再配上一身令人瞩目的女式军装,那种感觉,绝不是一句“好看”能说清的。他看她们像看恋人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就很自然地认定他将来的老婆就在这群女兵当中。他同样很自然地认定,他只要冲她们喊一声:嘿,女战士们,谁愿意嫁给贺东航做老婆?她们也准是像抢答问题一样齐刷刷举手,因为不嫁给贺东航是毫无道理的。不过那时在野战军的军营里见个女兵可真难,首先发现者必会扬臂惊呼:“女兵!”即便是操课,全连官兵都会目接目送,直到她消失在地平线。记得离他们团几十里有个野战医院,每到打什么防疫针的季节,全连都跟相亲似的,几十里山路轻飘飘就走完了。排队打针,最憎恨的就是两个女护士的白口罩,既隔住了你火辣辣的暗恋,又引得一连几天胡思乱想。记得一个炊事员,已经打一针了,他又从头排队。白口罩摸摸他的胳膊:你不打过了吗?他说俺还以为打两针呢……再往后,他越来越大了,女兵们越来越小了,在他眼里终于成了一群孩子。他多次呼吁,招女兵的办法要改革了,该面向社会择优招募了。因为他越来越发现,属下的女兵都成了一窝小熊猫了! 机要通讯车风风火火驰进指挥学院。那个叫不出大檐帽各部位学名的机要参谋,夹着红皮电报夹直奔贺东航。 紧急通报:省城公安局刚刚监听到一部某省的手机与外部联系的信息,分析判定盗枪犯罪嫌疑人可能已潜入省城。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六章(3) --------------- 贺东航还没看完电报,手机响了。叶总命令他立即返回。 车一出学院大门,贺东航听见东侧的门头房里传出女人的哭叫,夹杂着男人的训斥声。贺东航看看表,下车进了那屋,就见夏若女带了几个执勤战士,围住两男一女三个地方青年,一副人赃俱获的神情。女青年倒也干净利落,只是满脸泪水,摊开两手争辩着。两个威猛男兵同她保持着距离,采取的是“女进我退、女退我进”的策略。这女孩贺东航见过,就是马局长家里的那个小保姆。 女孩也认出了他,跳过来拉住他的胳膊,离得很开的两只眼里闪出希冀:“叔叔快救救麦宝,我是马局长家的马小英啊!” 马小英为了帮助麦宝“上线”,买通一个战士往外送考卷,雇了两名“枪手”,答了题通过传呼机发给麦宝。 但是今天考政治,“枪手”也不会。夏若女见这几个人形迹可疑,马上布控,抓了个正着,正要报告监考组处理那个送题的兵,取消麦宝的考试资格。 夏若女总算出了半口气。 今年考试的保障勤务由特支派出,夏若女中队长带队。他原以为自己只是捅了麦宝两拳,又是出于义愤,没成想处理这么狠,把他的副营职给撸了。而他原来就是“代理”大队长,“代”字用不了一年也能去掉,成为正营职,法定的少校警衔! 听说要取消麦宝的考试资格,马小英放声大哭:“首长,麦宝是有错,你不是已经打了他吗?这次就求你放了他吧!杀人不过头点地,放他一条活路,让他考完,不然,他爹要治死他呀首长……” 贺东航要过传呼机,就见液晶显示屏上有两行字,显然是待发的信息: “题太难,外援不行。不要泄气,争取胜利!” 后面没落款。 贺东航把夏若女叫到屋外。说:“你们执勤高度负责,制止了作弊现象,很好。至于麦宝,既然没有接到答案,是不是叫‘作弊未遂’,先让他考完好不好?”他把传呼机还给夏若女。“这条信息就发给麦宝,我署了你的名。你立即收拢特支人员,回支队一级战备,这里的勤务交给一支队。” 锁定目标是在当晚7时,地点是省城中心区的一幢居民楼。作战会议一结束,宁政委率基本指挥所展开工作,叶总率贺东航、政治部焦主任到现场开设前进指挥所,并加入地方联指。甘冲英已先期抵达,勘察了地形,指挥特支兵力占领了制高点,封锁了所有进出居民区的通道。叶总一到,甘冲英和市公安局长立即汇报了敌情。叶总命令贺东航接通总部一号台,他直接向武警部队司令员、政委做了汇报。 被围的盗枪犯罪嫌疑人一共六人,是一个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领头的叫王东,有命案在身,其余五犯三男二女,女性系被胁迫。王东一伙用挖地道的办法,用三个月时间,挖到了一座军械库主库室底下,又用千斤顶顶穿地面,入室盗窃长短枪九支,子弹7000余发。 第41章 继今天中午省城公安局监听到手机信号以后,下午又抓获一名采购烟酒食品的某省籍女人,审问得知六犯藏匿于女人单位的宿舍区内,位于市中心区,四邻为学校、医院、大型超市和建筑工地。院内有六栋居民楼,案犯藏在五号楼中间单元四层,楼内居民未及疏散。按通常处置此类突发事件的任务区分,突击抓捕由武警担负,公安干警负责外围控制,维持周边秩序。现场指挥由联指负责,公安厅长齐健下最后决心,叶总指挥武警的攻击行动。 齐健率联指人员在四号楼底层开设了指挥所。他今天未着警服,一身深色休闲装使他显得洒脱而干练。叶总、贺东航则是一身夏季作战服,正围着作战处临时绘制的地形图研究行动方案。这时楼外车辆引擎交响,门开处石毅然书记、周同舟省长前后脚进来。石书记接过望远镜对五号楼观察了一会儿,笑着对叶三昆说:“兄弟省给叶将军送来一个立功的机会,叶将军可一展身手了。” 案犯系外地作案后流窜到k省,人、枪都跟k省没关系,这场战斗是实实在在地为国务院和出事的省作贡献。这伙犯罪分子,从作案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们覆灭的命运,况且我又铁桶般封控,绝对优势的兵力兵器正在待命出击。现在石书记考虑的问题,只是如何干净利落地结束战斗,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迫不得已交火,则要尽可能减少我方伤亡,绝对不要伤及无辜。犯罪嫌疑人能活捉最好,不能活捉就击毙。叶三昆向石书记、周省长汇报道,根据现场情况,联指拟采取“先围后捕,武力震慑和政治攻势相结合”的战术手段,请书记、省长指示。石书记问周省长什么意见,周省长说:“无论如何要在早晨5点之前解决战斗,不要影响居民上班和晨练,不要伤及一个市民。” 石书记说:“你们的方案再加上同舟同志的意见,就是省委的决心。全省联动、上情下达、战斗保障,是我和同舟的事,我负责。现场组织指挥,武警和公安的协调,是齐健同志的事,齐健负责。临机决断,指挥捕歼,坚决彻底完成抓捕任务,是你叶将军的事,你叶将军负责。我从电视台调来了现场转播车,把现场情况不间断地传到省厅指挥中心,我和同舟同志要在那里一睹将军风采。同舟,咱不干扰他们了,到指挥中心吃点夜宵,几个电话一吵吵倒有点饿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六章(4) --------------- 石书记的谈笑自如、举重若轻显然感染了叶三昆。真是个明白老头。谁不知道,这会儿公安部和武警总部的首长都在作战指挥中心坐着看他们呢!几个罪犯已成瓮中之鳖,注定被擒伏法,没什么好看的,况且也看不见他们,首长们实际上正在通过这场实战检验k省的公安和武警,检验他叶三昆是吃什么粮食长大的。作战会议上已经通知,龙副司令率领的考核组后天就到,把这一仗打好,也算是总队的见面礼。他抖擞精神,和贺东航、甘冲英进一步细化了两套行动方案:一是政策攻心,力争劝其缴械投降;二是充分做好强攻准备,攻心无效实施强攻,坚决予以捕歼。由贺东航、甘冲英担任正副指挥,在一线指挥四个突击小组,具体担负突击抓捕任务。甘冲英提出,为了增强政治攻心的效果,建议齐厅长协调兄弟省,立即录制案犯亲属的劝降录音传过来。齐厅长连声说好。 蒙荷、小燕、江凌、麦宝赶到现场时,天已经黑透了,跳下车就直奔夏若女请领任务。他们晚饭前听到消息,几个姑娘小伙强烈要求参战。麦宝说,案犯藏在四楼,我的攀登技术好,没我可能不行。监考的问,那你考试怎么办?他说,反正试题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就那么回事了。蒙荷、小燕听说有两名女案犯,直说没俺两个恐怕不行,俺俩得去,考试?仗打不了一晚上,天亮接着考呗。监考组请示焦主任,焦主任问贺东航是否需要?贺东航一拍手:“你这才叫一切为了前线呢!”焦主任请示了总部政治部,立即发话:“放行!”夏若女一看,得力的姑娘小伙都来了,不由心头大喜,马上把他们补入突击组。 此时,突击组已隐蔽接敌,运动到五号楼二至五层楼道。抓捕组已进入案犯藏匿点附近,如案犯跳窗逃跑立即实施抓捕。攀登手已登上楼顶,选定了顺绳索下滑至案犯藏匿窗口的位置。狙击手已占领前后制高点,伺机击毙案犯。防暴手已配置于五号楼正面有利地形,准备实施催泪弹、烟幕弹和爆震弹突击。外围警戒密集森严,预备队已在集结地域待命…… 强攻前的一切准备全部就绪了。 凌晨二时,两具消防车上的强光照明灯一齐射向案犯藏匿的房间,墙和门窗一片惨白,房内死一样沉寂。叶总队长威严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震碎了寂静,声音凛凛然轰轰然,似是从天外盖来: “王东,王东,你听好!我是武警k省总队叶三昆总队长,我现在对你们喊话。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插翅也难逃了!我一声令下,攻击马上开始,你懂不懂?为了给你们一个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下面给你们交代政策,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听,懂不懂?” 没等案犯表示懂不懂,焦主任和市公安局长就轮番向案犯宣布了政策,劝他们投降。他们的声音在夜间传播很远,大约半个省城都听得见。居民区内家家门窗紧闭,担心射进流弹,而离现场较远的居民则门窗洞开,大胆的还摸上凉台支耳朵听听,探脑袋望望,心里紧张又兴奋。这比看电视剧刺激多了,还喊什么喊,快抄家伙干哪! 齐厅长、叶总和贺东航分析,这伙案犯全部缴械投降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王东已是两条人命在身,凭借地形有利、手里武器多、弹药又充分,很可能顽抗到底,作鱼死网破之争。但其他几个则有分化可能,特别是两名被胁迫的女青年,更没有替人一死的心理必然。实施政策攻心,可以分化瓦解其内部,动摇其斗志,造成以利于我的战机。 麦宝和一个眉毛很淡的男兵一个组,此刻二人隐蔽在楼顶平台静等。麦宝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就问淡眉毛男兵,是你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淡眉毛说:“恐怕都跳。兄弟,上次调查你和老夏的事,我没实话实说,对不住了,你可别往心里去。”麦宝见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很担心他连眉毛也抹了去。忙说:“啥叫打呀?老夏出拳了不假,但没那么重,我主动来了个后倒,是装给你们看的,他那两下能打我那么远?” 小燕和一个体格壮硕、小嘴浑圆的女兵配置在案犯藏匿房间的正下方,负责抓捕跳窗的案犯。天不冷,那小嘴女兵却有点哆嗦,她问小燕怕不怕?小燕说怕啥?你看咱有多少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旦有案犯从四楼往下跳,就咱俩能接住吗?那女兵说,那还不摔死了!小燕说,要是跳下个女的呢?摔不死也弄个血糊淋拉的,难看死了。咱还是让消防中队搞张大网来,让她往网里跳。说罢她立即运动到夏若女的隐蔽处,说夏队我有个建议耶…… 蒙荷和另一个女兵的待机位置比较危险。她俩和夏若女、江凌一个组,配置在四层楼道口上,堵截可能突围的案犯,她俩的目标是女案犯,而夏若女、江凌等人必要时要破门而入,抵近制伏案犯。那女兵抱怨说,今天的数学题太偏,押的题一道也没考,不知明天命运怎样?蒙荷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没准这一仗打下来,把灵感都激活了呢。 喊话喊到3点,案犯终于有了反响,提出用手机对话。叶总命人把一部手机用塑料袋装了,由案犯续下绳子吊上去。王东的气焰仍很嚣张,说他粮弹充足,手上还有两个女人质,坚持三天没问题,不怕死人就往上冲吧。他要求公安武警立即撤退,给他们提供车辆离开这里,否则就杀了人质,炸毁大楼,跟居民同归于尽。叶总看看天,对齐厅长说,王东是在拖延时间等天亮,天亮了街区不好控制,可能要伤及无辜。贺东航建议催催兄弟省,抓紧把案犯亲属劝降录音传过来。基指宁政委电话找叶总。只听叶总说:“情况刚分析了,跟你的看法一致,对,我们正准备确定最后时限。”这时就见焦主任在指挥战士摆放宣传栏,说是宁政委叫做了送来的。叶三昆看了,有几块还可以,是鼓舞官兵士气的。有一块上却写着:“缴械投降,宽大处理;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就说这是写给王东看的,架这干什么?焦主任赶紧把这块栏面转向五号楼。叶总说王东可能没装备望远镜。宁丛龙是要增加捕歼现场的政治气氛哪,他在作战会上就强调要发挥政治工作的保证作用,注意发现典型事例典型人物,打完仗好好宣传。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六章(5) --------------- 时间已到3点半。甘冲英把贺东航拉到一边小声说:“天快亮了,不能再等。如果要在上班高峰期打起来,后果就严重了。”贺东航说:“外围已经封控,再等一等。真要开火,10分钟就能解决战斗,没什么问题。要求各小组再作动员,防止急躁情绪。” 这时武警总部、公安部一齐打来电话,纷纷问为什么还不发起攻击?省厅指挥中心也传来石书记、周省长的指示:要当机立断……齐厅长看起来有点急,他分别向上级说明情况之后,一个劲看表,说甘冲英的意见有一定道理,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最后时限? 第42章 叶三昆不语。基指宁政委又来电话找叶总,叶总不接。他正要跟齐健商量什么,外面的高音喇叭又响了,焦主任在重复广播宽大政策,搞得他和齐厅长无法议事。他拧着眉毛问:“怎么又播这些?”方参谋赔着小心说,宁政委指示要滚动式播放。叶三昆冷冷地对方参谋说:“告诉焦主任,这里是前指,指挥武警攻击行动的是我。”不知方参谋怎么对焦主任说的,高音喇叭是不响了。 月亮很亮很近,里面的桂花树都看得很清,似乎伸出步枪就能戳到。街面上清冷沉寂,路旁的梧桐树惶惶不安,相邻的都把树头贴近了,围绕着敌情沙沙窃语。一只孤零零的杜鹃在远处啼鸣,不知是向士兵们还是向案犯们倾诉:“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声音很忧伤。谁家的婴儿饿醒了,哭得人揪心。 就在这个当口,苏娅和一个公安干警把案犯亲属的劝降录音送到了,叶三昆命令立即播放! 劝降录音录制得极富感染力,苍老沙哑的某省口音声声带泪,让人听了心里一揪一揪的。一个女声喊道:“……你凭什么给王东卖命?他是临死拉个垫背的,你图什么?你知道嘛,我昨个生了,是个男娃儿,等着你取名……”随后便是呜呜的哭声。相信这一刻,千家万户的门窗都伸出了耳朵…… 苏娅拿着叶总用过的话筒,冲着五号楼四层几个阴森森的门窗喊道:“王二满,王二满,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公安同志到医院看了你儿子,小男娃八斤六两,你母亲说跟你下生的时候一模一样。你有罪,但罪不当杀,只要你缴械投降,立功赎罪,你前面还是好日子!刘红萍、刘红芬,公安知道,你们是被王东胁迫来的,没有参与盗枪犯罪。你们的男朋友已经找到了工作,租下了房子,等你俩回去。你们千万不要听王东的,毁了前程……”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内讧终于爆发了。先是同录音相呼应,传出了哭喊声,继而是吵骂声,苏娅喊完话,里面冷寂了半分钟,再后来后窗哐当一声被打开,随着几乎失去人声的呼喊:不要打枪,我投降……窗口飞出几支长短武器。叶总把手往下一劈:“攻击!”几乎与此同时,目标处的大门也打开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嚎叫着冲出来。而后窗口,一声惨叫自天而降,一团黑糊糊的活物坠下窗来…… 往下的战斗就很顺利了。麦宝和淡眉毛男兵坠绳而下,双脚蹬开前窗的同时,屋里炸响了爆震弹,麦宝来不及解开绳索,顶着强光强震,冲着一个持枪案犯的脑袋就是一个侧踹,那家伙连头带身子重重砸到墙上,胳膊腿还想抵抗,头早休克了。后来得知他就是王东。从大门逃出的女人,被蒙荷搂成了卷心菜,蒙荷成仰卧姿势迅疾出枪,一个短射,打缩回去一个脏兮兮的脑袋。事后统计,这场战斗只打响了蒙荷的这一个点射,三发子弹。蒙荷半挟半扛,把那女人飞也似的送到底层。屋里另三个案犯,被夏若女率突击队员逐一制服。而跳窗的那个女人,则被小燕的小组和消防武警张网接了个正着。小燕惊魂未定就连连欢呼:“夏队真是个女的耶!” 整个战斗持续了三分钟。此时正是凌晨4时,陪战一夜的居民有的还想睡一会,有的则直接换上便鞋出门喊山,不知谁家还恰到好处地点燃了一挂百头小鞭,噼噼叭叭,声如炒豆,引起了居民楼上几声欢呼……炒豆声中,石书记的电话正好打到前指,这是他这次行动中第一次直接跟叶总通话:“三昆,怎么连机枪都用上了?”因为省城燃放烟花爆竹并未解禁,叶三昆就说:“不知谁家藏的有鞭炮……”石书记说:“暂不追究了,这东西也有好的一面。你跟丛龙、齐健都过来,馄饨在保温箱里,同舟拿了十年茅台,那麻烦什么?还有个北京的中将等你们呢!” 甘冲英看贺东航,迎头撞上贺东航的目光,四束目光在空气中对击一下,又各自避开了。甘冲英心中禁不住有点得意:老贺你今天算输给我了吧,要不是我让人弄来那盘录音带,我看谁解你的围。甘冲英的得意全落在贺东航眼里。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1) --------------- 捕歼战斗一结束,叶三昆、宁丛龙半口舒坦气也没顾上喘,就一头扎进迎接龙振海视察的系列活动中。 他俩撤出战斗直奔省厅指挥中心,龙振海拍着小巴掌带头起立“欢迎将军凯旋”,并代表司令员、政委向他们祝贺。他说:“原计划明天来,一接到案情通报,司令政委命令我马上赶到,现场看你们的战斗指挥和战术技术动作。石书记、周省长已经给你们打分了:合格。我沾了你们的光,已经被灌半碗茅台……” 喝罢了庆功酒,叶三昆、宁丛龙要陪龙振海到总队招待所去,他说啥也不肯,非要他们回去休息。石书记就安排齐厅长送龙振海到西郊宾馆,劝他俩回去眯一会儿,再好生准备准备,让龙中将仔细检验,多指指问题,咱不能一俊遮百丑。 早晨6点,他俩带贺东航、焦主任和苏娅按原定计划赶往省委西郊宾馆,陪龙副司令进早餐,摸清来意,汇报迎检工作安排。为避免造成前呼后拥的阵势,他们轻车简从,伙乘一台面包车,另加一台开道车,关闭警灯警报,悄然驰向宾馆。及待赶到,已是人去楼空,龙振海5点就走了。叶三昆训执勤的战士:“为什么不报告?”只睡了半夜觉的战士对着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黑皮鞋说:“首长不让……”叶三昆心里像当年班长骂他一样骂道:“这个熊兵!”又问人到哪儿去了?战士还说不知道。 正急呢,贺东航忽接作战值班室电话,据一个看守中队报告,龙副司令视察了他们的起床、集合、出操之后沿国道往南去了。贺东航在脑子里过了地图,立即建议去沙坪监狱。宁政委说,那老叶你去,我再推一遍汇报材料。贺东航就见苏娅不自然。苏娅他们搞的汇报材料宁政委不满意,嫌平了,缺乏总队特色。叶总抬腕看表,带贺东航和焦主任出发。苏娅低头要上贺东航的车,刚迈上一只脚,宁政委喊:“苏娅你跟我回去!”苏娅伸伸舌头,红着脸钻进宁政委的车。 叶三昆一直沉着脸。焦主任催司机再开快点。叶总说,急什么?六个盗枪犯不是逮住了吗?贺东航说,首长的行踪还是打声招呼好,还有个安全问题呢。叶总冷笑道,这叫不给基层添麻烦,省得你又摸黑大扫除,高接远迎20里。其实更添乱,跟打麻雀战似的。 众人赶到沙坪监狱,首长已经视察了监舍、哨位和武警中队营区,正和战士们共进早餐。龙振海晃晃筷子招呼他们:“快过来吃饭,你们跟踪追击,我是插翅难逃了。” 贺东航哪有心思吃饭!只拿筷子象征性夹点菜嚼嚼,耳朵朝龙振海支棱着。柴监狱长给了他个鸡蛋。早餐质量不错,每人两个煮鸡蛋,豆浆敞开喝,小菜五六种,还有盘火腿肠,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凑的。趁龙副司令正跟叶总说话,贺东航悄声问中队长,食谱改了没有?中队长有点茫然,猛一想首长是必看食谱的,如果食谱上列的和摆上来的不一致,那就叫弄虚作假,连忙悄悄走了。回来时龙振海正在评论稀饭。 “……稀饭分三等。一等是早起现熬的,米、汤交融,有黏稠度,跟官兵关系一样;二等是正常起床才熬的,火候不到,米和汤半交融;三等是把昨天的剩米饭倒进锅里,加水煮煮,汤是汤、水是水,官兵分离。”他用下巴指指中队干部。“你们喝喝这是几等?” 叶三昆俯视饭碗,米汤清澈,大米粒像两栖侦察兵潜于碗底,不用说是三等品。叶三昆不喝了。焦主任及时开了个玩笑:“首长在家大概常给阿姨熬稀饭吧。”用意是缓解气氛,反正稀饭不归他管。 龙振海评了稀饭就走,邻桌一个刚下岗的战士放下筷子起立,被他按下了。他刚在哨位见过这个战士,问他:“你身后这面墙上贴了张宣传画,介绍的是雷锋的事迹。你说说雷锋是哪个部队的,怎么牺牲的?先别回头。”焦主任凑过去,笑眯眯地鼓励战士不要紧张,说首长非常平易近人。这些宣传画是全军统一制发的,一套六幅,是我军不同时期的六位英模,如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等。焦主任亲自组织发放,规定了张贴的位置,专门下通知部署了学英模活动,还派人查了几次,各单位贴得都很好。首长查得真细。 那战士倒也不慌,小眼睛一忽闪:“是,我回答。雷锋是湖南总队的,他,救小孩牺牲了。回答完毕!” 龙振海点点头:“救小孩也算英雄行为。”连贺东航都觉不自在。他见中队干部们面红耳赤,叶总心里肯定在骂“熊兵”。焦主任脸上红霞飞,他气得质问中队长:“通知几遍了?你们是怎么搞的教育!”柴监狱长好心地说:“孩子紧张,记混了。”龙副司令往外走时说:“许多工作,说了不等于做了,做了不等于见效了。单靠开会、下通知布置是不行的。”焦主任的脸就一阵青一阵紫,心里想着回头怎么收拾这个中队。 出门时,中队长想挽回些损失,请龙振海看食谱。龙振海说是现编的,头也没扭就走了。 叶总请龙副司令一行上了面包车,命贺东航带前导车开路。行至监狱门口,忽见一个蓝衫短发妇女斜刺里冲至大门中央,嘴里喊着什么,扎煞着双臂要拦车,一副豁出去的大无畏表情。贺东航急喊停车,跳下去拽那女人。甘越英几乎同时赶过来,朝女人怒喝道:“你给我回去,我的脸不能丢到马路上!” 第43章 女人疯了一样往面包车上扑,前导车上的干部也赶紧跳下车拦那女人。贺东航明白了:这是兰双芝,替甘越英喊冤来了。二十多年前他见过兰双芝,那是一个丰满健硕的农村姑娘,像朝霞下的白杨树。如今的白杨已经衰败,发如枯草,颜面干焦,嘴里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竟缺了一枚牙齿。柴监狱长和几个干警已闻声赶过来,老柴背向面包车,一面拦截兰双芝,一面给贺东航努嘴使眼色:“让她过去!”贺东航的火噌地蹿上额头,低喝道:“老柴你这是干什么!”他赶紧攥着兰双芝的胳膊,气喘吁吁却又是万分恳切地说:“嫂子,我是贺东航,越英是我哥,你的事我记住了!”柴监狱长见状才对女人说:“行了,回吧!”一干人连劝带拖,把兰双芝带走了。贺东航掐着老柴的手腕子,一起到面包车跟前。叶总的两眼寒光直逼贺东航,他肯定认出甘越英了。贺东航的手猛一发力,柴监狱长咧咧嘴说:“噢,一个职工家属,两口子不和……”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2) --------------- 龙振海笑了:“内部矛盾,你们自己解决。” 龙振海一行在特支视察了两天,活动安排基本未按甘冲英的设计进行。军事课目里战术课目都没看,只看了擒敌技术,但是加上了干部。除甘冲英、蒲冬阳以外全员额参加。龙振海说:“战术动作,这次捕歼战斗已经展示很充分了,就看看擒敌术吧。”擒敌术是武警的看家本领,哪个中队拉出来都很现成,但是干部尤其机关干部的水平就差别很大,像夏若女之类自是顶尖级,但对华岩一类来说却是极弱项。甘冲英无奈,只好向省城支队求援,请来一批武林高手补了缺。 那天的场景煞是壮观。全支队千把号人铺展在操场上,呼号震天,拳脚动地,单是那依次后倒,就像钱塘潮水一般,后浪推前浪,卷起千堆碎雪。尤其前排的女兵,蒙荷、小燕等姑娘们,一出考场即奔训练场,那动作刚中带柔,柔中有刚,呼号既尖厉又婉约,直看得龙振海心潮澎湃,极目南天。连说把兵都练成这个样子,就遇事无忧了!叶总和宁政委面露喜色。 甘冲英、蒲冬阳正暗自庆幸,总部工作组又临时通知,全体干部越野跑,团营干部三公里,连排干部五公里,携带全副战斗装具,支队长、政委也参加。甘冲英心里盘算,这一招下来,估计有些干部要落马,比如蒲冬阳。平常跟他们说过多少次,军人嘛,无论到多大岁数多高职务也不该放弃军事素质的锻炼,要像他甘冲英,至今能做下来单双杠一至四练习,跑步更不在话下。今天这样的形式,他甘冲英不出头谁出头?好歹也能替叶总和宁政委挽回点面子。 于是,甘冲英紧了紧腰带,走向训练场,沉着声音说:“我,跑五公里。” 越野跑的场面很悲壮,这是龙振海预料之中的。起跑的时候他就发现,一些三十岁上下的干部,体重大概不低于180斤,又穿着作战夹克,更显得腰围滚圆,腹部肿胀,谁知里面盛的是知识还是脂肪?他认为,一个作战部队的干部,必须保持良好的体能,才能遂行作战任务。已经听说了这样的事例,在追逃制逃当中,有一个干部撵不上逃犯,只好把指挥权交给了班长。即使不从作战考虑,就从生理卫生的角度讲,年纪轻轻就搞个肚儿圆也不好嘛。 队伍的先头已经返回营房,朝终点跑来。贺东航认出,打头一伙是夏若女这些基层干部,他们显然不吃力,特支组建以来的强化训练见了成效。后面一点的大都是在基层滚过的机关干部,虽然疏于训练,但老底子还在,也不让人担心。再往后的就惨了,有几个已是面色煞白,喘如风箱,两腿间像是拴了绳子,踉踉跄跄,拖不动步。有两个像半撒气的篮球样的胖墩,基本丢盔卸甲了。 团职干部人数不多,未带装具,跑得还算有章法。甘冲英一马当先,两臂摆动自如,两脚触地弹性良好。龙振海赞许地笑了。这个干部龙振海接触不多,对其印象褒贬参半。这个人上进要脸不服输,抓军事有一套,这都是难能可贵的,但有时候爱出个风头,这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对个人职务看得重了点。龙振海想起他上次进京找自己的事…… 再看其他人,蒲冬阳身宽体阔,节奏掌握尚好。华岩就吃苦了,自当兵就没这么跑过,跑出几百米就嫌肺长少了,腿长短了,不适应当前形势。多亏副支队长教他匀速呼吸,心里喊着一二一慢慢跑,说你刚提了正团,跑个第一也不可能再提你,咬牙挨下来就行。开跑之前甘冲英已经向大家传达,龙副司令说了,正营晋副团,副团晋正团,都要先跑步,不及格的一票否决,取消晋升资格。 叶三昆、宁丛龙陪着龙振海坐在观礼台上,表面轻松,两颗心却都悬着,生怕有人晕倒或是半途而废。但见干部们个个斗志昂扬,有些人虽然吃力,也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坚持,心里稍感慰藉。尤其对甘冲英,他们几乎在心里为他喝彩了。龙振海说,他已经给司令、政委建议了,以后作战部队的营团干部晋升,都要先跑步。德、才、勤、绩,还要加个“体”,体力不行,小小年纪就长个将军肚,那怎么处突?叶三昆、宁丛龙点头称是。其实,这个动议的起源龙振海没细讲。他曾听人戏说,现在用干部是“德才兼备、才要加倍;大包小包,包要长脚”。他初一听,觉得头一句还有道理,新时期、高科技,才当然要加倍。但后一句他不懂。人家说,“倍”是“宝贝”的“贝”。“才”加“贝”就成“财”了。而“包长脚”却是个“跑”字,原来是在讽刺买官跑官的。他想好哇,与其私下跑,不如公开“跑”,至少把那些四体不勤、不谋正业的人一刀切下来。 龙振海没有听特支的汇报。他对蒲冬阳说,我的工作组已经找支队半数以上的干部、上百名战士谈了话,情况大致了解了,你的汇报材料我带回去看。于是,蒲冬阳的那份经过千修万改并且突出了官兵关系的汇报稿子,被装进了郭秘书的文件包。汇报稿是经宁丛龙亲自修改定稿的,首长不听,就跟自己的文章没发表似的,宁政委多少有点遗憾。心想问题也不大,总队的汇报稿里,特支的内容很充分。 原以为龙振海就要走了,正调车,他突然指示一大队全体集合。他说有几个问题问一下,大家只须举手就行。 贺东航注意到,龙振海像连排长们队前点名一样,以齐步走到队列正中,向左转,喊了声“同志们”。而不像有的大首长,队前讲话是踱步上向,似乎走了齐步就掉了架子。当列队官兵立正向龙振海行注目礼时,他举手还礼,说了声“稍息”,而不似有些人说成“请稍息”。“稍息”是口令,不用“请”。哪有喊“请冲锋!”“请卧倒!”的?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3) --------------- 龙振海队前提问:“战士们注意:今年以来,干部没有找你谈过一次心的——举手!” 麦宝没想到是这么一道题,还没想清楚该不该举手,右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抬,蒙荷狠拽他一下:“听清了再举!”他心想是不该举。蒙荷不记旧仇。满场也没举手的。 龙振海继续问:“今年以来,干部找你谈过一次心的——举手!” 麦宝赶紧举手。蒙荷没举,麦宝听动静也没几个举的。心想举错了,又赶紧放下,命令右胳膊,任凭龙副司令问到“谈两次……”“三次……”“四次……”也不举。直听到“谈了五次以上的举手”,意识到这个数大概像斑鸠眼的个子——不会长了,才刷地举起手,他的左邻右舍和后头都高举了手,如同升起了一片梅花桩。 龙振海指着麦宝:“说说都谁给你谈过心?” 麦宝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连忙又挺直了:“是,我回答。排长、中队长、指导员都谈过,夏大队谈……五次!回答完毕!” 龙振海又指指一个女战士:“你说说!” 这女战士干脆利落一气答完:“是我回答排长一周谈一次中队长指导员一个月谈一次副大队长谈十一次回答完毕!” 甘冲英瞅瞅副大队长,逮个女兵瞎谈什么? 龙振海接着下口令,把并列纵队调成横队,拉开了前后排的间距,喊道:“甘冲英支队长!” “到!” “你把一中队排以上干部的姓名和个人基本情况说一说。” 甘冲英答声“是”!跑步到一中队队列前,略一稳定就逐人唱名,并流利说出他们的军龄、年龄、籍贯。他用余光扫到龙振海嘴角微微的笑意,心里软乎乎的。 蒲冬阳被指定到二中队,内容追加了干部家庭的基本情况。在叶三昆、宁丛龙期待的目光中,蒲冬阳不负众望。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说出了一位排长的母亲患了乳腺癌,手术费花了多少钱,外债欠了多少。一名排长是大龄单身,为了解决婚恋问题,支队刚把他从西郊执勤点调到市里来。龙振海和总部工作组人员连连颔首,流露出赞许之意。作战部一位参谋翻着调查记录,暗示龙振海这不是瞎蒙。 接下来的情况就很尴尬。龙振海又命大队干部当面叫出班长的名字,中队干部叫出全体战士的名字。贺东航心想,这该没啥问题吧,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夏若女不错,呼点利落。贺东航听得明白,宁丛龙介绍他时是称他原来的职务:代理大队长,并说这次捕歼战斗中,在一线率兵接敌的就是他。 第44章 估计打人的一笔账可能抹掉了。副大队长对女班长很熟悉,而对两个男班长却叫不出名字。贺东航原以为他紧张,但他的目光却是散乱的,惊悚不安地在两个班长脸上游移。那俩班长拧眉立目直咬牙帮骨,恨不能脸上显出字来。贺东航替他俩悲哀,感受到了被人遗忘被人忽略或者被人无视的痛苦。龙振海说,可能是紧张了,就说说他俩的基本情况吧!但副大队长仍然说不出来,只嘟念是班长,是班长…… 这时已近正午,太阳的热劲正足,明晃晃的,满场官兵悄无声息。大家原本满身披挂,旧汗未干又急出新汗。操场边上的杨树也在为熟人犯急,沙拉沙拉摇头。障碍场上的各种障碍物包括跑道边上的单双杠们,也都把身影缩成最短,盼望这难堪的局面出现转机。等来的却是更糟糕的事情:一、三中队两个指导员,竟对七八个战士叫不出名。这就很丢人。口口声声爱兵,却连兵名都不知,咋爱的!两个指导员一脸苦笑,两头热汗,都不敢正眼看甘冲英,直说名字就在嘴边上,一紧张,你看看……甘冲英、蒲冬阳不敢看叶三昆、宁丛龙,恨不能扇俩小子耳刮子! 龙振海说:“你俩不是紧张,是不熟悉。再紧张你能忘了你弟弟的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弟弟。战士多好啊,还替你们打掩护,谈心五次以上!其实,你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个两次,也不至于形同路人了。咱们带兵的人,心里要装着兵!”他用粗短的指头戳戳一个指导员的胸口:“问你爱兵有多深,士兵知道你的心。” 龙振海有些激动。贺东航做好了挨批的准备,想不到龙振海只讲了他的一段经历。 “我当兵的第一年,干的是饲养员。那时的市场当然不如现在这么繁荣,逢年过节,连队改善伙食,主要靠自己杀头猪。当时有句话:枪是兵的命,猪是过年钱。新兵都想摆弄个枪炮,一见分给一副猪食挑子,傻眼了,心想早知道当兵喂猪,还不如让俺爹来呢!这年冬天,老母猪要下崽,俺爹的心口疼也犯了,想我。头一年怎好请假?张不开口。指导员把我喊去了,说小龙,回去一趟吧。我心里话,我又没说过,指导员咋知道的?后来才明白,我这个人爱说个梦话,白天想什么晚上就说什么,干情报工作准砸锅,指导员查铺听见了,又了解了我老乡。他还给我个偏方,说他娘过去用过,灵。我一到家,见爹病得不重,就放了心,又拿那偏方一试,管用。我惦挂着老母猪,住了一天就回连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赶上周末,大家都在俱乐部做游戏。几个战士把指导员的俩眼蒙上,让他挨个战士摸一摸,闻一闻,叫出名来。一连几个都让他叫准了。战士们一见我进门,上来就搂住了,让我憋住气,别出声,把指导员推到我跟前。指导员一摸我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没吱声,战士们就起哄,摸不出来了吧!指导员左摸右摸,又抽抽鼻子闻了闻,说不对呀,小龙回家了,这会儿回不来呀……也不知偏方管不管用。我哭了,屋里也没声了。我说,是我回来了指导员,俺爹病不重,是想我了,偏方……管用。当天夜里,我跟猪睡一个圈里……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4) --------------- 这个故事在解放军和武警部队流传了几十年,有的说是编的小说,有的说是真人真事。我郑重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亲身经历。我的指导员牺牲好多年了,他当师政治部主任的时候,在一次边境作战当中踩了雷……带回吧,同志们。” 龙振海转身走了。他扭头的瞬间,贺东航看见有两粒晶莹的东西在他眼里闪亮。值班员也忘了报告。 贺东航大感意外。 他没有想到龙振海会用这种方式调查官兵关系状况,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用这种方法还真摸了点真实情况。首长要掌握真实情况简直挖空心思了,可谓用心良苦。他更没有想到,指导员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兵。如果只是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亲睹,是不会相信的。他当过中队长,当年的兵至今还有人同他保持着书信联系,有些兵在他脑子里依然呼之即来。熟悉自己的战士究竟需要多么高的能力和水平?他记起一句名言:战场上士兵都是为战友而战,这是为祖国而战的直观化、具体化。他真担心,官兵关系如此淡漠下去,怎么能引发出振臂一呼:“同志们,为指导员报仇,冲啊!”那样的战斗激情。他还没有想到,龙振海仅用一段亲历就结束了调查,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横批竖批。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传统靠“传”。靠谁传呢?在传统问题上,批下级无异于自批。 苏娅跟着宁政委上了车,宁政委就在车上指示她:抓紧修改向龙副司令的汇报材料,成绩部分要把捕歼战斗作为重点充实进去,要突出夏若女这类典型,并折射他们平时事迹,可以把他写成一个模范践行官兵一致原则的基层干部。还要选择一个按照新一代训练大纲严格要求自己并苦练成才的模范,最好再找一个继承前辈革命传统的典型,是个女战士就更好。现在的问题部分太细太杂,要压。给你两个小时修改,上午十点前必须送审。末了关切地说,你也一宿没睡,要注意休息。 苏娅听罢基本懵了,下车就给贺东航打手机。贺东航既为苏娅犯愁,也为宁政委犯愁。像宁丛龙这类将军,早已把个人的荣辱同总队绑在了一起。他确定这三个典型的动机是为了展示总队近年来军政训练的成果。他确认典型的方法也是唯物论的认识论:实践检验、终端问效,先鉴定“瓜”,然后由瓜摸藤,再证明什么瓜儿结在什么藤上。这有什么不妥吗? 沉吟了一会儿,他才对苏娅说:“有三条供你参考。第一,首长要选的所谓典型,本质上都是好干部,好战士,讲几句好话,编几个好故事,没什么了不得。我看那个蒙荷也可以考虑入选。第二,宁政委的汇报是党委的汇报,说什么、怎么说,不是你定的事。第三,你不搞别人搞。” 苏娅说:“明白了。” 石英钟的秒针没心没肺地转圈,苏娅难以下笔。她翻出前几天整理的夏若女打麦宝的材料和麦宝的个人表现材料,越看越气,全撕了,又投进了碎纸机。想来想去,她把成绩部分包括三个典型事迹交给政治部大小两个秀才搞,她自己删改问题。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俩人也没怎么犯愁就接了活儿。俩人知道,类似夏若女、蒙荷这样的典型往年都抓过,到文件柜里翻翻资料,没准就能找着现成的事迹。 宁政委的汇报效果之好,出乎贺东航、苏娅们的意料。他们不得不承认,宁丛龙会汇报。 一般人向上级汇报工作,往往爱犯两个毛病。一个是“上交豆腐账”。一个总队每年干的工作大都是总部部署的,各个总队都差不多,会让首长感到千篇一律,不听不行,听又乏味。常有首长边听汇报边翻文件、批电报。再一个是“照稿念”。像召集首长开会,只顾念稿,连个抑扬顿挫也没有。首长也烦:刚听了司令政委的报告,出来又听你的报告。 宁政委很巧妙地克服了这两个弊端。他先把上半年的主要工作概述一下,阐述了总队党委的工作思路:瞄着问题抓落实。接下来以主要篇幅讲述了在贯彻总部指示中,遇到了哪些困难和问题,总队党委是如何看待和解决的。他非常善于归纳部队的新情况新问题,讲得有鼻子有眼有分析,有人有事有典型。贺东航看到,龙振海开始并没有好好听,还不时翻翻文件,向郭秘书交代点什么,但渐渐就被宁丛龙吸引了,开始记了,对一些数据、百分比,还要宁丛龙再重复一遍,嘴配合着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啊,”“噢,”“是吗?”宁丛龙只是趁他记录时,才把眼睛朝材料扫一下。看着龙振海深入佳境的样子,还会突然问:“方便一下?”龙振海摆手:“自行方便,接着讲。”好像宁丛龙刚从他家乡考察归来,正同他神聊父老乡亲。 贺东航不时用眼睛同苏娅交流感想。苏娅也被宁政委的汇报折服了,疲惫的脸上,不时变换着问号、惊叹号,忘了这个材料的初稿是出于她和她统领的两个秀才之手。更使贺东航和苏娅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刚刚还感到难以出口的三个典型,经宁政委一汇报,竟像一匹锦缎上怒放了三朵鲜花,照得汇报的人、听汇报的人和陪汇报的人满目通明。 苏娅注意到,宁政委汇报官兵关系的新情况时,删掉了初稿的一大段意义和道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知识爱兵”新概念。要用知识和文化启迪战士心灵,让他们依靠知识的力量,实现人生抱负,这是新时期爱兵的根本所在。苏娅不得不佩服老政工宁政委的高瞻远瞩,感叹自己分析问题的就事论事和目光短浅。观点出来了,事例呢?苏娅正担心,宁政委直接推出了夏若女。夏若女救助战士们辍学的弟弟妹妹上学的事迹是苏娅熟知的,用到这里十分贴题。当宁政委说到夏若女为了让身患疾病而失去考学信心的战士江凌鼓起考学的勇气,亲自送他上医院,胳膊都让江凌咬破了的时候,龙副司令被感动了,他搁下笔,用肉嘟嘟的右掌轻抚左上臂,那是宁政委汇报的夏若女让江凌咬的那个部位,详细问了夏若女的情况,又问这个干部为什么还是个代理大队长呢?宁政委说,他任副营职还不满两年。龙副司令有点生气,把刚拿起的笔往桌上一撂,冲着同来的总部干部部的处长:“对特别优秀的基层干部的提升,总部并没有指示要死卡两年嘛!” 第45章 处长点头称是。宁政委看了看叶总,就对焦主任说:“听清楚了吗?立即按首长指示办……”龙副司令打断他:“不是首长指示,是总部党委文件。”宁政委像一个自知说错了话的孩子,很活泼地纠正说:“立即按总部党委文、件、精神办!”叶总和其他副职都笑了。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5) --------------- 宁政委汇报“当前基层官兵的思想动态”时,没有用苏娅定稿的“家庭富裕士兵和家境贫困士兵的思想反差”的提法,而是一语惊人地提出“贫困士兵是基层的弱势群体”。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忙记下这个观点,还重重画了两道杠杠。宁政委分析了这个“群体”所占的比例、分布的省市区、文化层次、人均存款数、家庭平均负债数,以及在部队立功受奖、入党、考入警校的人数。龙副司令连说“慢一点、慢一点”,让宁政委逐一重复,他边复述边记在本上。宁政委说,这些数字汇报材料上都有。龙副司令头也不抬地说,好脑瓜比不过烂笔头,记一记印象深。他肉嘟嘟的右手捏着一支大号黑色签字笔,一笔一画地加深印象。宁政委又说这个群体有八大特征,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又埋下头去。记了两个特征之后,可能感到手小不赶趟,又忙翻开材料,找到宁政委的进度,用笔直接在上面划拉。宁政委汇报的第三个特征是“贫则思变,困境犹争”。他留下间隙让龙副司令充分“噢”过之后,举了士兵麦宝的例子。他说麦宝是典型的贫困士兵,其父虽然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但很少顾家,甚至变卖家产资助村民,麦宝高中毕业后因无钱上大学就入了伍。苏娅和贺东航惊得对视,没等他俩弄明白麦宝怎么变贫困了,宁政委就肯定了麦宝穷愈志坚,下决心同贫困抗争,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用津贴费买了科技书籍,投入计算机的开发应用,和同志们一起研制了后倒训练中预防后脑损伤的vx-3a型后倒减震器。他从实战出发,苦练在双臂不便的情况下一脚制敌的硬功。这次捕歼战斗中,首犯王东就是被他单脚踹昏于墙下…… 龙副司令“噢噢”之后,询问vx-3a型后倒减震器的情况,宁政委笼统地比划了几下,叶总队长接过话做了说明,还让训练处长拿来了革新器材的照片,讲解了器材的性能和试用效果,但看样子训练处长并不太清楚麦宝参与研制的情况。贺东航和苏娅一齐去看起草材料的两个秀才,俩秀才都在低头摆弄自己的生花之笔,脸蛋红得可爱,似乎遭到宁政委强烈表扬的典型就是他们自己。 贺东航对那个减震器的研制过程冥思苦索,怎么也想不起麦宝是何时参加研制的。他忍不住走到两个秀才中间,用耳语向他们请教。俩秀才像预有准备似的,用气声告诉他,特支几乎所有的战士都参加了试用,座谈过改进意见。 贺东航绷着脸回到座位上时,宁政委又在分析富裕兵的情况,打头的典型人物就是蒙荷。他又吓了一跳。 宁政委说,蒙荷的母亲是我军的一位老文艺工作者,后来主动要求返回家乡。改革开放以后,她办起了民营舞蹈学校,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蒙荷本来是个很有才华的舞蹈演员,很小就会跳那种腿往后一跷就能够着后脑勺的动作。龙副司令插话:“那叫倒踢紫金冠。”焦主任证实:“是这个学名。”宁政委接着说,但她执意要到把她妈妈培养成才的大学校里学习锻炼。富裕的生活使她没有后顾之忧,很少私心杂念,全身心投入训练和执勤。这次捕歼战斗,本来她正参加招生考试,但她强烈要求参战,表示宁可放弃考学也要到一线接敌。宁丛龙呷了口茶。龙振海完全被蒙荷吸引了,忙问:“后来呢?”宁丛龙用面巾抹了把嘴:“后来她利用考试之余,夜间参加了战斗,那个破门而出的女案犯,就是她抓住的。”龙振海点头之后又很担心:“再后来呢,她考得怎么样?”宁丛龙看看焦主任:“再后来,可能会受些影响。”焦主任连忙说:“卷子是总部统一批。”贺东航见龙副司令正在沉吟,就赶紧补充说:“还有几个女兵和刚才讲的麦宝,也是这个情况。” 龙振海站起来绕到座椅后面,双臂扶着椅子背,下巴点了点总部干部部的处长:“你记一下这个情况。这是一些很优秀的士兵。在为个人的前程而考试与执行维护稳定的战斗任务不能兼顾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不就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无私奉献精神吗?这些战士的文化答卷我不知道怎么样,但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党和人民上交了一份合格的政治答卷。我个人意见,对这几个战士,应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一旦他们的文化分上不了录取分数线,应该破格录取,这比照顾七大姑八大姨有意义得多。请向你们主任汇报。” 龙振海话音一落,满堂就响起掌声。屋内人虽不多,但拍手由衷,使劲大,噼噼叭叭十分热烈。几个公务员以为汇报结束了,急忙跑进来收拾局面,惹得宁政委笑出了声:“出去出去,小小年纪也犯经验主义!” 贺东航让苏娅找来俩秀才,板着脸问他们,几个典型的事迹是怎么搞来的?秀才们讪笑着,说大致有点影吧。贺东航讥讽道:“这么说是捕风捉影,还不叫凭空捏造。” 反正是覆水难收了,汇报的效果还很好,俩秀才也胆大起来,便向苏娅辩解:“要求那么高,又那么具体,就给两小时,怎么弄啊?” 一下把苏娅问住了。俩秀才整完,给她留了10分钟时间审改,她也只浏览了二三层的标题,就急忙给了宁政委。 贺东航问:“宁政委当初看了怎么说?” 大秀才说:“对典型还比较满意,问我们情况是不是属实,我说,差不多吧。” --------------- 《中国近卫军》第十七章(6) --------------- 小秀才说:“那几个兵没啥大毛病,都是这次作战立了功的。再说荣誉是总队的嘛。” 贺东航心里不好受。也说不清为什么。想想苏娅和秀才们,想想宁政委,想想他所敬重的龙振海副司令员,反正不好受。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八章(1) --------------- 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贺东航、甘冲英这对并肩多年的老战友之间突然爆发了一场冲突,程度属于“剧变”。 龙副司令到总队的头几天,甘冲英到贺东航这里走动有所增多,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亲自来,他也跑一趟,还到总队其他领导屋里串串。他两次劝贺东航,婚姻问题要贯彻“快、准、狠”的方针,重拳出击,防止夜长梦多,鸡飞蛋打。龙振海拜访贺远达,作为陪同的甘冲英说有急事请示贺东航,先到了贺家,等于打了前站。他向贺远达夫妇讲述他和贺东航的源远流长的情谊,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缔造我军的历史性贡献。贺远达以为他在缅怀哪一位老帅,后来听出是歌颂自己,就有了几分不悦。说:“年轻人,不要乱戴高帽子,对什么人能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央有明文规定,我不够格。”捕歼战斗当中甘冲英占了上风,按惯例,他得在贺东航脸前居功自傲一阵子,这次却表现得意外谦虚,他甚至对贺东航说,参谋长的战斗指挥是大气磅礴的,他搞录音带不过是雕虫小技,赶巧了的事。贺东航明白,甘冲英的“平易近人”同龙副司令将要考核干部有关。希望他不要给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常委在用人上都有一票之权。但究竟用谁不用谁,还要以正副书记即政委、总队长的意见为主。他俩也谦称自己只有一票之权,但他们那两票具有决定性,夸张点说,含金量要超过其他票的总和。他俩若是不同意用谁,或是在用谁上意见不一致,根本上不了会,这连傻子都知道。像贺东航这样的常委,征求意见的时候可以说说一家之言,待两个主官有了明确态度,就会向主官的意志靠拢。没有哪个人会为了一个可以提升但也绝非必须提升,若不提他整个部队就将末日来临似的干部,去同主官较劲,惹得他俩不高兴。这是所谓“成事不足”。但如果贺东航一类常委,果真指出了某个提升对象的劣迹,那主官也不能置若罔闻,还得查一查。查来查去,即使查否了,这茬提升你也可能被耽误了。再说现在不少干部经不起查,没大事有小事,没此事有彼事,有那么多没被查的人还在等位子呢,干吗一定要提你这个被查的?如果查实了,别说提升,现在的位子能否坐得住都成问题。这就是所谓“败事有余”了。 甘冲英对贺东航的愤怒,是在龙副司令找总队班子成员逐一谈话,征求对师以上干部使用意见的第二天表现出来的。 那天,索明清向贺东航、甘冲英报告说,省城招标办开标了,大东公司中标。除了因为卖地切给罗玉婵的特支营院工程,直大营区和停机坪、场站她都中了标。 贺东航倒吸一口气,这个女人果然厉害,不是做了什么手脚吧!他眼前浮现出罗玉婵非我莫属的玄奥和高见青阴鸷的眼睛。 “这不好说。”索明清摇头。“招标是市招标办组织的,他们根据咱的设计和预算做出标底。参加竞标的有二十几家公司,资质都是一流,大东公司的标书预算最接近标底,只低了50万,合法中标。” 第46章 贺东航不甘心这个结果。像迎面滚过来一个烧红的大铁蛋子,躲也躲不开,推又没法推。他问甘冲英怎么办,甘冲英没理他。 贺东航预料到自己同龙振海的谈话内容会传到甘冲英耳朵里,但没想到这么快,有点尴尬。就打着哈哈没话找话说老甘怎么不表态,是不是当了叛徒? 甘冲英不是一般地火了:“贺参座总算当面怀疑我了。话虽然歹毒,总比背后污蔑好。你说我当了叛徒,有什么罪证落你手里了?拿出来嘛,直接交给叶总、宁政委,或者干脆交给龙副司令带回北京!” 索明清和苏娅吃惊地看看甘冲英,又看看贺东航。 贺东航早有思想准备。这次龙副司令找他谈话,他将会遇到一道难题,如何评价和推荐甘冲英。论资历、能力和政绩,甘冲英应当提升使用。贺东航不愿让出参谋长的位置,可以推荐他当副总,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但那天甘越英的控诉使他受到了震撼。甘越英、甘冲英两兄弟因婚姻而造成的不同命运,二十几年来都是老战友们聚会时的话题。包括贺东航在内,大家对甘越英只是抱着惋惜的态度,戏说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典型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丢掉了锦锈前程,这个“锦绣”是以甘冲英为参照的。时至今日贺东航才知道,甘越英、兰双芝夫妇的悲剧,竟是独立团的一桩冤案,而且听甘越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当年甘冲英做了手脚。甘越英脸上的沧海桑田和宁折不弯的傲骨告诉贺东航,他是可以信赖的。