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锦》 序——浮生如梦 最近突然又迷恋上甜食,即使是半夜肚子饿了,仍会去厨房替自己煮一碗汤圆。 非常好吃的中国传统小吃,咬一口,琥珀色的玫瑰糖馅会从雪白的薄皮里慢慢渗出来,淌满整支细瓷小勺。空气里氤氲着蜜糖的香气,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夜晚,会令人觉得温暖且安逸。 看,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但凡生活中尝一点这样的小甜蜜,便已经觉得幸福。 十余岁时,少年意气,睥睨天下,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于是一意孤行,执著于求不得。 《裂锦》初稿完成时,还是学生时代,不知为何,就固执地相信了所谓的苍凉,执意讲述这样一个故事。 或许是临近毕业,有一种青春的茫然与焦虑,总觉得前途漫漫,而来日大难。仿佛是小时候邻居折了一枝灼灼的桃花给我,执在手里,春日的艳阳照着,而花却渐渐萎了,不知不觉便有眼泪涌出来。 彼时还不知晓,彩云易散琉璃脆,那样美丽,却不持久。 隔了许久再看《裂锦》,自己倒被自己骇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抵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如今早已是天凉好个秋。 所以,从容微笑,从容生活。 后来写了一段续篇《满盘皆输》,故事里的时间跨越数十载,文字上亦隔了数年,人物与故事,都恍若前生。 还是很欢喜,看到一个个熟悉的人物,从笔下渐渐描摹。仿佛见到旧友,哪怕岁月流转,风雨如晦。 不是不唏嘘。 《裂锦》是我第一部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记得它初版时,我曾经写过序言,在某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时的心境与那时的思绪,早已经成了旧时光。 旧时光,岁月流金。 彼时站在文字的门槛外,仿佛訇一声巨响,便有幸见识到,五彩缤纷流光潋滟的世界。 眼花缭乱,然后跃跃欲试。 一路走过来,跌跌撞撞,所幸运气极好,遇上那样多的朋友,总是肯坦诚相待,总是肯不离不弃。 一直一直对人家讲,我是写小言情的,在言情前加个“小”字,对旁人而言或许是轻蔑,对我而言,却是亲切。笔下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其实也是用尽了心思,冀望于能将他写得栩栩如生。 或许没有能力做到最好,但我愿尽我所能,做到问心无愧。 谨以此文,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记忆坊与新世界出版社。 感谢那些帮助过我,默默支持着我的每一位看官大人们。 感谢我最可爱的父母。 谢谢! 匪我思存 2007年3月6日 【一】 (一) 天气热得像是太阳要坠下来了一样。阳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更加刺眼得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会有一场雷雨吧,傅圣歆有些烦躁地想。屋子里冷气打得不高,她又一直不停地在做事,所以还是热。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账目,走过去调冷气。冷气开关是个漂亮的嵌在墙里的小匣子——她从小就玩熟了的东西。掀开那木纹的盖子,把那个红色的钮拨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气出口顿时发出一阵“嘶嘶”的风声。 中央空调系统严重老化了,所以用起来总是有噪音——这里的一切都老化了——褪成粉黄色的墙、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写字台、乳白色的地砖……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纹一样的东西,怎么就已经这样陈旧了…… 想一想也该旧了,这幢写字楼是她七岁那年迁入的,一晃眼十多年就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水面上有过许多的漩涡和美丽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间办公室是她儿时的游戏乐园。那宽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里头,让父亲好找。那乳白色的文件柜上,还留着她用铅笔划下的浅痕…… 她将头搁在椅背上,静静地打量着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是顺着这条细细的电话线。可是,还是得听。是福是祸,反正最坏的事情早就发生了,还怕什么呢? 秘书李太太那有些哑哑的声音:“傅小姐,蔡经理电话。” “接进来吧。” 蔡经理的声音也是疲惫不堪的:“圣歆,对不起。” 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背心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她扶着桌子,心里也一阵阵地发虚。 “我尽了全力了,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他们要斩草除根,我求他们给我们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他们都不肯。” 她的手心里也都是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总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他们到底要怎么样?” “他们要看着我们清盘。”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 蔡经理的声音中透着疲乏与悲哀:“我跟了董事长十七年了,我没有本事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董事长……我连他最后的基业都保不住……” “蔡伯伯,这不怪你。”她的声音也是乏到了极点,“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了。” 背心里的汗冷了,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个寒噤。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发上,冰凉的芙蓉簟贴着她的脸,这么多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温润的红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呵!一格一格的凉贴在脸上,又有一条一条的热顺着脸流下去…… 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窗外坠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顺着腿爬上来,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 阳光终于怯怯地站到了她的手边,照着她指上那枚戒指,钻石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她早应该把戒指捋下来扔进垃圾桶的,这是污辱,对她父亲的污辱!也是对她最尖利的讽刺! 她张开手,太阳给纤细的手指镀上了一圈红红的边,白金的指环套在第二个指节下,仿佛天生就嵌在那里。 戴了四年!什么叫承诺?什么叫天长地久?什么叫情比金坚?钻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质,所以用它来象征爱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还希图用些表面形式来证实,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她用力褪下戒指,站起来打开窗子,轻轻一松手,那点闪亮就无声无息地坠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着,小黑点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这里是十楼,底下是繁华的商业区,人头攒动,就像海一样,墨黑的海……没有底……也没有声音…… 风像一双热烘烘的手逼过来,包住了她的脸,捧着、捏着,她透不过气来,往前倾了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地诱惑着她。 窗棂上有根小小的钉尖冒在外面,上面挂着一簇米色的线绒,在风里摇头叹气。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认得,这件毛衣是她织给父亲的。她第一次织毛衣,原本打算圣诞节送给父亲做礼物的,谁知织得那样慢,一直到五月份父亲的生日才完工,送了给他。父亲乐得像个孩子,连连赞漂亮,说可惜天已经热了,恐怕还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没有等到半年,半个月前,他特意换上了这件毛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从这扇窗子里纵身跃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袭上来,她猛地缩回了身体。 不!她不能!父亲那洇满泪痕的遗书上,字字都被泪水漾开了,字字她却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儿……我最疼爱的女儿……我抱歉……我深深地内疚……我要走了……把这样一副重担留给你去挑……我是多么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这样狠心地将她推到这绝路上,让她去抵挡翻天覆地的巨浪狂澜!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那冰冷几乎连她的心都冻结了,她抱着父亲狂哭:“爸爸!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爸爸……” 亲她疼她的父亲永远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惧而绝望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哭泣的权力了。从今以后,一切的软弱,一切的眼泪,都只可以往心里咽。再也没有人来为她遮风挡雨了,她要挑起一副父亲也挑不起的重担。 她根本没有资格逃避! 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识地抚向电话。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在指尖蠢蠢欲动。揪心的痛又泛上来,她真是要疯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门上响起细微的剥啄声,是李太太。她的样子憔悴,眼圈红红的。毕竟她做了父亲近十年的秘书,宾主之谊匪浅。这些天也辛苦了她,竭尽全力地和她一块儿想着办法,回忆着可以求救的关系。哪怕可能有一丝希望的,她都找了出来告诉她。 “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傅小姐……”李太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可也要早点儿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里又静下来,静得像坟墓一样。她坐回沙发上,这是她的老位置,小时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这领芙蓉簟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永远盖着父亲的西装外套…… 她站起来,给蔡经理打电话:“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蔡经理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绝壁上头,根本早已是无路可走,可是还是想多此一问。 “帮我联络简子俊,我去和他谈。” 蔡经理怔了一下,才说:“是。” 简子俊!她对自己冷笑,没想到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名字来!简子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两小无猜的年华。 “俊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那当然,我们两个人最好,我当然要娶你,你当然要嫁给我。” …… 这种痛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经理才得到答复转告她:“简子俊的秘书说他没有时间。我想是他不想见你。” 不想见她,那么她是否该觉得可以聊以自慰?他起码心虚,觉得有愧于她,所以不敢见她? 错了!大错特错!是他根本就不屑于见她。她今天算什么?一点儿利用价值都没有了,她凭什么来耽误他宝贵的时间? 她冷汗涔涔。父亲一手创下的基业绝不能落入这个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会让他踏进这里,在父亲的国土上耀武扬威。她不允许!在这一秒钟内,她就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孤注一掷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输得起——只不过还有一条命罢了! “那好,替我联络易志维。” 蔡经理吃了一大惊:“易志维?傅小姐……” “告诉易志维,我想和他谈谈。”坚定的口气更像是在告诫自己什么……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无所有了…… 易志维也不肯见她。的确,易总裁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答理她……傅家现在是落水狗,人人都想再打上一竿,只怕它不死! 她想尽了办法,自己给易志维打电话,从总机到秘书室,一层一层地通报上去,最后是易志维的助理彬彬有礼地告诉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真是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李太太想出了办法,她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易志维的文章,文章里提到易志维有一个癖好——每天早上到淡水高尔夫俱乐部去打几杆球。 【一】 (二) 淡水的这家俱乐部,是台北附近最有名的销金窝,非会员想要入内比登天还难。可是傅圣歆有会员卡——应该说是她父亲的会员卡。这家俱乐部每年审定一次会员资格,交纳高达数百万元的会费,然后再发放这一年的新卡,这种会员卡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傅良栋虽不喜打球,亦年年申请——没想到今年却派上了用场。 傅圣歆一清早就去球场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七点多钟就看到易志维那部银灰色的林肯驶入了停车场。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眼睁睁地看着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却是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先下了车,傅圣歆认出来了,是影星祝佳佳,与易志维神色亲昵,她只得径直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易先生。” 易志维扬了扬眉,不太高兴似的。不过他是世家子弟,讲的就是风度,所以仍礼貌地含笑问候:“傅小姐,来打球?” 寒暄了这一句,立即想挽着美人走开。傅圣歆却急切地说:“易先生,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他耸耸肩:“我很忙。”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至于忙到连五分钟时间都没有,对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给你五分钟。”转脸对祝佳佳说,“去那边叫好早餐等我,我马上过来。”然后他抬腕看表,看样子真的要倒计时了。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艰难地措辞:“易先生,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华宇。我可以把手头三成的股权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卖给你,你做执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谢谢。我不感兴趣。” “易先生,华宇并不是无可救药,它一直是蓝筹股。如果你给我们个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腕表:“还有四分钟。” “易先生……” 他打断她的话:“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目前的处境。不过很遗憾,我不能帮你。我对华宇不感兴趣,相反,我很乐意看到它倒闭。傅小姐,我提醒你,我的父亲昔日是因为华宇的缘故,以致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的。当年我就和你一样,是家破人亡。你说,今时今日我会不会反过来帮你?” “易先生……”她苍白无力地垂下头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简子俊。你们是世交,比起我这个世仇应该更有感情吧?” 她狠狠地咬着牙:“易先生,我宁愿来求你,也永远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大约已经求过了,他不肯见你,所以你才来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来。 易志维对于察言观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一见她的脸色,就微微一笑:“我说对了吧?傅小姐,我建议你还是去对简子俊下功夫,也许他会念点儿旧情,给你一条生路。” 她抬起眼睛来,话中已没有了感情:“如果他肯给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我们都心知肚明易傅两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义出手,易先生,我了解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许对某些商品会有些兴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 “你?”他大笑起来,“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提议,不过,你说你了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贯的作风,我从来就要求物有所值。超过我心里的那个价位,我一分钱也不会多出。”他恶毒地打量着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亿。”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她心上。她的舌头发硬,可是她不能回头就走,她既然来了,就准备好受这种污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么多,你只要给我三亿,我就有办法让华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还是那样恶毒,慢吞吞地说:“三亿?你也值不了这么多。” “三亿是我连带华宇,华宇虽然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烂船也有三斤钉,何况昔日的保险业翘楚?我们只是周转不灵,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实都还有实力。” 他还是笑:“花三亿买一个女人和一条烂船,这不是我的作风。傅小姐,谢谢你,你还是另找买主吧。” “易先生!” 他扬起手腕来:“傅小姐,五分钟到了。”说完径直绕开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绝我,你一定会后悔的。简子俊想要的就是华宇,我不愿意卖给他,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心知肚明,简子俊未来绝对是你最大的敌人。你现在如果不防患于未然,迟早有一天东瞿会像华宇一样!” 易志维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她:“傅小姐,你有颇能打动人心的伶牙俐齿。简家失去你这样的准儿媳真是他们的不智。” 他停了一下。傅圣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吗? 他说:“这个礼拜天我打算去纽约办一点儿私事,傅小姐,纽约见。” 傅圣歆半天透不过气来,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刺眼,刺眼得让她觉得头晕。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只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正在纽约等着自己。 她没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赢。 回到家里就翻箱倒柜地找护照。家里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继母就气呼呼地走了过来:“大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圣歆向来不大和她多说话,只管把床头柜上的抽屉都打开来找:“我去美国和一个客户谈谈。” “去美国见客户?公司现在都要倒闭了,还见什么客户?”继母的眼睛盯着她的手,护照和签证都找到了,她一样一样地收拾化妆品、珠宝、衣服。父亲过世后,她就没穿过鲜艳的衣服,可这回不一样。她狠了狠心,把衣橱里几件漂亮的礼服都拿了出来。 继母起了疑心:“你去国外,不回来了是不是?” 她不答话,将首饰一样样装了起来。继母就嚷开了:“好!好!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远走高飞?你父亲偏心,偏得好!把股权全留了给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来!” 她“啪”一声合上箱盖,淡淡地反问:“把股票留下来?你不知道外头的市价吗?那些股票还值什么?” 傅太太狠狠地瞪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公司虽然要倒了,但股票并不是废纸。早有人开了价,只不过你不愿意卖。你的花花肠子我知道,你是怕我们分了你的,和简子俊齐了心来逼我们母子走路,好独吞这家私!”一边说,一边就嚷,“可怜你父亲只有圣贤一个儿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一点活命的钱还被别人算计……”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圣贤啊……我苦命的孩子……我们娘儿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你妈没有本事啊……” 她这一哭,圣欹、圣欷都进来了,姐妹两个就劝:“妈,别哭啦。”