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男宠三千乱(出版名:爱卿有宠)》 第1节 本文内容由【海婴】整理,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三千男宠三千乱》 作者:秋若耶 ☆男宠偷情,情何以堪 院墙下桃花正好,半掩的碧窗内,春/色正浓。 “千澜……”女子柔媚的嗓音拖长了语调,微颤,紧抓着男子的肩背,娇喘不已。纤腰起伏,魂丧魄碎。男人的战场,攻伐征战无止休。女子秀发散落到枕榻外,如一波春潭般漾动。 软榻下,各色衣衫散了一地,绣帐荡漾不止,颠鸾倒凤的身姿勾勒得清晰至极。软榻发出不堪忍受的响声,几欲散架。 一室春宫,正应和了外面的桃花妖娆。 我站在窗外许久,看春宫看得发呆,直到一瓣桃花飘下来打到脸上,抬手摸下花瓣,被脸上些微发烫的温度骇了一跳。 “大人。”府上的总管梅念远在我耳边一声低唤,又骇了我一跳。 我回过神,扫了他一眼,分明看到他极快隐去眸底的笑谑。我一甩袖子,转身快步走了几丈远,方择了一块青石坐下。总管梅念远疾步跟来,站在我坐的青石前,瞧着我。 我面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梅总管急急叫我来,就为了看这个?” 梅念远白皙的面皮一脸淡定,狭长的凤眼瞅了瞅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这不是第一次,若不是让大人亲眼看到,他二人定不会承认。念远恬居总管一职,也没有法子。” 我一口闷气被堵了回去,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 梅念远将头转向一旁,扯着嗓门高喊了一声:“大人!” 我从青石上滑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梅念远赶紧上来扶我,满脸歉意。我怒火攻心,正要发作。 “嘭”的两声响,房内正上演春宫的两人从榻上滚下,手忙脚乱裹了衣衫后,从门内冲了出来,见到门外的我,顿时吓得哆哆嗦嗦跪倒。 我推开梅念远的手,站得笔直,双袖往身后一负,冷冷望着地上的那对男女。一个是我的书童,一个是我器重的丫头,平素待他们不薄,竟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眼的。 “大人,这是误会!”千澜抬起清秀的眼,神色恳切。 “大人,不怪千澜!”如歌脸挂泪珠,神色楚楚。 我顺了顺气,平生最恨别人骗我,尽力将语调放平缓,再带上几丝凉飕飕的语气,道:“误会?你们莫不是要说,方才本官瞧见你们赤/裸相对,是在运功疗伤?” 千澜一手紧拽着凌乱的衣襟,一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扣着,抬头望着我,眼神颇为凄凉。这眼神,让我都以为自己判了一桩冤案。千澜不过十**岁,模样清秀,眼神清澈。当初在皇帝赐给我的众多男宠中,第一眼我便瞧见了他,愈看愈舒服,便亲点他为书房侍童。名义上,千澜仍是我的男宠,虽然我从未让他伴寝过。 每多看他一眼,我便说不出更重的话来,遂将目光转向如歌。 如歌梨花带雨,咬着嘴唇颤颤道:“大人,真的不怪千澜,都是我……” “梅总管。”我向旁边道。 “在。”梅念远靠近一步,等待我的指示。 “照我顾府的规矩办。”甩下这一句,我大步从下跪的两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冷飕飕的旋风。 ※☆※☆※ “哎——”走出偏院,我蹲在一株桃树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府里男宠偷情的事,据梅念远汇报,每月都会有两三起,禁都禁不住,何况,如今正是阳春里。 “哎——”又一声叹从我嘴里冒出来。记得上个月,东院里便捉了两对断袖在床上。梅念远将那四人带到我跟前时,我一眼就看呆了,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分桃断袖的深层含义。四个绝美的男子跪在我面前,我挪不开眼。 梅念远将那四人带走后,我还久久回不来神,一盏茶时间后,我把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无力地伏倒。 总管回来后,我还处在怏怏的情绪中。他站在门槛外,要笑不笑地瞅着我。我如芒刺在背,飘了一道肃杀的目光过去。 那时他闲闲道:“日久生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人又不能、又不能将三千男宠都宠幸个遍……” 收起思绪,我从桃树下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花瓣,走出几步,忍不住吟了一句酸诗:“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大人又伤怀了?” 我回头,见梅念远从桃花树后走过来,一身青色的长袍映在花树下,愈发显得身段修长。他青衣乌发,半笑着走到我面前,“今日十五了。” 我心中抽搐了一下,十五又逢十五,月圆又逢月圆。 每逢月圆之夜,皇帝的圣旨就会准时到我府上,赐我男宠60人。 至于为何要选在月圆之夜,那便是可引人无限遐思的某种考虑了吧。 我顾浅墨在京为官五载,累积下来,被赐的男宠已有三千多人,若不是每月都遣散一些去田庄,只留下合眼缘的,恐怕如今我就要穷困潦倒流落街头了。即便如此,府中还是余了三百号人,且呈递增趋势。 为了装下他们,我不停扩建府院。如今满长安,没有哪个官员的府邸能大得过我顾府,没有谁家的人口能多得过我顾府,也没有谁家的费用杂赋能超得过我顾府。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我已经记不得在自己卧房被夜袭了多少回了,也记不得他们都用过哪些手段诱骗我去他们卧房。 作为皇帝赐下的面首,他们无不秀色可餐,然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海量的美色熏陶下,我对他们,多数是踢下床就忘。 每月十五,新的面首来到,无一例外会在府上掀起一阵子的风波。早先来的前辈会品着茶设赌局,这帮晚辈会重复多少他们使过诱骗我的手段。后来的晚辈也会对这帮只会漠然远观的前辈们嗤之以鼻,表示他们绝对会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成功与我春风一度,完成某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都早已习惯了,也能做到视而不见了。但我今天心情不痛快,不想接旨。 我向梅念远伸出手,“今夜本官要去醉仙楼。”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到我手上,嘱咐道:“大人省着点花,这个月的开销又要加大了。” “嗤!”我将荷包塞进袖袋,道出至理:“本官府上的开销,本就是逐月递增的。宫里那头老狐狸就盼着本官破财呢,我要让老狐狸看看,是他先蹬腿儿呢还是我顾浅墨先完蛋……” 余下的诅咒都被梅念远一只手掌堵回去了。我瞪大了眼睛,跟他四目相对。他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将捂着我嘴的手掌松开。被他手捂过的嘴上似乎有缕缕甜香,我伸出半截舌头舔了下唇角。 “府上人多耳多,大人还需谨慎行……”梅念远没说完,望着我下意识的动作,眼眸定了定,似乎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晓得。”见到平素总是从从容容时不时拿眼角瞧我的总管此时的异样,我就得到某处恶趣味的满足,于是怒气也消了,朝他摆摆手,飘然离去。 “大人不接旨,万一圣上怪罪……”我正要飘去时,梅念远扯住了我袖子一角。 “怕他作甚!”我再甩袖子。 梅念远又扯住我,我有些不耐。他松开手,退到一边,“少喝些酒。” 我迈着公府步,哼着曲子吟着酸诗,从袖里掏出折扇抖开,出府逛青楼去了。 ※☆※☆※ 出了府才想起一事,千澜的事,不知道梅念远是怎么处置的。他那眼神似乎还晃在我跟前,那般委屈,那股无辜…… 莫非真有冤情? 他奶奶的,活春宫都被我看了个彻底,何谈冤枉? 枉我平昔待他清清澈澈,克己守礼,生怕一不小心调戏了他,谁知,谁知他竟…… 罢了罢了! 当“醉仙楼”的招牌悬在头顶时,我的满怀愁绪都散到了尽头。醉仙楼是百年老字号,据说一百年前盛行男风,内有美男无数,虽说如今已悉数换作美女,但其长安风流渊薮的地位确确是不可取代的。 门口的小厮认出我来,忙上前打千,“顾大人,您来了!” 要说长安不认识本官的人还真是不多,我抚襟长叹。怎么说我也是辛酉年及第的头榜状元郎,从七品小官做到如今的正三品门下侍郎,整整花了我五年时间啊!我何其不易!然而,被万人所识,却不是因为这个,乃是皇帝这只老狐狸害的。 满朝文武,有谁能得我这么隆厚的圣眷,每月都有六十名男宠赐到府邸?满长安,又有哪个登徒子能像我这般坐拥三千男宠?哪个断袖之辈不是对我羡慕有加嫉恨有余?哪个同僚不是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本官每次乘马出行,意图考察民情,总能引来众多的围观者。 ——看呐,他就是顾浅墨,男子断袖都供奉他,据说是能沾点风流气! ——原来如此!这模样长得千娇百媚,难怪断袖! ——指不定跟皇帝也有一腿! 本官出行,屡屡中途改乘轿子。但也不能阻挡长安百姓对我的熟识。 “顾大人,好久没来楼里坐坐了!”小厮笑着为我引路。 我眯着眼睛笑,“政事繁忙。” 一个不留神,瞧见小厮嘴角抽了抽。 我被引到二楼雅座,老鸨秀娘笑靥如花挥着手绢,扯着嗓门吆喝:“姑娘们,顾大人来了!” 我一抬头,就见四面八方的人潮涌来,花红柳绿,一片腰肢招展。再一转头,见楼上楼下的嫖客们都被抛下了,有的还维持着左拥右抱的姿势,怀里的佳丽却动如脱兔挤入人潮奔本官而来。 众人皆知,鄙人在好男风的同时并不落下女色,且每次逛窑子都绝不吝惜俸禄,一掷千金。门下侍郎身上的牛毛拔都拔不完,九牛一毛算得什么! 我汗水淋漓从众姐儿的温香软玉中挤了出来,“美人们稍等,本官出恭则个!” 溜到后院透了口气,我拍了拍梅总管给的荷包,他二大爷的,这点钱哪里够这里的高消费。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忽觉哪里不对。 平素来醉仙楼,并没有引起这么火爆的场面。难道本官在近日同府中男宠周旋下又憔悴了几分,更添了几分动人不成? 我摸着脸思虑,忽然一只手就摸到了本官身上。 自腰身,往胸部去—— 我浑身一抖,霍然转身,嘴上忽地被一个红唇堵上。 热致缠绵的舌吻。 我如五雷轰顶…… ☆月夜偷袭,色胆包天 一个柔软的身子将我钳住,两只手在我身上乱摸,嘴上也不消停。我被吻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前金星乱冒。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推到一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软趴趴就要倒地。一阵香风袭来,有人的袖摆扫到我脸上,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住。 我挥了挥眼前悠悠转的金星,想要站定,却还是软绵绵地一头扎入这人怀里。 好香,我就势嗅了嗅,一种从未闻过的香气,绝不是醉仙楼的庸脂俗粉。 “新来的姐儿么?”我扬起手,在这人脸上摸了一把。 “不好了,顾大人染指小晏了!”远处有人尖叫。 我醒了几分,睁大了眼,瞪着面前抱着我的——男人! 此人长眉斜斜飞入鬓发中,转眸顾盼间尽是风华流转,不是人们惯常所说的美或俊,而是一种临风的气质,仿佛从古画中走出来,踏入了滚滚红尘中。 他一手拍在栏杆上,一手搂着我,不经意地唤了一声,“顾大人。” 第2节 我还没来得及站直,就听见走廊外疯狂的喊声:“小晏!” “小燕?”我和蔼谦恭,有礼有节地闪到他胳膊外,准备给莺莺燕燕们让出道来,好让她们以人潮的架势扑向这位。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她们个个面赛桃花,眼眸荡漾,只在楼上楼下抛出媚眼,并没有实际行动。 这是说明,这位小燕的魅力不及本官呢,还是他不染尘埃的清风气质胜过本官红尘滚滚的风流气质? 我不愿多想,想多了就会往后者跑偏。 我又多看了他几眼,他随我眼风望了过来,寡淡地笑道:“顾大人有何指教?” “方才偷袭本官的姑娘是哪个?”我道。 “未曾看清。”他眼梢一笑,眉间的雅致气息顿时流淌出来。 我想也未想,道了声多谢,转身就兴致索然地往楼外走。 “顾大人,还没玩够呢,怎么就要走了?”老鸨秀娘忙着来拦我。 “你们不是有什么大雁小燕么。”我酸酸地道,把袖里的荷包抛给了秀娘。 老鸨也不客气,涎着脸送我出楼,“顾大人改日再来!” 我正要踏出去,那个小燕在背后叫住我。我一脸怏怏地回头,瞧见他依着翠栏,一身春衫,手里握一杯酒,玄奥地道:“三日后,再向顾大人敬酒。” 出了醉仙楼,我脸上怏然的神色霎时换去。夜色正深,幸有明月当空,想必这清朗的月色能照出此时我脸上微冷的笑意吧。 小晏? 偷袭我的姑娘,那只不安分的手在我身上滑来滑去,停留最多的地方,哼哼。 是在试探么?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平坦的胸部,在夜色的掩盖下,松了松束胸的布,顿时舒坦多了。当初参与科考,都未能有人识破我的女儿身。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年纪尚小,装扮起来简单,再加上我丰厚的贿赂,这一路都极为顺畅。不过,我对着月亮发誓,我头榜状元的名次可是实打实的。昆仑山上,在师父的监督下苦学十年,若还赢不过大曜迂腐的读书人,只怕师父他老人家会将我毁尸灭迹不承认有我这么丢脸的弟子吧。 月色下,我路过平康坊,从一些敞开的窗户里瞧见自己的画像被挂在墙上,正受着像前铜炉里的香火。我掏出折扇,虚扇了几下,看来,本官快要赶得上狻猊了。 我对月叹息了一声,磨磨蹭蹭踏着月色,终于还是回到了府上。 宣旨的太监坐在院子里的日晷上,瞧见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含热泪,“顾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奴等得都快睡着了!” “叶公公辛苦了,您何必这么呆板,圣旨交给我家总管不就成了。”我大喇喇往屋里走。 叶老太监一把扯住我,抹了把眼泪,“大人说哪里话!老奴项上的脑袋还想多保几日呢!” 我从他手里扯过圣旨,“好了好了,本官接旨了,叶公公也回宫睡觉吧!” “这这……”老太监一脸为难,不知这样是否妥当。 “这圣旨都宣了五年了,你我早就烂熟于心了,还念个毛球啊!”我一步踏入屋内,瘫倒在太师椅中。 梅念远适时赶来,将老太监劝出了府,似乎还拿了一锭银子塞入死太监的袖子里。 我在太师椅里翻了个身,“总管,快拿水来!” 梅念远忙忙送来茶水。 “痰盂。” 梅念远又立即捧来。 我含了满满一口茶水,再吐到痰盂里,再含水,再吐。一直漱了六杯水的口,才又瘫入椅中。 “大人吃什么了?”梅念远满脸好奇。 “吃了口水。”一语出,我胃里顿时翻腾,被自己给恶心到了,又连连要水,继续漱口,漱到后来几乎都要吐了。 总管面似怜悯地递来茶水,可我从他眼里总感觉出一丝怪异,那怜悯十分的不真诚,我也不跟他计较。最后他扶我回房歇息,我脚步踉跄,被门槛给绊了一下,他伸手将我当胸一拦。我即将前倾的身体自空中折回,但还是擦过了他手臂。 他三舅舅诶,我竟忘了,布被我给松开了。 梅念远表情稳定,未有异样。 我可以解释为自己腰板力道未在酒肉美色中荒废,那个当空折回的动作很是及时。 可是,怎么解释顾浅墨瘦弱娇小的身子骨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又怎么解释那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总管手臂僵硬的刹那? 我躺在卧房的床上,左右翻滚,我这脑袋是怎么了怎么了,五年都未出纰漏,岂可毁在一旦! 我还没滚完,窗外梅念远去而复返,“大人!” “做甚?”我警觉地屏息。 “今夜送来的六十人,安顿在西苑了。” “你妥当安排就是,以后不必跟我汇报。”我在暗夜里紧紧盯着窗外的人影。 “如歌和千澜已让他们收拾好了,明日就可遣往田庄。大人房内缺丫鬟,可要唤哪个过来服侍?” “今夜罢了,明日再说。” “好。大人好生歇息吧,明日早朝不要误了。” “嗯,知道了。” 听着他脚步声远离,我才重重舒了口气,倒回榻上。想到千澜和如歌,心里又微微不痛快。肚内思量着,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 月色清凉,有人背着窗棂的月光,一步步踏碎床头支离的月影。奇香袅袅,伴着月光浸透在一室的幽暗里。 衣衫从身上滑落的动作,如同一个幻化的镜像。一只光洁的手从月色里伸来,掀了我身上的被子,发烫的手掌摩挲到我肩胛,妄图从我领口内探入,同时整个身体向我压来,俯身寻我双唇。 我伸出一指压到他嘴上,掀开眼皮,“阁下哪位?” 他身体绷得紧,“我、我……大人……你……你怎么没睡着?” “本官在等你呀。”我撑着眼皮,打量还压在我身上的某个人,同时收回手指,在床头某处突起的地方按了下去。 月色下,他脸上泛着潮红,眼里闪动着光芒,含情凝视于本官,“大人原来……这么善解人意,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按住了往我领口继续探入的火热手掌。 “以为大人过度操劳国事,无暇体会这人间妙趣。”他媚眼如丝,一只手被我制住,另一只手则继续求索,愈求愈不是地方。 “呼”的一声,烛台被燃起,一室的黑暗都驱尽。火光乍起,我和压着我的不速之客纷纷抬手遮住眼睛。适应了一阵,我才勉强挪开手掌,在煌煌灯火下再细细打量身体上方的某人,此人媚态万千,也不失为一个美男。 见我在打量他,他也继续脉脉含情地回视我。 “梅总管,莫非在等本官将他踢下床?”我曼曼道。 尚未来得及看清美男脸上的错愕,三尺外火烛旁的梅念远已出手将美男拖下了床榻。 “放肆!大人未传唤,竟敢私爬大人的床!”梅念远挽起袖子,将美男按得跪倒在地。 “大人……大人饶过小的吧!”美男跪在地上,还不忘向我抛媚眼。 我熬了大半夜,实是困得很,极不想动弹,但此际也只得慢悠悠爬起床,整了整身上的深衣,将腿搁下地,坐在床沿上打了个哈欠,“我房里的媚香是你点的吧?这点下三滥的手段就想放倒本官,你初来本府,也该向另几个院子的前辈打听打听,哪些手段是早已淘汰的,哪些是可以尝试的。” 美男跪在地上,一副受教了的表情,眼睛却紧紧黏在我身上。莫非还要本官继续讲讲潜规则?我又打了个哈欠,准备多说几句。 “咳!”梅念远假咳了一声,一脚踹在美男的屁股上,美男嗷了一声。梅念远拿目光示意我,“大人。” “嗯?”我半撑着眼皮,顺着他的目光走,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衣不蔽体的大腿上。我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一拂手,将衣料匀了些遮住白花花的腿肉。 正捂着被踹疼了的屁股的美男一脸扼腕的神情,幽怨地回瞪梅念远。 “关去柴房饿三天。”我一挥袖子。 “大人饶命啊!”美男爬过来,扯住我衣摆,“嗤”的一声,我半截衣料都被撕了去。 三双眼睛,都聚到了我光溜溜的腿上。 ☆惨遭弹劾,甚为心酸 美男被拖了出去,夜里还传来凄惨的哀嚎。 “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关我六天,我要饿死了,呜……” 这一夜,我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寅时初刻便起了床,我打着哈欠流着泪,窸窸窣窣摸衣服。 作为朝廷命官,每日例行上朝是免不了的事,像我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就更是风雨无阻。 我起床时,天幕上还挂着尚未落下去的圆滚滚的月亮。丫鬟们伺候我用了些早点,就有小厮备了轿子,挑了灯笼。我坐进轿子前,对已经忙里忙外的梅念远招了招手。 “大人有吩咐?”他将手里的账册往袖子里一拢,疾步到我面前。 “如歌和千澜,把卖身契给他们,他们要愿意去田庄也行,不愿意也随他们意思。”末了,我还叹了口气。 梅念远拿眼角瞟了瞟我,“大人说的是真心话?” “万分真心,一分不假。”我侧身挑起轿帘,忽然有些神伤,心里冒了个酸泡,掏出折扇,抬头看了看圆滚滚的月亮,张了张嘴。 “大人再吟诗可要耽误上朝的时辰了。”梅念远低眉顺眼道。 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酸诗咽下肚,觉得分外可惜。 一路晃悠悠,我在轿子里睡得东倒西歪,半个时辰后入了大明宫,小厮将我唤醒。我正了正帽子,整了整紫袍朝服,顺了顺腰间的金鱼袋,这才深吸一口气,弯身一步跨到轿外。 御道上,冠盖云集,车轮滚滚,都在下马桥前止步。 “顾大人早!” 我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朝服,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漆雕大人早!”我向来人微笑。 大理寺少卿漆雕白是满朝文武中少有的几个愿意同我来往的官员之一,虽然他是从五官,我是正三品,却毫不妨碍我们臭味相投把酒逛青楼的情谊。 说起我们的交情,那可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年前,我官居五品,漆雕白刚从边陲小县的九品小官调任京师,他踏足京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寻觅风流渊薮醉仙楼。而彼时,本官正在醉仙楼拥着美人品最新到的金丝酿。 那时那刻,又正逢我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来醉仙楼品茶。得到消息的一瞬间,我从美人怀里滑到了床底下。片刻后,我发现这床底下还藏着一人,这人便是漆雕白。 醉仙楼是京师贵族寻乐的场所,已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事儿,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避免在楼里碰面。要是不巧,官员甲不小心与官员乙打了个照面,更不巧的是,二人都跟同一个美人度过**,试想朝堂上冠冕相见的两位君子,此时却被对方识破自己的龌龊事,其别扭可想而知。 漆雕白便是为了避开我而钻进床底下的,我则是为了避开常老儿而滚进床下的。我俩初识,却一见如故。大概更多的原因是彼时我们都不得不敛声屏气,躲过常老儿不为人所知的风骚劲。常老儿已年过六旬,其修为却着实令床底下的我和漆雕白咋舌。 常老儿走后,我和漆雕白便在青楼里喝起了酒,我给他讲解醉仙楼的种种趣闻,他给我描述边陲的风物。后来,我们便有了等同于拜把子的交情。 再后来,我名声一日比一日差,朝中同僚个个恨不得将我踹出京师,不屑与我为伍。令我感动的是,漆雕白从未唾弃过我,得了闲,我们还会一同逛逛窑子吟吟酸诗。 如今,我是门下侍郎,漆雕白是大理寺少卿,政务上来往不多,交情却是一层层垒了起来。 譬如现在,朝官们一个个视若无睹地打我跟前路过,只有漆雕白上来跟我道个早。 第3节 “冠盖满京华,为何斯人独憔悴也?”剑眉星目的漆雕白同情地看着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漆雕公真乃知音也!”我慨叹一番。 前来上朝的官员,纷纷对我们绕行。 我和漆雕白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一同踏上步往含元殿的莲花纹石阶。 在跨进主殿时,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顾大人今日小心了,听说御史中丞谢大人又将你写了一本子。” 