老柴更能断明是非清浊。那天老柴并非玩笑地对他说:“宁丛龙出手太狠。已经毁了人大半辈子,还要毁人一整辈子?这事你们武警要不管,我就通过监管系统往上反映。”接下来就是兰双芝拦车喊冤。在这种情况下,贺东航难以说服自己投一张提升甘冲英的赞成票。 贺东航叫苏娅到作战指挥中心,把沙坪监狱的哨位调出来给她看,大屏幕上映出一个标准的岗楼,一个表情呆板的哨兵,不知在思考什么。苏娅听了甘越英的情况,惊讶道:“处理太过分了,为什么不纠正?” 贺东航说:“用现在的眼光看昨天的错误,总是感到很荒唐。但要纠正并不容易。因为错事都是人为,纠错就跟揭他的疮疤一样。”他又问苏娅:“这事该不该影响甘冲英的提升?”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八章(2) --------------- 苏娅说:“按说过去这些年了,不一定再追究。甘冲英当领导这么些年,当得也挺好,可是你是那种追求完美,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你不可能刚听了甘越英的控诉,转过脸就投甘冲英的赞成票。我说得对吗?” 贺东航笑了:“你把我看这么透彻,我怎么给龙副司令说?” 苏娅说:“如实反映甘冲英的优长和不足,不提历史旧账。再全面介绍一两个优秀的副师职军事干部,提出推荐意见。” 贺东航做出不屑的样子:“为什么不提历史旧账?我偏提。” “这就说假话了不是?提的人叫贺西航,你叫贺东航。” 苏娅讲对了,此事现在不便提,因为宁政委也在重点考核之列。 龙振海找贺东航谈话的那天,贺东航是在父母家吃的早饭。 父亲正在作“食疗”,空腹吃青菜。青菜有两碟,一碟菠菜一碟芹菜,都用开水汆了切成寸段,整齐地码成小垛子,如同障碍场上两堵矮墙。听说龙振海要来看他,头也没抬,只说噢,小龙啊。母亲说还小龙小龙呢,人家现在是副司令,中将,比你还多一颗星呢!父亲说含金量不一样。他夹了青菜填进嘴里嚼,很痛苦的样子:“你就不能放点油盐?” 母亲说:“肖万夫不是讲了嘛,一放油盐营养结构就变,就这么清水煮了吃,你全天需要的维生素就够了。”说着又照顾娇娇吃早饭。 父亲说:“你妈妈和老肖是拿我当牛喂呢,牛是个好同志啊……我说当年红军长征,成天吃草根吃树皮,怎么光打胜仗呢,原来是搞了食疗,吃饱了维生素。” 贺东航问父亲:“有一个干部,他本来有个未婚妻,他也跟人家睡过觉了,后来他看上了另一个女的,就把这个未婚妻给蹬了。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情。这个干部该不该提升?”他嚼着母亲土法腌制的香肠,有滋有味儿地提出这个问题。 父亲嘴就不动了,很警觉地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也明显不自然地问:“你这是要问什么?” 贺东航觉得气氛不对,但没觉得问的有什么不妥,就把甘冲英的事儿说了一遍,没提甘冲英的名字。 父亲又去吃“草”。母亲干脆不吃了,收拾了娇娇的小碗到厨房去,说他:“你也是40出头的人了,不好好工作尽琢磨这些事儿,你连自己的婚姻还没搞明白呢。娇娇跑步去,你是越来越胖了!” 贺东航解释道:“龙副司令今天要找我谈话,我对刚才说的那个干部该不该提升拿不准,回来请教你,你对人对事总是看得准的。”他及时拍拍老马屁。 父亲终于说:“这要看他原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有问题。如果有严重的问题,这个干部离开她是正确的。军队的领导干部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当老婆。” 母亲擦着桌子:“还要看组织上的意见。组织上怎么说的,是不是要他离开她?” 贺东航说是。母亲释然道:“这就没有问题了。组织上决定了,这个干部应当服从。我看这个干部不错,在个人婚恋问题上是讲了党性的。” 父亲终于吃完了“草”,在喝稀饭的间隙总结道:“还要看实践。这么多年过去了,实践已经做了检验,当初组织上决定他离开那个女人,是对还是不对?是对的嘛!哎呀,‘草’吃下去不好受,请组织下回还是放点油盐好不好?” 考核干部的第一步是搞测评。大家在表格上打“√”,表示对被测干部是优秀、称职,还是基本称职或不称职的意见。干部们在礼堂里坐得很开,听着自己的咚咚心跳,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密写绝密情报一样,紧张快速地在一些格格里打上“√”,折叠了放到前面的桌子上,并且混进已经上交的表格中间,严防有人暗中把它认出来。 在这个基础上,龙副司令再谈话,个别听取意见。 龙副司令说:“我找你们谈话不要搞神秘了,就在靶场谈,顺便考考机关干部的轻武器实弹射击。” 爱考核射击的人一般都是枪打得好的人。龙振海在上个世纪60年代大比武的时候,是闻名全军的神枪手。一支半自动步枪,100米的距离,40发子弹40秒,40个钢板靶子叮当响着依次落地,中间还要换三次弹匣呢。但那次在北京给高级别首长表演,他受了批评。首长们说,这小鬼打得好,国产步枪质量也好,要他拿枪去看看。结果,有位首长的手被枪管烫了。龙振海的错误是,胜利冲昏头脑,忘了提醒首长急速发射之后的步枪枪管是烫手的,也忘了先把枪托递给首长。本来应记一等功,改记为二等功。 叶总、宁政委请龙振海打个示范。龙振海接过八一式自动步枪,盘马弯弓一般,立姿朝百米处的胸环靶一阵急速射,直打得靶子后面黄土飞烟。一报靶,十发子弹96环。周围一片掌声。贺东航心想,还真是宝刀不老。以往有首长示范,都事先对报靶员交代:环数报高不报满。龙老头却是真实成绩。 短松冈,绿草地,蓝色遮阳伞,听着枪声喝着水,龙振海开始给班子成员谈话。贺东航知道,有些干部的命运,基本就在这大伞底下决定了。 “不要唱赞歌,有话直接说。今天你就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空出的副总位子,如果你们自己出人接替,谁合适。”龙振海指指总部干部部的处长。“就咱们三个人,你敞开说。”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八章(3) --------------- 躲不过。贺东航首先提出岳海市支队支队长作为副总人选,这人也是总队副参谋长兼任,副师职。他着重肯定他人品好,作风正派,私心少,能团结人,与他共事有安全感。说:“一个干部从排职提到副师,过筛子样筛了多少遍,熊包到不了今天的位置,谁当这个副总都干得了。所以我认为,选干部,越往上选越应当看重德性。军队嘛,一切行动听指挥,按照上级指示办,贴近部队实际抓,又不是搞科研,没什么复杂的。只听说心术不正带垮了班子,没听说本事不大带坏一支部队的……” 龙振海挥挥小巴掌:“这话是不是有点绝对?照你的意思光讲德就中了,不要才了?” 贺东航早有准备:“我这是就现有的人选具体讲的,并没有上升到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 “首长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总的要讲德才兼备,才能相当时,德厚者优先。” “话是不错,我什么时候这样讲过?” “您的那个用鼻子就能闻出首长的指导员,能把首长感动得夹着被子上猪圈。当然,当时首长身上肯定有猪味儿,不过再有味儿,他不到猪圈不接触你,也不会一鼻子就闻出来。这个指导员带兵,是靠了鼻子的特异功能,还是靠了对兵的深厚感情?” 龙振海突然问:“甘冲英怎么样?” 贺东航想好了:“也不错,可以作为一个人选。”他回避了“第二人选”的提法。 “他跟你说的这个支队长比,谁的能力强一点?”龙振海喝口矿泉水。 第47章 贺东航不假思索:“差不多。” 龙振海立时逼问:“那你是说甘冲英的德不如人家了?” 贺东航摆摆手:“这是首长说的,我没这么说。”心想我不上你的套儿,又看着处长记下了这句话。 龙振海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你刚讲了才能相当时德厚者先嘛!” 贺东航眨眨眼:“我那是讲的‘才能’相当的时候应该这么选。我还有个建议:‘德才’都相当时,适当照顾老的。岳海的支队长四十八九了,年轻点的今后还有机会。”他轻轻绕过了一个小小的“陷阱”。 “贺东航现在很老成啊!”龙副司令点头又摇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不能绕弯子。“我当参谋长才三年,刚摸出点门道,对下步工作也有些想法,想继续当。我给叶总、宁政委也谈了。” “是真心话?” “谁当上级我都能配合好。” 甘冲英的恶语相加是预料之中的。用苏娅教的办法,贺东航不停地自我调适:我应该这样向龙副司令推荐,甘冲英也应该这样对我。甘冲英骂我会使心理得到一点平衡;我因为挨骂,再见到甘越英、兰双芝也会好受些……调来调去,他有些难过。 送走了龙副司令一行。 母亲要贺东航回家来,有两件事情要商量。 贺东航分析,两件事当中贺小羽大概占了一件。妹妹已决定投入离婚的操作。回家一问,小羽的事才排第二,第一是兵兵眼睛出问题了! 一个月前,贺兵骑自行车,同一个也骑着车子的澳大利亚男孩撞上了。兵兵头先着地,当时有点头晕,不久就感到看东西不清楚,吃力。医院检查说是外伤引起的视神经损伤。卓芳带他跑了悉尼的几家医院,都说治这种病没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往眼里注射些营养视神经的药。当地有华人说,不如把孩子送回国,辅以针灸和中药治疗,兴许效果会好些。卓芳要带孩子回来治。 贺东航就觉得心往下沉,柳树上刺耳的蝉鸣声声入脑。他闷声说:“那还等什么,快点回来治呗!” 母亲说:“卓芳怕你埋怨,没敢先告诉你,电话里就哭了。” 父亲这会儿正是左弓步,两眼眯缝,两臂虚抱着扇子朝前一送一送的,像在装炮弹:“这么大一个中国,装不下贺兵上学,要跑到南洋去。那些洋人,大都是英国人跑过去的,历来看中国人不起。现在好多领导干部这么做,我是很有意见的。” 父亲说的正是这会儿贺东航想的,但话由父亲讲出来他听着烦。母亲让他直接跟卓芳通个话,快点安排。他刚要进屋父亲叫住他: “小羽要离婚,是你同意的?” 贺东航老实说:“她跟我说过。” 父亲继续划拉双臂:“只是说过吗?那孩子疯头疯脑,什么事不是听你的!” 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做呢,叫我们怎么跟你肖叔叔和易阿姨解释?” 父亲收住拳脚,开始正式谈话:“肖万夫是个多好的同志!作战勇敢,不怕死,能吃苦,关键时刻他动脑子。一场战斗看起来没办法了,败局已定,但只要他在就能改变颓势。颓势你懂吧?懂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对他的功绩,军师团都是充分肯定的,中央军委也批准他享受副军级待遇嘛,你们怎么说离就要离呢?还有没有一点政治头脑?我看你这个人确实翘尾巴了,不得了了……” 贺东航心烦意乱:“首长,究竟谁和谁离婚哪?易琴阿姨要跟肖叔叔离婚了?” “你不要乱弹琴,易琴也是个好同志,入朝之前我们就知道的。” 贺东航提高了嗓门:“是贺小羽同志认为她和肖大戎同志过不到一块,她要离婚。他俩的婚事当初是你们几位定的,请你们好好听听贺小羽的意见,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八章(4) --------------- 父亲盯着他:“怎么没有关系?你是哥哥嘛,长子嘛……” “你有二子啦?” 父亲更来气了:“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谈这个问题。怎么叫没有关系?事物都是有关联的,你是哥哥,你做的什么榜样?你带头离婚嘛!你离得好呢,老婆离走了,孩子离到南洋去了,眼睛也离坏了,你还不够,还要鼓励你妹妹继续离!你在这个家里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你们那个党委,还有那个什么龙振海,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他一手叉腰,一手把扇子鼓槌一样往下砸,如果再放个立式麦克,就完全像在主席台上了。 母亲没有制止父亲的意思,娇娇早撤到楼门口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上。对父亲老年的逻辑混乱,贺东航历来是谅解的,有时还感到很有趣。今天见父亲把互不相干的两件事搅在一起,又把所有的因果关系统统记在自己离婚的账上,也就真生气了,使出了孩子对父亲式的不讲道理,说了一句令他多年以后想起来就后悔的话: “咱们家离婚的,我不是头一个!” 这话他说的阴沉沉、气昂昂。父亲听了一愣,忙问母亲:“他讲什么?” 母亲脸都白了,手指头哆里哆嗦指着贺东航:“这是你当儿子的说的话吗?!” 贺东航正有点后悔,父亲已经回过了味儿,那柄扇子就速度很快分量不轻动静很大地砸在他头上。他的头皮正在光火,就听父亲启用了封存多年的家乡方言,气急败坏地骂了他同时也就骂了他自己: “你个龟儿子,敢教训你老子了!” 贺东航大校在家法面前只好落荒而逃。他做出盛怒的样子开车掉头,回自己家里生气去。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头部在未来十几小时内,将会遭到第二次击打,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击。 贺东航一夜辗转,气未尽消,次日和苏娅到沙坪监狱去,看甘越英夫妇。他只顾闷头开车。 苏娅情绪很好。她说跟哥哥忙了大半夜,新居总算装修好了,妈妈这个月就可以来。贺东航说,刚装修完气味很大的,不能马上住人。苏娅说爸爸心可细呢,又懂材料,特注意防辐射,早就提醒要买环保材料。妈妈搞医,更讲究卫生,还把材料单子要去审查过。 贺东航盯着前方。前方的道路像被汽车强力吸引一样,嗖嗖地奔向车底,又像放线似的急速延伸到车后。才9点多光景,太阳就白光灼灼地孤悬在东天,刺眼的毫光像他爸爸的呵斥一样使他无法忍受。天旱,好久没下透雨了。贺东航放下遮阳板,叹息道:“你爸爸妈妈多好啊!”忍不住就把昨天的事说了。苏娅听了笑,说:“爸爸妈妈的话你也当真?他们疼小羽,小羽又任性不听劝,他们没法跟肖叔叔说,不朝你发火朝谁发火?你爸爸妈妈多可爱呀,上次在青岛那可真是光彩照人,这可是我哥说的,他佩服得不得了,你还说人家思维混乱!” 贺东航揶揄道:“你知道他俩吹捧你,就跟人家坐一条板凳了,这可真是的,看样子是想认这对公婆了……哎哎别动手,注意安全!” 谈及贺兵的眼睛,苏娅宽慰道:“现在有些病,外国治不了的,没准中国就能治好。”她忽然眼里一亮。“巧了,我妈离休以后专门研究眼病哩,正好也快回来了,让她看看,说不定就有办法。我晚上就给她打电话。” 从昨晚到现在贺东航总算找到了点儿温馨,他心里一热,就把苏娅的左手攥到他的右手心里…… 刚进入沙坪监狱的地界,贺东航就远远地发现,在他不久前被水沟阻挡的地方簇拥着一群人,一群挟持着铁锨锄头的人,围着水渠推推搡搡,不时有人摔倒又爬起来,有几柄铁器已经举过头,顶端反射着阳光……不好,村民争水,可能要出械斗!他踩油门加速,越往前走看得越清:几十个蓬头垢面、热汗如津的青壮汉子,围在水渠两侧,一伙人要挖开,一伙人要堵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光头小伙跳进渠里,举起锄头就挖,那锄头似乎砸出了火星,迅速点燃了人们肚里的火药,随着一声“拍死他”,就见一张挂泥带水的铁锨飞过来,横拍在小伙子撅起的瘦屁股上,瘦屁股一下子陷进泥水里……贺东航取下车载电台的送话器塞给苏娅:“命令总队值班电台通知沙坪监狱,这里有械斗,立即派两个排来!”说着跳车跑向人群。 混战已经开始。 两伙人饿狮一样投入撕斗。每人都选择了对手,抡着锨锄,踢腾着黄土,铁器碰撞声和嘶哑的咒骂声令苏娅心惊肉跳。她边联络总队,边去寻找已经湮没在烟尘里的贺东航,匆匆报告了情况,也冲进人群,还是贺东航先发现了她。他正横在两个人中间,一见她就吼:“快回车里去!你们闪开让她走,她是女同志……”他不知怎么一趔趄就倒了,被他拦阻的那个脸都变了形的光脊梁,趁机抡锄头砸他的对手,贺东航抖起尘土一个前扑,把那个锄头临头的焦脸小伙推向一边。但锄头仍按主人赋予的轨道砸过来,锄背的边沿正与贺东航的头顶交汇……苏娅惨叫一声,不知什么动力使她转瞬间便扑到贺东航身上,把他已经冒血的头紧抱在怀里,她指着光脊梁变了音地喝道:“住手!我是警官!”大概是那女声激醒了光脊梁男人,他这才看清这个女人穿着警服,是个女官。近处的几对也听出动静有异,打斗分了神儿。苏娅喊道:“听我的命令,放下武器!你们打伤了武警!谁都不许走,武警部队马上就到!” --------------- 《中国近卫军》第十八章(5) --------------- 晕头转向的人群终于听出了情况,不知谁朝沙坪监狱方向惊呼:“当兵的来了! 第48章 快跑!” 人们由慢到快朝东西两个方向撤退。光脊梁汉子看看头上流血的贺东航,发现这个官的肩牌上星满,结结巴巴说了声:“首长……误会了!”扛起锄头朝北飞跑。 贺东航的头深深埋在苏娅怀里。殷红的血分成几股细流安静地淌过脸颊,被苏娅的衣襟一蹭,又涂在额头上、鼻尖上、下巴上。血也染红了苏娅的前襟,那两处凸起的部位已感觉到鲜血的温热。情急之中,她拽下短袖制式衬衣捂住贺东航的头,紧身的纯白色针织运动背心上,便绽放了鲜艳的浓胭脂色的玫瑰花,一朵一朵连成一片…… 贺东航清醒了,搞清了自己歇息的位置。他的头皮像被好多钢针在扎,但颅内细胞却很活跃。他的脸贴紧那柔软、平坦又富有弹性的部位,感觉着想象中的与腹部相联的条条曲线,嗅着灼人般的体香……这或许就是他梦幻中的港湾,他愿意时空就此定格,让他和她就用这种姿势进入辽远……但他还是被雨滴惊醒了。不是雨,是泪。他仍把头埋在温热之乡,轻轻说:“不要哭,不会伤着骨头的。头皮上,毛细血管最丰富,划破了就哗哗流血。” 她说:“你骗我。” “《自救手册》上说的,相信我是轻伤了?” “信了,是轻伤。” 他喘息了一会儿,抓到她的一只手:“有个姑娘送情人上战场,临别的时候她许了个愿,说:苍天,若让我的情人牺牲,就一下死去;要负伤,就轻一点……” 又有雨滴落下来:“都伤成这样了,还坏……” *************** *第四部分 *************** 夏若女确信苏娅的作用旁人不可替代。苏娅上校不仅容貌美丽,还有善良的心灵。到底是搞心理研究的,否则怎么会洞察兵心?他对“知识爱兵”反复品味。以前,他只是从父亲含辛茹苦供他读完高中,因此改变了命运这一点上悟出了读书的重要。 --------------- 《中国近卫军》第十九章(1) --------------- 应对好事也需要相当的心理承受能力。 夏若女少校接到杨红的电话时,正带部队在南山驻训。叶总指示,要趁三伏酷暑强化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于是,甘冲英、蒲冬阳便带着部属们谋生存来了。 杨红说:“有个不好的消息……”夏若女说有不好的消息才好,这些天好事太多,不踏实。先是他荣立二等功,接着成了“知识爱兵”典型,没等他搞清这典型的含义,又听说被他爱过的几个兵将被指挥学院破格录取,总队已向总部上报了意见,接着他又被宣布为大队长,“代”字没了。正营职的基准警衔是少校,他当即戴了两杠一花的肩牌。好事接踵而来,如同梦里一般,这使他十分担心乐极生悲。杨红扯着嗓子说是“坏”消息,贺参谋长负伤了,苏主任一身血。夏若女忙问两人的伤势,那边说苏主任没伤,血是贺参谋长的,伤不重,他这才稍稍放心。 现在,苏娅在特支享有崇高威望,人气指数骤升。官兵们说她最体察兵意,是特支正义呼声的代言人。是她写了给龙副司令的汇报材料,推出了特支一批典型,感动了龙振海,破格提拔夏若女,还让蒙荷、麦宝、小燕一干人等有希望上学。也有人说现在的事儿就跟全球的气候一样,反常。 夏若女确信苏娅的作用旁人不可替代。苏娅上校不仅容貌美丽,还有善良的心灵。到底是搞心理研究的,否则怎么会洞察兵心?他对“知识爱兵”反复品味。以前,他只是从父亲含辛茹苦供他读完高中,因此改变了命运这一点上悟出了读书的重要。资助辍学的农村儿童包括战士的弟妹上学,这就是“知识爱兵”?他很不安,觉得苏娅拔高了自己。大队的几个头头见了他就说“知识来了”,甚至不叫他老夏而改叫“老知”。他当然知道,“典型”往往来源于一个人却又高于这个人,这样的典型他每年都能遇上几个,不想今年落到了自己头上。 蒲冬阳政委把夏若女和麦宝、蒙荷等人叫到一个绿草如茵的林间空地,要他们正确对待荣誉,正确对待当典型,正确对待自己的“典型事迹”。这时候阳光透过树隙洒进来,光芒中渗进绿色,变得温柔可人。好看的小鸟在枝间啁啾啼鸣,唱着自己的歌。蒲冬阳柔声娓娓:“典型嘛,说白了,就是领导把自己倡导的一个新思想,或者需要进一步指明的一个新方向,提炼成一个新词儿,提写在那个人的身上,让这个人到处去展示,像路标一样指导大家。这不过是一种工作方法,有时候典型与典型本人并不一定有必然联系。”他见夏若女们听得如坠烟雾,就更通俗地解释说: “一个典型就是一面旗子。可是你们的原始事迹顶多是块红布,怎么成了旗子的?这就要剪裁制作,旗子也就不是原来的布了。你们当旗子的,最需要考虑的不是旗子是怎么做的,而是如何飘好,如何发挥引领作用,不要自己给自己抹黑。” 夏若女明白了,麦宝、蒙荷可能比他还明白,俩人的脸早已兴奋成两块红布了。 麦宝自从成了一面旗子之后,头顶上就升起一圈庄严感,耳边老是响着国歌,吃饭、睡觉、说话总找不到感觉,游泳时四肢也不够配合。他偷用干部的手机给斑鸠眼马小英报了信。那一头从杂乱的“旗子、红布、典型、立功”中,准确把握了“上学”这个实质性问题,嘤嘤地哭了。 麦宝又仔细回顾了自己参与研制vx-3a型后倒训练减震器的过程,基本未找到蛛丝马迹。他蹲在那个减震器身边看。这个看似简陋实则匠心独具的科研成果是江凌、小燕几个人在夏若女率领下搞出来的,他麦宝说过讽刺话,算是激将法吧,试用时他还抱怨过弹簧太软。是了,这就是“参与”。领导就是公正,但凡你有一丁点贡献也不会被埋没。他十分强烈地感谢那位“美女上校”。当她心理测试的时候,准确地点击了他活动着的思维,使他对她敬而远之。当她查证了夏大队不是出拳失度而是有意击打他时,他对她敬而佩之。这次她向龙副司令汇报了他的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迹,他对她敬而爱之。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在他最需要关爱的事情上,她关爱了自己。这叫“大关爱”,比伸出胳膊让战士去咬那种“小关爱”,不知高出几多层次。他原谅她把出拳打了他的个别领导汇报成“知识爱兵”。也说得通,打是亲,骂是爱,尽管拳头里面没知识。只是他对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贫困兵”不理解,不满意。“麦书记”家怎么贫困了呢?这让他很没面子,似乎贫困的家境是他自己编造的,他过去的那种出手大方、拿钱不当钞票的潇洒气概全是瘦驴拉硬屎——硬撑的。最要命的是这一称呼对他的生活方式带来了麻烦,只要一动钱人家便盯着他,拿贫困的帽子给他戴。就像一个美女,箱子里本来有好多花衣裳,出门却不能穿,烦人!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约小燕、蒙荷,联名给苏主任写封感谢信。 蒙荷在碧波潋滟中生妈妈的气。 野外生存训练从游泳拉开序幕。旱地动作练了两天,在浅水区扑腾了一天,今天她们就被甘冲英和夏若女用船带到了深水区。对蒙荷来说,水深超过17米就是灭顶之灾。她不会水。 输送蒙荷们的,是特支抗洪抢险用的摩托艇,蓝白相间的颜色,艇首很锋利。甘冲英带蒙荷乘的这艘居首,似箭头的顶尖,其余的像雁翎般在两翼展开,组成一个野性磅礴的“v”字飞向库心。蒙荷、小燕这些女兵都着泳装。泳装是统一采购的,好看但花哨,也太露,若在海滨浴场倒是风景线,而在这个水库里,却同危机四伏、不怀好意的凉水形成强烈对比。 --------------- 《中国近卫军》第十九章(2) --------------- 小艇艇首高翘飞快前行,把墨绿色的水卷成雪白的沫,溅到女兵们裸露的肢体上,引来阵阵夸张的惊叫。坐在另艘艇首的夏若女也陪着叫。他脚底下踩着几根柳条枝子,不知此物作何用,大概不会是救命的稻草。 蒙荷发现,夏若女当了正式的大队长之后笑声显然多了。成就感对一个军人来说真重要。又不打仗,又不挣钱,又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当将军,怎么个个像屁股上点响了炮仗一样,没命朝前冲呢?就为了成就,为了征服成就和享受成就。一个成就被踩在脚下,再向下一个成就冲击,军旅就在这不断的冲击中充实了、缩短了。妈妈当过兵,大约有过成就的体验。当她得知她即将迈向警校亦即迈向警官行列之后,只表示了短暂的惊喜,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接着就对她提出了下一个应获取的成就——入党。 蒙荷很反感,也很为难。 库心下开饺子了,各艇上男女兵们扑腾扑腾下水,水花和欢呼声跳跃在水面上。净是兴奋和惊恐的头脸,此起彼伏不辨男女。蒙荷正欣赏呢,就见夏若女指着他们几个发呆的喝道,统统给我下去!麦宝动力不足,一闭眼喊了声“不要管我,消灭极限要紧”!做冰棍状扎了下去。夏若女动员时说,憋得慌就是“极限”到了,克服了“极限”,你就畅游吧!夏若女朝小燕逼来,故意把艇踩得跷跷板样摇晃。小燕穿一件湖蓝色带碎花的紧身泳衣,勾勒出身段十分苗条。她被逼上了艇尾,哆哆嗦嗦嚷嚷:“这么深的水不给件救生衣,你要注意噢,是会死人的耶……”柳条枝子早抽过来,她一声惊叫横到水里。 第49章 柳条枝子又在蒙荷脸前舞蹈,她退到艇尾再无退路,一脚踩空,来了个水面后倒,省用了减震器……她直觉得一水库的水都朝她挤压,抢占了她的鼻子耳朵嘴,她四肢乱刨,心已经堵在嗓子眼,“极限”这就来啦?她听见夏若女喊:“蒙荷,按要领!”刚找着要领,又被小燕一脚踹没了。她闭眼去抓船帮,就觉得两手一阵灼疼,准是柳条枝子抽的,不松手还抽,还抽!她无奈中再次找到要领离艇而去。妈耶,这玩艺是当鞭子使的…… 贺东航的伤,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头皮被锄背划了一道口子,未伤及颅骨。一头的好头发是剃掉了,伤口缝合后缠了几圈绷带,如果再着点血色,就更像战争大片里的伤兵。苏娅头两天在他那里陪护,喂点水果、稀饭什么的。探望的人一批接一批,每来一伙人都要从头询问,贺东航也要从头叙说,搞得口干舌燥,被看的比看人的还累。苏娅就说给你录盘带吧,再有人来,就先放录音。 见贺东航无大碍,苏娅就回家了。 她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新居。两位老人已经听说了她和贺东航的事,派苏伟到医院看过两次。苏娅说了贺兵的眼睛。妈妈说,还不是你这张嘴到处广播,72岁的老太婆了,自己翻点资料,就被你吹成了专家!雪莲马上更正说,姥姥是72岁差两个月。妈妈笑眯了眼,细腻的鱼尾纹里涌漾着慈祥。爸爸说:“有些领导干部总把自己往小里说,原来咱楼上那个老王,72岁就说了三年,现在成我老弟了。你妈有觉悟,往大处说。”爸爸对新居很满意,说这次北迁累是累一点,但决策是正确的。 爸爸凭窗眺望,连夸这里环境好。 这座楼位于省城的名胜万佛山北麓,以这幢楼为界,再往南就不准再建房子了,所以临窗一望,便把个山林胜景尽收眼底。爸爸祖籍k省,却是成长在大兴安岭林区,妈妈启蒙于杭州西湖东畔,俩人自幼钟爱青山绿水。在工作的几十年里,多数时间是满眼荒漠沙砾,妈妈说把眼都看老了。现在迁往内地,虽说离家都有千里之遥,但这盛夏之中的黄河南岸景色,却也牵动了他们的乡情。 苏娅开始读那封来自南山驻训点的信。蒙荷、麦宝、小燕三人署名,执笔的可能是麦宝。笔画的力度很大,凡笔尖留下痕迹的地方纸都凹了进去,每个字都像刚从油锅里炸出来,滚烫滚烫。 我们是几只小鸟, 折翅了, 是你给我们医好了翅膀。 我们是几只小船, 搁浅了, 是你把我们推向大江。 我们是几棵秧苗, 干枯了, 是你给我们引来了琼浆。 我们是几支步枪, 卡壳了, 是你给我们排除了故障。 大恩不言谢, 回报日方长。 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美丽的太阳! 20天里,这几个战士和夏若女的命运,出现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既是那样出人意料,又是那样顺理成章,搞得苏娅无从品味是悲是喜。她把这事说给爸爸妈妈听,妈妈很担忧:“部队怎么能这么搞,你那个领导我看成问题,打仗要吃大亏的。” 比妈妈还大几岁的父亲腰板依然硬朗。他说:“也不能全怪领导,他无非要得一分表扬。我们现在考核干部的标准有些问题,看政绩当然必要,注重实践嘛!其实实践也是群众的实践,因此要多听听群众对政绩的态度。不是说‘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吗?其实武警天天有任务,警卫我们研究院的就是武警,他们执勤很好,我清楚得很,用不着编。” --------------- 《中国近卫军》第十九章(3) --------------- 爸爸离休多年,党委书记的风范犹存。贺东航来听听就好了。 贺东航伤口愈合很好,他想不等拆线就出院。 卓芳来电话说她和贺兵将不日回国。她仍然称他“东航”。东航既为儿子的眼睛担心,也担忧儿子看眼时卓芳见到苏娅母女的尴尬局面,心情就像夏天一场大雨将下未下的天气,发闷,气压低。 细心的母亲也想到了这层关系。她来医院陪了他两天,摸摸伤口两侧还没消肿的地方,像是触摸心头一块受伤的肉。她说,你爸爸说这是你分内的事情,今后执行任务不仅要奋不顾身,还要学会保护自己,说这里头有个辩证关系。贺东航说那天我对爸爸的态度不好。母亲说是嘛,孩子家家的,怎么能指责长辈的这些事情?东航趁机问,爸爸头一次离婚到底怎么回事?母亲轻打一下他的肩膀:“你还要你爸爸离几次呀?刚说了就忘,孩子不要打听父母的隐私。” 母亲很牵挂贺兵的眼睛,还买了关于眼科医学的书,晚上用放大镜仔细阅读。她说苏娅这孩子懂事,家教好,你爸爸喜欢她,也看出她父母都是好同志。绕来绕去才问他跟苏娅的事挑明了没有。贺东航明知故问挑什么明啊?妈妈又轻拍了他一下,说卓芳带孩子回来,你们的接触少不了,不要让苏娅有什么感觉。贺东航说这点事都经不了,那将来还过什么劲?妈妈仔细拈掉他额头上的一根线头,唉了一声:“妈妈也是瞎操心,可是不操心行吗?看看你,看看你妹妹,我怎么跟你易琴阿姨说哟,孩子耶!” 苏娅对卓芳母子归来反应正常。 安顿好父母她又来医院,有说有笑的,直说我也有个家了,团圆了。贺东航说你团圆啥?按编制还没配齐呢!苏娅说不配了,精简整编,压缩编制。贺东航忙说别别,参谋长管编制,我抓紧给你配齐,这件事已经很紧迫了。苏娅说别假惺惺了,你们家的编制很快就满了,还有心思顾别人?贺东航连忙解释,除了给孩子看病保持协调,其他关系均按法律处理,请看领导的实际行动!意在提醒苏娅,他和卓芳已履行了离婚手续,且具有法律效力。 苏娅见越说越实际了,就转了话题:“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孩子的眼睛咱要上心。妈妈说,贺兵的这种病她接触过,中西医结合治疗有的很有效果,有的效果不明显,要看病人的情况。老太太可积极了,刚安顿下来就跟一家眼科诊所接上了头,叨叨着明天上班呢!” 贺东航很自然地抓过苏娅的手要往唇上送,被苏娅挣脱了。他掩饰着窘态说:“你刚救了我,又要救我儿子,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他引用了战士家长的话。苏娅也引用麦宝他们信中的话:“大恩不言谢,回报日方长。”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笑声把罗玉婵带进贺东航的病房。她的身后是一个行走着的大花篮,花篮落了地,才看到鲜花掩映中的高见青和索明清。她问了贺东航的伤情,赞扬他为维护社会稳定不惜流血牺牲,大东公司才能从容拿下了特支和直大的工程,公司的全体员工感谢武警! 一套轻灰色暗条纹宝姿女装裹在罗玉婵身上,可惜,系在她颈间的一条水红色小丝巾破坏了宝姿女装的矜持,泄露出她心底的快意。拿下了那么大个工程,她当然很高兴。她和苏娅都是美丽的女人,但她太张扬太显摆太拿不住,她缺乏苏娅的恬淡、矜持和从容,她和她……贺东航现在一看到漂亮女人尤其是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就忍不住拿苏娅比,怎么比怎么觉得还是苏娅更好一些。 索明清说,罗总的奶奶也住在咱们医院,做白内障手术,病房跟你的一样,罗总雇了两个看护照顾,还留下了支票,罗总的孝顺实在难得。索明清实心实意的赞叹里透着羡慕。罗玉婵的眼圈红了,说,我让她能享的福都享享,不留遗憾,我是她带大的,她为我吃了太多的苦。贺东航还是忍不住揶揄说,好在你有尽孝的资本,总队的工程都让你抓去了,可以好好挣一笔。罗玉婵立刻逼回了眼圈里的红,大声抱怨起来,说是索明清对合同中的材料、设备、质量、进度抠了又抠,令人无法容忍,签了这个合同,别说挣钱,大东公司不赔本就算万幸。 叶总三令五申:三大材必须由总队自行采购,必须符合机场建设要求,大型设备由总队另行招标采购,质量和工期必须履行合同,否则就对簿公堂。要求是很抠,但如果讲公司因此就挣不到钱,那鬼才相信。贺东航晓得这是生意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常见做法,所以并不与她认真理论这个话题。只说,罗总对建筑工程招投标很内行呢,几十家公司都争不过大东,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什么时候发现问题我什么时候抓。” 贺东航的话说得尖刻,罗玉婵脸上的笑到底有些撑不住。一直冷冷地站在门口的高见青说话了:“是参谋长直接带兵抓吗?” 索明清连忙打圆场:“都扯远了。工程的事还要看信誉,看资质,看公司的运筹。以后咱就是甲方乙方了,要讲个相互配合,遇事多协调。” 罗玉婵抢过话头:“是啊参谋长索部长,今后要多关照我们呢,千万不要这么恐怖!”她的手机响了,接通一听她就咯咯笑起来:“正在医院看望贺参谋长呢,你跟他讲话。” --------------- 《中国近卫军》第十九章(4) --------------- 贺东航接过来,是甘冲英。前几天蒲冬阳来看他,代表甘冲英向他致意,说甘冲英训练忙,等驻训结束再来看望。 甘冲英的声音很热情,似乎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已经彻底过去。他称他“东航”,甚至还开玩笑说,东航你以后外出视察,女干部要带一个,也要带几个男特战队员以防不测。 第50章 还说驻训效果不错,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嘛!贺东航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又有什么情况?他还没说什么,就听高见青阴阴地说: “罗总,该开会了。” 贺东航又见到高见青是在机场。 卓芳带贺兵从澳大利亚归来,贺东航的刀口还没拆线,换了便衣直接从医院来接儿子,杨红陪他。他闭上眼想象着贺兵的眼睛,一对既像爷爷又像父亲的黑玛瑙似的眼睛,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红肿?流泪?或者像罩了一层纱?他问杨红。杨红说不会的,这种病只是患者自己感到视力下降,看东西模糊不清,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又宽慰他不要急,孩子还小,科学又这样发达,连基因都用在医学上了,治好眼睛没有问题。 杨红第一次陪大首长出来,有些拘谨。她说,看你们在主席台上,就跟到庙里看菩萨似的,感到神秘得不行,真面对面说说话,其实你们挺平易的。 贺东航知道,杨红今天看他,如同他当年看师长、军长,好像雾里看神,缥缥缈缈想知而未可知。他想起他当战士的时候,看排长都神秘得不行。排长常常夹着蓝皮本子到连部开会,回来立刻把本子锁进全排惟一的抽屉里。贺东航猜想那本子里大约记着全军的高级秘密。等他当了排长,也像老排长那样夹着本子去开会了,才知道本里的内容主要是打扫卫生……什么东西如果被看透了,一碗清水见了底,它就失去了本来的吸引力,对人对事大约都是这样。 高见青手捧一束鲜花朝舷梯走来。见了贺东航似乎点了点头,贺东航没正眼看他。但贺东航看见了那束玫瑰,那花朵红得发,红得发狠,每片花瓣都炫耀着占领者的傲慢,书写着丢失阵地者的耻辱。 卓芳的归来,一下使贺东航的生活回到“过去时”。昨天苏娅就给他安排了接飞机的事,派两个秘书与他同来,他谢绝了,她又提出让杨红来。还问他要不要安排招待所,贺东航说不用。“卓芳住哪?”“来了再说。” 贺东航既急切地想见到儿子,又不愿见到卓芳。卓芳还是先于儿子走出舷舱。贺东航看出卓芳在寻找,而且两个男人她都找到了。她挂着礼节式的微笑,笼统地朝机下摆摆手。高见青挥着那束花,而贺东航却快步上前,迎接欢呼着跑下舷梯的儿子,他的第一反应是:儿子仍拥有光明!借着儿子的冲力,贺东航把13岁的贺兵抱离了地面,一来要亲亲他,二来要近距离察看他的眼睛:行,还是那对黑玛瑙。贺东航悬着的心稍稍回落,把儿子细嫩的脸蛋贴在自己腮上,眼里竟有些潮红。贺兵在他怀里嚷嚷: “爸爸你的头怎么啦?” “制止械斗受点伤,好了。” “什么械斗?” “老百姓拿棍子打架。” “爷爷奶奶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还不够格,他们在家等你。” “我是从外国回来呀!” “那也是中国种。” 贺东航看见高见青把那束玫瑰捧给卓芳,又见他们在说什么,可能问到了他的头。卓芳看上去有些疲惫,人也比在国内瘦了些,昔日的披肩发挽成髻盘在脑后。上身是件宽松针织短衫,配上白色休闲长裤,人还显得利索。她对贺东航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去取行李,兵兵的。” 贺东航的车和高见青的车一溜停着。杨红和司机取了三只箱子来,都往贺东航的车上装。卓芳取下一只墨绿色帆布箱递给高见青说:“这是霍夫曼的风景画,作品十七号到二十三号,你要的。”高见青谢了。杨红搞不清客人该怎样乘车。贺兵已经爬上丰田越野的前座,跟司机亲热着,问为什么还不换好车? 贺东航问卓芳:“上哪?” “回家。” “哪个家?” “兵兵去看爷爷奶奶。” 贺兵从车窗探头嚷嚷:“我到什么地方倒时差呀?” 卓芳上车同贺东航并排坐下。车刚启动,苏娅就打来了手机,问贺东航人接到了吗?贺东航大声应道:“苏主任啊,一切顺利,正往家去呢。” 卓芳小声说:“兵兵,别影响叔叔开车。”就把脸别向窗外。 苏娅问:“甘冲英的事听说了吗?” “他怎么了?” “真没听说?” “到底怎么了?” “你听了可别激动,甘冲英要当副总了。喂喂,听见了吗……” 贺东航挂了机,把头靠在靠背上,朝司机喝道:“没有急事,开这么快干什么!”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章(1) --------------- 卓芳和她的前夫并排坐在汽车里。 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卓芳忆起国内生活特别是出国前的几个日夜,给她的感觉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特别是坐在过去的一家三口同坐过的这辆丰田越野车上,又感觉自己像根本没离开过一样。可能是离去的时光短,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无法淡化她的记忆。她看着车外一株株迟疑着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叶紫李,心里就涌起一股乡情。这些多姿多彩的树木当然认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节里为它们画像,即使在冬季,当它们只剩下一树干枝的时候,她仍然给它们衬上暮云白雪,镶进淡雅的意大利格调的画框……大概,它们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难堪,因为它们也在窥视与她同车的前夫,那个多少次往返于机场高速执勤查勤而被它们所熟识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里。 卓芳猜测,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他拉着卓芳往家走,无异于拉着一截不堪回首的耻辱,像中国人民拉着“九一八”,美国人民拉着珍珠港。但为了儿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关系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贺东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远是他妈。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电话。她现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岁的姐姐。当以行医为生的父母相继早逝之后,姐姐为了继续卓芳的学业,嫁给了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印刷工人。现在审读姐姐的婚姻,她并没有选错他。改革开放之初他就辞职单干,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发展到悉尼去了。当卓芳对贺东航的迷恋几近痴醉的时候,姐姐对她的选择却没有表现出一个普通市民应表现出的艳羡。卓芳作为姑娘的最后一个夜晚,姐姐拾掇着已经检查多遍的婚纱,忧悒地看着她,说她是条淡水小鱼,一下子跳到海里,只怕是吃不消呢…… 她给姐姐说他们已经平安到达,说了家乡的天气。远在悉尼的姐姐问:“他去接你了吗?” “嗯。” “他呢?” “嗯。” 两个“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个“他”是贺东航,第二个“他”是高见青。反过来也一样吧。 贺兵回身抓过手机:“姨妈,这里的天真是一点都不蓝,灰蒙蒙的,绿化也不如咱那边好,环保真的不行……我当然是中国人啦!姨妈,莱卡在吗?我跟它说话……莱卡!我是兵兵叔叔,用过午餐了吗?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听姨奶奶的话,我很快就回去……” 贺东航知道莱卡是只白色的额头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贺兵在电话里没少描绘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儿,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莱卡享受人辈分,狗吃食叫用餐。 得知卓芳母子回来,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卓芳回来住哪?贺东航说人家肯定在外面找房子。母亲说那不一定,按说是不该住家里,可是你们也没给兵兵说清楚,兵兵让你们宠惯了,他一闹,不让他妈走,你们还不都住家里? 父亲摆摆手:“那样不好。已经离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乱来,旁人怎么看?你们还是要跟兵兵讲清楚,十三四岁的男人了,该懂点道理,我参加红军那年比他现在还小一点呢。” 那天同父亲关于“离婚”的争执就算过去了。一进家,贺东航就把刚从超市买的几斤腊肉送到父亲眼前展示,指着商标说腊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亲瞟瞟那肉,只说这些肉都是冒牌货,正宗的四川腊肉是在灶屋里吊着,下面点燃稻糠用烟熏出来的,当然我也是在财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贺东航缠着绷带的头:“你这块腊肉倒是四川的。你妈妈说伤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后遗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卓芳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高见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紧随着丰田,在其左侧后的位置保持着距离。她知道,贺东航也在注意那辆车,他怕这车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机场,高见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宾馆,他开房间。这本是他在电话里几次讲过的意见,但卓芳无法同意,她顾忌兵兵。儿子已经初晓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这样做对他无疑是伤害。爸爸和爷爷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绝对不容玷污的,而他也本能地认为,他已继承了这两个男人的全部荣誉。 学英语,他首先熟记“陆军少将”和“武警大校”的英语叫法。前者不费事,卓芳帮他查到了,major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烦。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着英汉词典:是不是“国民卫队”,nationalguard?贺兵说肯定不是,那成了游击队了。卓芳再查:要么是“宪兵”,militarypolice?贺兵很不高兴:妈妈你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这样叫武警?电视连续剧告诉他,国民党才有宪兵,基本就是特务。卓芳无可奈何地把“武装”armed与“警察”police连在一起:armedpolice,母子勉强达成共识。 第51章 “大校”就犯难了,英文里根本没这个词儿。贺兵开始不信,翻来翻去只查到“上校”colonel和“准将”brigadiergeneral,中间就是没有“大校”。贺兵终于失去了对英语的信任,这样显然不合中国国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卓芳被儿子的沮丧所感动,第二天专门到中国大使馆咨询。一位广东口音的中年女官员解释说,在讲英语的国家里没有“大校”这个衔阶,我们对“大校”一般是两种译法:一是“资深上校”:seniorcolonel;一是“准将”:brigadiergeneral。我们国家不设准将,但在外国,介于“上校”和“少将”之间的是“准将”。把“大校”译成“准将”,军阶位置合适,外国人听了也明白。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章(2) --------------- 贺兵欣然采纳了准将的译法。 贺兵撞车,也与捍卫荣誉有关。那个白种男孩骑车迎面飞来,夸张地做出要跟贺兵撞车的样子,贺兵迎着那男孩照常行驶而不变线。男孩惊叫着拨了车头,结果车把相剐,俩人都栽倒了。贺兵跳起来喝道:“横什么?手下败将,有什么了不得!”“横什么”,用的是中国话,但“败将”defeatedopponent,那男孩听懂了,像是基本认可。 在澳洲的半年,高见青飞去过三次。只要有贺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见青保持正常的礼节,不得做出亲昵之举。而对贺兵,则说高叔叔到这儿跑业务,顺便来看看。贺兵开始还表现出惊喜,问“见到我爸爸和爷爷奶奶了吗?”曾经有一次,他遇见高见青要给卓芳一厚沓子澳元,卓芳推辞了。他事后问卓芳,为什么高叔叔要给你钱?卓芳说他要资助咱们。贺兵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是对的,这种事他应该找我爸爸谈。以后他对高见青渐渐有些不冷不热,对她和他的户外活动,只要有闲暇他就参加。当然,在高见青下榻的饭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画室,以至在风光绚丽的海滩,她和他并没少约会。她总是回避一个高见青每次飞来都要热切问及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每次亲昵之后,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让我再等一等……还等什么呢,我们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等什么?是等贺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长,能够接受父母离异的现实?是等她的事业在澳洲有了稳固的根基,她的作品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是等贺东航同高见青讲起的那个姓苏的女人重新组建了家庭?还是等……似乎都沾边儿,但又都不是。 “我对他的错误,惩罚是不是太狠?”她问姐姐。 “所以你用婉拒高见青来惩罚自己?”卓芬平静地问。 卓芳不语。 “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卓芬突然问,“是初恋,是女贞。你把这些统统给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孩子你也给他了,你还能给他什么,给钱?给命?别说他对你毫无情义,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宝贝,你的行为也仅仅有一星半点的过分,你不是没要他一分财产吗?你不是拒绝了他应当负担的孩子抚养费用吗?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不知姐姐的哪句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泪。 “你要做红楼梦,就回大观园去。”卓芬把袋鼠状的浅驼色沙发靠垫狠狠一挤。 丰田越野上了一座颇具现代气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桥。 贺东航同儿子答着话,想着卓芳进了家门他该如何应对,如何既不伤害贺兵,又不让父母亲难堪生气。从堵上她和高见青的那天起,她就没进过父母家的门。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黑色尼桑。桥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里。丰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区林阴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贺兵判断,爷爷准在院子里一边打拳一边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司机停车,对贺兵说:“妈妈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们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吗?” “你不回大家看爷爷奶奶?”