圣欹说:“大姐是出国有事,怎么会不回来了?”圣欷也说:“大姐一向有情有义,怎么会做这种事?自家骨肉,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声:“你们懂个屁!要不是我替你们说话,你们连今天这点东西都没有!什么自家骨肉,你们的父亲让鬼迷了心了,就认得她一个是姓傅的。我们娘儿几个算什么?连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圣欹说:“妈!你真是糊涂了。”对圣歆强笑,“大姐,你别和妈一般见识。爸爸出了事后,她都伤心得糊涂了。”圣欷搀起傅太太来:“妈,咱们回房歇歇。”姐儿俩连哄带劝,把傅太太架走了。圣歆让这一闹也乏透了,无力地坐在床上看着行李箱子。圣欹又进来了,也呆呆地看着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声:“圣欹。” 圣欹抬起头来,幽幽地说:“大姐,你不会真的抛下我们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圣欹缓缓地走过来,在床前坐了下去,将头依偎在了她的膝上,郑重地依偎着:“大姐……我们没有了父亲,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膝上的热流顺着腿慢慢地向下浸润潮濡,她的眼睛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她将下巴搁在了妹妹的头上,妹妹的发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搂着妹妹,她得让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为父亲和自己活着,她还有弟妹,她还有骨肉至亲。不管怎么样,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纽约的j.f.k国际机场大厅,易志维的私人秘书黄敏杰来接她的班机。她和黄敏杰打过几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并不热络,只说:“易先生派我来接你。”就叫随行的司机替她拿起行李。 【一】 (三) 她被送到酒店安顿下来。刚刚洗了个澡,略解一路的风尘与疲惫,电话就响了。是易志维打来的:“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 “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替你洗尘。” 她挂上电话,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员登台前的怯场。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来挑去,没一件合意的。不是样子普通,就是颜色寻常。最后她一横心,就随便取了一件穿上,左右她是比不过那些明星。 走进餐厅时,心还是怦怦直跳。易志维一向绅士派,站起来替她将椅背虚拉一拉,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着说:“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只开屏的孔雀,原来估计错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么也比不过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面朝天。”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就伸手招呼侍者来点菜。 他绝口不谈公事,她也只得顺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些纽约的游玩去处。一顿饭吃下来,她真有些吃力。和他这样聪明的人在一起,还想算计他,实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为营,防着自己反上其当。她剩下的只有自己,一旦连最后的本都蚀了,她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后咖啡,他就说:“我住你隔壁,咱们回房间聊一聊吧,这里太吵,不适合谈话。” 该来的躲不了,她不言声地站起来,他替她将手袋拿来给她,两个人就乘电梯上楼去。他的房间虽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阔大许多,繁复的层层套间,到处摆满了鲜花和水果。他笑着说:“本来是想订三间寻常套间,可是酒店只剩honeymoonsuite,我只好checkin。” 她有些窘,极力找话来说:“你是来办公事的吗?事情办完了?” 他微笑着:“没什么事要办。我只是在这儿等你——台北人多眼杂。” 其实她也猜到了几分,但听他坦白说出来,倒是意外。她的心怦怦跳着,搭讪着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并不觉得凉,可是一颗心跳得那样急,怎么也得找话来说。于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这露台倒不错,我那边看不到那条街。” 他也走过来,就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 她挣扎了一下,他倒立刻松开了手。她回转身来看着他:“我急着要用钱,你应该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开去了。“你第一次来纽约吧,我带你出去走走,我应该是个合格的导游,我在这里念了四年学。” 她只得答应了,跟他出去。他没有带秘书和司机,自己开了车子载了她去游历。她第一次看见他开车,样子是很严肃的。他平常都是灵动的,水一样,一瞬眼就变了另外一种样子。于是不知为什么,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让他瞧见了,问:“你笑什么?” 她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在想你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很严肃。”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书们都抱怨过。办公室里谁的心情可以好起来?累得半死还要装出好脸色给下属看,又不是他们发薪水给我。” 她赔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厉害了,她低低地说:“我当然怕。你是我惟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这倒是老实话。你知道不能在我面前玩花样,所以干脆老老实实——就好像明知比不过祝佳佳,干脆就穿件最寻常的衣服。” 她心里的寒意又涌上来:他简直就是看透了她! 他说:“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了,对不对?” 她不说话,他又说:“怕我好。比爱我好多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我忘了警告你了——千万不要爱上我,我受不了麻烦。” 她将头撇过去看车窗外的景色。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正不以为然。我这个人是怕了女人,要死要活地说爱我,你这种更可怕——有勇气有决心的女人,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爱上我的话,我真的会被你缠死,所以请你注意,别给我们两人添麻烦。”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了:“你放心,那是绝对不会的。” 其后的几天,傅圣歆过得提心吊胆,可是居然与易志维相安无事。可是越与他相处得久,她就越觉得害怕。他实在是个太变幻莫测的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他再也没有邀请过她去他那边看夜景,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间一步。他们白天总是相偕出游,晚上吃过晚饭后也偶尔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风度的绅士,彬彬有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这样过了几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纵,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欣然同意,临走前一天晚上,他们还是在酒店吃的晚饭。傅圣歆多喝了几杯红酒,不免有些头晕目眩。易志维送她回房间,她立在房门口,低低地问:“不进去坐会儿吗?”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钱我还没有存进你的户头呢!” 这句话气坏了她,她气得浑身发抖,他明知道她还是得来求他,所以早就等在这里,等着看她的笑话。他沉得住气,终于让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当了,就为当日在他房里她说的那句话,只为了她一句话,斤斤计较的男人! 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无耻!” 他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得到这样的评价——前几次人家这样骂我,可都是因为我未经女主人同意,擅自闯进了她的房间呢!” 她气得脸都红了,急着要打开门,可是那钥匙不知怎么就不听使唤,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来,熟稔地打开了门,她推开他进房去,转身就要摔上房门,他早一闪身就进来了。她是气坏了,连忙把他拦在玄关处,口不择言就说:“你做什么?” 他讶异地扬了扬眉:“是你刚刚请我进来的呀!” 她的胸剧烈起伏着,他实在够卑劣,总是设下了陷阱让她往里头钻。果然,他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总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处处受制于他。 “你又怕我了,对不对?”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害怕的时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了,他有时候也说甜言蜜语,比如像现在这一种。可是话到了他口里,就成了口蜜腹剑,她知道的,他哄着你的时候,多半是你又上了他的恶当了。 果不然,下一秒钟,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他缠绵地吻上来,吻得她身体发软——他还没有答应帮华宇!用他的话说,钱还没有进她的户头! 第二天在飞机上,虽然和易志维的位置是在一起,长达十余小时的飞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恨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最恨的人大约就是简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还有人比他更可恨!简子俊起码是光明正大地算计她,光明正大地抛弃她。可是易志维,她紧紧地咬着牙,他简直就是全世界最阴险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还若无其事地嘲笑:“你现在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气得几乎抓起床头的花瓶向他砸过去,他却笑着提醒她,“你最好快些起床收拾行李,不然就要误了班机了。” 她让恨搅得心里一团乱,上机后就只盼着飞机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机掉头就走,永远不再见这个混蛋的面。 终于盼到飞机降落,她心急如焚地下机,取行李的时候却不得不慢下来,他到底又出现在旁边:“叫黄秘书代取吧。” 她不理他,只想快快离他远一点儿,转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来,她恨恨地站住脚:“你还想怎么样?” 他闲闲地说:“不要以为我是跟着你,这是机场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气绝,掉头又往外走。刚走出安检通道,他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敢如此无礼,正要挣扎,他却猝然地吻上来,她吓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正好又让他占尽便宜,等到她醒悟过来,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码有二十部相机正对着他俩狂拍,镁光灯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黄敏杰赶上来解围,记者们哪里肯依?七嘴八舌地问开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吗?”“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出国度假归来是吧?”…… 易志维却不高兴了似的,拖着她在秘书的配合下杀出重围,急匆匆就上了在外候着的私家车。记者们追上来,对着车子还一阵狂拍。 车驶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绷着的脸放松了,笑逐颜开:“明天社会版头条准是我们两个。” 她悟过来:“你是故意的?为什么?”话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气得够呛。他是惟恐人家不知她损兵折将,所以用这方法来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败得一塌糊涂。 果然,他笑:“是又怎么样呢?”她恨极了,又明知言语上也赢不了他,只得掉过头去不理他。 她没让他送自己回家,只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了公司门口下了车。他还和她道别:“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地瞪着他,有可能的话,她一定会杀了他! 【二】 (一) 她叫了计程车回家去。家里早吃过晚饭了,静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无声无息地回到自己房里去,关起门来才像是一口强撑的气散了。她扑到了床上,床上铺着她从父亲办公室里取回来的那领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热的脸贴上去,像贴在父亲的怀里。 “哦!爸爸……”她低声地呼唤着,痛苦地呐喊着。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第二天她下楼吃早饭,家里人才知道她回来了。大家正炸了锅一样,纷纷地争着看报纸。一见了她,倒鸦雀无声。 圣欹叫了声“大姐”,把报纸悄悄地藏到身后去。 她伸出手:“给我!” “大姐!” “给我!” 圣欹怯怯地将报纸给了她,她一眼就瞧见头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与易志维热吻的镜头。她的头一阵阵地发晕,眼睛也发花,吃力地读着报纸上的套红大字标题:“易志维红颜新宠”。下头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记者昨夜巧遇机场热吻。易志维未发一言携美匆匆而去,有人认出照片中女主角为已故著名保险业巨头傅良栋的长女傅圣歆。易志维在私生活方面一向保持低调,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友热吻,足见此女友与其关系非同一般。有同机者告诉记者,两人在机上坐位相邻,频频有亲昵举止,显然正处于热恋中……” 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大姐。”圣欹又在怯怯地叫她。她知道家里人怎么想,公司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却跑到美国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这个男朋友还是易志维。 果然,傅太太说:“圣欹!你少在这里聒噪我们大小姐,人家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怕你们爸爸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掐死不孝女呢——有志气啊,搭上了易志维。好啊,这才叫能耐!” 傅圣歆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忍下这口气,转身说:“我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就接到李太太报告:“丽银的徐董打电话找您。” 银行找她还有什么事?逼债!她欲哭无泪。一接通她就说:“徐董,我真的是在想办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态度竟然迥乎寻常的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难处,慢慢来。” 一霎时她真以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声。又听徐董说:“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吃顿饭聊一聊。唉,自从你父亲出了事,我心里也乱得很,没有来关心一下你。” 她受宠若惊:“徐伯伯您太客气了,说这样的话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如我们晚上边吃边谈?”徐董满口答应了。她挂上电话,仍像是在做梦一样。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苦苦的祷告与祈求,所以出现了奇迹?还是父亲在天的亡灵保佑,保佑她在绝望里得到了这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反正,终于让她看到了奇迹。她高兴地出去告诉李太太。李太太也高兴得直叫“阿弥陀佛”。她竟有微微的眩晕:天啊,你还是公平的,你还是听到了我日日夜夜的祷告。 李太太乐呵呵的:“我看今天是我们华宇的幸运日。”一句话提醒了她,她说:“我给另外几家银行打电话试试运气,也许今天幸运得足够让我们有个大大的惊喜!” 她今天真的幸运得过火,几家银行的态度都有极大的改变,其中富裕银行还和丽银一样,客客气气地和她谈起了老交情,婉转地表示想和她餐叙,她一口就答应了。打了这样四五个电话,简直是喜上眉梢,早上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晚上施施然去赴丽银的饭局,徐董的态度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一口一个世侄女,把她夸得一枝花似的,连声赞她有本事,把父亲的基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叹了口气:“徐伯伯,我们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欠丽银的钱,我已经尽量在想办法了——只怕近期内到账的那些拆借,我并不能够马上轧过去。” 徐董笑呵呵的:“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世侄女怎么还这样见外?等你手头活泛些再说不迟。” 她大喜过望:“徐伯伯,您是华宇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的,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戴您的恩德。” 徐董说:“看你说的,徐伯伯都要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下,说,“其实伯伯也是有求于你。” 她脱口道:“只要圣歆做得到的,我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徐董打个哈哈:“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一句话,我相信志维是肯听的。” 她晕头转向:“志维?” 徐董连忙说:“对啊,只要东瞿指缝里漏点儿给我们,丽银就享之不尽喽!”他笑着,“易志维少年英雄,我们这一班老家伙是望尘莫及了。我们聚在一起,大家说起来,都说日后金融界是易志维的天下啊!” 易志维?! 她的大脑中一片混沌,不懂何时与这个名字扯上了联系,她不是在和他谈拆借的事情吗?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明白过来,她终于明白过来。不是老天垂怜,不是她幸运——是易志维! 是她与易志维的那段花边新闻起了可笑的作用!人人都以为她真的是易志维的新宠,银行家更是想巴结易志维,所以都想来和她套交情,又肯给她三分薄面。她呼吸困难,喉中像哽了一个硬块一样难过。什么世交?什么旧情?是她又有了新的价值,他们才放过她,不敢赶尽杀绝。 她吃力地呼吸着,徐董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圣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谁在叫她?她迟钝地转过脸,她的脸色本来就白得像梨花一样,这一看,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易志维! 他还是笑得那样风度翩翩,走过来:“真是巧,你也在这里。” 徐董早笑得和弥勒佛一样:“易世侄,可真是巧。” 她根本就没了思维能力,怔怔坐在那里。他从后头双臂圈住她的脖子,亲昵地说:“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成心教那帮记者看到的。”一边说,一边向徐董笑,“她就是这个样子,遇上一点事就不爱理人了。昨天在机场让记者拍到我们两个的照片,她恼了,今天连我的电话都不听了。” 他真是会撒谎,这样的话说出来眼睛都不眨。她推开他,他顺势拖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聊什么呢?” 徐董看见他们两个的情形,知道一对情人闹了别扭在耍花枪。怪不得刚刚说到易志维,傅圣歆的表情不太对,所以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 他瞥了圣歆一眼:“说我什么?圣歆准说我的不是。” 徐董说:“哪里,圣歆正夸你呢!” 他的目光溜溜瞧过来,真叫她招架得有些吃力,只好低下头去。徐董一拍头:“瞧我这记性,约了人打牌,竟忘得一干二净。可迟了,要走了。”冲易志维一笑,“你和圣歆慢慢聊,真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徐董走了,易志维就坐到了徐董原来坐的位置上,正冲着傅圣歆的对面,就低了头瞧:“怎么?在哭呢?” 她把脸一扬:“我哭什么?我笑都来不及呢!他们要巴结你,所以连我都沾光,托你的福,我看我这次真的要化险为夷了。” 他一笑:“你明白就好。我只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们就会给我几分面子,你和你的华宇就有机会翻身。”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物有所值,你和华宇值得亮出我易志维三个字。这三个字可是金字招牌,千金不换,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 她看着他,他还是笑得那样恶毒,她心里的冷一丝一丝地沁上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的名字太值钱了,他昭告天下她是他的禁脔,所以她才被那群银行家重新估量利用价值。他早就有预谋的,他早就算计好的,他不用真金实银地拿出钱来,她和华宇就可以逃出生天。