我心里愈发酸楚,这人在我心底几乎是个触不得的人物,一触就心酸。 ※☆※☆※ 朝堂里,天子身着明黄的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至尊龙椅,于高阶上俯瞰满堂文武。我往文官队伍里蹿,尽量将自己埋没在一群衣冠之中。 在太监一声“有本上奏”的喝声中,我身后有人大步跨出行列,跪拜于地,“陛下,臣有本奏!” 一听这个声音,我就垂下眼睑,压低目光暗瞟过去。 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是那么合身,连一点褶皱都瞧不见,跪也跪得气宇轩昂。望着他的身影,便知晓何为龙章凤姿。我目光幽幽飘飘安放在他身上,耳中传来他清朗的嗓音:“御史中丞谢沉砚弹劾门下侍郎顾浅墨!” 上自皇帝,下自百官,都似有意似无意向我飘来各异的眼神。我胶着在谢沉砚身上的目光只得一分分不着痕迹地收回,再垂下眼睑。 见我经受了众人鄙夷目光的洗礼,明堂天子才咳嗽一声,严肃又和蔼地唤我:“顾爱卿?” “臣在!”我忙出列,跪下,同时再瞟一眼旁边跪着的谢沉砚。 他视我为虚无,将袖中奏本取出,递给太监。太监将本子呈给天子,老狐狸一边装模作样翻看奏本,一边故作不解,“距上回谢爱卿弹劾顾爱卿不足半月,怎又监查了这许多?” 谢沉砚抬首答道:“回陛下,门下侍郎顾浅墨行为不检,屡访风月之所,身为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不修身治国,不为表率,却沉溺美色,其罪一;身为门下省要员,不勤政务,却引起长安男风盛行,其罪二;其府邸扩建不止,不仅占用民宅,且规格僭越,其罪三;我大曜制,百官乘马上朝,三品以上可乘朱轩马车,但不得入大明宫丹凤门,而门下侍郎顾浅墨独乘四人抬软轿,入丹凤门,其罪四……” 我跪在地上,眼皮打架,一宿没睡踏实,一个不留神就打起了瞌睡。梦中,桃花纷飞,我拥美人正喝酒,忽然一人从旁闪出,冷冷地指着我的鼻子,“顾浅墨,你着实无耻!”我打了个寒颤,猛地就醒了。 忙将身子跪正,感觉到微冷,这料峭春寒真是—— 我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膝盖,尽量将动作掩盖到不为人所知,忽然感觉眼角余光里有些异样,我微微偏了下头,同谢沉砚薄怒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怔了怔,心肝肺都一起跳了起来。他终于不再视我为虚无了,可是,却视我为生死不容。我将自己视线从他脸上收了回来,低低一叹。 他抓着笏板的颀长手指紧了紧,我脾脏也跟着跳了起来,甚为担心他会像梦里那样指着我鼻子骂我无耻之甚。 身为五品的御史中丞,此人监察百官毫不含糊,就连本官都屡屡被他弹劾,思及以往,约莫他弹劾我次数最多,真不晓得是我哪里得罪了他还是我被人拿捏的把柄太多,着实可叹。 今日朝堂里的弹劾,以老狐狸对我训斥几句再扣三个月俸禄的裁决告终。我被弹劾的那些个罪名,累加起来,足以让我丢掉乌纱,轻则撤职流放,重则是下牢狱被砍头。百官皆知,老狐狸不会真追究我的这些个罪名,所以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谢沉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执着地上奏参本。 至于皇帝这个老狐狸为何一面纵容我一面又不制止御史对我的弹劾,没有人知道。至于谢沉砚为何一直这么锲而不舍地与我为难,也没有人明白。 我从寒冷的大理石地面起身后,膝盖酸麻,一个不稳,颤巍巍倒在了方起身的谢沉砚身上。 那个瞬间,我听见周围吸冷气的声音,以及低低的不屑嘲讽,无外乎又是我以色相勾引政敌云云。 谢沉砚脸色极度难看,我道了声“抱歉”,赶紧撤身,奈何膝盖还未恢复知觉,再度歪倒,这回、这回却是直接扑入了他怀中。 朝官们纷纷拿笏板掩面,也不知道是非礼勿视呢还是不忍卒睹。龙椅上的老狐狸干咳一声后,拿了奏折假意翻看。 我干笑几声,“那什么今日天气甚好谢大人一起喝杯酒或者喝个茶不知意下如何?” 谢沉砚身体僵硬,怒气隐隐,一把将我推开。 我踉跄间退了几步,拿手捂着心口。他、他竟一掌拍在、拍在我心口的位置…… 真是够流氓。 某处隐隐作痛,我强行忍下,暗中瞥他一眼,见他微微怔忡,略有不可思议地低头瞧着自己手掌,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我,碰着我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他脸上神色甚为古怪。 在整个朝堂都处于诡异气氛的当口,老狐狸突然清了清嗓子,“各位爱卿,朕初九日将在杏园设宴,宴请今年头榜的三甲,各位务必列席。” “恭祝吾皇又得良材!”百官跪地拍着必不可少的马屁。 退朝后出了含元殿,我刚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道:“顾侍郎……” 我迈出的腿收了回来,转身看向朝我走来的谢沉砚。我让自己做了个官样笑容,脸皮随着血管下脉搏的跳动而微微抽搐,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我竟突然萌生钻进轿子里逃命的念头。 红袍在他身上如深秋的枫叶林,三千绯红三千釄艳,风中飘摆,凌凌肃肃,彷如燃尽天地万物的烈焰,带有令人迷醉的诱惑,却又危机四伏。地狱的红莲之火,从天边呼啸而来,我浑身一颤。 他走到我跟前,眼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后,缓缓启齿:“你……” 我抬起眼眸,不顾晨风吹乱我的紫袍,也不理从官帽内散落的几缕发丝,收回假笑,不动如山地淡定看他,“谢大人有何指教?” 谢沉砚退了一步,伸出两臂对我做了个躬身抱拳礼,“朝堂上,下官有失礼仪,乃一时情急,特向侍郎请罪!” 我看着他躬身为礼,清风过袖,过了一会儿才淡语道:“唔,原是我的不对。”说着,我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收了躬身礼,抬头时,目光从我面上轻轻扫过,我追之不及。 “大人行为若依然故我,下官也将继续向圣上上书,撤免大人侍郎一职,令德者居之!”他目光错开我,方道歉又来威胁我。 我望天一叹,“谢大人请便。” 钻进轿子里后,我又掀起窗帘,对外勾了勾唇,“我入不了阁,你以为是你弹劾之功么?” 谢沉砚脸上无太多表情,只低低瞧我一眼,但他眼中似乎还有意思要表达。我放下轿帘,歪靠在软枕上,不禁感叹自己官运太背。这门下侍郎听起来不错,可不入阁为相,一切都是虚衔,也就容易被人拿捏,连老狐狸其实都不是太在意我。 叹着叹着,忽然腹下一胀,一股热潮随着我的叹气声自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涌下。 ☆葵水突至,众人围观 来葵水了,提前了半月。 轿子回府后,我坐着一动不动。不肯下轿的我,毫无悬念地引来整日无所事事、闲得要发毛的男宠们的围观。 得到消息的梅念远急急赶来,疑惑地来迎我,“大人何不下轿?” 我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热潮便源源不断来袭,洇湿了衣物。这叫我如何下轿如何见人?顾府的总管小厮男宠丫鬟们若是见到下身鲜血淋淋的本官,会作何感想? “取套宽袍来。”我在轿子里道。 “是,念远这就去取。”梅念远应了声便要转身去取衣物。 “让长萱取来,给本官宽衣。”我在轿子里又道。长萱是我府上与如歌地位相当的大丫鬟,二人的微妙差距只在谁能真正伺候我睡觉沐浴等。 “这……长萱外出办事未归。”梅念远继续道:“还是我去取吧?” 我哀叹一声,没奈何只得道:“去吧。” 他取衣归来,正要掀开轿帘,我大喝:“使不得!” 外面众人似乎都被我突来的一嗓子吓得不轻,连梅念远都收回了手,相当拿不准我的想法,“大人?” 因那一嗓子,下腹使力,又一股热流袭来,我是如坐针毡。 某男宠媚声道:“大人岂能让总管宽衣?梅总管,大人这是害羞了,还是由小越来吧!” 去年才来到我府上的风骚男宠小越越自告奋勇从梅念远手中接过衣物,就要钻进轿子里来。 我做好了鲜血流淌的准备,气沉丹田,道:“不怕死你就进来!” 小越越一哆嗦,忙松开了握帘子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并不见得比总管高,满腹惆怅又满含委屈地退了几步。 随后又有几个男宠仗着比小越越美貌,意图效法,我一面咬牙切齿打消他们的念头一面忍受葵水顺着大腿流淌的疯狂触感。 我将袖中折扇伸到轿帘外,做了个抬起的动作,“起轿,本官要沐浴,懒得走这许多路,直接去浴房。” 我连着轿子被抬进浴房后,热水也及时送到,注满了两大桶,轿夫以及围观众人都散去,我沐浴时一般不需人伺候,府中人都知晓。 周围安静下来后,我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猫唰地从轿子里窜出来,扒去了衣物,迅速没入到浴桶中去。在一只浴桶里将自己刷干净后,我挪到另一只毗邻的浴桶里,洗完之后要涮一涮的意思。 舒适地仰靠在浴桶边缘,我不禁陷入冥想中。 十七岁那年,我被师父玉虚子一脚踹到了大曜国来参加科考,彼时我扭扭捏捏地提问,我这女儿身该如何掩饰。师父将我从头发丝打量到脚趾头,最后舒了口长气安慰我道:“放心,你这身板看不出男女。”我很不高兴地继续提问,“我来那个怎么办?”师父茫然道:“哪个?” 我一点也没有脸红地大吼,“来葵水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愣了一下,这才陷入了沉思,并喃喃自语:“糟糕了,我真以为你跟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样一样的了。” 彼时我蹲在地上画圈圈,并伴有小声的诅咒:“活该你找不到老婆!” 最后师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释然道:“万一被人瞧见,就说是衣服掉色了!” 我继续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狂草:玉虚子老怪没女人要。 师父他蹲在我旁边,瞅了半晌也没瞅明白我写了啥。能认出我独创书法的人,还没有。大师兄二师兄总说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们计较,一般也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上“混蛋”二字然后刻到石头上,当然,我的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认不出。 “我怎么觉得墨墨你好像写了我的名字呢!”师父端详了半天我的草书后,终于也只模棱两可地辨认出三个字,“墨墨你莫非是舍不得为师?” 就这样,我在大曜的五年时间里,一直都很好地掩饰了作为女人的真相。但是,来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个什么灵丹妙药,绝了这祸事。这个想法传书给师父后,他火速回复:万万使不得!若绝天葵,为师恐无徒孙,慎之慎之! 我叹了口气,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个小木盒,拈出了几颗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顷刻间,屋顶上、窗户外头、大门下纷纷响起数声哀嚎。 沐浴完毕,我穿好衣服,将未干的头发松松散散束在脑后,对着浴房里的铜镜,提起眉笔描了几下,将眉梢勾得上扬,这是近来长安比较时兴的男子眉妆。一切就绪后,我拉开大门,以一副出浴后颇为风流倜傥的模样溜达了出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数人早溜得没烟了,我下手并不重,大概也就让他们瘸几天不敢再到处晃荡而已。然而就在我拉开门走出来的瞬间,我瞧见不远处梅念远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看见我后,他手里的石子迅速没入了袖摆中。 我走下台阶,袍袖当风,状若潇洒道:“小时候练的弹弓,如今也没落下,真是没想到。” “弹弓?”梅念远错愕了一下。 我点点头。 他未将怀疑的神色过多表示出来,突然醒悟一事,“大人,不好了!” “又不是老狐狸来抄我的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撸了下额头发际滴下的水珠,慢慢道。 “千澜投缳了。”梅念远看着我道。 我手一抖,拽下几根滴水的发丝,脚步发晃,声音变调,“什、什么?” “大人!”梅念远急急来扶我,“大人勿伤怀!” 我一把扯住梅念远的袖子,断断续续道:“千澜……千澜……他……”我痛心不已,揪住梅念远不放。 “不过没死,被救下来了。” 我脑子一僵,半天才反应过来,遂怒视总管,“梅念远!你是嫌我太长寿是吧?” “大人息怒!”梅念远半揽着我的腰,低眉顺目道。 我一甩袖子,从他怀里站直了,虚惊一场后,腿还有些颤,“千澜现在何处?为何投缳?” “现在东苑,似乎是不愿意去田庄,说是大人若要赶他走,他便只好一死,求得大人的宽恕。”梅念远面无多少表情地一一汇报。 我低垂着眼睫,不作声。梅念远看了看我,咳嗽一声后,几番欲语。 “总管想说什么?”我开口道。 “……千澜于大人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他抬头看我。 第4节 我看了看院里的桃花,却只这样回答他,“我喜欢千澜在身边,不管他做了什么,千澜都只有一个。” “明白了。”梅念远将眸子转开,垂下衣袖,“大人去东苑看看吧。” 在去看千澜之前,我让已回府的长萱去收拾浴房,这才安心地奔去了东苑。 ※☆※☆※ 我同梅念远去看千澜,他躺在床上,被大夫看诊后确认无大碍,我命人去熬补品,自己则坐在床边陪伴他。他醒过来后,首先看到我,又惊又喜,当即扑在枕头上泪水横流。梅念远只作不见。 “以后不许再做傻事了。”我叹气道。 “大人不要赶我走……”他哽咽着。 我再叹,“给你卖身契,让你和如歌一同去田庄,是让你们好生过日子,可不是弃你不顾。”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我这般大度的人了。 “我并不喜欢如歌!”千澜闷声道。 我略略吃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遂干咳一声,“可你、你与她……” 千澜将面孔埋在枕头下,瓮声道:“那日是她对我下药了,我、我迷糊中将她当成、当成大人您了……” “胡说什么!”我突然站起身。梅念远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千澜没有胡说,千澜只喜欢侍奉大人。那日如歌故意用了大人常用的熏香在衣服上,千澜才、才将她当作了大人……” “如歌是女人,本官是男人!”我撇清道。 “千澜生死都是大人的人,为了大人,千澜宁愿断袖!” 我的言语都堵在了嗓子眼,此时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梅念远举袖掩唇干咳一声,遂抬目盯着屋顶的梁柱看。 见我不说话,千澜从枕头上爬起来,两手拉住我,澄澈的眼眸望着我,“大人还要赶我走么?” 我与他的眼眸对视,晕乎乎便道:“你好生休养,既然不想去田庄,那就待在府上。” 最后,在我的授意下,梅念远收回了千澜和如歌的卖身契,继续留二人在府上。千澜不愿离我,如歌不愿离千澜,我只好由他们去。这恐怕是五年来唯一一桩府上男宠偷情而不被处罚的案例。我让梅念远低调处理,不要声张。 然而本官做的好事顷刻间传不了千里,却足以传遍整个府邸。诸男宠都知道了千澜一事,也都认识到了千澜不同寻常的地位。我颇忧愁,此事势必会使千澜成为众矢之的。待他身体恢复后,便时时唤他在身边伺候。 近来朝事较闲,下朝后,我一般去门下省晃荡几圈后就回家,反正那里大小事都有平章事处理,我挂着闲职吃喝玩乐也颇逍遥。 回府后,我时常钻进书房,躺在舒适的倾斜小榻上看闲书,吃着千澜洗来的果子,常常这么睡过去,午饭时,千澜再将我唤醒。当然,用饭时,千澜也是不离我左右,给我夹个菜,剔个刺什么的。看着他俊秀的脸,我的饭量也渐渐上去了,补足了前些时憔悴下去的体态。 可是啊,好景不长。 老狐狸龙袍一挥,杏园设宴。我以俸禄被扣、家贫屋漏、无以衣为等等为名,称假在家,老狐狸不允,称我若不出席杏园宴,俸禄恢复之期再延迟三月。 府中老小痛哭,抱着我大腿,皆道:大人再不从了吾皇,吾等皆饿死矣! 我仰天长叹,只得让梅念远替我找身像样的衣衫,去应付杏园的朱门酒肉臭。 临去时,千澜追出府门,万般不忍地含泪道:“大人,切勿为五斗米折腰,身许权贵……” 我点点头,再瞧瞧自己身上一袭寒士青衫,亦是万般感慨,终究是千澜懂得怜惜本官。 巷子前的贩夫走卒,纷纷对本官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吧,侍郎府没落成这般,真是可叹!” ——“为了养家糊口,顾断袖要重出江湖了!” ☆杏园赴宴,本官失宠 我从轿子里钻出来后,在占地三十顷的皇家禁苑——芙蓉园前被拦住了,禁卫对我寒碜的轿子和衣衫打量几眼,不放行。 我慢吞吞从怀里摸来摸去,既没摸出官牒,也没摸出邀请礼帖,只得赔笑道:“军爷,我是受邀的官员,今日出得匆忙,忘带帖子了,您看——” 禁卫官再打量我几眼,从鼻子里哼哼,“今日圣上设宴,只有京官才可列席,阁下若是地方上的九品七品,奉劝阁下打道回府。” 我继续涎着脸笑,“军爷,我真真切切是京官,正三品。” 禁卫官脸皮一抽搐,想笑又忍住,忍得极为辛苦。他身后几名小禁卫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捧着肚子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看他们这么辛苦,只得等他们一一笑完。 “唉哟妈嘢,这寒酸是正三品,笑死小爷了!” “老弟,你见过称呼咱们头儿为军爷的正三品么?”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摸着下巴,侧身瞧见我的几个轿夫纷纷躲到阴影中,生怕被我连累受嘲笑,脸上一个个写着“这寒酸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表情。 禁卫官咳嗽一声,肃然对我道:“边去!不要挡了朝廷大员的道!” 我只得走到一边,蹲在石狮子下。从袖子里摸出折扇打开,一边摇扇子一边数着地上的蚂蚁。 “顾侍郎?”就在我数蚂蚁数得快睡着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吸了吸口水,忙抬头看去,看清来人时,我一屁股坐到了石狮子脚趾上,忙拿扇子遮脸。 “咳,顾大人,为何在这里纳凉?”谢沉砚一张清颜凑过来,看着我不解。 我将折扇移开一角,“谢御史,朝纲未有写明不可在石狮子下纳凉吧?” 谢沉砚一愣,“未有。” 我再将折扇移开一个角,“就是说,谢御史不会为石狮子弹劾本官?” “不会。”谢沉砚脸上有些了然,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放下心来,这才慢悠悠起身,对他做了个请入园的手势,“我在此等候谢御史已久。” “等我?”他脸上迷惑,却让我先行。 “谢御史请!”我谦逊万分。 他执意不肯越过我前面,非在我身后一步远,我只得拉着他同行。 “论官职,顾侍郎远在谢某之上,侍郎请先行!”他下意识避开我,又退一步。 我摇着扇子,无奈只得走在前面,一直到大门禁卫处。禁卫官见到我正要发怒,忽然看到我后面一身华服玉带的谢沉砚,遂一把推开我,“边去!” 我还没踉跄几步,就被谢沉砚一把拽住了。他脸色又惊又怒,对禁卫喝道:“大胆!” 禁卫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谢沉砚将自己的官牒“哗”地抖开,“御史中丞”四个字吓得禁卫官和几个小禁卫顿时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恕什么罪?”谢沉砚收起官牒,沉着脸,“不是你们误了本官的时间,是你们怠慢了门下侍郎,只会以貌取人的嘴脸!”想必他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我要在石狮子下纳凉。可是居然说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门下侍郎?”禁卫官惶惑地抬头。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凑过脸去笑道。 众禁卫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想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我合上折扇,一撩衣摆,跨过入口处的门槛,进了芙蓉园。 入芙蓉园,再入杏园。 “多谢。”杏花垂柳下,我对谢沉砚抱拳道。 他拧着眉头,打量我的衣着,“顾侍郎为何这般穿着?为何不带官牒与礼帖?” 我摇着扇子,转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看得我脸上莫名升起热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赏玩。他目光始终未离去,我也快撑不下去了,遂转眸一笑,“谢大人……” 清颜黑瞳,与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从繁花枝头落下,不知道坠向哪里。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对我躬身一礼,“既已入园,下官告退。” 我看着他手握杏枝离去,头顶纷纷的杏花飘落。 ※☆※☆※ 这园子之大,足令我寻不到路。待赶到老狐狸设宴的江池边时,宴席已开。京师名宦,钟鼎簪缨,都已围着曲水杏林列席,满园的美服博带,佩玉鱼袋。 老太监引着我过去请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壶觞,万分诚恳道:“臣来迟,特向陛下请罪!”说完,仰头饮下一觞的酒。 老狐狸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睨着我,继续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监投去询问的眼神,老太监示意我继续请罪。 “臣有罪!愿以十觞请罪!”说罢,我继续仰脖子灌酒。 连灌五觞后,满园只闻吸气声,怕是百官们想不到老狐狸会真的对我动怒吧。 “陛下!顾侍郎来晚,是臣的错!”在我准备灌下第六斛时,谢沉砚起身离席,请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识路,未给他带路,是臣之过!” 百官再抽冷气,老狐狸也颇感意外地瞧向谢沉砚,最后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谢爱卿替顾爱卿饮尽余下的罚酒吧!” 谢沉砚学我的模样,连饮五觞。 我跪在地上,转头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蛮不是滋味。 由于我向来耳尖,不小心又听见几个同僚在窃语:“看吧,朝堂上投怀送抱有效果了,连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将我左右打量,“顾爱卿这身打扮,怎会被禁卫放行的?” “臣家贫……”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阴险无比,“朕给顾爱卿的俸禄都用来养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几乎笑场,个个拿我当笑话看。