贺兵问。 “妈妈另找时间。”卓芳说着已经打开了车门。 “大家”是指贺东航的父母家,“小家”是指以前的他们三口之家。卓芳刚才已经通知了贺东航,他们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要研究的工作。贺东航想,她今天同高见青有约,也好。 高见青又给罗玉婵、索明清斟了酒。酒色绿莹莹的,是贵州客户送来的正宗茅台。本来他建议喝点红酒,罗玉婵说,大喜的日子就一醉方休吧。她还请了甘冲英,甘冲英答应来,后来又说来不了,叶总队长在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情况,晚上要继续调查。他一再说改日由他做东回请,听语气情绪不错。高见青说你的仕途又到了一个驿站,那边说是又一个“平台”,比喻颇有现代气息。索明清估计,甘冲英当副总分管后勤的可能性很大,自己跟他早早把关系理顺也有利于以后的工作嘛。 吃饭的事是那天从贺东航的病房出来约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总队跟大东公司签了工程合同,武警称之为“018”的工程就从案头走向现地,由图纸变成土方,进入了实质性运作。 索明清按平时的量喝得并不多,只是有点急,没吃多少东西,脸有点发黄,话也多起来。高见青知道他这个特点,要谈什么事就先劝几盅酒,别让他吃菜,二两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记录,让他也签字,否则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认账。现在已经进入了他平日自我标榜的“我是直肠子,心里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态可掬,天真可爱,罗玉婵也喜欢他这个劲儿。 索明清端杯离席,在罗玉婵的大客厅里转来转去。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是罗玉婵新近买下的住宅,位于南山景区西端的一座小高层建筑内,复式楼,占了七八两层的面积。索明清估算大约400平米,相当于资深大军区正职的住房标准,亦即索明清现在住房的三倍面积。她本来可以买座独门独院的野墅,因需雇许多保安,安全还不一定有保障,就选了这里。这儿环境好,保安措施严,物业管理一流。索明清反复说一个字:好。说他这辈子要是能混上这套房子,就嘛也不干了,天天坐阳台上逗鸟,观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来: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章(3) ---------------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这段吕剧伤感凄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缠绵,光“房门”就半天没关上。他给甘冲英打电话,嚷嚷:“人家罗总请你……你不来,灌我,合适吗?我算什么首长?你,才是首长。恭喜恭喜,早该提了,提晚啦,请多多,关照……”又唱: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哪 那月亮落在东山下 日出正西明了天 明了天哪 罗玉婵把索明清搀回酒桌,劝道:“来来索大哥,你先慢点转,我替甘冲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红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罗玉婵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俩人干了,索明清还在愤然:“提升提升干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绩哪样照别人差了?咋就轮不上咱呢?罗妹妹,咱上边没人,有人也不给咱使劲呀……” 高见青对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视,或说是因为理解而鄙视。他没当过兵,可说不谙军情,但地方的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测,一个大背景下,文官武将的仕途走法该是大同小异。他理解索明清,是因为在中国,要从政而不为官不行,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nfdb2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谓千军万马走官道之说。索明清也曾是热血儿男,渴望为官从政,企盼天降大任于斯,这在当今,无论于公于私,闻者都能释然于怀。但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谋官之德:你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组织培养、领导提携,此话并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于,逢升个一官半职,就说自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撅着屁股干出来的;而一旦哪一级未能如愿,就又抱怨自己上边没人。没人你就做到副师了?其实此时抱怨“没人”,说明你缺少了“找人”的本事,名曰怨人,实是怨己。为官之要是人身依附,如同毛之附皮,你连块皮都找不到,还算什么好毛?当然,大东公司还要庆幸他未能再上一级官阶,否则难以顺利中标…… 罗玉婵已微醺,看人有些重影,克制不住地呵呵直笑。罗玉婵从心里高兴。中标和工程合同的签订,意味着数额颇巨的一笔财富将朝她报到,两年内她不必为公司的生存和发展犯愁。她轻摇着酒杯里的冰块,听着沙拉沙拉的声响,说:“人哪,就是犯贱,你们说我一天忙到黑为什么?我缺啥?啥也不缺。怪了,总队工程没到手的时候还算有个想头,有个追求,这索大哥一扶持,工程来了,倒觉心里发虚了,我挣这些钱究竟干什么?奶奶的墓地早替她买好了,弟弟大学毕业就出国。我还图什么?天天累个贼死,进家连拖鞋都懒得换,我这是犯的什么病啊我,索大哥你说说!” 这样说着她竟哭起来,圆溜溜的双肩一抽一抽的。高见青递过面巾纸:“长期奋斗的人,一旦到达他追求的顶点,大喜过后就是大迷,因为他无处可去了,而惯性又不能让他的心态静止下来,这就出现了迷乱。 第52章 只有投入了新的追求,症状才会消失。所以,幸福并非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一个人的幸福就是在尚未达到目标的苦苦追求之中。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说,让说这话的人半夜里追追末班公交车……” 罗玉婵扑哧笑了:“那不成咱索大哥了?” 索明清愈发头沉:“追,还有下班车。” 罗玉婵最初喊他“索叔叔”,以后喊“索部长”,现在喊“索大哥”,这反映了她的成长和索明清年轻化进程的加快。索明清有些激动,强迫舌头上了班,咕噜了两句诗: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高见青被唬了一跳:索部长真是文明了。索明清自己敬了自己一杯,一脸酒逢知己的感慨:“二位老总都是事业有成的人,有句心里话要对你们说说。” 他称二位为“老总”。当年转警的时候,听说武警的总队长叫“老总”,他心里还一咯噔,过去只听过朱德叫朱总,彭德怀叫彭总,觉得老总的叫法很尊贵,不是谁都可以叫的。后来不行了,老总多如牛毛,满大街都是。 “你们是成功的,是有名有实的‘老总’,要继续辉煌下去。但事业有成家不成也不行啊,听大哥劝一句:你们都该成个家了……”他两眼不太聚焦,但知道二人都在听。“罗妹妹人样好,心气高,婚姻不顺。三十岁之前是先立业后成家,事业走红了你想找了,可供选择的范围大为缩小,你的戒心也空前加剧:钱比你少的人找你,你顾忌图你的财;钱比你多的找你,你猜疑图你的色;钱同你相仿的人呢,你戒备财色兼图……见青就更不可思议:把武警大校的老婆轰轰烈烈搞到手,却又放飞南洋……” 索明清话没说完,一头扎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那头,罗玉婵也只会嘿嘿傻笑了。高见青无奈地摇头,吩咐司机送索明清回家。 高见青走下高楼,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能见度真好,满满一天星星。他很担心,不知卓芳今夜的遭遇会怎样。 卓芳在姐姐的老宅子里度过了难眠之夜。 姐姐是个很仔细的人。四室两厅的房子里,所有大一点的家具都罩着浅黄色盖布,制造出一种静默的高低错落,使卓芳感到既苍凉又神秘,如同置身于荒漠。为了避免同贺东航的母亲、她的前婆婆通电话的尴尬(东航家里都是他妈妈先接电话),她用手机向贺东航建议,是否应当向贺兵讲明他们离婚的真相,否则,这段时间他们将不便相处。贺东航答应了,没说怎么谈,卓芳也没问他。她相信贺东航会考虑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体面,何况她永远是贺东航这个儿子的母亲。夜半时分,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的她几次想给高见青打电话,但每当手接近那部能把高见青立即拉近的小巧话机的时候,她又打消了念头。她不愿意在她面对儿子、叙说着“善意”谎言的时候,在她本已负债累累的心上再添歉疚。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章(4) --------------- 她预感到,同儿子的谈话将会很残酷。 切入主题的是贺东航。这个分工两人未曾商量,卓芳暗自感激。 贺东航微笑着对贺兵宣布了这个家庭最重大的决定事项:“爸爸妈妈准备离婚。我们的感情不太和。我们都感到,离开可能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接着他用一个小自然段肯定卓芳是个好妈妈,从事业心很强讲到对贺兵无比疼爱,指出没有卓芳你贺兵是长不到现在这个水平的,表示他自己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好思想、好作风、好经验。又用很大篇幅论述了这样的观点:“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 他身子前倾,重心放在折成锐角的两条长腿上,用手势同嘴密切配合,讲了个“三从三看”:一是从中国法律确认的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二是从父子母子亲情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三是从咱们三人的血缘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血缘关系他是展开讲的。他讲了男人和女人自身染色体的数量,以及他们生出的孩子染色体的特征,说这个特征你走遍天涯也变不了。还讲了神奇的遗传基因dna,用dna技术鉴别血缘关系,就叫亲子鉴定…… “你们为什么要欺骗?”贺兵激动地站起来。 贺东航的科普宣传戛然而止,他和卓芳都惊愕地看着儿子。 儿子脸通红,眉紧皱,眼睛毫不躲避地盯着父亲。 “我们……没怎么欺骗呀!”贺东航自知理亏。 “你们在我出国之前已经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在澳大利亚我问过你,你还在欺骗。我是家庭的三分之一成员,家庭解体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们尊重我的人权吗?” 贺东航有点羞恼:“这怎么是人权?” 他看着这个半年来只是梦中见过的少年。眼睛酷似他爷爷,属于典型的贺家大眼系列,鼻子嘴巴也是隔代返祖,是他爷爷的青春年少型。贺东航曾料到这半年他会长高,但想不到会蹿这么高,比肩而立,已高达贺东航的耳垂。瘦削的双肩向上耸着,配上那颗还没长熟的脑袋,整个身条就像在发射架上待发的火箭。母亲说,肩膀向上耸就是还要长个,多会儿双肩平展了,就该往横宽发展了,你小时候就这样。 贺兵没再同土生土长于中国的爸爸探讨人权,便为本次谈话做了结论:“我赞同你们离婚,但要达成一项妥协:我回到中国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三口人,现在的爸爸、妈妈、我。我的要求你们可以拒绝,但我不会治眼睛。” 贺兵力图使自己像个平静的大人,但说到“爸爸、妈妈、我”的时候,大眼睛里还是溢出了泪水,体现出他毕竟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少年…… “……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合理想象,无限拔高,部队的反映你们一点不知道?”叶总瞪着贺东航和苏娅。 叶三昆批评的是宁政委向龙副司令汇报的三个典型。他和宁丛龙到特支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风凉话,他找了蒲冬阳。 “那个麦什么宝,家里到底穷不穷?” “穷……农民真穷,农村真苦,农业真危险嘛。” “那个女战士什么荷,家里很富?” “富……比农民还是有现钱。” 叶三昆还是摸清了情况。 “我们是军一级的党委啊小苏,怎么能这么搞?瞎编乱造,讲假话,党委还有威信吗?政治工作还有威信吗?这会把部队的风气带坏的,懂不懂?东航你该记得,你在新兵连手榴弹投得最远,是72米吧?报道组给你写了篇表扬稿登在军区小报上,说你在靶台上想起了这想起了那,还想起你爹娘赶着毛驴车,送你到县里当兵,群众咋反映的,甘冲英咋说的?” 贺东航扌汇扌汇头皮。当年是有这么篇稿,一登报就炸营了。甘冲英指着他的鼻子跳高:“你这个将门鼠子,荣誉都叫你划拉走了,还要霸占俺家的毛驴车!”贺东航气得去找那个总是一头乱发,看上去从来没睡过囫囵觉的报道员,责问他为什么不采访就瞎编?报道员十分意外:“没毛驴车?那爹娘是挑着行李送你上的县?这样写就更感人了!” 苏娅坐不住,一直找机会解释,但叶总谈性正高:“我总说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不懂得,大事情是首长领导机关,小事情是机关领导首长。开个会,你把我的牌位搁哪,我就得坐哪。你在稿上表扬谁,我就得照稿念,你写错了我就念不对,搞得不好要犯大错误。懂不懂?” 苏娅还没插上话,宁政委推门进来,铁青着脸看苏娅。 宁政委抖擞着那份几天前还受到他表扬的汇报稿,浑身都在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不错,我是说过要突出这次捕歼战斗,突出基层的新情况新经验,突出典型人物典型事例,这有什么不妥吗?我们的政治工作几十年不都是这样要求的吗?但我什么时候让你们造过假?让你们搞一些不经核实的情况糊弄上级?总部这次是来考核总队班子,首当其冲是考作风,我们就拿这作风让上面考?”他晃晃那份倒霉的材料,冲着叶总找共鸣。叶总翻电报。 宁政委直截了当追查责任:“小苏,这几个典型是谁搞的?是不是那俩小笔杆子?”他说了两个名字。贺东航赶紧插话:“时间紧了一点,他们本来要听听支队的意见,来不及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章(5) --------------- 宁政委做了个赶蚊子的手势:“那不是理由,讲真话要多少时间?倒是假话才需要工夫去编。” 叶总对电报说:“不要追究具体人了,我们也有责任,没把稿子发给常委,请大家把把关。” 宁政委说:“当时是想按程序办的,我还给苏娅说了这个意思,日程安排太紧……” “还是时间紧了嘛。”叶总用红笔在电报上画了两道。 宁政委一时语塞。苏娅急忙插话:“典型是我让写的,跟他们两个没关系,我负全部责任。” 宁政委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他没再追问材料究竟是不是苏娅写的,而对讲假话的危害做了剖析:“小苏你刚来机关,急于出成绩可以理解,但办事要从实际出发,讲究科学,科学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想过没有?你们搞的这些不实之词,让我一个政委给首长念,一旦首长知道是假的,会怎么看总队党委?司办主任是为首长服务的。要搞好服务,最根本的是要有对首长负责的态度,而对首长负责与对部队负责又完全是一致的……” 苏娅坚持听,还在本上记下什么。 第53章 叶总摘下眼镜对她远视了一会儿,问:“是你写的?” “是的。”苏娅再次首肯。 贺东航理解苏娅。她完全可以只承担领导责任。但如果真把矛头指向两个秀才,那把他们调离机关的可能都是有的。苏娅毕竟职务高一些,还不至于给个处分或者调离。况且宁政委并不一定要查明是谁写的,只须有人出面承担责任,证明他是“不慎”犯了官僚主义就行了。他猜宁政委到叶总这来,主要是向搭档说明三点:一是有人做假,二是他不知情,三是他姿态高。前两点已经实现,接下来该是姿态问题。 果然,宁政委问贺东航:“这件事怎么办哪?” 叶总知道是让他旁听,但还要他发言,就头不抬地应道:“议议呗。” 苏娅要走,叶总示意她坐下。 宁政委仍对贺东航说:“我的意见三条。一、在机关和部队一定范围内澄清事实;二、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三、给龙副司令写报告,承认错误,请首长批评。” 贺东航不能扮成木乃伊,只好严肃地似笑非笑,先点头又摇头。 照他的经验,部队出了不好的事,只要不是惊天动地,通常情况下总队会对出事单位严厉批评,严肃处理,舍此不能整肃军纪,但对上汇报还是要酌情保留的,能不说则最好不说,有些事说了反而不好。像这个典型问题,真要报上去,那不等于批了龙振海的官僚主义?况且干部战士的本质都是好的!贺东航在猜测叶总会同意哪几条。 叶三昆终于把电报划拉到一个红色夹子里:“政委同志姿态很高,值得学习。我个人意见,特支那几个同志,按作战有功人员对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旁的事迹不要瞎联系。对机关要正面强调讲真话报实情,这是需要的,但不要追究责任了,责任也不是单一的。你小苏能为下级承担责任,很好。在我们这里你这样做情由可原,回去不行,要个别指出两个小家伙的问题,要狠批,懂不懂?不然不得了。” 贺东航见苏娅眼圈有点发红,心想糟糕,千万别在这掉泪。 宁政委坚持说:“对常委和龙副司令,还是说说好。” 叶总站起来:“龙副司令如果问,我去说,常委会上就别说啥了。中心组不是又要学习吗,你要有学习体会,爱说多少说多少。” 苏娅跟着贺东航进了他的办公室。贺东航靠在门上,把苏娅轻轻拥进怀里。苏娅开始还控制自己,后来就突然抱紧他,哭出了声。不知什么滋味的泪水在她滚烫的脸上宛若涌泉,打湿了一张脸又一张脸……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一章(1) --------------- 像迎接高规格工作组那样打扫卫生,在苏家不多见。 苏娅早早把一家人呼隆起来,按她昨晚的分工消灭卫生死角。妈妈冷云负责客厅,没费事就收拾完了。她平时就讲整洁,东西用过必放归原处,抹布用破了都白白净净。爸爸苏正强几十年一直肯定她这条优点,号召全家开展向妈妈学习的活动。冷云去洗漱,苏娅又要她整厨房。“现在整什么,贺参谋长又不来吃早饭,苏主任布置任务,少了点科学统筹。”冷云原准备在诊所给贺东航的儿子看眼睛,那里条件不错,苏娅不肯,说贺参谋长还有走访看望的意思呢,怎么能搞到街上去?女儿眼里藏着别的意思。 苏正强换了便鞋要上山,苏娅要他收拾书房。“你们看病又不在书房里。”“没准人家参观呢!”女儿说。苏正强只好遗憾地望望窗外,幽幽道:“部队还是形式主义多,那年有个什么首长视察警卫中队,为了让猪圈干净,猪都不准在圈里拉屎尿尿,也够可怜。”冷云说你这个例子不恰当。苏正强拿条毛巾在书房抹了几把,自语道:“顶头上司带儿子看病,非要让他到家里,听说是个离了婚的,我们小娅对此极为重视,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这里面有什么联系没有呢?可能是有的……”苏娅笑着嚷嚷:“妈,你听爸爸胡说什么呀!” 爸爸妈妈头几天就打听贺东航的情况,问他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苏娅说都是老农民,家是k省农村的,她编了个地名。爸爸说那更要好好给人家看,农民不容易。 雪莲早被吵醒了,仍装出昏睡百年的样子,只把小耳朵竖直了,听窗外喜鹊喳喳。林子里人工喂养了好多喜鹊,个头大,毛色也好,翅子一展就跟绿缎子似的,忽啦啦掠过窗前。她想着喜鹊的样子,等妈妈挠她的胳肢窝。终于,妈妈按起床号谱唱着“懒——猪——起——床”,十根菊花瓣样的手指伸进了她的腋窝。雪莲小鲤鱼样打个挺,揉着眼睛嚷嚷:“我早发现了,你就想跟贺叔叔好!” 苏娅的心情比昨天好多了。在贺东航那里哭完,满腹的委屈已发泄掉一半。贺东航在她耳畔喃喃细语:“叶总知道不是你写的,宁政委心里也明白,总要找个人承担责任嘛,你想让宁政委担着?小同志,告诉你一条军规:首长永远正确。” 大小秀才听说后争着去“自首”。苏娅说了两位主官的意见,劝他们不要背包袱,今后接受教训就是。俩秀才说,从部队到机关,接触的女领导你是第一个,如此仗义为部下的你也是第一个。我俩都是暖水瓶,外冷内热。女为悦己者容,仕为知己者死,有恩不报非君子。从今后我们跟定苏主任,你让干啥就干啥,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苏娅差点破泣为笑,她想起一出京戏,夹皮沟里的李勇奇总算找着为民做主的共产党了。 大男孩秘书从车上一跳下来,苏娅就快步去迎贺东航,一拉车门,笑容僵住了。 车门开处飘出一缕淡香,一只白色麂皮高跟凉鞋落了地。苏娅望着下车的女人“哦”了一声,一时不知怎样称呼。 车那边传来贺东航的声音:“卓芳,这是苏主任。” 卓芳补充说明了确切身份:“兵兵的妈妈。本不该打扰,可孩子一定要我来。” 苏娅很快看了一眼贺东航的前妻,伸出手:“欢迎。”她觉出对方也在瞬间鉴赏了她,同她握手甚至还用了点气力,像在传递什么。 眼前的卓芳比苏娅想象的要年轻,但不如她设想的那样姣好,也没有寓居外国的那种洋气。她在不经意中还是做了打扮,颈上那条特意选配的秋香色丝巾,不时轻拂胸前的翡翠别针,于宁静中点缀出一种别样的生动。她的举止做派都在努力体现一种活得很好的信息。这信息引发了苏娅的若干联想,心里便不很舒服。贺东航昨天告诉她,卓芳不来的。 卓芳眼里这个女人,即使着便装也能看出是个军人。根据高见青的简单描述,她脑子里已有了一幅苏娅的素描,面对其人,大致吻合,她可以很快给她画张肖像。只是那双眼睛,生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没有扎实的功底难以画出精神。她显然不知道她会同来,没有刻意装扮,衣着和鞋子简约而洗练,她感觉这扮相是面向贺东航的,只要她的前夫一声令下,这个女人只须换双作战靴子便能冲锋陷阵。 这时贺东航把贺兵推过来,卓芳就势把脸转向儿子:“兵兵,叫苏阿姨。” 分明是一家人登门访友的气氛。 大男孩秘书很殷勤地引领卓芳母子上楼。贺兵挽着妈妈的右臂,雪莲还叮嘱他脚下留神,这里光线暗。苏娅心里道,暗什么?有他爹的大眼照着呢。她只顾上楼。贺东航跟在后面觉得无趣,便向脚下的楼梯发问:叔叔阿姨都在家吧?楼梯报以鞋底践踏下的扑咚声,表示人间的事情说不清。 贺东航也恼。他给苏娅说好他带贺兵来,卓芳也提前说明有事来不了,谁知贺兵出洋半年变得乖戾无常,说妈妈不去他也不去。这几天,下班后贺东航不得不先到父亲家里接了他一同回小家,卓芳则备好了晚饭。饭后三人聊天,看电视。他和卓芳有需要沟通的事情大都是说给贺兵听:兵兵,爸爸明天上午带你到一个奶奶家看眼。兵兵,妈妈明天有事,你跟爸爸去好吗……直到贺兵睡了,贺东航才开车回父母家。他能觉出来,单元内各扇大门都在忙于采集信息,关注着昔日的一家三口的动向。各户都来看望,还带了生活用品,像慰问灾区。他经常“偶遇”索明清或大王倒垃圾,他们都很理解地给他打招呼:还没吃吧,注意多休息,缺啥说一声,过日子嘛!眼睛,中西医,没问题……还尽量随意地瞟瞟半掩的屋门,提溜着半塑料袋不知什么珍贵垃圾匆匆下楼。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一章(2) --------------- 根据美国社会学家总结出的谣言传播公式: 谣传的力度=重要性x模糊度 贺参谋长一家三口又在一堆儿过了,可能复婚。不知贺参谋长在哪儿睡,早晨没见他出门。 力度够了。 卓芳先被苏娅让进屋,迎在门口的冷云和苏正强都一怔,搞不清卓芳的身份,苏娅也不介绍,进门就去了卧室。卓芳自我介绍说是兵兵的妈妈,兵兵一定要她陪着来,她又让贺兵问爷爷奶奶好。冷云和贺正强听明白以后仍说欢迎欢迎。 贺东航先向苏正强敬了礼,问叔叔阿姨好,又自报了家门。自从规定不戴军帽可行举手礼,这一礼节便不再受着装限制,延伸到多种场合。苏正强见一个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便衣军人向他敬礼,又听清了他叫贺东航,知道客人并没来错。 宾主落了座。苏娅给客人倒茶,把果盘推给贺兵,就挨着卓芳坐了,忽然又问卓芳要不要咖啡,说家里很现成的。 第54章 卓芳说谢谢,她在国外也喝茶。苏娅说,澳大利亚现在是冬季,回到国内习惯吗?卓芳说习惯,回来一住就跟没走过似的。苏娅找不出话说,笑得也勉强。 冷云看看卓芳就开始端详贺兵的眼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看奶奶的手,这是几?看得清吗?这双眼睛有精神,像谁?像爸爸,还像爷爷,哦,眼睛可是宝贝,要好好保护。这孩子真好。” 贺东航打量苏娅的妈妈。她的年龄同他妈妈差不多,但看上去要略老一些。面部的皮肤是象牙色,除眼角外皱纹不多。双目清澈沉静,透出内心的定力。嘴角的线条柔中带刚,给人的印象是她不轻易开口,开口不轻易改口。一身显然是待客穿的亚麻布夏衫熨得很妥帖,领口上还滚有韭菜叶宽的青边,使素衣生动起来。贺东航不时闻到她身上飘来的女医生特有的干净味。他在心里对她和妈妈做了比较,觉得她比妈妈多了几分严谨和干练,毕竟一直在工作。 贺东航让卓芳讲了贺兵眼睛受伤的经过。苏正强操着明显的黑龙江口音对贺兵说:“你在小洋人挑衅的时候,不退缩敢斗争,这是很对的,中国人身居海外要有这个骨气。但是斗争要讲策略。两辆车子相撞人肯定都要摔倒,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虚晃一枪,把握时机提前绕一下,既保存了自己,也让那洋娃娃吃点苦头?” 贺兵欢呼:“跟我爷爷说的一样!” 贺东航心里赞叹苏正强,不愧是苏娅的爸爸。骨架高大,人并不胖,脸上慈眉善目的,特别是那双上挑的眼睛,使人很容易替苏娅的双眸问祖寻根。贺东航判定他是福相。进门握手时就觉出那手宽厚温软。索明清说过,有福之人手都这样。能看出他是这个家庭团结稳定的核心。 冷云把方凳摆在客厅朝阳的窗下,用眼底镜观察贺兵的两眼,脸贴孩子很近。“噢,坚持一下,让奶奶看看……视神经是有些问题,视乳头边缘有点模糊,有难受的感觉吗?你们也不要紧张,这种病我们治好过,是中西医结合治疗,时间可能要长一点。” 贺兵扬头说:“时间长了好。” 冷云说她的想法是中药和针灸一起上。她说了几种中药和针灸的穴位,约卓芳下周带孩子到诊所。末了她建议贺东航再到北京同仁医院看看,那里是眼科权威。贺兵很高兴到北京,要爸爸妈妈带他去。贺东航说最近事情多,可能去不了。苏娅从卧室出来给雪莲倒水,说:“你不是要到总参联系选调飞行员吗?”大男孩秘书忙说这个办法好,公私兼顾。 雪莲喊贺兵到她屋里看西藏的好东西,贺兵就跟雪莲去了。剩下的大人有点冷场。苏正强就问了贺东航的老家和老人,贺东航答了。苏正强又问农田的收成,家里搞什么副业,税费缴得多不多。贺东航起先还“嗯”,后来听出不对劲。大男孩秘书连忙解释,参谋长的父母同您老一样,也是老革命,就在省城。冷云和苏正强都去看苏娅,苏娅本来是设局开玩笑,这会儿只说:“我是看你对城里人和乡下人,是不是一视同仁。”冷云莫名其妙:“这孩子,过去我在门诊部不给农民看病吗?只收个医药费嘛。” 大男孩秘书又紧跟一步介绍说:“参谋长家的老首长是军区的副司令,老红军,叫贺远达。”他期望苏正强能知道这个颇有分量的名字。 苏正强和冷云的表情都起了变化,停了脚步,脸上的笑也消褪了。冷云很快地看看贺东航,像是问苏正强:“他不是在西北吗?” 贺东航解释说:“爸爸妈妈从朝鲜回来就在k省,以后去了西北,离休又回到这儿。叔叔阿姨认识他吗?” 苏正强淡淡地说:“我们也在西北工作过,听过这个名字。” 在门口,贺东航再次同苏正强握了手,又等着和冷云话别,苏正强说她去了卫生间,不要等了,小娅送客人下楼。 直觉告诉贺东航,今天的安排彻底失败。初次拜访苏娅一家,向人家展示了什么?是向苏娅推出他并不难看的前妻,说明他们至今藕断丝连?还是向苏娅的父母表示贺东航现在仍然有个小家,这个家是否真正解体还很难说?他越想越恨自己处事简单,难道没别的办法让苏娅的妈妈替贺兵看眼了?应该是有的…… 甘冲英副总队长上任伊始头一个动作,便是视察西郊018工程。甘冲英首次以副总身份亮相,大家自然表示祝贺。甘冲英招招手上车,在首长专座上坐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一章(3) --------------- 甘冲英看着索明清说:“我看这次应该提你老索,当副总管后勤你比我有资格。” 索明清说:“老索也是这么想,可惜总队长政委没记着。” 一阵笑声。 索明清嘴跟得快,心里不好受。甘冲英头一回以副总身份视察,派头已经十足,二话不说坐了专座。专座是索明清设计改造的:拆掉一排座椅,固定一张小桌,桌面还掏了两个洞洞,供首长安放水杯,这才使这台进口中巴符合了中国国情。照惯例,专座是谁的职务高谁坐,职务相当的谁不谦虚谁坐,如叶总和宁政委谦让之后,通常是叶总坐。甘冲英连虚也没谦,一屁股就坐上了。对索明清的称呼也由“索部长”改为更亲昵的“老索”。而索明清昨天以前都叫他“老甘”,现在不行了。下级就是老成了姜子牙,对上级也只能喊姓加官名。这就是军情。 果不出索明清所料,叶总分工甘冲英管后勤。甘冲英对这活儿既有兴趣也不打憷,仅有的一丁点顾虑也被宁政委瞬间化解。“后勤部既是机关也是部队,很重要。市场经济条件下出现了许多新情况,你要管业务,管思想,还要防止违法乱纪,不能房子站起来人倒下去。” 西郊工程已经开挖土方,甘冲英立马要去现场办公,要求司政后各参加一名副职。贺东航似乎情绪不高,电话里张口就说“没人”,只派了苏娅。甘冲英上任就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没生气,遭到提升的人不生气。虽然没把你贺东航取而代之,可我到底提了正师,从这个角度讲,你贺东航不也没能如愿嘛。一开车,他就叫了几声苏主任,问贺参座最近忙什么?苏娅说忙着准备给甘副总汇报呢。甘冲英说从简吧。 苏娅有心事。 爸爸妈妈神情不太对。苏娅猜测,是不是“贺远达”三个字触动了老苏家哪一根陈年老弦?送走了贺东航一家,苏娅设想了苏家二老同贺远达之间可能存在的历史瓜葛:共过事?运动中被他整过?共同的朋友搬弄过是非……几分钟后她才发觉,即使她的想像力再丰富一些,也无法揣测比想象更丰富的生活。 爸爸妈妈显然进行了磋商。他们动员雪莲到二楼小朋友家玩,雪莲不肯,要坚持回屋观察写作文,说你们又要讲秘密话,我偏听。最后达成妥协,雪莲去玩,作文最后一段抒情由苏娅代抒。 爸爸装模作样几声干咳,说小娅你过来坐。你也是个县团级了,有了一定的认识水平,我和你妈妈商量,有个情况还是要告诉你。这可能会影响你跟个别领导同志的关系。苏娅大为惊讶:怎么扯到我头上?爸爸看看妈妈,妈妈只静静地坐着,似乎也想听听爸爸究竟说什么。爸爸终于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组织上都是掌握的。如果不是遇上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完全没必要对你说。1949年,你妈妈同贺远达同志曾经结过一次婚,1951年就离掉了,以后我们两个又结了婚,这你知道。因为你跟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在一个部队,走动也比较多,这个情况不说恐怕不好,对你还是要负责。” 苏娅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心跳很快。这是她平生所听到的与自己有关的最具有戏剧性和刺激性的故事,几分钟之前,打死她都不会相信。她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最先激起她兴趣的是她和贺东航的关系:是不是兄妹?她飞快地算算,找不到血缘关系,也沾不上家庭关系,姑表姨表都够不上。她又不甘心地推论,那苏家跟贺家算不算亲戚?或者是曾经的亲戚?也挂不着,连乡亲都不是。她终于明白了,真正使她脸热心跳的是她和贺东航的这种“历史”关系:她是他爸爸前妻的女儿,他是她妈妈前夫的儿子。他们在相爱。 苏娅强迫自己镇定。一个如此重大的新闻,爸爸大幅度删繁就简,对苏娅期待知道的情况仅仅只讲了个导语。她问爸爸能再详细一点说说吗?爸爸看看窗外比蓝稍灰比灰稍蓝的天空,把这个问题留给妈妈。 妈妈说:“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没必要细说,也说不清。”她用的是同雪莲说话的口气,苏娅只好像雪莲似的恳求:“说说嘛,三言两语行不行?” 爸爸这才宽厚地说:“几十年前的事了,没有必要再提。你小,不知道过去,建国初期这样的事很多……” “苏正强你又这么说,”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声调也少有地提高了,“给你讲过多少次,当时不是那个情况!”她进了卧室,关门的声音很重。 爸爸的意思苏娅能懂。建国之初,有一些老干部同乡下的结发妻子离了婚。苏娅还要问,苏正强摆摆手:“过去的事情慢慢说。我有个意见,城里大医院很多,你可以给他们讲讲,你妈妈身体不好,请他们到别处去看病,这样对两个家庭都有好处,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苏娅突然问:“妈妈从前是不是叫亚敏?” 苏正强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 那天,贺东航给苏娅打过几次电话,要解释卓芳的事,苏娅都没有听。 第55章 大交班之后她也没照例给贺东航汇报工作。贺东航耐不住就打电话叫她来“开会”,说为了让贺兵配合看病,才不得不叫上卓芳。苏娅说:“这是你家的内务,与我无关,我也无心打听。”这时甘冲英来电话要人,苏娅说我去,扭头走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一章(4) --------------- 索明清问苏娅,昨天贺兵的眼睛治疗怎么样?苏娅只说了句“还行”,索明清点头说那就好,幸亏大姨有这个技术,我们想帮忙还帮不上呢。 甘冲英看着车顶棚说:“老贺也是不幸,今年祸不单行,老婆的事还没了,孩子又有毛病。” 索明清说:“老婆的事该算了啦。” “兵兵不是要求有个家吗?” “参谋长晚上是回他父亲家住。” 甘冲英喟然道:“这种事不好说呀,咱中国人为了孩子的感情需要,离了婚又复婚的有的是!” 苏娅觉出车上的人都偷看她,就把脸扭向窗外。 中巴拐上土路,已经看得见工地上飘扬的彩旗。再往近处走,苏娅看见夏若女站在工地大门口。心想他来干什么? 车一进大门,罗玉婵和高见青就率一干人马迎上来。罗玉婵气色好,深蓝色牛仔裤,鹅黄色佐丹奴休闲衫,玫瑰红太阳镜,打扮同工地氛围很协调。她笑吟吟地拉着苏娅的手,说苏主任来了,谢谢对工程的重视。苏娅看那工地,十几处建筑基座几乎同时在开掘,挖掘机、推土机轰隆隆忙碌于其间。罗玉婵说,土方工程索部长都分包出去了,进展顺利。大小头头都在等甘总视察作指示呢。苏娅见她看甘冲英的眼神别有深意,往里走时同他也挨得很近。高见青同苏娅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换双便鞋,苏娅谢过便去大门口找夏若女。 见苏娅过来,夏若女敬了礼。说我父亲在这打工。他刚从驻训点回来,脸被晒成了深棕色,更衬出一口白牙。一回营房他就给弟弟打电话,问父亲的情况,再三逼问弟弟才说了实情。父亲因缴税跟村里翻了脸,一气之下约了几个乡亲出走了。夏若女找了几个老乡才打听到这里。 苏娅忙叫一个战士去催。不大工夫,那战士领着几个民工走过来。夏若女迎上去一一叫过了,引着一位个子不高,年约50的汉子来见苏娅,说这是总队苏主任。这是我父亲。那人忙摘了安全帽说,我叫夏德厚。苏娅见他古铜色面皮,脸上的纹路很多,胡茬灰白,眼里有血丝,一条腿似有残疾。她没想好该称呼他什么,就先自伸过手去:“夏若女刚刚立了功又提职,该祝贺您呢。”夏德厚双手接过苏娅的手,连说谢谢首长。苏娅觉出那双粗糙的手有些抖。 夏德厚搓着手解释:“怕给若女添麻烦,还是添了麻烦,俺哥几个想到省城谋点事,联系来联系去联系到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武警的个工程,你看这事……”几个民工也附和。 一个年龄跟夏德厚相仿,穿一件老式武警衬衣的汉子说:“刚才喊他他还不来,怕若女脸面上过不去,儿子是个大军官,爹咋干这哩!” 夏德厚对苏娅说:“那不是这个话。俺几户的地都让上头征了,吃穿不愁,就是闲得慌,几个一合计,说到省城逛逛呗,闲着也是闲着。” 夏若女碍着苏娅,强笑着对他爹说:“爹进城是劳动,有啥丢人的!家里欠了村里的,我欠了家里的。几个叔都知道,是我对不住家里。” 民工们都对苏娅说,若女孝顺,有出息。 苏娅知道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农民是有初中文化的,他供夏若女念完了高中,现在二儿子又面临高考。而夏若女除了帮助家里,还在资助辍学的农村孩子上高小。 甘冲英和罗玉婵说笑着过来。听苏娅一介绍,甘冲英就拍着夏德厚的汗肩膀说:“老哥哥,这把年纪了怎么能干这个?你个小夏也是的!”他要索明清马上给夏德厚调个轻快工作。夏德厚忙说夏若女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来的。 甘冲英说:“知道了也没关系。现在是市场经济,这样的事难免。小夏又不管工程,你只要不影响他执勤就行了,他的任务可重哩。听说有的部队规定,军人的亲属不准到军人驻地打工,我看不合理。孩子出来当兵,家庭收入已经受影响了,还要限制这限制那,也没法落实嘛!这都是喝着大茶聊天想出来的政策,饿他几顿就务实了!我要不当兵,没准也给罗总打工来了。” 罗玉婵抢着说:“那大东公司就不归罗总,早归甘总了!”她又让高见青问问夏德厚是哪个工程队雇的,联系一下当个保管什么的,就说是甘总的亲戚。 甘冲英笑着说,我看可以。 贺东航一直等到苏娅从西郊回来,叫大男孩秘书把她喊到办公室,俩人谈了不长时间就各自回家。贺东航心里很乱。 苏娅在她家里对他不热情,他以为是带了卓芳同去,她误解了。听说她爸爸妈妈知道他爸爸的名字,他也没多想什么。因为那个年代军地领导干部相对都比较稳定,在一个地方一个位置上干个七八十来年是常有的,相互知名并不奇怪,所以直到刚才他还向苏娅解释:“贺兵太任性,但是要看眼还得先依着他,慢慢再做工作,你怎么就不理解呢,你对我应该有起码的信任,这根本不存在我跟卓芳有什么事嘛!” 苏娅慢条斯理地另起了话题:“你和小羽找到亚敏了?” 贺东航不理她。 “亚敏是你爸的前妻。” 贺东航一愣,兴奋了:“我早有这个预感!你怎么知道的?” 苏娅慢慢盖上茶杯盖,站起来:“我妈就是亚敏。” 贺东航惊呆在沙发里,脸上一会阳光一会阴云,人也堕入了云雾山中。他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那你成我妹妹了?”见苏娅要走,连忙追问:“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一章(5) --------------- “不要找我妈看病了,这也是我爸的意见。你和卓芳带孩子到北京去吧。” 贺兵正跟小王打半篮,趁小王跟贺东航打招呼,他抢了球,朝钉在大槐树上的篮圈投篮得分。娇娇围着他俩乱叫唤,搞不清该帮助哪一个。贺东航回来时父母都在客厅,一个娇小的女护士正给父亲量血压。她说:“跟刚才差不多。首长该听阿姨的意见,去住院。血压这个东西是很敏感的,身上许多地方有问题,都能从血压反映出来。”父亲说他自己没什么感觉。 母亲拉着护士去了隔壁。父亲问东航:“听说兵兵的眼睛问题不大?这就好嘛,还是国内办法多。那个苏主任的母亲看来有点名堂,也在西北工作过,知道我。”父亲甩着胳膊来回踱着。 贺东航突然就嘣出一句:“亚敏找着了。” 踱到窗口的父亲肩膀一紧,以少有的敏捷转过身来,眼里的光芒闪着惊喜。没等他再问,贺东航就把新闻的最亮点抖了出来: “她就是苏娅的妈妈,现在的名字叫冷云。” …… 晚饭后,贺远达同意住院。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二章(1) --------------- 太阳无遮无拦地满世界喷火,摩托车被烤得直喘粗气,驮着夏若女气哼哼地跑。 在工地,夏若女从乡亲们嘴里知道了父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一肚子怨气不知该朝谁发泄。 父亲已经缴过了大牲口税,但不知是搞错了还是故意刁难,副村长成宽叔非要他另缴。跑腿的几次登门遭拒之后,成宽叔带了派出所的人和民兵堵上了门。父亲坚持说缴了,有证人。成宽说你找证人出来。父亲指认了几个人,他们却说记不清了。成宽说那你拿出我开的字据来,以字据为凭。父亲不记得收税费给过字据,拿不出来。成宽就逼过去,连抽父亲几个耳刮子。父亲的脸顿时青肿,吐了一口血,血里裹着牙。他抄起铁锨冲过去拼命,没几步就被几个汉子打翻了。成宽说打,打死了算我的,省得他日后拉杆子上山当土匪呢。这时就有乡亲喊,成宽你个松货,对个老头子使什么横,打封电报叫若女回来,跟他比试比试才叫真横。还有人喊,成宽哪,你要能打死个军属又不偿命,那就能横到省城啦。成宽怪笑一声,朝地上的父亲吐了口唾沫,连踹几脚说,德厚,今天算给大侄留个面子,明日此时你还不缴,我再来帮你自绝于人民…… 摩托车气疯了一样,根本不认路好路孬。 路边是条浅河,河边野花朵朵,有蜂蝶结伴嬉戏。夏若女停下车探头洗板寸,他要用凉水给发火的脑子降降温。听了父亲出来的经过他太气了,村干部横行乡里就没人管了?他堂堂的武警警官连自己的父亲也保护不了?他朝工地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又骑上摩托,“轰”一声驾车返回了…… 贺东航来看父亲。时间是父亲叫秘书打电话约的。母亲不在。 父亲穿了身原白色杭罗病号服,飘飘洒洒的颇有仙风,只是左肩右斜挎了个黑皮匣子,破坏了和谐。那是测量24小时动态血压的装置,父亲说是“盒子炮”,贺兵说是钱袋子,父亲有失身份似的,叫小王带他到娱乐室玩。 军区的高干病房区,听说很久以前是国民党k省主席的度假花园,占地百亩,庭院幽深,明清时代的古木遮天蔽日,俩人一栋的别墅式病房都隐蔽在浓阴里。隔窗望去,满目绿草青芳,配上撩人的鸟叫,更衬出这里有厚度有浓度的幽静。 第56章 这个气氛很适合父亲追忆历史。父亲脚踏墨绿色地毯,缓缓伸展拳脚。贺东航等父亲提问。 “那个亚敏……噢,现在叫什么冷……” “冷云。” “姓冷,看来是有点气。她身体还好吧?” “气色挺好,头发没白多少,走路、做事动作蛮快,说话也很条理。” “比你妈妈见老吗?”贺远达记得亚敏比郦英大两岁。 贺东航刚想说差不多,话到嘴边改成了“稍老一点”。 父亲眯着眼睛,追索记忆中的亚敏。“她丈夫是个什么人?听说也是二次结婚,在一个科研单位工作。” “苏叔叔身体也挺好,腰板很直,说话也和气,休息之前是一个研究院的党委书记。” “那是个学生nfda2?”父亲把腰挺起来,他对学生历来看不大起。 贺东航说:“听说那个研究院规格不低,是个副部级吧。”他是约摸着说的,他不希望父亲认为苏正强的职务不够高。 父亲“唔”了一声,含义模糊地嘟囔:“知识分子嘛。”背过身去继续按套路比划。 贺远达内心不平静。 这几天睡不好,又不敢多吃安眠药,有时就睁眼看天花板。枕头不合适,毛巾被不合适,床垫也不合适,而窗外的蛐蛐叫又像加了扩音器,吵得一塌糊涂。那句老话在嘴边翻过来掉过去:两座山碰不了头,两个人总是会碰面的。这几年他因人因事常会想起亚敏。去年是抗美援朝胜利50周年,看电视读报纸的时候,他会把那个志愿军女军医、他的前妻,悄然引到他的眼前…… 你自己有错误嘛,处理问题不妥嘛,有反映你常跟一个男医生搞到一起,我了解一下有什么不可以?你对组织不冷静嘛。现在想知道一点你的情况,也是对老同志的一种正常情感,正常想念,没有旁的意思。这几天郦英好像有心事,坐立不安的样子。读书人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好像我要跟人家破镜重圆了。笑话! 天上的云层暗起来,习习凉风撩拨着窗幔。 “她说听过我的名字,没有讲别的什么?”父亲问。 “没有。我替你谢谢他们了。” “谢什么?” “人家给兵兵看病。” 父亲的拳脚到了收尾阶段。他转了话题。 “你跟卓芳是不能复婚的,想都不要想。” “我没想。” “对兵兵也要教育。个子快赶上你了,一天到晚妈妈妈妈的,像个没断奶的牛犊子。” 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必要。贺东航把话题仍引回亚敏:“你们当时为什么离婚?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父亲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这是组织的意见,当然是她的问题。” 贺东航追问:“什么问题?” “这不关你的事。”父亲收住拳脚端起缸子,很响亮地咳嗽,吐痰,漱口。“苏娅那个女孩子,我看不错,你妈妈也喜欢她。你什么打算?”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二章(2) --------------- 贺东航实话实说:“我是满意的,只是没谈开。爸爸有什么考虑?” 贺远达没有回答。 突然听说冷云就是亚敏,而且她的女儿正和东航恋爱,贺远达心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他暗暗希望东航勇敢地同亚敏的女儿结合,建立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似乎这样,就能够多少减轻一点他心灵上沉积经年又与日俱增的痛苦和悔恨?他是不会承认的,即使是扪心自问。 窗外下起小雨,雨打着竹叶、柳叶和梧桐叶,像串珠散落在芭蕉扇上,哗啦哗啦响成一片,有心事的人听起来这声音就很大。贺远达终于把他的心思变成了这样的话: “你跟那个苏娅的事情只能到此为止。我眼看80了,来日无多。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让你妈妈平静地生活。” ……苏娅那天从爸爸妈妈的对话中,觉察出妈妈同贺远达那段婚姻的离异,使妈妈很痛苦,几十年过去仍不能释然。她判断,当年的贺远达一定是输理的,而妈妈是受害者。这个判断是出于她对妈妈的了解和信任。 苏娅认定,贺东航的爸爸一定极大地伤害了妈妈,妈妈的离去肯定是无奈的、别无选择的选择。贺远达通过子女去找“亚敏”,说明他晚年受到了良心的折磨。 甘冲英坐在的高背沙发椅上,这个角度刚好可以俯视给他汇报工作的贺东航和苏娅。 贺东航眼不离稿子,用枯燥的声音念着枯燥的内容:司令部的编制、干部配备、今年的任务和当前的工作。苏娅面无神采,眼睛盯住摊开的小本子无字的空页。 甘冲英知道这个汇报没意义,他不是从外军调来,又做过兼职副参谋长,情况大致都知道。知道也要汇报,这是首长上任必走的程序,也是下级的责任。不仅司令部要汇报,政治部也得汇报,后勤更别说。 贺东航的声音不好听,干巴、平白还凉飕飕的,但甘冲英听得惬意。他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心在听。只有他才能听出那经年沧桑,人间正道,听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目前,他和贺东航虽然都是正师级,虽然他的正师来得比贺东航整整晚了两年半,但今天贺东航却实实在在地成了他的下级,这具有历史意义。这首先要感谢党。早年是党制定了一套兵役制度,士兵提干制度,特别是近年的干部晋升制度,才使他从一个坐毛驴车都头晕的农家少年成长为一名武警大校,此刻正端坐于办公室听另一个大校的汇报。此人不情愿汇报但必须汇报。大恩不言谢,况且党发给他的阳光雨露只比发给这个贺东航的少而绝不是多。要讲感谢哪一个人,他只感谢他自己。他感谢自己多年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遭白眼而不自弃,遇困境而不泄气,这才有今天的阶段性胜利。他可以无愧地说,这是我早就应该得到的。 低眉念稿的这个人心里肯定不平静。三礁岛上的黑管事件也是历史性的。贺东航骂得狠,骂得毒,他除了退而避之还是忍了。团长不骂人吗?彭德怀还骂人呢!接下来的近乎破坏性的自我开发使他的军事技能明显提高,在一些课目上敢于对这个红色贵族子弟说一句:不服比一比!但是在军校的大门口他还是让贺东航挤了,他由此对贺东航的“红军传人”身份头一回提出质疑。娶边爱军改变了他的地位,但随之招来两方面的鄙夷:贺东航们并未因此接纳他为同类,根本无视他身份的提升,他挤不进那个圈子。而甘越英们则把他剔除于原本的圈子之外,斥之为“阶段异己”……这些辛酸往事,谁人问?跟谁说?现在好多了。贺东航的父亲这类古董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而当今在职在位的将领们还年轻,他们的子弟,还在营连一级扑腾呢,对他构不成威胁。更可欣慰的是,在决定命运的问题上,他可以去跑、去争取,像争挑重担一样一身正气,早些年可能吗?甘冲英想起龙振海在靶场同他谈话,平等探讨自己的使用问题。甘冲英直言不讳,要求到总队任一个部门的主官,这等于说我要当参谋长。龙振海饶有兴趣地伸出小巴掌:“说说你的条件。”甘冲英一口气讲了三条:“我现在就是副参谋长,我主持过一个支队的全面工作,我任副师职四年。”三个我字使龙振海一连弯倒三根指头:“还有没有?”“有,我的德才自有公论。”…… 贺东航已经汇报到当前的工作。这些东西都装在脑子里,他是看着甘冲英说的。甘冲英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记。 ……就在冲刺的关键时刻,甘冲英遭到贺东航的顽强阻击。他一不让位,二不推荐。不让位是他另有所图,不推荐则是嫉贤妒能,公然的排挤,这是甘冲英没想到的。20多年打打斗斗,上火伤肝的事不少,真正伤心的事却并不多,到如今竟连个顺水人情也不做,这就值得掂量了。贺东航的一票并无决定意义,但也并非没分量,他们毕竟有一层正副参谋长的关系。根本原因还是叶总、宁政委意见不一致…… 甘冲英的电话响了。墨绿色的桌面上一字排开四部电话,有一号台,有内部小号电话,有市话,还有省公安专网。甘冲英不熟悉,又不便表现出不熟悉,就顺手拿起个话筒,铃仍在响,再换一部,还在响,再换一部,通了,苏娅判断是市话。甘冲英很柔和地“嗯”了一声,立即严肃起来。是女声,甜兮兮的。