她打了个寒噤,好吝啬的人! 像他这样铢毫必计的精明商人,他一定会在她身上收回比投资多上十倍的利益才会甘心,他会要她做什么? 晚上她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就有了黑眼圈。对着镜子想用眼影去遮盖,刷上红的也不好,刷上紫的也不好,总像是哭过一样。发闷气将小刷子一扔,打在镜子上“啪”的一响,又弹到了地上。易志维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怎么了?” 她不做声,弯腰去找那把小眼影刷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这件睡衣偏偏又是件紧俏的样式,腰间掐得恰到好处,她蹲在那里,只觉得衣服束得人透不过气来。 “找什么呢?”他问,“大清早的,我以为我算是早起的人了,你倒比我起得更早。” 软缎的拖鞋踩到小小的、细细的硬物,她移开脚,从地毯的长绒里拾起那支小刷子。 【二】 (二) 他起来了,看她继续化妆,他问:“怎么?没睡好?” 她淡淡地答:“我择床。” 他笑:“如果你提议去你家的话,我不会反对的。 她明知口舌上赢不了他,闷闷地说:“我该走了。” “还这么早,”他看了看表,“陪我去吃早点打球吧。” 她从来对任何运动都不感兴趣,可是他很有兴致地花了一早上的工夫教她如何握杆。她知道他的用意,整个球场上,起码有五位商界中人看得眼都直了。尤其是大利金控的董事长何永基,最后终于忍不住走过来问:“这位是……” 易志维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朋友傅圣歆小姐。” “哦!原来是傅良栋先生的千金。听说华宇现在是傅小姐在打理?真是年轻有为。傅小姐这样漂亮,又这样能干,志维,你真的好眼光。”奉承话说了一大篇,又问,“两位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呢?” 不等她出声,易志维就说:“我和傅小姐只是普通朋友。” 何永基指着他笑:“老朋友了,还骗得过我?你从来带女人来都是撇下人家,让人家在一旁当观众,今天亲自充教练,这位傅小姐可够例外的了,还说只是普通朋友?”一见易志维绷起了脸,忽然恍然大悟,自己这么说,不是在揭易志维的旧账么?难怪他不高兴,这位傅小姐听了,难免会吃醋怄气,自己真是糊涂了。转念一想,易志维紧张成这个样子,傅圣歆在他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连忙笑眯眯地说:“傅小姐,别多心,我怄志维玩呢,他这个人向来专心,你应该知道的。” 等他一走开,易志维就笑着对圣歆说:“你现在如果找他贷款的话,我打赌他一定肯贷给你。”她知道他虽然讲的是笑话,却是实情,心里就更觉得难受,别过脸去用球杆戳着草地。他知道她不喜欢和他说话,可是他偏偏就爱逗她:“怎么了,哑巴了?” 他是她和华宇的大恩人,她不能得罪:“没什么。” “那怎么像受了气似的?”他伸出食指抬起她的脸,“你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微笑。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面前,你都得笑得出来,笑得灿烂,哪怕你恨死对方了,你也得笑着和他讲话。等他以为你是无害的,再给他一刀不迟。”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他粲然一笑。他说的对,在这个世上,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她会好好地学,用心地学。他在她笑得春花一样盛放的脸上轻轻一啄:“孺子可教也,我会好好调教你的。” 眼前的难关算是暂时渡过了,可是她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和易志维在一起是件太吃力的事情,他的心思难以琢磨,变得太快,转得也太快,她只得努力地去跟上。老实说,易志维对她算不错,除了有时候骂她笨,说她“朽木不可雕”之外,大多数时候他还算好相处,尤其他是个绅士派的人,礼貌周到,天塌下来也不会失了他的风度。他教她很多东西,从做人到经商。有些是他对她说“你在旁边学着点”,有些是她自己看着悟出来的。她喜欢看他对助理讲电话,那种杀伐决断,是外人轻易见不到的。他的口气是最寻常的那种,就像平日对她说“晚上陪我吃饭”,对着助理,说出来的却是惊心动魂的内容:“追加投入,我明天再也不想在交易所见到这支股票了。” 他偶尔会和她谈到商界中事,讲起那帮财经巨子们总是很讽刺的口气,他讽刺起人来是很毒辣刻薄的,她有时候也是这种讽刺的对象,因为她笨。其实从小很多人赞她聪明,只不过和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在一起,她就显得笨拙了。他就受不了身边的人半天理会不到他的意思,开始的时候还抱怨,后来大约觉得实在是无可救药,所以降低了要求,不再多说她了。 跟着他的日子稍久,多少摸到了他的一点儿脾气,这也只是生活习惯上的,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之类。他向来起早,可是如果睡不好就有起床气,绷着脸生气,连打球也会水平失常。所以他没睡好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这多少给他添了一点人性味——可是她还是怕他,跟他越久这种怕就越甚,他花了很大的心思栽培她,而她想不出他要的收益是什么。 他们到底是世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恨简子俊恨到哪一步,他就应该恨她到哪一步,不是吗?或许他要把她培植成才,然后再来出手对付她,因为他的惯例是不对无用的妇孺出招;又或许他太闲了,于是把她当成宠物来调教,他这个人太聪明太无懈可击,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所以寂寞。 她还真想不出自己是哪一点吸引了他,引得他肯相助华宇。她事后将三成股权划进他名下,他倒还道了一声谢,不知是绅士风度使然,还是真心实意。她倒是松了口气,她还怕他不肯要呢。有了他做华宇的大股东,无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她在公事上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她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对这一行又不熟,可是有他在背后指点,明师出高徒。她虽然老是被他挖苦,可是经他亲手调教,也多少学了他一点皮毛。众人皆知她是易志维的亲密女友,都肯给她面子,她应付着,倒还不吃力。 她渐渐地把华宇往正轨上带,雷厉风行地改革公司的体制,大批大批地将臃肿的机构人员裁掉。清算坏账,将房产抵押出去,以获取流转资金。易志维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可她知道他是赞许的。 这么一来,她不觉就忙起来了,易志维也忙起来了——他新近对一位漂亮的女律师有了兴趣,穷追不舍。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她就索性又搬回家去住了。 家里就算有万般的不好,到底还是她的家。 一回家就又和继母吵了一架,因为她裁掉的行政人员中,有继母的弟弟。傅太太早就对她有一肚子的不满,只苦于见不到她,听说她回家了,便气冲冲地走进客厅:“大小姐回来了?真是稀客,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见我们傅家人了。” 要是从前,她低头就忍了,可是今天她刚在公司盘完账,精疲力竭,回家来听她这样一篇话,好气又好笑:“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是天经地义。” “哟!还知道这是你的家,还知道这屋子里的都是你的家人,我还以为你跟了那姓易的,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早就忘了这儿还是你的家呢!” 她淡淡地一笑:“傅太太,我尊重你是长辈,请你也尊重自己。” 傅太太见她不像平时那样闷不做声,越发觉得怒不可遏:“我是长辈?你还知道要尊重我这个长辈?你有姓易的撑腰,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过?你现在威风啊,是华宇的董事长,说一不二,想裁员就裁员,哪顾别人的死活。人家拖家带口一大家子,全指望他那点薪水活命,你太没有良心了!你父亲怎么瞎了眼,把公司交给了你!” 辱及亡父,傅圣歆就忍无可忍了:“傅太太,请你说话考虑后果。我裁员是工作需要,有用的人我是不会裁掉的。这次裁掉的人我也依法发放了遣散费用,如果他们不满,尽可以向劳动法庭起诉我。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向我挑衅?” 傅太太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耍起泼来:“我算什么东西,我连你脚下的泥都比不上呢!现在公司你作主,我们娘儿几个都在你手里讨饭吃,只有我不识抬举,还想着你给面子,你不把我这个老东西轰出去,就算你有气度了!”一边说,一边就哭,“老爷子!你扔下我们母子就走,现在我们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傅圣歆烦上来了,轻叱:“你住嘴!” 这下子彻底惹恼了傅太太:“你叫我住嘴?你算什么东西!我好歹还是你父亲的太太,你凭什么叫我住嘴,我哭你父亲你倒叫我住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反正是要嫁个好人家了,饿死我们娘儿几个最好!” 傅圣歆怒极,反而笑了——这也是叫易志维逼出来的,越生气他越逼你笑。她笑了一笑,就说:“傅太太,算你还明白利害关系。你虽然是我父亲的太太,可是我父亲已经过世,遗嘱上清清楚楚,留给你有大笔的房产和现金。我于人情于法律都没有义务赡养你,公司和这幢房子都是我名下的,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过是给亡父面子。你不要以为我就有义务把你当作什么人,任由你来干涉我对公司事务的决策。” 一席话直把傅太太说得傻了,傅圣歆缓缓地道:“你如果安份守已,我也会给你面子,不把你扫地出门。你如果再这样缠着我胡闹,别怪我连容身之地都不给你!” 【二】 (三) 不等傅太太再说什么,转身就回房间去了。 关上房门,这才生起闷气来。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懒得动弹。最后还是忍不住,给易志维打电话。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她以为他把电话又忘在车上了,正打算挂掉算了,倒接通了。 “是我。” 他笑起来:“不是说回家的吗,怎么又给我打电话?不会是想我了吧。” 她“哧”的一笑:“谁会想你!跟你在一起你总是骂我笨,说得我一无是处。” “那你还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我怕你忘了我。” 他“唔”了一声:“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总是提心吊胆吗?我忘了你不正好?” “那我的公司怎么办?” “太过坦白的女人会把男人吓走的。” “你说过最恨女人甜言蜜语想骗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奇怪,每次当面你都不喜欢跟我说话,问你十句你只答一句,一讲起电话来,你倒又伶牙俐齿。”他笑了,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他说:“现在你放心了,我这几天都不会忘了你的。”停了一下,问,“真的没有事,特意打电话来?” 她瞒不过他,他永远洞悉天机。她苦笑:“和人吵了一架,心里很难过。” “和家里人?”他说,“我有灵丹妙药,你去逛四个小时的街,买一大堆衣服,保证就高兴了。” 她问:“有没有新鲜点的招数?” “怎么没有?最后用我的信用卡签单。一想到是花我的钱,你一定开心极了。” 她“哧哧”地笑,他说话就是这样毒,连说到自己都是这样刻薄。她那里有他一张信用卡,他说过那是道具。隔几日总要让人知道她拿着他的钱买时装珠宝,这样别人才不会起疑心。今天被他一说,还真想试试了。 她于是真的上街去买衣服,跟易志维在一起衣服永远不会嫌多,他要出席的各种场面实在是太多,他的女伴最好夜夜新衣,每天一个新造型。而易大少纵横花丛,眼光自然精到,她如果一个礼拜中穿衣重了样,他就会旁敲侧击,提醒她该买新装了。 她将车开到那间著名的女装店“缤纷”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光顾这间店子,以往她的衣服都固定在一间老字号买,可是易志维批评过她衣着太单调,她听说“缤纷”是最好的店子,今天就索性来看看。 “缤纷”果真是名不虚传,她一走进店门,漂亮的女店员就笑嘻嘻地上来打招呼:“傅小姐,我们刚刚到了新货呢!” 她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姓傅?” 女店员笑吟吟的:“傅小姐谁不认识?报纸上像您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强人可不多。” 他们这种店子,专做名人的生意,所以最关注上流社会的八卦新闻。她一想明白,也就不以为然了。试了几件衣服合身,她也不问价格,就将信用卡交给她们去刷。那女店员就笑了:“易先生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那我们给您打个八折。” 等着她们刷卡,又一位顾客进门,一走进来只觉艳光四射,美丽照人,原来是祝佳佳。她显然是老主顾了,店员熟稔地打招呼:“祝小姐,今天换了发型,那一定是要挑几件漂亮衣服了。” “你们说有新货,我就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见到傅圣歆,倒是一怔,旋即满脸堆起笑来:“傅小姐,真巧。” 的确巧,她淡淡地笑了笑:“幸会。” 祝佳佳倒是落落大方:“买衣服?志维没陪你来?” 天下人怎么都把她和易志维的名字连起来讲?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她毕竟是至今为止易志维惟一对媒体默认过的女朋友。个个以为她好手腕,竟套牢了叱咤风云的东瞿执行总裁。 对着祝佳佳这样的美人,谁都会因她的美丽而觉得眩目,易志维呢?她不禁微笑:“祝小姐还不是一个人来?” 祝佳佳问:“傅小姐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答应。易志维有时候很别扭,尤其不喜欢她和他身边的人走得太近,记得有一次他在洗澡,于是她替他听了一个电话,结果是他弟弟打来的。就为这个他还发了一顿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少,所以她牢牢记住了,轻易不敢再和他身边的人打交道。 祝佳佳见她半晌不答,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 这一来她倒不好说不去了,不然真的让人以为她心高气傲,不屑与人交往,便笑笑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很乐意呢。” 两人一起走出“缤纷”。祝佳佳说:“附近有一家咖啡厅,环境还不错。”便引她去了。 情调果然是不错,祝佳佳说:“我一直想近一点看你。” 傅圣歆微笑:“我有什么好看的,倒是祝小姐经得起近看。” 祝佳佳不由也笑了:“傅小姐真会说话。”她绝美的大眼睛秋水盈盈,看着圣歆,“你也许知道,我是跟在志维身边最久的一个,你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让志维为你破了那样多先例。” “哦?” “他那个人在媒体面前很低调,从来不喜欢自己或亲友上头条出风头。而且凭他今天的地位和与媒体良好的关系,就算有什么把柄落在媒介手里,东瞿的公关部也一定有办法说服媒介不公开。所谓的‘机场热吻’一定是他蓄意泄露,授意媒介可以刊登。” “哦。” “你是第一个获许搬入他的公寓的女人。他从来不留人过夜。” “哦。”她不由摇了摇头,“还有什么?” “还有,他向来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他的女友永远不能妄想在东瞿得到任何帮助。而据我所知,他替你担保了不止一笔贷款。” “他是我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例外就在这里,他从来不和合伙人或下属发生纠葛,因为他说那样可能影响到他的工作。” “哦。”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祝佳佳摇头,“他做每一件事,一定都是有目的的。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傅小姐,你让他花费了不少时间。” 傅圣歆换了个坐姿:“祝小姐的意思是……” “他爱你。”祝佳佳坦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确实爱你。” 饶是傅圣歆如斯锤炼出来的人,也差点让咖啡呛住了,她也想过易志维的目的,只是做梦也没想过这个结论。好容易缓过气来,才莞尔一笑:“祝小姐真会说笑话。” “我不是说笑话。”祝佳佳说,“我跟了他三四年了,从来就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他是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方式。” “他是个固执和相当有主见的人。” 这种谈话令傅圣歆吃力,她无话可说,只得岔开话题:“最近我和他很少见面,他最近和一位律师走得很近。” “你没有研究过他在历次收购战中的表现吗?他擅长虚晃一枪,用别的东西来分散对手的注意力。” “祝小姐,”傅圣歆忍下叹息的欲望,“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看我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我还有事,对不起,先走一步。” 开车跑回家去,倒是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换了衣服去打球。她在球场里等到了易志维,他惊讶地扬扬眉:“早!” “早。” 他就忍不住笑:“这么早跑到球场里来,不是要见我吧?” 她顺水推舟地反问:“你说呢?” 他笑而不语,她咳嗽一声,问:“怎么一个人,不带着你的女律师来吃早餐?” 他瞧了她一眼:“你平常没这么关心我吧?” 她举目望球场:“今天打球的人不少。”突然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脸色不由一变,低下头去。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偏偏就看见了,顺着她刚才望的方向一看,立刻笑逐颜开:“哦,傅小姐,你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来,我们去和简先生打个招呼。” 她的脸色惨白,他说什么?她只想掉头就走!他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过去。” “不!” 他眯起眼:“圣歆?” 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她宁可被他骂也不愿意过去见简子俊。眼看她纹丝不动,他却含笑弯下腰来,在旁人眼里,这大约又是情人亲昵的耳语了。他微笑着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说:“你最好站起来跟我去见他,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的华宇目前还有超过七成的拆借没有偿还,是不是?” 他真是卑鄙,居然用公司来威胁她!她咬着唇,怨愤而委屈地看着他。 “我给你五秒钟考虑,我数到五,你不站起来,我绝不再勉强,保证掉头就走。一……二……” 他还没有数到“三”她就站了起来,他赞赏地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对啦,我教过你的,笑得甜美一些,就算想要亲手杀了他,也是以后的事情。”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要见简子俊。她心一横,突然有了勇气,她昂起头,就当以前不认识他好了。一个财经巨子,以前陪易志维见多了,没什么稀奇。 【三】 易志维挽着她向简子俊走过去,简子俊倒是远远就笑:“早,易世兄。” “早,简世兄。” 两个人互相客气,所以都称对方世兄。虽然在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可是照样还是亲亲热热。易志维说:“很少看见你来玩,今天怎么有兴致来打两杆?” “最近肺出了点问题,医生嘱咐我多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就来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易志维道:“那些医生们的话,一句都不能听。不是叫你忌烟酒,就是叫你少熬夜,尽提些没可能的建议。” 简子俊忍到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向着傅圣歆看过来,她粲然地笑着,小鸟依人一样偎在易志维身边。易志维就说:“听说你们是世交,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傅圣歆伸出手:“简先生,很高兴见到你。”连她自己都惊诧,居然这样平静这样从容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而简子俊也是那样从容不迫,说:“我也很高兴,傅小姐。” 转身走回餐厅,傅圣歆才长长吁了口气。 “不用叹气,你今天可以打九十分,表现相当不错。”他的胃口似乎大好起来,吃早点也吃得香极了,“几天不见,你没有退步,反而有进步。” 她笑了一下:“是你教得好,该谢谢你。” “是吗?”停下刀叉来瞥了她一眼,“有诚意的话今天晚上陪我吃饭。” 她忍不住问:“你的女律师呢?” 他仔细地瞧了她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相信了——这个世界上不吃饭的女人也许真有,可是不吃醋的女人是绝对没有。” 她让他逗笑了:“你凭什么说我吃醋?”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两次提到我的新女朋友,那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公司要开董事会,你别忘了来参加。” “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小把戏,留着对别人去玩好了,你是我教出来的,别妄想用这招来对付我。” 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她偏偏大胆不怕死地再捋一下虎须:“那么你想让我怎样回答才满意呢,易先生?” 他大笑起来,弹了一下她的脸:“你这张嘴好好开发一下,会是个谈判高手。我开始怀念你害怕我的日子了。” “我现在依然很怕你呀。”她将脸一扬,“你还是我的救命稻草。” 她真的择床,一夜没有睡好,早上又醒得早。天还没有亮,客厅里的灯忘了关,从门缝里透出一圈明亮的黄色光晕,模糊而漂亮得像特意设计的一样。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太静,听得到床头灯柜上他的手表“嚓嚓”的走动声音,也听得清他的呼吸。他老是背对着她睡,睡态也不好,总是霸占很多位置,大约独睡惯了的。她蓦地想起祝佳佳的话来,不知怎么心里就一动。她坐了起来,俯过身去看他,暗沉的光线里他的轮廓依旧是鲜明的,他睡得正沉,她突然生出一种孩子气来,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当然没什么反应,她的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起来,大胆地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奇妙而温暖的感觉瞬息从指尖传到心脏,他的下巴上已冒出了胡碴儿,有一点儿刺手,感觉不那样完美了,他平常太修边幅,太完美,只有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真实感,才让她觉得他是属于她的——只在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 绝望的寒意从心里涌起来,很快就侵吞了那一丝温暖——可是他永远不会是属于她的。她的鼻触里莫名地发起酸来,她本能地扭了一下身子,或许动静太大了,他被惊醒了,惺忪地呢喃:“圣歆?”