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怠慢。”我从不嫌自己脸皮厚。 这时,吏部尚书常老儿离席道:“顾侍郎此身衣着来赴国宴,有辱圣恩,当重罚!” 老狐狸含笑看着我,“既然如此,顾爱卿就再饮十觞如何?” 我点头,“臣遵命!” 我又连饮十觞,每饮一觞,群臣便抽一口冷气。将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挥了挥衣袖,我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去寻我的坐席。 经过谢沉砚的坐席时,我想对他抱拳称谢,弯腰下去时,竟一头撞在宴案上。谢沉砚忙将我扶起,眼色有几分复杂,我眼花,没有分辨出来。小太监过来将我送到对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位置倒是不错。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场的官员,对面竟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朕今日设宴,乃是宴请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对百官举杯,笑意融融。 “恭贺吾皇!恭贺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对面三个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为何不那么陌生?再定睛看去,那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轻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我盯着他看,他似乎也察觉了。此刻,满园人头攒动,官员们纷纷离席祝酒。 我醉眼朦胧中见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来,一步步,近了,我正准备起身祝贺这位兄台高中,却越看越觉眼熟。 第5节 “新科探花晏濯香给顾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举止有礼,散发一种不可亲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处如有万溪归海之势,浅笑时似有风过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满脑的醉意被这道天雷劈了个空隙,忙用这道空隙来思索,小晏——青楼——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我才回过神,此时,园子里起了风,杏花簌簌飘落,一瓣杏花恰好落进他酒杯里。 当日醉仙楼里,他春衫倚栏杆,对我说三日后再敬酒,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新科探花郎还没过杏园宴便已声名传遍青楼,大有盖过我的声势。当日他衣着简便,就已是风流隽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当风,满园风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阁老门敬酒,却到看起来已失宠的本官这里来举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边寥寥几乎没有旁人,他潇洒地来我身边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里暗里在观察。 “顾大人还可饮否?”春风拂面,他笑意浅浅,俯身为我斟满了泼出一半的酒杯。 我恢复了常态,满眼醉意地笑,“当是浅墨给探花郎敬酒才是!” 说着,我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见我豪爽如斯,他牵起嘴角,笑出声来,“大人果然有魏晋之风,濯香佩服!” “一朝及第,赴宴杏园,年少有为,恭喜探花了!”我笑意融融,可亲可敬道。 “濯香听闻,顾大人十七岁年纪便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睥睨长安,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令人仰止!”晏濯香饮下杏花酒道。 “探花郎说笑了,三甲之名还少不得运气一说。”我谦虚一番,又与他对饮了几杯。 酒杯空了,便是他来斟酒,这也是礼数,我并不推辞。他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他谦谦让让。虽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我却是满心的疑惑。这位紫衣探花公子,为何会不顾声名在醉仙楼现身,当日与我偶遇真的是偶遇?今日宴上,状元榜眼都忙着向阁中重臣敬酒,唯这位探花对我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随后,晏濯香往别处敬酒去了,我自斟自饮,小太监送来一个小纸卷到我案上,道:“谢御史命小的送来。” 我抬头往对面的宴席看去,曲水江岸,谢沉砚与我目光一触之后便转移。我疑惑地展开了小纸卷—— ☆扑倒阁下,纯属巧合 端妍的四个小楷字:远香保身。 我胃里酒液上涌,头脑昏沉,对着这四个字瞅了半晌,最后纳入袖中,手又摸向了酒壶。 “顾大人如此豪饮,岂不要坐实失宠的传闻?”不知什么时候漆雕白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按住了我摸酒壶的手。 我稍稍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道:“漆雕兄有所不知,这宫里的玉液酒平日里可尝不着!” “贤弟若是不去故意拂逆圣上,什么玉液酒喝不着呢?”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语,最后摸着小胡须叹道:“伴君如伴虎,贤弟还是谨慎些吧!” 我打了个酒嗝,道:“漆雕兄话中有话?” 他剑眉一挑,星目一眯,“浅墨失宠,濯香入朝。” 我嘿嘿一笑,从他手底一缩,抢过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灌到胃里翻涌才作罢,“那小晏得宠不得宠,是他的事,我喝我的酒就好。” 漆雕白哈哈一笑,捞过我案头剩余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看来这酒确是好酒,我且偷几壶回家。”说罢,自顾自起身走了,我连他袖角都没抓着。 我连连叹气,直道可惜。酒灌得太多,有出恭之意,遂扶着树干向太监问路。 解决了内急后,那个扶我来的太监不见了人影,我只得寻路走,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花香扑鼻。寻了块石头,便趴上面睡着了。 梦见自己身在昆仑玉虚峰,冬日赖床,被师父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我抓着被子不放,边打哈欠边流泪,“师父大人饶命,墨墨昨夜苦读到四更。”玉虚子气定神闲继续拧我的耳朵,“你两个师兄卯时就起床读书了,你巳时还不起,莫不是要打屁股?” 我困得厉害,不管不顾继续往被窝里钻,全然不理会耳朵的疼痛。玉虚子哼了一声,掀了我的被子,捏着我的鼻子不让通气,我果然醒了。 睡不到自然醒,我一肚子的起床气,“老头你总不管大师兄二师兄,莫不是他们都是你私生子?” 老头嘴角抽搐,确然被我气到了,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拖下床,“你叫谁老头?你叫谁老头?” 作为玉虚老怪爱徒的我,自然是知晓他珍视自己外表,总是自诩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昆仑的西圣,最是忌讳别人称他年纪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时他恰满三十,总爱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确实让那些个上山采药的姑娘们惊艳之后一路尾随。当然,外人入不了玉虚峰。下山后,姑娘们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没。 老头爱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头一般都在他罚我之后。有次,被重罚后,我赌气出走,下昆仑。彼时年幼,我滚落雪山,冻了个半死。玉虚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搂在怀里,“墨墨不要吓师父了,快快醒过来!” 我觉得那怀抱十分温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错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边撒娇呢喃,我一边往一个怀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稳,我似乎从哪里跌下。并没有摔疼,我却醒了。见到眼前抱着我倒在杏花树下的谢沉砚,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脸色极是尴尬,似乎还有些泛红,想松开我又觉这个姿势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开又觉暧昧不清毁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头上的么?”我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姿势,从他胸前分离。 “下官过来寻墨、寻顾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怀里……”他脸色愈发难看,极想撒手。 我一叠声道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开了手。 似乎是踩着了自己衣服,我一个前扑,再度扑到谢沉砚怀里,他毫无防备,我将他扑得退后几步后两人倒地,他后心落了个实打实,我则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觉前方有响动,我抬头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几步外的一棵杏花树下止步,见到我坐在横躺地上的谢沉砚身上的模样,不由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树后,“顾大人,圣上唤你。” 谢沉砚见我如此不雅的模样,险些晕过去。我见自己也着实不雅,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谢沉砚挣扎了几下后,手抓着石头也起了身。 “圣上唤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问道。 晏濯香从杏花树后转出来,瞧我一眼,又瞧谢沉砚一眼,眼梢划过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谢大人来寻顾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归,便命濯香来寻……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声,取折扇掩去半张脸。谢沉砚怒容隐隐,望着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说我与顾大人有、有……”谢沉砚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晏濯香拢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没入嘴角,转身走入杏花丛。 ※☆※☆※ 皇帝老狐狸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箫助兴,百官须得一一就席。无聊的歌舞看了一个半时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狸一双狐狸眼瞟向晏濯香,噙着笑意道:“听说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为朕泼墨?” 晏濯香离席,行礼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献丑了!” 太监侍女们备了书案笔墨抬到全场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从们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个空酒杯。视线往远处一放,便能瞧见谢沉砚的酒席。他避开我的目光,只观看小晏作画。包括老狐狸在内,杏园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那水畔作画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着腮注视那边。案上宣纸端砚,小晏长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提笔蘸墨,捕捉风物的锐利目光从杏花间扫过,似乎顺带也扫了我一眼。随后,深深浅浅地落笔宣纸上,点泼描染,笔下飞快,极是流畅。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连老狐狸都目不转睛。今日杏园宴,这位探花可谓出尽风头,连状元与榜眼都没有分得一席风流。 半个时辰不到,他收笔,将宣纸拿起来,晾干墨迹。一群人围了上去,在见到画卷后连连赞叹。太监将画送到老狐狸跟前,老狐狸眯着的狐狸眼才睁大了,端详许久,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里满是赞赏,“杏花,烟雨,好意境!只是没有题诗,却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听闻顾侍郎书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请侍郎题诗一首?” 众人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有些还颇为惊愕,似乎认为我一介闲人只知荒淫无度地过日,怎会题字云云。 同僚多未见过我的书法,这个探花郎却知晓一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个晏濯香真不简单。 我装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老狐狸的低沉嗓音,“可惜顾爱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画,朕尚可赏赐他一二……” 赏赐? 我顿时醒了,抬头问道:“赏赐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声,不齿地瞥我几眼,我不与他们计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给晏濯香锦上添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爱卿想要多少?”老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看着猎物一般看着我。 我伸出三个手指头。 老狐狸眉头一挑,“三百两?” 我摇了摇头。 老狐狸眉头一皱,“三千两?” 我又摇了摇头。 老狐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咬牙切齿,“三万两?” 我伸着的手指头开始抽搐,还是继续摇头。 “大胆顾浅墨!”我曾经的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从宴席上跳将出来,对我吹胡子瞪眼,“竟敢敲诈吾皇!” 我淡淡看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为什么每逢我出头,常老儿都要暴跳如雷。我再淡淡看晏濯香一眼,发觉他也神色平淡面露微笑地看我。 “陛下。”我恭恭敬敬冲老狐狸行了一礼,摇着抽搐的三根手指头,“臣要的既不是三百两也不是三千两更不是三万两,乃是……请求陛下提早三月恢复臣的俸禄,以好补贴府中用度!” 老狐狸明显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唔,这个么……朕准了!只要顾爱卿能配一首合境的诗……” 不等他说完,我便从坐席上窜了出去。晏濯香将画摊开在案上,往旁边让了一步后,持笔送到我跟前。 我一手接了他的笔,一手夺了他的酒杯,就着残酒仰脖子灌下,晏濯香明显一愣。 我一面俯身蘸墨一面往画中瞟了一眼,再瞟一眼,又瞟一眼…… 一卷丹青中,春杏青草旁,抬手摘杏花的女子神态怎那般眼熟?不及多想,我开始专心研墨酝酿诗句。三个月的俸禄啊,乖乖等着我……府中的美少年们啊,再也不用节衣缩食了……我激动地眼含热泪,今次朱门酒肉臭的盛宴不白来! 我挽起袖子,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须臾间在画卷左上方留白处挥就了四句诗。最后一个潇洒的飞白后,我抛却手中笔,离案寻酒。 一片静寂中,谁也看不懂我写了啥,一个个饱学之士端详了我的“墨宝”后拈着胡须连连摇头。 画卷再被小心拿起,晏濯香反反复复地看着左上方,似乎在发掘什么,又似乎已发掘了什么。我背靠着杏花树喝酒,瞧见他模样不由停了酒杯,莫非——莫非他认得? 宫廷玉液从我杯中泼洒,彼时我题下的诗句正从晏濯香嘴里念出——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分桃断袖,何为风流 盛宴寂静,当老狐狸率先道出个“好”字后,百官才勉强出声附和,再勉强且疑惑地瞟我几眼。 而此时,我险些被嘴里一口酒给噎死,视线许久不能聚焦,那个晏濯香在我眼里幻化成无数个,紫衫春杏一墨书,居然有人能辨识我的狂草!最终,我还是被酒呛着了。 丹青墨书再被送到老狐狸手中,他眯着眼睛赏看了许久,摸着无须下颌对身边的晏濯香深意道:“何独探花郎识得顾卿家草书?” “顾侍郎真迹于坊间多有流传,濯香曾有幸得见,故略识一二。”晏濯香如实道。 “原来如此!”老狐狸长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将丹青墨书交给近侍,“二位国手的真迹,当交于翰林院典藏,可传后世。” 晏濯香道声惶恐后称谢,状元榜眼与众官员都止不住的红了眼。 “哦对了!”老狐狸再道,“小晏尚未授予官职,就暂为翰林院编修吧!” 晏濯香宠辱不惊地谢恩,我却又被一口酒水呛着。 翰林院虽然历来收纳各种艺能之士,具有相当浓厚的学士氛围,但其文翰之林的外表下,实则是提供皇帝近臣待诏的官署,也就是专门培养自己人的地方。翰林院编修虽只七品,且无实权,但未来却是有着无数种可能。 我忧愁地灌了口酒水,顿觉前途堪忧。忽然发觉我的食案在晃动,我抚了抚脑袋,看来是喝得太多了,然而又发觉食案的晃动并不只是视觉上的,半壶酒顺着倾斜的食案滑向地上,我忙扶住。 感觉食案下有个物体在蠕动,我脑门一清,一脚将一个肉滚滚的东西踹了出去。那物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停住,再从地上爬起来,前爪抱着几个空酒壶,喘着气奔到我跟前。 我一个激灵,准备再踹一脚,忽地看清,这物事竟是个小毛孩!穿得一团贵气,衣料都是上乘,嘴两边的面颊肉嘟嘟,两只眼睛水灵水灵,不计前嫌地盘腿坐到我身边,将我上下打量后道:“你是哪家的面首,长得恁妖娆,怎么穿得恁寒颤呢,不如跟了小爷我,给你打扮打扮,保准赛过顾断袖家的三千男宠……” 我擦掉一边面颊上的唾沫星子,打开折扇缓缓扇风。小骚包一把夺过我的扇子,掰过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继续唾沫横飞,“跟了小爷我,保你穿最贵的衣裳,喝最辣的酒,骑最烈的马,玩最野的女人……你考虑得怎么样?” 拍掉小骚包捏我脸的肥手,顺便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摇摇晃晃起身,提起这肥小子后衣领往偏园走,他居然一点也不挣扎,在半空中回过头来了悟道:“圣卿是要与我偷香窃玉暗中风流?” 第6节 “圣卿?”我脑子里酒醺醺,一时没能理解。 “董圣卿,董贤,代称子瑕你。”小骚包道。 “子瑕?”我脚步晃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 “弥子瑕,卫灵公的男宠,代称圣卿你。”小骚包继续道。 在一棵数人才能合围的老槐树下,我停步,把手里的小子提到眼前,一手使劲捏着他的肥脸,“你是哪家的小毛孩,毛都没长齐,竟知道卫灵公与弥子瑕,汉哀帝与董贤这两对分桃断袖的鼻祖!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敢揩本官的油,让你知道什么叫真风流。” 他对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兴奋与好奇,我夺过折扇,扬了扬手就把他抛到了几人高的树丫子上,嘿嘿笑了。 “呜……骗人……说要风流的……呜……”小骚包趴在树丫上四爪紧紧抱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嘿嘿!这就是风流,有风刮过,一会你就屁滚尿流。”我摇着扇子,满意地回去了。 回到酒席上,我一面摇头感慨世风日下连垂髫小儿都知道分桃断袖的典故,一面唏嘘喝酒人心不古。又喝得醉醺醺时,几个太监慌里慌张地到处跑,我抬头正瞧见后宫沈昭仪面容焦急地到老狐狸身边耳语什么。 这杏园宴乃是宴请百官,后妃怎跑到这里来了?众官员交头接耳,我瞧见谢沉砚与晏濯香同时向我看来,我睁着迷离的醉眼正准备向他们示意,一个太监匆忙跑来我身边,急道:“顾侍郎,方才有宫女瞧着您带着晋王玩,可知小殿下在何处么?” “晋王?”我撑着头思索半晌,道:“不认识。” 太监急得要哭,扯着我袖子,“顾大人,此事儿戏不得,晋王不见了,昭仪娘娘急得不行,圣上险些动了怒,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我晕乎乎的,没大听清,琢磨着想睡一觉。 “顾爱卿!”一声龙啸。 “臣在!”我反射性地高呼。 “据说方才晋王与你在一处,吾儿现在何处?”老狐狸威严地立在我跟前,责问于我。 老狐狸的龙威激得我清醒了几分,前后联系思索后,我眼皮狠狠一跳,哆哆嗦嗦拿折扇指向偏园的方向,“那、那边……树、树上……” 众人哗啦啦奔了去,我在酒案前冷汗涔涔。 “贤弟这是怎的了?满头的汗……”漆雕白俯身来瞅我。 我一把拉住他袖子,哀嚎:“漆雕兄要救我啊!” 片刻后,老狐狸抱着一身尿水一脸泪水的小骚包回到宴席上,沈昭仪一面拭泪一面忙着让太监传唤太医。 众官员惊诧地侍立一旁,我抬起视线望了一眼,小骚包在老狐狸怀里也正抬起脑袋朝我看来,颤巍巍的手指向我指来。