甘冲英把听筒紧摁在耳朵上,苏娅从泄露出的信息听出是祝贺和吃饭的意思,八成是罗玉婵。甘冲英皱眉说“一定要保证质量,在开会……我找你”。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二章(3) --------------- 贺东航吸口烟说:“甘副总新官上任,百业待兴,时间宝贵,今年的工作和手头上的事,就不说了吧?再说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党委扩大会上不是刚给你汇报过吗?” 贺东航指的是上个月的总队党委扩大会,当时贺东航部署军事工作,甘冲英在台下记。甘冲英心里冷笑,这是讽刺我呢还是你自我讽刺?他合上本子,问苏主任还有什么事? 贺东航说特支的战士现在都没有枕头,睡不好,其他支队也大致如此。后勤应当拨一笔经费专门解决这个问题。 这事甘冲英呼吁过多次。他和贺东航当战士的时候就没枕头,睡觉枕一个叫“战备包”的东西。那其实是块包袱皮,只包了件换洗内衣和一套军衣。正中间由本人写清家庭地址,收件人姓名。连首长说:“这个包包要跟你的背包一块走,一旦你牺牲了,你的遗物就用这块包袱皮给你妈寄回去。” 第57章 班长对地址和收件人检查得很仔细,看神情明天你八成牺牲。枕着“遗物”睡觉,自然充满了警惕。只是枕着不舒服,不仅太薄,军衣扣子还硌后脑勺。最近几年连续几次解放思想,甘冲英都想把包袱皮解放了,因涉及经费和统一军制而未能如愿。这个问题是该解决了。 贺东航对苏娅说:“这项工作我看可以叫‘安睡工程’,让战士们安安生生睡好觉,很有实际意义。” “养下孩子再取名吧!”甘冲英站起来。“现在屁大的事都叫工程。那天碰见特支一个参谋,我问他家属就业没有,他说在搞‘101工程’,怀胎‘10’个月,养下‘1’个孩儿。年内的预算没这一项,再说吧。” 贺东航也站起来,走到甘冲英身后,拉开红布幔,指指半面墙上的总队兵力部署图。甘冲英不知他要干什么,就习惯地跟过去,站在他过去受领任务时通常站立的位置。贺东航手围着“沙坪”俩字画了个圈:“冲英你知道沙坪吧?” “我当然知道。那里的营房和执勤设施,你不是走后门给人家改善了吗?怎么,要我替你宣传宣传?” 贺东航说:“冲英你搞错了。我是说甘越英。你这位堂哥几次让我捎话,让你过去叙叙兄弟之情,回来一忙就忘说了。你记住,这次我捎到了。” 贺东航紧逼着甘冲英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并未退缩。贺东航示意苏娅先回去,苏娅出去之后他才说:“我祝贺你的提升,我也会服从你的领导,配合你的工作。我对龙副司令也是这么表态的。但是,对你的提升我并没有投赞成票,这你已经知道了。原因我也不想隐瞒。” 甘冲英问:“那就请你说说吧。” 贺东航说:“我说的话,办的事,必要的时候都可以公开。这是我做人做事的一条原则。”他用指头敲着“沙坪”。“因为我刚刚知道了甘越英为什么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甘冲英面无表情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贺东航指着甘冲英的心口说:“问问你的心吧,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不问它吗?我希望你能正视历史,还甘越英一个清白。你是不是有点怕?我看不必。当时有当时的背景,相信组织上会做具体分析的。” 甘冲英冷笑道:“我是有几根辫子,但这根你抓错了,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他。什么时候去你定吧!”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1) --------------- 难堪又必行的出行终于成行。 贺东航带卓芳母子登上进京的特快。到车站他用的是父亲的汽车,没让总队派人送行,苏娅也没来。按惯例,司办主任应当送参谋长。 贺东航安顿卓芳母子进了包厢,到过道给苏娅发了个短信: 坚冰会打破, 航道会开通。 我带走了你的一双眼睛, 你监视着我进京。 快开车了,高见青来送行,贺东航打开车窗玻璃,把他送的水果提上来。高见青朝他点点头,匆匆对卓芳说,你先集中精力治好兵兵的眼睛,别的不要考虑那么多。贺东航听出话里的意思。看来卓芳也面临着同他一起进京的尴尬。他转身又去了过道。 车上兵兵要打扑克。三个人打起来,卓芳坐在儿子一侧。她情绪不错,跟贺兵有说有笑的,为了张牌还跟贺兵撕扯,甚至帮贺兵算牌对付贺东航。贺兵常走头科,贺东航就和卓芳对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贺东航输了,贺兵就说爸爸手臭,卓芳笑着洗牌。贺东航想,关于他和苏娅的最新信息,已经通过索明清、高见青的渠道传到了她的耳朵。 贺东航只让铁哥们儿黄平一人接站,其他谁也别告诉。黄平说明白。他只象征性地拉拉贺东航的手,而把热情主要倾注于卓芳,嫂子长嫂子短地,一直把她让进停在月台上的黑色别克车。 黄平在总部机关当副部长好几年了。今天他是黑衫黑裤黑眼镜,乍一看很像潜伏的敌特。他在北京经营多年,在武警总部机关历经几朝几代,讲起军委总部就跟说他家大院似的,总有数不清又道不明的众多弟兄。今天北京站有警卫勤务,他还是把别克醒目地开进月台,又大响着喇叭驶向警卫车辆专用的出站口。贺东航说,接个山野村夫还用这高规格?黄平说开什么玩笑,等你当了将军再巴结就来不及了。他常抱怨早进机关吃了亏,提升慢。机关这个活是好汉子不愿干,癞汉子干不了,进来是当宝贝挑的,来了成一筐烂杏了。他和贺东航当年是武警专科学校的同学,都是全优生,如今职务档次拉开了,他心里不平衡。 车停在一座碧瓦红墙的饭店门前,黄平说声到了。趁卓芳带兵兵去洗手间,他对贺东航说,总部招待所别去了,招人惹眼对你不利。这里是个四星级,一个套间一个标准间,知道为什么吗?贺东航说还是老弟理解我。他说对,主要考虑天热了,你俩带个半大小子睡一屋不方便。贺东航捣了他一拳。 贺兵主动提出跟妈妈住标准间,爸爸住套间。或者妈妈住套间,他和爸爸住标准间。贺东航和卓芳都正经在听,说怎么都行。看来这小子不糊涂。 一带上门黄平就说,你行,离婚不误夫妻生活,还兼顾跟苏娅谈恋爱,爱了半天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贺东航骂道,你他妈的也跟着瞎说。他解释了他跟卓芳和贺兵的事,又讲了跟苏娅的关系,说跟苏娅相处确实遇到了老辈人的一笔情感旧账,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难道可以轻易放弃吗? 老黄摇头冷笑:“你这话是马屁股上挂掌——离蹄(题)太远!”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这两档子事,在总部传邪乎了。头一件,你跟卓芳为什么离的婚?不仅仅是感情不和,你是捉奸在床!她给你戴了顶大号绿帽子,你还腆着脸跟她出双入对,带孩子进京!甭解释,我知道你都是为贺兵,但这涉及到你作为一个男人的人格!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变通处理?比如由他奶奶出面?你以为人们关注的是你心疼儿子?no!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你和卓芳这样的背叛你到如此程度的女人,还藕断丝连、旧梦重温!你一个领兵打仗的军事首长,究竟要给人一种什么形象?缺钙的形象?没骨气的形象?第二件,你也是我党我军的中高级干部了,爱上自己的司办主任就挺扎眼,你倒好,爱来爱去爱出你爹和她娘的历史旧情来了,你写小说呢,你编电影呢?前段机关还说你直大的事干得漂亮,现在你快成绯闻明星了!” 贺东航脸上青不青白不白的,争辩道:“对你所谓的两件事,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绝没有考虑个人。父母对于子女,奉献器官乃至生命者不计其数,我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至于苏娅,我看准了,她是我必须结成伴侣的人。我怎么能因为老一辈的一段还没搞清楚的旧情结,说断就断了呢?嘴长在人家脑袋上,怎么说我管不着,我按照我的意志继续走路。” 黄平不屑地拍巴掌:“好一篇宏论,你要是个热血青年我就给你喝彩了,但你不是,我不得不喝个倒彩。你的慷慨陈词完全不得要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为了爱可以出生入死的初恋狂徒?你不是,你是个考核名列前茅的优秀正师职后备干部。叶三昆的提升已经露出眉目,年把的事,如果没有节外生枝,你接任的危险性是很大的,你就没有一点紧迫感?” 贺东航刚要开口,黄平制止了他:“我替你说:‘俗’,对不对?老兄,只有不顾死活的偷情,没有不计后果的婚姻。你自以为冰心可鉴,但想过没有?家庭通得过吗?领导通得过吗?舆论通得过吗?人经不起千言,树经不起千斧,等把你从唾沫堆里拉出来,总队长已经另选他人了。” 贺东航恨恨道:“你如果讲别的原因,我兴许会考虑考虑,你扯到当官上,我是断然不回头的。我跟她,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都是单身,并非近亲,我们工作中相互支持,情感上相互补充,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我认为我们能够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知道,我们的结合可能会遇到上辈人的情感阻击,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报之以真诚,倾注以热情,历史的旧障碍是可以疏通的。如果为了仕途就退缩、就转舵,那我算什么男人?且不说所谓仕途发展只是你老弟的良好愿望,就是真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对的话,我也宁可挂甲归隐,去过我们的田园生活。”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2) --------------- 黄平听得有些恐惧,好一会儿才伸巴掌摸贺东航的额头,又给他把脉,还要他张嘴“啊”,看舌苔。贺东航推开他。黄平说:“兵兵的眼睛问题不大,你倒需要找地方看病。301怎么样?”说着拨手机。 贺东航苦笑道:“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为了谁,还不是为我有个好前程?贺某谢了。” 黄平怪笑道:“你别把我想那么高尚,为你倒不假,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还指望你有朝一日当将军,把我要去当参谋长呢。” 贺小羽下了飞机直奔家里,看了妈妈就要去找苏娅。郦英要她先到医院看爸爸,小羽说等她先进入一下情况再去不迟。郦英叫苦不迭,连说回来个趁火打劫的,你嫌家里还不乱哪!小羽说她想了个一揽子计划,两项工程一起抓,进展会快些。郦英问她是有公事是吧?小羽说她向来不搞一己之私,先帮哥哥结婚,稍带着她也离了。郦英摊在沙发上,说你这是跟你爸爸索命来了! 第58章 贺小羽接到贺东航的电话,得知家里这件爆炸性新闻的时候,刚刚走出炼狱,从妊娠初期的剧烈痛苦中挣扎出来,正在三峡永久船闸工地现场指挥混凝土浇筑。她惊得像只泥猴,一连声的“哇噻,够刺激”!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咯咯笑个没完,说家里拍开了电视剧,她要回去当导演,把她的离婚也加上,多拍几集。贺东航担心她回来喧宾夺主。小羽说她这是侧翼出击,肯定搞得他们晕头转向,有利于动摇正面防御。 贺小羽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婚姻居然糟糕到这样的程度,在她决心离婚的时候,竟又通过绝对正当的渠道怀了孕。当一脸容光焕发的肖大戎突然出现在三峡工地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但他真的是肖大戎。他在成都开完了森警部队的防火灭火作战会议,介绍了他二十多年来与各式各样的森林大火作斗争的经验,就随会议代表们在重庆登船畅游三峡,顺水顺舟就游到了贺小羽身边。工地上的人们自是不会怠慢,腾出一间板房供他和妻子过夜,久别胜新婚嘛。贺小羽以攻为守,认真地向肖大戎提出了离婚问题,以防他近身。他心不在焉地几句话就打发了她,接着便是剧烈的“活动”,贺小羽没备药具。板房的四壁就是张板儿,不隔音,她的无助和无奈可想而知。他天亮就走了,她没送他,自知自己的脸色难以出门。没多久她发现她怀上了。她恶心呕吐,吐得一塌糊涂,连正在被水电兵们赋予骨骼和皮肉的永久船闸都为之动容,昼夜轰隆轰隆叹息。这使她十分恼怒:妈的,人家女人吐,你老贺跟着瞎吐什么?她给苏娅打电话,苏娅劝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考虑离婚。她无法接受:“那要等孩子多大才离?小也难离大也难离,只怕又动摇了决心。”况且,一旦几个老人知道她怀了孕,那只要说出“离婚”二字就是犯罪!她嘱咐苏娅严格保密,连贺东航都不准告诉。她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活来地斗争了十来天,就在她铁下心来离婚,决意把这个孩子悄悄做掉的时候,她竟突然没有一点恶心了!在她肚子里头日夜折腾她的那帮家伙,竟像来去无踪的特种兵一样,突然不知去向,她的身子和美如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满腹狐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根本就没怀上?她像打听旁人的事似的,去咨询一位做女人的经验异常丰富的水电大姐。水电大姐正害胃疼,仍在忍疼施工,顶着心口对她说:“人和人不一样。我当年就没有一点反应,真的!”贺小羽思量再三,最后把这奇异现象的原因归结为:我是老贺。人清醒了想事情就清醒,常常会否定浑噩状态时的决定。贺小羽正式请假到驻军医院去把孩子做掉。挂号了,上楼了,快进那扇白门儿了,她突然对肚子里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产生了万分柔情。她脑子里的一个声音第一百次告诉她:她要做掉的这个生命胚胎,是中国武警防火灭火先进分子肖大戎中校的儿子。是的,她坚信是个儿子,因为是老贺怀上的。如果要做掉,这个祸闯大了。不讲肖大戎作何反响,就说公公和婆婆,是无论如何无法面对的。肖大戎的姐姐生了一个女儿,弟弟离婚一直未娶,老夫妇俩抱孙子的愿望尚未满足。肖万夫盼孙子,就像他自己说的,如同当年带回一个打成光杆的连队,眼巴巴盼望补充兵员一样。她多次见过易琴对她欲问又止、欲忍不能的表情,老两口急得只差没请大师算卦。至于父亲母亲就更不必说,只要想想母亲为何讨了小狗娇娇,便可体味“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四个老人亲情所系、朝思暮盼的珍贵骨血,如果还在胚胎之中便被冷冰冰的器械扼杀了,这就不是单单“婚姻”二字能说得通的。 在她六神无主、茫然无措时,想到了岳成岭。她艰难地挣扎到院门口,给远在阿勒泰找沙金的岳成岭打电话。她说,我怀孕了。手机里传来阵阵风声。隔了一会儿,那边说:“那你们就过日子吧!”贺小羽愤怒了,她说:“我要做掉。”岳成岭忙截住了她的话,大声说:“生下来!是男孩跟我找金子,是女孩跟你建电站。” 贺小羽强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的麻烦一下子全没了。是的,她已经有了办法。 小羽把苏娅约出来。见苏娅气色不好,眼袋都出来了,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苏娅推说,对两个老人的历史旧账情况不明,还说不好怎么应对。小羽担心两位老人当时伤害太深,一时掉不过头来。苏娅说先摸清情况再说,又指指小羽的肚子,问她怎么样。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3) --------------- 小羽说,我有办法处理。又叮嘱她严格保密,这事千万别对贺东航说。 贺兵的眼病看得很顺利。 黄平像组织作战勤务一样,把检查搞得环环相接、丝丝入扣。进大门之前他打手机,医院的边门就开了,别克车直抵门诊大厅。在三楼还没看完,他手机打到五楼,五楼的教授已在门口迎候。未辞五楼,手机早打到七楼,七楼的主任又在守株待兔。他领着贺东航一家人,在赶集似的眼疾病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斜眼、豆眼、青光眼们都眨巴着眼看他们。检查的结果跟冷云的意见差不多。对冷云的治疗方案,博士导们很难得地肯定说,地方的医生有时也是有创意的。这样,贺东航就有时间去看龙副司令了。 龙振海在电话里说,你不找我我还找你呢。 郭秘书一出门,龙振海就端着杯子绕过写字台,坐在贺东航对面的沙发上。这间办公室很宽敞,除了办公区和会客区,两头还各留出一截置放了书架、彩电和冰箱。室内采光很好,满屋亮堂堂的,从这间屋里产生的文件、谋划的工作,肯定光照充分、发育优良。 龙振海坐下就说:“行啊贺东航,生活质量不低嘛,都有绯闻了,明星级待遇。” 贺东航红着脸做了解释,说这次来就是请首长指点迷津的。 龙振海眯起眼,用三根粗短的指头捏着眉心的一块肉,看来要把思绪调整到很久以前。“你父亲和冷云大姐的这段旧事,我是当干事的时候听说的,那时候没电视,书也少,扯淡少不了这些口头文学。我当时的感觉,老首长确是一员虎将,有个性,旁人做不到的他做了。以后恋爱结婚有了孩子,经历也多了,就感到老首长对冷云伤害太大,一个口头通知就把人家休了,连面也没见就发配龙江。封建社会还有封休书呢,要写明休人家的原因和相关事项。冷云是参军不久的知识分子,是把你父亲当作具体的‘革命’来奉献的。当时要承受如此之大的羞辱,冷云同志需要多么宽阔的胸怀,多么坚忍的毅力!你问什么原因?说法不一,你去问你父亲吧。我那时非常同情也非常敬佩这位不知名的大姐。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还知道她就是苏娅同志的母亲。 “那么,怎么看贺远达老首长的这段旧事呢?我倾向于理解。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只能历史地看,就是把眼睛放置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之中。共产党教你父亲带兵,教你父亲打仗,教你父亲为共产主义奋斗,没有专门教你父亲怎么恋爱,怎么结婚。你父亲当时的婚姻观念既激进又原始:老子是革命的功臣,老子娶你,就是让你配合老子睡觉、养孩子,这就是你的革命分工。我听说这在当时的某些老干部里面有点代表性。 “我不主张你去责备你父亲。你体会到没有?人都是在汲取自身经验教训的过程中聪明起来的。比如上次到你们总队,我提出营团干部晋升必须经过越野跑测试,原以为是个创造,现在看违背了科学。人在30岁之前处于身体发育期,可是到了40岁左右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器官的能力开始走下坡,受到消耗就不可能再恢复。比如一些骨骼间的软骨,损耗了就损耗了,不可能再生。你算算那些副团提正团的干部,年龄大致40左右,搞那么剧烈的负重长跑,显然不科学,但是没有人给我提出来,一片赞扬声。这还是前几天我女儿给我纠正的,我已经给司令政委建议取消了。 “你父亲当年离婚也不过30岁嘛,比你现在还小十几岁。开始是不懂,后来经历了,懂了,会了,也没有实践的机会了。我相信他现在心里也不平静。” 龙振海把历史唯物主义讲得深入浅出,贺东航更惦记现实唯物主义,他问下一步他跟苏娅该怎么办。 龙振海说:“这你要比我有经验,我没接触过什么爱情。参军前头一天结婚,拜堂前12小时见我媳妇第一面。煤油灯,又不好意思看,影影绰绰看出她是个女人。实践证明我没看错,她生了孩子。以后当指导员、教导员给战士们讲革命婚恋观,年年都引用一个例子,就是马克思和燕妮爱得很深,那是经典爱情,咱没条件学。你至少有两次实践。一个人总作为舆论中心不好,即便是赞扬的舆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众矢之的。” “你是说不要老被人家焦点访谈?” “凡事讲个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牵对了一根头发会产生推进力,牵错了也可能是破坏力。究竟牵哪一根合适,还要稳妥考虑。士兵和将军的最大区别是什么?是思考半径的差异。”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东扯葫芦西扯瓢。你明天就到总参联系,调人还是到你们省的海航s师,师长有点名气,你要把最好的直升机飞行员给我挖过来。” 易琴定眼一看,是儿媳妇倚在门口,自天而降似的,她连惊带喜后退了好几步。 第59章 忙把小羽和苏娅拽进屋,招呼肖万夫出来。肖万夫正在窗口做敲打功,见儿媳回家自是高兴。 老两口的心情近来很好,军区给他们分了一套军职房,按集资建房的方式付了款,正联系装修呢。俩人又打听贺司令和郦英的情况,听说贺远达住院了,俩人很着急,抱怨这些天忙房子,没顾上探望,商量由肖万夫先去趟医院。 小羽说不急,今天陪苏娅姐来是想了解一件事。她要刻意制造一个轰动效应,先把老人的脑子搞懵,就突然宣布:“亚敏阿姨找着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4) --------------- 肖万夫和易琴果然懵了,一时进不了时空隧道。 “她现在的名字叫冷云,就是苏娅姐的妈妈。苏娅姐是亚敏的女儿。” 小羽把历史和现实两个名字来回换,把肖万夫换得大张了嘴采气。易琴清醒较快,帮助丈夫抓住了要领:“苏娅的妈妈就是亚敏和冷云!”肖万夫这一惊非同小可,连骂自己糊涂:“在岳海就看这孩子面熟嘛,怎么没往亚敏那里想呢?你看她的鼻子眼睛,你看你看……”易琴就看。肖万夫说你看不出来,你没见过亚敏。 贺小羽单刀直入说明来意:“对我爸爸跟冷云阿姨离婚的事我们要做些了解。我爸爸讲了些情况,但具体时间和细节记不清了。爸爸说肖叔叔比他清楚,让我们来问您。” 她设了个套。 “是他离婚嘛,他当然比我清楚。”肖万夫这些年常被采访,但问的多是战斗故事。面对两个戎装女孩子问婚姻,他一时搞不清她们是“个人”还是“组织”,上来就端正了态度:“贺司令离婚我是有责任的。这么多年,想起这事就不对劲儿,总想和亚敏同志说说,但是上哪找人?现在小苏同志你替我找到你妈妈了,谢谢你,你妈妈是个好同志。我的问题是当时没有坚持原则,投其所好,起了不好的作用……” 易琴扯扯肖万夫的汗衫袖子:“万夫你等等说,别跟整党似的。小羽呀,阿姨听了贺司令住院心里急,先让肖叔叔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万夫你去打呀!”她捏肖万夫的胳膊,肖万夫打住话。沃(我)他娘的,怎么跟两个丫头片子说这些?这是贺司令的“隐私”,没接到通知说可以解密呀!就装模作样地要打电话去。 小羽只好宣布:“今天就谈到这里。” 早晨,苏娅轻手轻脚起了床,没喊醒雪莲。她洗漱停当从卫生间出来,苏正强已在门厅等她。他悄声说,你妈妈昨晚没休息好,让她多睡会儿。昨晚父女俩就以特有的默契约好,今天上山单独谈。 昨晚下小雨,漫山遍野都淋浴,山和林子也绿出了层次,绿出了纵深。近处的山林像是被哪位国画大师恣意泼了一汪墨绿,那绿的汁汁液液一路朝远处洇去,把几十里山林依次洇成了苍绿,翠绿,黛绿……最远处它洇不着的地方,便是空空的朦朦的天。 苏娅和爸爸穿过桃树林,来到沙石路上。路面松软又湿润,脚踩上去便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一对年龄与父母相仿的老者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俩人都汗津津的,身边有一辆轮椅。老头面部浮肿,两眼呆滞,嘴也挪了位,看来是个中风病人。老太太催他快起来走,他急得挤眉弄眼加摇头,嘴里呜噜呜噜的。老太太见爸爸走来,救星似的起身招呼,要爸爸快帮她动员老头子走路,还有20步没走呢。爸爸饶有兴致地对那老头说,你的气色明显比前两天好,这是你锻炼的结果。让我看看你走路是否进步了?老太太就推老头,你听见没有?老苏要你走呢,你这20步不走完,他该不高兴了。老头无奈地把身体的重量慢慢移到左腿上,哆哆嗦嗦站起来,他的右腿右臂都不灵便,像临时借来的。老太太赞叹着,虚抱了两臂护着他,但又不贴他的身子,像母亲期待着头生孩子迈开人生第一步。嘴里鼓励说,迈左腿,站稳,右腿慢慢跟上,好,真听话!爸爸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头艰苦卓绝的跋涉…… 苏娅有些感动。她听说过老人的返童现象,眼前这位举步维艰的老者,已经真真切切地回到他的幼年,他的妻子也随之转换了角色,很自然地成了母亲。 告别了老夫妻,苏正强突然问苏娅:“你妈妈好吗?”苏娅说:“当然,作为母亲、妻子和医生,她都是最好的。”苏正强说谢谢。苏娅问谢什么?苏正强说冷云是鄙人的妻子嘛!他要苏娅再说说妈妈最突出的优点是什么?苏娅说:“这该由丈夫说。” “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爱憎分明。”爸爸是由衷的,并无玩笑的意思。 他们拐进一条浓阴覆盖的小径,一前一后走着。苏正强问苏娅,还记得你妈妈后来为什么重点攻眼科吗? 苏娅记得。医科大学毕业前夕妈妈参了军,不久就抗美援朝,她接触多的是外科和创伤外科,时间不长手术就做得很漂亮了。苏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场男孩子的弹弓大战殃及了她的眼睛。她从未见过妈妈的脸那样惨白,妈妈的眼睛那样惊恐。几次手术之后苏娅的视力仍未恢复如初,她听见妈妈用平静的声音问医生:“我多年没关注眼科,现在能不能把母亲的眼睛取下来给女儿用?”记得医生说:“跟您知道的一样,角膜可以,其他的现在还不行。”苏娅听得身上发抖,不由得把妈妈搂紧。以后妈妈为了给她辅助治疗,把业余精力都用在了攻读眼科上。多年后苏娅还想,如果当时那医生说“行”,那她右眼眶里现在嵌着的一定是母亲那只美丽的眼睛…… 苏娅跟爸爸走进一座造形拙朴的石亭。爸爸扩胸振臂,远眺被朝阳染成赭红的山尖。说:“小娅还记得吗,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宣布信命了?” 苏娅笑道:“你批评我是唯心主义,是迷信。妈妈向着我,说小娅说的这个‘命’也可能存在,只不过科学还做不出解释。” 爸爸说:“进入老年了,想想这一辈子有没有‘命’这个东西,仍然不好说,但‘缘’可能是有的。‘缘’,或者‘缘分’,是什么呢?很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由命中注定的偶合的机会,或说是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发生联系的偶然性。人一生要经历许许多多偶然,由这许多的偶然构成了一条必然的链条。那么这许多的偶然是不是缘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5) --------------- 这是引言,不知往下能引多深。苏娅想。出乎她意料的是,爸爸极为郑重地对她讲述了妈妈与贺远达的相识、结婚和离婚,在审慎、简约的叙述中,爸爸很好地把握了他和她的身份,把老一辈的一段情感纠葛,准确而又很有分寸地说给自己的女儿听。爸爸徐缓的回忆令苏娅心悸,她这才知道,当年妈妈与贺远达的“离婚”,并非像贺小羽就要操办的她和肖大戎式的离婚,更不是贺东航与卓芳式的离婚,而是她这一代人永远无法理解、永远无法容忍的所谓“离婚”,也才由此感到,妈妈的这个情感的陈结,竟是那样的难以触摸。 苏娅的眼前幻化出临津江、长津湖,皑皑山峦,茫茫风雪,一个志愿军女军医娇小的身姿燕子一样掠过战场,红苹果似的脸颊,大口呼出的白气,弹痕累累的红十字药箱……飞蝗样的子弹没有击中她,她却被来自己方的流言所中伤。她捂住流血的心口,奉命回国,踽踽独行在荒野上…… 她听见爸爸说:“我离婚以后先调西北,再调西南,除了一头扎进新的工作,我已是万念俱灭,我已经发誓,终生不再谈婚论娶。几年后组织通知我,有一位志愿军的女军医调到了我们的友邻单位,也是从哈尔滨调来的,也是经历了一次组织决定式离婚。她就是你妈妈。如果我有什么想法,可以去见个面。可能就是这两个‘也是’,导致我和你妈妈最终走到了一起。但是当时我断然拒绝了。带着你哥哥和从哈尔滨跟来的保姆,过着与感情隔绝的生活。直到一年以后我大病一场,院里同你妈妈的单位联系,请她给我治病……” 爸爸跟妈妈的相识相爱经过,在家里早已不是秘密。苏娅预感到爸爸层层铺垫之后就要揭示今天早晨谈话的主题了。她思绪混沌,心烦意乱,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它。她施放了干扰,想把话题引向家族史上的另一个禁区: “当年你跟何菊梅妈妈离婚,何妈妈蒙受的伤痛,也不会比我妈妈轻吧。” 爸爸没有思想准备,果然就有点慌:“哦,那是另外一种性质的事情,跟个人的情感、品质没有丝毫关系……” “她去世之前,你为什么不带哥哥去看看她?” 爸爸语塞,有些不高兴了:“我自然有我的考虑……你这孩子,大人说话也要打岔了。” 苏娅扶爸爸坐在石亭的横栏上,她跨过横栏转到爸爸的身后,轻轻按摩他的两肩。静了一会儿,爸爸徐缓地说,要依着他还是回龙江落户,甭说别的,光那冷就冷得人精神,冷得人大气,冷得人像灌足了油的马达突突转个不停。 爸爸说,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爷爷挑着他,领着奶奶和大伯闯了关东。这是民国自发的人口大迁徙,从人多地少的地方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这在山西陕西那边叫“走西口”,出了张家口到内蒙古一带谋生。在山东河北一带就叫“闯关东”,出山海关到东三省去。用了个“闯”字,就说明有几分凶险。 第60章 整整走了三个月,到了一个叫豹子尾的屯子,那是大兴安岭林区的腹地,依山傍水。爸爸问她,听说过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菜锅里吗?就是说的俺那疙瘩。他特意说了句典型的东北方言。爸爸说那疙瘩谋生容易,甭说别的单说那鸟吧。他指指啁啾于林间的小鸟说,这些算什么鸟,人工养的。苏娅见小鸟们不愿听,扑簌簌飞去了。爸爸说那里鸟多啊,又漂亮。孩子们到地垄下夹子,夹子上放条玉米虫,还没下到那头,这头就有鸟被夹住了,多的时候一个夹子夹三只。拿回去用开水褪毛,炸着吃。苏娅说解放前咱家的油还不少嘛!爸爸说是东家的。那疙瘩可真叫冷啊,一口唾沫落地为冰,还用什么冰箱?一头整猪收拾好了让孩子们放在河边,底下放冰,顶上放冰,浇上水就冻上了,天然大冰箱。过年那个美呀,孩子们唱:年二十七杀公鸡,年二十八把面发,年二十九送灶友,年三十守一宿。从年二十九到二月二不动灶,一头猪顺着吃,叫“杀猪菜”,从血肚、血肠吃到猪头、猪蹄,这个年才算过完了。苏娅问那阵咱家就有整猪了?爸爸说是东家的。 苏娅知道,这个“东家”就是何菊梅妈妈家。何菊梅妈妈家是屯里的大户,祖籍也是k省,清光绪年间就在豹子尾屯定居了。何妈妈的爷爷经营山林农田,她父亲在哈尔滨读完大学,回到县城当了中学校长。“孩子们”就是他和何菊梅妈妈。爸爸跟何妈妈循着岁月一起长大。何妈妈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时,一定要“正强哥哥”陪她一起上学。不知何家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别的原因,说服爷爷让爸爸上了学,学费由何家出。他俩一起读到高中毕业,以后结了婚,生下苏伟哥哥。苏娅还知道,爸爸和何妈妈婚后感情很好,他们离婚完全是被迫无奈,离开时难舍难分…… 小雨又下起来。东方山岚的顶部有一片天在透亮,好像有人用抹布在那儿擦了一下,就有些散射光从那里蔓延开来,把雨丝照得像一根根绒线……爸爸是喜欢雨的,像孩子喜欢雪,这是他多年生活在荒漠地区的缘故。每逢下雨他都凭窗远眺,任雨丝飘进屋里也不让关窗。在究竟叶落何处的问题上他从不表态,听凭妈妈决策。但苏娅知道,爸爸思念着黑龙江和兴安岭。 苏娅扶着爸爸往回走。走了几步,爸爸突然说: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三章(6) --------------- “贺东航这孩子我见了一面,有礼貌,人也机灵,你哥哥说他能力也不错。你妈妈绝对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老一辈的恩怨,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在选择安置地的时候,我们先选了这里,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这儿,向儿女靠拢嘛。也考虑过杭州,你妈妈的家乡。我们任何时候提出再转移到那里去,都符合安置政策。我和你妈妈都老了,特别是我,用老话说叫‘今晚脱了鞋子,明早不一定穿上’,这是自然规律,无人能逃脱。我希望你妈妈能过一种‘户庭无尘杂’式的生活。” 爸爸微闭着眼,吟咏了陶渊明的一首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捏嘛,不要停,又没让你表态。” 爸爸古代散文和韵文的底子都很好。 从北京归来,贺东航把卓芳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带兵兵回了家。他要去医院看父亲,母亲说不忙吧,小羽还在那呢。她给兵兵收拾衣物时就不太耐烦,问他裤衩、背心怎么不配套?兵兵说我妈那还有一包呢。母亲说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整吗?兵兵说我没空。母亲就把那个贴着罗纳尔多头像的旅行箱使劲扣上,说让你妈晚上给你整吧,奶奶也没空。然后就叫娇娇喝水。娇娇并不渴的样子,见奶奶脸色不好,就乖乖喝了,蓬松的尾巴摇得动人。母亲说还是娇娇懂事,听奶奶的话。娇娇一脸忠诚,绕在母亲膝下。它武功荒废,野外生存能力差,主要工作是讨主人喜欢。根据媒体最新披露,它还能使它的“奶奶”降血脂,降血压。 把兵兵打发出屋,母亲把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打量着贺东航。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了。这使他依稀忆起童年和少年,他做错了什么事,母亲接到班主任的举报电话,坐在客厅当央等他坦白自首。 “在北京看谁了?” “龙副司令,问你好。” 母亲有点失望。又用一种故作平淡但却并不平淡的声调问他:“这几天你爸爸问了你不少事儿吧?”贺东航说也没问啥。 “憋在肚子里几十年了,能没问啥?” 见贺东航反响冷淡,母亲同他坐近了些,换了一种含有历史纵深感和“我什么都明白”的目光,说:“咱家六口人,在职的几个你职务最高,算能代表组织吧。” 贺东航说我代表不了组织。 按过去的人口统计,加兵兵全家为七口。六口是最新统计数字,显然抠除了卓芳。小羽离婚因兵兵回国而暂时搁置,六口里还有肖大戎的名额。 母亲看着她眼里的“组织”说:“你爸爸已经给你说了很多,我只说两句话。第一,你爸爸当年离婚跟我没一点关系。组织通知我去见你爸爸,又通知我随他回朝鲜。你可以去找当时给我谈话的主任证实,不过他前年病死了。第二,你跟亚敏同志女儿的关系,妈妈不提任何反对意见,你俩将来怎么样,由你们两个人,当然还有你爸爸和亚敏同志决定。” 母亲一口气说完了两句话,看来本想直抒胸臆,抖掉几天来笼罩在心口的郁闷,但不知为什么说完了更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贺东航连忙端过杯子让母亲喝水,又扶她躺下问她要不要吸点氧,母亲用手指娇娇,贺东航就把它抱上沙发参加照料。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说的两句话,头一句是事实。组织找她之前,她既不熟悉父亲也不认识亚敏,至今她也没见过亚敏阿姨。同父亲结婚后的头几年,母亲暗暗打听过亚敏,目的也很单纯,无非想知道父亲的首任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自己如何能比她更胜任,避免重蹈覆辙。第二句也是真话。为这句话母亲琢磨了半夜,还当面跟父亲商量过这事。父亲一听就说她幼稚可笑,连摇头摆手的动作都不屑一做,她心里稍感慰藉。母亲不能出面干涉儿子的感情,不愿由此背上自私狭隘的坏名声。但母亲又不能无视这种情感的无度发展。她暗中揣度、换位思考,越想越觉得父亲的表态靠不住。父亲听了亚敏近在咫尺的消息,竟然使常服的降压药物失去了作用。在医院里,任凭母亲几次以很家常的口气要把话题引向历史人物,父亲都不露声色地绕了过去。但母亲能看出父亲心里有波澜,那升高的血压就是证明。母亲可能是担心,怀旧之情一年甚似一年的父亲,一旦在暗中促成了他和苏娅的婚事,那么贺家的亲戚圈子里,将会走来父亲的首任夫人。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他贺东航将真真切切地喊她“妈”……按照他的解析,母亲说对他和苏娅的关系不提任何反对意见,那么同义词就是,任何赞同意见也是不会提的。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1) --------------- 小羽走了之后,贺远达感到并不宽大的病房变得很荒凉,像他生活过的戈壁。 女儿一反嘻嘻哈哈的常态,脸上像贴了铜板纸。她说她从肖叔叔那来。那双贺家系列的大眼睛很幽深,看得贺远达不自在。他问女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小羽说:“爸爸,当年你做得不对。” 贺远达明白她“从肖叔叔那里来”的含义。肖万夫,一辈子的缺点都是乌鸦嘴。也好,陈情旧事也该翻晒了。 贺远达说:“女儿,你说我当年做得不对,这是我早就承认的,现在没办法弥补,也没有弥补的必要了。我对亚敏同志是做过了头,但是对她来说,这件事是对还是错?也难说。听说她现在的丈夫人很忠厚,同她生活得很好,这就足够了。很难说我们当时如果继续过下去,会有她今天的结果。至于我这一边,你都看见了的。你妈妈很好,又养了一对好儿女,我很知足,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他觉察到女儿惊异于他的头脑清晰和言之有序。在以往的父女争论中,女儿很少有让他说得无言以对的时候。女儿的反应鼓励了贺远达:“爸爸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当年和亚敏同志结婚又离婚,还没有你今天大。你不也在闹离婚吗?你能在几十年之后用一把什么尺子,来衡量你今天婚姻的对和错、得与失吗……” 这天晚上贺远达彻底睡不着,就彻底不睡了。他拿把蒲扇躺在凉凉的摇椅上,赶蚊子,看星星。夜空很深沉,容易让人想起往事。45年了,是该系统想想亚敏了…… 冷云感觉出来,这几天一家人都对她小心翼翼的。苏正强明显勤快,一日三餐帮她拿碗筷,自己的小衣物自己洗,还专门向苏娅请教了洗衣机的操作程序。平时多说些轻松愉快的事,对雪莲每天带回来的校园新闻也饶有兴味地叨叨半天。苏娅心事重,话少,缄口不提贺东航一家,就是母女独处的时候,也只聊聊晚报上的街谈巷议。雪莲嗅觉敏锐,几次大声疾呼,为什么家里变得这么沉闷?但她的智力和经历毕竟有限,任凭绞尽了脑汁,认识也无法深入,急得她几次质问姥姥,我妈怎么惹你了? 一次晚饭的时候,冷云终于问苏娅,贺参谋长从北京回来了吗? 第61章 苏娅忙说回来了。冷云说,你请他什么时候带孩子到诊所去,我听听同仁医院的诊断结果。苏娅问,还有这个必要吗?让他们按大医院的办法治就是。贺东航一回来就找苏娅,想给冷云说说情况,苏娅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冷云说,病还是要治的。 雪白的口罩,闪着灵光的眼睛。她给贺师长打针,要他把裤子……褪下来。和贺远达结婚以后她才知道,她的命运就是被贺远达在那天改变的。当那老式针头进入他体内的时候,27岁的贺远达师长便萌发了一种未婚男青年普遍的想法,但又碍于身份,他不好当面表达,也不会表达。已接到通知,建国的礼炮下个月就要打响,“国”有了,该有个“家”了。他喊来师组织科长,用两只手加表情形容了这个女医生。未婚的女性都在科长脑子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抽出来非常现成: 亚敏,1930年出生,19岁,浙江义乌人,就读于金陵医科大学。父亲是桥梁工程专家,母亲是教会医院的产科医生。她在学校曾参加进步学生活动,毕业前夕,校方要开除她,地下党介绍她到了k省解放区,以后奉调第四野战军,今年上半年调师医院,任主治医生。未婚,没有男朋友,只是…… “什么?” “有几个首长也打听她,昨天还有电话问。” “你给政委汇报我的意见,去吧。” “你的……什么意见?” “建国结婚。” 没过几天她接到通知去见贺师长。她喊了声报告,吱呀推开门,把斜阳带进屋里。以后他说他的眼前就像亮了一颗照明弹,人一阵眩晕,多亏一股药香味在屋里弥漫,他才发现他和她已经坐得很近。他第一次给人削苹果,大致削成了匣子形。他说你吃,她说首长吃。他就把刚削下来的果肉丰厚的果皮填进嘴里,嚼的声音很动听。 他看了她足有半分钟。他曾说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近距离一对一地看女人。说她那天没戴口罩,一张脸朝他敞开着,就像他家乡春天的坝子,水蓝桃红,一寸一景,横看竖看都滋润眼睛。 他说:“找你来,是说结婚的事。” 她说:“嗯。” 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28了。在延安的时候中央有个规定,结婚的标准为‘二八、五、团’,晓得什么意思吗?” 她说:“嗯?” 他说:“就是男同志要满二十八岁,五年党龄或者军龄,团级干部,女同志年龄不限。现在大仗基本打完了,只剩下一个台湾,我不等了,就按这个规定办。” 她说:“嗯。” 他说:“时间放在国庆之夜好,有意义,还省了酒席钱,师里几个家伙能喝得很。房子就是我的房子。还有什么问题?” “有。”她侧过身子看他,眼里没有羞涩。 “说。” “首长要跟谁结婚?” 她当然知道他要跟她结婚,那个马脸副主任头一天给她谈了话。贺远达派警卫员去侦察,汇报说谈的时间不短,有一阵好像动静挺大。可马脸副主任来向他汇报说谈得很好,只是……学生嘛,要求尊重她。贺远达松了口气,娶她当老婆,还不是尊重她?以后他承认当时想简单了,尊重嘛,不就是夹筷肥肉让让座?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2) --------------- 冷云正在给一位患白内障的老年妇女诊疗。女护士进来说,门外有个军人找她。她说这一个看完了请他进来。 这个诊所位于闹市,开张有几年了。起先是几位退休的眼科专家发起的,除了对眼科疾病做些诊断治疗,近年还兼做眼部保健和美容,就诊的不少。诊所发起人听说冷云到了这座城市,马上登门来请。一来距离不远,二来有点事做,冷云很爽快就答应了。 贺东航带贺兵进来的时候,冷云正喝茶。父子俩一个喊阿姨好,一个喊奶奶好。她朝他们点了头,戴上口罩,示意他们坐下。 口罩虽只有几层纱,但给人以遮蔽感和隔离感,冷云不用做什么表情。当贺东航热情详尽地讲述同仁医院专家意见的时候,她低头翻阅他们带回的病历。贺东航说专家们对冷阿姨的中西医结合疗法评价很高,并说了几个很著名的眼科专家的名字。冷云说今天就开始治疗吧。她把贺兵带到治疗床上做针灸,问他扎过针吗?又喊一个护士来看她做,边做边对护士讲解:“这是上睛明,进针,一厘米,行针……兵兵有什么感觉?是疼还是酸、胀、麻?是麻,这个感觉对。这根针要留一会儿,我们再扎一个穴位。这是球后,进针了,酸吗……”这组针扎了六七个穴位,纤细的银针冷光闪闪,不言不语地治疗着贺远达延续下来的这双眼睛…… 婚礼让几个学生搞得洋里洋气的,婚宴则被肖万夫搅得一塌糊涂,动大碗了。贺远达第二天后悔莫及,他说他还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保持清醒,还要入洞房呢,那才是重头戏。结果,重头戏却被他自己搞得跟追悼会差不多。 肖万夫一干闹房的人马撤离之后,贺远达跌跌撞撞靠近她,她预有准备地躲过。他问: “洋蜡呢?” “什么洋蜡?” “八根白,白洋蜡。” 她找出了这些东西。是婚礼前他交给她的。 他指着八仙桌说:“排开,点上,倒八盅子喜酒。” 八根一字排开的白蜡烛点亮了,每根蜡烛面前都肃立着一盅喜酒。他脱帽,闭目,垂首。她听他默念了几句话: “革命胜利了,我成家了。咱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咱的媳妇叫亚敏同志。你们今晚都回来看看国家,看看她。” 他鼻息急粗,酒气很重,八根白蜡烛的火焰也像喝醉了一样舞蹈,其中一根还溅起了烛花。她听他轻喊了一声“蔡班长”,逐一捧起八盅喜酒,洒在八仙桌子下面的青砖地上……第二天他告诉她,他完成了他的第一位班长在毛儿盖临终时的嘱托…… 冷云又给贺兵扎耳针。她让护士认准贺兵耳朵上的几个穴位,就把针交给她,自己回到桌前对贺东航说,她给贺兵再开一服中药“逍遥散”,配合针灸治疗。贺东航说谢谢冷阿姨,这么尽心地为兵兵治病。她继续写药方。说在医生眼里病人都是等同的,贺参谋长不必感谢。她又听贺东航说,他爸爸妈妈得知冷阿姨亲自为兵兵治病,都非常感激,爸爸还说冷阿姨是正规科班出身,当时在部队里不多……冷云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医生看病还是要‘亲自’,贺兵下次来就是正常治疗,请这位护士给他做,我的手法不如她了,请你回去按这个药方抓药,水煎服,一天一次。护士说你带了些东西来,请你统统拿回去。”她把药方推到贺东航眼前。贺东航红着脸争辩说,东西是他自己的一点心意,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无论如何请冷阿姨收下。冷云本来已在收拾案头,听了这话停下了动作,抬头正眼看了这个年轻人,很快地,像发现了什么她不愿意看的东西,打断了贺东航的请求:“请贺参谋长尊重我们的规矩,不然就请你另找诊所。” 护士把贺东航父子送走,冷云摘了口罩坐下,对护士交代了以后为贺兵治疗的注意事项,这才吐了口气,头无力地倚在椅子背上。她对护士说,请把门带上,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经过彻夜的冥思苦索,从北京回来的贺东航又打起精神,健步踏进办公室。他想起年轻时参加散打对抗赛,有时状态不好,找不着感觉,但连续几个回合失利之后,首长席上的惋惜,观众堆里的嘘声,还有对手掩饰着的得意,都会像特效兴奋剂一样,通过他的感官渗透到体内,使他很快亢奋起来,先于对手跃回那个墨绿色的搏击平台。 办公室里坦荡明亮,很像他此刻的胸怀。霸王鞭趁这两天室内空闲,抓紧长了些新叶。贺东航说了声好兆头,连茶也没泡,便开始处理案头上堆积盈尺的电报。 黄平露骨的利弊陈说,龙振海含蓄的忠告,他都听懂了。小羽给他讲述了从苏娅那里听来的故事,除少许细节不可能出自苏娅父亲之口,属于小羽的想象,要打点折扣之外,他感到大的脉络是真实的。对这个真实的故事他曾有过多种设想,但怎么想也不曾想到,父亲对冷云阿姨的伤害竟如此之大,造成的刻痕竟如此之深。他相信那个年代的父亲完全做得出来,原因和动机也绝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缺乏恋爱结婚经验”就能搪塞过去。他于是有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厚爱苏娅,这既是对冷云阿姨的一种宽慰,也是对父亲荒唐行为的一种补偿。至于为了功利而玷污对苏娅的感情,那是可鄙的,连想都不用想。在冷云的诊所里他受到明显的冷遇,但他不气馁,他把这些不顺利、不顺心统统理解成“挑战”。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和平崛起。中国没有,世界没有,连神话里都没有。他将全力应战,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而胜之,崛起于世界男人之林。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3) --------------- 焦主任敲门进来。他接过香茶,瞄了贺东航几眼:“我看你天庭放光,印堂发亮,不像内外交困。” 贺东航笑问:“有人说我内外交困了?” 焦主任闻闻茶香:“如果有,那肯定是鼠目寸光,把现象和本质相隔裂,把眼前和长远相分离。”政治部主任从不在背后搬弄是非。 “此话怎讲?”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第62章 辞海注解:厄者困也。厄从来就有两重性,对有的人可能是灭顶之灾,对有的人则是大放异彩的机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你厄一下没准厄出新辉煌。” 话说的半真半假,贺东航真心在听。 “你现在是全武警部队感情最富有的大校。多年之后蓦然回首,多美好的一段情感历程!旁人是瞎编个爱情故事让人来演,你是置身于一个真实感人的爱情漩涡玩冲浪,真让人艳羡!” 贺东航听得竟有些感动。 焦主任关于“厄”的议论,引起了贺东航的共鸣。他信奉逆境成才的哲理,但是很少这方面的实践和成就感。他辛劳而获的荣誉,被人们成片成片撕下来,贴在他老子头上。他反感人们一介绍他就说他是某某的儿子,好像不用他老子的品牌来包装,他就不算正儿八经的货色。竞技场上,在甘冲英们的眼里,他还没赢呢就已经取巧做了弊。他有时十分痛恨自己的出身,希望人们把他同甘冲英们置于同一个平面上,但是没有用。就像你生就一身黄皮肤,却硬要证明自己是白种人,反而更加招致人们的哂笑。 焦主任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这是总部纪委批转下来的一封上诉信,是沙坪监狱一个叫兰双芝的女同志写的,总部要求查实并报结果。宁政委说你知道这个情况,叫我来请教你。” 贺东航取过信看了几眼,说这个事我知道。焦主任有些为难。事隔二十多年,现在怎么去查他们当年是否发生过性关系? 贺东航说问题不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即使他们当年发生过性关系,该不该连干部身份都撤销了? 焦主任说言之有理,表示政治部还要加强政工业务训练。“政工训练也是训练,贺参座能否拨点训练费?两万怎么样?” 贺东航随口就答应了,又随口问:“给特支的入党指标是不是少了点?这次立了功又进校的战士,有的还入不了党呢。”焦主任说这意见对,他马上落实。 趁课间休息,蒙荷约小燕到大门口的磁卡电话亭,给各自的妈妈打电话,在大门值班的麦宝很热情地提供方便。 蒙荷近来常从梦中笑醒。笑醒之后就用右手的小指甲尖戳左胳膊,看疼不疼——小指甲是她偷偷留长的,尖端比较锋利——她每次都感觉到了很好受的疼,说明梦中的好事都是真的。功已经立了,关于作战有功人员一律入学的请示也报到了北京,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打起背包到指挥学院报到。