声音朦胧而含糊不清,“怎么还不睡?” 没等到她回答他又重新睡着了。她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可是就像是躺在那领芙蓉簟上,只是凉——一阵阵的凉意泛上来,包围着她,冰冷着她的四肢,冰冷着她的五脏六腑。 早上两个人都破天荒地睡过头了,还是易志维的秘书打电话来吵醒了他们:“易先生,今天的会议是否延期?” 他本来还有三分睡意没有醒,这一下子也睡意全无了:“当然要开,现在几点了?” “九点四十。” “该死!”放下电话就到盥洗间去了。傅圣歆也知道迟了,连忙起来,一拉开密闭四合的窗帘,亮得刺眼的阳光“刷”地射进来,她猝不及防,连忙低下头去。可是太迟了,眼睛里已经积满了泪水,她这一低头,正好流出来,匆忙用手去拭,偏偏易志维已走出来了:“怎么了?” 她强笑:“太阳光照的,我真是笨,几层一起拉开,照得睁不开眼,又掉眼泪。” 易志维说:“你忙着弄它做什么,你难道不用赶时间?”转过身就去开衣橱找他的衬衣领带,她连忙去替他把公事包拿过来,看着他打好了领带,又拿了外套让他穿上。 趁着她替他整理领带的工夫,他凑近瞧了瞧她的脸,问:“怎么啦?” “没事。”她只管催着他,“还不快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等着呢!” 眼泪又要掉下来了,真是不争气,可是她就是受不了这种气氛。 他问:“那你怎么又像受了气似的。” 她用手推他:“走啊,你开会迟了。难道要下属们笑你睡过头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他脸上绝少出现这种表情。事情从来都在他控制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事是他觉得不理解的。他显然不喜欢这种例外,可是他真的没有时间和她讲下去了,他匆忙地出门去了。 听到门关上的那声“咣啷”,她才乏力地坐在了床上,被子还有一点点余温,她用手抚摸着,像摸着一只打呼噜的猫。她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也还有很多的公事要去做,可是就是不想动,就像学生时代,明知明天就要考试,今天偏偏就要看小说一样,有一种奢侈而放纵的幸福。 她挨到十点多钟才去上班,一上班就忙得团团转。到了十二点后才闲了一些,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起来得太迟,没有吃早餐。正要叫李太太帮忙叫份外卖,电话又响了,一拿起来听,却是个温柔的女音:“傅小姐,你好,这是东瞿总裁秘书室,易先生想和你通话。” 听筒中传来易志维的声音:“圣歆,中午约了人吗?” “没有。” “那你约我吃午饭吧。”十足的大老板口气,她“嗤”的一笑,他就是这样霸道惯了,明明是他找她吃饭,偏偏要叫她说约他。“笑什么?”他不满了,“别人要提前四个礼拜向秘书室预约,还不一定能约到。” 她认命:“好,易先生,华宇的傅小姐约您今天中午餐叙。” 他们去了两个人最常光顾的那家西餐厅吃海鲜。他们很少在中午见面,大太阳下,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他是有事找她,她知道。 “你早上究竟是怎么了?” 玻璃窗里射进来的阳光也像是透明的,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晶莹剔透,她的心情也一样明快起来:“我说了没事,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起来?” 他哼了一声,说:“狗咬吕洞宾!” 他中午一向忙,今天肯定是推掉了约会来见她的。她的心软软地发着酵,就像小碟里的布丁一样,轻轻地颤动着。她问:“你中午原本是要和谁吃饭?” 他警觉地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微笑:“我想比较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他笑了,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那我说是市长你岂不高兴?” 她扬头笑:“你为什么不说是美国总统?那我会更高兴的。” 说起笑话来,两个人又放松了下来,太阳太好,外头的车与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太阳底下各奔前程,她喜欢看这样热闹而不相干的事情。咖啡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香味,她喝了一口,太烫,烫了舌尖。 “晚上有事吗?”他一边说,一边喝了口咖啡,皱了一下眉,想来也是烫到了,放下就望着她,“怎么不说一声,这么烫。” 她别过脸去笑,他就说:“真闹不懂你,早上莫名其妙掉眼泪,中午又一直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她还是笑,最后他也笑起来:“嗳,到底晚上有没有约人,没有的话陪我吃饭。” 她故意皱起眉头来:“中午一起吃,晚上还一起?” 他要揪她的嘴角,她一偏脸让了过去。离得这样近,看得见他一张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一根胡碴也没有,只有淡淡的烟草和剃须水的香气。他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早就告诉过我,女人绝对不能宠,一宠她就会恃宠而骄。” 她的心里像汽水一样冒着许多的小泡泡,有酸的,有甜的,冒上来,闷闷地涨在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掉过脸去,重新望着街上,碎金子一样的太阳满地都是,街上熙熙攘攘,用古人的话说“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相干的热闹,可是看着就高兴。 礼拜天她的弟弟圣贤过十岁生日,继母怕她不回家,特意叫圣欹来公司找她。她正和一位银行家通完电话,心情正好,秘书就告诉她圣欹来了。 圣欹今年十八岁了,长得很是漂亮,集中了她父母所有的优点。她穿了一条今年流行的雪纺绣花长裙,正衬出她古典而含蓄的气质,圣歆这才发现自己有个美人妹妹。 “大姐,”她有些怯意地说,“妈叫你明天回家吃饭呢,圣贤过生日。”她从来没有在办公室里见过圣歆,今天是第一次。大姐接手父亲的事业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约因为她忙,圣欹更多的时候都是从报纸上看到姐姐在做什么,而报纸上照片里她的身边,永远伴着那个易志维,这更拉远了姐妹之间的距离。今天见圣歆,更觉得陌生,她穿黑色“三宅一生”,头发一丝不乱地绾起,完全一派女企业家精明利落的样子,教她不敢正视。 “我明天好像约了人……”圣歆伸手去翻记事簿,不过又很快改变了主意,“不管了,我会叫李太太推掉的。” 圣欹就站起来:“那我回去了。” 圣歆忽然想起来,叫住她:“圣欹!”圣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她,圣歆笑了一笑,“最近功课紧吗?” 圣欹垂下头去,小声地说:“我们刚刚联考结束。” “哦。”她让歉疚和负罪感淹没了,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最近真是忙昏头了,连你今年联考都忘得一干二净。考得怎么样?” “还好。” 她打开抽屉拿出支票簿子:“考完了可以轻松一下,姐姐没有空陪你出去玩,你自己约同学,看想去哪里放松一下,出国也可以啊。”熟稔地写好支票,撕下来给她,“给,就当姐姐赔罪。” 她迟疑不敢接,圣歆也尴尬起来,强笑着:“公司最近景况好多了,这个月更好了,拿着吧。” 圣欹走了。她想起过去的时光来,自己联考的那一年,父亲也是正忙,没有空管自己,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也是在这张写字台上,父亲开了支票给自己,叫自己去约同学玩,没想到几年后开支票给妹妹的就变成了她。 她知道自己变了一个人,一半是叫简子俊逼出来的,一半是叫易志维逼出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好不好,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是走上了一条单程道,只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 晚上易志维有应酬,她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街去给圣贤买礼物。十岁大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呢,她还真不知道。漫无目的地逛了几家店,最后在一家玩具店里听了店员的推荐,买了一艘最近正走红的卡通片里的太空船的模型。想到今天圣欹怯怯的样子,又跑去买了一条漂亮裙子给圣欹。买给圣欹,当然也要买给圣欷,于是又给圣欷挑了一套名牌球衣,她记得圣欷喜欢打网球。既然家里人都有份,她索性替后母也买了一条手链,免得太着痕迹。这样的大采购将她的兴致勾起来了,她替自己也买了一大堆衣服,逛到男装店,看到领带,又替易志维买了一条。 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在她汽车的后座上,像年前或圣诞节大采购一样,她兴高采烈地开车回去。到了楼下,东西太多拿不住,勾着、提着、抱着、夹着那些纸袋,艰难地在门口拿钥匙。还没有摸到钥匙,纸袋“扑哧哧”却都掉在了地上,她也不生气,冲自己扮个鬼脸,还是笑着,蹲下去捡。 正在捡着,门却开了,她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易志维在家里。她笑着说:“你不是说有事吗?今天怎么散得这么早?”他不吭声转身进去了。她连忙把东西拾好了走进去,把那些大包小包都搁到了矮几上,自己又换了拖鞋,笑着说:“我今天算是好好采购了一次。”忽然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易志维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她走过去,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连忙说:“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喝多少。”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太高兴似的。她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不舒服吗?要不要替你泡杯茶?”一边问,一边就去开大灯。 “关上!”他突如其来一声大喝,直将她吓了一跳,连忙又把灯关上,壁灯幽幽的光里,两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像两尊石像一样。最后,她转身:“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他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圣歆!”将她一扯就拉到怀里去,箍着、吻着。 “你真是喝多了。”她挣着,“放手让我去放水。”他不肯听,反而把她箍得更紧,她说,“要勒死我?”他也不管,把她往沙发里捺,好像就想把她捺得嵌进沙发里去一样。她惊慌起来:“你发什么酒疯!”他反正不说话,两个人扭成一团,一个不小心就从沙发里跌了下去,她的头正好撞在了茶几角上,一下子疼得眼前一黑,她“哎哟”了一声,他总算是放开手了。 她用手按着头,愤愤看着他,他却笑了:“真撞着了?我看看。”她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什么,一摔手走开了,离他远远地坐了下来。他慢慢地走过来,从背后搂住了她,双手圈住她的脖子,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撞傻了吗?”他的呼吸都喷在她的耳边上,热呼呼,痒痒的,她说:“去洗澡吧,一身的酒气。” 他笑着,身体也因为这笑而颤动着,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的笑声总让圣歆觉得毛骨悚然,她竟然害怕起来。慢慢地,他却又将一双手掐住了她的颈子:“我说了没喝多少。” 她的呼吸艰难起来:“你做什么,想要掐死我吗?”他没有说话,却一下子松开了手,那个风度翩翩的易志维又回来了,他的笑声又平静而明亮了:“我好像是喝多了,你帮我剥个柳丁吧。” 他喜欢吃柳丁,而且不喜欢削出来或切开的,总是要人剥。她就去厨房冰箱里拿了几个柳丁出来替他剥着,皮太厚,得先勒出口子,一有了口子,就好剥了,酸酸的柳丁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下午,她早早办完了公事开车回家去,车子还没有在台阶下停稳,圣欹就从客厅里出来了:“大姐回来了!” 圣贤也跑了出来,看来大家是在等她一个人了,她有些歉意地笑笑:“我才下班。”就叫佣人替她拿车上那些纸袋。 这个时候继母也站在门口,有些讪讪地说:“大小姐回来了?” 她笑了一下,神色自若地叫了一声:“阿姨。”又说,“圣贤过生日,我都要忘了,这一阵子忙得糊里糊涂的,也很少回家里来。” 进屋说话,佣人也把那些东西都拿进来了,圣歆就一一地说明:“这是给圣贤的,这是圣欹的,这个给圣欷,阿姨,这个送给您的。”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拆礼物,说笑着,这才热闹起来,大家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 这种和美的气氛一直让她带了回去。她回去的时候很晚了,易志维也回去了,正在书房的灯下忙着。她在书房门口探了一下头,他也没有看见,她于是敲了一下门。 “进来。”还是心不在焉,仿佛是在办公室里的口吻。她故意咳嗽了一声,叫:“易先生。”他随口答应了,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来望着她笑:“回来了?”为避嫌,她轻易不进他这间书房,何况他现在正在加班做公事,所以只站在门口问:“晚上吃的什么,现在饿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宵夜?” “不用了。我今天事情很多,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他又低下头去了,书桌上用的是一盏聚光灯,白的光照得他的侧影刃裁分明,好像是刻在那白底子上一样。 她早上醒了,才知道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走到书房去看,电脑还开着,桌上横七竖八都摊着资料,他斜倚在椅子里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她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牛奶来,他果然没睡着,听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皱皱眉:“牛奶?” “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咖啡不可以空腹喝。” “小孩子才喝它。”他伸了个懒腰——只一半,就放下了手,他是太讲仪态的人,这种情形下都不会失态。他说:“我心领了,你喝吧。我约了人打球。”不要求她一起去,准是有公事谈。她点了点头,轻啜了那牛奶一口。他站起来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忽然想起来,笑着问:“你有没有兴趣玩股票?” “最近股市不景气。”她淡淡地说,心却怦怦地跳起来,他不是那么没条理的人,这一句话一定问得大有深意。他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而后在她耳畔说:“看在你帮我倒牛奶的分上,有个内幕消息卖给你。” “哦?”她勉强镇定自己,反问,“什么价?我要求物有所值。” 他哈哈大笑:“我真是把你教得太多了。” 她嫣然一笑:“既然是交易,我当然要问个清楚。” 他又亲了她一下,满意地说:“我只要你陪我去日本度假。我还提供往返机票和酒店住宿,条件好不好?” 她一口答应,问:“那商品呢?” 他还是纯粹的玩笑口吻:“著名股市分析专家易志维先生建议你买进恒昌,能买进多少,就买进多少。” 她微微色变,不用多问她就明白了,这是一本万利的机会,这是顶尖的商业机密,只怕在东瞿,有资格事先知情的也不过两三人。 这是华宇翻身的最好机会,她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踮起脚在易志维脸上吻了一下:“谢谢你!” 回到公司,立刻打电话给自己的股票经纪,嘱咐好这件事,又立刻调齐一切可用资金入股票户头。她也曾迟疑过那么几秒钟,想着这是不是个陷阱,可是易志维要击垮华宇易如反掌,只要不再提供贷款担保就可以陷华宇于万劫不复,他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周折。何况,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信任谁了。于是她定下心,全力以赴。 股市依旧是水平河静,一点动静也没有。等到晚上,易志维也失了踪,行动电话关机,办公室秘书永远答:“易先生在开会。”她当然紧张起来,晚上易志维也不曾回家,她一夜没有睡好,断断续续地做噩梦。她这一注押得太大,万一输了就是一败涂地,连这几个月辛辛苦苦赢回来的也要再次输得精光。第二天一天仍没有消息,她的神经绷到了顶点,坐立不安。经纪又打电话来问:“傅小姐,还要继续吗?” 反正已经赌得这么大了,索性“梭哈”,她沉住气:“当然继续。” 她这一天几乎是数着秒针过去的,夜里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睡着,两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沉了,竟没有醒。最后是狂喜的经纪人打电话来吵醒她:“傅小姐!今天一开市恒昌已经升到二十四块八,比你买进时涨了六块一,只怕下午就要涨停,什么价位卖出?” 她精神一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期指呢?” “那还用说,傅小姐,您这次可要赚得盆满钵满!” 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来算不算过得很幸福,因为她对幸福的概念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是过得很快乐,可是快乐就代表幸福吗? 公司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报纸上称她为“力挽狂澜的奇女子”,把她拯救家族企业的过程写成了一个传奇。那些商界人士对她更是刮目相看,纷纷赞她有见识。其实,是侧目她与易志维的关系。原本易志维肯替她担保银行贷款,已经让人窃窃私语,这次她在股市和期指中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除了她有胆量、敢押重宝外,令人生疑猜测的是她是否有内线消息。这种顶尖的商业机密,东瞿的高级行政人员都不可能知晓,易志维肯如此涉嫌,可见她在易志维心中的地位。 在东瞿一班臣子的眼里,易志维的这种行为实在是大大令他们失望。老板一向是精明能干、杀伐决断,这次竟涉嫌将如此重要的商业机密透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简直就是贪恋美色的亡国昏君。尤其这个女人是傅良栋的女儿,虽然上一代的恩怨远去了,可万一这个女人心存不轨,那东瞿的损失只能以亿为单位来计算,这个数字太庞大,简直是触目惊心。 老板一向公私分明,这次如此的色令智昏,所以他们不仅是痛心疾首,而且觉得有必要阻止事态进一步严重下去。在听说老板要和这个女人一同去日本度假后,是可忍孰不可忍,齐齐举推了一个人去劝谏让“红颜祸水”迷住心窍的易志维。 他们推举的就是易志维惟一的弟弟易传东,他还在念书,趁着放暑假在东瞿实习,易志维最疼的就是这个弟弟。东瞿的重臣们一向知道易志维的脾气,怕他恼羞成怒,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怂恿易传东出面。 易志维开完了行政会议,正在办公室交待度假期间公事事宜,见弟弟走进来,便说:“我正要找你呢,我要出去休息两天,公事上头你该做什么,我已经交代过他们,他们会照常教你的。” 易传东对这个一手缔造东瞿传奇的大哥从来是敬爱有加,只答:“是。” “在家多陪妈,提醒她注意身体。” “是。” “我去一个星期左右。没事了吧……” 易传东不等他说出后头的“没事就出去做事”,抢着说:“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哦?什么?钱不够用了?要买什么?” 易传东说:“不是。”看了看在一旁静候的秘书。易志维将头一扬,秘书会意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关上了门。 “有话和我说?”易志维看着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弟弟,他身代父职养大的同胞呵!除了疼爱之外,自己总是竭力替他着想,他会有什么为难事,半天红了脸说不出口。于是他笑起来:“傻小子,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是不是?” “不是!”断然否定之后脸更红了,迟疑了一下,倒是找到个话头,“大哥,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妈叫你来问的?”母亲老是催他结婚,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不是……大哥,你要和傅小姐去日本?” “是啊。”他明白了,传东是冲着傅圣歆来的。 果然,易传东期期艾艾地说:“可不可以不和傅小姐一起去呢?” 他笑了:“传东,以前我和我的那些女朋友出国度假,你从来都没有过问。” 易传东渐渐神色自如了:“可是傅小姐不一样。人家都在议论呢,说大哥你这次定是将收购恒昌的消息事先告诉了傅小姐。而且,她又是傅良栋的女儿……” “哦。”易志维不以为然,轻松地笑笑,“我知道,还有人说我是色令智昏呢!” 易传东认真地说:“傅小姐的确是祸水。大哥,英明如唐明皇,最后也为了一个杨玉环失掉江山,何况……” “何况你大哥的英明神武还比不上唐明皇。”他哈哈大笑,笑得够了,这才说,“别操心了,你大哥还没有糊涂到那一步,傅小姐是不是祸水,你以后就会知道。” 在去日本的飞机上,他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傅圣歆听,还一本正经地告诫她:“你以后没事千万不要上东瞿的写字楼来,他们不知道多恨你呢,小心他们学古人,将马嵬之变变为东瞿之变。” 傅圣歆也笑着,心里可并不轻松。她知道易家人恨她——他们到底是世仇,易东瞿当初心脏病发去世,东瞿一蹶不振,一直到易志维成人接手后才慢慢地扭转乾坤。这中间,易家人吃了不少苦,尤其是易太太,一度因丧夫而精神失常,所以易志维一定格外的辛苦,他是长子,母亲精神失常,幼弟尚在襁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头才有今天。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晕机?” “不是。”她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我们傅家的确对不起你们易家。” 他低下头,正好可以吻住她。他显然不太高兴提到这些事情——他既不想听,她就不讲了吧。 【四】 (一) 竟是贺银的河野总裁替他们接风洗尘,圣歆与河野夫人自然都做了一对陪笑不语的花瓶。席间只听两个男人恣意饮酒说笑,圣歆虽是无心,却也听得一句半句,才知道东瞿与贺银有相当密切的合作关系,外界一直猜测此次东瞿收购计划有得力拍档,原来是贺银作出财力支持。 河野与易志维的私交似是匪浅,酒过三巡,突然笑眯眯地对圣歆道:“傅小姐,我与易君合作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带女朋友来见我。傅小姐很漂亮,人也很温柔,希望你与易君幸福。”圣歆脸上不由泛起红晕,忙谦让了两句,只作无意瞥了易志维一眼,他正好望着她,微笑不语。她不知为何略略有些心虚,忙低头挟起面前莹白细瓷盘中的明虾天妇罗,入口却是百味陈杂。 日本之行,除了与河野的饭局略沾公事外,余下的行程与寻常度假的游人无异,过得很快乐,几乎是乐不思蜀。两个人都抛开了公事,尤其是傅圣歆,她重新回到一种单纯的生活里,轻松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抛开了一座沉重的、压在身上的大山一样。她叹息:“我的确不适合在那个商界里头,一脱离它,我才知道快乐!” 易志维说:“女人本来就该让个好男人养在家里,戎马倥偬叱咤风云都是男人的事。” 