我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落地。 “顾浅墨!”老狐狸一字一字几乎怒吼。 我疾行几步扑通跪下,“臣臣臣有罪……” “晋王如何到树上去的?”老狐狸几欲喷火烧死我。 沈昭仪怒视于我,等着我的回答,众人也都等着我道明原委。我瞧见漆雕白一脸焦急,谢沉砚一脸凝重,晏濯香一脸沉默,常老儿一脸暗爽。 我咬咬牙,愧悔道:“是臣臣臣送送晋王上上去的……” 周围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梨花带雨愈发娇媚动人的沈昭仪恨不能扑到我身上咬死我,捏着手绢的纤纤玉手指着我发抖,“反了反了!小小门下侍郎竟敢如此,来人,拖出去笞三百!”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不可!”两人异口同声。漆雕白与谢沉砚竟同时撩起衣摆跪到了地上,“圣上息怒!昭仪娘娘息怒!” 杏园里,百官噤若寒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判断力,在皇帝与后妃的盛怒之下,更是无人敢出言——除了跪下的两人——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 “你们也想谋逆不成?”沈昭仪怒目。 我看了眼老狐狸,此刻他眉峰紧锁,面如寒霜,不知是什么意见。小骚包晋王挥舞着两只胖手,从老狐狸怀里爬起来,继续朝我挥动手爪,由于身体被老狐狸束缚住,便呈现一幅挣扎的模样,忽然身体一阵抽搐,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齐儿!”老狐狸大惊失色。 沈昭仪险些晕倒,幸有身旁侍女扶住,“快宣太医!” 杏园内所有官员都神色紧张,几个老臣吓得也快晕倒。禁军立在我身后,打算将我拖走施以笞刑,见状也不知所措。 几名老太医匆匆赶来,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我望着这番情形,心里的预感愈发不妙。果然,没多久,一名太医抖着汗水急促道:“回禀陛下、昭仪娘娘,晋王殿下乃是中了夹竹桃之毒,恐、恐有性命之虞……”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想我脸色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沈昭仪在晕倒之前还不忘指挥护卫,“把这个逆臣贼子打入死牢!” 老狐狸一心求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漆雕白和谢沉砚纷纷瞧着我,却都说不出一句话。晏濯香始终处于沉默中,修长的身形衬着儒雅紫衫,飘逸而疏离。 禁军毫不含糊将我拖走,我放弃了挣扎,翻着眼皮看也许是最后一眼的杏园天空。 被拖出芙蓉园时,门口的两个禁卫官见我被人架得倒退着出来,惊愕地瞪大了眼。我被拖得有气无力跟他们打招呼,“二位军爷,告辞了!” ※☆※☆※ 被人毫不客气扔进天牢后,我还没有辨清方位,四下的蟑螂老鼠纷纷逃窜,看着它们从我衣服上路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方才竟压死了几只蟑螂。 蟑鼠遍地潮湿阴冷的天牢,我还是第一回进,毗邻的几处监牢内,被关押的犯人毛发几乎覆盖了满脸,衣衫褴褛,身上的臭气蔓延到了四下,他们见我这副狼狈模样,无不幸灾乐祸。 对面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胖子尤其兴奋,趴在监门上冲我喊着:“犯死罪了吧?哈哈哈!凌迟还是腰斩?年纪轻轻就入了死牢,有趣!有趣!哈哈哈……” 另几处囚犯也纷纷附和,“死罪!死罪!有趣!有趣!哈哈哈……” 我转身几步,在监牢内走了几圈,吓得好几窝老鼠夫妻别离儿女逃窜。每个监牢都几乎一模一样,内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散着臭气的破棉絮,再加只马桶。我挽起袖子,揭了棉絮裹到一边,腾出了半张木板床,拿手在上面一拭,一瞧,满手的灰。 抬头望向牢狱高处的小窗,几朵悠然的白云飘过,几只欢愉的鸟儿飞过。我叹了口气,转身坐到木板床上。 当夜,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又梦见自己回到了昆仑,抱住玉虚子大腿抹眼泪,“师父呀,您无比可爱的徒儿就要赴黄泉了,再也找不着这么大酒量的人陪您喝酒了……” 翌日还没睡醒,就听见狱卒似乎在说,“38号,有人看你来了!” 我翻个身,还没醒,又似乎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大人,你……你受苦了……” ☆锒铛入狱,天牢一游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盖了什么东西到我身上,又把我的头抬起来,上身靠在什么地方,又往我嘴里喂了些什么。熟悉又清爽的气息包围着我,与监牢内**的气息迥然两判,于是下意识抓住那清爽的气息,紧紧挨着。 昏睡中,好似有狱卒来催促,有人赔笑着道:“军爷,我家大人乃门下侍郎,素来受圣上眷顾,眼下只是一时犯了些错事,待圣上念起以前种种,只怕就要放我家大人出去了。您通融一二,留我照顾我家大人,他日必重金酬谢!” 狱卒好笑道:“什么门下侍郎,入得天牢便是死囚,管你什么大人!探狱时间已过,再多耽误,连你也下狱!” 我身边这人继续笑道:“我家大人染了风寒,若是病情加重,日后圣上提审时,我家大人人事不省,只怕圣上怪罪下来,各位军爷都不好交代吧?” “这个……” “再给我半个时辰,这五十两银子,军爷若不嫌弃,可买酒吃。” “那、那好吧!” 聒噪终于停止了,我长长舒了口气,睡意又渐渐加重。一夜都没睡踏实,此时竟得了片刻的舒坦。一面入睡一面被人继续灌了什么东西喝,喝了几口,甚苦,遂一把将其推开。 “大人,苦也得喝。你为官这几载,哪有总是甜的时候?伴君如伴虎,你虽官至三品,也依旧是朝不保夕。杏园毒杀皇子之罪,可如何脱得了干系?” “夹竹桃……”我一把拽住他袖子,觉得心口闷得慌,“府里的夹竹桃……” “府里我会彻查的。圣上命三司会审此案,短时间里,大人还是要继续在这里受苦了,哎……” “小骚包……”我继续拽着他袖子,昏昏沉沉如梦中呓语,“晋王……” “晋王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目前尚未清醒过来。圣上已冷静处理此事,沈昭仪却是闹得厉害,不肯放过大人。” 我梦见小骚包又活蹦乱跳,边往我身上爬边喊圣卿,我将他按到地上,醉醺醺道:“董贤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董圣卿强?” “大、大人……”有人在我身下骨骼僵硬。 我又梦见小骚包两条手臂将我箍住,喊我子瑕,我大怒,整个身体压将下去,凑到他鼻子尖,醺然道:“弥子瑕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他强?” “他们、自然比不得大人……” 这时,一阵锁链声,牢狱大门似乎开了,有人走进来。 “你、你们——”来人嗓音惊恐,气氛凝固开来。 “谢御史?”我身下的人连忙要将我移开,“误会,误会!” 我不大乐意了,小骚包竟敢将我掀翻?我一个翻身,再度将小骚包压到地上,挑衅道:“再叫我圣卿啊叫啊!让你见识见识本官的厉害!什么董贤弥子瑕,哪里及得上本官!” 我还在继续挑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被我压住的小骚包模样有些改变,他极力将我从上面移下,同时对另一人急道:“谢御史!谢大人留步!留步!……我家大人染了风寒,发烧说胡话,您不要误会!” 我累得不行,被人放倒在床上,听见一阵脚步声去而复返。 “什么?染了风寒?”来人疾步到我床边,还拿手探了我额头,“怎不唤大夫?” “天牢内,生死皆由命!”某人慨叹,语调极为凄惨。 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抖了一抖,“杏园一案由三司会审,几日后便要提审顾侍郎,此事马虎不得。……再者,岂可由天命!来人,传大夫!速来!” 监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谢御史,我家大人平素虽有些……风流旷达……咳……不拘小节,但绝无谋逆之心,更不会毒害皇子,此案大有蹊跷,御史大人明鉴啊!” “我也相信顾侍郎不会做出此事,但,晋王遇事前一直与顾侍郎在一起,晋王也是顾侍郎给……送到树上的,晋王所中夹竹桃之毒……据闻,侍郎府上多有桃花栽种,种种线索都指向顾侍郎,实在、大不利!” “三司会审,届时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合力彻查,望谢御史念在……念在与我家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还我家大人一个清白!梅念远在此拜谢了!”说着,我家总管声音的人似乎向另一人行了大礼。 “不敢当!”某人沉默一阵,似乎是忍不住问,“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梅总管如此忠心,实在、令人敬佩!……梅总管在顾侍郎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念远三年前与大人相遇于西市。” “如此。”某人又沉默了一阵,不知想些什么。直到监牢外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御史,大夫传到!” 之后,我被人折腾了许久,摸脉,喂药…… 我又昏昏欲睡。 ※☆※☆※ 再醒来时,头脑略有些胀,之前一直嘈杂聒噪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晓得是不是做了一个聒噪的梦。睁开眼睛,骇然发现木板床上的破棉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舒适盖上去不冷不热的波斯毯。我忙闭了闭眼睛,捧着脸揉了揉,再看,还是波斯毯!下了床,又骇然发现地上的蟑鼠之流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怪了个哉的! 我寻觅了一阵鼠兄,不得见。走了几步,趴到牢门上,与对面那位仁兄视线交汇,我不计前嫌只想弄明真相,遂冲他招手,笑眯眯道:“嘿,在下姓顾,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在、在下姓王,家中排、排行第二……”不知为何,这位仁兄目光有些躲闪,不复当日我初来时的桀骜之气。 “哦,原来是王二兄,幸会幸会!”我隔着牢门抱了抱拳。 “不、不敢当……”对面王二神色有些惊恐似的。 我正想问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狱卒喊道:“38……呃……顾顾侍郎,大理寺少卿来探!”就见漆雕白足下生风一路飘到了牢门前,后面还跟着我家总管。 狱卒给开了门,漆雕白一踏进监牢,就将两道眉毛深深皱了个川字,在我身前身后连转了三圈后,一把拉住我,同情道:“贤弟怎能居如此陋室!” “没被砍头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陋不陋室。”我执着漆雕白的手,拉他同我坐到我简陋的木板床上。漆雕白对着我长吁短叹,我也感叹自己流年不利,家宅不得安生,朝中也如履薄冰。 “贤弟府上怎的了?”漆雕白耳朵极灵,倏地一下就抓住了要点。 第7节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干笑了两声,转而望向一旁的梅念远,遂指着他挎的篮子,问:“那是什么?” “炖的汤。”梅念远掀了篮子上的布,送到我跟前,“大人在狱里受了苦,得补一补了。” 我接过篮子搁到床板上,对漆雕白道声稍等,便拉着梅念远到一个角落,小声问道:“这几日府里怎样?千澜有没有想念本官?” 梅念远面上似笑非笑,“大人放心,府里一切如常,千澜日日念叨大人,问几时能回府。” 想到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我心里便如同调了蜜饯的粘粥,不自禁地眯了眯眼,嘴角微微翘了翘。 我家总管幽幽道:“大人莫非吃了调了蜜饯的粘粥?” 我心里一惊,干笑一声,望着梅念远殷切叮嘱:“总管可千万要照顾好府里一干老幼,勿使他们太过思念本官,忧心成疾!” “唔,大人放心!”总管脸上荡漾着诚挚的微笑,却不知为何,看得我汗毛一阵迎风斗。 絮叨了一阵后,我又坐回到我的床板上,抱着一罐汤,忽然又哀伤了。漆雕白察颜观色,问:“贤弟又想到什么伤怀事了?” “此刻要是有醉仙楼的姑娘们作陪劝酒,该是多么美妙啊,哎!不知道本官要在这监牢的破板床上独自孤衾到几时呢!”我抱着汤罐,莫名哀伤。 漆雕白陷入了我构画的美景中,一时荡漾其间,没来得及回神。 “大人!”梅念远低腰凑到我耳边,“坐着牢狱,适宜清心寡欲,不然这汤就白炖了。” “晓得了。”我继续抱着汤罐,心头游动着一丝惆怅。 “对了,三司会审,据说大理寺正卿告假。”梅念远忽然直起腰,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对漆雕白道。 漆雕白被从醉仙楼脂粉堆的幻境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听到三司会审的字眼,不由抖擞了几分精神,“正是!陛下着我与谢御史、曹尚书同审此案!” 我耳朵尖一抖,“谢御史?” 漆雕白解释道:“御史大夫回家奔丧了,御史台方面便由御史中丞谢沉砚代为出席。” “噢。”我抱着汤罐感到微微的诧异,重大刑狱才会三司会审,而此次晋王一案的审理或者说我顾浅墨一案的审理,竟然出现两大司部最高长官的缺席。本朝但凡三司会审,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梅念远打断了我的沉思,“翰林院晏编修前日来过府上。” “他来做什么?”我堤防地抱紧了汤罐。 “也无要事,喝了杯茶就走了。” 我无法猜测晏濯香的算盘,对于这个人,除了知晓他乃殿试第三名的探花,画得一手绝妙丹青,在醉仙楼极受欢迎外,他个人的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对他的堤防不止源于这些。当日我被从杏园拖走时,他袖手旁观出污泥而不染的不世出高人姿态,我是记忆犹新的。 我这人不爱追究往事,也从不复仇,我只是……记仇而已。 这日,漆雕白和梅念远同我告辞时,我心内哀戚面上从容地送他们到牢门边。漆雕白安慰地拍了拍我肩头,扭头大踏步地走了。梅念远磨磨蹭蹭在后边,忽然回头冲我深意道:“大人,圣卿子瑕是怎么回事?” “啊?”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司会审,下跪何人 在天牢里浑浑噩噩又呆了两日,跟左邻右舍处上了融洽的关系之时,一副枷锁套到我脖子上,将我拖出了小牢屋。 “顾侍郎,今日三司会审,暂时委屈了。”狱卒照例客套一番。 我从天牢走到大理寺门口便累得气喘吁吁,手上脚上脖子上都是铁链子,一路上围观的百姓见到我这样难得一见的重刑犯,无不热血上涌,纷纷丢来烂白菜臭鸡蛋,若不是有十来个狱卒护送,我只怕要被砸死在半路上了。 在跨进审讯大厅时,我抖落了枷锁上最后一片烂白菜叶子,吐出嘴里最后一块臭鸡蛋壳,叮叮当当地站到了大厅中央,再叮叮当当颇费周折地跪下。 “威武”的喝堂威后,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三位朝廷官员正襟危坐,当中的大理寺少卿漆雕白一拍惊堂木,道:“下跪何人?” 我有气无力地举头望着高堂上从左到右的谢沉砚、漆雕白和曹牧之,都是共事五年的同僚,叹了口气道:“罪民顾浅墨。” 一旁的掌记文官拿毫笔在舌头上蘸了蘸,双目闪闪,趴在案前刷刷书写。 “因何事获罪?”漆雕白挽了挽袖子,又一拍惊堂木。 “毒害皇子……哦不,罪民是冤枉的!”我噙着无辜的目光,将堂上三人瞟来瞟去,并在冤枉二字上喊得情真意切满怀凄凉。 一身绯色官服的御史中丞谢沉砚瞅着我的目光似乎动了动,如墨画出的轩眉蹙了蹙,不过整个人依旧是正襟危坐的姿势。同着绯色官服的漆雕白一脸同情却极为克制。而正三品的刑部尚书曹牧之坐在漆雕白一侧,视我的目光冷得不能再冷,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三人斜后方竖了扇紫檀雕花屏风,屏风上隐约可见一个绰约的人影,难道屏风后有人? 正胡思乱想之极,漆雕白咳嗽一声:“贤……顾浅墨,有何冤屈?” 我回过神,在他目光的示意下为自己辩白:“罪民没有毒害皇子!” 这时,一旁的曹牧之抢过漆雕白面前的惊堂木,“啪”的一声重重打在案上,谢沉砚与漆雕白均吓了一跳,我也跟着吓了一跳。 “大胆顾浅墨,目无君亲荼毒皇子,祸乱我朝还敢喊冤!来人,带证人!” 一宫女一太监被带上大堂,在刑部尚书曹牧之言简意赅的审问下,二人口供一致地指出,晋王遭毒害前与我在一起。 “顾浅墨,你可有异议?”曹牧之喝问。 “没有。”我老实回答,又皱了皱鼻子,“但……” “晋王所中乃夹竹桃之毒,顾浅墨你府上可有夹竹桃?” “有。”我继续老实回答,“但……” “案发之后,有人在你酒案下的一只空酒壶内发现有夹竹桃毒汁的残留,而在此之前,晋王曾在你左右滞留,你毒害皇子罪证确凿,还有何话可说?”曹牧之眉须皆张,重重拍下惊堂木。 我一时懵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无话可说,便可画押!”曹牧之一挥手,效率奇高的文记官已记录完毕,将供纸上墨迹晾了晾,拿到我面前。 “且慢!”谢沉砚不动声色捞到了惊堂木,也重重一拍,吓得漆雕白一个激灵。 “御史中丞有话说?”曹牧之淡淡瞟了一眼抢了惊堂木的人。 “刑部尚书如此审案未免太过专断草率,顾侍郎府上有夹竹桃并不能成为证据,曹尚书可知京师官员府上有夹竹桃的便有多少么?”谢沉砚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对一旁侍立的小吏道:“念。” 小吏恭敬接过,扯着嗓子开念:“兵部侍郎薛大人府上植有夹竹桃四株,礼部尚书张大人府上植有夹竹桃九株,怀远将军府上植有夹竹桃十一株,中书令府上植有夹竹桃三十株……” 漆雕白用诧异且敬佩的眼神笼罩着旁边的谢沉砚,我亦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过去,难道、莫非……他将京师大员们的府邸都翻了个遍?谢沉砚眼神闪烁,并不看我。 “那又如何?”曹牧之打断了小吏的破锣嗓,脸上的胡须抖了抖,“当日杏园宴上,从顾浅墨酒案下搜出夹竹桃毒液,证据确凿!” 谢沉砚浅浅一笑,望着大堂外的天空,“曹尚书若是凶手,会在投毒后将罪证留在自己身边么?” 堂外听审的人群里发出了窃窃私语声。 曹牧之胡须迎风抖,“谢大人可知口说无凭,三司会审须拿证据说话,推论没有意义!” 这时,一个青衣小童从屏风后捧着一张纸条飘过来,送到了公堂正中央漆雕白手里。漆雕白打开纸条,阅毕,神色一振,收起纸条后,做了个拍惊堂木的手势,却蓦然发现惊堂木不在跟前。左右的谢沉砚与曹牧之同时投他一瞥,似乎对纸条内容有些好奇,这时漆雕白伸长手臂捞着了惊堂木,在案上狠狠一拍,“带太医与盛毒酒壶!” 当一只被包裹且密封的白瓷青纹酒壶被送到三位主审的公案上时,一名老太医也被送到。我身后看热闹的众人叽叽喳喳探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挪了挪跪得酸麻的大腿,也等着瞧热闹。 “肃静!”漆雕白拍了惊堂木后,命老太医上前查看瓷壶。老太医颤巍巍用各种药物与器材倒腾了大半天,漆雕白清了清嗓子,“此壶乃当日发现的罪证,一切都保持的原样,请问李太医,这壶内的毒液浓度如何,可否致命?” 老太医颤巍巍道:“回大人的话,这壶内夹竹桃的毒液浓度不高,误饮的话,短时间内不足以致命!” 众人有些哗然。漆雕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曹牧之胡须又抖了几抖。 “晋王乃八岁幼童,李太医确定这种浓度不会致小儿性命?”曹牧之脑子转得也快。 “这个……”老太医踌躇不定,“老朽并不能十分保证。” 我长长叹了口气,这个证据确实不大能说服人。谢沉砚与漆雕白神色均是一黯,曹尚书浓须下的嘴角挑了挑。 这时,屏风后的小童又飘了出来,擎着纸条再送到漆雕白手里。无论谢沉砚还是曹牧之,目光都不自觉偏移了过去,就连我都想伸脖子过去瞟一眼。 漆雕白再阅毕,神色又是一振,“请问李太医,这瓷壶内除了毒液,还有什么?” 他这一问,令所有人都不解。老太医又一阵捣鼓后,颤巍巍道:“回大人的话,瓷壶内只有毒液残汁。” 曹牧之捋着胡须蹙着眉,眼神有些不解,谢沉砚处于思索中。本官我缓缓牵动了嘴角,暗中活动了下酸麻的腿。 漆雕白嗖的一下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面对群众,面色红润嗓音清越道:“各位父老乡亲,试想,御宴酒壶,密封之下,只有毒液却无酒液,说明了什么?” 谢沉砚正襟危坐,接口道:“说明瓷壶不是御宴之物,说明此案乃栽赃,另有隐情!” 群众被煽动,议论声如潮汹涌。 “肃静!”曹尚书将惊堂木抢到手里攥住,胡子一抖一抖,“瓷壶即便不是御宴之物,也不能证明它便不是犯臣私自携带之物,更不能就此推断此案乃栽赃,休堂!” 谢沉砚、漆雕白只得随曹牧之一起休堂,转到后厅继续争论。有个小吏殷勤跑过来给我开了枷锁,道是休堂时罪犯也可以得到人性化的优待。我笑眯眯道感谢,余光一闪,瞥见屏风后的人影闲步到另一个出口透气去了,一片紫色的衣衫在屏风与门之间轻飘飘飞过。 “大人,饿了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我家总管提了个食篮凑到我跟前。 已是未时,我倒的确饿了,迫不及待往食篮里掏食物,蹲在一边不客气地开吃了起来,梅念远在一边给我打扇子,“大人,慢些慢些!” 饭后继续升堂。三位主审坐定,屏风后的人影却一去不复返。酒足饭饱后,忍不住犯困,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听审,依稀听见说要查明瓷壶的来处,暂时将我收监。一觉没睡醒,又被拖回了天牢。 跟左邻右舍打了招呼后,我哼着小曲熟门熟路摸进了我的小监牢,见有人在一张小小案几前看书,我一惊,立即正色,抱拳道:“走错了门,抱歉得很!”遂折身退了出来。 抬头见到对面的王二,忽觉此事有蹊跷,我摸着下巴又转回身来。监牢内凭几看书的人一身浅紫的衣衫,一条儒巾束发,此刻正抬头将我望来,嘴角一抹笑意,“没走错,顾侍郎。” “晏晏晏……”我舌头打结,无法理解此情此景,“你怎被下狱了?” 晏濯香自案几后慢悠悠起身,手里还展开着一卷字帖,两手各牵一端,边瞅着字帖边走到牢门边,将手里的纸卷倾斜过来,慢悠悠望向我,“来向侍郎请教前人字帖。” 我接住他的目光,逆向看回去,从头发稍看到鞋子尖,再从鞋子尖看到头发稍,我眸子一眯,往他跟前踏一步,他退一步,我进一步,他再退一步,我再进一步。 到他退不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是角落了,也才意识到在无路可退的时候,他唇畔上扬的微小弧度还在,很浅,很优美。我眯着危险的眸子,凑近,再凑近,压缩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美人情怀,后宫心计 “好香。”我摸了摸鼻子,眼睛往他身上瞟了瞟,“一个大男人学女人佩香囊。” 晏濯香笑了笑,“我不用香囊。” “可千万别说你天生丽质,玉体生香。”我抬手夺过他手里的字帖,找了个地方蹲下看草书,越看越入迷。 也许过了半个时辰,也许过了一个时辰,看完草书,我伸伸懒腰,赫然发现晏濯香的存在。 “那什么,你、你要请教什么……”我良心发现,决定不计前嫌,给他解惑一二。 