更让她惊喜的是,她已经填写了入党志愿书,用不了几天,她就要成为中共预备党员了。 小燕打电话的时候,蒙荷坐在麦宝屋里等她。 麦宝能够很有涵养很有素质地给来访人员办理入门登记,满口都是文明礼貌用语,登记表上的字儿立正的像立正,卧倒的像卧倒,挺有样。他说小燕正在拒婚呢。“一考上警校,提亲的就堵上门了,我劝她一概婉拒。现在条件好了,还用媒婆吗?一定要亲手找一个,要经历一个从不相识到相识,从相互厌烦到相互吸引,从朋友情感深化为恋人情结,从一天不见就没着没落到爱得胸闷气短、死去活来这样一个全过程。最好能同居一段,当然要严密组织。这样结合的离婚概率,只占百分之五十。蒙荷妹妹,咱经不起离婚的折腾啊!” 麦宝一得知要保送他入学,全面素质自发提高。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不等总部批下来,他已自觉地用警官的标准要求自己,举手投足和言谈话语尽可能增加文化含量。他把已经提高了视事标准的目光首先投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对他的女友斑鸠眼马小英不再自轻自贱、涎皮癞脸。马小英带他到胡姨家里千恩万谢之后,好几次都像喝了忘情水,同他搭肩挽臂如同醉了一般,他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在公园的一棵龙爪槐的斗笠般的树冠下,她甚至闭起迷人的斑鸠眼深呼吸着等他亲吻,他狠狠命令自己不得越界,只把双唇尽可能噘长,在她那已经渗透出幸福汗珠的广袤额头上轻轻叨了一下。 麦宝的感叹不禁勾起了蒙荷的另一桩心事。按妈妈的办事效率和节奏,大概不用多久也会给她提亲。正想着,麦宝接了夏若女的电话,告诉他:有任务! 贺东航率前指抵达省委正门的时候,平日空旷肃穆的门前小广场上已坐满了人,他带着作勤处长、情报处长和苏娅,迅速跳下装有车载电台的装甲指挥车,快步走到传达室。 凭微风吹过的一阵好闻的乡土气息,他判断上访的是农民,目测人数大约200左右,以中老年人居多。人们都坐着,前排多是老年妇女,有的还揽着孩子。人群里挑起几根竹竿,扯着几条红布横幅,上书“还我土地”、“落实补偿”、“农民要吃饭”、“为民作主”等口号,白纸黑字很醒目。有几个字没粘牢,纸角快活地一飘一飘,像在呐喊。小广场的边沿停放着不少拖拉机和敞篷卡车,都是蓬头垢面、历尽辛劳的样子,车上堆放着颜色混杂的大衣、被子和塑料布。因为上半夜卡车和拖拉机禁止进城,他们只能在凌晨时分进来,而后疏散隐蔽,四五点钟到这里集结。这伙衣裳七七八八的人们大都神态安然,啃着干粮,用塑料小桶传着喝水,大概认为能按计划坐到这里就是个胜利,全然不顾他们的打扮在这个庄重场合显得多么的不衫不履。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4) --------------- 贺东航经过他们身边时甚至还戏想,现在,大概只剩下这个全国最大的职业群体还没有统一的标志服和工作服。等啥时候农村也富裕到有了足够多的公款,他们也能穿上制式的大翻领的中国农民服,戴着大檐帽和肩章下地、赶集或者结伴告状,那就精神多了。 特支的部队还没有到达,省委警卫中队的战士集中在大门和传达室,严防农民冲门。平时洞开的大门紧闭着,两扇绛红色的铁皮门把脸绷得紧紧的,警惕地对着静坐的人群。 贺东航命令侦察处长摸清上访人员的来路和意图,作战处长迅速联络特支部队,苏娅跟他进大院见叶总。苏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刚才贺东航通知她出发,她不愿来,说手头有工作。这些天她对贺东航继续采取回避政策,不叫不到,能不见就不见。贺东航则是该叫她必叫她,可不叫的也叫她,他说:“开什么玩笑?这是处突,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吗?” “处突”就是“处置突发事件”,是武警的中心任务。这个军令违抗不得。 石毅然、周同舟、齐健和叶三昆都站在大门内的主干道一侧,听苏伟汇报情况。早上8点钟的太阳已经很热很亮,照得天朗地灿的。齐厅长劝领导们到路边的树阴下,秘书则动员石书记到指挥中心,那里可以调出大门外的图像,也安全。 石书记不去。他问苏伟:“act集团占地的补偿金拨下去四个月了,怎么没有检查资金的实际去向?” 苏伟说:“周省长早安排了,只是这一段忙三夏,办公厅还没顾上。” 周省长说:“平时你们说得怪好,要把三农问题摆在首位,我看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不要,非等乱起来再要。总装厂占了那么多地,上万失地农民将来怎么生活?这是多大的事,竟然在办公厅排不上号!” 叶总比较坦然。听了贺东航的汇报后,主要请示了武警兵力的配置和处置原则,表示坚决维护省委的安全和正常秩序,请领导们放心。叶总对自己的角色和责任再熟悉不过。如果把这里比做一个诊所,那么外边的这些“病人”是怎么病的,怎么来的,病该如何诊断如何治疗,这都不是他的事。他的责任只有一个:无论什么病人,来了就要遵守所规,按秩序就诊,哪怕你是特急性癌症,也不许乱来。 石毅然说:“小平同志讲,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咱们斗胆跟他老人家攀个同辈,也该是k省人民的儿子。人民是个概念也是个实体。如果我们今天能以低一辈的姿态、低一辈的情感来面对群众,面对他们反映的问题,就不应该如临大敌。” 贺东航报告说:“刚接到侦察处报告,这次上访的农民都是岳海市f县、p县和n县的。特支一、二中队的官兵里,这几个县的人有二三十个,有一些跟他们认识,一大队大队长夏若女的父亲也在里面。蒲冬阳政委请示,按规定这些官兵要回避,是不是让他们带回?” 石书记摆摆手:“叶将军,我看不必了。你们的规定有道理,但人既然来了就不一定再换。咱们跟外面的老百姓不是敌对的双方,战士跟乡亲们根本利益也是一致的,不存在下不了手的问题。今天群众反映的问题,说到底是我们的市、县、乡、村的一些干部,三农意识差,政策观念差,群众观念差,延误了或者克扣了或者截留了土地补偿金,查清纠正并不难。我想得多的倒是事情的实质,我们的党群关系、政群关系究竟怎么理清,怎么摆正。让这些战士留下也好,可以让大家更直观地感受人民政权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有些话让战士们去说可能比我们说更有利。” 贺东航和苏娅从院里出来的时候,特支的部队已全部到位。男女战士们个个身着迷彩服,头戴防暴头盔,手执墨绿色盾牌和橡皮警棍,墙一般围得人群水泄不通。头盔上的有机玻璃面罩反射着太阳光,向人群投去一片又一片散乱的游移不定的光影。人群开始骚动。贺东航看见离人墙稍远的地方,甘冲英正和蒲冬阳争执什么,就走了过去。 甘冲英见了贺东航,指着部队就问:“谁命令这么搞的? 第63章 这些上访的是什么人?是你的父老乡亲!你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统统给我撤回去!” 这是甘冲英以副总的身份第一次给他下命令。俩人自从因为甘越英的事争吵之后,还没怎么答腔。 蒲冬阳替贺东航解围说,装具是按预案携带的,队形只起个威慑作用。话音未落甘冲英就斥责道:“预案是对付骚乱用的,这些老百姓乱了吗?” 蒲冬阳还要解释,贺东航大声说:“服从甘副总命令,部队卸下装具,徒手执勤!” 蒲冬阳立即对身边的干部下达口令:“执行!” 也许是贺东航执行命令很痛快,甘冲英颇感意外,一时没啥说的了。倒是贺东航说,欢迎甘副总亲临一线指挥。甘冲英这才解释说,他可不是“亲临一线”,他是到西郊工地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接着摇头说,他刚离开特支,有些人就不知道怎么处置情况了!说罢上车走了。执行任务是容不得多头指挥的,况且叶总还在呢。 苏娅建议说,咱们还可以搞些外围的服务保障,也是对省委的支持。贺东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向蒲冬阳们下达了命令: “一、相关籍贯的战士不作调整,包括夏若女;二、放回防暴装具的战士在100米外配置待命;三、立即送一些矿泉水发给群众,并通知总队医院派医疗队现场保障,多带防暑药品。”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5) --------------- 夏德厚是接到乡亲们的口信,凌晨从西郊赶来的。有人说他的儿子是军官,算是有头脸的,让他坐前排,关键时刻派个角色。乡亲们上访要说的事他早有同感。他听说石书记心里有老百姓,曾有一个老妇拦了他的轿车告状,老妇非但没有被捉,状子还被收下了,三天之内就申了冤。他要问问石书记,为什么现在有些干部这样坏?补偿金究竟到哪去了?乡亲们告状实属被逼无奈。见到如同古代武士样的武警赶来围着他们,他心里很反感,你们用这套家什对付过那些坏干部吗?几个乡亲扯他的袖子:“小女!”他才看清了那个武武扎扎、调兵遣将的头目,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常以儿子在省城当军官为荣耀,却不知儿子干的竟是这个差事…… 夏若女第一眼见到父亲时头都大了。他慌忙跑过来问,你怎么来了?父亲看他时很不自然,嘴里不知咕噜啥。他坐着,短发上、肩背上有土,脸上有汗,汗水混浊。夏若女劝父亲赶紧离开,到营房去歇着。父亲说你忙你的,让你咋干你咋干,别把我当你爹。 人们终于不耐烦了。从早上5点到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有人开始喊:“我们要见石书记!”“石毅然为啥不出面?”“冲开大门!”这喊声像鸡打鸣一样引起回应,人群激荡起来,向着大门口排成栅栏的战士猛冲,终于越过了警戒线,把挽着胳膊的战士们逼到了门根。 大门晃动了。 贺东航和苏伟被挤得在大门上乱撞,俩人几乎同时去推苏娅,要她挤出去。苏娅带着几个女兵阻止冲门的妇女,把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托起来朝外传。这时蒲冬阳调集了两队人马,在夏若女的的率领下迅速前出到冲门人群的左右两翼,以娴熟的〖fjf〗nc93d〖fjj〗入动作穿插对进,很快就把人群的首尾分割开。闷头前冲的人们像被礁石撞碎的浪头一样,形成一股逆波往后倒,还没搞清咋回事,怎么又回来啦?把后面的人也撞得晕头转向,倒回了十几米。 趁这个空当,麦宝、蒙荷和杨红直扑夏德厚,架起他的胳膊朝外拖。几个不明就里的汉子直起脖子大叫:“抓人啦,解放军抓人啦!” 不知什么时候夏若女挤到了贺东航跟前。一见夏若女,贺东航乱轰轰的脑子里不禁灵光一闪,他忙把夏若女拉过来,耳语一番,命令他把三县子弟立即拉到前面来。夏若女可着喉咙向人群喊道: “乡亲们,我是f县的,这是我爹!咱们f县、n县和p县籍的官兵,今天来了二十多号。一、二中队听口令:这三个县的战士,面向我集合!其他地区的人员撤离!” 人们相互打听出了啥事儿,但大的动静没有了。夏若女嘶哑的声音更为清晰: “我们都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乡亲们送我们参军,是要我们保卫省委机关的安全。我们相信,省委一定会给乡亲们一个公道。乡亲们支持我们履行职责,就再耐心等一小会儿。要是信不过我们、信不过省委,非要往里冲,就踩着我们的身子过去!” 突然空旷起来的大门口,只剩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多个三县子弟。兵里有麦宝、江凌,还有蒙荷和小燕。他们有的神情肃然,有的带着羞怯,有的低眼躲避相识的乡亲。蒙荷和小燕挽手站在最边上,一脸庄严。 趁全场静寂之时,苏娅和杨红抱着小女孩,搀着夏德厚回到人群前。夏德厚两眼通红,喘着粗气,抓住贺东航的手说,他想和乡亲们说几句话。没等贺东航答应,他就对人们说: “乡亲们,这个衙门是咱自己的,这个军官是我的大小子夏若女,这一溜站着的都是咱的子弟。他们来这里是执行任务。我和几个兄弟商议,咱们可不敢冲门,就派三个人进去见见石书记。大伙说行不?如果硬冲……” 夏德厚话没说完,突然一头栽倒,苏娅和杨红迅速冲过去抱他。 就在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冷面大门忽然开启,一直被挡在门里的光线霍然照亮人群。大门开处,石毅然率先,周同舟和几位副书记、副省长随后,成品字形立在那里。 刚才还狭窄拥塞的门口一下敞亮起来,直通主楼的大道白亮白亮地裸露在人们面前。贺东航瞪大眼看石毅然,见他微笑着抬起双臂,习惯地做了个朝下压的动作,以浓重的乡音说道: “乡亲们,我是石毅然,这位是省长周同舟同志,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到了。刚才我们开了个会,研究了乡亲们反映的情况,耽误了一点时间,让大家久等了。” 农民们习惯地朝后倒,空出了门前一片场地。 石毅然顺势朝前走,因为穿的是布鞋,脚步很轻。 “经过初步了解,乡亲们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省委刚才做了决定,立即组织力量到你们市县调查,我带队。” 人群静默了,不久就传出女人的哭声,第一排的人开始扑腾扑腾下跪,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也跪下了,很快地,200多人,差不多全跪了,只有不多的几个男人稀稀落落站着。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场子一下子矮了一大截,铺满了一地的汗脊梁,几个站着的人倒像是砍剩下的几株高粱秆子。 苏娅像是掉泪了,连带的贺东航眼里也湿乎乎的。 石毅然急忙搀扶一个正在磕头的老女人,连说:“这可使不得呀乡亲们,快快请起。如果现在还兴这种礼节,该下跪的是我石毅然,儿子理当跪拜父母!”周同舟一干人也连忙过去扶人,贺东航赶紧指挥战士劝说乡亲们站起来。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四章(6) --------------- 石毅然这才说:“今天我要感谢乡亲们。一是因为,你们不辞劳苦到省委反映情况,这是对省委的信任。现在很多农民心里有委屈,但无论受到多大委屈,你们信一条:只要共产党在台上,总会找到说理的地方。这是民心的一条底线,是我们党执政的根基。再是因为你们反映了真实情况,揭露了一些地市和部门领导无视省委指示、欺上瞒下的错误。我们几个同志刚才商量,作为省委的客人,请乡亲们都进去,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好不好?” 周同舟看看满腹狐疑的农民们,强笑着说:“石书记布置好了,省委9点半钟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通报批评几个市县的错误,重申中央和省里的土地征用政策。请你们先听会,再座谈。你们看,机关各部委的同志都在欢迎大家呢!” 贺东航果然看见,在直通办公大楼的宽阔道路两旁,站了两排干部模样的男女,他们探头看着大门外,鼓掌迎候农民们。 前排终于有人启步。贺东航听见谁底气很足地喊: “前头的快走哇,怕个啥嘛?该怕的早就怕过啦!” …… *************** *第五部分 *************** 苏娅觉得,她和贺小羽探听到的那点历史,已经让妈妈像甩掉鞋底上的泥巴似的甩掉了,当生活又戏剧性地把这块泥巴捡回来,让她辨认的时候,她对它早已不屑一顾。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1) --------------- 自从冷云知道了贺东航是谁人之子,就再没问过苏娅。 冷云对苏娅的态度客气而礼貌。原先,像添饭、倒洗脚水、拿拖鞋这类服务,到了k省之后都是苏娅承揽,现在她要做时,冷云就说“谢谢,我自己来”,或者喊雪莲。对苏娅的称谓一般也直呼“苏娅”,而此前则多是叫她“女儿”,喊“苏娅”也是“苏娅呀”,拖一个尾音。家庭的气氛也冷寂了。平时,晚餐的餐桌上和电视机前是欢快而温馨的,苏正强和雪莲时常妙语连珠,现在雪莲的谈兴锐减。她因一次按惯例传播她班上的花边新闻受到姥姥近乎严肃的呵斥。说雪莲“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整天说这些,无聊不无聊”?搞得雪莲很跌脸面,把作业划得花里胡哨,躺在床上还嘟囔:“这么老的同志,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第64章 还鬼头鬼脑地说:“打死我也不要更年期!” 冷云知道苏正强跟女儿作过长谈,也知道女儿和贺小羽曾四下活动,搞些肢离破碎的片断去再现那段历史。冷云什么也没给女儿说,却像什么都说过了。苏娅倒几次想找机会给冷云说说,冷云没有兴趣。 苏娅觉得,她和贺小羽探听到的那点历史,已经让妈妈像甩掉鞋底上的泥巴似的甩掉了,当生活又戏剧性地把这块泥巴捡回来,让她辨认的时候,她对它早已不屑一顾。 冷云曾委婉地对苏娅说,贺参谋长工作忙,不必亲自陪贺兵来治疗。后来她发现,只要是贺东航带孩子去诊所,妈妈就不出面。贺东航坚持了几次就不陪了,只让卓芳陪。小羽回来之后则担起了这个差事。今天是周六,苏娅想陪妈妈走走,也想见见小羽,问问她和大戎的事。 贺小羽先是满腔热情地帮助哥哥和苏娅排除阻力成眷属,发现两头都点不着火,她索性不管了,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她深信这也是对哥哥和苏娅的声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按照贺小羽快刀斩乱麻的计划,她要先攻下自己的爸爸妈妈,再急调肖大戎回来,争取他的支持,最后同肖大戎一起摆平他的爸爸妈妈。她是有信心的。 她首先针对妈妈郦英爱情和婚姻界限不清,自安自得,沉湎于安乐生活,无视个人情感世界贫乏的问题,居高临下般地问她,当初组织上一个通知就让你跟了我爸,你认为你的婚姻里有爱情吗?郦英又好笑又好气,反问她,没有爱情怎么有了你哥哥和你?小羽这才认识到,这个突破口选在了滚刀肉上,是很难撕开的。妈妈多年来一直沾沾自喜于她的幸运婚姻。每当春节、建军节,老战友们电话互致问候之后,她常会扳着指头数一遍:谁谁被组织错误审查过,谁谁中风了,谁谁结了两次婚如今还是单身,谁谁的儿子进了大狱,谁谁死得太早了,数来数去就数她幸运。“这都是沾了你爸的福气……” 小羽于是单刀直入:“我这次回来就是跟肖大戎办离婚手续的。” 郦英带搭不理:“这还要看两家是否同意。” 小羽更带搭不理:“我没征得两家同意,就把肖大戎的孩子做掉了。” 直到小羽转身离去,郦英的嘴巴还没合上。 贺小羽决定取消原来的摆平计划。要像中国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决不仰人鼻息。反正孩子在自己肚子里,目前还看不出异样,由他们怎么说去。策略服从目的,离! 杨红刚让护士给夏德厚输上液,麦宝和蒙荷就热汗淋漓地进了病房。 蒙荷举一束鲜花给夏德厚看,说夏大队今天要修改战评材料,下午才能过来,这束花既是他的也是一、二中队全体官兵的心意,祝夏大爷早日康复。那花以红色康乃馨为主,中间高挑一枝鹤望兰,两边斜插了几朵素雅的百合。杨红夸奖说,这花配得好,该不是麦宝的眼光吧。蒙荷说,他那素质是讲实惠的,要买冰糖葫芦和羊肉串呢。实际是,麦宝主张送点实用的,联络小燕在小范围里凑了些钱,买了些时鲜水果。杨红让蒙荷留在夏大伯这里,让麦宝跟她到其他病房看看,昨天陆续送来好几个上访农民,大多是中暑。 昨天杨红带战士们把夏德厚急送到武警医院,经抢救夏德厚很快脱了险。杨红诊断夏德厚是疲劳和焦虑引起的脑痉挛,不碍大事,正好休息几天,做个全面检查。夏若女直到撤除任务才赶过来,对杨红十分感激。他给父亲讲石书记怎么接见上访乡亲,又怎么请乡亲们到礼堂听会,土地补偿金最终是怎么解决的。夏德厚听了唏嘘不已,懊恼自己关键时刻没撑住。 贺东航把贺小羽拽上摩托艇,未等他俩站稳,架艇的小伙子一声唿哨,艇就像箭一般射向湖心。贺小羽朝后猛一趔趄,多亏那小伙子搀扶才没掉下水,她气恼地朝贺东航吼,你要带我到哪儿去?由于马达声音很响,贺东航也使劲喊道,到湖心亭,见个老朋友! 贺东航接到母亲的紧急呼救就安排了这次行动。母亲说可不得了,出大事了,要他赶紧上医院。他以为是父亲出事了,停下一个会议立即赶去,见父母俩满面愁容相对而坐,是被小羽离婚的事搅成这样的,才放了心。 母亲已经和小羽直接冲突。知道小羽堕了胎,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说话也戗人,小羽能躲就躲,有火只能冲娇娇发。她忽然找不着了政治部开的离婚介绍信。问母亲见了没有,连问三声母亲才说,我怎么会看你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最终在床底下找到了信的破片,湿漉漉的,闻着有异味,她判断是狗尿,便嚷着追打娇娇。娇娇按预案撤进奶奶怀里。小羽控诉了娇娇的劣迹仍要打,母亲终于忍无可忍:“连只小狗你都团结不好,能团结好男人吗?看自己一朵花,看人家豆腐渣,大戎这样的丈夫你再上哪里找?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到时候哭死吧你!”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2) --------------- 父亲不解的是,贺小羽不愁吃不愁穿,肖大戎不打人不骂人,双方的父母又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为什么要离婚?毫无道理!他认定有第三者插足,这样的电视剧打开电视机就是。他多次警告社会,这种戏剧导向不好,没想到居然腐蚀到他的家里。他最无法容忍的是,这丫头竟然背着家里打了胎,把他和肖万夫的这点隔代骨血毫不手软地消灭了!他愤恨地问,这是一般的胎儿吗?这是我和肖万夫同志的后代,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的领导为什么不管?不是说打胎工作有专门机构负责吗?贺东航说,她怀孕了又不说,她自己打掉了谁知道?组织上管的是计划外怀孕。 父亲深感没教育好女儿,做出这种丢人输理的事情无法向肖万夫和易琴交代,嘴上却把责任推给贺小羽的领导,说现在这些干部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自己的下级有了第三者不知道,怀了孕不知道,打了胎不知道,他娘的该知道的都他娘不知道,不知道他娘的知道些什么?他抓起电话要找龙振海,问他武警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是怎么搞的。贺东航忙说这种事情就别惊动龙副司令了,我先了解了解再说。母亲也担心把事情捅大了,搞得小羽无法工作,她现在搞的是中国最伟大的水力工程,还是模范呢。 贺东航决定搞个“2+1”会谈,作为他挽救小羽和安慰父母的实际行动。他给肖大戎打了电话。大戎情绪低落,说小羽电话里都说了。贺东航要他立即回来,三个人一起谈谈,再做做小羽的工作。大戎很感激。 冷云这些天入睡晚,醒来早,睡了跟醒来差不多。跟贺远达的那段事总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不知是梦还是在回忆…… 本来一进洞房她就惴惴不安,贺远达带有古老民族特色的祭祀活动又搞得她挺害怕。她正在思考还会出现什么情况,冷不防他从侧面抱住了她。她要挣脱,却听见男人在抽泣。他并没有要推倒她的意思,就依在她的肩上哭,哭声很压抑。她感觉到肩头很快湿透了,就有点慌。不知怎的,她就像平时劝慰伤员一样,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拍拍男人的一只胳膊,轻轻说,别哭,有什么话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她趁机抽出身,给他拿了条热毛巾。 他听了劝,顺从地坐在床沿上,开始了令亚敏惊心动魄的叙述…… 贺远达说,我今天不敢想他们,他们吃苦比我多。我今天喝酒,吃肉,娶老婆,心里有愧。他们都是在中央苏区当的红军,都参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围剿”,也都是从于都桥开始长征的。电话班出发时有14个人,湘江战役牺牲了6个,人员没有补充。 安顺场是大渡河边的一个小镇子,是个过河的渡口,我的家离安顺场不远。1935年5月初,一连几天城里城外都闹哄哄的,传说共产党的队伍要来了,他们都是红头发、绿眼睛,要搞“共产共妻”的。我不怕共,我一没有产,二没有妻,谁知我也倒了霉。我给财主家放的牛走失了一头,那头牛偏偏是财主儿子娶媳妇的定礼。财主很恼,捆上我一顿饱打。我正哭叫的时候,来了几个穿灰衣服、操外地口音的男人,他们夺下财主手里的树条子,放了我。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子,湖南口音,他就是蔡石班长,正带着架线班给团指挥所架电话。那天红军没住下,继续朝安顺场方向急进,蔡班长他们撤了电话线也要走。这时我做出了这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当红军去,因为不走还要接着挨打。蔡班长嫌我小,我从他手里抢过几个后来知道叫线拐子的东西,说我能行。 那一年我13岁。 这是我的第一个战斗集体,红一军团前卫团电话班,加我全班9个人。 起先我还吵吵嚷嚷要下战斗班,没过几天就知道了电话班的任务非同寻常。部队宿营,我们要开通团部到各营的电话,还要试线,排除故障,休息很晚。部队转移,我们在后面撤了线还要赶到前头去。遇有战斗,要立即架设团部到各营指挥所的电话,战斗中还要随时抢修线路,保证指挥畅通。我很快就能单独完成任务,但班长总把我带在身边,给他打下手。我们到团部架电话,团长、政委见了我还开玩笑:这不是蔡石的传令兵嘛! 全班都拿我当宝贝,处处疼着护着。我也惹人喜欢,架线、收线能顶个大人用。班里对拿我当儿子还是当弟弟展开了争论。蔡班长说当然是小弟弟嘛,红军战士亲如兄弟。副班长刘文才说不行,得当儿子,上阵父子兵嘛。 第65章 他是江西瑞金人,30多岁,老婆孩子都留在中央苏区。他又说这伢子太小,鸡公还没有毛哩,喊你们什么也不要强求一致,你们喊他弟弟,他喊我爹。大伙上去就把他掀翻了,都争着让我喊爹。 刘文才想老婆孩子,连我都能看出来。宿了营,架完线,他躺下就发呆。我问他又想娘了吧?他说刚忘记你又提起来。他晚上搂着我睡,说老子搂儿子。他常对我搞“策反”,让我执行任务跟着他,别给班长当传令兵。那时饿饭是常事,饿得睡不着就数星星。他常说我面相好,是个后福绵绵之人,他看不错的。到全国都变成苏维埃了,要我娶个老婆,不能到老还是童子鸡。我说我不娶。他说,傻崽,娶了老婆你就腾云驾雾做神仙了。你有那一天一定告诉我哟,那时候你就是营长了,营长也不能忘了爹。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娶的,要告诉的……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3) --------------- 今晚我不想说长征多艰苦,战斗多残酷,今后有时间。我只告诉你我们班这八个同志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呢?在从泸定桥到六盘山的一万多里路上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牺牲了。 最先去的叫王玉文,湖南人,他精力过人,能连续几天不睡觉,走路打个盹还能撑半天。他在泸定桥南端架线时,被敌人从对面打来的迫击炮弹击中,埋葬在营盘山一棵松树下面。第二个牺牲的叫老曹,名字忘记了,他是去夹金山的途中,在一个叫化林坪的地方遭敌人阻击牺牲的。徐西林长眠在一座看起来并不高的雪山——沙窝山上,他抢了我的线拐子先上去,我到山顶时见他和几个人围着火堆取暖,叫不应,过去一碰就倒了。我们用雪和冰块埋了他。 出了毛儿盖便进了草地,又倒下我们两个同志。闽西人齐冬生喝了沼泽里的水,水有毒,他喝了就拉肚子,一直拉死。刘文才护着我过草地,我背的三个线拐子被他夺去两个。那天一阵大雨下过,我噗哧一声陷进泥水里,一挣扎,大半个身子陷下去了。我抓住一把草正扑腾,多亏刘文才离我近,把我拽上来,拉着我继续走。还叮嘱我,伢子,陷进潭里千万莫慌,赶快躺倒身子打滚,这是前卫营传授的经验。正说着他就一头栽倒了。他和齐冬生都没有埋,死掉的其他同志也都没有埋,用什么埋?哪里有土!后续部队不用向导,沿着一具具尸体走,就能找到宿营地。 长征最后一场硬仗是攻打天险腊子口,老战士周大光牺牲了,他是在抢修电话线时被流弹击中的。这时是1935年9月中旬,自安顺场参加红军至今刚四个月,全班八个老同志死掉了七个,只剩下班长蔡石了。这期间团里几次为我们补充人员,补充进来的同志也有牺牲,牺牲了再补。 班长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线拐子一天比一天多。过雪山以前我就发现,他时常用线拐子抵住右肋部,眉头紧皱,头上冒汗珠,经常整夜睡不着,但一有任务总是一马当先。过草地的那三天,每当我饿倒下的时候,蔡石总能找出点食物救急。开始是一小把青稞,以后是几小块肉干,再后来是一小把野韭菜花。虽说都是一点点,但每次都给我夺回了命。 到了哈达铺,部队进行整编,补充给养,我以为大苦大难过去了,谁知蔡石班长没能离开哈达铺。回回出发都是蔡班长叫醒我,这次是我叫他,没叫醒,一摸,人凉透了。以后我想,蔡班长是累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他常用线拐子抵住的那个地方叫肝区。你是医生,你该知道…… 亚敏终于听完了他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他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也终于破闸而出。他无遮无拦地恸哭,直哭得八根白蜡闻声起舞,热泪涟涟。 她那颗19岁的芳心被震撼了。以她当时的年龄,对战争的感受还是虚幻的,多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式的咏叹。对敌人的印象是昆明上空的日本飞机,脑子里的沙场英雄是李广、霍去病、张自忠。而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孔武男人,不仅亲历了长征、抗战和解放战争,而且能一口气说出死在他身边的八个有名有姓的红军战士,仅此一点就使她震颤不已,她的潸潸清泪也无法自抑地融到男人的混浊泪水里。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拥抱了这个男人,说了些连自己也没听懂的宽慰话,那男人的哭声渐断渐续,身子也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样绵软下来。但她很快就发现,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兴奋,就像一个负了伤的战士,刚刚包扎了伤口,聚集了弹药,又跃出堑壕追击残敌一样。她被他搂紧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搂紧,他的两只手忙乱地但却是目标明确地做着该做的事情,离她很近的两只泪痕未褪的眼里,燃烧着一种吓人的渴望…… 那天晚上是酒精浸泡着大悲大喜。贺远达拥着身下的亚敏,又一次折回他的记忆…… 他感觉他又在攀登那座看似不高却终年积雪的沙窝山,漫山的白雪向他敞开着,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奋力向上爬,空气少,透不过气,他用刺刀在雪坡上挖着踏脚孔,一步一喘,一步一停,刮起了好大的风啊,直刮得雪柱倾倒,玉粉飞扬……他感觉他又在跋涉草地,草地一望无际,开满了野韭菜花,绿茸茸的水草全泡在水里,“路”也在水里。他如履薄冰样地小心抬脚、小心踏下,最终还是陷进水潭不能自拔,越挣扎陷得越深……骤然间下起大雨,雨夹着冰雹,油布、树棚、油纸伞都不顶用了,走不能走,躲无处躲。他耳边炸雷般地响起瑞金人刘文才、闽西人齐冬生的呻吟、呼喊和喘息,他伸展开四肢匍匐在草地上,又大叫着挺直身子与暴风雨抗争……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轰然倒下…… 贺小羽跟着哥哥来到湖心亭。 湖心亭坐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古朴而玲珑。岛上遍是古柳,柳丝绵长,婀娜拂地,看得小羽心烦意乱。而温润的湖风送来的满湖荷花香气,也难以冲淡她一肚子的火药味儿。肖大戎今天要回来,她打算今晚跟他摊牌。她恨恨地问哥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离婚的事情你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我回来干什么!” “我是说能不能考虑不离?” “你跟卓芳复婚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4) --------------- “两回事,不要简单类比。” “没别的事我走了,我日程安排很紧。” “肖大戎是个很好的干部,在部队很有威信,你就这么把人家蹬了,让别人怎么说?” “我的日子我自己过,我管旁人怎么说?” “你总要想想老人吧,爸爸已经重病在身,妈妈为你也快愁出病了,你不是说过,做子女的任务,就是让老人晚年高兴吗?” “在感情上,我讲究取之有理,得之有道,我不会因为别人的情感牺牲自己的情感,包括对爸爸妈妈。爸爸那么绝情地甩掉了冷云阿姨,又找了咱妈,这影响了他晚年的幸福吗?” “可是爸爸已经受到了良心谴责,要不也住不了院。” “其实在我看来,处理这笔情感旧债并不复杂。当时年轻嘛,又在打仗,领导干部的婚姻还没写进道德准则。就算是喜新厌旧吧,错了就是错了。如果一辈子不见面,就一风吹,过去了。但是现在,不是冤家不聚头,又引出了你和苏娅的事儿。为了晚年气顺,为了子女的幸福,由爸爸妈妈出面,请苏娅的爸爸妈妈坐一坐,肖叔叔、易琴阿姨作陪,拉拉手,举举杯,什么也别说,一笑泯恩仇。你和苏娅终成眷属,各家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多好啊,可他们不这么做。” “这么说你是义无反顾了?” “身后是刚刚爬出来的深渊,我无路可退。” “主要是你和大戎要把思想统一好,你俩一致了,老人们的工作就好做了,也会减少他们很多痛苦。” “你今天到底要谈什么?我怎么听着言不由衷、词不达意?” “人说劝合不劝离,我作为哥哥也得劝合,作为儿子还得维护父母。我劝你注意政策和策略,不要走了极端。” “你支持我?” “我没这么说。你呆什么?你哥神经没错乱,小脑没萎缩。婚姻上的事,得具体说。你以为我和卓芳离了婚,带给她的仅仅是伤害?这么看你就错了。我们共同打破了一个残酷的不道德的感情组合,使她正大光明地获得了再次选择的权利,我也获得了解脱。暂时受到伤害的是贺兵,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愿他长大了能够理解。他将来可能面临着单亲家庭,但对他自身来说这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仍然拥有双亲,我和卓芳永远是他的爸爸妈妈。大戎说他爱你,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他在你心目中究竟占了多大分量,处在什么位置。你继续凑合着跟他过,不是继续对他进行感情欺骗吗?只有跟你分了手,他才有机会重新去寻找。你贺小羽作为个体当然是优秀的。但谁能保证说,他未来寻找的恋人,在同他的婚姻生活上不会胜过你呢?我真不明白,什么事情做错了都可以改,而且鼓励你去改。为什么结婚结错了要改就都不鼓励了呢?非要一错再错直到错死,才算对社会伦理道德建设做出了贡献?婚姻当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亲人们如果没有平和的心态,也注定会自找烦恼,自寻折磨。所以我说,爸爸妈妈对你的婚姻的关注要适度,有些小情小感也要做出些牺牲。 第66章 对婚恋这东西不能太清醒、太理智。你掰着指头数数,机关算尽的婚姻有几个是真正幸福的?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我们的理智不会只关注酷不酷,靓不靓,有派没有派。成熟的理智往往关注的是利益,而对利益的过于关注必然导致交易,这往往是婚姻悲剧的开端。我说的这些话,既不符合我的政治面貌,也不符合我的家庭身份,你没有传达的任务,也没有贯彻的责任,到此为止。” 在为自己的幸福奔突冲杀而又陷入孤立无援的时候,贺东航的这番话无异给了贺小羽一颗定盘星。她抑制住内心的感激,节奏缓慢却力度很大地鼓起掌来。嘴里却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原来净是口是心非呀……” 正说着,又有艘摩托艇快要进岛。贺东航说老朋友来了。小羽手搭凉棚望去,看清了立在艇首的是肖大戎,立时变了脸。“你怎么喊他来了?守着你让我给他说什么?”她冲肖大戎直摆手:“你来干什么?回去回去,晚上再说!” 跟妈妈的谈话难以进行下去,贺小羽就直接打电话给肖大戎,说明她决心已定,必须跟他离,请他立即回来办离婚手续。肖大戎说,我在新疆可没招你惹你,我这会儿挺忙,你没旁的事我可挂了。贺小羽说,这回我是认真的,你的孩子,我做掉了。那边忙问孩子?什么孩子?贺小羽硬着心肠残酷地重复。她确信那边听清楚了,但没应答。小羽喂喂几声,才从天山深处传来一句“操你妈的”! 站在艇首的肖大戎朝驾艇的小伙子一挥手:“返航!” 摩托艇似惊弓之鸟,倏然飞去…… 苏娅跟冷云并肩而行,同往常一样挽着冷云的胳膊。冷云做什么都很专注,这会儿她专注于走路,走得认真,但并不慢。 街面上车辆川流不息,并不嘈杂,每辆车都约好了似的闷声赶路,朝着各自秘而不宣的目标。由于它们的喘息,城市清晨的空气并不好。苏娅浏览着匆匆行人,感到无论是年轻于妈妈或是与妈妈年纪相仿的妇人们,气色、模样、服饰甚至走路的风度,都要远逊于妈妈。她寻找着话题同冷云说话,嘴边上的事儿自然是省委大门口的见闻,而她陪同叶总和宁政委去看贺远达的事是不便说的。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5) --------------- 昨天接到叶总秘书的电话苏娅很犹豫。贺东航的爸爸住院几个月了,通常是家里待一阵儿,医院里住一阵儿,总队首长看过他两次,苏娅都借口逃脱了。这次是她亲自接的电话,秘书又特意说,叶总请苏主任亲自安排,她难以推辞。一进病房门,她就把同贺远达的关系和温度做了定位。她说:“首长,武警总队的首长来看您。”而从岳海回来她则称他为“贺伯伯”。她发现正在起立的贺东航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叶总和宁政委还没坐下就向贺远达捧出不大的一块海底玉,贺远达很高兴地接过去把玩。贺远达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他喜欢人家把全国各地的石头拿来送他。他绝不到市上去买。多年下来也收集不少,在地下室里陈列了一屋子,其中也不乏珍品。贺东航说过,他父亲不把收受石头当成收礼。石头不能算礼品,顶多算是土特产。心里却算计着,那一屋子的石头,什么时候该派个好用场。 叶总和宁政委见老首长高兴,就像约好了似的很快把话题引向苏娅。 贺远达马上说:“这个孩子好。她在美国人面前很讲政治,觉悟也高,像毛主席说的,没有一点奴颜婢膝。比省政府的那个翻译好,英文程度也比她高。” 苏娅不得不说:“贺小羽也很优秀嘛,她在西藏搞的那个水电站,外国人都佩服得不得了呢!” 贺远达说:“贺小羽现在不好了,脑子里资产阶级的东西很多。在婚姻问题上头脑发热,不讲原则,搞什么离婚,谁劝也听不得。这几天我就想,我们的解放军包括武警,对青年干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是削弱了?现在社会上男男女女方面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我们有些干部不以为耻,反而很羡慕,这就了不得。我要对你们说,不能只把恋爱、结婚看成是干部的私事,这个里面名堂很多,要加强教育,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丈夫,并且还是我们老同志的儿子离掉了!” 如果说进门的时候,苏娅还抱着一种对老一辈最起码的敬意,那么现在她有些难以坐住了。贺远达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使她蒙羞,为自己,为妈妈,也为这位处于“忘我”状态而忧国忧军的“老一辈”。 当宁政委高姿态地承认,当前部队对青年官兵的思想教育确有薄弱之处的时候,苏娅拿出手机看了看便出去了,实际根本没有来电显示。 再进屋时,里面大概正说到冷云给贺兵治眼的事。贺远达来了兴致,说苏主任妈妈技术好,很负责任,也是在西北工作过的。说到这,又像是很刻意地对苏娅说: “请小苏同志回去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并转达我的谢意。” 苏娅情急之中含混答道:“爸爸妈妈身体都好。”贺东航着急,给她递眼色,苏娅不看他。告别时,贺远达又对苏娅说: “向你的爸爸妈妈问好,感谢他们!” 苏娅现出很勉强的笑容,终于答道:“谢谢首长。” 事后她从叶总的秘书那里得知,为了贺东航和她的事,贺远达找了龙振海。龙振海打电话给宁政委,要求总队促成她和他。 横穿马路时,冷云见对面亮起绿灯,就迈步过去,苏娅把她拽回来,躲过几辆右拐弯的轿车,冷云说“谢谢”。穿过马路,走进一条路边绿地,她们的脚步放慢了,冷云不再让她搀扶。苏娅正寻找新的轻松话题时,妈妈喊她:“女儿呀。” 妈妈要说话了,会不会涉及她最关心的话题? 冷云欣赏着路旁与人同高的月季花,用一种很历史的语气说: “妈妈这一辈子最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妨碍别人。知道别人要为我办件什么事,事前事后总有好多天惦记着,老不踏实。从小时候在老家,到读中学、大学,再以后参军,转业,都是这样。你几个舅舅也这样,可能是从小受你外公、外婆影响太深。即使那年同贺远达同志分手,我也没跟他讨什么说法,我不妨碍什么人,只身去了哈尔滨。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妈妈70多岁了。冷不丁一算,自己都吃一惊。可不是吗,跟你爸结婚晚,又治了多年妇科病,35岁才生的你,你都38了!这几天我常想,现在身体还可以,谁知以后会怎样,真要到糊涂了、动不了那一天,我也不会麻烦你们,你们只管照顾好你爸爸,把我送进养老院,我有退休金。报上说,有些养老院办得很好,对孤寡老人照顾很周到,一直到送终呢。” 冷云的话,说得苏娅眼眶发热,身上却凉飕飕的。她挨近了妈妈,责怪道:“你今天怎么了,为啥说这么伤感的话!” 妈妈淡然地看看她,这是在路上第一眼看她,又望望诊所的方向,信步往前走,按照她的思路说下去。 “你也是个做母亲的人了,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你有你的组织。命运让你遇上悦风,又让你离开了他,妈妈知道你心里的伤口有多么深,当然就很在意你的第二次选择。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能做到的只是不妨碍你去选择。 “妈妈是江浙人,跟你爸爸到k省来安置,也不单是随他,是随你和苏伟。咱们家的位置不错,环境也好,买东西很方便,就是气候太干燥,连你爸都有这个感觉。我跟你爸说过了,过段时间也可以考虑回我的老家去安置,那里气候湿润,四季长绿,生活更习惯些,到那里去过个晚年,也是很安逸的呀!你哥说这也符合政策,把这边的房子退掉就行了。你爸的生活习惯早就不南不北,他没意见。你爸是好人,能由着我的事都由着我。妈这辈子能遇上你爸爸,知足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6) --------------- 苏娅眼泪已经流出来,为了回避迎面而来的行人,她低头看着自己机械迈动着的双脚。她用小手帕擦泪的动作冷云看见了,没有劝她。她听见妈妈近在咫尺又如同隔世飘来的声音: “要是有时间,我劝你和苏伟去一趟黑龙江,去看看何菊梅妈妈,她是苏伟的亲妈……” 苏娅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吃惊地问:“她不是去世多年了吗?” 妈妈停下步,凝视着身边兴高采烈的月季花,轻叹道:“你爸爸是个很自觉的人,他不希望我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几十年了他从未提过回去看何菊梅的事。他越不提,我越觉得是个心事。我们都老了,你们也大了,再不去啥时候去?苏伟应当看看他的妈妈,你陪他,去看看何菊梅同志。在我和你爸爸能走动的时候,我要动员他去一趟,我陪他。你何妈妈应当受到咱们全家的尊重……” 妈妈接下来的叙述,使苏娅对这位已故的女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向往…… 东北解放早,爸爸1947年高中一毕业就在解放区参加了工作。1948年入党,1953年同何菊梅妈妈结婚时,他已是青年团市委的优秀干部。1954年苏伟哥哥出生时他27岁。苏娅能想象得出,那一阵子,该是爸爸和何菊梅妈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的感情从情同兄妹向男女爱情和热恋情人转化,直至成为恩爱夫妻,婚后一年就收获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苏伟哥哥。 第67章 可惜甜蜜日子只持续了两年就突遭变故。1955年仲秋,市委书记和一位陆军上校突然找爸爸谈话,询问了爸爸祖孙三代的情况之后,他们盯住爸爸看了一会儿。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个子高,骨架大,精明强干之中透着一股诱人的秀气。 苏娅确信那位上校相中了爸爸。市委书记又翻翻手里的档案,突然问爸爸: “如果党需要你去从事某项工作,而你又必须抛弃个人的一切时,你能够抛弃吗?” 爸爸脱口而答:“那是自然,我能够。” “回答这么快?你再想一想。” 爸爸灿然一笑:“在我入党宣誓之前就想好了。” 市委书记摇摇头:“我不是泛指,是特指。” 爸爸严肃起来:“什么情况下我都是这句话。” 市委书记加重语气说:“你可能想不到。这也许要……牺牲你的家庭,离开你的,你的……家人呢!” 爸爸说:“还可以搭上我的性命。” 市委书记和上校对视了一下,终于下决心改变了爸爸的命运: “苏正强同志,组织正式通知你,调你去从事一项新工作。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同何菊梅离婚。你能服从吗?” 爸爸拧起了眉毛。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服从。” “很好,组织没看错你。离婚的工作你来做,不做任何解释。手续组织办。明天给你一天,后天集中。” 爸爸在结束谈话的最后一刻补充说: “我们有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男孩,苏伟。孩子是党的未来,要带走,组织会安排。” 爸爸到了新单位才知道,那一年,国家抽调了一批年轻优秀的党员领导干部,充实到当时极机密的研究机构加强党的工作。对被选中的爸爸来说,这是极高的政治荣誉。至于爸爸是如何“不做任何解释”就跟何菊梅妈妈办了离婚手续,带走了苏伟哥哥,爸爸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妈妈也不得而知。妈妈只说何菊梅妈妈后来被下放返乡,再后来削发为尼。1967年冬天病故,时年38岁…… 苏娅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难以自抑地突突剧跳。她掩饰着惊恐继续听妈妈讲。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爸到了西北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再娶了。以后他又奉调西南,那时妈妈已转业去了那儿。有一天,她的党委书记通知她,去给研究院的苏书记看病。心病严重的苏书记几乎没给妈妈留下什么印象,当然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返回之后,妈妈的党委书记请她留一下,像聊天似的讲了苏书记的头一次婚姻,并特意说明苏书记带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最后问妈妈:“你看苏书记怎么样?才年长你三岁嘛,咱们支援一下科研工作?孩子不麻烦,有保姆带,你还可以生你的……” 妈妈说到这儿不说了。不说苏娅也能猜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经过组织撮合结了婚,又经组织决定离了婚之后,发誓终身不再嫁的妈妈,又经“组织撮合”走到了爸爸身边。苏娅只是不清楚,妈妈此时给她讲这段往事,究竟为什么…… 贺小羽清晨醒来,发现肖大戎侧身睡在自己身边,长裤没脱,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而她凌晨3点起来的时候见他还没回来。想想昨晚俩人历史性的对话,她决定不惊醒他,便轻手轻脚套上运动衫,穿上轻便跑鞋出了卧室。公公婆婆的房门关着,他俩昨晚也没睡踏实。她轻轻开门下楼,跑步去爸爸妈妈家,在那里洗漱用早餐,然后带兵兵去治疗。 昨晚同肖大戎谈话的进行方式、气氛和结果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达到了目的,而这个目的又是她结婚没两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获得她预期的幸福感、胜利感和成就感。如她在嘎马湖堵渗水,曾设计了无数个治理和抢险方案,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甚至出现了仅次于“战洪图”那样壮烈的场面,但是成功的那次却异常平静,那在尼玛雪山腹中隐居了亿万年的水们,便告别了家园,嘤嘤地顺着槽子流去了,只有留恋而没有不满和怨言。那时刻,她甚至感到当水也怪不容易的。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7) --------------- 公公婆婆可能不知道她和大戎这天晚上要摊牌,也许知道了还要尽最大努力挽回局势,这天的晚饭搞得很丰盛。易琴下厨房辅导钟点工配菜,肖万夫亲手做了一只腊兔。家宴上易琴几次征求她的意见:“新家那边你们的房间是我瞎设计的,你俩快去看看,不满意尽早返工。”肖万夫则破例朝儿媳举杯:“祝你爸爸早日康复。”肖大戎一杯接一杯喝酒。易琴劝不住,要小羽帮着劝。小羽担心他喝多了晚上没法谈事,再要“活动”她更不好办,就同往常一样呵斥他不要再喝了。 肖大戎喝酒虽多,但清醒。