要是在平常,她就要笑他是“沙文猪”了,可是在这样轻松的环境中,在这样亲昵的气氛之下,她脱口就问:“你打算把谁养在家里?” 他笑嘻嘻地反问:“你想被人养了吗?” 她笑而不答,他就从容说:“你要听明白了,我说的是‘女人本来就该让个好男人养在家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男人,所以没有养任何人的打算。” 她从来不曾奢望过什么,可是他近来的表现实在令她不由自主地奢望。现在听他这样半真半假地说,她也就半真半假地撇开话题:“那坏男人做什么?” 他大笑:“坏男人咬你!”出其不意,真的在她颈中咬了一口,她吓了一大跳,尖声大叫,又怕他再来咬,又笑又闹,这件事就揭过不谈了。 她跟着他在日本来来往往,从东京到大阪,从大阪到名古屋,从名古屋到京都,到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几乎都要玩疯了。在美国忙着斗智斗勇,在台北又忙着教她公事,只有在这里两个人都把别的心思放下了,纯粹地玩。游览金阁寺,到东寺去拜佛求签,在妙心寺浪费大量的菲林,跑去参观有名的西阵织、友禅染。凡是游客和恋人会做的事情他们都做,可是圣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悲凉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笑得最快乐时突然想起来,以后永远没有这种快乐了,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怔怔地发了呆。小时候父亲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诗词,她模糊记得有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用在这里正是,只不过她是梦里明知身是客,知道梦随时可醒,那种没有明天的悲凉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时间眼睁睁看着过去了,他们开始计划归程。返回东京,订机票,打电话给秘书通知航班号,好让他们安排接机。这天下午,易志维在酒店午睡,圣歆独自一个人上街去,好歹是出来了一趟,总得带点礼物回去。 他们住的酒店位于东京浅草町,周围都是繁华的商业街,她虽然不懂日文,可是举目都是汉字,再用上英文沟通,买东西也不算太困难。给圣贤买了一部national出产的v8,又给两个妹妹一人买了一套新款时装,只是不知道该给继母买些什么好,一时拿不定主意,只从这家店又逛到那家,寻寻觅觅。这么乱逛着,突然发现不对。是一种本能的感觉,身后有人老盯着你时,你多少有一点感觉。 有人跟踪她! 她背心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只是不敢回过头去看。听说最近东京的治安很不好,大白天也偶有劫案发生,也许自己这个带有大量钱财的游客成了目标。她怕得厉害,只懊悔不该一个人跑出来,只得加快了脚步,却觉得那目光仍紧紧地跟着自己,她也没心思买什么东西了,专拣热闹的地方走,几乎是一溜小跑往酒店方向逃去。 她的心跳得急鼓一样,以往看过的恐怖片一股脑地全想起来了,特别是一些日本悬疑推理片,《东京地铁碎尸》、《烈日谋杀》……越想越害怕,本来走得就急,更加心慌气短,吁吁的只是喘气。好容易到了酒店对面,路口的信号灯已经在闪烁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横穿过马路,信号灯就在她身后变了颜色,车流一下子涌动了,后头的人不能过街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酒店的大门就在眼前,门童已经替她打开了门,她的胆子突然的又大了起来,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跟踪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明知道对面街上那么多行人,自己肯定认不出谁是那个跟踪者,但好奇心上来了,怎么也要回头望一望。 这一望,整个人就傻在了那里。 她和他站在这异国的街头,中间隔着滔滔的车流——他的脸一会儿有车挡住了,一会儿让开了,一闪一闪的,从车隙间露出来,远远的,却只是站在那里。 她不是没想过单独见了他是怎样一种情形,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会少,他们到底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就像一个盒子里装的弹珠,从这头滚到那头,摇过来,晃过去,两颗珠子总有又碰到的一天,盛大的宴会,慈善拍卖会,稍不留神就会遇见。她所设想的,应该是在熟悉的商业会所,整间会所里都是熟人,熟人里头就有一个他,单独遇上了,也并没有什么,倒是屋子里的人全知道来龙去脉,所以不会把她和他的位置排到邻近,只是这一天来了才明白以往想的都太天真。 异国陌生的阳光照着她最熟悉的一张面孔,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玩伴,一举手一投足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今天,他们隔着一条街,中间是河一样的车,连绵不断的车流,呼啸着,按着喇叭,嘈杂热闹的东京商业街,就像中间隔着整个世界。 信号灯又换了,车子停下来,河水静止了,被拦在了规则的坝外。世界静止了,斑马线上,黑黑的人头涌上来,向着她的方向涌上来,可是他并没有动,她也没有动,她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太阳并不能直射到身上,可是仍是热,热烘烘的蒸气裹着她,夹着汽车尾气那种焦焦的味道,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正在迟疑,他已经改变了主意,极快地向这边走过来,信号灯又在闪烁了,她的心也闪烁着,明的,暗的,不肯明确地定下来。她迟疑着,也许造物主安排她来东京,就是为了和他见这一面,那只翻云覆雨手,有时候就喜欢恶作剧,故意安排一些巧合,好在一旁看人怎么在中间痛苦地挣扎。 他过了街了,径直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就低声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好吗?” 她没有说话,他就接过她手中那些东西,转身顺着街走去。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征询她的意见,就会替她做了主张,因为从小就是这样,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当然他说了算。 她跟着他往前走,落后三四步,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身边有许多的行人,可是都是陌生人,他们在国外,这里是东京,没有人认识他们,但圣歆脱不开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总像是怕人看见。 好在前面就有一间饮品店,他的目的地显然就是这里。他走了进去,她迟疑了一下,也走了进去。 这是东京常见的小酒铺,也卖冷饮和寿司,黄昏时分这种地方是很热闹的,那些日本男人下班后爱来这里喝几杯啤酒,消磨时光。现在正是盛夏的下午,生意清淡,老板打着瞌睡,门上风铃一响才惊醒了,笑眯眯地站起来,一双眼睛还是红红的,带着睡意。他要了一杯啤酒,替她要了份香草圣代,老板很快地送上来,以为他是本地人,和他搭讪说着话——他的日语相当的纯正,他在东京留学多年。 那份香草圣代在雪柜里放得太久了,面上一层冰碴子,她用那朱红色塑料小勺刮着那冰碴,耳里听着他和老板叽里咕噜说着日语,日语本来听起来就嗦,在这热得要命的下午,小小的饮品店里,听着格外觉得长。他们说着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耐心地等着,反正她只有这一个下午是属于他的了——也许还没有一个下午那么久,过一会儿说不定话不投机,她会站起来就走,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那样,用三十六格拍出来,却用二十四格来放,就是慢镜头了:女主角慢慢地转身,斜阳照在她的肩上,光是金色的,也许还有一个特写,拍她美丽的眼和尖尖的下颔。 【四】 (二) 老板终于回到他的柜台后去了,她尝了一口香草圣代,味道还是很正的,软软的香草味从舌尖化开来,她想起来,原来他们在念中学时,他老是在午饭后请她吃香草圣代,就在学校的便利店里,有时候还会要一杯可乐,她永远只喝得下一半。他总是说:“这样浪费,下次不买给你了。”然而下次她还是要,他也还是买。 他们是公认的一对,不管家里人还是同学,人人都晓得。十四五岁的小情人,爱情单纯得只是去便利店喝汽水。现在想想,她也有点疑惑起来,她到底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人们以为他们是一对,她也就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是爱他的? 天气太热,冰激淋的盒子上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了,勺子也发起粘来,搅在里头有些吃力。 他终于说话了:“我也住在那家酒店。” 哦,那么说他也许前几天就见到过她,今天看她一个人出来,才跟随她,不料把她吓了个半死。果然,他说:“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看你一个人,想和你谈一谈。” 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多少有些幽怨的口气在里头,她故意的,易志维教会她的,男人就吃这一套。今天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她与他在人间又是再平等不过,不管他想怎么样,她得下个饵,上不上钩由他。 果然,他怅怅地说:“是啊,还有什么好谈的。” 台词说到这里也尽够了,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反而破坏了这种幽幽的美。在异国他乡,两个曾经的情人见了一面,小店里暗暗的,一排一排桌椅镀了一层铁金色,只有靠近店门的那一片光,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光和影交叠着,有一种油画一样森森的惟美,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摄影师精心用灯光、道具拍下来的,精心构图的画面。 她蓦然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外头还是烈日当空,热闹极了的街,里头的这一幕电影却拍完了,她该下场了。 她回到酒店里,才想起来自己买的东西全忘在了那家店里,不能回去找,只得对易志维说没买到什么。 “那吃了晚饭我陪你上街看看吧。”他下午躲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个午觉,现在看起来神清气爽的,抱着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她在想简子俊为什么也来东京,难道只是凑巧?嘴里却笑着说:“我真不想回去。” 他吻着她:“可是公司不能丢下吧,还有你自己的公司——我跷班这么多天了,再不回去,他们真的又要吵嚷了。” 他们终于搭了飞机回台北。一上机又看见了简子俊,他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去,她有点疑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很容易在酒店总台查到他们预订的航班。可是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虽然在一班飞机上,他也不可能和她说话。易志维也看见简子俊了,他们照例亲热地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也就分开了。她随手拿了一份报纸在看,报纸是《台北新闻》,离开那个城市太久,看着熟悉的行文总有些吃力。她不在那个城市十来天,可是台北照样还是台北,本埠新闻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海塑还在高院打官司,电视台仍然在放悲情肥皂剧,中山路交通意外,双溪外一座住宅楼倒塌…… 日本的假期就像是神仙洞府,她不问红尘事地过着逍遥的日子。可是现在一上飞机,零零碎碎的这个城市的鳞爪,扑面而来,人间的烟火扑面而来。她又回来了。 台北的阳光和东京的其实也没有太大不同,她走出机场时心里这样想着。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后头,她和易志维都还穿着度假时的衣服,两个人都戴着墨镜挡着脸,看起来有些好笑,一回了台北,他们又成了公众人物,机场里成天埋伏着有记者,他说:“头条上一次就够了。” 他们尽快地通过安检溜了出来,感觉有点像做了什么坏事的孩子,所以她高兴,虽然黄敏杰还是那样冷淡淡的,一上车就和易志维说公事,把她撇在一边。 她伏在车窗上望着外头,省得黄敏杰疑心她有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外头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川流不息的车呼啸而过,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她是回来了。 他直接回公司去了,车子送她回去,行李都交给她收拾。跟他久了,虽然平常也请钟点佣人做家务,可是他喜欢她亲手做一些事情。有时候也问她:“我那条深蓝色的领带呢?”或是:“洗发水没有了,你下班记得带一瓶回来。”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一样。她也想不出他们现在的关系好不好,她知道他还有别的女朋友,不止一个。她也不止一回在他身上发现不同的香水气味,他偶尔也不回家。不过他这点还好,他起码在她的圈子里尊重她,不会让她的朋友家人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也许也撞见过,只是没人告诉她。 这回从日本回来,他们两个都带回了不少的行李。他是个喜欢购物的人,常常笑自己花钱像流水一样,和他平常在商界中那种吝啬的性格截然相反了。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慢慢地收拾,他的屋子永远整齐干净——钟点佣人每天都来做清洁,他也有很好的习惯,一弄乱了就立刻收拾出来,这也是留学生们的长处,他在国外读了很多年的书。一个人在国外,自然什么都得自己料理,所以有了随手收拾的习惯。 她在日本替他买了些衣服,打开衣橱一件件的挂进去,他自己也买了两件高尔夫球衣,他的球衣不会比西服少,满满的一柜,她把衣服挤了挤才能挂得下。做这样细碎而家常的动作,她有一种平凡的快乐,她不能否认自己是越来越贪恋这种家常而亲昵的气氛了,她一边迟疑地想着,一边把他买的钓杆放到储藏室去,把自己买的整套资生堂化妆品放进梳妆台下的柜子里…… 他还买了一件小玩意是送给她的,一个水晶的八音盒,玲珑剔透的小小的透明盒子,上头一对游泳的天鹅,一打开盒盖,叮叮咚咚的柴可夫斯基就会响起来,天鹅也就在小小的水晶池塘里打起圈儿来游泳。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可是因为那水晶的晶莹剔透她一眼就看上了,他于是买下来送给她。这是他亲手买给她的第一样东西,为着这特别的意义,这件东西放在哪里就叫她犯了难。她原本觉得应该带回家去,可是她又十天半月的不回一趟家,还不如留在身边。然而这里到底是他的公寓,她轻易不把自己的东西乱摆,除了衣物之类,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放在这里。何况放在外头,这个东西又怕灰怕摔。 她将八音盒放入原来的锦盒,随手拉开了小抽屉,那些抽屉里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比如不成对的袖扣,慈善基金会寄来的感谢信,还有些旧的圣诞节卡片,停止使用了的支票簿……她像个掘到宝藏的孩子一样翻看着,这些都是他日常用过了的,旧的空气在里面氲氤着,她遥想着当年她不认识他时他的生活。 她找到一个比较空的抽屉,正要把盒子放进去,却有一半卡在了外头,她抽出来,将手伸进去一摸,原来里头靠着抽屉的边缘放着一只盒子,怪不得放不进去。她把盒子拿了出来,里头有什么呢?或许又是些零碎,她揭开了盒子。 全都是些照片,最上头一张是合影。她的左手渐渐地松开,装着八音盒的纸盒“咚”的掉在了地上,她茫然地蹲下去捡,右手里的盒子也掉在了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把八音盒捡起来打开,已经摔碎了,叮叮当当的水晶碎片落在地上,落在那些照片上,照片中的女人有着一对妩媚的眼睛,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天天镜子里准看得到的,自己的眼睛。她放下八音盒,拾起那张合影,背后有镌字:“携繁素于纽约。” 她头晕目眩地看着那照片里熟悉的人与背景。她认出来了,背景是在纽约那间酒店的露台上,是晚上拍的。“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她的耳畔又响起他说过的话来。他和这个繁素住过那里,事实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跪在地上,胡乱地一张接一张地翻看那些照片,国内拍的,国外拍的,两人的合影,一个人的独照……照片上那熟悉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冷冷地盯着她。 她让那照片逼得透不过气来,她痴了一样跪在那里,对着一地的狼籍,她想起祝佳佳的话来:“他爱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确实爱你。”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确实爱她,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所以他爱她。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过,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冲着繁素,冲着她与繁素的相似,他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来爱,他把她当成繁素来爱。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 (三) 她的双膝微微发麻。她并没有资格要求,没有资格要求他爱她,可是胸腔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叫人透不过来,几近窒息。他对她这样好,好到令她生了奢望,她不该,可是寒意从心里涌上来,他不能这样待她,若从开始他就不给她这奢望,他要怎么样都行,现在他已经给了,却断然将真相翻出来,她情何以堪?她知道自己太贪婪,可是直如飞蛾扑火,那火就是他,她已经不能停,如同失去制动的车,飞驰直往,她怎么能停下来? 她突然悟过来,自己不能呆在这里不动,易志维随时会回来。她心急如焚,伸手去收拾那铺了一地的照片,手忙脚乱放回盒子里去。正在捡着,指尖上突然一痛,原来是让那水晶碎渣儿给扎着了,一颗浑圆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嗒”一声落在了一张照片上,溅成一朵大大的血花。她把手指头放到口里吮着,想着要找纸来擦掉这血,口里的腥气越来越重,直逼得人心里翻江倒海,眼里火辣辣的,她进去洗手间打开水喉冲着受伤的指头。 冰冷的水冲散了指上的痛楚,哗哗的水声里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来不及了!她只好呆在那里不动,水从手上流过去,她听着他进了卧室,在那里静下来,然后脚步声就直冲着这边过来了。她的脸正对着大大的玻璃镜子,镜子里的眼睛,熟悉的眼。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他手里还拿着那张被血弄脏的照片。 她的眼花起来,她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可是她的声音是僵硬的,像是被自己逼着一个字一个字从唇中吐出来的:“对不起,弄脏了你的东西。” 他动了一下,像是想上来抱住她,她极快地回过头来,直直地面对着他。她听到自己问:“她还在台北吗?” 他的声音也是生硬的,木然的:“不在了……那年空难……” 死了?当然是死了,不然他怎么会找她做替代品?她早该起疑心的,不是吗?当初他轻易答应了帮她,他是最精明的商人,他对她这样的好,好到她也疑惑过,可是还是自己骗着自己,所以她活该有今天,他早有教过她的,天上绝不会掉馅饼,所以一旦有莫名其妙的好处,一定是有问题。她是个笨学生,学了这么久眨眼就忘得精光。 她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好哭,一边流眼泪,一边就收拾东西。她不能走,公司在仰他鼻息,可是她更不能留下来,留下来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这样自私,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眼泪决堤一样涌出来。她并没有资格负气离去,可是她真的不能留下来,她太害怕那个答案,她宁可逃走也不要知道的答案。 日本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整理好,又让她一样样地拿出来塞回箱子里。衣橱里她的衣物,大抱大抱地取下来扔在床上,胡乱往箱子里塞着,他也进来了,却并没有阻止她,只是看着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难看透了,妆一定是哭得一塌糊涂了,可是她止不住那眼泪,罰罰地掉在床上一件黑缎子的晚礼服上。那衣料不吸水,它们就咕噜噜顺着裙摆滚下去,滚到米色的床罩上,不见了。 他终于走过来叫她的名字:“圣歆?” 她不答应,他从后头抱着她,他一向喜欢这样抱她。他吻她的颈,吻她的发:“圣歆!”她也不挣扎,只是呜呜地哭着,孩子一样地哭着。华丽的礼服被卷成一团,往箱子里揉着,可是她还是收拾好了。这样的难堪,令她这样的害怕,怕到什么也不能顾及了,只想快快地逃走。 她将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就出了门,他并没有追出来,她自己开了车回家去,家里还是老样子,家人对她的突然归来很惊讶,可是也没人问什么。她叫佣人帮她提了行李上楼,电话终于响起来,她一看号码是他,心里只是一阵刺痛,本能就将电话关上了。 她开箱收拾东西,圣欹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她看见了,叫了声大姐也就进来了,问:“你以后搬回来住?” 她点了点头,圣欹怯怯地问:“你和他出问题了?” 她说:“是的。”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别问我了,大姐心里难过。” 圣欹乖乖的不问了,替她收拾东西,姐妹两个默默地做着事,窗上空调嗡嗡地响着,闷热的天气,圣歆出了一身的汗。 晚上终于下了暴雨,圣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太久没有回家,家里的床倒也陌生起来。最后索性坐起来,窗外正好是狂风大作,风吹得窗下那株樟树摇摇欲坠,一会儿向东倒,一会儿又反弹了回来。她抱着膝坐在床上,外头刷刷的雨点正落下来,风小了,只听到那雨哗哗的声音,像是有一百条河从天上流了下来,直直地冲下来。 早上雨还没有停,天文台说台风中心正逼近本市。她开了车上班去,路上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她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里头正在播放紧急警告,说台风中心登陆,学校停课,各公司机构停业,建议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她掉转车头往回开,雨大得什么也看不见,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像是没有开,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她知道这种情况危险,然而车速不可能快起来。路上的水多得像成了河,车子驶在白浪里,她想着千万不要熄火才好。