晏濯香本来坐在我的木板床上闭目养神,见我终于回魂,才道:“书画同源,侍郎精于书,濯香专于画,若能了悟互相的精髓,岂不能在当下基础上更进一步?” 我想了想,是这个理。“就是说,你打算向我请教草书精髓?” 他点了点头。 我又想了想,蹲地上找了个细棍,在一地灰尘上挥就了一个字,扭头威严道:“你瞧这是什么字?” 晏濯香走过来,也在我身边蹲下,认真瞧了半晌,“不知道。” 我暗中窃笑,威严地咳嗽一声,细棍点在地上,“什么时候能认出这个字,什么时候再来向我请教罢!” 晏濯香深思了片刻,缓缓点头。 这时,狱卒来送晚饭,我旋风般飘到牢门口,接过饭菜,转身搁到小案几上。我挽起袖子提起筷子,不客气道:“晏编修,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说罢,我夹了一筷子烧豆腐,美滋滋地往嘴里送。 啪嗒一声,筷子送进了嘴里,豆腐没进来。我瞪着眼睛一瞅,再接再厉,又一次夹起豆腐。又听啪嗒一声,豆腐还是没进嘴里,我怒火蹭地上来,放下筷子,一掌拍到案几上,扭头冲某人道:“我说你有完没完,不就没请你吃饭么,我坐个牢容易么我,这点饭菜匀你一份,我还吃什么吃!” 第8节 晏濯香手指间的小石子抛到了地上,笑着走过来,拿起我的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我狠了狠心将头扭向一边。晏濯香将筷子转了个角度,豆腐嗖的一声飞到墙壁根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正路过,吓得吱了一声后飞蹿了老远,豆腐的香气沿着墙根舒展,不一会,被吓飞的老鼠鼠目寸光地溜达了回来,一口咬定豆腐,拖到墙角啃了起来。 我痛心地再将头扭向一边。没多久,听见角落里吱吱的叫声和翻腾声。我将头转回来,目睹了一只瘦骨嶙峋老鼠惨死的一幕。 我目光抽搐,久久无言。 晏濯香将食案移开,矮身到我跟前,神色郑重,“张嘴!” 他让我张嘴,我自然不会张嘴。他毫不犹豫地一手撬开我的嘴,一手丢了个什么玩意进我喉咙里。我还没尝出味来,那玩意就滚下了喉咙。 “十香软筋散?含笑半步颠?”我掐着喉咙想把那玩意咳出来,眼泪咳出来了,那东西却半个粉末也没见出来。 “九花玉露丸。” 我停止了咳嗽,隔着散落的发丝斜眼望过去,不知其真伪。晏濯香从我身边撤离,收好了字帖,放进袖子里。 “最迟明日申时顾侍郎便可到府,不过前提是三顿不要吃饭。” 我危险地眯起眼,“三顿?” 晏濯香迈着步子到了牢门边,我在他身后问了一句,“谁要我死?” “明日便会知晓。” “你怎知今日晚饭会有毒?”我在他身后又问了一句。 “我想……”晏濯香在牢门边回眸,莫测一笑,“今日三司会审后,顾侍郎定然也猜到了晚饭不可轻易食用。” “是么?”我眼睛微眯,“如果不是你阻止,只怕我真吃了呢。” “以身犯险,只为看我救是不救。”晏濯香眼里的笑意深了一层,如有一团光华在他眸子里流转,“顾浅墨当真可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如此城府,何愁他日不能入阁拜相!” “什么入阁出阁,哪家要嫁女儿么?”我蹲在草堆上,摇着折扇,欣喜道,“有喜酒喝么?” ※☆※☆※ 某人走后,我叼着一根草躺在破床板上,肚里饿得咕咕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杏园投毒案终于追查到了酒壶的来源问题,此时顾浅墨若畏罪自尽或者被杀人灭口,于某些人都是有利的。 若定性为畏罪自尽,那么毒杀皇子的罪名自然是落实了。若被查出是遭人灭口,那么此案将会继续牵扯下去,最后终将至一些人于死地。好厉害的手段。 在我惨兮兮饿了三顿后,未牌时分,圣旨降到天牢,将我无罪释放。这么快就查出酒壶的来历了么?我在心里嘀咕,不过站在太阳底下自由活动的滋味确是十分久违的,我揉着胳膊甩着腿儿,就见我家总管驾着一辆豪华马车奔我跟前来。 “那白瓷青纹酒壶居然没从咱们府上搜出来……”坐在马车里,我摸着下巴犯嘀咕。 驾车的梅念远清了清嗓子,“假山底下被人塞了几只,我给偷偷丢了。”不愧是我顾府的总管,做事能够随机应变,不拘小节。 我哦了一声,靠在车壁上,好奇问:“那酒壶最后是从哪里搜到的?” 梅念远压低了声音:“赵淑媛娘娘宫里。” 我两眼一直,一把揭开了车内的垂帘,凑到车外的梅念远身边,“老狐狸怎么说?” “圣上得知淑媛娘娘毒害晋王,并嫁祸给大人,龙颜大怒,要废了赵淑媛。” “什么!”我心内一惊,“那魏王呢?”魏王乃赵淑媛所出,晋王小骚包的长兄,素来聪慧知礼,连冬日觐见老狐狸都要坚守君臣父子礼仪,穿得如同个滚圆的球一弯身就滚到地上去,还能在额头摔了几个包后坚持行礼。 “魏王只怕会被削去封号。” 我一把按住梅念远的肩,“掉头,进宫!” 火急火燎赶到宫里,若不是梅念远准备周全,从府里带来了我的入宫腰牌,只怕以我一身落魄寒酸的穿着,又不会被放行了。 太监道圣上在御苑,我火速奔了去。 绕过花木扶疏后,瞧见三位阁老跪在青石板上一字排开,前方是一脸森寒的老狐狸,老狐狸旁边有个书案,书案前跪坐着翰林编修晏濯香,正牵袖提笔蘸墨,似要书写什么。 我跑得急,一个不留神,脚下被根藤蔓绊了,我以前飞的姿势扑通一声摔得跪倒在三位阁老屁股后头。 这声扑通将因达不到和谐统一意见的五个人生成的凝固时空给打破,十道诧异的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处。 “啊……哈哈哈……咳……”我干笑了几声,对被吓得不轻的几位阁老深表歉意,再向皇帝老狐狸赔笑,“臣、臣参见陛下……” 老狐狸目光一沉。好在这时,追赶我的老太监终于上气不接下气拖着一具肥腻肉身挥汗如雨地赶来,“顾……顾侍郎,闯……闯不得……”最终发现本官还是闯了御苑后,老太监向老狐狸哭丧着脸,“陛……陛下,顾大人他……” “你退下。”老狐狸冷着脸。 老太监抬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唯唯诺诺又气喘吁吁地退了。随后,老狐狸阴沉的目光毫无阻碍毫无保留地盯向了我,三位阁老也都一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目光一偏,瞧见书案后跪坐的晏濯香也从众地瞧着我,似有深意,但瞧不出有几个意思。 我将自己几乎摔趴下的姿势稍作调整,跪得庄重了些,肃穆望向老狐狸,“臣顾浅墨蒙受不白之冤,在陛下圣恩浩荡下,终于涤清冤屈,得以昭雪,吾皇万岁,圣德齐天,功盖三皇,德赛五帝,千秋铭铸,万载流芳……” “够了够了。”老狐狸甩了甩袖子,表示不耐烦,但面色明显缓和了不少,果然这招屡试不爽,我一阵窃喜。却听老狐狸道:“顾浅墨,今日闯朕御苑,究竟所为何事?” “臣特向陛下谢恩来了!”我诚恳道。 “然后呢?”老狐狸不依不饶地望着我。 “没有然后。”我一口道。 “哦?”老狐狸瞅着我,眉毛挑了挑,大袖一挥,“既然如此,爱卿可以退散了。” “只是么……”我面色犹疑。 “没有然后,却有个只是?”老狐狸像是瞧出我肚子里的小九九,不动声色地等着我放马过去。 我将视线一转,转到晏濯香脸上去。晏濯香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也不动声色将视线一转,转到眼皮子底下的白纸上,以一种眼观鼻鼻观心的淡然入定姿态默默无视于我。 “只是晏编修似乎有话要说。”我才不惜含血喷人,信誓旦旦道。 老狐狸眉头一动,转看晏濯香。晏濯香无法继续装入定,抬起白纸上的目光,漠然看我一眼。 这时,萧阁老一张老脸板起,转身看了一眼屁股后头的我,“顾侍郎知道圣上在与我等谈论什么么?就妄下言论,胡说八道!” 我摸了摸鼻子,掐指一算,“可是在讨论废黜赵淑媛娘娘,罢黜魏王一事?” 萧阁老哼了一声。老狐狸深深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对于此事,晏编修一定有独到的见解!”我对晏濯香遥遥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将目光移向了一直处于漠然姿态的翰林编修,我更是其中一员。 “陛下,此事需慎重。”晏濯香眼波转了几转,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案后起身,对老狐狸行了一礼,“臣以为杏园投毒案并未终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以臣所知,赵淑媛娘娘贤德识礼,素来慈善,怎会对幼小的晋王用毒?再者,以娘娘的聪慧,怎会使用自己宫里的酒壶,以落他人口实?另外,魏王素来得陛下赏识,得众臣称赞,小小年纪便有君子风范,实属难得。一年幼孩童,根本不会牵涉到阴谋案中来,又为何要削夺他的封号?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龙脉,望陛下三思!” 一席话说完,三位阁老纷纷附和,老狐狸深思踌躇了半晌,最后终于命晏濯香重拟圣旨,继续追查杏园投毒案,暂留赵淑媛与魏王封号。 我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回到自己府上,若不是有梅念远的搀扶,只怕连爬进府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颤巍巍站在自己府里,顿有再世为人之感,唏嘘不已。 当瞧见院子里的日晷,日影正指向了申时末刻,我眼皮抖了抖,那小晏算得如此准,不过,御苑里我赌的一局,也是算得蛮准,究竟谁更准一些,一时间还真不好说。 “大人,您回来了!” “大人,想死小越越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还没从掐指神算中回过神来,就见四个院子的男宠蜂拥而来,顿时暗香浮动,美人如云,草木萎顿,所向披靡。 我翻了翻眼皮,晕过去了。 ☆扒光衣服,府中新规 在我晕过去后不知道多久,将醒未醒之时,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飘在我跟前,我不假思索毫不犹豫一口咬过去,红烧肉吃痛地躲开,到嘴的肉岂能让它飞了!我一把抓住红烧肉,凑上嘴巴,又一口咬住,舔了舔,滑嫩嫩的,顿时舍不得一下子吃下肚,遂继续舔、啃、咬…… “大人……”一个含糊而妖媚的声音响在耳边,“没想到您这么……热情,阿沅可是日夜思念大人呢……轻点嘛……” 阿沅?红烧肉叫阿沅?那是什么玩意?我迷迷糊糊掀开了眼皮,香喷喷的红烧肉晃悠悠化作了一个无限放大的面孔,紧贴着我的脸。我疑惑地研究着,红烧肉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却感觉两片唇瓣在我嘴巴上蹭来蹭去,一个滑溜溜的物事钻到我嘴巴里,我舌头不由自主探了过去……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惨烈坠地,我神识一清,看见面前压在我身上,跟我唇舌相亲的不是什么红烧肉,而是一条千娇百媚的汉子! 我猛地坐起,把娇媚汉子踢到了地上。而后,视线挪到了门口,房门处,我心心念念的千澜和总管梅念远直挺挺地立着,千澜手里的粥摔到了地上,我心疼了一下满地的薏米粥,忽地后背一凉,千澜他他他,他方才莫非瞧见我与那块红烧肉…… 不待我解释,千澜眼里凝聚的光芒霎时散去,只剩黯然,他咬了咬嘴唇,霍然转身,奔了出去。 “千……哎……”我坐在床沿长叹了口气,不知千澜那边要怎么哄,一别数日,再见面,居然让这孩子瞧见我如此不堪的一幕,真真是,惆怅满怀啊! “大人还饿么?”梅念远端着托盘不咸不淡道。 “又不是啃了红烧肉,当然饿!”我挪步到桌边坐下,先自倒了一杯茶,猛灌了一口。 “大人?”一个怯怯的声音响在身后,略有耳熟。 我转过身,竟看到方才一脚踹下床的妖娆男人维持着那一刻被踹飞的姿势,匍匐在地,眼神含羞带怯,欲说还休。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你你你……咳咳……”几滴茶水跑岔了路,灌进气管里了,我掩袖咳嗽。“你叫什么?”我好容易缓了口气,开始审问红烧肉,忽然觉得此肉有些面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大人,奴叫阿沅。”红烧肉妖娆地盘在地上,飞了个眉眼过来。 我脸皮抽动,终于想起了眉眼如丝的主人,“是你!”正是某个月夜偷袭我的新入府男宠,被梅念远拖去柴房关了六天的妖娆男。 “大人……居然还记得奴……”妖娆红烧肉扭了扭身子,眉目含春。 我扭头,从梅念远手里端来粥,一边往嘴里灌一边摆手,含糊道:“继续关柴房!” “大人……”红烧肉花容失色。 梅念远毫不含糊地执行本官的命令,将红烧肉拖到门口,问我:“几天?” 我埋头喝粥,嫌麻烦地挥了挥手,随便几天都行。梅念远向来一点即明,办事通透,这一回却理解岔了我的意思,将红烧肉关了十天柴房。后来我得知后,惊问,“何来十天?”梅念远将一只手掌摊开,竖着立到我跟前,问,“这是几?”我说五。他道:“大人挥了两次手,可不就是十么?” 被红烧肉偷袭了两次后,我让梅念远写下通告,谁再胆敢偷袭本官,扒光了衣服遣出府。梅念远停笔抬头问,“偷袭是指?”我瞟了他一眼,“趁本官不备,强行与本官发生肌肤之亲的一切行为。” “唔。”梅念远垂下目光笔录。 最后通告如下:侍郎府上,谁再胆敢偷袭大人,即,趁大人不备,强行与大人发生肌肤之亲的一切行为,一经发现,扒光了衣服遣出侍郎府,绝不姑息! 我在房内踱步思忖如何去见千澜,小僮来报:“翰林院晏编修求见。”我略略惊讶了一下,不过,倒也不是意料之外,“有请!” 在会见同僚之前,我在屋内关了门更了衣,这才拉开门迎了出去。在院子里遇见了晏濯香,他一身便服,立在我府上最粗的一棵槐树前看树干上贴的什么东西。我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也看了一眼。 晏濯香转头,浅浅笑了一下,“顾侍郎家规甚严。” 我干笑,“一般一般,见笑见笑。”梅念远竟贴了通告到这里,给外人瞧见,我老脸一时还真有点搁不下。好在同僚晏编修没有继续这一话题,我的一张老脸又放了回去。 领着晏濯香到了后院池塘边,清风徐徐,桃花灼灼。 “侍郎好风雅!”晏濯香倒也不客气,在池塘边的露天桌椅旁坐了。 我也跟着坐下,男仆送来茶水,一边倒茶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晏濯香几眼。我让仆人们都退下,省略客套话,直奔主题,“晏编修,赵淑媛与魏王保得住么?” 晏濯香端起茶盏,看了看水面的茶叶,又转头看我,“顾侍郎可是因为赵淑媛险些性命不保。” 我拿折扇摇了摇,“投毒,栽赃,陷害的,又不是她。” “那是谁?”晏濯香一双湛然的凤目瞧着我。 我继续摇扇,半晌,收了扇,再端起茶喝了两口,放下,再展开折扇,一边摇一边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就是不开口。内幕这事,得装深沉,越憋到最后越显高深。 晏濯香继续品茶,品完一杯,又倒满一杯,似乎是对我府上的茶叶很是满意。我看了半天鱼,看得脖子发酸,只得扭回头,胳膊撑着桌面,扇骨敲着手心,“晏编修有什么看法?” 第9节 他慢慢放下茶杯,眸子里点缀几分笑意,瞧着我,“今日濯香过府,为的便是这事,顾侍郎若是有心保赵淑媛与魏王,还请道些真话,你我也好就此事商讨个对策。” 我将折扇啪地打开,遮到桌面,食指点到茶水里,嘿嘿笑道:“那就看看,咱俩是不是一时瑜亮了!” 晏濯香笑了笑,也拿手指蘸了茶水,在一只手掌的遮盖下,于桌面写字。 我写好后,将折扇扑下。末了,我抬头与他目光一撞,各自书写完毕,一同撤去遮挡。 我的折扇撤去后,一个“沈”字龙飞凤舞。 晏濯香手掌收回后,一个“沈”字飘逸秀雅。 我摇开扇子,嘿然一笑,擦去桌面水迹。晏濯香亦用手掌擦去字迹,目光深意地瞧着我,“侍郎是如何猜测何时猜测的?” 我摇着折扇,喝茶,不言不语。 “既然如此,那濯香告辞!”对面的人即将起身。 我手里折扇一个不稳,拂落了一杯茶水,恰泼到晏濯香衣袖上。 “哎呀,这这……”我蹭地站起来,绕过桌椅,歉然到他跟前,手忙脚乱掸去他衣服上的水珠。 晏濯香不着痕迹从我手里扯回袖角,我闻见一阵奇香,十分好闻,不禁往香源靠近了几分,“晏编修用的什么香料?”我目光向他问询,一抬头,见自己只及他肩膀处,离得太近,需将目光抬起一个角度。 这是一个新奇的角度,新奇到我瞧见了他近距离的清隽容颜,更显真切。果真是美人!我眸子眯了眯,心里赞了一声。 晏濯香又不着痕迹抬起湿了一片的袖角,我一张老脸差点贴上去,顿时醒悟过来,赶紧扯着他袖子,急急道:“晏编修先随我去更衣吧!” 当翰林院编修晏濯香更换上我的外袍,从我房内走出后,总管梅念远正一步跨入前厅。我坐在小厅里,正喝茶,就看见梅念远定住了身形,与晏濯香两两相望。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了正含着一口茶的我。 我咕咚一声咽下了茶水,介绍道:“梅总管,这是翰林院晏编修,晏编修,这是我府上总管。” 梅念远朝晏濯香行了一礼,“见过晏大人!” 晏濯香还礼,“无须客气!” 礼毕,二人又两两相望,再望向我。 “那什么,刚才一时情急,对晏编修有失礼仪,弄湿了衣物,让他换上了我的衣物。”我解释道。 气氛再度微妙。我家总管以一种十分不明朗的神态,从我身上望到晏濯香身上,再从晏濯香身上望到我身上。 “大人,千澜他……”梅念远淡淡瞅着我。 我眼皮重重一跳,“千澜他……他又如何了?” “说要出府。” “出府?”我一愣,“出府做什么?” “说要与侍郎府脱离关系。”梅念远汇报得不咸不淡。 “为什么?”我脸皮一抖。 “说是大人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五心六意,离心离德,左顾右盼,始乱终弃,见异思迁,朝秦暮楚……” 我摸着鼻子望了望天,叹息着低头时,瞧见晏濯香嘴边的笑意颇为古怪。 梅念远还在继续念成语,我挥手打断,一步跨出厅外,“我去看看!” 千澜的房间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男宠,见到我急急赶来,纷纷又向我围来。 “大人,您没事吧?” “大人,听说阿沅那个狐狸又勾引您了!” “大人,您气色这么差,莫非又白日里宠幸了谁?” 我统统充耳不闻,独自开辟了一条道,挤到了正忧愁哀伤收拾包袱的千澜身边。 外面却传来男宠们的唏嘘声。 “这是谁?新来的么?” “居然穿着大人的袍子!” “莫非大人今日宠幸的是他?” 我扭头一看,就见晏濯香不知何时跟了来,此刻正被众人包围着指指点点,大有被千人唾弃万人鄙视的情势。 梅念远步履生风,袍袖招招,从一条因众人围困晏濯香而空出来的道上缓缓步来。 我忽然觉得脖子上顶了两个脑袋,又忽然,天旋地转,我似乎被谁扑倒在地。 “大人,你到底心里有没有千澜?有没有有没有?”一人趴在我身上痛哭诘问。 “我……”才只说出一个字,身上的人埋首照着我嘴巴啃下去。 ☆微服私访,不卖皮相 头一回被千澜这么投入地啃,感觉倒也不坏。我正游离世外,突听谁一声叫嚷:“快看!大人被千澜推倒了!” 我从红尘外神游回来,耳根有些发烫,忙把身上压着我的人推开,从地上爬起来后,就见所有的人们齐刷刷望着我,从府上总管到翰林院编修,再到几个院子的男宠们…… 身边的千澜羞涩又哀伤地瞧着我,我实在不知道该瞧谁好。 “大人你……”千澜扯了扯我衣角。 “嗯?”我目光正斜斜往天上飞,不知道瞧谁好,只好瞧天。 “味道……很好……” 我只飞到半空的目光直直坠下来,跌了个措手不及。在满场静寂中,千澜的嗓音就如同空谷回音,盘旋,再盘旋…… 众男宠听见千澜的这句惊天动地的话,一个个眼里放着光芒,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咳!”不知从哪里绕过来的梅念远在我跟前一站,“大人,时候不早了,是否要备下晏编修的晚饭?” 不等我答话,晏濯香隔着众男宠遥遥道:“不必了,时辰不早,濯香就不叨扰顾侍郎了!” “那我送晏编修一送。”说着,我大步跨出了男宠的包围圈,梅念远站在我身后,倒也没有哪个敢越过他挤到我身边的。 送晏濯香往府外走,他道:“圣上着实厚爱大人,若非亲眼得见,只怕难以揣度。” 我眯着眼睛看他,“晏编修今日造访,目的莫非在此?” “非也非也!”他笑道,“乃是为后宫扑朔迷离的案情而来。” “晏编修对于此案有何高见以及建议?” “不了了之乃是上上之选。”晏濯香笑得超凡脱俗,事不关己。 “哦?”我与他并肩走在院中主道上,率先停步,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本官怎么觉得,晏编修是在处处维护沈昭仪娘娘,今日是来做说客的吧?” 晏濯香神态不置可否,“此案若剥茧抽丝,一层层深挖下去,不仅会反累及赵淑媛与魏王,只怕顾侍郎也会陷入泥潭。这个道理,侍郎其实早就揣测透了吧?” “晏编修又高估我了不是!”我连连摇头。 “侍郎府中如此热闹,顾大人平素管辖府中事务想必也有些心得,后宫与朝堂,圣上管理起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有理。”我诚挚地点头,将他送到了府门外。 晏濯香一步跨出府外,忽然回头,似乎记起什么事,“听说御史中丞谢大人被降了官职,侍郎知道么?” 我心中一跳,忙跟出一步,“什么?” 晏濯香穿着本官的衣袍,消失在了暮色中。 晚饭时,梅念远跟我汇报,千澜乖乖地呆在房间里,把收拾好的包袱都拆了包,物品都归置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当众被啃,倒也不白啃。 “晏濯香今日来府,是跟大人的案子有关么?”梅念远一边替我盛汤一边问。 “嗯。”我接过骨头汤喝了一口。 “怎么说?” “不了了之乃是上上之选,他说。” 梅念远眉头一皱,似是自语:“这昭仪娘娘动不得……” “哦?”我侧视梅念远的表情,“梅总管如何得知,是昭仪娘娘……” 梅念远将手里汤勺内仅存的一根排骨搁进了我碗里,神色自若,“猜的。” “猜的?”我好整以暇地注视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总之,各种朦胧神态都使了一遍,最终将我面部表情由朦胧变为更加朦胧。 梅念远看着桌上的一碗大萝卜,道:“众所周知,如今圣上最宠沈昭仪,后宫女子若没个手段,仅凭姿色,难以有如此气焰和君王的宠爱,可见沈昭仪绝非泛泛之辈。晋王一案,最后牵扯到了赵淑媛,此案便到此为止,圣上也在阁老们的劝言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看,是各位大人们谏言的结果。可圣上当真如此容易糊弄?若不是了解赵淑媛的为人,圣上岂会容忍毒害皇子的妃子留在后宫?线头牵回来,最后指向谁,可不是一目了然么。” 好个一目了然。我嘻嘻一笑,拉了梅念远坐到椅子上,“总管再说说晏濯香这人吧,他是敌是友,是圣上的说客呢还是沈昭仪的说客?” “此人……”梅念远身体前倾,凑到我鼻子跟前,我正洗耳恭听,他道,“不好说。” “大、大人……不好了……”梅念远的跟班兼学徒小龙飞奔而来,闯进餐室后,忽然把尾音给咬进肚子里去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我和梅念远之间滚来滚去。 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问:“千澜又怎么了?” 才只十五六岁的小龙,长得清清秀秀的模样此时还在惊异中,咽了口口水,道:“不、不是千澜公子,是、是……” “是谁?”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另一口气又堵上来了,还能有什么事让我府里的人这般惊慌呢?奈何小龙也被一口气堵住了,一句话老是说不利索。 梅念远从椅子上起身,到小龙身边,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拍,小龙脸色顿时顺畅,口齿也清晰了,扬手遥遥指着大门的方向,急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妙,晋王殿下微服私访到咱府上了……” “啊?”我脑子里顿时纠结成了一团,手一抖,大海碗掉落到桌面上,转起了圈圈。 梅念远一手按住了转圈圈的大海碗,“大人,我去看看!”说着,一撩衣摆,快步出了门,小龙紧随其后一路小跑。 我在屋子里从东边走到西边从西边走到东边,忽而打开折扇忽而合上折扇,忽而一手抚额忽而一手捶胸。