他说前些日子灭火牺牲了一个排长,儿子刚满“百岁”,一百天。那排长的媳妇哭得那个惨啊,整整哭了一昼夜,第二天头发就白了。他从来没见人这么哭过。他给肖万夫和易琴敬酒,说:“我对不起爸爸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今后我一定给你们生个孙子,让爸爸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吹军号,让爸爸妈妈三世同堂,过好日子。”小羽夺大戎的杯子,那杯子像焊在了那只满是沧桑的手上。他说:“我清醒着呢,酒是醉头醉腿不醉心,借酒闹事的人都是装疯子!” 小羽回到那间常使她和肖大戎短兵相接的卧房。为了避免引发肖大戎酒后的睡意,她没换睡衣,端坐在屋里惟一的单人沙发上。刚坐下,又把枕畔的绒绒熊抱过来,揽在怀里当卫士。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着像几个人在走。还听见婆婆的叮咛:“……好好说,千万别使性子!” 肖大戎关门的动作比小羽预想得要轻。他面向她在床头坐定,暗红的眼睛盯着她。他的目光坚毅而坦然,光束阴冷,往日看她时的那种怯意和游移荡然无存。这目光告诉她他的决心已定。小羽心里一阵忐忑,摸不准他是决心离还是决心不离。当她正要义无反顾地投入同丈夫的最后一搏的时候,肖大戎连开场白都不要就很平和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同意离婚。” 他把目光继续锁定她,嘴角挂着带笑的嘲讽: “东航已经全面客观地转达了你的观点,我不理解但是同意。这个季节火情多,我不能久留。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比我强。文化水平高,业务尖子,攻关能手,人聪明,遇事有主见,走到哪里都有人吹捧,家庭条件也比我优越。这些年我一直在用你的眼光建设我自己,但我屡屡失败,至今仍无所适从。顺风火,逆风火,明火暗火树头火,我都对付得了,你这把火我没有办法,烧得我焦头烂额。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像尊重一个明知不喜欢我的领导,因为我尊重的是那个位置,是丈夫尊重自己的老婆。我幻想你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但是我错了,我过低地估计了你,过高地估计了我。火情判断失误。” 他仍用原来的姿势坐着,只有嘴在动。 “我没想到你对我的厌恶达到这样的程度,出手这么狠毒,你把我的、我们老肖家的孩子,确切讲是孩子的胚胎,用刀子、镊子残忍地灭掉了。我到医院问过什么叫‘人流’。孩子是我们共同的,是谁给了你任意残害生命的权利?谁给了你剥夺我延续生命的权利?你为了追求你向往的幸福,不惜让我和我的父母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你已经不仅仅是不可爱了。这件事情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我决定不告诉爸爸妈妈,你也不要去说,他们的心会疼出病。 “我这个人感情上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还有一多半搁在森林了。我有我的责任感。作为一个军人,只要组织上不让我解甲,我只能一辈子面对森林大火。火场是我的战场,也是我最终的火葬场。作为一个儿子,我也有我的尽孝之责。我父亲一辈子九死一生,他的故事编几部电影都够了,总得有后代替他惦记着。你走了之后我当然还要再找一个,为我爹妈传宗接代的任务还要完成!婚姻上的事儿我容易满足,只要善待父母、善待孩子的女人,谁都可以请来做老婆。 “我对你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等你结了婚,我也结了婚,选个日子咱两家聚一聚,我想看看你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啥样,也为我下辈子努力成长树根标杆。” 开门离去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扔在她怀里:“我爸爸妈妈的态度你不用操心,他们的工作我做。这是政治处开的离婚介绍信。原来是想有备无患的,这还真用上了。” 冷云把贺兵带进了治疗室,贺小羽就拉着苏娅出了门,来到诊所外面的袖珍小花园,躲进一丛轰轰烈烈的美人蕉后面。苏娅坐下就说,祝贺你离婚成功。 小羽忙说小声点,你怎么知道离成了?苏娅说是你的气色告诉我的。你拿个镜子照一照,嘴唇都肿了。小羽吓得摸摸脸,说你是在诈我呢! 苏娅说:“你这种离婚,就像人家并没有违约,你硬要单方面撕毁合同,对方如果严辞拒绝,甚至跟你对簿公堂,你抓住人家的态度,揪住哪一句话,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反咬一口,直到双方恶语相加,那你心里可能平衡一点,还会有点快感。但是如果人家认为跟你志不同,道不合,耻与为谋,主动退避,那么对方的忍让必然使你蒙羞蒙辱,甚至受到良心的谴责。你贺小羽打了胜仗绝不是现在这副脸色。你的快刀,斩断的不是一截乱麻,而是一段情感,一段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段生命,所以你现在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第68章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五章(8) --------------- 小羽脸上挤出不好看的笑容。苏娅说的意思她想过,但没有她说的这样一针见血。她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打脱门牙和血咽,明知事儿办错了,也要错成最好的,何况她并不认为自己错。她说:“你真不愧是搞心理学的,功力还行。实话给你说,我老贺昨晚栽了,想想也值。” 昨晚上,肖大戎慷慨陈辞之后,贺小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心像被肖大戎用钳子钳着,在山洪暴注的三峡里呛水而上,忽而沉入水底忽而抛上浪尖,最后又被甩上沙滩,像一条奄奄待毙的丑鱼。结婚这么多年,直到这天晚上她才第一次发现,坐在眼前的男人是个男人。他既有男人的体魄,也有男人的骨气。他并不寡言,并不木讷,并不肉头,是条铮铮男子汉。他的目光像两只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又像两具冰冷的透视镜头,洞察了她藏有不洁之念的五脏六腑。她的先进的离婚论据,在这个大气磅礴的男人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过去怎么就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展示他个性的机会?直到这时她才信服了这样一种理论:夫妻的和谐其实是一种强弱搭配,阴盛必阳衰,主事的只能有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唯唯诺诺,只是出于他们的宽容和怕麻烦,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可怕的是,她几乎要脱口说出,你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为了阻住这句冲腔欲出的话,她把下嘴唇都咬破了。而最最使她无地自容的是,她下午就设想了多种方案,以防最后的性暴力。但是他说完就走人了,直到凌晨还没回来…… 贺小羽耻于展示自己的失落,她迅速把情绪调整到常态,以过来人的口气转守为攻:“不管怎么说,这道坎我是过了。苏主任的情感有什么波动?” “我决定转业。” “转业?” “对。我不像你,可以在部队一直干到中科院院士。一个搞行政的女干部,眼看40岁了,不走怎么办?今年必须走。”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六章(1) --------------- 罗玉婵的心情像搅拌机一样欢乐。 各项工程进展都很顺利。高见青采购三大材,索明清负责质量监督,工程由分包公司具体干,罗玉婵没什么要操心的。高见青报告水泥今天到货,她要来看看。 获得三大材的采购权还有一点波折。贺东航为了降低成本,力主武警自己采购,索明清拿出省里的文件,说这是不允许的,采购要由承建单位办。贺东航不答应,指责说大东公司处心积虑要挣三大材的差价,提高工程造价。高见青有理有据地说,我们完全是按照文件政策办事,希望武警的同志在这方面给我们做个榜样。噎得贺东航一时无话。后来甘冲英上任拍了板,大笔一挥:按文件规定办。就把三大材的采购批给大东了。贺东航又要求武警派员参加采购,以便监督。甘冲英一句话就顶了回去,工程用料如果违反设计要求,损失大东自负,你操那个心干啥!听说俩人还吵了几句,但甘冲英是分管副总,贺东航奈何不了他。 工地一天一个样。营房的主体工程基本起来了,机场的附属工程都已见了轮廓,停机坪的地面已经平整夯实。罗玉婵很满意,向迎过来的索明清和高见青打了招呼。在年龄注定提不了正师之后,索明清提出以主要精力来西郊抓工程,省却了机关的繁杂事务和无聊应酬,人显得很洒脱,脸色也比过去明快,话也多了。高见青刚从罗玉婵联系的一家水泥大厂提货归来,因办货顺利也挺兴奋。他把罗玉婵带到简易库房,指着刚码放整齐的水泥垛,说了头批货的吨数和价钱,并说对方都是按罗总的要求供的货。罗玉婵饶有兴致地过去看了,连声说好。 索明清看了水泥袋上的字样:k省最大的水泥厂之一,符合贺东航他们的设计要求。本来,直升机的停机坪不像战斗机对跑道的强度要求那样高,用强度稍低点的325号水泥也可以,造价也便宜。但贺东航坚持要用高强度水泥,铺设的钢筋也必须用国产螺纹钢。这两种型号的材料,质量都是免检的。叶总也强调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批准了贺东航主持设计的方案。 高见青见索明清看得仔细,就问:“怎么样,索部长是否满意?”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索明清含笑拍拍水泥袋子。 高见青也拍拍袋子:“绝对货真价实。” 索明清摇头:“这年头,穿裙子的不一定都是大闺女。” 高见青说:“这种话贺东航说说还可以。索部长是甲方质量总监,又是和大东公司利益相关的人,这个玩笑开不得。” 索明清听出高见青话里有话,反感这种教训晚辈的口气,就说:“老索当部长资质不够,开玩笑的资格还是有的。” 罗玉婵像啥也没听见似的:“甘副总这几天在忙啥呀?捎话给他,我还要跟他学搏击呢!” 首长办公会叶总主持。他抱着一摞电报夹子提前到了,胡子刮得光光的,着装很严整,长袖衬衣的下摆按规定扎在裤腰里,系了领带。他的肚子在胃的位置就鼓起来,像扣了个小号行军锅。 宁政委和索明清在健身房打完乒乓球,相互批着臭球,卡着点进了会议室,宽松着衬衣坐下了。苏娅向叶总报告人齐了。叶总“唔”了一声,继续看电报。等了一会苏娅又去报告,叶总还是“唔”,还看电报。满屋子只听落地钟自己咔咔响,叶总还没抬头。一屋人正在僵着,就听宁政委扑哧笑了,说:“老索啊,咱俩整理警容风纪吧!”等二人红着脸把衬衣扎进裤腰里,叶总才抬头宣布:本次办公会七项议题…… 关于武警派员参加三大材采购的事,贺东航不甘心,又拿到今天的首长办公会上来说了,结果不但终获通过,甘冲英还被叶总和宁政委共同撸了一顿。 索明清汇报了西郊工程进展情况之后,贺东航正式提出三大材应由我们甲方采购,至少要派人参加采购。甘冲英拍拍面前的文件夹子说,省里明明规定应由乙方办,你们司令部三番五次提这个问题究竟什么意思?他上任以来很想把工程抓好,由于工程事关大局,不仅贺东航隔三岔五去指手画脚,叶总和宁政委也常去视察作指示,而且有的指示相互矛盾,使他很烦。他借机发了一通火: “我认为现在有的部门、有的同志,不按分工乱插手、乱干预,是非常不好的,而且动机和效果都很不好。党委分工我抓工程,我就要向党委负责,信不过我可以另请高明。如果再这样乱捅咕,出了问题我不负责。” 贺东航不说话了。他听出了甘冲英的两个误区:对党委集体领导和首长分工负责的理解各有偏差,属于基础知识方面的欠缺。根据他的体会,初进领导班子的人要切忌两条:一是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视为独立王国,别人过问就是争权,甚至总队长、政委都问不得。再是开口闭口“我对党委负责”。政工条例规定得很明确,只有总队长、政委才有资格对党委负责。甘冲英在支队当头当惯了,啥事都个人说了算,初当副职惯性难收,今天挨批看来是难免了。 果然,叶总摘下眼镜问他:“你说你管的那块别人碰不得,你要向党委负责。我倒要问问,你的权力是谁给的?” 甘冲英振振有辞:“人民给的。” “书上是这么说的,那说的是人民把权力发给了我们党。如果你甘冲英的这点权力都得人民来发,你想把人民累死?告诉你,你甘冲英的权力是我和宁政委给你的,你又是个军事副职,主要是我给你的。按条例规定,我和丛龙同志对总队所有的工作负全责,什么事都要管,因为需要摆脱具体事务想些大事,就把一部分事情交给你们副职管。管也是替我们管,管得好让你管,管不好给你收上来。你管的任何事情,我只要认为必要都可以直接管,懂不懂?说起来你有一票之权,那是指你要参与党委的集体领导。在日常工作当中你只有建议权、执行权、落实权,向党委负责还轮不着你,懂不懂?要是你也能向党委负责,怎么总队出了问题司令员、政委不处分你,光处分我和老宁?采购必须参与监督。前段搞得不错,我基本满意。好了,你讲吧。”他戳戳宁政委。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六章(2) --------------- 宁政委把领带朝下拽了拽:“最近我常考虑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班子成员在不断更新,尤其是新进班子的同志必须加强学习。要懂得自己的职责,找准自己的位置。一个班子就像个锣鼓队,该你打鼓你打鼓,该你敲锣你敲锣,一切行动听指挥,守规矩,这才成曲调!如果分工你敲锣,就觉着锣是你自个的,愿敲几下敲几下,还愣认为自己该敲大鼓,一槌子定音,那你让叶总敲啥?这叫什么锣鼓队?瞎砸巴队!” 叶总说:“完全同意,只更正一点:你是敲鼓的。” 苏娅把转业报告摊在贺东航的案头。 贺东航的眼就像被静电打了一样,问怎么回事?他本来就对苏娅在医院的表现不满意。老人家已经伸过了橄榄枝,你为什么不接呢?搞得叶总、宁政委也下不了台。父亲在他们走了之后愈加伤感,直说“积怨甚深,火气未消”啊。 贺东航很不耐烦地问她:“你开什么玩笑,人家转业干部这个月都报到了,你现在转到哪儿去呀?” 第69章 按惯例,转业干部是去年年底报名,今年8月到地方报到。 苏娅说:“总部不是提倡正团职干部多走吗?现在报上去也能批,接收单位我自己找。” 贺东航一拍桌子:“那咱俩到底算怎么回事?” “你要给我一些时间。”她终于说。 “时间!”贺东航跳起来,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暴躁地摇晃她。“你转业了就有时间了吗?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绝对不放你走!” 罗玉婵带着高见青,来到这家她占有相当股份的搏击馆。她吩咐老板有贵客来。贵客就是甘冲英。 甘冲英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罗玉婵。 罗玉婵清楚,这种吸引是复合式吸引。生理上,这是成熟男人对成熟女人的吸引。心理上,是森林对鸟儿的吸引。而理智上,则是地位对欲望的吸引。 她曾经如饥似渴般地向往金钱。当那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重感情又善体贴的已婚男人贴近她时,她很快就跟他去了。她是真的爱他呀,爱他的相貌英俊、风度翩翩,重感情又善体贴,更爱他的万贯家财。她那时的思想还刚刚处于“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认识阶段。他给了她不算豪华但还算体面的房子,给了她一辆乳白色的很名牌的二手车,她满足得不得了。每次同他恩爱缠绵之后,她都感到泡进糖罐子里似的甜蜜,她猜想身旁这个充分享用了她的热汗津津的男人,最应该满足了。但他每当这个时候便要感叹世事维艰。 她至今记得他赤着膊抽着烟,无比倦懒地说:“我在工程上挣的一分钱,同你在美容店挣的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在这个社会上,真正靠挣钱养活自己的人充其量算个三等人,而不挣钱、不花钱就过着强似咱俩百倍的人才称得上是顶级的人。” 像许多这样的故事一样,那男人最终离开她,回到了老婆孩子身边,临走,留给她一笔不算太多钱。她开始独身闯荡江湖,知道了江湖上既有绚丽多姿的机会,又有无比险恶的暗算。这个社会鼓励你去拼,你去搏,你去赛,但多是让你参加“障碍赛”,它会生出许多“障碍”来障碍你。无论是有钱的参赛者还是无钱的参赛者,能不能跨越、能不能摆平这些障碍,就看你的法力了。她开始理解那个男人的艰辛。也就从这个时候起,她才比较全面地领略了“金钱不是万能的”。她知道了还有一种凌驾于金钱之上的东西,这种东西看似不是钱,却比钱还值钱得多。它如同一张内涵无度的信用卡,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这卡儿插对了孔,无数的金钱便会江河般涌流出来。这种东西叫“权势”,它的外壳叫“地位”,而它的奥秘就叫“待遇”。尽管你金钱汹涌,富甲八方,出国可以包乘豪华专机,但你不会是vip(重要客人),你外出钓鱼打猎都可以包乘几节软席车厢,但你坐不上公务车,更无缘侈谈专列…… 甘冲英如约而至。今天,大东老总、副总请他喝酒,他指名喝茅台。 罗玉婵把这间搏击室搞成了搏饮合一的场所,半边酒桌,半边搏击平台,上下射灯四壁镜,映得屋里水晶宫殿一般。她连椅子带人靠近甘冲英,甘冲英向她举杯,她双目流波比酒香还绵长,说要敬甘冲英。高见青喊“交杯酒”!二人交杯喝了。高见青又喊“大交杯”!罗玉婵刚坐下又起来:交就交!甘冲英有些犹豫。这种大交杯很复杂,双方要用端着酒的胳膊从对方颈项上绕过来,然后找自己的嘴来喝,等于是拥抱了。 甘冲英今晚有意要放松。日渐传扬的贺苏两家的离奇事,苏娅对贺东航的拒绝,甚至提出转业,让他和旁人一样意外,除了意外,他还比别人多出点窃喜,多出点幸灾乐祸,真他妈的解气!正想着,女人的香水味盖过了酒香,罗玉婵粉面桃红地靠上了他的肩膀…… 毫无疑问,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喜欢上了她的坚强能干、她的百折不挠、她的妩媚妖娆、她的性感大胆,甚至她的狡黠贪婪,喜欢这种女人是一种冒险,有冒险就有刺激,男人谁不向往刺激?甘冲英伸出一只胳膊,将罗玉婵揽在怀中,那种温软馨香的感觉是边爱军完全缺乏的。边军医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边军医的身体永远给他一种坚硬的感觉,边军医的一本正经永远让他望性兴叹。甘冲英的胳膊使了使劲,罗玉婵在他怀里靠得更紧了。甘冲英闭上眼,一扬脖子,在赤水河畔酿造的烈性汁液涌进喉头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贺东航的郁郁寡欢和情场失意……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六章(3) --------------- 罗玉婵喊“搏击,搏击”!高见青忙叫经理去张罗。 甘冲英已装裹停当。他对这项运动有感情,戎马二十多年,他就是这么一招一式打上来的。 罗玉婵从更衣室出来已是搏击装束,短打上衣七分裤,风摆杨柳般飘到甘冲英跟前。说:“咱俩强强联合,打遍省城打遍k省。你知道我趁多少钱?猜猜嘛……”她凑到甘冲英的耳垂边说了个数,咯咯笑起来。“都是你的,你大把花去!” 罗玉婵说的是醉话,可醉话往往是真话。甘冲英心里涌上感动。 罗玉婵接着说,我累,我乏,我不愿意再搏击……能不能投奔你?你不说话,看不起我,我不如苏……娅?她算啥?花瓶,全凭爹娘把她搁个好地方。我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你也是。我就喜欢你……这一条!她呜呜哭了。这是公共场合,高见青随时过来,甘冲英感觉不妥,忙半托着罗玉婵哄道:“乖,听话,我们去叫陪练过来,散散酒气。”罗玉婵破泣为笑。像个小女孩一样说:“好吧,我听你的。” 两个戴着头盔遮着面目的陪练,小心翼翼进来,从形体看是一男一女。甘冲英把罗玉婵交给那男的,就戴上拳击手套走到屋当央,喊那女陪练:“来吧,把你的劲都使上!”那女陪练初时拘谨,只避锋锐不还击。甘冲英看出此人不凡,心想这小小武馆竟也卧虎藏龙,便接连发起攻击,用腿法朝她紧逼。那女子并不惊慌只是迅速闪避和格挡。眼看要被打下平台时,她倏然起脚侧踹甘冲英的支撑腿,甘冲英一趔趄,正待上防时,那女子又一记直拳直捣其腹,并迅速低身下潜,抱起甘冲英尚未复稳的腿一提,甘冲英仰面倒了。那女子未做接下来的“跪裆”动作,却上前搀扶甘冲英。甘冲英大喝:“蒙荷,你怎么到这儿了?”那女陪练慌忙取下头盔,现出“蒙荷”真面目。 甘冲英气哼哼地坐着不起来,问还有谁?那个男陪练把像一摊泥样沾在他身上的罗玉婵扶扶正,也取去了头盔,原来是麦宝。甘冲英气恼地喊:“还有谁?你们才离开特支几天就反啦?全体——集合!” 集合动作很快。小燕、江凌和几个男女战士都像地里冒出来似的跑来列队。甘冲英恨恨道:“说,这是为什么?” 指挥学院的新学员们埋头屏息。最后还是小燕说:“夏大队的家里有困难,我们想想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到这来挣几个钱补贴他。错是错了,甘总你不要没收我们的钱,怎么处分随你了耶!” 甘冲英摩挲着麦宝的肩膀,问:“你也来了?”麦宝目不转睛地答道:“是。无论在部队还是回到家,夏大队长都是我的教官。” 甘冲英点点头。关于作战有功的士兵进校的请示总部已经批复。为了保证预提警官的文化素质,总部指示,特批入学的士兵,文化分数不得低于200分。麦宝分不够。出人意料的是,马小英和胡大姐那边没什么动静,是麦宝不让找人,他执意年底复员。他对蒙荷说,在部队这所大学校他就要毕业了,学的本事够用,警校不上也罢,我也不是上学的料,回去照样天高地宽。甘冲英又问:“马小英同意了?” 麦宝庄严地哼了一声:“她听我的。” 甘冲英踱了几步,喊来了经理。经理亦步亦趋,看他像看人民币。甘冲英挥手说:“这几个陪练都是我的高徒。他们的报酬你给我开双份。”他又指着麦宝:“这一个,另加500元。什么罗总?我是甘总!” 贺远达挥着蒲扇,跟两只饿蚊子打游击。 他和亚敏的离异,准确地说是他下决心让她离开,是婚后的第三年。这是一段他记忆最清晰却又最不愿意重新过滤的经历…… 新婚后的一段时间,贺远达对亚敏说的西方的个别词语甚至有了好感。他对她说,我看“蜜月”这个叫法就不错,不该排斥,还可以考虑延长为“蜜年”。那一阵他真甜蜜,眼睛嘴巴上都抹着蜜糖。他体会到了刘文才为啥想老婆想得发呆,体会到了他为啥要他胜利之后必须成家,他也更为另外七个战友惋惜,感叹他们韶华早逝,未能领略人生这段妙不可言、甜不可喻的时光。可惜他这种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五六个月之后,他便耻笑“蜜年”的提法,过了一阵连“蜜月”都怀疑了:什么“蜜月”,我看是战端未开之前的和平烟幕,是男人受苦受难的前奏曲。 在饮食起居上,他们总起来说相安无事。一日三餐,他到师小灶吃,她到师医院,各吃各的。星期天她也会在家烧几道淮阳菜,他觉得味道好,高兴了还找政委来喝两杯。她爱干净,也勤快,屋里收拾得纤尘不染。他在整洁和埋汰面前还是选择整洁,冲澡、洗脚是家乡赋予他的与生俱来的习惯,参加革命以后还学会了刷牙,她只是帮他改进了刷牙技术,把牙刷的横直运行与上下切磋结合起来,这使他很信服。 这些都是幸福的。 逐渐到来的苦恼盖出于二人思想认识的不好统一。 第70章 他发现她遇事总有自己的观点,而且自信,讲得也有条理。对军内的事,社会上的事,她也会谈些看法。这还好对付,他手里有真理。听烦了就把上面的文件和宣传提纲给她念几句,她就不吭气了。讨嫌的是他回到家里说几句工作上的事,或者发个什么人的牢骚,她也能反应很快地讲出不同的道理,站到他的对面去。他越来越发现,她那堆好看的头发下面埋藏着一个没事找事、没理找理的头脑,因此他也越来越烦。比如他开会回来晚了,进门就说政委没打过几个像样的仗,张口还nfda2nfda2嗦嗦没完。她肯定会说政委有水平,威信蛮高。他如果哪天回来说,某个团长把事儿办砸了,他臭骂了他一顿。她肯定会说还是以理服人好,光骂也难以提高干部。他带她去参加苏联驻军首长的宴会,他看不惯那个白桦树样的苏军少校对她大献殷勤,把她脚离地地抱起来转圈。回来就骂,这是吃的什么狗屎饭,哪有饭?她会说西餐的饭菜是混为一体的,那道牛排既是菜又是饭,营养价值高。偶尔有一天他高兴,拉她坐车出去逛大街,他命令司机:走,从甲地到乙地。她一般会说,还是先从甲地到丙地到丁地最后再到乙地吧,办事多又不走冤枉路。她对他的指教也是直言不讳的。如果听了政委的报告,他回去问她,是不是又臭又长?她会说,你跟参谋长怎么老交头接耳?这样对政委不尊重。如果他作了报告,回来问她,怎么样,反映不错吧?她说,别在台上抠鼻子,那是对下面的同志不尊重。他很光火:我又没抠下面同志的鼻子,怎么就不尊重他们了呢!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六章(4) --------------- 这些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每件事都使他不愉快,使他烦。时间长了,攒多了,不愉快就穿成了串,串在他的心里。一个年轻有为、战功赫赫的师长,在师里一呼百应,到家里却缺斤少两,使他感到很没有颜面。为了挽回颓势、力争主导地位,他做过多次努力。暴跳如雷用过,但她不跟着他暴跳,先以沉默表示蔑视,待他的势头减弱之后再晓之以理,他那时就只剩下生闷气。冷淡她、不理她用过,但屈尊说软话的又往往是他自己,夜深星稀之际,焦渴难耐的他,只好放下一切架子,硬撑着骨头架子爬向绿洲……事过之后他又安慰自己,有什么丢人的,不就为要个孩子嘛!这倒是真话,他想要孩子,而且很迫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在他脑子里还是根深蒂固的。他对协助她生孩子的事情非常重视,正常时日,往往把它作为当日工作的总结或新一日工作的开始,挥汗耕耘,不辞劳苦。但不知怎的,从婚后直至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的整整一年里,全无种子破土发芽的痕迹。问她,她说哪能那么急?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由于对她的偏执、倔强采取了姑息迁就的态度,最终导致了令他痛心的后果。 1950年10月,贺远达奉命率部由安东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亚敏强烈要求随师野战医院同期入朝。此后的两年,他和她分得多,合得少。问题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师野战医院有一个叫小张的军医,是打锦州时解放入伍的,同她一起入朝。这个人他不认识,他和她离婚之后,一次集会时肖万夫远远指了指,说就是那个人。看上去他瘦高高的,戴副黑边眼镜,文弱弱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吸引力。小张军医的姑夫解放前有血债,1951年初被人民政府镇压。后来他的家乡有人举报,说小张身为志愿军军医,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竟然给他的姑母写了慰问信并汇了100万块钱(老币),说这样的败类不能代表祖国儿女抗美援朝,强烈要求把他遣送回国。师政治部把这封举报信转呈给他的时候,政委在国内开会,他正在鸡雄山的坑道里指挥部队投入五次战役。他看了那封用毛笔写的举报信,觉得言之有理,一个志愿军军医,是不能同情一个手上沾有人民鲜血的敌人之亲属的。政治部调查后的意见为“拟同意”,他批了“同意”。 她找到师指挥所时,五次战役刚刚结束,她转移伤员路过这里。他被从行军床上叫醒,一脸憔悴,两眼血丝,两鬓的乱发跟络腮胡子接在了一起。五次战役虽说打胜了,但胜利很不圆满。他用两个团包围美军一个步兵营,由于敌我装备悬殊,我军火力弱,当晚未能歼灭被围之敌,结果天一亮,敌人就在航空兵、炮兵、坦克的支援下,由援兵接应突围跑了。敌我伤亡的比例几近一比一。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但她说: “对小张军医的举报是不公正的,请师里慎重处理。” “资助一个反革命分子亲属,这就公正了?” “他姑跟他姑夫是有区别的,并没有血债和劣迹。” “这里是前线,是师指挥所,不是在家里。” “这跟家里家外没有关系,我受战地医院十几个同志的委托,郑重向你反映这个问题。” “这是组织上处理的事情,我已经批了,你不要再干涉。” “请师政治部认真调查,听取本人的申诉,绝对不能把他遣送回国。” “山顶上,山坡上,山沟里,那么多伤员等你们抢救,那么多烈士还没埋呢,你为什么单单为他跑到这里?” “这次战役他抢下来13个重伤员,他也成了重伤员,你还要这样去处理他吗?” 当电话铃骤然响起的时候,他指着洞口: “你,给我滚出去!” “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我将向军里反映。” “你敢,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 “我绝不牵扯你。” …… 她真的找了上级,通过军卫生部找了军政治部。军政治部来电,暂缓遣送。十天后又来电,遣送不妥,不做处理。 五次战役胜利不圆满,他同她的第一次战役失败倒很彻底。 1952年春季,他带领部队构筑坑道工事,与敌展开阵地防御作战,她仍在师野战医院。自五次战役她和他正面冲突之后,她再未找过他。一次作战会议之后肖万夫钻进了他的掩蔽部,满腔热忱地介入了他的婚姻。肖万夫拉严了厚帆布门帘,不停地问亚敏的情况,神色很诡秘。他开始警觉,可能这家伙听到了她的什么消息,就把会议上表扬肖万夫团的内容又口头说了一遍,肖万夫进一步得意之后便传播了亚敏与小张军医的风言风语。大意是亚敏本来就对那个小子有好感,这才不顾一切保护他,他受到了保护,更对她心怀感激。贺远达听罢头脑轰然作响,就跟坑道表层被敌人扔了炸弹一样,人被震得颠三倒四,一时还无法组织还击。他想起师前指里的那一幕,震怒之余还有一种被羞辱、被欺骗的感觉,甚至萌生了一种恶念。肖万夫紧张地问他怎么办? 他终于表态:他娘的! 尽管后来师组织科对此事侧面做了了解,报告说事情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有的是捕风捉影,有的是听风说雨,但贺远达认定无风不起浪。这件事在他心头蒙上的阴影,无人能帮他挥去……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六章(5) --------------- 贺远达报过一次病危,抢救过来了。 那次贺东航和郦英都在他身边,正说着话,他突然脸发紫,呼吸急促,捂着胸口说了声“难受”,就倒下了。望着戴了氧气面罩陷于昏睡的父亲和一屋子的紧急抢救器械,贺东航才逼真地感到,父亲已到了垂暮之年。 他首先注意到父亲消瘦了,黑白间半的头发渐渐褪尽了黑色,寿星眉完全花白,面皮上的老年斑悄悄增多,特别是那双昔日曾目空一切的眼睛减少了多半光泽。 贺东航心疼父亲。先是卓芳的公然背叛,后是苏娅妈妈的无言遣责,正当父亲的感情波澜难以平抑之时,小羽的离婚又使他雪上加霜。他管不了女儿又无言以对挚友。小羽请求允许她离婚遭到他痛斥的第三天,他还没想好这事怎么跟肖万夫说,小羽就通知他,离婚手续办完了,第二天父亲就报了病危。 肖大戎的突然登门使父亲惊呆了。母亲说,当时只听病房外一声洪亮的“报告”,肖大戎一身戎装闪进门,刷地一个军礼,喊了声“爸、妈”。父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努力掩饰着窘态。肖大戎说他就要飞回新疆,特来给爸爸妈妈辞行。 父亲问:“你爸爸叫你来的?” 大戎说:“爸爸妈妈都想通了,同意我们离。” 母亲说小羽这孩子实在不像话,我们怎么也劝不听。 大戎岔开她的话:“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几年,愉快的事情还是值得回忆。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有很多她不满意的地方。现在过去就过去了,请两位老人保重身体。我爸爸妈妈的心情跟你们一样。我希望,不要因为我和小羽,影响了你们多年的友谊……” 大戎的辞行,促使父亲下决心给肖万夫打了电话,但父亲对小羽的事仍然难以启齿,只问:“老肖吗?身体怎么样啊?有日子没见面喽。”那边说:“……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嘛,五六个处分背着嘛,翻开档案看一看,跟旁人比一比,沃(我)他娘的,缺的职务很多,就是不缺骨气……” 母亲说,易琴阿姨悄悄给她打过电话。她几次劝肖叔叔到医院看父亲,也商量一下孩子的事。肖叔叔犟着脖子,一口一个“沃(我)他娘的”。她家里也吵翻天了,多亏大戎和他姐姐、弟弟做工作,说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不如早离了早结早抱孙子。 第71章 易琴阿姨说,最后她也跟肖叔叔拍桌子了,说男婚女嫁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自古都说捆绑不成夫妻,这都到了啥年月了,你还想掏出驳壳枪强逼呀!肖叔叔嚷嚷着,强逼怎么了,不是也把你个讲洋话的学生逼过来啦!易琴阿姨说,那是怕被你打成反革命,连累了我的爹和娘! 肖叔叔和易琴阿姨的婚事,贺东航听父母多次说过。父亲当年把易琴介绍给肖万夫之后,组织科多次给易琴谈话她就是不答应,失去耐心的肖万夫提着枪敲开了易琴的门。那一夜,风卷雪花在门外,屋里就他们两个人。煤油灯把肖万夫的脸照变了形,还把他的虎背熊腰投影到墙上,晃来晃去很吓人。只听“叭”一声爆响,肖万夫把驳壳枪拍在桌上,桌腿都吓得瑟瑟发抖。肖万夫怒不可遏:“沃(我)他娘的,好好的共产党你不嫁,难道要嫁给美国鬼子,跟着他们反革命吗?”母亲说,肖叔叔骂了声娘,真让你易琴阿姨担心爹娘了。她家是地主,那年正“镇反”呢! 还是那条让他想起飞机跑道的高速公路。路朝着车的行进方向快速延伸,将一直把贺东航带到岳海市,到达海军航空兵s师师部,协商增调特级直升机飞行员的事情。 苏娅的转业报告最终还是报到了武警总部,总部果然增拨了转业指标。这样苏娅就可以不来上班了。贺东航曾试图带她一道去选飞行员,苏娅却说不行。她准备转到省委办公厅,办公厅现在就要她去工作,尽早进入情况。这是苏伟办的。说明苏娅一天也不愿意在这儿待了。 贺东航开车到苏娅家楼下的小树林,用手机把她叫下来。 “你是下决心不再见我了。” “是办公厅那边确实催我去。”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是按照规定程序办理的。” “我是说留下我在这里不明不白。” “这方面的有些事是很难兼顾的。” “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去理解。” 她居然走了。 “我理解你的恋母情结!”贺东航冲她的背影大喊。 苏娅停步,转身,送过一个英语单词:“snit!”跑了。 贺东航懂这个词儿,译成中文是“混蛋”或“狗屎”的意思。他没追她。一个女下级,能面对面这么称呼自己,可见同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只能表示欣慰。 一辆三菱越野戛然停车。是甘冲英的车。罗玉婵探头招呼他: “贺参谋长,几天不见,你好像瘦了。这可真是的,国事家事天下事,你操心可得悠着点!” 霓虹灯把她的笑脸映照得很生动。驾驶座上的男人低头点烟,打火机的光亮告诉贺东航,那是甘冲英……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1) --------------- 增选飞行员的事办得很顺利。贺东航在海航s师英师长那里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辞别新弟兄返回省城。英师长见他去意已定,亲自开车百里相送,直到高速公路入口处才相拥以别。 叶总听了汇报连连击掌。说我还担心海航舍不得割肉呢,你怎么把英师长买通的?贺东航笑着说,去之前对姓英的搞了点背景调查,这个人一是傲,二是爱奇石。叶总说人家傲是因为有资本。贺东航说所以咱去了就特别谦虚,还给他带了两箱子石头。叶总说你能有什么好石头,八成是糊弄人家。贺东航说,是在老爷子的收藏品里选的。叶总问,你不怕他撸你?那可是他的心头肉!贺东航说,他已经没有力气下地下室了。叶总叹息一声。又掰着指头算算,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耽误不了明年八一的反恐怖训练成果汇报大会。贺东航说没问题。这个汇报大会已列入明年的重点工作,叶总非常上心。 叶总站起来说:“小苏走了两个多月了吧。有些事虽然不遂人意,但从长远看并不一定是坏事。你从现在起给我集中精力抓工作,特别要把明年的训练成果汇报抓好,把总队的战斗力好好展示一下。我是无所谓了,你的路还远呢,懂不懂?” 贺东航似懂非懂,但听出话里似乎别有含义。临出门,叶总又说,沙坪的柴监狱长昨天来找你找不着,找到我这儿,要给甘越英落实政策。你现在不要管这事,也不要找宁政委,该办的时候我自有办法。末了又问贺东航“懂不懂”?贺东航这次真没懂。 贺东航给宁政委汇报时,只说海航风格高,对武警很支持,没说送石头。宁政委说,我考虑到这事不会很难办,派你贺东航去,也考虑到了你的协调能力。他最后也提到了苏娅,他要贺东航给龙副司令打个电话,说他已经尽力了,但是留她不住。又说人走了对发展关系可能更有利,末了还勉励他好饭不怕晚,沉住气。 贺东航立即带方参谋驱车去西郊工地。刚才向两位将军汇报时,他几乎要建议,鉴于甘冲英和罗玉婵已经进入恋爱阶段,他继续负责西郊工程是否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等等再说吧,毕竟还是传闻和猜测,人家甘冲英没宣布呢。 一出营门,他就给甘冲英打电话,说了选飞很顺利,又说英师长提醒咱们要注意水泥的型号,弄错了可不是玩的,要甘冲英一起到西郊现场再鉴定一下。甘冲英说,等你去鉴定早晚三秋了,罗玉婵那里没问题。贺东航说,你不去我去了。甘冲英问,你要去调查她?贺东航说,别说那么邪乎,去看看总可以吧!看来你俩的关系进展神速啊,查她就跟查你似的,看把你心疼的。甘冲英说,你不心疼苏娅?贺东航心里咯噔一声,甘冲英这是在正式宣布跟罗玉婵的恋爱关系了。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首长,你现在分管工程,可不能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哦…… 话没说完那头已挂断电话。贺东航盯着嘟嘟响的手机,自我解嘲地笑笑。 12月中旬了,天还没有上冻。往西郊去的公路两旁工地不少,净是一派繁忙景象,哪个公司都想在上冻之前多赶些活儿。贺东航对开车的方参谋交代,到了工地我到机坪转转,你想办法取点水泥样品回来,交给甘副总找人化验。要注意隐蔽。 一到西郊,贺东航直奔停机坪。机坪正在打水泥地坪。贺东航做出闲散的样子,故意向搅拌机旁的工人问些外行话。“啥水泥都中吧?”“哪能,得425号的。”“你用了假的谁还知道?”“哪能,军事工程,谁敢掺假?”“真假谁能说了算哪?”“哪能,工地上就有化验的。”贺东航随手从空水泥袋上撕下一块印有数字的牛皮纸,踱到昨天打好的盖着草苫子的地坪边上,蹲下来看看,摸摸…… 贺东航正跟工人们闲聊,一个耳朵很大的助理员颠颠跑来,见贺东航没起来,连忙蹲下递烟点火。贺东航知道他是根据首长办公会的决定,加强到材料采购组的,就敲着地坪问他,这些玩艺是否都经过质量检验?大耳朵助理说工地上就有检验设备,错不了的。贺东航说你小子可得把眼瞪大喽,屁股得坐在甲方一边。助理员连忙把屁股向他靠拢了,说那是那是。贺东航对这个人不熟悉,但知道他是索明清的老乡,索明清的家务事多是他料理。见方参谋已在车旁等他,就拍拍手上车了。 回到机关方参谋来电话说,甘副总说水泥用不着再检验,不收。贺东航想了想说,把你搞到的样品和这块包装袋都送给苏主任,请她送省质检中心,尽快提供质量鉴定报告。 大耳朵助理这时正向工人打听贺东航刚才都问了些什么,又到贺东航刚刚蹲过的地方看了看、摸了摸,只差没用大耳朵听了。他一脸狐疑地拨通了高见青的手机…… 再过一周就是2002年元旦,早交班的气氛符合常规地严肃起来。 军人嘛,每逢佳节备战忙。解放军的战备教育多是讲美国和周边国家的情况,武警讲敌情社情就鲜活多了。比如哪个专搞爆炸的恐怖组织头目已潜入k省,哪个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已出现在省城云云,听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贺东航捧着一摞情况通报,光拣要点就传达了20多分钟。 叶总照例用两句老话开了头:“树欲静而风不止。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居安思危。”又重点强调了保持部队内部的安全稳定,一连问了几个“懂不懂”?除了宁政委,大家都点头表示懂。贺东航很理解。武警维稳任务确实很重。但通常是协助和配合公安,真出点差池公安也会护着,谁会说自己省的武警熊?但武警内部管理出了毛病就跟公安没关系了,全得总队长、政委担着。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2) --------------- 根据贺东航获得的信息,总部党委刚刚研究了一批干部提升,叶总差一点就上去了,但最终没弄成。不过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入围了。遗憾的是,众人瞩目的宁政委这次未能提升,因年龄的关系,他已没有了下一次机会,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驿站只能是副军,到点休息。 一个干部的提升取决于综合因素,有的时候年龄倒成了决定性因素。索明清比甘冲英年长八岁,无缘竞争副总。甘冲英说:“老索别灰心,八岁算什么?”索明清说:“八岁说明,我八岁的时候你零岁。” 宁政委在同期入伍的兵当中年龄算大的,最后的职务冲刺就被年龄卡了。有人劝他把年龄改小两岁,说人家能改你为什么不能改?他说:“人家改是科学的,我改就不实事求是。一是对组织不忠,二是对爹娘不孝,三是自己折寿。本该80岁逝世,78岁就死了。” 第72章 …… 叶总最后把眼一瞪:“最近风气不好,乱议论,有人说我要到这儿去到那儿去。我告诉大家,我叶三昆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干到底!”这番话说得满屋鸦雀无声。叶总讲完之后照例是宁政委作指示。大家很想从他的脸色、表情和语气里找出点异常,但是没有。宁政委一如常态地肯定了叶总强调的问题很重要,又把他最近常考虑的问题归纳为三条,娓娓讲给大家听。第三条竟然是强调落实干部休假制度。他说他算了算,今年至今,机关干部休过假的还占不到百分之七十。 “这不行啊同志们。休假是保持和提升机关战斗力的重要措施,也是密切家庭关系、夫妻关系的有效做法。贺参谋长,对机关干部的精力体力资源可不能搞破坏性开发呀,你们司令部加班过多,休假率低于人家好几个百分点。能不能想想办法,元旦前后短周期、多批量地安排大家休息几天?不要等春节挤成个堆。” 贺东航挺感动。觉得当官当到宁政委这个份上,才算是当出品位了。 叶总把贺东航和焦主任叫到办公室,从案头一摞材料里抽出了兰双芝的那封上诉信。说:“这个事情该处理了,总部纪委要求查报结果。我的意见,第一,独立团党委当时对甘越英的处理是必要的,他提了干部就喜新厌旧,当时影响很坏。党委对他的处理是考虑了当时的情况,集体讨论决定的,很慎重。事隔20多年了,他和兰双芝婚前是否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已无从查清。可以考虑维持原来的处理意见,不予更正。第二,由总队纪委会商省监管局,考虑到甘越英是个老同志,建议比照监管系统同资历人员,适当提高政治和生活待遇。” 贺东航听了大惑不解。心想这老头是怎么啦,这次没遭到提拔就不顾甘越英啦?他正要反驳,叶总摆摆手:“你们去给宁政委汇报,就说是我个人意见。当时我没有参加事情的处理,现在怎么处理请他定,他懂政策。” 宁政委听汇报的时候找出了几本样子挺旧的笔记本,边听边翻,不知查什么。焦主任汇报了叶总的两点意见,他开始凝神。贺东航赶紧补充道,叶总说宁政委懂政策,究竟怎么处理请政委定。 宁政委沉静地翻阅兰双芝的申诉,不时用笔画上几道,或打个问号。他的目光越过花镜的上框,扫了贺东航又扫焦主任。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抓起电话说:“请甘副总过来。”然后他站立在那面国旗下,说:“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情,你们正好来了。这事久拖不好,是该有个了断了。处理这类问题,历来是以事实为依据,以纪律为准绳。当时有当时的背景,也确实是党委集体议决的。三昆同志那时还在营里,我刚进班子。他意在维护当时的党委,不愿意轻易去搞后人否定前人。那届班子已经病故了三个人,还有一个也就这几天了。但如果实践证明当时确实是搞错了,那就要纠正。” 甘冲英进门刚坐下,宁政委就问他,当年你指证甘越英打了兰双芝的“提前量”根据是什么?甘冲英听了大惊,连忙说他没有做这个指证。宁政委翻开一本旧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用手指头点着一页问他:“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小雨,在我办公室,你说甘越英和兰双芝订婚之后他到她家住过。” 像有一处未长好的疮被人撕了痂,甘冲英疼得一哆嗦,急忙辩解说,他当时是说甘越英到兰家“住”过,并没有说他跟那个女人“睡”过。 宁政委一笑,笑虽无声却有寒气。他又用指头一戳:“黄纸蓝字,是我这个政治处主任记错了?从法律上讲,我这个记录就叫‘书证’。”他的指头可能是戳在那个年代久远但仍未褪色的“住”字上。“已经订了婚的一对男女,能够‘住’而不‘睡’,果真那样,倒是难能可贵。” 甘冲英脸上微汗,想再辩解已困难。焦主任说,甘副总当时是不是没表达清楚?他意在打圆场,却迎来宁政委冷冷的一瞥。 “你根本不了解他当时的情况,不要乱说。” 甘冲英灰着脸,没有再争辩了。 贺东航控制着自己没有插话。他上次已从甘越英那里了解到,所谓的“住过”,不过是因大雨而在兰双芝村里的破庙里滞留了半夜。他不愿意甘冲英此刻太难堪。 宁政委最后说:“我的意见三条:一、由总队纪委负责,你们三个再向甘越英同志调查,重点查清他和兰双芝订婚后的情况;二、本着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进行复审,提出意见,不错不纠,部分错部分纠,全错全纠;三、先同总部纪委沟通,认可之后正式提请总队党委讨论。”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3) --------------- 贺东航飞快地理解着宁政委的三点指示。显然,宁政委以更实事求是从而也就更科学的态度否定了叶总的意见。他已经暗示可以给甘越英“平反”。他的第一条就暗开了口子: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到哪里去取证,证明甘越英当年同兰双芝发生过或者没有发生过两性关系?两性两性,除了他俩谁还能提供物证书证?贺东航不得不佩服宁政委办事的多谋和严谨。 其实,贺东航和苏娅早向总部纪委作过咨询,遍查文件规定和《军官服役法》。军官通常只在两种情况下才被取消干部身份。一是未服满最高服役年限,执意要求退伍而经教育无效的;二是逾假不归,屡令不回的。即便是触犯了刑律的军官,因经济犯罪或刑事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以下的,在刑满释放时还要重新定职定级,安排相应工作。这就是说,即便是甘越英婚前有性行为、甘越英要与农村未婚妻毁婚、甘越英拒不与老婆同房,充其量只应受到相应的党纪政纪处分,但不能剥夺军官身份作战士复员处理。又何况他不是没做成当代“陈世美”吗?可见当时对他的处理“严”到了什么程度!《军官服役法》出台多年了,像宁政委这样的开口讲文件、处事查依据的首长,对这些精神不会不知道,这么多年谈起甘越英居然丝毫无所流露。难道这就是叶总讲的“时机不成熟”? 那么现在成熟了吗? 焦主任把贺东航拖进甘冲英的办公室,跟他俩商量甘越英的事具体怎么办。甘冲英把笔记本叭地拍在桌上说,老焦,怎么现在有的干部当面说人话,背后干鬼事,为自己升官踢开挡道的,老焦你是管干部的,对这样的小人怎么视而不见?贺东航说,冲英你有话好好说,这么指桑骂槐的可不符合师级干部的水平。甘冲英终于拍案而起,明说就明说!贺东航你算什么东西?这一年你处处找茬,新鲜的找不着你翻陈年的,甘越英用多少钱买通了你!贺东航说,甘越英一年的收入略等于你的三分之一,兰双芝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财力只怕还贿赂不动我。我说话凭良心,希望你也能这样。 焦主任听不明白也劝不住他俩,就说你俩慢慢吵着,我去忙别的。 甘冲英颓然坐在沙发上。兰双芝频频申诉他早有耳闻,柴监狱长也给他打过电话。他认为他当年没做错什么,说他到村里“住过”,错了吗?甘越英落到今天这步,完全是他对抗组织的结果。那个雨天的下午,宁丛龙确实向他问了甘越英和兰双芝的事情,问前还讲了句“边团长对你俩印象都不错”,而他确切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住过”。也许是自己的表情,语气,或许是心理让他理解成了“睡过”?他至今虽然羞于承认,但他当时那颗咚咚跳的心却是希望甘越英“睡过”的。那次谈话,使他们兄弟俩一个尺尺登高,一个寸寸下沉。甘越英还没有被一撸到底的时候,曾当着众人说他,冲英行啊,哈巴狗舔腚顺劲跳进茅坑里,名声是臭了点,可是不愁吃不愁喝。宁丛龙因毫不手软地严惩了当代“陈世美”而名声大震…… 甘冲英无心搭理贺东航,他见他倒了杯水,还给他也倒了一杯。贺东航身后的窗台上,是甘冲英从他办公室移植来的霸王鞭,如今已通身叠翠,酷似它的母体。 ……但这么些年他甘冲英的心路并非条条通畅,每逢人们忆起独立团,每逢人们说起恋爱结婚,他的心口处总插着一把刀,这把刀似乎就是他的堂哥当年把玩娴熟的、冷光灼灼的那把匕首,他动不得,动了更疼,更冒血。而每逢他晋升获奖,他的眼前总会走来他的那位黧黑脸膛、白牙皓齿、把解放帽的帽檐弯出美丽圆弧的堂哥。他用鄙夷的目光把那把心口之刀往下摁得更深……娶了边爱军之后,他就在构建自己事业的塔楼。每加高一层,他都觉出这楼的基座里面有动静,那里好像压着一双眼睛,甘越英的眼睛,那眼睛日夜喷射着这位堂哥的耻辱、愤怒和苦痛。