风更大了,她不断地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大约是街道两旁楼上的广告牌或霓虹灯被风刮下来了。她艰难地辨认着道路,水泼上车前玻璃,降下去,然后更多的水泼上来,白花花的,只有水。 一阵更大的风卷过来,她听到近处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嚓”声,接着“砰”一声巨响,就响在头顶上,整个车身一跳。视线一黑,挡风玻璃四溅开来,水“呼”地冲进来。 她想:“完了!车子准是让一个广告牌砸着了!”头上麻麻的,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流下来,她伸手去摸,才发现是血。剧痛一波一波地从脑门袭上来,她想打开车门,可是怎么也打不开,看来车门锁被卡住了,她被困在车里了。 呼吸渐渐变得吃力,她摸索着自己的手袋,里头有电话可以报警求助,手袋被震到了脚下,她艰难地伸手去够,方向盘挡住了,怎么也够不着。一阵阵的痛卷过来,水也呼呼的直往脸上打,她歪在方向盘上,终于丧失了意识。 逐渐清醒过来时只是头痛,痛得恶心想吐,有人拿手电在照她的瞳孔,她慢慢地看到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有医生在给她做检查。 “她醒了。”医生低头笑着,对她说,“还好,只是脑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医生的声音嗡嗡的,逐渐清晰起来,四周的一切都逐渐清晰起来。她被推出了急诊室,送到病房去,医生对她笑着说:“傅小姐福大命大,这次只是受了点轻伤,不要太担心。” 她也想笑一下,医生身后却有个人走上来,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真的是他:“圣歆。” 她的眼眶热了起来,刚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一见着他就想大哭一场,好叫他知道她有多怕,也许那块广告牌砸得再后一点,或是落下的是块更大的广告牌,她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死里逃生的大事后,他的繁素似乎成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她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离不开他——也许就是爱他,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想涌出来,她竟然——竟然已经爱上他。她该怎么办?以后她该怎么办? 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说:“你别哭啊,医生说你是外伤,不能激动的。” 她终于哽咽着问:“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笑了,说:“说出这句话,我相信你是真的没事了。” 她又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警察发现了你的车,把你救出来,在你包里找到了我的名片,有人认出来你是傅圣歆,他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多少有些命中注定,注定她离不开他,放不开他。更深彻的寒意涌上来,她竟然是爱着他的,上苍也不许她就此逃开,可是她要如何是好。哪怕拿上苍来作借口,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回到他身边。她这样没用,连逃离的勇气都没有。 【五】 (一) 出院那天易志维恰好得见一个大客户,就叫秘书来接她出院。黄敏杰这一阵子总是陪着易志维到医院里来,和她熟悉了一些,对她的态度也就好了许多。他和司机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说:“易先生说有什么事就给秘书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许回来得有些晚。” 她道了谢,送走了他们。公寓里还是整整齐齐的。她走进了卧室,这才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银相框,里头是自己与易志维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与白的院落里,他从后头围着她的肩,两张脸挨着,两个人灿然地微笑着,像并蒂的太阳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册,里头都是他们在日本拍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她走后才从冲洗店取回,她从来没看过,站在那里一张张地翻着,只觉得有趣,有许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抢拍下来的,他专爱拍她出糗的时候,有一张她正吃棉花糖,满脸的白絮拍下来,像是圣诞老人,格外好笑。 那样快乐的日子,那样美好的记忆,应该不只是她一个人觉得怀念,觉得幸福吧? 左右她没有事情,就回家去。圣欹对她说:“妈说你今天准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厨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让她这样一说,却有些发窘似的,咳嗽一声岔开话,说:“前几天联考放榜,圣欹运气好,叫她不知怎么样浑水摸鱼,取了台大医科。” 圣欹说:“妈!人家是考上的,什么浑水摸鱼。” 圣歆却也替她高兴,看圣欹脸上放光,眼睛里都是笑意,自己从来没有见圣欹这样开心过,笑着说:“圣欹不容易,台大比国外的不少名校还要难考,圣欹念书可比我这个姐姐强多了。”又问,“想要什么做升学礼物?” 圣欹说:“你在日本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我不要别的了。” 圣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买的第一份礼物丢在了那家小店里,后来又补买了一个珍珠项圈给圣欹,无论如何算不了多,她怎么这样说? 就在这当口圣贤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部小巧玲珑的v8,嚷着:“大姐二姐,我给你们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买的那部v8,她明明丢在了日本,怎么又回了台北?难道说是简子俊替她带回来了,怎么又送到家里来呢? 傅太太说:“好了,圣贤,算是你大姐给你买了台宝贝,一天到晚不离手地拍。”看着圣歆发怔,笑着解释说,“你叫速递公司送来,他们的包装不好,呐,划伤了这么一长条漆,真可惜。圣贤倒是宝贝一样,挺爱惜的。”她怕圣歆看到这么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释着,圣歆才明白,简子俊是叫速递公司送过来的,他当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里吃过了午饭,她就要走,圣欹送她出来,她说:“不要送了,我没有开车来,叫部计程车得了。” 圣欹却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大姐……” “怎么?有什么话和我说?” 圣欹红着脸,半响却不吭声。圣歆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姐又不是别人。” 圣欹这才说:“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维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担心了。我现在和他之间没有太大的问题了,而且,现在我还没办法离开他。” “你爱他吗?” 圣歆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院子里一株榕树的枝叶伸出墙外,垂着修长的根,绿的叶……满眼的绿,湿答答的像是要滴上身来,夏日阴郁的绿,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气。她说:“这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关键在于他可以给我的,是别人无法给我的。” 圣欹紧接着问:“是钱吗?” 圣歆点了点头:“是钱、权力、地位……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没有他公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目前我还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圣欹说:“那么他对你呢?我们两家……” 心里划过一阵刺痛,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这谈话让她觉得吃力:“我们不说这个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电话,姐姐还有事,你也进去吧。” “大姐……” “什么?” “那简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望住了妹妹,这个名字是禁忌,自从父亲出事后,从来没有人再在她面前提过,圣欹让她的目光吓着了,含着怯意说:“他……速递公司送东西来,我认出了写地址的笔迹,是他的……” 她的心里乱成一团,说:“哦,我在日本见过他一面。”强笑着说,“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我只要还记得父亲,就不会与他再有什么纠葛,是不是?” “可是,”圣欹的口齿格外地伶俐起来,“他也有钱、权力、地位……他可以给你的也不会比易志维要少。” 圣歆骇异地看着她:“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几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杀父之仇,不是那么轻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当然。”她隐隐地猜到她要说什么,她心里也曾经模糊有过那样的念头闪过,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来易志维根本就不认识你。”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她有多恨简子俊,易志维就应该有多恨她。以她和简子俊十几年的感情,她尚且不会去和简子俊重修旧好,何况对于易志维她原先只是个陌生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维如果居心叵测,绝对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会轻易让她们躲过。 她打了个寒噤,因为这项计划太可怕,自己已经陷得这样深,他如果展开报复,她的整个世界就会毁灭掉! 圣欹说:“大姐,你最聪明……” 她知道!她几乎想捂起耳朵来,这样刺心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她匆忙地说:“圣欹,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办法的,我一定有办法的。” 她催促着妹妹,圣欹就进去了,她坐了计程车回去,神情恍惚。圣欹的话像回音般萦绕在耳边,她烦躁极了,司机问:“小姐,你到底要上哪里?”问了几遍她才听见,她脱口说:“东瞿广场。” 车子开到东瞿广场去,就在广场的喷泉前停下,她一下车,夹着水汽的热浪往身上一扑,又闷又潮,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以前也只是路过,从车上一瞥而已。现在伫足,才知道原来是白云大理石铺砌,大太阳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发显得辽阔,那样猛烈的阳光下,只觉得灼热难耐。广场边际种着树,远远看去,一圈绒绒的绿边。她仰起头,太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她踌躇了一下,本来跑来就是一时冲动,这样进去简直没有道理,还是回去吧。可是广场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听到身后喷泉哗哗的水声,连喧哗的街市声都变得遥不可及。计程车都在广场之外,要她走过去再叫车,她真怀疑自己会中暑。而且天气太热,已经汗流满面,别提多难受了。算了,她说服自己,进去吹一会儿冷气,去洗手间补个妆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进去,可是马上就想,来了不进去,难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头晒太阳,再说老站在这里也会让人疑心,万一保全人员过来盘问,那更是尴尬。她转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阶,自动门缓缓打开,大厦里的凉气扑面而来,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楼是大堂,到处都是绿茵茵的植物,连墙上都种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进了植物园,身上的暑气顿时无影无踪,三三两两的人在进出电梯,静得只听得到偶尔的足音。询问处的小姐抬起头来,一脸的职业笑容:“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最右边向后走,您可以看到标志牌。”微笑的回答堪与大酒店的服务生媲美,她正要道谢,对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讶,“傅小姐?你是傅圣歆小姐!” 麻烦来了!她正要请她不必大惊小怪,她已拿起内线电话:“秘书室?我是大堂询问处,傅圣歆小姐现在在这里,对,是傅小姐。”麻烦越来越大了,她不可能掉头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电话,重新向她微笑,只是这微笑里,已经含了一丝意味深长,对她说,“黄秘书马上就下来。” 她只得还之以微笑,不一会儿黄敏杰匆匆搭电梯下来,彬彬有礼地说:“傅小姐请跟我来。”圣歆跟他上了顶楼,他将她引进一间会客室,刚刚坐下来,就另有人来沏茶。等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黄敏杰才问:“傅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五】 (二) 《裂锦》【五】 (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五】 (三) 他突然地醒悟过来,醒悟过来自己正在说什么,在对谁说。他猛然地推开她,怔怔地看着她。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他强笑着,说:“我真是醉糊涂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声,他走开了。微波炉里,一阵一阵的饭香透出来,“叮”一声铃响,那黄黄的光灭了,厨房里只剩了那暗红的小灯,远远的浴室里有水声传过来,像是梦一样,是她恍惚地做了一个梦,也许他是在说醉话,可是——她紧接着问自己,他说的要是…… 《裂锦》【五】 (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一) 拍卖会结束,她在停车场前等着,她自己的车在台风中报废了,还没有买新车,天天是开着易志维的一部半旧的莲花代步,今天晚上这样隆重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开车来,是易志维的司机用他那部林肯送她过来的。约好了来接,她也早早打了电话通知司机,只是还没有赶到。 不料简子俊的司机走过来问她:“傅小姐,简先生问是否可以让我送你一程?”他知道她不会和他同车,所以叫司机来这样问。 简家的司机也…… 《裂锦》【六】 (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二) 听到门锁“咔嚓”一响,她倒吓了一跳,却听到熟悉的脚步,他径直地走进卧室来,脸色铁青。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连忙说:“怎么了?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他却是一场雷霆万钧的暴怒:“傅圣歆!你好本事!” 她完全呆了,不知所措。他一伸手就将她拖了下来,他是喜欢运动的人,手劲大得几乎拧断了她的胳膊,痛得她眼泪都要涌出来,却莫名其妙,只是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 《裂锦》【六】 (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三) 下午股市就闻到风声,华宇跌了二十几点下去,过两天人尽皆知她和易志维闹翻了,她的日子将更难过。 她想不出办法,他在气头上,她也没法子向他解释,这一切太冤枉,可是她没法替自己伸冤。 她打起精神去上班,公司表面上一切安好,可是,天晓得明天会怎么样。晚上下了班,她也不想回家去,依旧是住酒店。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首先拿过报纸来看,还好财经版上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她松了口气。一翻过来…… 《裂锦》【六】 (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七】 (一) 太迟了!他打开了灯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睁不开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好待在那里不动,任他打量。他吃力而缓慢地问:“是你?” 他喝过酒了,离这么远也闻得到那浓烈的酒气,她心一横,说:“易先生,我来拿一样东西,马上就走。” 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她稍稍放下心来,说:“东西原来就放在衣橱下面的抽屉里,我进去拿,还是你替我拿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裂锦》【七】 (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七】 (二)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开了,立即又横上来,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试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睡态,以前他虽然“睡中无人”,老是霸占她的位置,可是也还绝对不会这样,醒过来永远是背对着她。 他的电话终于响起来,她吓得连忙抓到手里,按下接听键,再回过头来看他,还好他只惊动了一下,并没有醒。她看了一下手里的电话,不该替他听——号码显示是秘书室的,可是也许是十万火…… 《裂锦》【七】 (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七】 (三) 她道了谢,接过检查单来一看,就是一怔,呆呆地问:“做产科检查?”话一出口自己才觉得真是明知故问,医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觉得明知故问得可笑。 她心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上来,心事重重地上楼做了检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结果,她本来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这一件,真是乱上添乱。心里想着,不会那样巧吧,自己的预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只有一次——他们闹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没了理智的,而她则只顾…… 《裂锦》【七】 (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一) 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 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沁到人的心上去。 傅圣歆站在窗前,有些思绪飘乱。她赌气——赌气把公司卖了,那又怎么样?也许他暗地里还在高兴,高兴自己知难而退,没有敲诈他。简子俊也在高兴,虽然她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媒介对这件事的戏剧性发展津津乐道,简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头条,还不无讽刺地说她傅圣歆有本事,在两位财经巨…… 《裂锦》【八】 (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二) “是的,我决定好了。” 医生点了一下头,安慰她说:“那你不要紧张,只是一个小的手术,三十分钟就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电视拍到了这一步,总会是男主角赶到医院里来阻止,然后是完美的大结局,可惜,那是女主角才有的奇迹,她没福气见到了。她扭过头去,窗子外头是一株高大的凤凰树,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下烧着,火一样的花,几乎可以灼痛人的视线。 搭航班回去是简子俊到机场接…… 《裂锦》【八】 (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三) 他突然动了怒:“公司?你宁死也不肯卖给我,结果只是为了和易志维赌气,就轻而易举的肯了。圣歆,你爱他对不对?”他逼问着她,手上也加了劲,她惊恐的说:“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爱不爱他不用和你讨论!” 他逼上来,强行的扣住她的脸,吻住她。她慌乱的挣扎着,不知怎么的,就一巴掌挥了上去。 “啪!” 这一耳光把两个人都打怔住了,他忍耐的、无奈的看着她:“圣歆”。 她微微的皱起了眉,然后,皱起了鼻子,最后,眼泪就成串的掉了下来,他搂着她,哄着她:“嫁给我吧,圣歆,我知道,你累了。我保证再不让你受委屈,我要让你平安喜乐。” 她真的是累了,她曾经那样努力的挣扎过,那样努力的争取过,可是又得到了什么?算了吧,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一点意思?反正已经这个样子了,她还妄想什么?他说爱她——也许是骗她,可是他向她求婚,结婚是最好的地位保障,就算他不爱她又怎么样?结了婚,不说别的,他要求离婚时她就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反正她也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她这一生终究还是得嫁个人的,生儿育女过一辈子,不嫁他,也会是别人,还不如嫁他,起码他们是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起码他在别人眼里,是求之不得的上好婚姻对象,有钱,有地位,有身份……还有什么好挑的? 她就这个样子说服了自己。 他们郑重其事的订了婚,为了要给媒介看,仪式简直都有些夸张,在当前经济不景气的情形下,这样的招摇没准会引起公愤,可是,她总算又一次名正言顺是简子俊的未婚妻了。 订了婚,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简子俊这几天忙,而她因为没有了工作,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有些发闷了。正在无所事事的看着电视,家里突然的打了电话来,是哭哭涕涕的继母:“圣歆!