我顾浅墨刚逃离了鬼门关,又逢着了夺命煞。晋王这小妖孽惹不得,皇宫里的金宝贝,沈昭仪的小心肝,刚被他亲娘投毒意欲陷害于我或者赵淑媛或者一箭双雕,这会儿活过来,玩起了微服私访,是要治我的罪呢还是受他娘指使来我府上继续找毒中呢? “大人!”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向我一礼后,纤眉一拧,正是我最信任的大丫鬟长萱,“前院闹翻了天,好像是晋王私访,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我长叹口气,“哪能不见!” “这晋王若在咱们府里再有个什么事,大人你……”长萱显然也想到了晋王这一微服私访所带来的后续危险。 我看着长萱,却想到了晏濯香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 “长萱。”我走到她身边。 “大人,有何吩咐?”长萱见我神态,便知有事情。 我将扇面低掩,附耳道:“趁着夜色,去御史台一趟,千万不要让人发觉。” “长萱明白。” 吩咐长萱去办事后,我带着一张不情不愿的脸皮往前院最热闹的地方去了。 一到前院,便瞧见一个乱糟糟的场面。以晋王小骚包及其四个随从为一个阵营,以梅念远以及几十名男宠仆从为另一个阵营,正在接驾,或者说对峙。 第10节 “时候不早,殿下还是回宫的好,以免圣上和昭仪娘娘挂心。”梅念远面色和善地劝说着对面的小骚包。 “圣卿呢?听说他住这里,让他来接驾!”小骚包在原地左顾右盼,当着梅念远的面,想撒娇耍赖又有些本能的畏惧。 “圣卿?”梅念远不知是自语还是询问。他站在通往后院的路中央,小骚包几次想从他身边闯过,均未果。 我从柱子后闪了出去,疾走几步,以示急切,口里忙着道:“晋王微服私访,有失远迎,老臣罪过罪过!” “圣卿!”小骚包见到我,眼里闪闪发光,绕过梅念远,从旁边的盆栽花坛里窜了过来,往我身上跳,以蜘蛛的身姿扒在我身上,似乎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饭味,小骚包仰头看我道:“圣卿,本王还未吃饭。” 我赶紧命厨房开火做饭,务必出个新品菜色系列。晋王扒在我身上不下来,我也不敢模拟上回将他甩到树上去,只得小心翼翼抱着。这小骚包沉得要命,一身子的肥肉,捏起来手感不错,但抱起来却苦了我两条胳膊。我就如同宫里的嬷嬷,抱着个肥孩儿,满院子晃荡,给他看风景。一面还不时被小骚包左脸咬两口右脸咬三口,还得坚持一副笑脸,不愠不怒。他大舅的,本官又不是卖肉卖皮相的! 总管梅念远袖着手,在一旁站得甚是清凉。满院子的男宠仆从也跟着有样学样,瞧稀罕似的瞧本官哄孩子。 “圣卿,本王看你甚是喜欢,做本王的男宠不知你意下如何?”我怀里的小骚包依然不忘当日杏园的提议,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两只肥手还在本官脸上捏来捏去。 小骚包一言出,我的众男宠们一个个大惊失色,纷纷将视线投向淡定如常的梅念远,梅念远则继续袖手看晚霞。 “这个嘛……臣自小到大只爱绝色,只爱独一无二,只爱聪明绝顶的男人,所以臣是个断袖。殿下你万万不可沦为断袖遭人唾弃。”我抱着小骚包苦口婆心。 晋王眨了眨眼,陷入到了另一个问题中,“为什么断袖会遭人唾弃?为什么圣卿可以断袖,本王不能?” “这个嘛……一断袖就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就不能成婚,不能成婚就不能生崽,不能生崽就不能延续香火,不能延续香火就要遭祖宗唾弃世人鄙夷。臣无父无母,不知祖先是谁,也就不怕祖宗唾弃了。至于世人如何鄙夷,都随他们去。殿下是皇子,与臣不同,皇子断袖会遭雷劈的哦!”我觉得自己已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诲人不倦大抵也就这么个意思吧。 晋王缩了缩脖子,看着天上,似是害怕有雷劈下来。我甚感满足。 饭桌上,小骚包一脸天真地望着我,“圣卿,宫女们都是自己试了温度后来喂本王的,像这样……” 小骚包含了一块豆腐,嘟着嘴,趴在我身上,凑过来。 一屋子的人都瞪圆了眼,唯有我握着筷子坐着不动。 ☆本官侍寝,晚节不保 小骚包嘴里的豆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提着筷子夹了块青菜塞进自个嘴里,自顾自吃起来。小骚包嘴里的豆腐停在我旁边,见状,只好自己吞咽下了那块豆腐。 饭桌上十几道菜,都是本府最珍贵的食材,梅念远亲自监督下厨,本官亲口一一品尝,无不是为了预防万一,晋王是万万不可在本官府上出一丝一毫的差池的。 我本是吃过了一遍晚饭,陪晋王又得再吃一遍,早已撑得不想说话,偏小骚包在旁边一口一个圣卿。他叫一声圣卿,我便不言不语地塞一口菜。 “大人,吃多了,夜里可要睡不着了。”梅念远弯腰在我耳朵边道。 “圣卿,本王就在这里过夜了,跟本王一起睡吧!”小骚包捧着海碗,喝了一口燕窝汤后,扭头道。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手指紧紧揪着大腿上的肉。 “大人放心,这些菜留着还可以吃个几天。”梅念远在我耳边小声道。 我放心地点了点头,又让梅念远派人去宫里传个信,让老狐狸知道小骚包的行踪。 吃完饭,带晋王去沐浴。 站在浴房外,我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挽起袖子,推开了浴房的门。 脱光了衣服的小骚包还没钻进浴桶里去,赤条条地站着,看我来了,十分羞涩地用手挡着身体,“圣卿,本王……本王……” 我手里拿着澡巾,将他身体一瞟,小孩子家家的,实在没得什么好看。小骚包转身扒着浴桶边缘,一点点爬进去,水声扑通,小骚包已经没入了水里,只将个脑袋留在水外。脸上竟然起了红晕,羞涩道:“圣卿,本王自己洗澡。” 我走过去,递澡巾给他,忽然手欠了一下,往他脸蛋上捏了一把,只见这张脸蛋愈发红透了。我又鬼使神差俯下身,一根手指将小骚包下巴挑起,“殿下不喜欢别人给洗澡,嗯?” 小骚包脸蛋成了熟透的苹果,在氤氲的水汽里,羞涩的眼波潋滟了一层又一层,“圣、圣卿。” 我嘿嘿笑了笑,正欲转身,袖子被他扯住。 “圣卿!”小骚包一只肉手拉住我,“上回,母妃很凶地对你,你会不会讨厌母妃?” 我脑子里沈昭仪的怒容飞快掠过,“你母妃是不是很讨厌我?” 小骚包眼底浮出一丝忧郁。 出了浴房后,我站在树底下,长萱从夜色里现身,“大人!” “可顺利?”我问道。 长萱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御史台人事有变动,御史大夫已从老家回了京师,御史中丞谢沉砚降到侍御史。” “从六品的侍御史……”我抬头看晦暗的明月。 等到晋王沐浴完毕,府上仆从二十来人挑了灯笼,抱了被褥,簇拥着小骚包往我卧房去。我摇着扇子跟在最后,走三步退两步,一面看夜色一面跟梅念远闲扯。 “总管,府上的账本,本官似乎很久未查看了。”我神色认真道。 “收支平衡,大人若不放心,可明日下朝后再检阅。”梅念远打着灯笼,给我照路。 最终,我还是睡意全无地同晋王进了卧房。小骚包对我的卧房布置深感好奇,这里摸摸,那里嗅嗅,还不忘回头喊一句,“圣卿,本王喜欢你的房间。” 随从们都退了下去,只有梅念远留下来伺候。我坐在桌边喝茶,顺道思索今晚睡觉的事,越思索越是忧愁,本官今晚非得跟个小毛孩一起睡么?万一他手脚不老实,摸到本官身上来怎么办? “大人只需哄他睡着便是。”梅念远站在我身后,似乎看出了我的忧愁,十分轻松轻巧地提议道。 “怎么哄,本官又没有经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尿床怎么办?”我的忧愁加深一层。 晋王将我房里的物品都摸了个遍后,摸到了我身上,一张小脸抬起来双眼亮闪闪地看着我,“圣卿,本王困了。” 虽然从他抖擞的精神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困的迹象,我还是得抱他到我宽大柔软舒适从不跟人共寝的床上,我摸着床被心内甚感唏嘘,所谓晚节不保大抵就是这么个情状。 脱掉他的小衣服,塞他进被窝,我正打算功成身退,奈何小骚包的一双肉手将我衣服扯得紧。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进该如何进,退该如何退。正胡思乱想着,小骚包在被窝里双目炯炯地看着我道:“圣卿,给本王侍寝。” 我俯身看他,手指划过他的双下巴,邪邪一笑,“侍寝这种事,本官不擅长。”事实证明,小骚包一被人摸了下巴就会脸颊生红晕,更重要的是,会羞涩。 趁小骚包害羞的空当,我转身坐到了桌边,对一旁的梅念远道:“总管,取账本来,本官今晚要查阅一下。” 梅念远看我一眼,应了一声,取账本去了。我喝着茶,对已然抬起脑袋趴在被褥上张望的小骚包笑道:“殿下稍等,等老臣办完家务事就陪你共寝。” 小骚包转着眼珠,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依旧是精神抖擞地趴着。梅念远卷了账本来,我让他坐在对面,先汇报这几个月的账务情况。 “府中收入除了大人的俸禄和圣上的赏赐,就数田庄是一个大头了。大人月俸在京官中只是中等,圣上也许久未赏赐下来什么东西了,凭着这两样,是万万无法支撑府中数百号人吃穿用度,何况大人的月俸还被扣过一个月。”梅念远将账本一一搁在我面前。 “是呀!”我重重叹息,以我一人之力是养不起这么些人的,“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啊!” “若没有田庄的支撑,侍郎府只怕早就光鲜不起来了。”梅念远拿了一个蓝皮软册子送到我手里,“这是我每个月去田庄查对的账本,圣上赐下的……公子们被大人打发去那里过田园生活,多数倒也没有怨言,男耕男织,种菜作诗,这些年下来,积蓄倒也不少,只是……” 我听汇报最怕听的就是转折词,翻看账本的手停在了空中,“只是什么?” “只是被大人逛青楼一掷千金了不少,至今也只是恰恰收支平衡而已,若是……” 我的一颗心又揪紧了,“若是?” “若是大人一如既往地出手阔绰,随便打赏便是五十一百两,偶尔还替某个姑娘公子的赎个身,只怕……” 我连茶都不敢喝,眼神纠结成一团,“只怕?” “只怕府中老幼都得流落街头,千澜公子沦入风尘也未可知。”梅念远一双眼睛里澄澈湛明,隔着灯火看我。 “嘶,为何独独千澜沦入风尘?”我亦隔着灯火看他。 “一个千澜沦入风尘和所有公子沦入风尘,大人选哪个?” 我眉头一蹙,眼神扭曲,脑子里一团风尘在打架,风尘里,数百美少年被打扮成女娇娥模样供人观赏,另一团风尘里,千澜衣不蔽体在醉仙楼被人推倒,肤如凝脂,涕声婉转…… “咳!”梅念远打断了我的思维。 我回过神,拿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液体,眼神一震,肃然道:“万万不可!本官府里的男宠公子们,一个也不能沦入风尘!” “圣卿。”小骚包捧着脑袋在床上叫我。 “大人讲话小孩别插嘴。”我无视小骚包。 梅念远神情忽然有些飘渺,“若是某一天,大人留不住他们了,他们沦入风尘或是沦入侯门,大人又该如何?” 我一颗心沉入谷底,伴君如伴虎,谁又能保住谁呢?昆仑山上,师父总教导我和两个师兄,富贵浮云,荣华转眼空,将来的胜负,看机缘也看运气。大师兄二十岁的时候,选择了出仕汤国,二师兄十九岁的时候,选择了出仕殷国,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昆仑山睡懒觉,被玉虚子老怪私自打点了一切后,踹我来曜国参加科考,从此开始了我在曜国风光又无耻的仕途。汤、殷、曜三国鼎立,外交关系和谐又紧张,将来如何走向无法揣测。 思来想去,愈发累人,索性不想了,拿了账本查对。兴许是近来太过沉溺于声色犬马,这账本左对右对,对得人眼晕。 “圣卿。”床上的小骚包又喊我。 “大人对账,小孩别插嘴。”我皱着眉头,将账本伸到灯下,“哎,总管,这账本怎么又复杂了。” 梅念远指着账目一条条给我讲解,“对账,要这么看条目……” 经过总管的一番讲解,我找到了些门道,桌上摊着账本一册册地看,看得再也听不见小骚包的声音,再也看不清账本上的字。桌上的灯火也模糊成了一团,我撑着头,梦周公了。 梦里依稀站在一条繁荣的街道上,熟悉的画面,隐约是长安西市。波斯、龟兹的客商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因账务纠纷而争执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走入其间,打着算盘,用波斯话和龟兹语分别对不同的商队解释账务问题,一刻钟后,纠纷解决。 我蹲在一个摊位旁边,等各商队满意地离开后,晃着折扇轻轻敲到那个年轻人肩上。青衫男子转身,我一笑,“在下姓顾,阁下如何称呼?” 他微微一愣,“鄙人,梅念远。” “念远……”我在梦里依稀唤了一声,抬起胳膊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大人……浅墨……”似乎有人走到我身边,气息还很近。 ☆采补双修,衣冠禽兽 我打着瞌睡,胳膊没撑住,脑袋一滑,磕到了桌面账本上,顿时惊醒了。我吸了口口水,手揉着额头,忽然瞧见房门口站着的梅念远和门外的小龙,这二人也一同瞧着我。 “大人,宫里传话了,圣上令大人护送晋王回宫。”梅念远望着我道。 “什么?现在?几时了?”我脑门一清,忙扭头看床上,小骚包趴在被褥里,两只爪子抱着我珍贵的金丝枕头,口水流了一滩,令人不忍视。 “定昏亥时。”梅念远走到床边,揭了被子,抱酣睡的小骚包起身。 我灌了几口茶水,接了梅念远递来的宫牌,再接了晋王小骚包抱着,一同坐进了轿子。 梅念远揭着轿帘未放下,俯身看了看我,道:“圣上令大人送晋王回沈昭仪宫里。” “啊?”我嗓子眼发紧,惆怅道,“那只怕本官就有去无回了……” 梅念远笑道:“大人放心,念远会守着侍郎府一步不离,大人还有什么心愿?” 我无比惆怅道:“本官若是回不来了,务必令千澜不要太过伤怀。” “嗯,还有么?”梅念远淡淡看着我。 “本官的金丝枕头,洗一洗,还能卖个好价钱。”我在心里打了一下算盘,想着金丝枕头上的口水可别留下痕迹被行家看破。 梅念远依旧淡然视我,“除了千澜和金丝枕头,还有么?” “给我师父他老人家飞鸽传书,就说墨墨没了……”我慨叹一声,忽然觉着时辰不早了,顺手去拉轿帘,再叹,“生死由命罢。”轿帘却还在梅念远手里,我抬头一看,他一双湛明的眸子漆黑如墨,正望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便等着。 “不早了,大人快进宫吧。”他松开了轿帘,转身走了。 我抱着小骚包催着轿夫火急火燎赶往宫里,直奔沈昭仪的希宜宫。皇宫前朝后廷,百官不入后宫,我在后宫入门处下轿,将怀里熟睡的晋王送到宫女手里,正暗自庆幸沈昭仪未出现在跟前,就听小太监细着嗓子道:“昭仪娘娘命顾大人觐见。” 一个旱天雷劈进我耳朵里,我耳鸣了。 第11节 当我踩着严谨的步伐站到了希宜宫,富丽堂皇,金碧辉煌也不能诠释后宫最得宠妃子的住所于万一,我尽量做到目不斜视,以臣子礼仪跪拜沈昭仪,“臣顾浅墨参见昭仪娘娘。” “顾浅墨,顾大人。”我眼前一双彩凤牡丹绣鞋的主人以令我浑身如过电流的嗓音叫我,“平身。” 我掐着大腿起身,“谢昭仪娘娘。” “顾大人深宵送我儿回宫,不知如何言谢。”中宫后位虚悬多年后,我首度瞧见的一个穿着彩凤绣鞋的妃子对我软语道。 “娘娘言重了,这是臣职责所在。”我一个头两个大,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阴气森森的华丽后宫里进行一场华丽的扯淡,当真是,无可奈何。 彩凤戏牡丹的绣鞋一步步向我走来,华裳旖旎,身姿施然,我的幻觉里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美人蛇吐着信子向我游来,令人肉跳不已。我又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什么职责?听闻顾大人府中男宠甚多,年幼者不在少数,莫非顾大人真如传闻中的,喜好娈童,采补双修?”美人蛇的信子快吐到我脸上了,嗓音柔媚中带着森寒。 我暗地里打了个寒噤,低垂着头,看着纤尘不染的大理石莲花雕刻的地面,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算是都明白了。喜好娈童,采补双修,敢情我这样的衣冠禽兽也对晋王小骚包起过坏心思,将魔爪伸向了垂髫小儿。 我腿一软,就要跪下。美人蛇柔若无骨的手臂忙将我一托,纤纤玉手从我手上探到了肩上,再到脸上。 “顾大人皮肤这么娇嫩,仿若吹弹可破,寻常男子中可不多见,当真是我曜国一朵奇葩。”美人蛇的手肆无忌惮从我脸上摸过,再往下探,抚到了我心口,“顾大人是怎么保养的?真是取的阴阳双修法?” 下意识我就往后退了一步,脸皮僵硬地扯动,干笑道:“娘娘说笑了。” 美人蛇欺身上前,伸出手臂往我后腰一拦,“顾大人逃什么?莫非大人只爱娈童,不爱红颜?” 我头发梢都要爆开,被禁锢在美人蛇的怀抱中,衣袂熏香,满鼻芬芳,酥胸半露,满目春光。我再次腿软,扑通跪地,“昭仪娘娘,臣、臣……” 美人蛇轻轻一笑,俯身要扶起我,怀抱再度将我包围,“侍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美人蛇言语娇媚,手上力道却不含糊,一番拉扯折腾后,我衣上腰带结松了开来,美人蛇的酥胸露了更多。 我只多看了一眼,傻眼的空当,美人蛇不知怎的就与我滚在了一处。 “圣上到!” 我脑子里一个响雷炸开,衣衫凌乱发髻松散神态暧昧脸色潮红的美人蛇气喘吁吁从我身上起身,我俩还没来得及将彼此推开,皇帝老狐狸的伟岸身姿已穿过垂帘,来到了后厅,站在了我们跟前。他一步就顿住了,震慑似的瞧着我和美人蛇。 “陛下!”美人蛇眼中泪珠滚滚,捧着衣衫遮掩酥胸,跪到老狐狸脚下。 老狐狸不可思议地看我,已然忘了言辞。 “臣……臣……”我左思右想脑子打结,“请陛下赐臣死罪,不要扣臣的俸禄!” 老狐狸压抑着胸膛里的咆哮和怒吼,深吸一口气后,一根手指指着我,一字一句道:“顾浅墨你半年的俸禄不要想了,从今日起,三个月不准踏入朝堂一步!” 我将心里的悲哀凄凉暂缓,抬头问道:“那每月的男宠呢?” 老狐狸嘴角抽搐地厉害,“你给朕滚出去!” 我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滚出了希宜宫。 夜色深沉,星如鸡眼。 我蹲在大明宫御道边的一块石头上,唏嘘自己仕途多舛。感慨完毕后,系好衣带,往回走。 由于在老狐狸的咆哮下,我的轿夫跑得比我还快,一时也追不上了,索性不紧不慢我自己赶路。 夜幕下,有处官署尚有灯火,此刻想必都已过了亥时,居然还有官员办公?我一时好奇,脚步一拐,转了方向,走到近前才发现是翰林院。大明宫走了大半,寻个地方坐坐歇歇脚也不坏。大门处执夜勤的守卫打着瞌睡,我直接进了大门,一路畅通无阻,灯火煌煌。主室内几盏琉璃灯,几排翰墨书卷,书橱下,一个淡紫的身影正伏案书写。 我原打算轻手轻脚找个凳子坐一坐,却发现这主室内有两张方席,一张正被人坐了,另一张在对面。只得去别的房间找找了,我轻轻跨过门槛,轻轻落下脚步,正要轻轻收回另一条腿时,屋内的人道:“既然来了,何故又走,顾侍郎?” 我退着将前面那条腿收进屋子,转身笑容满面道:“不敢打扰晏编修。” 晏濯香停笔跪坐在案前,转头看我,“濯香已等候顾侍郎多时。” “啊?”我理解不过来,“我不过恰巧路过而已。” “顾侍郎亥时入宫,子时出希宜宫,轿夫不在身侧,只得步行出大明宫。濯香便在翰林院等候。”晏濯香说得丝丝衔接环环入扣,我听得却甚是惊奇。 “即便有宫人告诉晏编修今夜我入宫和出宫的时辰,晏编修又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来翰林院呢?”我甚感不解。 晏濯香在琉璃灯火下笑得容颜有些不真切,“顾侍郎入希宜宫,耽搁了一个时辰,只怕有些事情不在预料吧?事发突然,而顾侍郎能够仅用一个时辰出希宜宫,可是遇着了圣上?顾侍郎深宵入希宜宫,发生了意外,想必圣上龙颜不悦,责罚侍郎。顾侍郎子夜行走大明宫,多少有些感慨吧?此时若见一点灯火,可否会漫步前来?” 我听得张了张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此时的心境,眼前这人能掐会算不成?我打开扇子,摇了几下,淡淡道:“那么,晏编修能推算出希宜宫里发生的不在预料的事件以及圣上龙颜大怒后如何责罚我的么?” 晏濯香将手中笔搁到笔架上,嘴边含了三分笑,“朝廷官员入后宫,能使圣上龙颜大怒,还用得着推算么。圣上责罚后,顾侍郎尚能漫步大明宫,恐怕只是罚些俸禄吧。” 我手里的折扇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摇起来,方才暂缓的悲哀凄凉又爬上心头,叹息一声,往晏濯香对面的方席上坐了。 “莫非,扣了半年的俸禄?”对面神算子又语出惊人。 “这都能算出来?”我拿折扇往案上一敲,惊奇地望着神算子。 神算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圣上动怒,必然会罚一些,但也不会罚得太重,侍郎府上人口众多,圣上倒也还是眷顾了侍郎一些。” “眷顾……”我悲叹,“扣我半年俸禄,府上还不知道怎么捱日子呢,个老狐狸!”念及府上老幼,我不禁悲从中来,不过忽然想到对面坐着个神算子,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持百分的谨慎,“晏编修夜里不睡觉,来翰林院等我,所为何事?” ☆夜喝花酒,玉人生烟 晏濯香嘴角上扬,眸光流转,看着我道:“顾侍郎方出天牢,又入昭仪宫,不知是该说侍郎胆量过人,还是该说一切尽在侍郎预料?” 我调整了坐姿,神态愀然道:“晏编修是说我不知死活,敢入希宜宫,非礼昭仪?”对面的人神态不置可否,我咽了口口水,叹道:“圣上命我送晋王回宫,直接让送去昭仪宫里,我一介挂个虚衔的朝廷蠹虫,敢违圣令?” “有圣上手谕?”晏濯香问道。 “没有。”我摸了摸下巴。 “圣上命侍郎入希宜宫?”晏濯香继续问道。 我正要答是,忽然咬住舌根,心思一转,豁然明了,猛地拍案而起,“敢情是本官会错了意?”老狐狸让我护送晋王回昭仪宫里,可没让我入希宜宫,送与入原来有这么个微妙又能杀人于无形的区别。 晏濯香笑得清淡,我又猛地坐下,自言自语道:“本官纯善,不防有他,美人蛇诱我入宫,是要陷本官于不仁不义更不忠的境地呀!歹毒,着实歹毒!” “或许,只是试探。”晏濯香一边磨墨,一边笑道。 “试探?”我打着扇子思考,“试探本官是不是断袖?” 晏濯香手中的墨石未停,颇具意味地问了一句:“是或不是,与她而言,有什么关系么?” 我再思索,断然道:“没有。本官断不断袖,与她半两银子关系没有!”我看着神算子磨墨,心痒问道:“那究竟试探何事?” 晏濯香放下手中墨石,抬头看我,“试探,圣上对侍郎的眷顾已到何种程度。”啪的一声,我手里的扇子落到了案上,我忙捡起来。晏濯香深意地看我,“不妙的是,今夜试探,再次在昭仪娘娘心中证实了顾侍郎地位不同寻常,无法轻易扳倒的事实。” 我笑得勉强,“她做她的后妃,我做我的蠹虫,她扳倒我做什么?” “这就要看,沈昭仪是谁,顾侍郎又是谁了。”晏濯香深邃的眼睛朝我看来,古潭幽深,湮没一切尘埃的阻挡,我忙往岸边走,指着左侧方,兴奋道:“看,好大的月亮!” 晏濯香朝“月亮”看去,我亦望过去。 正跨过门槛的“月亮”见室内有人朝他看去,不由停了步,也回望了过来。我收回了抽搐的手指,晏濯香从席上起身,笑道:“稀客,谢大人请!” 我拾掇了扇子,忙跟着从席上起身。谢沉砚瞧我一眼,疑道:“顾侍郎说的什么月亮?” “天上的月亮啊,今夜又大又圆。”我咧嘴一笑,作诗人抬首状,往屋外望去,同时诗兴大发,“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的诗兴在我们三人一同抬头远望时被扼杀在了半萌芽状态。 谢沉砚道:“今日初一,没有月亮。” 晏濯香道:“子时起风,乌云遮天。” 我干笑一声,“……奈何明月照沟渠。” 翰林院此刻除了我们三人,连侍卫都睡着了,唤不来仆从,晏濯香自己去旁屋寻了方席,给谢沉砚坐了。 “谢御史为何也半夜不睡觉?”我无比好奇,按说谢沉砚这样的御史台官员,公正不阿,应是早睡早起,报效朝廷才对。 “听说……”谢沉砚看着前头的一盏琉璃灯,容颜甚是端正,“晋王今夜被送回宫……” “嗯。”