他睡在日渐增高的塔楼上,心里不得安宁。而一旦他要把那双眼睛挖出来,那就可能导致整幢塔楼的轰然坍塌。他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些年他没有去过沙坪监狱,在总队机关工作时,有几次派他去他都借故推掉了。后来到了支队,因任务与沙坪不搭界,他平稳了几年。官至副总之后他几次遇到难堪:他分管后勤,沙坪中队的基础设施建设他要管,贺东航公开叫号逼他去,他嘴硬气短,只好派索明清去应付一下。 奇怪的是,宁政委今天使他一阵剧痛之后,他倒有了一种变态似的轻松感。如同他很久以前率分队接受战术考核,出发前已经探听到,必经之路上要出现一次“情况”,躲是躲不过的,但是何时何地出现情况不知道,也不知道情况是伏击? 第73章 雷区?炮火拦阻?还是染毒地域?他一路走一路在准备应付它,总走不踏实,有时还被搞得风声鹤唳。那时他是多么盼望“情况”早点出现,早见分晓早解脱……现在“情况”终于出现了,他悬了20多年的心可以归位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情况”的正确处置办法宁政委已经明确:他和他的堂哥甘越英正面接触…… “勇敢面对,逃避不是办法,你也逃不过。事情的真相你心里清楚,甘越英更清楚。明智的做法是,借这个机会把此事了了,这对你也是个解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当年就是个系铃的。”贺东航喝口水说。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4) --------------- 甘冲英目光嫌恶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家伙。他跟他年龄相仿,但却一脸生机,比他少相得多。他过的什么日子?他是拿日子当糖水喝,他当然不需要不讲良心,他的生活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他雄厚的家庭背景可以让他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跟自己大谈什么良心。而他呢?如果说岁月还要用痛苦、挫折、悔恨、失落来附加年轮,那他现在该是60多岁了。他咬着牙说:“我是系铃的,你贺东航是他妈的下套的,请你出去。”罗玉婵告诉他,贺东航前些天曾到西郊工地搞特务活动,装痴卖傻问水泥。他更觉此人居心险恶。 贺东航冷笑道:“甘越英的事连他自己都绝口不提,那是一条汉子,敢做敢当。犯不着由我来敦促你,这次的申诉是兰双芝找的总部。看在老战友的份上,我今天提醒你,西郊的工程你不宜再管。我担心罗玉婵、高见青会不会在水泥上做手脚,正在找人鉴定。我还担心你对罗玉婵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阻碍调查护局子。更担心你坠入情网被她牵着鼻子走,毁了你自己。” 甘冲英更加怒不可遏,他指着贺东航的鼻子吼道:“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你是不是没把苏娅搞到手,就想拆了我和罗玉婵找平衡?什么水泥,你究竟去调查谁?是谁给了你私自调查干部的权力?又是谁给了你过问我私生活的权力?” 贺东航把甘冲英的手扒拉开:“我告诉你老甘,维护工程质量人人有责,更别说我是总队参谋长,我调查的是水泥的标号,你火什么?至于你的私生活,我没有兴趣,只希望你好自为之。” 甘冲英曾反复问过水泥的质量,罗玉婵和高见青都咬定说没问题,还拿出了材料监督小组的化验单子,甲方代表大耳朵助理有亲笔签名。罗玉婵嘲笑甘冲英所谓的工程总负责只是挂了个名,说他哪一点不比贺东航强?让人家踩咕成这样,窝囊不窝囊?从前索明清管的时候怎么没这些窝囊事? 甘冲英越想越火,猛然抬臂往霸王鞭上一划拉,那团碧绿便擦着贺东航的鼻梢飞到地下清脆地炸裂了…… 焦主任一头闯进来,见状十分遗憾:“都信息时代了,掐个架也该高效率。我不是怕拉偏架,是觉得你俩应该推心置腹掐掐了!看来高潮已过,商量商量去沙坪的事吧?” 没过几天,方参谋就把苏娅通过省委机要送来的水泥质量鉴定书送给贺东航。贺东航扫了一眼,以不出所料的表情哼了一声,说有魄力呀,造假造到军事设施上了。他又问方参谋,苏主任没说什么?方参谋说,苏主任表扬你脸皮真厚。 贺东航让方参谋把鉴定报告复印一份先送甘冲英,隔20分钟再把正件送叶总和宁政委。他想这点儿时间够甘冲英应对了。 半个小时后他就听说,叶总和宁政委把甘冲英和索明清叫去了。至于将军们如何震怒,甘冲英如何解释、如何被责令脱离工程领导和大东公司如何赔偿损失,他连问都不问,都是明摆着的。 只一件事他没想到,索明清迅速病了,而且是种高级病。 在索明清病房门口,贺东航差点跟出门的杨红撞个满怀,杨红连忙道歉。贺东航见她面色红润、眉眼挂笑,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心里很高兴,问她索副部长病得重不重。她说刚安排了几项检查,还要等确诊呢。贺东航问她,跟小夏的事儿确诊了没有啊?杨红红着脸说这么大首长还开玩笑,一甩头发跑了。 一进门,华岩、刘丽凤和索明清的爱人大王都起身迎接他。索明清则一身病号装扮,躺在床上打吊瓶,他想起来打个招呼,大王一巴掌就把他摁挺了。华岩和刘丽凤给贺东航让座倒水,眉眼间喜气洋洋的,不像来看病号,倒像是过年走亲戚。贺东航刚要问话,刘丽凤又把不知啥时削了皮的苹果递到他嘴边上,一个劲“谢谢参谋长”。贺东航问谢我啥呀?一屋子人连索明清都笑了。苏娅刚走,宁政委就说司办主任不能缺,要他抓紧物色人选。贺东航连哏都没打,说华岩就很现成嘛。 贺东航问索明清的病情。大王抢着说:“昨天不知道叶总、宁政委怎么把他吓着了,晚上吃饭我一看,咦,拿筷子的手怎么哆嗦了?他非说是心情太激动,不碍事。我说你不升官,不发财,激个什么动?硬把他逼医院来了。杨军医说,看症状有点像帕什么森。”华岩说是帕金森,索明清就叹了口气。他的右手还真在瑟瑟发抖,像通了弱电流似的。 贺东航知道索明清是个爱面子的人,偏这手又抖在明面上,心里肯定不好受。就开玩笑说:“不可能吧,得帕金森的都是些高级领导人,比如美国前总统里根,国内也是省部以上的,我们老索历来守规矩,不可能越级生病嘛。” 索明清没笑出来,叹息一声道:“人过50病找人。我想通了,我不病谁病?我不抖谁抖?干工作看不见咱,找酒陪可捧着我了。老索爽,有量,敢冲!咱也贱,夸几句更来劲,一天三大碗,能不抖吗?有了我抖他们才不抖,我为工作而抖,抖而无愧。我抖是正常的,他们不抖才是不正常的……” 见索明清似有心声要吐,贺东航示意华岩夫妇离开,刘丽凤千恩万谢,还说了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拖着华岩去了。 贺东航问了索明清水泥采购和把关的具体情况,又问哪个环节可能出问题。索明清说三大材都是高见青办的,首长办公会以后我们加强了监督,是不是助理员那里出了问题?贺东航劝他冷静回忆一下,把疑点排一排,下一步总队还要组织调查,该说的要说出来。索明清举起那只哆嗦的手说,吃不准哪,吃不准。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5) --------------- 大王急了。说:“索明清你辛辛苦苦这些年,职务职务上不去,待遇待遇倒快下来了,这不快退了嘛,到这时候你还替谁瞒着掖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皇阿玛?你是格格?你是贝勒?” 索明清恳求道:“额娘,你让我们清静清静,我有话对参谋长说。” 贺东航、甘冲英和焦主任一起到沙坪,分坐了三台车。贺东航听焦主任悄悄劝甘冲英,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梗着脖子挺过来就没事了。贺东航心里冷笑:你那根底气不足的脖子,能挺得住甘越英20年生活的斤两? 临上车时,贺东航想起此行的目的并不符合叶总起初的意图,便又跑上楼,请示叶总如此这般办理是否可以。叶总说:“不这么办怎么办?前一阵你要翻腾这件事,我说时机不成熟,现在行了。无欲则刚嘛,老宁开始数他的脚印了,你就按他的意见办。”贺东航问:“开始你不是不同意吗?”叶总说:“你蠢嘛!”他摘下花镜,脸上露出少有的天真,像个做了恶作剧未被大人识破的孩子似的。 “咱们的宁政委一辈子逆向思维,我要提个正意见,他没准就给我逆喽。现在我先给他提个逆的,他再给我一逆,这就正了。你放心去办。什么部分错部分纠,你给我全纠、彻底纠,那么好个干部,大半生给毁了,谁的面子比人家的政治生命值钱?这可是老宁的良心工程,你算算他到过沙坪几次!” 叶总哈哈笑起来,笑得直咳嗽。 头几天下过一场冬雨,运河北岸的道路很泥泞,越接近沙坪越难走。但是天气很好,蓝天明丽,如同靓女刚用山泉洗过脸,又淡抹了好看的胭红。 看见沙坪监狱轮廓的时候,柴监狱长的车已经迎过来。他说他来接甘副总,他是稀客。大宽四爪上沾着泥,逐人欢迎。老柴说它是越英的全权代表,越英还在打吊瓶呢。 寒暄过后,柴监狱长就朝贺东航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上他的车,先小范围听听精神。贺东航担心引起甘冲英和焦主任的误解,就说等会集体给你传达,公开透明。 到了接待室,焦主任讲了此行的任务,总队的初步意见和要把握的政策。柴监狱长一连划了几根火柴才把大烟斗点燃,划拉着烟斗柄感叹道,总队的政策好啊,就是晚来了点,晚来总比不来好,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纠正的。他建议甘越英当副监狱长,过两年他一退就可扶正。监狱是个正处级,比起你们越英可能吃点亏,比比老柴献了青春献终身也亏不到哪儿去,反正也亏半辈子了。末了说: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兰双芝刚说了些新情况,讲给你们听听?” 多年来甘越英都是跟兰双芝分居,另住一处矮房,秋萍来时也住那里。后来秋萍不来了,监区改建时矮房也拆了,甘越英只得同兰双芝搬到了一户,但也是独住一屋,无论寒暑从不跟兰双芝同床。转折就出现在那天夜里。 入冬以来很少有这样的暴雨,还老打雷,只几个小时监区里外就积了水,半夜又断了电。 第74章 柴监狱长担心出事,召集干警和武警中队干部开会,加强警戒增加巡逻警力。结果还是出了事,一个被判无期的犯人用荡秋千的办法越墙跑了。冒雨组织追捕的时候甘越英也参加了行动。自打来了监狱,每遇到这种事他都参加。当时他已连续两天低烧,他说反正睡不着,就带着大宽投入了搜捕行动。结果犯人还是他带的那个组抓回的,时间在黎明时分,雨势已小,但天很冷。他精湿精湿回来时人已烧得很烫,神志也不太清,柴监狱长带人把他扶回家。 不知是不知情还是故意的,人们把甘越英扶进了兰双芝的屋。这屋隔着堂屋同甘越英门对门,他从未踏入过。当时兰双芝未说话,柴监狱长还让明月到他爸的屋睡去。次日,整个白天甘越英仍不清醒,继续打吊瓶,喂水、接尿、擦身子都是兰双芝。晚上兰双芝已经累迷糊过去了,睡进了甘越英的被窝。下半夜冷,两个人都本能地贴紧了。兰双芝说,不知是她在朦胧中搂住了甘越英,还是甘越英在梦中搂住了秋萍,他呼哧呼哧爬到她身上,去做那件他跟她结婚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做的事情。想不到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兰双芝直觉得下身被撕裂般地剧痛,她不敢喊,又动不得,紧紧咬住被角承受着,热泪和冷汗混淌,把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天快亮的时候甘越英醒了。他看见被窝里连他在内的两具赤条条的身子,猛一惊坐起来,冲着仍在昏睡中的兰双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干了些什么?被惊醒的兰双芝又羞又恼又恨,只流泪哭不出声。大概是甘越英掀开被子找裤衩的时候,发现他身子底下有一摊血已被焐干,但色泽依然鲜红。他查找下身是不是有伤口,怀疑兰双芝用剪子之类的利器扎伤了他。兰双芝见了那血就哇地哭了,哭得甘越英摸不着头脑。她问他,你跟秋萍干这事没见过血?那你就不是她的头一个。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血?这是我兰双芝的破身血,你甘越英是我的头一个!甘越英似乎听懂了,盯着那血不做声。 兰双芝愈发哭得伤心:“我娘说我头上两个旋儿呀,又犟又贱。你烦我恨我,我死乞白赖缠着你为什么?我不是被你迷上了,可你不能说蹬我就蹬了我。我是有脸面的人,不争(蒸)馍馍争口气,我拿命跟你赌上了,你不跟我过,我跟你过。20年,我人不人鬼不鬼,妻不妻妾不妾,在你眼里连大宽都不如,我熬过来了。我不如秋萍漂亮,没她有文化,可我比她有定性。我耗到了42岁,你到底戳破了我的处女膜,我不是处女了。你说是不是你戳的?你说你说你说……”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七章(6) --------------- 甘越英纵有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掉泪了…… 柴监狱长领着贺东航他们到了甘越英家。进屋时贺东航紧跟老柴,焦主任随他,最后是甘冲英。甘越英已经搬回了他的屋。屋子背阳,光线暗,可谓斗室,除一张单人床外四壁萧然,倒也空旷。甘越英还在打吊瓶,脸灰塌塌的,胡茬子长而密,腮帮子像用秃了的板刷。眼睛凹陷,眼珠子像两粒炭火,但光很冷。他看着人们进门,没动。甘冲英进门时他说了声“王八蛋也来啦”,还没动。甘冲英直觉得堂哥的眼里像伸出了两支利爪,在抓他的脸,他的脸一下就紫了。老柴连忙讲明来意。 甘越英听了说:“其实王八蛋这个叫法并不准确,学名原本叫‘忘八’,是表扬一个人没了人味儿,忘了人的八种德性,哪八种呢?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以后叫着叫着叫成‘王八’了,不讲政治了。东航你有文化,是这个事儿吧!人要成了‘忘八’,就连狗都不如了,这八德狗就占了好几德,不嫌贫爱富,不溜勾子,不叛卖主人,是忠臣。大宽从我当电工就跟着我,从没到老柴那告过我黑状,讨根骨头啃啃,是不是大宽?” 大宽受到表扬,搭起前爪舔舔甘越英的半边脸。 甘冲英的紫脸已绷得很紧,弹一下会有响声,弓着的腿也开始哆嗦,但他没跳起来。从进了这扇破败变形的、门玻璃上还印着毛泽东木刻头像的门,他身上就像有毛虫在爬。他偷看甘越英。焦主任在讲落实政策的意见时,他的脸上铅皮一块,找不出表情。甚至在焦主任讲了“按副团职办理转业手续”之后,他阴沉的脸色依然不为所动。 屋子里很静,几乎能听见吊瓶滴漏的声音。 好一会儿,才听见兰双芝笑了。或许是听惯了劳改犯人的常用语,她声声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宁政委,说着就拉着明月要下跪。甘越英厉声喝住她,用带针的右手把她抓起来。骂道: “糊涂玩艺儿,你感谢他?他要感谢我呢,有我这个当代‘陈世美’,他才成了‘铁包公’,步步高升当了大官呢!” 他伸手从枕头底下拽出一团床单样的东西,扬起胳膊砸向甘冲英: “甘冲英,你把这单子带给宁丛龙仔细看看,你也睁眼看看,用他妈的放大镜显微镜看看,咱们两个到底谁打了‘提前量’!你睡了人家兰红梅,又要争当边团长的女婿,怕我抢了你的金饭碗,就说我打了兰双芝的‘提前量’。真是狗眼看人低!你的那点念想我甘越英稀罕吗?宁丛龙有水平啊,把你的脏事抹平了,倒把‘陈世美’的帽子给我戴了20年!你嘟囔什么?还想抵赖?我在破庙里躲了半宿雨,独立团里我就告诉过你一个人!”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人们拉着甘冲英赶紧撤离。刚出门,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嚎啕: “宁丛龙,宁丛龙……” 从沙坪回来,贺东航和焦主任先向宁政委汇报,甘冲英借故没参加。宁政委翻开那本独立团的笔记本,听得很专注。焦主任说甘越英和兰双芝一再感谢宁政委,让他们回来一定要向宁政委问好。 宁政委说:“谢我个人干什么,要感谢组织!我们的干部本质都是好的,他们有一个信念,坚信组织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贺东航注意到,宁政委今天都是瞅着焦主任说话,而不像先前那样“东航啊”。末了他还让焦主任单独留下,贺东航出门之前他没说话,看来要说的事不想让他知道。 叶总听汇报的情况跟宁政委正相反,听完啥话没说就让焦主任先走了,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翻看。这信只有一页纸,信封用曲别针别在信后面。 叶总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贺东航,你右屁股上有块胎记,还是枫叶形?嗯,好像是有,我想起来了。贺东航听得莫名其妙,还没回答,叶总又说,对,你割过盲肠炎。贺东航机械地点头。这两个情况都对。 叶总说:“奇怪,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对劲嘛,你抓你们司令部的精力外移,抓得不错嘛,司令部还有人抱怨你管得太严呢!” 武警相对来说跟地方接触较多,有些干部八小时以外忙于应酬,出入地方娱乐场所的情况是有的,这就叫“精力外移”。因为部队天天要做战,就必须严格八小时以外的管理。 见贺东航茫然,叶总又像是不经意似的问:“宁政委没跟你说什么?水喝多了,我尿个尿。” 他撇下那封信进了洗手间,还插了门。 躺在桌上的那封信像个有毒性的磁石吸引着贺东航。他端坐着,纹丝不动。叶总好一会儿才哼啦哈哧地出了洗水间,贺东航仍端坐不动。叶三昆心里赞道“好样的”。他用指头尖敲着那封信:“对这种无聊的东西,不能拿着太在意,越在意它越来劲。懂不懂?” 贺东航不懂。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八章(1) --------------- 贺远达反来复去地端详孙子的眼睛,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不停地说好,脸上堆砌着少有的慈祥。 他喜欢这双乌溜溜毛茸茸的大眼睛,这是他贺家的标志,也是他青春永驻的象征。孙子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今天的情感还因为这双眼睛是经过亚敏医治了半年的眼睛,这小物件里有亚敏的心血。他和孙子问答:这就算好了?冷奶奶说好了。看什么都清楚了?冷奶奶说视力达到了0.8。不会复发了?冷奶奶说不会,我是外伤性的,好了就好了。贺远达对孙子一口一个冷奶奶挺陶醉。 贺远达坐在沙发上看贺兵。他的右脚烫伤了,缠着绷带。贺兵半跪半蹲,姿势不太舒服。郦英说别把孩子累着,反正他也不想跟他妈妈走了。贺远达让贺兵起来,自己也活动一下脚。 前天晚上他泡澡,小王先放了热水不知找什么去了,他抬腿就进了澡盆,结果是浅二度烫伤,责任尽在小王。医院给他一副挺精巧的铝合金拐杖,他说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用过这家伙,和平时期倒送上门了。 郦英带着兵兵回去以后,贺远达拄着拐杖走到阳台。 就在贺远达让人调查小张军医,回话说那是个知识分子,工作蛮好,还有点才气,他心里骂道臭味相投的时候,郦英进入了他的视野,进入了他的头脑。 起先她不是作为“郦英”——军文工团的民歌手进入的,而是作为一个信息的载体进入的。这信息告诉他:老婆也有预备队。这个信息再配上当时军里几个师团干部相继与远在老家的未随军参加革命的老婆离婚这样一个背景,便产生了令他几十年后想起来就多少有点歉疚的一种后果。 这后果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时停战谈判已进行了一年多,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战线相对稳定,他回祖国学习开会、查体保健的时间也多了。 第75章 有几次他也派人联系亚敏,约她一同回国,她反应冷漠。 那期间的舞会、晚会也多。 葫豆开花哎菜籽黄 幺妹回家哎去看娘 往年翻山哎走羊肠 嫩脚脚走得哎血汪汪 今年回家妹不怕哎 有条公路哟通娘的庄 一曲青凌凌的乡音,牵魂一样把他牵回那座离安顺场不远的小镇,又牵着他游走于开满了葫豆花、巴兰花、蓑衣花的坝子上,骑着那头引导他参加红军的两岁黄牛……那个女演员穿着布拉吉式夏季女军装,双手绞着一根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似乎专门在盯着他唱。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川妹子。 当《彩云追月》的丝竹调子刚开始向夜空倾诉衷情的时候,她预有目标似的翩然而至,大大方方请他跳舞。一曲未终,他就掌握了她的基本材料: 郦英,18岁,重庆人,师范学院艺术系毕业,1951年3月入伍,军文工团主力团员,三次入朝演出,荣立三等功一次。 果然是个川妹子。沟通了乡情之后他们用家乡话交谈,贺远达问一句,她答十句。她讲家乡风习,童年趣事。她贴着他,不松不紧,十分可人。他拥着她,像是拥着家乡的一塘春水,心如秋千,摆荡不止…… 当冷云把记忆从那个阴冷潮湿的师指挥所硬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感到在这个安静的小诊所里已无法独处。她脱下工作服走进闹市,想用嘈杂来切断回忆。天上飘着小雪,街面有些滑,但是她的听觉对那一街嗡嗡营营已经充耳不闻、她已无法驾驭自己的思绪…… 她接到回国另行分配工作的命令时,已是1952年的深秋。贺远达调任军参谋长已两个月,那时他在军后方基地。军列趁夜色过了鸭绿江铁桥,到达安东。她由两个警卫战士一左一右护着,随着人流走到出站口。车站实行灯火管制,接站的人不多,有个战士举了面白色的牌子,走近了,看出月光照耀下的“亚敏”两个字。一个她见过的自称是协理员的干部带她来到一间首长用的候车室,室内亮着马灯,窗户用厚毡子封着。眉目清秀的干事请她坐了,端过一缸子热水。协理员问她路上是否遇到敌机,身体好不好,然后就开始干咳,难以启齿的样子。 她心里犯疑。她原来估计可能把她调回后方基地,从俩人的表情看不像。那,还能往哪调呢? 她拢了拢短发,做个“请”的手势: “说吧,调我到哪儿去?” 协理员又咳了几声才说:“军组织部派我们来,是就你和贺参谋长的婚姻听取你的意见。可能你知道……” “我不知道。” “哦,可能你不知道。贺参谋长已向组织上提出跟你离婚,你如果同意就直接到哈尔滨后方医院工作,如果不同意就先回军后方基地。” 协理员一口气说完,生怕断了就说不下去。 “组织上什么意见?” 连她自己都未料到,她的声音竟如此平静。 协理员反倒吃了一惊,惶然说: “组织上原则同意。” 肖万夫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进门就说是来等车回前线的,让那两个干部先出去。说:“先前传的那些话都是谣言,是有人有意搞挑拨,完全不要去管它。贺参谋长的所为我看是赌气,气消了就没事了。小亚你也别太要强,女同志嘛,争强好胜总不太好。我送你回后方基地,贺参谋长还有两天才能散会。你看好不好?”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八章(2) --------------- 她问:“肖团长,你是代表谁来的?” 他一愣:“当然是代表贺参谋长嘛!” 她把头发一甩:“请告诉那两个干部,我这就去哈尔滨报到。” …… 贺远达经过几个月的重温历史,一分为二地回顾他和亚敏的旧账,他想通了也想顺了。 你当年确有错误嘛,说带有政治性一点不过分。而且现在搞清了吗?那个小张军医跟他那个被镇压的姑父在思想上究竟有没有联系,你能说得清?我当时是想原谅你,不然派肖万夫去干什么?你硬是不要我的原谅,那我没得办法,我是在和你离婚之后才跟小郦结的婚,这有多大的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想到如今两代人都搞到了一起。要求你现在来当面承认错误,既要耗费很大精力,也没什么必要了。还是毛主席说的,对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你基本觉悟是有的,对我的基本感情也是有的。你亲手治好了贺兵的病,让他带着一双好眼睛来看我,很好。他的眼睛就是你送我的新年慰问品,这就够了…… 他问东航,武警有什么新闻哪? 武警的新闻现在不能对父亲说。 这几天,贺东航就像一片雨后的洼地,各种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语则像涓涓浊流,忙不迭地朝他耳朵里灌。他不用打听也知道了,许多关注他的人都想为他制作“焦点访谈”节目呢!原来,叶总称之为无聊的那个东西,是一封寄往中央军委和武警总部党委、纪委的署名举报信,是举报他贺东航的。 信上说他贺东航在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处,接受了两个女人的性服务。他如何下流无耻荒淫无度,比她们服务过的最流氓的流氓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可恨的是服务费还不给足数。淫乱中她们偷看了他的警官证,记下了他的姓名职务和警官证号码。他的右半个屁股外侧有淡紫色树叶形胎记,右小腹有四指宽的疤痕,显然做过阑尾手术。信称她俩如今已改邪归正,回首往事每每羞愧难当。为了纯洁人民军队,维护武警声誉,她们强烈要求挖出这个人面兽欲的腐败分子。末尾署了两个挺好听的女性名字,通信地址和手机号吗也一一开具。据说信和信封均为手写,字迹娟秀而不潦草。不像多数诬告信是用微机处理或是剪报纸拼字。这是不怕查或盼你查的架势。 贺东航像是突然被什么人兜头一记上钩拳,人被打得迷迷瞪瞪的。但他毕竟见过世面。他虽没被人诬告过,但他调查过诬告事件。大凡这类事,被诬告者要首先思考他损害了什么人的利益,以及这个人诬告他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贺东航首先想到了甘冲英,又首先排除了甘冲英。以他们交往20多年的观察看,甘冲英虽然有点小心眼,有点自私,有点和他不对付,但,这样的事甘冲英还不至于做得出来。却由甘冲英想到西郊工程,想到了高见青、罗玉婵…… 贺东航等了几天,宁政委都没找他,搞得他阳历年过得非常灰暗。他一横心,带贺兵到医院看罢他爷爷,就驱车100多公里,到新近开发的一个大溶洞玩了一天。 节后一上班他就感到气氛异样,问他“过年好”的人出奇地热情。阳历年在中国是平常节日,比星期天隆重不了多少,用不着这样。人们看他的眼光也有些怪,迎面招呼之后总要回眸他的后身,好像他忘了穿裤子一样。早交班等待叶总、宁政委的几分钟里也没人开玩笑。处长、参谋们到他办公室也少了,来了也是办完事就走,不似以前总要借故扯扯闲篇。方参谋来过一趟,吭哧了半天,问他到直大任职的命令什么时候下,怕夜长梦多。重返机关的华岩进来还鬼鬼祟祟看看门外,问他:“不会有事吧参谋长,你可得顶住,不然我们靠谁去?”他强作镇定,但肚子里却像有八杆呼呼喷火的重机关枪,咕咕叫着的子弹正在扫射他身体每一部位的主管疼痛的神经。 虽然宁政委一直不露声色,但过节时就有人给贺东航报信,焦主任组织的调查昼夜在行动,放假都加了班。头一轮调查结果是贺东航预料到的最坏结果:两个小姐确有其人,两个女人认定确有其事,而且指天发誓、言之凿凿,声称敢于跟他对质。这大概就是诬告者预期的效果。 贺东航不明白。这件事做没做他自己最清楚,为什么不先个别听听他的申诉,再找小姐调查呢?偏不,偏要提供渠道和时间,让更多的人知道贺东航大校“屁股上有叶子,搞女人少给钱”! 回到办公室贺东航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黄平的。说他给贺东航算了一卦,卦象表明贺东航身边有小人,人数一至两个,方位大约在总队机关东北一公里处,就在一幢不怎么起眼的建筑里。他说对小人要主动出击,不能被动挨整。如同两军隔河对垒,对付敌军渡河攻击的最有效办法,是击敌之舰船于半渡,最愚蠢的是争夺滩头。她们搞你,你可以反过来搞她们,狗皮袜子没正里(理),你大胆搞嘛……贺东航骂道,扯什么鸡巴蛋,我根本不认识她们,搞什么搞? 从黄平的电话看,总部的知情面不小了。 第二个电话是龙振海打来的。他说中午让几个副司令、副政委灌了两盅酒,睡不着了,聊聊天吧。他问了贺远达的病情,问了小羽离婚以后的情况,又问贺东航情绪怎么样。贺东航说怎么样首长还不知道?龙振海说我又不是政治干部,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一级党的组织,对它管辖的干部总有一个基本的看法。这个看法是在实践中逐渐形成的,而一旦形成就有相对的稳定性,不是什么人想诋毁就诋毁得了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过虑。我有的时候就想,有些磨难对人来说是一种财富,营养含量比赞扬和顺遂大得多……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八章(3) --------------- 有两滴热乎乎的东西要挣脱眼眶淌出来,被贺东航硬硬地憋回去了。 20分钟后,司令部机关和直属队全体干部大会按时召开。 第76章 贺东航端坐在会议室他固定的位置上,参谋们曾戏说那是蒋总裁的位置。贺东航环视四座,首先宣布了华岩任司办主任的命令,又讲了元旦至春节的主要工作。最后他说,联系到华岩同志任职,有几句题外话: “苏娅同志转业,华岩同志回来,都是双向选择的结果。我们的部队就是这样,一茬一茬新老交替,永远充满活力地向前发展。 “华岩同志的任职,反映了党委、首长和同志们对他的信任。我相信他不会辜负这份信任。首长对部属、部属对首长都要有一个基本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从他们的骨子里抽出来的。信任是一种物质力量,一定条件下信任出忠诚,出责任,出动力。对一个军人来说,将领的信任是远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很早以前我听过一个苏联故事。说一个将军教育一名犯过偷窃错误的士兵。他深信这个士兵被教育好了。在一个风雪之夜,让士兵把装有几十万卢布的帆布袋子送到某兵站去。那战士顶风冒雪策马狂奔,一刻不敢延误,结果按地址找不到这个兵站。他连夜回奔向将军说明情况,交回钱袋子,急切请求将军数钱。将军把钱袋子像一捆柴火样丢到一边,说不用数了,回去休息,我信任你。后来这个士兵成为一位兵种元帅。 “我们中国也有句古话,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大王饮宴文官武将,一个将军喝高了,摸了大王爱妃的手。爱妃顺手把他头盔上的缨子摘下来,向大王告状。大王哈哈一笑,说英雄爱美,他喝高兴了。命令大厅灭烛,武将统统摘缨,一醉方休。不久一场恶战,一个以死相拼力救大王的将军已奄奄一息。他说大王还记得摘缨会吗,感谢大王不杀罪将之恩。大王说,那不是将军的本色,何足挂齿耳!……扯远了。” 贺东航话锋一转说:“下面说说我吧,说两句大家感兴趣的事情。”他见满屋子的人突然静肃起来,如同走进了弹药仓库,喘气都不敢大声。室内一片死静。 贺东航说:“关于我,大家最近可能听到一些传闻,内容新奇有趣,比听黄段子生动,还有时代感。但是有的说法太邪乎了,我不得不做些更正。有的说我一屁股刺青,图案很吓人,这是瞎说,军人是不准文身的。实际是一块胎记,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刀疤也没有二尺长,顶多二寸。现在不洗大澡塘子了,你们都没见过。至于那俩小姐是如何‘亲眼目睹’的呢?我也纳闷。这封信组织正在调查,大家也很关心举报之事的真伪。我想,贺东航当了你们三年多参谋长,答案应在你们心里。” 短暂沉寂之后,副参谋长们率先鼓掌。掌声起初节奏很慢,继而渐密渐快,终于响成一片…… 贺东航的举动在总队机关引起轩然大波,并且以不可遏制的势头往部队扩展,宁政委发怒了。他立在国旗下质问贺东航:“谁给你的权力私自扩散党的秘密?你以为这是你个人的事吗?” 贺东航不解:“两个三陪女的诬告怎么就成了党的秘密?” 宁政委冷冷地说:“因为现在的调查是组织行为,而且在案件查结之前还不能定性为诬告。” “既是组织行为,为什么不先找本人了解,几句话就能讲清楚嘛!” “什么时机接触本人是组织考虑的事情。严格控制知情面,先对外部当事人进行调查,不影响你的情绪和工作,实际是对你的爱护。” “我不需要这种爱护。既然至今还不能认定是诬告,那干脆把我‘双规’好了。” 宁政委一拍桌子,脸都气白了:“混账话!贺东航,是你的翅膀硬了要高飞了,还是我的翅膀折了要落地了?告诉你,我还没退休,总部党委还没免我的职,我在位一天就当你一天的政委!”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东航不吭声了。宁丛龙越说越来气,手像索明清,也哆嗦了:“你说,是谁告诉你那封信的内容的!” “……我不说。” “好,你行,你有权保持沉默。我以党委书记的名义责令你,必须在常委会上做出深刻检查。” “检查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你住嘴,现在不是你要求组织的时候。” 贺东航去摸茶几上的招待烟。 “你把烟放下,坐好了听着。你从当新兵就跟着我,你屁股上那块树叶子我没见过?你割阑尾是谁给你派的车?当新兵的时候,你瘦的像支步枪,现在人高马大了,不把我老头子放眼里了。你的心理状况我考虑了。你是不是以为老宁上不去了,就把余热往你身上使?糊涂!宁丛龙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一名将军,知足了。从我爹往上数到大清国,还没出过一个排级干部呢!现在临秋末晚了,我想得多的是如何给后任交一支好部队,交一个好班子。你是我一年年看着成长的,现在位置又这么重要,你真出了这种事,我能好受吗?我怎么向总部党委交代?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查实查否要重证据,人家两个人指证你,你一张嘴否认,这叫空口无凭,你否认的证据呢?只凭党性和良心交代得了吗……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参加西郊工程水泥案件的调查。”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八章(4) --------------- 宁政委正要表态,那个大檐帽参谋进来送电报。宁政委翻开电报夹看了一会儿,忽然就转了话题。他问贺东航:“贺小羽离婚以后怎么样?”贺东航应付道:“还好,早回三峡了。” 宁政委示意他过去看电报。说:“肖大戎牺牲了。” 十天以后,武警总部在北京隆重举行追授肖大戎烈士荣誉称号大会。 各大媒体对肖大戎的事迹已经做了报道。1月上旬,在扑灭新疆阿勒泰地区喀纳斯湖自然保护区的森林大火中,森警支队参谋长肖大戎为抢救被大火围困的战友壮烈牺牲。那次战斗,支队长本来命令他指挥直升机向火区投送兵力,他知道喀纳斯山高林密无路可走,坚持率徒步分队向火区攀登开进。扑灭火点的战斗在他的指挥下刚刚得手,风向突然逆转,大火向他和战友们扑来,他一面高喊快撤,一面把离他最近的一名新兵猛力推离火头,他却被一股巨大的热浪冲出几米远。战士们返回寻找他时,他浑身已成炭色……就在头一天,总队已上报了提升他为支队长的报告。 总部追授他的荣誉称号是:“舍身救战友的扑火英雄”。 贺小羽专门请假从三峡赶来参加这个大会,岳成岭陪着她,贺东航和他俩坐在一起。 他们看见肖万夫身披红绶带坐在主席台上,胸前挂了一片勋章,看不清他的表情。台上坐满了武警的将军。主持大会的政治部主任说,英雄的母亲因身体原因今天不能到会。 肖万夫缓缓走到发言席上,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他说:“……我这辈子参加了好多的报告会,今天是头一次讲我儿子的事迹……我原以为,仗都让我们这辈人打完了,该牺牲的都牺牲了。我是解放以后才把脑袋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放回到脖子上的。记不清楚有多少次是该我死,但别的同志抢先去死了。打k省省城的时候,我的伤没好利索,团长说,省城攻破以后,大批的俘虏兵要有人来带,你老肖留下来当种子。没让我参加攻城战役。不然的话,我的名字早就刻在凌烟阁上了,不会来参加今天的大会。那次战役死了多少人哪,战士们的尸体把护城河都填满了……当然也不会有肖大戎,他是1965年冬天出生的……” 贺东航身边的妹妹早已泣不成声,无法自控。他忙让岳成岭扶她出去……她就这样哭着来到她以前的婆婆易琴下榻的宾馆,扑倒在易琴的床前,撕心地喊着:“妈妈,妈妈,我怀着大戎的孩子……我把他……好好生下来!” ……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九章(1) --------------- 高见青在跟罗玉婵激烈冲突之后,昨天递交了辞呈。料理完在大东公司的善后之事,他开车到卓芳姐姐家见卓芳。 高见青心烦意乱。 …… 卓芳在等他。见他那副样子,就叫兵兵到卧室去看影碟。然后就看着他,等他自己说。 高见青开始把事情想简单了。两个型号的水泥质量差不很多,又是直升机的机坪,就赞成了罗玉婵的意见,由他买通了一家水泥厂,用425号标号的水泥袋子,装了325号的水泥,只用两袋真货应付工地的化验。他付给厂家一笔“协作费”,还用合同约定,一旦事发,甲方索要的赔偿由大东公司支付。他把两袋425号的水泥当众交给大耳朵助理,要他按正规程序化验,当晚塞给他两万块钱,也没多说,大耳朵助理就只化验了那两袋。贺东航把那些穿着425号外套的325号水泥样品取走之后,罗玉婵知道瞒不过去了,直骂高见青笨,质问他为什么擅自跟水泥厂签了赔偿损失的合同。 高见青正一筹莫展,罗玉婵却忽然冷笑起来。高见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你别是急糊涂了。罗玉婵说,我要告贺东航。高见青有点不可思议,问她告什么。罗玉婵幽幽地说,什么好玩就告他什么,花点钱找两个小姐就行。高见青说有证据吗?她说先给他裤裆里糊摊黄泥巴,到时候不是屎也是屎,这样拖住他的精力,就能减轻咱们这边的压力。 “我感到这招儿也太损了,当时就反对。”高见青说。 “是出于良心还是道义?”卓芳问他。 “都不是,是出于我做人的底线。” 第77章 高见青答道。“商场情场官场战场,崇尚的都是竞争。在当今中国做生意,我认为即使搞些坑蒙拐骗也不过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美其名曰‘以腐反腐’,不就为多挣几个钱吗?但竞争就要尊重对手。对你的智商我可以诈骗,对你的缝隙我可以钻营,对你的营私我可以利用,但对你的人格我绝不侮辱。反之亦然,我若败了可以破产,甚至可以跳楼自杀,但你也不能侮辱我。这些跟罗玉婵无法沟通。我提出,甲方索取的经济赔偿,全部从我的股份里支付,不就几十万嘛,她不说话了。” 卓芳叹了一声:“你倒大方。” 高见青说:“也不全是。签那份合同确实是我自作主张。她一个河滩地里走出来的女人,也不容易。” 卓芳问:“那她就不告贺东航了吧?”她问得有些迟疑。 高见青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那是她的事。道不同不相谋,我退出还不成?咱们还是多想想回悉尼的事吧。” 卓芳有些不自然。正好这时贺东航给她打手机,他来接兵兵去医院,人到楼下了。卓芳说,我送兵兵下楼。 贺东航率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全力以赴投入西郊水泥案的调查,很快查清了事实真相。 在贺东航威逼的目光下,大耳朵助理交出了两万元现金,流着泪悔恨自己上了高见青的当。高见青倒也配合,和盘托出了事情经过,并以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劲头,出具了证明材料和赔偿损失的保证书。 罗玉婵抱怨高见青见利忘义,办这些事全把她蒙在鼓里。她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两个型号的水泥也是大差不差。小公司嘛,本小利微,不上手段哪个能发起来?贺参谋长也别光看我们这点失误嘛,你可以去查查大东上缴的利税。在外国,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高低,是要看他上缴国家利税多少的。”她还说愿以工程后期的高速全优将功补过。她向贺东航保证,不达标的地坪立即砸掉,然后处理地面,天一转暖就按新标号水泥重新打地坪,绝不会耽误贺参谋长七八月份的政绩汇报。 临分手,她又说:“我听说最近有人告贺参谋长?那些事登在报上都没人信。我看你大可不必烦恼。” 贺东航盯着她:“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替写诬告信的人担心。” 罗玉婵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快感:“贺参谋长替人家担心什么?” 贺东航说:“担心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说罢,转身离去。 罗玉婵的笑容僵在脸上。 贺东航到总院去看索明清。他已经两次打手机约他去。 索明清仍在打吊瓶。才几天不见,他的样子就把贺东航吓了一跳。面黄肌瘦还在其次,主要是那双昔日里骨碌骨碌直转的眼睛已经开始混浊,瞳仁似乎带点僵滞的蓝色,散发着一种无奈的、人之将死的幽光。贺东航心里一酸,忙俯身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烫。他床前的板凳上放着两杯乳白色浓液。 贺东航的玩笑不幸言中,索明清得的还是符合他身份的病:胰腺癌,晚期。 趁索明清精神稍好,大王从板凳上端起一杯浓液,递到索明清的嘴边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劝道:“来,咱趁热把营养液喝了,我陪你喝,听话,让参谋长看咱谁喝得快。”她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又去喂索明清。索明清欠起身子,一气喝了几口,鼻子眼睛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似乎他艰苦喝入的不是那杯营养液,而是那张板凳。索明清咳了好一会儿,他示意大王出去,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个鼓鼓囊囊的白信封,递给贺东航,说这里面有五万块钱,请他转交叶总和宁政委。贺东航见那信封的右下角,印着蓝色的大东公司字样。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九章(2) --------------- 索明清侧过脸喘息片刻说:“大东公司一中标我心里就犯疑,心想她罗玉婵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割剩下的工程她全包圆儿了?想来想去,问题可能出在我这里。那天我带着大耳朵从设计院取回修改以后的工程设计图,没回到总队就接到罗玉婵的电话,非要请我们吃饭,还喊来了甘冲英。那天罗玉婵、甘冲英和我喝得都不少,隐约记得高见青出来进去坐不住,手机来电也多。后来大王说我是让高见青背回家的。我的公文包里有工程设计图,他们完全有机会偷拿出去复印。有了图,就知道是谁设计的。因为设计的人要根据咱们的总投资,边预算边设计,他们只要买通最后汇总的那个人,就能搞到一个很接近标底的数据,接下来他们更知道怎么操作了。第二天早晨醒了酒,我发现公文包里有五万块钱,图纸不损不缺,但是几本分册序号颠倒,有的册子有折页。想想昨晚的宴请,就猜出他们可能办了啥事。我想当天就把钱退回去,但没抽出空,后来就下部队,这个事也忘了说。我这个人你知道,一忙起来统筹兼顾的能力很差……” 他又一阵咳嗽,说喝了营养液,胃里难受。 贺东航听了顿时紧张起来。这可不是前两天的水泥事件,双方经过调解达成一致,可不必对簿公堂。如果索明清讲的事实成立,那么罗玉婵就是同高见青合谋盗窃了武警的商业机密,必须起诉他们,追究刑事责任。 可惜的是高见青已于昨天带上卓芳飞赴澳大利亚了。看来他已经嗅出了气味。但卓芳为什么一改对他的暧昧态度,决定抛下贺兵跟他流亡他乡呢?是她为了挽救高见青,还是高见青同罗玉婵的决裂最终打动了她的心?女人永远是个未知数…… 在走廊里,贺东航碰见杨红搀着大王从公用卫生间出来,大王一脸凄苦,他忙问怎么回事。杨红说,阿姨这些天太辛苦,昼夜照顾索部长不说,还想尽办法让索部长进食。索部长不吃饭她陪着不吃饭,索部长嫌营养液难喝,她就陪他喝,喝了难受再偷偷吐出来。贺东航心里叹道,如果天下人对他人都能有这份爱心,这世界就真成一家了。 回总队的路上,贺东航拨通了甘冲英的手机。 索明清反映的情况经总队保卫部门侦察属实,总队以盗窃商业机密罪,向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罗玉婵和高见青(在逃)提起公诉。 15天后索明清病逝。总队党委同意了纪委的建议:索明清的行为已构成受贿罪,但他向组织主动坦白是自首行为,且有立功表现,建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因此他的后事仍按副师职干部规格办理,在他的生平简介上,为体现他作为后勤干部的特色,还是充分肯定了他“严格自律,清正廉洁”。 苏娅对贺东航说,我按时等你,你来不来自己定。说罢挂了手机。连她自己都奇怪,她以前很少这样跟人说话,成了“地方干部”连气都粗了。 算起来苏娅到省委办公厅工作才两个多月,一天天过起来却是这么漫长。因为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要从头学起。转业干部们通常的心理她也有:你已经在部队“辉煌”过了,到地方就是找个安身立命的差事,稳稳当当过日子,部队毕竟不养老不养小,你要强迫自己调整心态,对一切陌生的东西安之若素。她感到困惑和烦恼的是,本该逐渐淡忘的东西怎么也挥之不去,而本该努力去熟悉去适应的东西却同她形成油水,难以交融。她真是烦死了。 晚上回家就很累,很烦,话少,对雪莲的态度也不好,使雪莲不堪忍受。 贺东航受诬告之后,大男孩秘书立即给她报了信,通报了举报内容,问她要不要复印件,她说不要。接连两个晚上她彻夜难眠。一直默默观察她的妈妈吃惊地问她:“女儿你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医生?”可笑的是,那天她骑车子送雪莲到了学校,自行车竟鬼使神差地把她驮到了总队大门口……苏伟问她知不知道贺东航出事了,还把事情当新闻在餐桌上说给爸爸妈妈听。妈妈没说什么。爸爸说,一个师级干部,老同志的孩子,不可能做那种事。苏伟说那家伙太傲,杀杀他的傲气也好。苏娅就忽然提出要调整单位,说现在的工作她干不了。苏伟说你发什么神经,不是石书记点头你能进办公厅?文秘工作你怎么干不了?人家对你现在还算面试期,以后还要笔试呢。苏娅说干不了干不了就是干不了,非调。雪莲说不允许妈妈这样给大舅说话。苏娅说小破孩少插嘴。爸爸说,那可是k省党的最高领导机关哪! 妈妈喝了点稀饭走了。 贺东航走进“榆叶梅”茶艺馆,声称去苏女士定的包间,早有小姐过来引了。 这里是一派解放前的北方农村格调,红辣椒和玉米棒子挂得琳琅满目,服务小姐皆为红袄绿裤独辫子,男服务生则是一袭辎衣裹脚,头戴瓜皮帽,斜挎盒子炮,扮成“保丁”模样。 贺东航原以为苏娅单独找他谈,推门却见她正坐在炕上跟甘冲英和蒲冬阳聊着。 蒲冬阳热情招呼贺东航上炕,苏娅嗑瓜子。甘冲英不冷不热地说,苏娅规定了,今天是喝茶说事不喝酒。这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对贺东航的最好态度。 甘冲英看了水泥事件情况调查的复印件,确实紧张了一阵。但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又见报告并没有指控罗玉婵背后操纵,这才情绪稍安,还算从容地应对了叶总和宁政委的质询,但最终还是被责令脱离工程领导。这他能接受,对机关也能说清。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九章(3) --------------- 甘冲英找罗玉婵,责怪她办事不谨慎,连带着他在总队长、政委面前没面子,还让贺东航看了笑话。 第78章 罗玉婵先是赌咒发誓自己确实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说贺东航是成心找事。甘冲英说作为参谋长,他关心一下总队工程质量算不了错。罗玉婵一根纤细的指头早点在他头上,说他糊涂,说你还看不出贺东航是冲谁来的?整我罗玉婵他能得什么利?他是在整你,看着咱俩过好日子他不痛快!最后,罗玉婵眼泪汪汪地偎在他胸前说,我一个女人家闯世界多难啊,现在以为有了你可以不再受人欺负,谁知道……哎……说着眼泪就滚下来。心爱的女人这个样子,哪个男人受得了?甘冲英替她擦了眼泪,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保证以后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罗玉婵这才破泣为笑。 没过几天贺东航登门找甘冲英,开口就说你跟罗小姐的热恋应当暂停。甘冲英说,我是你卧室里的一只蚊子,不把我拍死你睡不着觉。贺东航问他,是图她的人还是图她的色图她的钱?甘冲英乜斜着他,说我啥都图,这个回答你总该满意了。 自从跟罗玉婵进入了恋爱状态,甘冲英确实几次问过自己,罗玉婵对他是否合适?但不知怎的,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肯定她“合适”的一面,而找出一些理由替她“不合适”的一面开脱。看了贺东航的调查报告,他心里的天平已经有些倾斜于“不合适”,但与此同时,罗玉婵操办婚事的步子也加快了,看她每天满头大汗地买家具、装修房子,喜洋洋地事必躬亲,他心里又酸又幸福。酸的是罗玉婵说来可怜,这个岁数了还没个正经归宿,幸福的是她能如此看重和他的这次婚姻。他隐约感到他的选择并不很慎重,但他自知陷入已深,无力自拔。他的眼前总是飘着罗玉婵一双可怜巴巴的泪眼。贺东航曾经提醒他,不要把水泥的事看浅了,那不过是高见青讲义气丢车保帅,罗玉婵肯定脱不了干系。甘冲英明知贺东航言之有理,但嘴上不屈不挠。他讥讽道,东航真是修炼到家了,连对高见青都有了全面的看法。 贺东航今天曾去找他,神色很可疑。手机里火急火燎,要他务必等他。进了门又欲说又止,支支吾吾啥事没说,末了竟问他啥时候办喜事!贺东航意外地没有攻击他的婚姻,倒使他心里更不踏实了,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搞什么阴谋诡计吧。刚挂了贺东航的电话,叶总就派他带队执行长途货币押运任务,明天凌晨出发,来回十天。还特意交代不准向任何人透露……苏娅打电话约他出来见见贺东航,他起先不愿意,后一想,贺东航在水泥事件上毕竟给他打了招呼,咱不能像他那么小肚鸡肠,见就见吧。 见苏娅约了这几个人来,贺东航心里一阵温暖,三礁岛的老战友好久没这么聚会了。 那封混账信传开之后,贺东航几次想找苏娅谈,但最终没有找。他知道,苏娅绝不会相信这件事,他无须对她解释。那找她干什么?倾诉?求得同情?大可不必。苏娅也约过他,他借故推辞了。