你快点回来呀,圣欹自杀进了医院……” 她吓了一大跳,父亲的惨死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她慌乱的坐了车回家去,家里这一阵子她不大回去,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心急火燎的赶回去,继母却是在医院里打的电话,没说清楚,害得她跑回家扑了个空,家里人全到医院去了,佣人告诉了她在哪家医院,她又匆忙的赶过去。 一到急诊部老远就看到继母坐在长椅上擦眼泪,她心里害怕,几乎是跑过去的,开口就问:“怎么样?圣欹怎么样了?” 继母拿手绢揉着眼睛,呜咽说:“还在抢救……这孩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些天我打电话回家不是还是好好的吗?” 继母说:“这孩子这一阵子是不大高兴,也不出门了,你每回打电话回来,她都是装得开心……今天早上,我看她半天没起来,去叫她起床吃早点,谁知道就叫不开门了……她是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傻到吞安眠药自杀……”说着又哭了起来:“孩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 她着急的问:“是为了什么事呢?出了什么事她才想不开?” 继母说:“我哪里知道……她一向就是个闷葫芦,你又不是不晓得……”突然想起来:“信!她写了信给你的!”连忙的从手袋里掏出来:“你看看。” 其实只是写在便条笺上的一行字,凌乱的带着泪痕的字迹:“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还要傻。” 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心里乱成一团,不祥的感觉涌上来,简直是心惊肉跳,自己扯在里头吗?还是圣欹只是作个比较?没理由啊……攥在手里转过脸,看见圣欷呆呆的站在一旁,于是问:“圣欷,你知道你二姐是为了什么吗?” 圣欷说:“不知道。”停了一下,说:“这几天二姐总是一个人躲着哭。” 她早该回家看看的,她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的!继母是个世俗到了极点的妇人,除了贪点小便宜什么都不懂。都是她不好,她自己虽然出了许多的事,可是也不能一点也不顾着家里,全是她的错。 圣贤却在一边说:“我知道!” 她心里一惊,蹲下来问:“圣贤,你知道什么?快告诉大姐。”圣贤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可不要生二姐的气。”她心惊胆寒,天哪!自己真的扯在里头吗?只得哄着圣贤说:“二姐现在这个样子,大姐怎么会生她的气?快告诉大姐,你知道什么?” 圣贤说:“前天我看到她一个人在花园里烧东西,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喜欢玩火,就跑出去也要玩,她把我赶开了,还不让我告诉别人——大姐,她把你的照片都烧了呢!” “烧我的照片?” “对呀。”圣贤说:“你是不是惹二姐生气了?她当时的样子好怕人。”继母连忙说:“不要胡说!”忧心仲仲的看了她一眼,说:“别听圣贤的,他小孩子不懂事,只晓得瞎说。” 她勉强站了起来,刚叫了声“阿姨”,医生就从手术室出来了,她们连忙的迎上去,医生职业的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们尽了全力了,可是太晚了……” 继母身子一软晕过去了,她也呆了,圣欹……十八岁的圣欹……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结束? 她暂时搬回家住,因为要料理圣欹的后事,继母进了医院,不过她就算不病倒也帮不了什么,虽然忙,她还不算手忙脚乱,因为经过了父亲那番变故的,该是什么程序她都知道了,一年里亲手料理了两件丧事,她真有些麻木的痛楚,就像是做完了大手术的人,刚刚醒过来,身上并不觉得怎么,可是心里是极度的恐惧,因为明知麻药一过去,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比起父亲的丧事来,圣欹的要热闹许多,亲朋好友都赶来了,惋惜着,劝慰着……不少是看着简家的面子上来的,简子俊最近很出风头,前不久还荣获了本年度“最有前途青年企业家”,人情冷暖,就是这个样子。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疑惑着圣欹的死,想着她那封简单的遗书是什么意思,脑子里也有过一点模糊的念头,只是抓不住。简子俊就劝她:“不要想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看看你,都快疯了一样,成天心事重重的,我建议你去度个假。” 她恹恹的:“我懒得动。” “我陪你去欧洲走走?” “不要了,你那么忙。” 他笑了一下,说:“这一阵子忙过了就好了,圣歆,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们结婚好不好?” “再说吧,”她心烦意乱:“圣欹才出了事,我不想这么快办喜事。” “你是根本就不想结婚!我每次问你你就敷衍,你还惦着易志维!” 她气得发抖:“简子俊!” 他摔门而去了,她气得发晕,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是迟早会发生的,她知道,他们在一起的太勉强,每次她稍稍的表情有些不对他都会疑心,只不过今天他终于说了出来而已,想必也是忍无可忍。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向也很大方,没有小心眼过,可是只要他们之间一牵涉到易志维的名字,准是一场冷战。他一直没有放过心。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回来了,低低的:“圣歆,对不起,你没有生气吧?” 他就是这点好,肯认错,肯哄着她,不像易志维,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伤人,从来不曾想过顺着她。她在心里一惊,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所以连忙的说:“我怎么会生气,晚上我陪你吃饭吧。”他高兴起来:“好啊,我叫秘书订位子。” 晚餐时他也特别的陪小心,还叫了乐队替她奏了她喜欢的莫扎特。她笑着说:“够了,够罗曼谛克了——气氛像是又要求一次婚似的,你求过了,我也答应了,不用再来这一套了。” 他乘机问她:“那么我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她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吧,等到冬天里,正好去瑞士度蜜月,你不是喜欢滑雪吗?”他嘟哝:“瑞士现在已经可以滑雪了。”她终于笑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我要叫你的秘书们来看看才好,你这个表情,就像我们家圣贤被抢走了玩具一样。” 他嗤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出来这样的比喻。”却握着她的手,郑重的说:“圣歆,我真的是没有安全感,你早早嫁了我让我安心好不好?” 她被感动了,含糊的,低声的,说:“那么……等你忙过了,你选个日子吧。” 他欣喜若狂,竟横过桌子来吻她,吓得她连连往后闪:“你真是疯了!人家全看着呢!”他说:“怕什么?我申请提前吻新娘而已!”回过头来告诉侍者:“给我个面子,我就要结婚了,今天我请全餐厅的客,请大家随意!” 一餐厅的人都鼓起掌来,还有人叫:“恭喜!恭喜!” 他道着谢,乘着她呆住了,正好扶住了她的脸给她一个长吻,大家闹得更凶了,连侍者也鼓起掌来,笑嘻嘻的说:“恭喜简先生傅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她就知道她会嫁了他的,不是吗? 婚事陆续的筹备着,订婚纱,拍照片,印请柬,她也没想过结婚要买这么多的东西,新房里要重新装修,换家具,弄得乱糟糟的,正好让他有借口搬到她那边去。 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有一回忘记了,那天早上他在家里找领带,找不到了问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他问,躺在床上惺松的说:“第二扇门里第四个架子上都挂着呢。” 他问:“哪有第四个架子。”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橱是单开门式的,没有那些复杂的架子隔扇。易志维的公寓里是占了一堵墙的大衣橱,一排十六扇橱门可以全部同时打开折在一边,他找起东西来总是心急火燎,又非要那个颜色的不可,她就和他的秘书似的,让他逼出来了,一问就答得井井有条,第几扇里第几个架子上,省得他着急。 她怔了几秒钟,怕他疑心,连忙说:“我来给你找吧。”起床了替他找出来,放在他衬衣上比一比:“这条颜色不好。”随手抽了条雪青色的:“配这条吧。” 细心的帮他打好领带,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圣歆。” “嗯。”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能这样。” 她笑着推开他:“肉麻死了,谁要听你说这些,还不上班去,不是说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吗?” 他走了,她也没心思睡觉了,闷闷的换了衣服,闷闷的坐下来化妆,突然看到他的公事包放在梳妆台上,心里就好笑,丢三拉四的,今天好容易出门早了一点,准又得跑回来拿。因为包挡住了镜子,也就随手拿开,不料里头的文件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更加的好笑,份份上头印着红色的“asap”字样,而且每页都有淡灰色的“don`tcopy”的水印,一看即知是公司最重要的文件,却这样包也不锁,随便乱放,要是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拾起来,一份一份的替他理着,目光多少瞥见了几个字,中间“东瞿”两个字一看见,就不由自主的看了下去。不等看完,脸色就变了,翻了包里其它的公文来看,背心里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全神贯注,连简子俊上楼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直到他站在门口了,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望着他。 她的口发干,说:“你就不可以用一些正当的手段吗?” 他说:“我做事情一向正当。” 她说:“这样的不计手段,这样的卑鄙……还叫正当?” “他易志维又算什么正人君子,商界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过是设了个圈套,他自己贪图利益,要钻进去。” “你也不可以买通精算师和估算师陷害东瞿,这么做是重罪,要判很多年的!你今天什么都有了,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陷自己于不仁不义?” “圣歆,你有时候就和你父亲一样天真,怪不得华宇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做生意讲人情讲道理讲法律,还赚得了什么钱?你说我陷害东瞿?你以为东瞿是怎么有今天的,他们还不是无所不用,强取豪夺,才积累成今天这么大规模的财团?易志维是怎么教你的,怎么把你反倒教得单纯起来了。” 她重重的摇着头:“简子俊,你太让我失望了。”他冷冷的说:“那是因为你眼里只有易志维。” “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们还有一个礼拜就要结婚了。” “你知道就好!”他扭过脸去:“或者,你乘机后悔了也不一定!” “你……” “你现在有最好的机会,我帮你出个主意,你马上到东瞿去向易志维告密,我担保他会感激得以身相许!” 她闭上了眼睛,叹息着:“我早就知道,我们两个成不了正果……果然是这样……俊,我们不要再彼此说着刺伤对方的话了,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只要你中止这个计划,我们之间就不会有问题,我全心全意的做你的新娘子,和你下个礼拜结婚,去瑞士渡蜜月……” 他说:“不可能!” 她睁开眼,他说:“我爱你,可是你不可以用这个来威胁我,接受你的条件,而改变我的工作计划,这样太危险了,如果你可以左右我的公事决定,你还有什么做不到?那我随时就可以毁在你手里了。” “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断然回绝:“在我看来,就是同一件事。你管我什么都可以,你甚至可以要求我一下班就回家,守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可是你不可以干涉我的公事。”她不置信的看着他:“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了解你,你变得太冷血!” “我想,”他慢吞吞的说:“并不是我冷血,而是你自己有问题——如果我是易志维,我设了计来对付简子俊,你还会干涉我吗?”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走吧,你去办你的公事吧,你的行李和私人用品我会替你整理出来,如果你忙的话,下午叫秘书过来拿好了。”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臂:“傅圣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放手!” 他们僵持着,最后,他放手了,他说:“我等着,我等着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他终于走了,精疲力竭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软弱无力的伏在床上,电话响了,她不想听,铃声就老在那里响着:“噶铃铃……噶铃铃……” 她不耐烦了,终于还是拿了起来,却是蔡经理,他早就辞职不做了,能打电话来她真是意外,蔡经理说:“傅小姐,今天他们把郝叔来解回台北了。” 她有了一点精神:“是吗?这真是个好消息,也许警方可以查出基金的下落。” 【九】 他终于走了,精疲力竭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软弱无力地伏在床上,电话响了,她不想听,铃声就老在那里响着:“噶铃铃——噶铃铃——” 她不耐烦了,终于还是拿了起来,却是蔡经理。他早就辞职不做了,能打电话来她真是意外,蔡经理说:“傅小姐,今天他们把郝叔来押解回台北了。” 她有了一点精神:“是吗?这真是个好消息,也许警方可以查出基金的下落。” 蔡经理自告奋勇地陪她去见郝…… 《裂锦》【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十】 (一) 她开车跑回家去,圣欹的房间锁着,她不顾继母异样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钥匙来开门。房里一股子霉气,虽然没有住人不到一个月,可是最近天气又湿又热,就有了这股难闻的气味。她尝试着翻看了一下圣欹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衣服、化妆品、精致的手袋……每个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地关上衣橱,突然想起来,圣欹每个月的零花钱并不多,她却有一衣橱的名牌时装,差不多都是三四万块才能买得到的,还有的甚至要超过…… 《裂锦》【十】 (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十】 (二) 她最后还是把车开到东瞿广场去,她这一阵子常常来,连地下车库里都已经有一个车位是标明属于她专用。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停车场的保全人员在和她打招呼:“傅小姐,过来了?”她机械的点着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进了大堂,一路都有东瞿的员工和她打着招呼:“傅小姐”,语气恭敬。人人都认为她不久以后就是易太太,未来的老板娘。 她进了专用电梯,因为这电梯可以直接进他的办公室,以往上来都是这样,她不爱让秘书们看到,他们对她老是一层敌意。电梯到了,她在屏风后隐约听到他正在说话,她就屏息静气,等秘书出去了,她才绕过屏风走进去。 他看到她了:“圣歆?”笑着说:“我刚刚还给你打电话呢,铃响到一半,突然关了机。” 她也笑了笑,他教的,什么状况下都得笑出来,别人不防备了才能给他一刀,她说:“没电池了,我是怕你着急,正好又在附近,所以跑上来了。” 他站起来,伸手欲抱她,却看清了她的脸:“你怎么啦,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哭过了?” 她说:“没事。”极力的笑着,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弯了下去,她怕他看出什么来,连忙的伏到他的肩上去,低声的问:“你忙吗?” “不忙。”他说着,吻着她的发:“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她却不作声了,他吻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圣歆,我爱你。” 她大大的震动了一下,两滴眼泪就措手不及的滚下来,落在他的西装外套上,一瞬就不见了。她问:“你到底有多爱我?” 他怔了一下,推开她来看着她。 “真的有爱东瞿那样爱我吗?”她继续问:“还是只是随便说说?”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笑着说:“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哭就哭。我当然爱你胜过东瞿,你瞧,现在我不就是扔下东瞿不管,在和你说话吗?” 内线正好响起来,他按下接听,秘书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响着,真有些陌生:“易先生,丁先生的电话在外三线。” “就说我不在。无关紧要的电话暂时不要接进来。” 秘书应着“是”,他关上内线,又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把圣欹那张副卡举起来,他接过去看了看,笑着说:“怎么了?我的信用卡副卡,有什么问题吗?” “你给过很多人?” 他大笑起来:“你一向很大方,今天怎么喝起醋来?也不算很多人,只不过有六七个人手里有,逢场作戏嘛,看看你这样子,都吓着我了,在哪里弄到的,是不是我今天晚上又得睡沙发?” “这一张,是我从圣欹的房间里找出来的。” 他笑了:“那又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完全是一幅不在意的样子,呆了一下,才问:“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轻松的笑着:“既然你找到了这张副卡,一定也就知道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并不觉得要向你解释什么。” 她完全的意外:“易志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游戏结束了,傅圣歆。”他淡淡的笑着:“我原本打算送自己一件生日大礼,你却沉不住气,提前送来了,不过也没什么,我还是很高兴能收到这份礼物。” 她看着他,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不要以为你妹妹是小孩子,她和我之间也是完全的利用关系,我说出来的话你是不会信的,我有几卷带子,你自己看。” 他按了桌上的一个按钮,墙上降下来一张银幕。是圣欹,她斜倚在沙发上,一脸的幽怨与不满,傅圣歆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这种妩媚的姿态与表情,不由怔住了,可是的确是圣欹。录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声音沙沙的:“我要告诉大姐。” 易志维在画面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也有杂音,可是还是很清楚:“你敢!” 圣欹将头一仰,大声的笑起来:“真有趣!你怕什么?”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识趣,就别多管闲事。” 圣欹将脸贴在他的脸旁,声音也甜得发腻:“我说着玩的,我们的目标可是一样的,只要你帮我把家产夺回来,我才不管你怎么摆布她呢。” 傅圣歆完完全全的惊呆了,两只眼睛看着屏幕,就像不认识圣欹一样,是的!她根本不认识她!她不是圣欹!她不会是圣欹! 他换了一卷带子,这回却是傅太太,她侧着脸对着镜头,絮絮叨叨的说着:“易先生,我可是把我们大小姐瞒得好好的,我一个老太婆,女儿又这样莫名其妙自杀了,我如果把你们的事告诉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晓得我的意思。” 易志维是背对着镜头的,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写了一行什么,把那张纸撕下来。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傅太太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成了菊花:“谢谢易先生!” “这钱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你如果认为以后我就成了你的自动提款机,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会保证你在台北消失。” “不会的,易先生,我以后再出不会来烦你了,谢谢你。” 他关上了投影机,她木头人一样的站在那里。他含笑问:“明白了吗?你的家人,你所谓的妹妹,其实都是在算计你。” 她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那她为什么自杀?”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轻的说:“因为……我让她上了当……我建议她把全部的钱,还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当然破产了,我又不肯帮她还帐。” 她摇摇欲坠,天!前几天他建议她买期指…… “不错,我用对付你妹妹的手段来对付你。再过二十四小时,你就会发现,你也一分钱也没有了,反而要欠银行一大笔债。” 她的声音嗡嗡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圣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事实上,我恨你,恨你们傅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傅良栋。你也许知道,是两家公司买通郝叔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东瞿。傅小姐,我很高兴的告诉你,傅良栋是我逼死的,我让所有的银行不提供同业拆借给华宇,傅良栋知道他的对手是我,他无路可走。” “易志维!” “想杀了我吗?”他微笑:“傻瓜,你爱我呢。” 该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着,看着他,他竟然还可以笑得如此灿烂。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轻拍着她的脸:“你很容易就忘记了父仇,我可没那么好的度量。我真应该带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我曾经有过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轻而易举就毁了,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我才十岁,弟弟还没有满月……家产差一点让堂叔夺去,我发过誓,我发过誓要把一切都讨回来,我也做到了。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疯掉?