我瞧着他,心道面前这二人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士,宫里一点点鸡鸣犬吠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不过,话说回来,晋王被送回宫,与谢沉砚半夜不睡觉有什么关联么?我不得解,继续瞧着他,等待下文。 晏濯香亲自给我们看了茶,我喝了口茶,还盯着谢沉砚看。谢沉砚也喝了口茶,似乎没打算有下文。 “晋王是顾侍郎亲自护送回希宜宫,谢大人消息倒灵通。”晏濯香也喝了口茶。 谢沉砚模凌两可地应了一声,继续喝茶。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感觉这哑谜好深奥。三人又喝了一阵茶,谢沉砚忽然抬头看我,“顾侍郎在希宜宫……” 我手一抖,茶水洒出。谢沉砚眼神一转,低声道:“下官不是要写奏本,侍郎不必惊慌。” “哦,这样啊。”我长吁口气。 “侍郎怎会跑去后宫的?”谢沉砚又将眼睛转过来,凝视于我。 “此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在晏濯香跟前丢人倒也罢了,再在谢沉砚跟前丢人,我一张老脸就挽不回来了。 “哦。”谢沉砚见我为难,便也不再深究,思忖了一会儿道,“上回杏园案子尚未完结,三司会审也审了个莫名其妙,虽然圣上不让再查下去,但留待隐患开枝散叶,日后只怕祸患无穷。” 我忙瞧他,琢磨着措辞,“据说……谢御史被降了职,可是……因为……三司会审的事情?” 谢沉砚低头瞧着茶杯里的绿叶子,淡淡道:“宦海沉浮,再寻常不过。” 我顿时觉得此人身后放射着万丈光芒,人家被降职后多么淡定,我被削了俸禄就哀叹连连,相比较起来,我是多么庸俗,多么不堪,多么无耻。我正在忏悔时,谢沉砚忽然双目辉辉地望着我,“御史台人事多变,顾侍郎不必自责。” “自责?”我从鞭笞自己灵魂的情境中醒过来,不解地瞧向他。 这时,取了笔继续在纸上书写什么的晏濯香也不抬头,闲闲道:“顾侍郎想必是在对比与谢御史的境界高下,或许大概并没有因可能也许有的牵连而产生某种些许特定的自责吧。” 我埋头喝水,顾左右而言他,“这铁观音果然是名茶啊名茶,提神得很!” 谢沉砚瞧着我,欲言又止。 “谢御史有话直说。”我诚恳道。 谢沉砚瞧了瞧我,再瞧了瞧我手里的茶杯,“这个,似乎,大概,是碧螺春吧?” 我低头看着水杯里泡着的叶片,色泽碧绿,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披茸毛,果然是碧螺春不假。“谢御史对茶颇有研究啊,啊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一眼瞥见晏濯香在写字,忙伸长了脖子,“晏编修在写公文?” “子夜时分,三人对饮,写公文岂不煞风景。”晏濯香取了一张纸摊开在我跟前,看着我笑道,“天牢内,侍郎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不待我回答,他提笔在白纸上飞舞了一个字,正是那日天牢内我拿树枝在地上草书的一个字,居然模拟地纤毫毕致,若不是看着他在我面前当场写下,我只怕要怀疑这是我什么时候梦游写的字。我想起那日对他允诺的,什么时候认出这是什么字,什么时候本官就不吝赐教。 我合上扇子指着白纸黑字道:“晏编修可辨认出来了?” 谢沉砚凝视着这个草书,蹙眉,“这也能辨认出来不成?草书成这个模样,莫非是顾侍郎的字?” 我谦虚地应了一声。 晏濯香又取了一张纸,垫在方才的纸上,再提笔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运笔有力,开阖大气,字迹端妍,呈在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没说话。谢沉砚也看了一眼,念道:“香。” 的的确确是个“香”字。 谢沉砚拿起先前那张纸比对,诧异不已,“这如何能看出来,是个香字?” “是啊,这如何能看出来?”我附和道。 晏濯香搁笔,并不回答我们的疑问,面上一笑,将话题扯了回去,“顾侍郎该兑现自己的话了吧?” “那是应该的。不过,今晚难得大家兴致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喝酒吧?”我将手里的茶放到案上,嘿嘿一笑,“喝茶终究寡淡了些。” 第12节 “这么晚了……”谢沉砚迟疑着。 “不晚不晚,子夜正好!”我从坐席上爬起来,扇子塞进后衣领里,揉了揉膝盖。 “喝什么酒?”晏濯香显然对我的提议抱有怀疑。 “全京城最好的酒!” 在我连骗带哄之下,谢沉砚与晏濯香随我踏上长安街头,最后站在了醉仙楼招牌下。 “这……”谢沉砚定在了原地,神态有些纠结。 晏濯香但笑不语。 我忙解释道:“谢御史,我们只喝酒,不留宿!” “可……”谢沉砚还在纠结。 “喝酒不喝醉仙楼,便作至尊也枉然。”我随口诌了一句,拉着谢沉砚袖子,摇着扇子,诡笑着迈步入了青楼大门口。 “姑娘们,顾大人来了,小晏探花也来了!”老鸨秀娘眼尖,一眼瞅着了我们,兴奋地大喊,“哎哟,小兰,你个死蹄子,不知轻重,快别理那个韩肉包,接待顾大人和小晏要紧!” 我们一行三人方迈入大门,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瞬间便将我们围了个举步维艰。 “顾大人,好久没来了!” “小晏,这么久不来,可是把我们玉姑娘给忘了?” “诶,这位公子可面生的很呐!” 拉拉扯扯中,我被拽到了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中,晏濯香被拉到椅子上坐了,谢沉砚脸色泛红站在原地一步也撼不动。 我被灌了两杯酒,塞了半根香蕉,啃了一串葡萄后,瞧见谢沉砚还站在原地与姑娘们对峙,他一眼朝我望来,眼波动荡,我小心肝一颤,忙推开面前的姑娘,挤入人潮中,把谢沉砚给捞了回来。 “顾大人,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谢沉砚坐在我对面,神态说不出的纠结为难,一句话没说完,被旁边的姑娘给灌了一杯酒。 我瞧得心头一颤一颤,谢沉砚被呛得咳嗽,旁边的姑娘忙给他捶背,娇嗔道:“哎哟,这位公子不会喝酒?” 我也颇感诧异,担忧问他道:“谢大人酒量如何?” 谢沉砚咳嗽完后,答我道:“一般。” 我琢磨不透这个一般究竟是几斤几两,不过应该还成吧。我拉着给他灌酒的姑娘们嘱咐道:“这位可是名门望族谢家的公子,你们可得服侍周全了,灌酒慢些,别呛着他。” “哎哟,顾大人可真是,这般叮嘱,莫非是不舍得?”一个俏姑娘往我脸上摸了一把。 “顾大人断袖断得厉害,都断到谢家头上了,妹妹们日后只怕盼不着顾大人了!”又一个俏丫头在我心口摸了一把。 谢沉砚见我被摸来摸去,不由脸色尴尬,神态僵硬,“顾、顾大人……” 我在被灌酒的空当对他摆摆手,“谢公子吃好喝好,权当宵夜了。” 我再抽空从美人们的脑袋上望过去,就见晏濯香微笑地坐在姑娘们中间品酒,一看就是老江湖。 我鼻子尖,忽然闻见一阵熟悉的香气从楼上蔓下来。就听某个嫖客兴奋地喊了一句,“花魁玉生烟,终于肯下楼了!” 再听某个姑娘揶揄道:“小晏探花,你的玉姑娘来了!” ☆青楼一夜,谁与风流 满花厅的少爷公子姑娘丫头都疯狂地开喊:“玉生烟,玉姑娘!玉生烟,玉姑娘!” 我一边耳鸣一边朝众人目光聚集处望去,二楼栏杆处倚着的绝代佳人,眸若秋水,眉如远岱,肤赛桃花,唇似点绛。我瞧得一阵心神荡漾,几杯酒下肚后,眼前仿佛出现了纷飞的桃花瓣,我乘着清风,踏着花瓣,一跤跌进美人的酒窝里。 “瞧顾大人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旁座的姑娘小兰嗔怪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把我给捏醒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花魁,本官前几日怎么没瞧见?”我手里扇子挑着小兰姑娘的下颌,眼睛还瞅着二楼的花魁。 “不知道我们妈妈是从哪里挖来的,也就这几日选出的花魁,这玉姑娘一来醉仙楼啊,所有的姐妹都不与她争了。”小兰倒了杯酒坐到我腿上来,娇媚地往我嘴里灌酒,硬是把我垂涎花魁的视线给挡了个严实。 “怎么不争了?”我搂了小兰的小蛮腰,色迷迷地笑着。 “连顾大人的眼睛都瞧直了,怎么不争还用说么,人家玉姑娘美人如玉,谁能争得了花魁的位子!”小兰不是味地说,见我眼神又不自觉溜了出去,便又发起嗔来,“你瞧人家谢公子,可没这么贪看玉姑娘的!” 我才想起谢沉砚在身边,往他那里一看,果然见他视线没在花魁娘子身上,却似乎在我和小兰身上。我见他神色仍然不太自在,便对他嘻嘻笑道:“谢大人,男人哪有不喝花酒的,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谁知,谢沉砚面色僵硬,目光忽然冷下来,扫我一眼,“顾侍郎习惯,不必让所有人都习惯!”说着,他不再理睬身边任何姑娘,甩袖子起身就要走人。 我听着这话心里颇不是味,推开怀里的小兰,拽住谢沉砚袖角,赔笑道:“喝酒就图个痛快嘛,何必生气呢,算是我说错话了成不?” 谢沉砚冷淡地回视我一眼,“喝酒便喝酒,为何非要女子作陪!” “这个……这个其中滋味,只有身处其中,才能领悟……哎谢大人,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又错了!”我再将他拽回来,忙不迭赔罪。 我们这拉扯的空当,花厅里已经闹起来了,老鸨秀娘钻进钱眼里去了,居然扯着嗓门喊,今夜谁出价高,花魁今夜便归谁。老鸨的破锣嗓还没消停,西厅就有嫖客踩凳子上桌子撸了袖子喊价:“老子出五十两!” 东厅立即有暴发户一掌拍案,大喝:“大爷我出价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前厅有倜傥公子哥摇着扇子加价。 “三百两!”后厅一位花袍男子一口喊价。 老鸨秀娘倒吸一口气,拿帕子擦了擦额头,试探道:“这位爷,敢问是三百两银子么?” 那位花袍男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金牙,“银子多寒碜,老子出的是三百两黄金!” 整个厅里顿时无数的抽气声,连我身边的小兰都抽了。秀娘翻了翻白眼,险些晕过去,幸好及时掐了自己大腿,才留了一分清醒,哑着嗓子颤抖道:“玉姑娘今夜就归……” 不待老鸨说完,我将手里拉着的谢沉砚一把按到椅子上,同时一掌拍到桌子上,高声喊道:“五百两!” 所有人朝我看来,秀娘听见“五百两”这个亢奋的字眼后,毫不含糊地翻着眼皮晕过去了。 小兰肝肠寸断地望着我,谢沉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二楼的花魁淡淡地扫我一眼。 老鸨被掐了人中后醒转,立即颤巍巍爬起,深情地朝我望来,“花魁今夜就归顾……” “六百两。”不远处有人淡淡道。 老鸨一句话没说话,再次翻了白眼,倒下去了。厅里所有人同时抽着冷气转了目光,我亦随众人望去,他娘舅诶,出价的不是别人,正是晏濯香这厮! “花魁今夜……”老鸨被人扶起后,攀着桌缘爬起了半个头。 我啪地打开扇子,沉着嗓子道:“七百两!” “八百两。”晏濯香淡定地品酒喊价。 “一千两!”我愤然一脚踏上凳子。 “一千五百两。”晏濯香搁下酒杯,向我望来,浅笑,“顾大人需量力而行。” 我心中的火焰腾地上来,我顾浅墨在青楼向来挥金如土,居然有人挑战我的尊严! 我扯下腰间佩玉,带着穗子晃在空中,摇着扇子道:“此物乃是昆仑绝顶美玉,价值十个醉仙楼不止,黄金有价玉无价,无价之玉赠给玉生烟姑娘,正是美玉配美人,不知玉姑娘意下如何?” 我手里垂下的美玉在灯火下流动着梦幻一般的色泽,老鸨尚未爬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去,人事不省。 花魁玉生烟款款下楼,香风顿起。在众人的注视中,美人一步步向我走来,眼波一分分流转,我手里的酒杯都快握不住了,小兰泪奔而去。 “玉生烟见过大人!”花魁娘子对着我盈盈一拜,嗓音动听之极。我笑弯了眼,忙一步上前将美人扶起,拉着她的小手坐到身边。对面谢沉砚看着我,表情难以揣度。 我打着扇子,瞥了一眼到晏濯香身上,此人宠辱不惊,得失淡然,心上人被抢也不见沮丧悲愁,不过我揣测,或许人家心中悲愁只不表露出来罢了,如此一想,我便甚感快慰。 “顾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花魁娘子笑着为我斟酒,一颦一笑都极尽风情。 我摸着美人的小手,笑眯眯问:“什么名,什么不虚传?” 玉生烟抽回自己的手,端酒到我嘴边,一边喂给我喝一边笑道:“顾大人青楼美名万人传。” 朝堂里我有的是臭名,在青楼有美名传,也是不错的。我喜滋滋握住美人的柔荑,“本官还有美名?” 美人冲我一笑,“顾大人一掷千金,一世风流,长安的纨绔子弟没人及得上,大人尽管断袖,却也恋红颜,博爱如斯,怎不叫人钦佩!” 我捏着酒杯,左思右想,思量不来这是怎样一种美名。对面谢沉砚被一口酒给呛住,低声咳嗽。 “对了,美人陪酒,可不能冷落了谢公子。”我将美人介绍给谢沉砚。 花魁就是花魁,得了我的授意后,款款坐到谢沉砚身边,柔情似水,极尽缠绵。对本官,这玉生烟可没这么热情,摸个小手都要抽回去。我心里有点不是味。 谢沉砚不得已被灌了几杯酒,脸颊略有酒晕,我瞧着煞是好看。 “在下不能……”谢沉砚眼中已有醉意,推开花魁手里的酒杯,扶着桌缘要起身。玉生烟将他拽回来,身体一转,便倒进谢沉砚怀里去了。 “噗!”我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玉生烟搂着谢沉砚脖子,笑容妩媚,“谢公子醉了,可要歇息?” 谢沉砚起身不得,忙推道:“时辰不早,在下告辞!” “我送谢公子回房歇息吧。”玉生烟身体灵活,从谢沉砚大腿上下来后,半扶半拉地,就拐了谢沉砚上楼。谢沉砚半醉半醒,拽着楼梯扶手要下楼,急道:“姑娘请放手!” 几个丫头帮着玉生烟把谢沉砚给拉上了楼,进了卧房。 我手里的酒杯“嘭”的一声落地,这才惊醒了我,我一个激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小兰嗔怒着蹭到我身边,捡起地上的酒杯,“这下好了,顾大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美玉赠美人,美人却另寻了他欢。” 我肚子里的酒劲也上来了,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发晕中似乎看到了远处晏濯香玩味的目光。我懒得理会,一把扯过小兰,问道:“怎么回事?你家花魁怎么跟别人跑了?” 小兰落井下石道:“哼,谁让顾大人长得太女相,没有人家谢公子有男子气概呢!” 我打开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又灌了一杯酒,蹭地站起来,转身便上楼。 “顾大人,你到哪里去?”小兰在后面跺脚,“没有花魁,还有人家嘛!” 上楼后,有几个丫头来阻拦,我虽醉意熏熏,脚上功夫却未落下,当下施展凌波微步,绕开了所有人的阻挡。花魁房门被上了闩,我提起一口气,一脚踹去,绣门喀喇一声倒向一边。 闯入春闺后,一眼便瞧见扭作一团的两人,谢沉砚与花魁拉拉扯扯中早丢了外袍,连内服都被扯去了大半,衣襟大开…… 我瞄了一眼,只觉鼻中一热,有股热流汹涌而来。我忙一把捂住鼻子,气愤道:“休得无礼!” 将谢沉砚推到榻上后,玉生烟回眸看我,笑着,“顾大人的意思是,三个人一起?” “什么?”我不由自主朝着某个极度下流的方向想去。 玉生烟起身到我跟前,在我神游的空当,往我腰上一拍,我一个不妨,几步前跌,栽头倒向床榻,正将一个即将奋力爬起的身体撞了回去。 “原来顾大人是这么个意思。”玉生烟暧昧地笑着,“那生烟就借个地方,顾大人好生断着,我不打搅了!” 我头晕眼花,却也爬不起来,迷蒙朦胧中,抱着一个厚实的身体滚到了一边。 ☆毁人清誉,举手之劳 漆黑的夜过去后,微明的天光薄薄透过纱窗。身边有人动了动,僵硬了刹那后,一个反应过激的动作将我掀得险些落了地。我缓缓翻了身,滚回柔软的床中央,习惯性动作揽过手臂,抱住了一个什么物事,半趴着满足地继续睡去。 我再度被掀翻,四爪朝天,我闭着眼皱了皱眉,揽着什么物事的手臂带了过来,一拉,一扯,一个重物迎面扑来,风声飒飒。 我忍着困意,极为勉强地启开了眼睛一条缝……再启开一些…… 这一定是做梦,我又闭上眼睛,接着睡觉。 第13节 身体上方的人影挣扎着,似乎打算从我魔爪中逃脱。为了好生睡觉不被打搅,我将人影的手臂一甩,这下该安生了罢。 风声再起,愈发摧枯拉朽,一个颇重的身体完全趴到了我身上,额头碰额头,嘴唇碰嘴唇…… 嘴唇?嘴唇! 我两眼圆睁,贴着我的人影在我险些聚不起光的眸子里勉强聚成了个人像,宿醉头疼中,我脑子略有迟钝,静静辨认着这人。 人像连忙抬起头,看我的一眼中极为震惊,愧悔,惶恐,自责,薄怒,“顾、顾侍郎……” “谢御史?”我努力看清面前的人,在看清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炸。 连累人家跟我一起断袖,这可万万使不得。我撑着床打算坐起身来再作计较,尚处在震惊中的谢沉砚见我有所动,也转了转头,结果,这一抬,一转,两颗脑袋再碰一处,而且更严重的是,一个微微错开的角度后,鼻子下的两张嘴也咬到了一处,比方才还准些。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边,稍稍的停顿后,一个略低的嗓音道:“已是上朝的时辰了,濯香可替为告假。”说完,一点停顿也没有,脚步声转了出去。 我脑子里一团糨糊,赶紧扭头错开角度,毁人声誉当真罪该万死。 谢沉砚红着脸爬下了床,似乎再不敢跟我呆一张床上。方落地,又歪着坐了回来,拿手揉着额角。 “宿醉,头疼难免……”我也将自己挪开了一些,没话找话,低头,蓦然瞧见自己衣襟上点点血迹,研究了一番,最后确定是昨夜没捂住的鼻血。 谢沉砚不答话,勉强起身到了桌边,倒了杯茶喝。我瞧他背影,实在不敢确定此人会在哪个时候爆发,哪个时候参我一本。还是趁着各自沉默无言的大好时辰溜之大吉的好。 我悄寂无声地下了床,不动声色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蹭到了门边。 “顾侍郎去哪里?” “那个,回、回府……”我依着门边,不敢转身,小心翼翼道。 “……我也回府更衣,该上朝了。”谢沉砚从桌边摇摇晃晃起身,越过我,径直往外走。 我瞧他走一步稳两步歪三步倒,赶紧跑上前扶了一把。 我下楼向老鸨租用两顶轿子,秀娘瞅我再瞅谢沉砚,一咧嘴,道:“咱替顾大人省点钱,一顶轿子,够用。” 一顶轿子抬着我和谢沉砚回了侍郎府。 在轿子里时,我怕再撞着谢沉砚,便一个人趴在一边,一路又睡着了。到府时,我还没醒。被人扶出轿子时,我方掀了一点眼皮。 “这一夜,又是去哪里喝酒了?”梅念远一边扶着我一边命人扶着谢沉砚,对我说话的语气颇为清淡。 我半倚在他身上,嘴角一翘,“醉仙楼。” 没走几步,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即将跪地,梅念远伸手将我扯了回来,低头忽然瞧见我腰间少了样东西,“大人的玉呢?” 我咧嘴,“美玉赠了美人。” 梅念远手上一松,我软绵绵便要萎顿于地,又被他一把扯了回来。他愕然道:“送了人?” “送了花魁。”我脚步依旧发软,不靠着人,完全没法迈步,梅念远停了,我便也随着停了。 他盯了我许久,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却也有几分清醒,冲他微微笑,“总管……” 梅念远什么话也没说,送我到卧房。我被放到床上后,沾着枕头便觉浑身轻松,睡自个床上舒坦多了,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谢沉砚,便撑着眼皮,吩咐梅念远道:“留谢大人在府上解酒,待我醒了再放他回去,切记了。” “你睡吧。”梅念远在床边道。 我闭上眼一分分陷入沉睡中,没有听见有脚步声出门,知道梅念远还没走,却也没力气再说话了。 一觉醒来,日头西斜。我素来饮酒成习惯,烂醉如泥也好,宿醉也好,睡一觉就好,也不用什么解酒醒酒汤。这一点,梅念远清楚得很,我醉了不吐不发酒疯,给府中老小减了不少负担。 就是醒来后,脚步有些虚浮,眼神也不大好,出房便撞了梅念远。 “谢大人可还在?”我捂着额头,问道。 “在客厅。”梅念远让路到一旁。 我才走了一步,他又道:“大人前襟上是什么?” “鼻血。”我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么出去不妥,“给我换身袍子。” 赶到前厅时,门口站了一排的人,我心脏扑通一声,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梅念远在我后边解释道:“男宠公子们得知这位是隔三岔五朝堂上弹劾大人的御史,都赶来亲眼瞧瞧罢了。” 我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在整日就爱看热闹的众男宠们身后咳嗽一声。男宠们回神,意识到我来了,忙让开道。我在媚眼纷飞中穿过厅门,一步跨过门槛,见谢沉砚在客厅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我府上的云雾茶。他抬头见到我,神色有一刹那的复杂,茶杯顿在了手心。 我也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张口笑道:“府里人没见过世面,谢大人不要见怪。” 谢沉砚望了眼厅外仍在围观的美男们,总结了一句,“顾侍郎府上男色果然众多。” 我瞧了瞧他面容,心里不自觉对比了一下美色,转头对围观的众人甩了甩袖子,“散了散了,该是读书时间了。” 男宠们怏怏然磨磨蹭蹭撤了,甚是不甘心。没了围观的,顿时清风入室,甚是舒心。 “今日告假不上朝,是我仕途生涯头一遭。”谢沉砚声音也如清风一样淡。 我脸皮扯了扯,歉然笑道:“都是我的错,昨夜若不拉着你和晏编修往醉仙楼喝酒……” 谢沉砚看着茶杯里的水波,眉目间一层心事一层无奈,“御史台今非昔比,朝中事,也愈发比不得从前了,如有一团迷雾遮盖,怎么也看不透。” “清者清,浊者浊。”我轻描淡写地摇扇,“看不透,便不要去看罢!” 他转头看我,许久也未说话,不晓得是当我圣人看还是混账看。我自认浅薄比不得心怀天下的御史,也不装高深装深沉了,合上扇子搁下茶杯,起身笑道:“我带谢御史往院子里走走吧?” 绕着池塘湖水走,谢沉砚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便在前,他在后,闷头走了一阵,半天找不到话题,愈沉默便愈让人脑中重演醉仙楼不堪的一幕,我实在羞愧不迭,捡着一处石桌棋盘赶紧坐下,乐呵呵道:“谢御史可愿来局棋?” 下下棋,换换脑子。 结果三心二意,五局输了四局半,剩的半局还在死死支撑。 “侍郎没专心。”对面谢沉砚一言概之。 我手里白色棋子丢进棋钵里,眼睛看着棋盘厮杀的阵型,口里却道:“谢御史前途因我顾浅墨而毁,实在对不住得很。”憋了许久,道歉的话,终是说了出来。 他沉吟了一番,方道:“顾侍郎如朝堂一般,都是一个迷局,令人解不透。” 我捏了一枚子,放到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送死的举止,只看对手吃是不吃。谢沉砚思量了一会儿,看我道:“我若吃了这一子,你便活了,可我若不吃,你如何翻盘?” 我哈哈一笑,“那我就输了嘛。” 他愕然,“认输?” “认输。”我打开空白一片的折扇,无画也无字,洁白一片,“愿赌就要服输。” “侍郎每一步都是在冒险,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总想着有后路,多无趣,是不是?” 梅念远来问我晚饭的事,千澜不知怎么跟来了,见我跟旁人对弈,不开心地站在一边。我想起曾有一次,在书房望着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深情道:“我只跟千澜对弈。”彼时他巧笑倩兮。而此时,我自毁承诺。 “大人今夜可跟千澜一起吃饭?”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千澜无辜又期许地望我。 