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跟苏娅谈及自己的屁股,或解释他根本没见过那两个女人更不可能不给钱。在水落石出之前他决心不见苏娅。也许是罗玉婵窃密的案子马上要立案侦查,贺东航决定今晚赴约,总还有话要说吧。 贺东航上炕坐下,问蒲冬阳是不是要分析案子?又说冲英不简单,百忙之中还有心思会会老战友。甘冲英说这话听着不入耳,也难怪,东航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不喊来了神探嘛! ……气氛活跃不起来。蒲冬阳唤过“保丁”,吩咐喊人来唱段《杨三姐告状》。甘冲英上调之后蒲冬阳顿感天高地阔,事事顺心,于是进一步心宽体胖,满月脸、水牛背的特征更明显了。苏娅说今天是谈贺参谋长的正事。贺东航放不下架子,看着苏娅说,我有什么可谈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苏娅继续嗑瓜子。蒲冬阳说这是好事,说明你正受到上级关注,提升的危险性增大。不是有个说法吗?要搞臭一个干部,最好的办法就是造谣说他快提升了,他立马就成众矢之的。甘冲英遗憾地说,我们不提升,所以没有被搞臭的机会。蒲冬阳说,反正屎干了不臭。 贺东航很羡慕甘冲英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自我感觉良好的诚恳劲。他笑笑没说什么。倒是苏娅说,人哪,没听说哪个是被旁人搞臭的,还是自我发酵的多。蒲冬阳说这话精辟,贺参座是搞不臭的。他问苏娅听说那封信的内容了吗?苏娅当然听说了。她自是群众媒体重点传播的对象,但她嘴上却说转业干部能听说什么? 贺东航打心眼里不愿意苏娅知道这封信。就说,请冬阳分析分析,看有几种情况。蒲冬阳说: “明摆着就一种情况,内部提供体貌特征,外部作案。用排除法分析作案嫌疑人,两个人最可疑,你们会猜到是高见青和罗玉婵,而又以罗玉婵的可能性最大。她具备诬告的动机和条件,只须再买通两个三陪女。但罗玉婵还需具备一个条件,就是要知道东航下身有那两处……革命遗迹。” 蒲冬阳瞟着苏娅,见她没反感,才接着说:“对这两处遗迹,独立团的老人在泡大澡塘子的年代都瞻仰过,包括我,但我们跟罗玉婵偎不上边儿。我推测是冲英泄了密,如果事实成立,将来可以让冲英出具书面证明材料。” --------------- 《中国近卫军》第二十九章(4) --------------- 甘冲英起先以为蒲冬阳开玩笑,但很快就不自然起来,他想起自己确实在一次闲聊中跟罗玉婵说过贺东航的体貌特征。对诬告信这件事,甘冲英虽说是抱着解气看笑话的态度,但他并不相信其真实性。虽然讨厌贺东航,可他从心里认定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不会干这样龌龊之事。现在听蒲冬阳这么说,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去问罗玉婵个究竟。 蒲冬阳继续说,估计焦主任的调查已经难以深入,用不了几天就会正面接触贺东航。而贺东航最有力的否认,就是拿出当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诬告者自以为聪明,一年前的事情还能提供出如此具体的时间,让人一看很像那么回事,但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的突破很可能就在时间地点上。 蒲冬阳提出的问题,贺东航也曾考虑过,按月推算他此时确在省城,但具体这一天晚上他在干什么却一时无从查考。这时苏娅随口问道那封信说的什么时间地点?蒲冬阳说了。苏娅听了一怔,略一思忖就招呼“保丁”: “买单。” 三个男人呆了……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章(1) --------------- 贺东航一上班就接到苏伟的公安专网电话,直呼贺东航其名,说苏娅一早就不见了,全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刚给她调了新单位,明天要面试呢,你究竟把她搞哪去了? 昨晚苏娅一走,三个男人就犯嘀咕:她对诬告的事厌烦了?但也不至于躲起来呀! 贺东航这些天除了承受机关议论的压力,还要防止父亲听到风声。父亲病情不稳,受不起刺激。但是流言有脚,母亲显然听说了,她接了易琴一个电话之后,脸色苍白地逼问贺东航究竟干了什么事。贺东航说我以你儿子的名誉发誓,我干的都是好事。母亲掉泪了,说儿子你不要辜负了你爸爸,他当面不表扬你,背后总说你和大戎都是咱们老部队第二代里最有出息的……贺东航推测,既然她的消息来自肖家,说明森警部队知道了。小羽也从三峡打电话问他,究竟犯什么事了:“怨不得岳成岭光问你在干什么,老穆他们看我也怪怪的。你要忍不住腐败,搞点贪污盗窃都可以,可别给我干恶心事!” 黄金和水电部队也知道了…… 贺东航拨苏娅的手机,不通,又要她的传呼。 接到贺东航的传呼时,苏娅已经躺在h省某县医院的病床上。 诬告信上开具的日子,苏娅今生和来世都不会忘记,那是戴悦风忌日的前一天,5月18日。去年的这天晚上她和贺东航在“韩国风”烧烤店吃烧烤。当时她想起次日就是戴悦风牺牲四周年,跟贺东航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那两个话很多的小姑娘。 那晚她从“榆叶梅”茶艺馆出来,她很快甩掉了三个男人的车,直奔“韩国风”,不巧那两个姑娘三个月前就辞工回了家。打听她俩的姓名籍贯颇费周折,女领班怀疑是她鼓动她俩跳槽的,问苏娅的店铺开张了吗?苏娅说领班真精明,如果在这不顺心也到我那去,我正缺个前台部经理。总队招待所反正归贺东航管,这样许诺也不算欺骗。女领班受到了尊重,这才回答了苏娅的问题,还从柜台里翻出了其中一个姑娘带彩照的工作证。苏娅叮嘱领班小姐替她保守商业机密,任谁问也别说她来找过人。 苏娅一离家就关了手机。她一再告诫自己,此行要绝对保密,如果罗玉婵探到了风声,必然会反侦察,那就麻烦了。 飞到h省的省会,苏娅直接搭乘长途客车到两个姑娘所在的县,距离240公里,估计四五个小时能到,谁知车行不久便绕上了山路,加上细雨蒙蒙,天黑前能到就不错了。 她翻出袖珍地图册,查出那个县80万人,概算女性40万,那么17岁至19岁的女孩子大约六七万人,找公安局户籍科按姓名索引查电脑资料,应当不太复杂。她抬头看看车里车外。乘客基本满员,大约30几个人,她坐在车厢中部,右边靠窗,左边是麦宝。小伙子目视前方,坐姿端正。她和他已经聊了半路了。 苏娅是在机场附近的长途车站遇上麦宝的,那时他正买了车票从人群里挤出来。 第79章 一见苏娅,他刷地敬了个军礼,仍是那种训练有素、颇富内涵的军礼。听说了苏娅去的地方,他扭头就去换了票,说是一定要陪苏娅再执行一次任务,反正他是出来考察建材市场的,到苏娅去的那个县也能考察。半年不见,小伙子仍是锐气不减,一副茶色镜、黑色手包,再配一身米色休闲服,更显得干练洒脱。一上路,他就自觉充当了苏娅的“保镖”。 去年老兵离队前的那个晚上,全中队的人都找不着麦宝,夏若女不禁有点慌。动用了足迹辨认技术,排除了各种不好的可能性之后,才在营房后面的小松林里找到了他。他说他刚上了武警政工网,同远在北京的心理咨询老师聊了天,心里好受多了,正在思考回去以后的择业预案。他提了两点要求。一是请夏若女给他的父亲写封亲笔信,说明他最终未进警校的原因。意在提醒家人,从根本上来讲,这个责任要由当年极为忽视家庭文化建设的麦书记来负。二是再见一面苏娅。苏娅当晚就见了他。他询问了面对这次变故,返乡之后,在心理健康上他该注意点啥。因他是作战有功人员,特支政治处致函他家乡民政,请他们优先给他安排适当工作。麦宝上车就说,他没等政府安排,就和马小英开了家建材公司,运行以来,效益还可以的。他双手递过了他的名片。苏娅也说了她这半年的情况。听说她已转业,麦宝更像遇到知己一样…… 山并不高,在细雨中莽莽苍苍的,沙石路随山势而蜿蜒。比起k省这个节令的景色,这里的天湿,坝子湿,林子湿,空气湿,连路旁涧里的水都更富含水分,不知山腹中酝藏着多少源泉。路面坑坑洼洼的,这是雨水冲刷和山体的泥石不断下滑的缘故,车走在上面就很颠。乘客们显然习惯了,颠也安然,不颠也安然,不似在k省,偶尔颠一下就满车大呼小叫。苏娅离开大西南才一年,回到这水墨画样的景致里自有不少亲切感。她想起妈妈自幼在江浙,能随爸爸在k省定居也不容易。妈妈自那次跟她委婉地谈了不排除回杭州安置的意向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跟贺家有牵连的事情。苏娅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去捕捉,总是劳而无获。前几天雪莲跟她拌嘴,她无意间提到了敏感话题,妈妈也没什么反应。 雪莲阶段考试之后,热烈欢呼全国人民大解放了,还恶狠狠地发誓要连续睡一个星期,非要尝尝“睡觉睡到自然醒,白天能看电视剧”的幸福滋味。第二天早晨苏娅忘了雪莲已经解放,还是按时叫醒她,雪莲很愤怒。质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给我商量?苏娅说你不要找借口,既然醒了就快起来。雪莲就不起。苏娅叹息一声说,我管不了你,看来要给你找个后爸了。雪莲说快找吧,我们班十来个同学有后爸呢,个个好着呢,不跌脸子不骂人,我看贺叔叔就不错……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章(2) --------------- 这后半截对话妈妈听见了,但脸上平静得像一碗米汤,看不透底。这些老革命,掩饰内心的功夫太高深了。苏娅倒觉得不太自然…… 当苏娅的思绪纷乱飘游的时候,现实的灾难已经袭向了她的大客车。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她只觉得半面山突然之间压向客车,车顶像突遭雷击,车体立时倾斜,在一片惊叫声里苏娅只喊了一声:“滑坡!”身边的麦宝就朝她重重压过来,人体、行李随着车体翻滚旋转,她被猛抛起来,又重砸下去,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冷雨把苏娅浇醒的时候,她眼前已是一片狼藉。 变了形的大客车仄歪在比路基低十几米的水田里,车顶上的行李四处散落,七八个乘客或卧或躺在泥水里,呻吟着哭喊着,脸上身上多有血迹。她离车不远,大概是翻车时被甩出来的,身子被烂泥和青苗裹着。麦宝仰卧在她的腿上,使她动弹不得。客车里有乘客在朝外爬,传过男男女女的呼救声。公路上开始聚集人群,有的指指画画,几个男人已顺坡下滑,朝现场散乱的行李接近。苏娅急忙推醒麦宝,挣扎出两腿。她找到了坤包,翻出手机报了警,就用手支撑身子要站起来,右臂一阵钻心剧痛使她几乎再次昏过去。她看见沾满泥浆的右腕上有根尖锐锋利的硬东西朝外支楞着,那是断骨,桡骨骨折,她又一阵头晕目眩……朦胧中她看见从公路上下来的人开始搬弄行李,就一咬牙跪起来,从上衣口袋抽出警官证,向人群喊道: “我是武警警官,我已经向110、120报了警,在警察到来之前现场由我指挥,围观人员原地不要动!” 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着陌生,但在骚乱的人群中显然发生了效力,人们的目光盯着她高举过头的深蓝色警官证。她被这暂短的情景所鼓舞,稳定下情绪继续喊道: “这种场合偷东西可以定为抢劫罪。我命令你们几个负责看管行李包裹,争取立功。公路上的年轻人立即下来救人。能行动的乘客归这位武警指挥,互相救护,原地待援!” 开始有人响应了。麦宝低声对苏娅说:“我站不起来,可能是大腿骨折。不过你放心,我头上的器官都管事,胳膊也灵!” 有几个围观的青年人不太甘心,在一个穿大裤衩子的小黑个子扇乎下走近苏娅,嬉皮笑脸地嚷嚷:“你是个女官?不像,拿本本来看看。”说着弯下腰。没等他们再说第二句,大裤衩子和另一个家伙忽然一头扎进泥里,蜷着身子直哎哟。麦宝仍坐着,一手捏着一个家伙的手腕子,吐口唾沫说:“我可是有战功的,你们这号的我能对付五到七个!”他命令另两个想跑的家伙站住,把苏娅拽起来。苏娅左臂端着右臂,〖fjf〗ne941〖fjj〗着稀泥,艰难地朝客车走去,组织众人抢救伤员。 她的身后传来麦宝的口令:“两人一组,轻抬慢放,行动!” …… 当县医院的外科大夫确认苏娅右臂桡骨骨折,头部、脸部和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有几处还比较严重,必须进行紧急处理之后,苏娅意识到她已无力按原计划调查。在复位固定手术之前,她安排好了麦宝的救治,拨通了蒲冬阳的手机,说了她现在的位置和此行的目的,但因特殊原因而无法按计划实施,要求他给武警h省总队保卫处的战友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协助。蒲冬阳立即答应照办。天下武警是一家,别说h省总队保卫处的处长是朋友,就是不认识,这个忙他们也会帮。因苏娅说她有“特殊情况”,这是女同志婉拒男同志询问的通常托辞,蒲冬阳就未再细问。当h省总队保卫处派副处长带一名干事迅速赶到医院时,苏娅的外伤已紧急处理完毕,根据苏娅介绍的情况和建议,通过市公安局户籍科,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两位姑娘。翘鼻子和尖下巴果然在城里开了一家韩国风味烧烤店,已经开张了半个月。因苏娅面部有淤血,她俩起先没认出她,一提醒,俩姑娘立即欢呼雀跃,不住声地问那位大哥怎么没来。就在苏娅的病床前,她俩接受了副处长的询问,在询问笔录上摁了手印。苏娅取出1000元,说这是那位大哥和她的一点心意,祝她们的烧烤店开张大吉,誉满全城。翘鼻子和尖下巴推辞一番才说,有这1000块钱半个月肯定不亏,千恩万谢地去了。 苏娅又给焦主任通电话,说她“碰巧”到h省出差,又“碰巧”遇上了两个知情人,可以证明去年5月18日贺东航不在诬告信上指证的现场,请示焦主任该如何处理。 焦主任十分兴奋,连说太好了,这几天正面接触贺东航,他很不配合,叶总和宁政委也不耐烦了。现在雨过天晴,你苏娅取到了证人的证言证词,总算能还贺东航一个清白了。你对贺东航的支持,那可大了去啦…… 波音747客机载着苏娅、华岩和杨红等人飞回k省省会。 飞机一停稳,舱门一开,贺东航就率人拥进来,他两眼直瞄苏娅,把一大束红玫瑰塞到她怀里,见苏娅无大碍,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大恩不言谢!”华岩和杨红一左一右架着苏娅,小心翼翼接近第一级阶梯。这时,贺东航忽然伸开右臂揽住苏娅的腰,左臂朝下一捞,就把苏娅腾空托在怀里。苏娅略嫌苍白的脸刷一下红了,但她实在难以挣扎,只得朝贺东航低喝:“这怎么行,快放下我!”贺东航哪听她的,他早就目测好了脚下的距离,只一抬脚就稳步下梯……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章(3) --------------- 迎接的人包括焦主任都看呆了。从姿势和动作看,贺东航像是在表演一个资深八路托着受伤的女游击队长撤出战斗,从表情和氛围看,怎么看怎么像贺参谋长公然拥抱苏主任。 舷梯下响起了掌声……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1) --------------- 贺远达去世了。贺东航目睹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全过程。 父亲这个时期情况一直不好,时常胸闷、气短,心前区疼痛,还伴以冷汗,前几天又抢救过一次。医生拿着他的心电图告诫贺东航说,首长正处于心梗恢复期,心肌供血不足,挺危险,要绝对静养。贺东航给贺小羽打电话,要她带上岳成岭抓紧回来。自从苏娅从南边回来,贺东航有空就跑趟医院,同父亲谈话也很坦然。 父亲一直很乐观。他把医生的忠告比做和平时期的某些战备教育,是“敌情刺激”,饮食起居、读书看报一切照常。 第80章 打着点滴他还说:“铁打的身体,流水的吊瓶。”肖万夫终于来探望他之后,他的话更多了,就躺在床上跟他探讨国家南部海域的资源保护问题。 父亲只有一次谈及他的后事,听起来也是很不经意似的。那是个晚上,郦英不在场。贺东航给父亲冲了澡,陪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这时明月半墙,桂影婆娑,庭院寂寂又似万籁有声。父亲突然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给我点上九根蜡烛,要红色的,大一点,人死也是辩证法的胜利。照顾好你妈妈。”从此再不提死的事。 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他照例凭窗练拳脚,按照永无定规的套路出腿送臂。他讥笑肖万夫太鲁莽,一辈子就吃了感情用事的亏……话没说完就“啊”了一声扑通倒地,意识丧失。等医生闻讯赶到时,他的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母亲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无法面对父亲猝然离去的现实,她一脸惊悸地看着医护人员给父亲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又做了气管插管,上了人工呼吸机。她恳求医生不要停止抢救,说他的女儿正从三峡往回赶,让她最后见她爸爸一面……医生很理解,抢救在继续。 父亲被安放在病床上,在呼吸机的作用下,他的上身有节律地起伏,监护仪的屏幕上显示出父亲似乎还有呼吸和心跳,他在艰难地等待着迟迟不归的贺小羽。直到小羽带着岳成岭赶到,伏在父亲身上,向他哭诉了晚到的原因是工程指挥部为她召开庆功会,并向父亲介绍了岳成岭之后,母亲对医生说,可以结束了,谢谢你们。 于是父亲的上身就不再起伏,显示屏上的呼吸和心跳波形,归成两条宁静平直的绿线,终于消失…… 于是,全军又少了一位曾经跟随毛泽东长征的健在的红军战士。听说健在的越来越少了。 对父亲的去世,母亲心理上无法接受。由小羽陪她终日在卧房打吊瓶。 客厅改成了父亲的灵堂。朝东的墙上是父亲1955年授衔时的礼服照。在一个罩着黑纱的深色镜框里,时年33岁的父亲略带拘谨地看着向他默哀的人们。 贺东航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穿这套礼服,到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取消军衔了。只在每年的换季时节母亲晾晒衣物时,他能见它一面。那是一种天蓝色的手感极好的呢料制成的西服式军礼服,领口袖口都有金丝银线绣成的穗穗。贺东航曾见过我军的元帅和许多著名将领的戎装照,所着礼服同父亲这套大致一样。所以每当见了这套军礼服,他总有一种几乎顶礼膜拜感觉。这件礼服后来被妈妈给上了中学的小羽改成了西服套裙。 父亲遗像下是母亲敬献的素色花篮,贺东航供奉的镌有警徽的攻击直升机的精巧模型,小羽和岳成岭带回来的三峡大坝永久船闸的紫檀木微雕,还有贺兵突发灵感从文化市场买来的一个有着四条腿的根雕品,他说是条牛。 遗像对面临时加了张长条桌,上面一字排列着九根燃烧着的红蜡烛。烛芯火苗长而明亮,随着来人带起的微风摇曳。贺东航在摆置它们的时候,母亲和小羽都问,这是干什么?贺东航说父亲交代的,什么意思不知道。母亲很疑惑地审视贺东航,东航说妈妈我确实不知道。 亲朋好友的名单是母亲召开家庭会议通过的,名单里没有冷云阿姨。 母亲说,你们自己的朋友自己通知,军区治丧委员会等着要这份名单发讣告。贺东航没有单独给苏娅通报情况,心想那样苏娅也不好操作,让她理解成是通知她呢,还是包括了冷云阿姨?反正司办会通知的。 父亲去世的当晚,肖万夫叔叔和易琴阿姨就来吊唁。老夫妇俩在父亲的遗像前三鞠躬,平身时面容凄楚,眼中微泪,等贺兵过来喊了爷爷奶奶,易琴阿姨就泪如雨下,嘴里喃喃道:“孩子,兵兵……” 对九根红烛他俩也不解其意。 他们去卧室看母亲,在走廊里遇见岳成岭,原以为他是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听贺东航介绍说是小羽的男朋友,又特意回身看他。易琴阿姨淡然地但却是很迅捷地打量了他,只点了下头。肖万夫听说岳成岭是黄金部队的工程师,就说:“好,好,是个有钱的知识分子。”易琴拉肖万夫进了母亲的卧室,立时,屋里就传出母亲孩子似的哭声。 肖万夫不多时就出来了,眼里流过泪。他把贺东航拉到院子里。院里的榉树、合欢树和冬青树上,也点缀了白色的绢花。见周围没人,肖万夫低声问他:“亚敏同志那里通知了没有?”贺东航说没有。肖万夫说也好,通知了也不好处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爸爸那里有几条好枪,都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千万不要让保卫部门收了去。”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2) --------------- 小羽扶着她的前婆婆从母亲卧室出来,俩人都是以泪洗面的样子,肖万夫和易琴上车时,小羽又开始抽泣,终于忍不住又哭出了声。她已经怀孕六个月,腹部已凸显。贺东航听她说:“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身体……”他看见易琴阿姨把小羽揽在怀里,轻抚着她说:“孩子,爸爸不在了,照顾好你妈妈……不要任性。爱,要悠着点儿;不爱,也别太绝情。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苏娅瞅了一个哥哥嫂子都回家,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的机会说,贺兵的爷爷去世了。苏正强哦了一声,没有看冷云,让雪莲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问苏娅:“怎么这么突然,不是听说身体还不错吗?” 苏伟说:“省府办公厅刚刚接到讣告,好像是80岁。” 冷云看着电视画面,问:“什么病?” 苏娅说:“大面积心梗。” 冷云就不再问什么,眼睛没从电视上收回来。 全家人一时没话。过了一会苏正强说:“苏伟和小娅,你们两个一起去,代表你妈妈和我,对贺远达同志逝世表示哀悼,向他的亲属表示慰问。” 妈妈说:“雪莲,换个台吧。” 苏娅和哥哥从贺远达的灵堂出来,就到卧室看郦英。郦英躺在床上打吊瓶,面容很憔悴。苏娅握了郦英的一只手,转达了爸爸妈妈的哀悼和问候。郦英点头说:“谢谢。”她又指着苏娅吊在胸前的右腕说:“东航说了,我要谢谢你。” 苏娅又陪贺小羽落了一会泪,见过了岳成岭,然后向贺东航告辞。她知道他在筹备反恐怖训练成果汇报,就叮嘱他节哀,注意身体。 苏娅和哥哥从贺东航家回来,苏正强和冷云还在看电视。苏娅简要说了贺家的情况:“他家的灵堂有点怪,点了九根红蜡烛。” 冷云脱口问:“九根?” “九根。”苏伟证实。 冷云轻声道:“他们班齐了。” 苏正强和苏娅、苏伟相互看看,都听得迷惑不解,但没问…… 已经进入7月,贺东航就有了一种大战在即的感觉。 反恐训练成果汇报定于8月1日举行,现在正是紧锣密鼓的准备期,他当然就很忙。除了入睡前追忆一会父亲,抽空回家看看母亲外,一进入工作他就很亢奋。 他梦寐以求的直大如期组建。 当六架巨头长尾漆着橄榄绿色印着庄严警徽的攻击直升机,依次降落在平崭崭的停机坪上的时候,昔日的方参谋今日的方大队连报告词儿都说不连贯了。直升机比他梦幻中的那群盘旋的蜻蜓威武多了,更像他童年所敬畏的蜻蜓中的巨类,他和伙伴们称之为“蚂螂”的东西,蚂螂生着铜头钢甲,凸于两侧的硕大的眼睛绿光幽幽,小拇指粗的身子上布满了虎皮斑纹,用扫帚扑下它来是要放飞的。 特意赶来的海航英师长登机看了,眼里没有了那种“孩子还是自己的好”的神情。 对自己的这六架“蚂螂”贺东航很自信,在国内它们是全新而先进的专用攻击直升机,与美国和俄罗斯的同型机相比也有多处见长。 “满意吗?”英师长问。 “当然。特别是贴地飞行性能好,可以长时间执行树稍高度的超低空飞行,非常适用于捕歼作战……” “我是说飞行员。” “更没说的。12名精英,同我的飞机一样,都出品于最先进的生产线。” 英师长同他的“产品”拥抱告别。“安心干吧小伙子们,武警虽说是小弟弟,但总会长大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圈都红了。 贺东航当晚睡不着。他喊来医疗组的杨红,要安眠药。杨红问他是要舒乐安定还是普通安定。他说从失眠原因看当然要“舒乐”。他问她,成果汇报会不会耽误她和夏若女的婚期?杨红说不会,安排在8月了。 “到那天我们邀请你参加婚礼。” “别忘了头天晚上给准备两片舒乐安定。” “听说那时你已经是将军了,可能要服四片。” 职务的升迁消息是军队的永恒传言。 最近业余干部部长们议论,叶总将提升,宁政委到点就休息,k省总队长的位置由他贺东航接任。从上级考评和总队后备干部情况看,他自己预测很有可能,况且罗玉婵的诬告又及时地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对这个女人来说,这大概是她始料未及的。焦主任拿着本小册子征求他的意见,怎么处理罗玉婵。对于罗玉婵这样的不是中共党员、不是国家干部的人,可以依据《行政监察法》来处置她。贺东航翻翻那本小册子,笑笑说:“看在甘副总的面子上就网开一面吧,不值一提了,再说工程做得还不错。”他眼前所关注的就是把工作干好,把这次反恐训练成果汇报抓好,这是硬道理。 一过春节他就夙兴夜寐,可谓殚精竭虑。从编制方案、上报预算、请领装备,到调兵遣将、严格训练、督促检查,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 第81章 为了展示武警总队一级反恐怖的战斗决心和作战能力,他动员了可以动员的一切亲朋故旧,求得包括四总部、大军区、省军区、陆航、海航的老首长和战友们的最大限度支持,只差没求助于空军和二炮了。在分练和合练的基础上,他亲自组织预演。今天的预演,除了首长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3) --------------- 他登上阅兵台。依据职务顺序整齐排列在长条桌面上的座签们在迎接他: 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齐健…… 像如见其人似的,贺东航向“他们”注目致意。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明丽而透着朝气,照得演兵场上生机勃勃。这个演兵场建得好。场子大气开阔,功能齐全,而且很有纵深,依托原有的地形地貌,把基础训练场和战术训练场连接得浑然一体,完全实现了贺东航原来的设想。而且经费也没占用甘冲英建特支和直大的一块,是他单独向马局长要的。他说为了反恐怖必须建个训练基地。马局长很憎恶恐怖主义,说建这个机构很必要,但名称是否不要叫“基地”?贺东航说那就叫“中心”,马局长欣然批了钱…… 这会儿,受阅方队已经就位,远处的橛子山敞开巨大的怀抱温存着他们。徒步方队像是被士兵们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那种几十年来一直被称之为“内务”的东西,有棱有角地静立着。贺东航就是从整这个“内务”做起,被班长领进了“我是一个兵”。特种作战车辆方队,就很有些方参谋去年艳羡的“怪模怪样”和“龇牙咧嘴”了。装甲突击车、防弹运兵车、排爆专用车和高压水炮车等特种车辆,不仅外形一改过去某些国产车的憨头憨脑的模样,打眼一看就有一股“警用”和“作战”的威杀之风,而且车载装备也很先进。比如那漆成蓝白相间颜色的装甲突击车,就载有多管催泪发射炮和旋转炮塔,六面都能防弹,即使恐怖分子手持机枪也奈何不了它。这是贺东航从黄平那里获得信息之后,说服叶总,连夜驱车进京,向龙副司令陈述k省的急迫需要,甚至出示了石毅然的亲笔信,才把k省总队的首批装备数量由两辆增加到四辆。而性能优良的电子干扰器材、排爆器材、抓捕器材等,则是他和叶总夜登周省长家门,痛述购买之必需,不购买之弊端,使周省长次日即召开省长办公会,拨外汇直接从国外厂家订购的……贺东航远远地看着等待受阅的它们,似乎能听得见它们的呼吸,探得出它们跃跃欲试的心理。他今天要充当石毅然去检阅它们。 这时,甘冲英朝他走来。 甘冲英未摘墨镜,向他打了个招呼,坐在“龙振海”的座席上。贺东航说,今天是司令部组织预演,首长不参加,你是来指导还是来散心?他知道甘冲英虽然管了后勤,但还是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工作感兴趣,而且罗玉婵这一段的人生起落,也使他心情很郁闷。对他的不请自到贺东航还是欢迎的,成果汇报的经费有缺口,正好找他再讨要一些。 甘冲英说他是来了解新营区的工程审计情况,顺便过来看看。合练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到现场。“场面不小嘛,够气派。”他看上去有些消瘦,明显睡眠不足。 贺东航戴上白手套,要甘冲英充当“石书记”,他充当“叶总”,一起去阅兵,甘冲英坚辞不去。贺东航不多客气,同副参谋长各乘一辆敞篷吉普车去了。 那日三礁岛战友聚会后,甘冲英还没来得及去找罗玉婵问个究竟,就莫名其妙地被叶总派去押运货币,往返整整10天。 在途中他就犯嘀咕,这类任务虽然很重要,但以往至多派个副支队长率领也就解决了,这次却让他高规格亲临而且走得非常仓促,不禁使他疑点多多。这期间他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不敢也不能跟罗玉婵联系,他用的是专用手机。一归队他就听说索明清去世了,临死前揭发了罗玉婵涉嫌盗窃商业机密的问题。焦主任悄悄告诉他,罗玉婵一再问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她。还要焦主任转告他,请他百忙之中照顾她的奶奶和弟弟。他的心像被谁拧了一把,生疼生疼的。 宁政委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要求他把知道的罗玉婵的事统统讲出来,当然是指她违法的事,其他事他懒得听。宁政委实话实说: “组织上也初步对你们做了审查,你也差不多走到悬崖边上了。你这个人哪,从你提干我就处理你的婚恋问题,到快退休了还在处理你的婚恋问题,你的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这几天我替你想过了,你记住,不是用笔,是用脑子,作为一个军人,特别一个中高级领导干部,婚恋永远要讲政治。” 宁政委的批评是实情。他和边爱军的婚姻基本就是宁政委的作品。他感激他。对于他和罗玉婵的婚姻,宁政委也要施加思想影响。但是,甘冲英却很想用自己的思想指引自己结一次婚。他在罗玉婵尚未失去自由之前,毅然陪她去看了家具。这跟宁政委8月份退休绝无干系。他想。 罗玉婵被控之后,甘冲英去医院看望她的奶奶。老人家80多岁了,眼神已经迷茫,脑筋也不大清醒的样子,脸上的沧桑记录了留在她人生中的种种艰辛和苦痛,可她依旧乐观。说到孙女,絮叨个没完,说小婵可怜呢,从小没爹没娘的,小婵有本事,赚了钱,村里的人提起来羡慕得啥一样。小婵苦啊,没黑没白地忙,顾不上吃饭睡觉,年纪轻轻地一身病。小婵孝顺懂事呢,说要让我过好日子呢,我的乖小婵啊……哎呀小婵呢?她怎么好些日子不来看我?你们把她藏哪儿去了?快叫她来呀,奶奶想她呀……说着,老人竟呜呜哭了。 甘冲英手忙脚乱地安置了她,哄她说:“小婵出差了,托我来看您,照顾您,她说忙完了就回来看您,您看这是她让我捎给您的驴打滚,她说这个软和,您最爱吃。”老人把糕接在手里,孩子一样笑了,说:“我小婵是世界上最有良心的好孩子,好孩子……”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4) --------------- 甘冲英逃一般离开病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落了泪。为老人,为罗玉婵,也为他自己。 在有关部门的疏通下,甘冲英终于见到了罗玉婵。罗玉婵瘦了,憔悴了,在见到甘冲英的瞬间,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隔着铁栅栏,甘冲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娇小,甘冲英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甘冲英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责怪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说,你还好吧?罗玉婵苦笑道,还好。又急切地问,你受我牵连了吗?要紧吗?甘冲英说,还好,没什么。罗玉婵由衷地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看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甘冲英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吧,奶奶那里我会照顾的,还有你弟弟,我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不会让他们难过,你自己在这里要好自为之,争取早一点出来。罗玉婵哭了,说,冲英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了,你找个比我好的女人过日子吧,你们就住我收拾的新房。冲英你还没去看新房吧,一切我都是买的最好的,真的漂亮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并祝你……幸福……她已经泣不成声。 甘冲英隔着铁栅栏为她擦眼泪,说小婵你别胡思乱想了,即使你做了错事,我也能理解,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能够理解你的生存方式和感受,我等你。 罗玉婵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两辆吉普车在庄严激越的阅兵曲中朝受阅方队缓缓驶去,不多时,扬声器里就传出贺东航洪亮的略嫌做作的“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问候声,山呼海啸般的“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回应。 甘冲英想象得出,贺东航此时正在摹仿巴顿发表演说的表情。关于贺东航要成为叶总接班人的口风愈来愈盛。天发黄有雨,地发黄有风。甘冲英能预料到,过几个月很可能就变成现实。他对自己的棋局有时会看走眼,但替人家落子儿却往往大差不差。贺东航的接班,从去年龙振海来考核干部就基本定局了。而他任正师还不到一年,跟贺东航根本构不成竞争关系! 他和贺东航相知相争28年,他由衷地感到,就一个军事指挥员的全面素质而言,他比贺东航要强,军事理论、军事技能、军事指挥、军事管理……贺东航哪一项能绝对领先于他?除了能瞎吹呼一通所谓尖端理论,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能唬唬人以外,甘冲英即使强迫自己把谦虚谦到虚伪,也找不出自己究竟比他弱在哪里。他深感自己只会干活儿,不会来事儿;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太实在。几十年都这样,简直成了一种顽疾,怎么就治不好了呢!宁政委批评他的“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那么举一反三,在仕途上他吃的“堑”跟长的“智”也不成正比。他对贺东航,从盲目崇拜到公开竞争再到暗中较劲,他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取得了阶段性失败。这个失败并不说明未来。他认定的竞争道路是正确的。贺东航这类的不具真才实学的人并不能永远占据领导高位,必然由德才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这个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他对此充满了信心。 在甘冲英的注视下,贺东航驱车接近了受阅方队。 当了这么些年兵,在这样规模的阅兵中,他都是被人检阅,而今天却要检阅别人,尽管是“假装的”,他多少还是有点激动。 第82章 他提醒自己要多挑毛病,不能把部队惯坏了。到了恰当位置,他板着脸,放开喉咙,略带拖腔地喊了“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甚至还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南方什么地域的口音。这一喊不得了,刚才还像石头样静默、铁块样冷峻的受阅方队,忽然间被激活了,像一池池出炉的钢水,喷薄着涌动。“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呼啸声,热度很高地扑向他。战士们是不准做假的。他们被要求一定要逼真,要像盯着真首长一样盯着他,呼应他。原本揣着的审视的心态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几乎进入了角色,成了一位真正的阅兵将领……他捕捉到了他此时的感觉,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太大气了!多年来,他自强不息追求的是否就是这一刻?是否就是这台车?但很快地,他的脸就微微发红,脑后还一阵灼热。他似乎觉得,他的身后跟进着他今天顶替的角色们: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车前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抑或是在他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竟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牵着条黄牛的牧童,后来是个扛着线拐子的小兵,再后来是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他们都用同一种冷冷的略带挑剔的眼光看着吉普车上的他……他不禁拘谨起来,提醒自己,不要装得太像了…… 贺东航回到阅兵台,男女播音员宣布,接下来要进行分列式,随即奏响了《解放军进行曲》。“武警不是解放军”这个命题,在这种场合就有点小矛盾。武警虽然也有“武警进行曲”,但在庄重场合还是奏《解放军军歌》,老祖宗情结难以割舍。 似乎为了收住刚才那驰骋的念想,贺东航一坐下就对甘冲英讲了经费的紧缺,希望最后结算时他能够宽限。甘冲英说预算已经很宽松了,你的生活保障和接待严重超标准。贺东航说有粉总要搽在脸上。甘冲英心想,办事讲排场,花钱很大方。这个人的缺点随手就可以抽出一条。他冷冷地说,你那粉也是拿老百姓的钱买的,包括夏若女父亲的血汗钱。他用下巴指指正在率特支徒手方队通过阅兵台的夏若女。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5) --------------- 夏若女一脸威武,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向右——看!”的口令,从台上可以看到他颈上的青筋暴突。他身后的绿色方阵立时铿锵起来,无数条机械样的手脚瞬间便变换了振幅和振频。紧跟夏若女方队的是指挥学院女兵方队,打头的蒙荷、小燕们把古老的踢腿摆臂动作做到了极致,演绎为军中巾帼的一门亮丽的形体艺术。 甘冲英随贺东航向受阅部队行举手礼。他猜度着贺东航此刻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他对贺东航还是存了一分感激之情。贺东航在掌握了罗玉婵的犯罪线索之后不向他透露半点口风,他火急火燎地进了他的办公室,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如果他跟他说了,如果不是叶总和宁政委派他出差,他肯定要陷进罗玉婵的案子,如果是那样,他的后半辈子就真栽了。而且,贺东航竟未再深究罗玉婵诬告他的事情,这都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激他。 甘冲英这些天明白了,贺东航屡屡占上风的原因不外乎三条。第一,他有个好老子,像把大伞样罩着他。他老子的亲朋故旧遍地都是,人人都拽他一把,他胳膊腿还不够拽的。第二,他会来事儿,会讨领导的欢心,叶总和宁政委两边都玩得转。而他甘冲英却不行,人太直。第三,他会背后捣咕人。你辛辛苦苦干出点成绩,被他背后一句话就泡汤了。龙振海来考核干部不就是实例?甘冲英想到这里很寒心,很为上面的用人失察感到悲哀。如果真把贺东航这种有严重缺陷的人放在要害位置上,那像他这样的只会撅腚干活、不会见风使舵的干部可就真的难见天日了。 六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飞来。先是一架的旋翼初露在机坪与演兵场之间的山包顶端,然后它缓缓爬升,渐次露出顶罩、机身,引领一个编队平飞过来,接着是编队下滑、俯仰,又在低空悬停。橄榄绿色的机身上漆着警徽,还有四个醒目的大字“中国武警”。阅兵台前方的天空顿时沸腾,发动机轰轰隆隆,阵阵强风刮得台檐上的横幅和两侧的彩旗猎猎作响,高高的白杨树头也大幅度摇摆欢迎。 贺东航朝甘冲英连喊带比画,甘冲英只知道他兴奋不已,一句话也听不清。在直升机的低空护卫下,以摩托车方队为先导,越野吉普车方队、系列运兵车方队、特种作战车方队、车载船艇分队等,依次通过受阅通道…… 20枚红色信号弹在空中炸开了花,部队相继展示了团体搏击操和擒敌术基本动作,轻武器对各种目标实弹射击和反恐怖特种战术基础动作,宏大的场面和慑人的气势让甘冲英心绪难平。课目汇报是以特支的人员为主组织的,一兵一卒、一招一式中都浸透着他的心血。没想到他离开了特支,全让贺东航下山摘了桃子,而且列入他晋升前的考绩单。 汇报的高潮课目是,处置恐怖分子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 在临时搭建的街区,几个支队的官兵演示了情况设想:20名“恐怖分子”携带武器和自制爆炸物,混入影剧院,将数百名观众劫持为“人质”。特警支队紧急出动,快速封控,通过谈判缓冲,诱惑干扰,暗布精兵,强行展开攻击。微波传输系统通过电视大屏幕,显示了影剧院内发生的情况。 随着夏若女一声令下,身着黑色特种作战服的江凌、蒙荷、小燕等反恐队员多点突入剧院,同时开火,歼灭了部分“恐怖分子”,解救了大部“人质”。但狡猾的“恐怖分子头目”仍带七八人逃脱,劫持两名“人质”乘车朝市外逃窜。 这时满场飞车,枪声大作,硝烟四起。周围的山和树都跟着喊,跟着动,跟着紧张。新任特支支队长搭乘直升机空中指挥,夏若女率反恐队员围追堵截“恐怖分子”车辆,江凌等队员飞身跃进一辆白色面包车,解救出“人质”,直升机的火力把残留“恐怖分子”逼近了橛子山。两架直升机悬停于山翼侧,反恐队员实施索降,封控了“恐怖分子”藏身的山洞。 甘冲英想,这下子要展示火力火器了。果然,随着低空传来的命令,八二迫击炮,八二无后坐力炮两次实施火力打击,弹群集中,覆盖目标。最后,由两架攻击直升机超低空发射四枚火箭弹,彻底摧毁了“恐怖分子头目”负隅顽抗的岩洞。 贺东航放下望远镜问甘冲英,这个课目怎么样?甘冲英遥望着硝烟未散的橛子山,问他是听真话还是听假话。贺东航说,你对我的作品从不讲假话。甘冲英说了他对最后“围歼”的意见,兵力和兵器的配置不尽合理,要改。贺东航说:“战斗指挥无一定之规。我同意你的意见,但并不否定我的意见。尽管如此我们还有修改的时间。怎么样,我陪你找他们谈谈?” 他们走下阅兵台。 贺东航又问:“经费的事,能否再考虑一下?” 甘冲英说:“我做不了主,你实在要增加,按正常程序报叶总审批。” 这时,两架从橛子山凯旋的直升机飞至阅兵台前悬停,各从吊舱展开一幅条幅,右边是“首战用我”,左边是“用我必胜”。贺东航和甘冲英向它们鼓掌。 甘冲英说:“真到了你给我派活儿的那天,最好把我的分工调调,我还是适合搞作战和执勤。” 贺东航说:“真要发生了那种不幸,我倒觉得没必要调整。你更适合搞后勤。” 同罗玉婵分别几天后,焦主任给甘冲英打了个电话,说高见青从国外来信了,揭发了罗玉婵买通三陪小姐诬陷贺东航的问题,但是他承认,018工程的标底是他搞去的,跟罗玉婵无关。这样一来,罗玉婵看来蹲不了大牢了。甘冲英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真的吗?真的吗?焦主任说,这样的大事我敢骗首长?甘冲英嘟囔着说,太好了……焦主任说,甘副总真是性情中人呢!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6) --------------- 八一前夕,贺东航奉命晋京。 他已被任命为武警k省总队总队长,同时被授予少将警衔,接替已被提升为武警某警种部队主任即司令员的叶三昆。 这天上午,总部隆重举行晋升少将警衔仪式。这种仪式贺东航过去参加过,当然是看着旁人晋升。他曾被那庄重的气氛所感动。但他不解的是,那些喜气洋洋又故作矜持的新将军们更衣、换衔为什么那么快?接过命令状之后,从这个门进去,从那个门出来,就成了活灵活现的将军了。这次他明白了。原来这晋衔仪式同他组织的反恐训练成果汇报一样,也要经过预演。在那间小屋里有他固定的衣帽放置位置。一顶崭新的大檐帽早已佩上将军的金丝帽穗,比着他的身材备好的夏常服上,也已佩戴好了少将肩章。肩章金黄色的底面中央,缀了一颗金线缠就的立体感很强的星星,接近肩章末端处,是两枝交叉着的同样为金线扎裹的松枝,几片松叶疏朗而虬劲。搞清了真相,贺东航不禁偷声一笑。排在他左邻的一位新将军提醒他:“别光得意了,你肩负的是责任。”川音,亲切又动听。宣布命令之后,他们只需进来换了上衣和帽子,出门就是将军。 那天贺东航就是按预演要求行动的。他双手接过司令员颁发的由军委主席和共和国总理共同签署的警衔晋升命令,进来再出去,他成了一名将军。 第83章 在昂扬的军乐声中,迎着耀眼的闪光灯和摄像灯,在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司令员向他这一排将军下达了口令:“向国旗——敬礼!”新的将星们面向天幕之上的五星红旗致敬。 贺东航健步退场时,他的目光同龙振海对接,龙振海举起小巴掌朝他摇了摇…… 贺东航端着肩膀回到礼堂大厅,等待同首长合影。他很想放松一下,又觉得两肩上像是托了一对活物,怎么也扛不周正。新将军们无论是表情平淡的还是严肃的、微笑的,好像都有点怪不自然。他赶紧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他给苏娅打手机,但无法接通。 他推算,苏娅这会正在兴安岭。 苏娅和苏伟已经来到了那个叫豹子尾的屯子。 这里很偏僻,出县城进山足有100里,无法接收手机信号。好在道路是新修通的,几日内又无雨,他俩找得还算顺利。 这个屯子大约五六十户人家,确如苏正强描述的,依山傍水,景色独具,一派北国夏季风光。屯内房舍新旧参半,何家和苏家的老屋早已荡然无存。 在一位健朗老者的指引下,他俩徒步进山,沿一条古朴的石阶,在白桦林里约摸走了五六里,来到一处尼姑庵,庵名“养心庵”。苏娅小心翼翼推开庵门,轻步来到一个不大但很清洁的天井,迎面是两棵绿荫如盖的银杏树,树身约四五人合围。细看正殿和两侧的禅房,大约都是“文革”以后建的,没有预想的沧桑。她见哥哥的表情有些异样,自己的心也跳快了。 他们是来寻找何菊梅妈妈的。 两位青衣青帽的年轻尼姑走来,苏娅上前施礼,但不知如何称呼,还是苏伟尊称师太并讲明了来意。两位尼姑对视片刻,请他们稍候,不多时就从东侧六角门里出来一位老尼,70多岁年纪,慈眉善目,通身纤尘不染。苏伟上前双手合十,问师太是否认识何菊梅?师太问施主是她的什么人?苏伟说我是她的儿子。师太手捻佛珠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到底等来了,施主请随我来。 老尼领他们从后门出庵,顺一条浓阴遮蔽的曲径逶迤前行,边走边叙说了何菊梅从城里归来之后的遭遇。 1958年,何菊梅同她父亲一起被清理还乡,那几年她务农为生。 1960年,她的父母因饥饿而浮肿相继过世。孑然一身的她在屯子里无法生存,便削发为尼,取法号“静心”。1966年“文革”时,养心庵被拆毁,静心师太又是地主出身,更有些青年人逼问她,为什么跟共产党丈夫离了婚,又进山来搞封建迷信活动?她经历过无数次批斗,受到的侮辱和折磨是可以想象的,但她对她的婚姻只字不说,她是不愿连累她的丈夫和儿子吧。当年她就觉得肝区疼痛难忍,第二年就圆寂了。几位被迫还俗的师太将静心的肉身悄悄埋葬。老尼说,现在想来,静心师太当年罹患的恶疾当是肝癌。 苏娅问:“她当时没留下什么遗物吗?” 老尼略一愣怔,随即说:“噢,只有几件衣物和日用品,都很旧了。那时很乱,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记得包里还有几张旧报纸……” 苏伟忙问:“报纸?什么报纸?” 看来老尼对这事记得清楚:“对,是几张她圆寂前几年的报纸,上面登了咱国家科学的大胜利,红颜色的字,很大很大。我们两个都是有文化的人……” 她的眼里透出凡人的光泽。 苏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眼泪刷地下来了…… 老尼抬手指道:“二位施主请往这里看。” 苏娅和苏伟的眼前,是一座不盈三尺的土坟。坟上荒草杂驳,间有蓝色、黄色和粉红色的小朵野花。它的周围散落着几座类似的土丘。老尼之所以举手可指,是因了那土坟前竖了块约半米高的土灰色石碑。十几年的风雨剥蚀,石碑已棱角不复,碑的底部生出些暗绿色的青苔。碑身有些倾斜。碑上无字。 --------------- 《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7) --------------- 苏娅蹲下抚摸那碑。一只有甲壳的金色昆虫警觉地跳出来,不情愿地钻进乱蓬蓬的草丛里去了。 苏娅听见老尼说:“……1968年养心庵原地重建以后,老师太们念及静心皆于心不忍,深感静心修行好,辈分高,理当重葬……可否请二位施主择日再来,取出静心师太骨殖火化,建塔立碑?……” 苏伟绕坟一周,肃然无语。听得脚踏荒草的瑟瑟声。 苏娅在坟前默立。 老尼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低诵经文。 苏娅擦去泪,从坤包里掏出一卷宣纸递给苏伟。苏伟展开宣纸向母亲悲声说道: “妈,我和妹妹受父亲和冷云妈妈之托来祭奠您。” 苏伟在坟前双膝跪地,双手托着的宣纸上,是苏正强手书的清人袁枚《祭妹文》的最后一节: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苏娅见哥哥磕了头,就取出早就备下的黄表纸,由哥哥连同父亲的手书一并点燃,她便示意老尼同她一起离开。在石阶路上她驻足回首,听见哥哥在那边哭的声音很响。这时风大了,把青烟吹散了,纸灰也被吹得老高老高…… 该让哥哥哭个够。 她想起了妈妈…… 2003年7月18日至2004年7月10日 初稿于北京、济南、北京; 2004年7月11日至10月30日, 二稿、三稿于北京武警总医院。 *************** ---(全文完)---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