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起誓,我要让你看着,我一定要让傅良栋最爱的一个人看着,眼睁睁的看着……” 她心惊胆寒的看着他脸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圣歆,这是我送自己的大礼,你欣赏吗?” 他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你放开我!” 他沉沉的笑着:“你打算怎么办?再回头去找简子俊?哦,我忘了告诉你,他是我的合伙人和最佳拍挡,我们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没人知道,富升和东瞿从来都是在唱双簧。我等着你走到这一天,我等着简子俊向你透点消息后你去找私家侦探……”他嗤笑一声:“我等着你慢慢来发现这张网住你的天罗地网……”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向她劈过来,而她无处躲无处藏! “其实根本没有繁素,照片是我叫人伪造出来,专门给你看的。” “你怀孕的新闻是我授意新闻界刊登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不想要那个孩子,替我生孩子,你还不配!” 她的双眼模糊起来,天与地都摇晃起来。 “你不过是个可怜虫,让我和简子俊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现在很绝望,不过没关系,你还可以死,一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烦恼都没有了。 她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你好残忍……” 他大笑起来,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为真会有什么爱情存在吗?你以为我会爱上你吗?你以为爱情是可以胜过仇恨的吗?可笑!” 她太笨!她知道,她永远比不上他们这些聪明人…… 她在他的笑声里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去,她进了电梯,她下楼,她开了车回家。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这套美伦美奂的公寓,不!只是他的房子,这不是她的家! 她走进洗盥间,洗脸台上放着一包她昨天刚刚替他买回来的剃须刀片,她顺手就拿了一片装在自己的手袋里。 她开车回傅家去。 继母在客厅里:“大小姐……” 她绕开她上了楼。家……这里才是她的家,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这里仍然是生她养她的家…… 她在手袋里摸索到了那片刀片,她拆开封纸,他只用这个牌子,她记得。雪亮的薄薄利刃,在晕暗的光线里闪着一星乌蓝。她的脸上浮起一个幽幽的笑来,她自言自语:“真美。” 乌蓝色,真美…… 她没有自杀,她换了件衣服就回到公寓去,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的做了一餐丰盛的晚餐,在桌子上放好了烛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打火机,关了电灯坐在那黑暗里等着,等着他回来吃饭,她就把蜡烛点起来…… 烛焰也会是乌蓝的心,跳动着,忽闪着……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一定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所以一推开门,走廊里昏黄的光线照着她,她像一尊石像一样端坐在那里,身上笼着光的黄纱,神秘而美艳,他呆住了。 她盈盈的笑着站起来,轻轻的说:“你回来了?” 他的脸色大变:“怎么屋子里有这么浓的瓦斯味道?你在做什么?” 她幽幽的笑着,说:“你也闻到了?我真不习惯这个味道。可是……”她举起手里的打火机:“我们点上蜡烛吧。” 他扑过来抢她的打火机,她含泪笑着,将早已发僵的食指按了下去…… 热…… 令人窒息的热…… “圣歆……圣歆!圣歆……” “圣歆!” “醒醒,维,你醒醒,你怎么了?” 他被摇醒了,夜那样的静,他还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床头的灯开着一盏,他有些茫然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熟悉的带着睡意的眼睛,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仿佛是突然之间,他下意识的痉挛着一下子抱住她,长长的吐了口气,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圣歆,我爱你。” “你这是怎么啦?”她有些好笑的推开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这样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识在逐渐的清醒,自制力也在一点一滴的回来,一切都回来了……他笑了笑:“我做了个噩梦。”下床说:“我去喝点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个身,声音中满是浓浓的倦意:“回来记得关灯。” 等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还是忘了关灯,厨房那点昏黄的灯火从门上的磨沙玻璃上透进来,朦胧的像是旧历十二三的月色,好虽好,总是残的。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睡意一点也没有了,他静静的听着身畔她均停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觉总是像个孩子一样,从来就是这样,她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她这样毫无疑虑的相信他,她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敌人吗? 他没有睡好,一进办公室脸自然就板起来了,秘书们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业绩不佳,他正好在会议中名正言顺的发了一顿脾气,几个董事经理诚惶诚恐的看着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强咽下去,算了,他们也不是没有尽力。挥了挥手,助理立刻宣布“散会。”,众人都是如获大赦的样子,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立即空荡荡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反射着天花板上满天繁星一样的灯光。他打开银质的烟盒,取出了一枝烟。 黄敏杰默不作声的替他点上烟,低低的叫了一声:“易先生。”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正没好气:“跟谁学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黄敏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挨了骂一声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经纪行打电话来说,傅小姐买了九千多万的期指,我想她手头的资金加上银行抵押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老板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才问:“我们是不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看着指尖袅袅升起的苍白烟雾,太久没有抽过烟了,闻着这味道真有些陌生。过了半晌才说:“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黄敏杰的嘴角动了一动,想说话,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忍住了,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让他听见了一声落锁轻微的“咔嚓”声。 他随手将一口都没有吸的烟又在烟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尔抽烟,对于这种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圣歆呢,他迟早是要面对的。他得承认,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瘾了,如果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会像当初计划的一样无动于衷吗? 假戏真做是他犯的唯一错误,他还有能力改过来吗? 桌上一个暗红的小灯亮起来,他有些不悦的按下接听:“我说过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对不起,”秘书小心的回答说:“是傅小姐的电话。”他立即说:“跟她说我还在开会。” 再依赖的瘾他也可以戒掉。他有这个信心,他是易志维,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关上内线电话,他站起来,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他,东瞿——他缔造的商业王国等着他,他创造过神话,当然不会败在一个凡人手里。 晚上他特意给自己找了些节目,约了位美丽的服装设计师吃法国菜,然后再开车上山兜风,最后他在凌晨三点半钟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开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的用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有家俱,他不会撞到墙上,可是最后他却走进了书房,关好门才开了一盏小灯,对着镜子仔细的看看了自己。 他回来之前洗过澡了,他不想让她见到什么痕迹,她其实很聪明,事情既然一天没有揭穿,她就依然还是他最爱的人。他珍爱的、拥有全世界的一切,不会有一丝的不悦打扰她。他有些自欺欺人的扯开领带。 顶上的吊灯突然亮了,他惊讶的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开了,她就站在门口,手还按在灯掣上。有些怔仲的看着他。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这么晚了,有时候我不回来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饿不饿,厨房还有一点稀饭。” “我不饿,”他有意轻松的捏捏她的脸:“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来。” 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你不是洗过了回来的吗?”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还有洗发水和浴液的味道。” “圣歆,”他叹了口气:“你不高兴吗?对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的看着他:“志维……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断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却说了下去,艰难的、断续的:“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几天,几个小时,或者……还有几分钟……几秒钟……” “我累了,我们明天谈好吗?” 悲凉的笑从她唇畔绽开,她的声音小小的,梦一样:“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 他的表情几乎要僵在脸上了,她的声音还是虚的,梦一样的,像是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无能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这几天老是做噩梦,你梦见什么了?和我有关系吗?你总是说梦话,好几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着他,静静的、悲哀的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过你爱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对我的爱也不能够抹杀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会为了我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会讨回去,金钱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会少。我知道的。” “我想简子俊和你在这件事上一定是拍挡,也许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线索,也许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这个局了,郝叔来说是两家公司合谋,从而导致我父亲的死,这中间有一家公司是东瞿吗?” “易志维,你是个魔鬼,你早就算准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傅家人一个接一个的钻进来,你是想让我一无所有吧,现在我的确一无所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闭起眼,眼泪滚滚的落下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这次她却太聪明了,她就聪明这一回,就够了,足够了…… 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他——终于还是连他也失去了,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只是他给她造成了一种拥有的假像…… 就像父亲的芙蓉簟,她以为就是代表父亲,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一天一天的拖延着,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早就想看到的结局,他赢了,他应该笑着举杯庆贺。 远远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嗑睡的人不当心碰了一下头,他突然发疯一样的冲进隔壁的睡房,窗子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翻飞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扑到了窗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支离的碎纹在往下滴着,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只是麻木的站起来,他把他最珍爱的一切毁掉了,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最后她是带着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爱她,因为她不相信他会把真爱的人毁掉,连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还是做了。 他彻底的赢了吗? 他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着,他输掉的是一个世界,一个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世界!他有多爱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的顺着手腕流下来,他像愤怒的困兽一样绝望着捶打着玻璃:“圣歆!圣歆……” 今晚的噩梦,再也没有人能叫醒他了。 “现在报道特别新闻,著名金融巨子、东瞿首席执行总裁易志维的女友傅圣歆今天凌晨四时许,在易志维位于天母的豪华公寓中坠楼身亡,原因不明。据警方发言人称,他们接获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并未发现有疑点的线索。而据现场急救医护人员证实,他们赶到时傅圣歆已经死亡。据警方公布的情况表明,惨剧发生时易志维先生也在现场,目前东瞿公关部拒绝一切媒体访问……” …… “关于东瞿首席执行总裁易志维女友傅圣歆坠楼惨案已有新的进展,目前警方已排除了谋杀及其它的可能,认定这一悲剧是自杀事件,目前易志维仍然没有接受任何访问,东瞿公关部呼吁媒介自制,不要去打扰悲痛中的易志维总裁……” …… “今天是傅圣歆出殡的日子,令人失望的是,东瞿总裁易志维并没有出席葬礼……” “真可惜。” “是啊,他从我的书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时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她,可惜他竟然还是下了手。好自制,好毅力,怪不得这十年大风大浪,他都站得那么稳。” “所以恐怕你我还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为寻见他唯一的死门,能予以掣肘,没想到还是失算。” “其实他的死门应该是你,只不过他永远都想不到。” “你呢?你好像铁石心肠,可是你告诉过我,你曾给过傅圣歆一次机会。” “如果她肯真的嫁给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那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没有选。” “好笑,到死她都是爱他的。” “其实他亦爱她,但比不上我爱她。” “你爱她?” “不信么?等你遇上你爱的人,大约你就信了。不过,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头。” …… (全文完) 【十】 (三) 黄敏杰默不做声地替他点上烟,低低地叫了一声“易先生”,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正没好气:“跟谁学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黄敏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挨了骂一声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经纪行打电话来说,傅小姐买了九千多万的期指,我想她手头的资金加上银行抵押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老板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才问:“我们是不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呢?” <…… 《裂锦》【十】 (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一) “噶铃铃——噶铃铃——” 芷珊翻了个身,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噶铃铃——噶铃铃——”一声接一声,催魂夺魄,她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钧,头痛欲裂,仿佛自地狱中醒来,连声音都似气若游丝。 “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书的声音:“方小姐,请速回办公室,大老板从纽约飞回台北,一个钟头后召开会议,所有的高层主管都已经陆续赶到。” 她向来是按美国…… 《裂锦》【终】 (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二) 会议开足十二个钟头,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中吃外卖,气氛热烈,芷珊虽然刚熬了通宵,也没有一丝睡意。赵承轩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近年来流行健康肤色,他却是极少数不惹人讨厌的白净,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净气质,仿佛钧窑里的瓷器,历经烈火的锤炼,终究脱胎换骨,自内而外隽永非凡。他极修边幅,但一份快餐同样吃得津津有味,立刻与下属十分融洽。 加班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大家收…… 《裂锦》【终】 (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三) “傅圣歆当真纵身一跃,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没一个人会同情她,只会说她活该。”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着碎冰,“所以根本不应该是那样子——故事还没完,早着呢。傅圣歆得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活得比谁都长久,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应。” 他一定可以做到。 从十八岁那年,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只是为了这一天。 她思考…… 《裂锦》【终】 (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四) 他想到大姐的话,提到他时,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紧,何况是东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场如战场,更如一场博弈,谁心无旁骛,上善若水,谁就棋高一着。 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芷珊敲门进来,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如果要…… 《裂锦》【终】 (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五)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语…… 《裂锦》【终】 (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 (六) 简子俊笑道:“果然志向远大——不错,整个易家对东瞿只有不过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帮老家伙,除了他不会信任任何人。” “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董事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投资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语气冷静,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学做试验时那般有条不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利益。” 简子俊沉吟地望着他,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赵先生,我从前是否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