我回看了一眼棋桌边的谢沉砚,他低着头收拾棋子。 “今晚有客人。”我没看千澜,往外走了一步。 “大人!”千澜扯住我袖子,神态倔强,“他是什么客人?整日弹劾你,跟你作对,看不得你受宠,如今你被赶出朝堂被扣了俸禄,他又来做好人么?” “住口!”我实是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千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沉砚合上棋钵盖子,起身放下袖子,对我道:“打搅了一天,也该回府了。” 留了一翻,也没留住。 送走谢沉砚后,我回到前厅,撩了衣摆往门槛上一坐,倚着门框,抬头看星星。梅念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大人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睡了一天了,怎会不饿。” “总管。”我仰着头,将看星星的目光转到梅念远身上,“我带谢沉砚逛青楼,争花魁博缠头,又留宿一夜,他必官降三级。” ☆墨迹倜傥,卖艺卖身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卧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忽然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传来,我受了惊,裹着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轻。我揉着一把要散架的骨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又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 起床气自丹田内升腾而起,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拉开了房门,一步没跨出,就见一阵浓烟奔了过来,呛得我流泪。我站在房门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妇儿了还是升官了,大爷的谁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闹成一锅粥的沸腾声霎时如被浇了一瓢凉水,静了下来。烟雾中,千澜跑得最快,到我房门口,一脸喜气要汇报什么,见我这副模样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张着口没说出话来。 院子里男宠们一团又一团,个个都穿得甚是喜气洋洋。我披着一头未打理的毛发,裹着一身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带着一脸不能惹的怒气,步步生风到了前院。男宠们都噤了声,一个个低头又忍不住将饱含热情的目光瞟过来,我一律视而不见。 小龙也不敢回话,飞奔而去拉了总管来。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顾浅墨平时脾气极好,被人说斯文败类遗臭万年也能面带微笑,但只一样惹不得,起床气上身的时候,万万没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声,唯恐跟我有一点交集擦出一点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烟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远自后院赶来,扫了一眼周围,到我身边轻语道:“大人小心着凉。” 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院子里挂的灯笼条幅一一横指过去,责问:“这是唱的哪出?总管是没瞧见还是没听见?府里乱成一锅煮,梅总管是比本官还睡得熟?” 梅念远看着我,定了一眼,眸子深处起了某种波动,我转了眼没去看,一腔火焰还在心口喷薄。 许久,梅念远低沉的嗓音道:“念远失职。” 我冷着脸,不言不语。梅念远带着人去撤了红灯笼红条幅。千澜垂着头蹭过来,抬起脸,委委屈屈又自甘认罚的模样,怯怯道:“这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责骂总管……” 我继续冷着脸,“你的什么主意?” 千澜怯声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谢沉砚御史一职……” 整日弹劾我的政敌被降职,所以全府才这么欢欣鼓舞。我淡淡问了一句,“谢沉砚现在什么品级?” “八品的国子监学正。”千澜望我一眼,回道。 我转身,衣带当风步履从容地回了卧房,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无人打搅。 起床后,长萱来伺候我更衣梳发,洗漱后,小龙送来饭菜。平日,都是总管亲自来送饭菜,小龙倒是头一回。 我用完饭,漱了口,气定神闲道:“小龙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饭的事,就由你负责了,月俸涨五十钱。” 小龙先是惊喜了一下,后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总管没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我在小龙头上敲了敲。 吃饱了饭,到后院池塘边散步消食。还没下台阶,一眼瞥见五十丈外垂柳下的两个身影,梅念远,如歌。我一步拐了回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边,闭目,凝聚精气神,耳力顿时倍增。 “千澜近来也不理我了,可还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声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远的声音。后面的是耳语,我听不甚清。 “总管今日被她当众责骂,她也忒不识好歹……”如歌的声音。 我却没再听见梅念远的声音,不知又是耳语,还是没说话。偷听了没几句,如歌便快速离开了柳树下,梅念远则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第14节 我转出藏身的石头,蹲到池塘边,捡石子往水里扔,扔一颗,又一颗。 老狐狸不准我入朝,半年的俸禄也落不着了,这几日我窝在自个儿卧房吃喝睡,并思索人生谋财等重大问题,除了去茅房的时间,几乎没踏出院子一步。 三日三夜后,我淫/笑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大、大人……”男宠阿沅被放出了柴房后,锲而不舍地在我院子外徘徊,撞见我出来,又高兴又羞怯。 我拿扇子骨挑起他下巴,继续淫/笑,“想不想陪本官发财?” “发财?”阿沅眼眸一亮,果然同我是一路人。 “去书房,准备笔墨纸砚随本官发财去!”我撤回折扇,啪地抖开,摇着扇子,往门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我时断时续的笑声,令旁观男宠们侧目。 半个时辰后,我选好了址,正式在长安最为宽阔的朱雀大街旁摆了摊,树了幡,上书:顾浅墨真迹题字,一字十两。 我特特穿了一身白衣,坐在书案台子后,斯文地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左右瞟着过往的行人,过往行人也时不时瞟着我。阿沅穿了一身红配绿,艳如牡丹,绿如青葱,却将自己缩在幡帛后,不愿见人。 我斜着目光过去,“都是做男宠的人了,害什么羞。” 阿沅捂着脸,“呜呜……人家不是害羞……呜呜……大人让人家穿这身衣衫,人家没脸见人……呜呜……” “啧,此言差矣!”我淡淡道:“本官穿得过于清淡,你作为陪衬,就得穿得艳丽一些,试问,除了大红大绿外,还有更艳丽的颜色么?” “没有,呜呜……可是……” “这不就对了,人生在世,不要老想着可是但是然而不过。”我一面对阿沅进行人生开导,一面瞅着一位妇人带着丫鬟走了过来,看穿着似乎是小富之家,我随即换上倜傥生风的笑颜,“这位夫人……” “你是顾浅墨?”美妇人捧着心口,一脸惊喜地望着我。 “正是不才区区在下。”我让自个嗓音极尽温文尔雅。 美妇人抽了口气,翻了翻眼皮,所幸有丫鬟扶着,没有晕过去,猛吸一口气后,一个纵身扑到我书案台子上,吓得我一抖,一缩,扇子落了地。 “顾浅墨顾侍郎?” “如假包换。”我尔雅不起来,坐姿改为半蹲,一手还扯了阿沅,若面前妇人再有什么过激举动,我直接拿阿沅作肉盾。 美妇人面含春愁,“请顾侍郎为我题一幅字,顾侍郎的真迹,妾身一定好生收藏!” 我坐回椅子,颤巍巍挽起袖子,强笑道:“夫人要什么字?”阿沅磨磨蹭蹭到案边,同样颤巍巍地研磨。 方提了笔蘸了墨,就听美妇人含情脉脉念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脸皮抽搐,落不下笔去,抬头冲美妇人干笑,“这个……不妥吧?” “顾相公……”美妇人迷醉地瞧着我。 “夫人……”我亦缓缓将她望去,“一字,十两。” “我家夫人不差钱!”身边的丫鬟看不过我的磨蹭。 “咳!”我铺平了纸,再望美妇人,“那不如,写个全句吧。” 片刻工夫,一副顾氏草书出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收银一百四十两。 美妇人捧着我的真迹,喜极而泣。阿沅与我清点银票,亦喜极而泣。 两厢没泣完,三个旋风少女接踵而至,我赶紧按住被风刮起的白纸,“三位小姐……” “顾浅墨?!”旋风少女甲瞪着铜铃般的眼眸,喜形于色,“活的顾断袖?!” “原来传说是真的!”旋风少女乙漆黑的眼眸化作了红心状,“这模样不断袖,谁还断袖!” “传言诚不我欺!”旋风少女丙一眼瞅着了阿沅,“这是顾断袖的姘头?” 我用目光静静将三位少女扫过去,淡定道:“除了卖字,今日本官不接受任何涉及本人**的提问。” “那卖完字以后呢?” “同样不接受。” 三位旋风少女对视,交头接耳。 “一字十两可不便宜!” “先买了再倒手卖,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错!传说顾断袖书法卓绝,一字难求,连皇帝都得下高价才能得!” 商量完毕,三位少女纷纷转身到我跟前,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未听见她们的小算盘。 “顾断袖,给我写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抬了抬眼皮,“一句太落单,不如写个全的?” 旋风少女们迟疑了片刻,最终同意一人一副全句。 第二单生意,三副字。 收银四百二十两。 阿沅数银票数得口水不够用,我将他按到桌子底下一脚踹去,“不要坏了本官的形象。” 开张大吉,接踵而至挥汗如雨的路人都挤到了我摊位前,围观者更是不胜枚举。 ——顾浅墨卖艺了! ——顾浅墨卖身了! ——顾浅墨卖男宠了! 人言可畏,以讹传讹,围观的路人愈来愈多。一条通阔的朱雀大道被人海截成了两段,上演了一场长安行路难的剧目。 我卖字卖得手酸,还得不时接受如此这般的问价:顾断袖,你家男宠几个钱? 阿沅眼泪汪汪咬着手帕,“奴家不卖身。” 我正琢磨要不要买十送一,即买十副字送一个男宠,或者买一送十,即买一个男宠送十副字。就听见一阵喝骂声自远处而来:大胆刁民,竟敢拦了阁老大人的路,都给老子闪开! “大、大人饶命,这、这都是顾侍郎卖艺……” “哪个顾侍郎?” “回、回大人的话,门下侍郎,顾浅墨。” 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卒闯入人群,拔刀就到了我铺子前。 ☆官高一级,就压死你 一把佩刀入木三分地砍上了案台,劲风将我胳膊下压的白纸吹得呼呼作响。我将手头正写着的字收了个尾,完成了个潇洒的枯丝飞白,才抬了眼向钢刀瞟去。 “大胆顾浅墨!挡了萧阁老的道,你可知罪?”佩刀护卫喝声虎虎生风。 “萧阁老?”我搁下手中笔,抬头问,“在何处?” 佩刀护卫转身,往侧后方一指,“可瞧见了?” 我打着扇子,朝人群后望去,果然见着阁老的轿子落于朱雀大街一旁,由于人潮涌动,轿子寸步难行。三朝阁老萧阶撸着一蓬白须,出了轿子,目光不耐地打量着眼前的长安子民,愠而冷的眼刀越过无数的路人甲乙丙,直直向我飞来。 我一激灵,忙转了目光,向佩刀护卫赔笑道:“瞧见了,瞧见了。” “耽搁了阁老的要事,你一介侍郎担当得起么?”护卫冷眼道。 “担不起,担不起!”我继续赔笑。 “还不收摊?”护卫冷喝。 “收摊容易,可是……”我蹙着眉头,“卖不了字,得不了钱,饿死侍郎府上上下下三百来号人,阁老担得起么?” “你——”护卫一愣后,便要勃然大怒。 我合起扇子,扇骨往砍入案台的钢刀上轻轻一压,眉头一拧,“再说,我摆摊就占这么一块地方,离阁老的轿子还有老远的距离,这要挡也挡不着啊?” “你——”护卫再一愣,怒然拔刀。 我身边的阿沅两腿直抖,哆哆嗦嗦扯着我袖摆,“大人,我们、我们还是……还是收摊吧……” 围观的百姓也都吓得后退不迭。 “进账多少?”我眼睛一斜。 阿沅抖着手,清点腰间绑着的布囊里的银票和碎银子,“一千三、三百两!” “少了点。”我微叹。 一阵絮叨后,阿沅见佩刀护卫还维持着拔刀的姿势,站在案台前听我们说话,脸皮涨得发紫。阿沅又扯了扯我袖口,“大人,他、他怎么不砍我们?” “这位军爷下不了手吧。”我嘴角扯了扯,向护卫看了一眼。 “原来、原来是个好心肠的人!”阿沅抚着心口,长吁口气,“吓死奴家了!” 护卫脸皮由紫转红,由红转紫,目光从刀背转到我脸上,再从我脸上转到刀背,迷惑与愤怒在他眼中鏖战。 “磨蹭这许久,还未将扰乱长安秩序的刁民抓获么?”人群后,排众走来一人,严整的官袍与些微发福的体态,一眼便能认出,正是御史台的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 我收回扇子,摇开扇面,打着风。 佩刀护卫拔出了刀,连退数步,跌了个倒栽葱,惹得围观路人一阵哄笑。 吴德草背着手瞄了一眼护卫,再瞄一眼我,一抱拳,“哟,这不顾侍郎么?” “哟,吴大人,许久不见。”我回了个礼,“令尊令堂还好么?” 吴德草正要答句好,忽然闭了嘴。我拿扇子一敲头,“抱歉抱歉,忘了前不久吴大人回家奔丧的事了。吴大人节哀顺变!” “有劳顾侍郎记挂!”吴德草神色莫测地瞧着我,换了话题,“顾侍郎在朱雀大街摆摊,可让本官为难得很呐!监查百官,乃本官职责所在……” 我正虚心聆听,就见人群后的萧阁老大踏步走来,白须飘飘,面皮冷冷,声如洪钟一声怒吼:“顾浅墨你为官不恭,知法犯法,扰乱长安,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拿下此人!” 五名护卫快步上前,持刀向我奔来。 阿沅瑟缩在我身后,惊恐不已,“大、大人……” “萧阁老,有话好说嘛。”我赔笑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身体撞得书案倾斜,案台上的笔墨纸砚顿时飞了出去。 笔杆点中了一名护卫的眉心,哀嚎倒地。 墨汁泼上了一名护卫的眼睛,停步揉眼。 纸张贴上了一名护卫的鼻孔,停步挖鼻。 砚台砸中了一名护卫的脑门,闷声倒地。 萧阶胡须乱抖,狠狠甩袖,“来人!” 第15节 十名护卫从萧阁老身后奔来。 阿沅扑进我怀里,直抖,“大人,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定要同穴!” 我摸着阿沅的脑袋,心道果然患难见真情呐,尚未感慨完毕,就见铁链枷锁当空抛来。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浅色衣衫的身影,我便要抱着阿沅蹲到桌子底下了。 于是彼时,我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模样淡定对敌,于是此后,长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流传了本侍郎“朱雀卖艺逢变生,笑傲台阁尽从容”的美名佳话,勾栏说书与传奇话本亦由此衍生。 且说那时无情铁链当头兜下,寒风凛凛,一个浅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掷出了手中的一卷画轴,只见画轴凌空飞过,绕住铁链旋转数周,最后以一个铁轱辘的形状,从我脑袋顶上飞了过去,同时阿沅也应景地晕了过去。 如此一番手艺活在朱雀大街的上空上演,震惊了围观的路人。铁轱辘重重坠地后,浅色身影的人也已到了跟前,衣袂飞展,抱拳一礼,“下官见过萧阁老。” 萧阶静而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晏编修也来卖艺了不成?” “朱雀大街,众目睽睽,万望阁老低调行事。”晏濯香和婉道。 “好个低调行事!”萧阶鼻子里哼了哼,一手指向我,“敢问晏编修,这位门下侍郎挡道设摊,扰乱长安的行径可算低调么?” 晏濯香转头看了我,我亦看他。 他目光停顿了片刻,再看了地上的一堆狼藉,回头对萧阶道:“顾侍郎此举虽情有可原,但毕竟有损官仪,可详加劝阻,或上奏参本,停职降俸。” 我冷吸了口气,从后面死死盯住这位探花郎。 萧阶呵呵笑了一声,极为阴险,“原来需要晏编修指点老夫该如何做。” “下官不敢!”晏濯香极尽谦恭道。 这时,吴德草上前对萧阶道:“阁老,时辰不早,还是入宫见了圣上再行定夺吧!” 萧阶冷然甩了袖子,坐进轿子,与吴德草一同入宫去了。朱雀大街上,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我一扇子将阿沅敲醒,“再睡,本官可抱不住了!” 阿沅醒来后,委屈道:“奴家、奴家明明是晕过去了!” 晏濯香俯身从铁轱辘中扒出自己的画轴,展开看了看,确定无恙后,再拭去上面的灰尘。踢阿沅去收拾残局后,我站到晏濯香身后,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日多谢了。”说完,我便转了身预备走。 “顾侍郎。”晏濯香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可否共饮一杯?” 一刻后,我随晏濯香爬上了三层紫檀木梯,一脉暗香袅绕在周身,仿佛给人七窍都注入了一份灵动通透,观山不是山,观海不是海,观天地而见浩渺,观众生而视红尘。 “晏公子来了!”一个浑身透着不染烟火气的小厮上前招呼,“这位是晏公子的朋友?这回要喝点什么?” “十里春风。”晏濯香不假思索地回。 “两位都是?” “都是。” 长安西市,般若楼。一楼卖酒,二楼卖香,三楼卖茶。一楼满座,二楼疏落,三楼无客。 楼上没有椅子,只有方席,于是我收拾了衣摆,与晏濯香隔了一方案几屈膝跪坐。 “十里春风是什么?”我闲闲打量着三楼的简洁布置,闲闲问着对面的人。 晏濯香衣袂一丝不乱地跪坐着,目光从我面上扫过,“茶。” 我打开扇子,缓缓摇了几下,看向对面,“这地方,我从没来过,看起来,你是这里的常客?” “很少有人来。”晏濯香答非所问,但又似乎的确是在回答。 我又随便打量了几眼,这里太过冷清空寂,略有无聊地摸起案几下的卷轴,随手打开,我一愣,竟是这幅画。 “这画不是在翰林院收藏么,晏编修怎带着逛街?”当初杏园宴,老狐狸让探花郎作的画,我题的诗,应该是被当成国宝典藏了才是。 “借回府,观看几日。” “哦。”我应了一声,将画展开在案几上。 杏花纷呈,白如云雾,烟雨如织,红袖摘花。 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细细品赏,当日杏园宴饮酒过量,未曾仔细看过。我目光从杏花移到摘花女子的面容上,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 对面晏濯香声音有些飘渺,“看出什么来了么?” 我皱眉,“眼熟。” 身后脚步声轻响,小厮躬身到案几前,“十里春风,二位慢品。”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搁到了案上。 我将画卷到一旁,端起茶杯品茶,入口清淡,舌后幽香,咽下喉,余味回袭,齿间清爽。 “这样的茶,第一次喝到。”我闭着眼睛细品,十里春风。 一杯茶给品到了底,我睁开眼,对面一双清浅的眸子。我一时有种错觉,春雨潇潇中,一个浅白的身影喁喁独行,我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他转身看着我,目光绵延不尽,伸手将我腰身扣住,低头一吻,由浅入深…… 我蓦然惊醒,手里茶杯滚落案几上,再一惊,我竟不知何时扯住了对面晏濯香的衣袖,忙撒手。 “那个,晏编修请我喝茶,可有事情?”我用扇子拦住滚动的茶杯。 晏濯香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何时有空,想请顾侍郎到府上一叙。” “何事?” “顾侍郎答应过的事情。” 出了般若楼,我蹲到街边,满目人头攒动,观山是山,观海是海,观天地是天地,观众生是众生。我摸了摸头,终于重回人世了。 回头再看般若楼,隐藏在一片嘈杂的西市中,三步便已不见了踪影。 回府后,我拨开一堆男宠,挤进了自己卧房,插上门闩,扑到桌台揽镜自照,左照右照前照后照。那画里女子的眼眸、神态,与此时镜中的如出一辙。 我埋头趴在桌上,一手不停捶桌,“完了完了完了……小晏,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这究竟是恐吓,还是提示,还是另有深意?……师父啊,救命啦……” ☆又被下药,防不胜防 我一腔愁绪在趴着桌上睡了一觉,流了一滩口水后,暂时压制住了。入夜时分,月色清明,我站在院中扬手一挥,“美人们,今夜后院设宴,不醉不休!” 男宠们奔走相告,各自屋里的桌椅凳几都搬了出来,我命小龙取出几十坛窖藏美酒,一桌一坛,不够再取。 只见月光下,美男如云,容颜万千,衣袂飘飘,谈笑融融。我置身其间,竟也将烦恼都抛却,生了从未有过的兴致,敬酒来者不拒。众美男在我的熏陶下,酒量也是与日俱增,我深感欣慰。 彼时我左千澜右阿沅,脚边还有小越越斟酒,喝得笑逐颜开。 “大人为何今夜这么有兴致?”小越越嗓音如糯米般黏糊,趴在我膝头问。 我往小越越脸上摸了一把,肆意一笑,“本官今日斗进千金,焉能没兴致?” “难得大人这么开怀,某便献曲一首,博大人一笑罢!”三桌开外,一个容貌不俗的白衣公子站了起来,怀抱了一张琴。 我点头示意。 白衣公子离席,端正坐于树下,搁琴到膝头,拨起了弦。清淩如溪水,幽缈如云岳的曲子一叠三换,缠绵悠长,如有不尽的倾诉,旋绕在夜庭中。 满庭的喧嚣都停止,我也许久才从曲子中走出来。“什么曲子,如此动人心弦?” 白衣公子起身答道:“这是一百年前,长安流传下来的古曲。” “叫什么?” “清商三叠风颜调,简称风颜曲。” 我叹道:“这么美的曲子,难怪流传了一百年!” “这曲子,还有个故事呢。”白衣公子见我感兴趣,便讲起了一段传说,满庭院的人都听得入了神。 前朝大宸有个旷世乐师,有着不世出的才华,却背负着沉重的命运,追求世外的无欲无求,却陷入与女弟子的孽恋中。 这段传说,我并非不熟悉,史书中不乏记载,但因为百年的历史尘封,那段故事总觉得难以揣摩。然而今夜一首古曲,带出这段故事,再加上美酒的作用,便格外让人伤怀。 “大人,阿沅给您讲个笑话。”右手边的阿沅倒会察颜观色。 一个冷笑话讲完,没有一个人笑,阿沅颇感为难,我扯着嘴角带头笑了几声,“嗯不错不错,很好笑。” 阿沅感激地望着我,千澜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我正欲哄哄左手边的千澜,余光却瞥见树荫下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目光一直停留在千澜身上,正是如歌。只作不见,我接了小越越递来的酒,继续与众人推杯换盏。 酒喝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开心不起来。美男们也有一部分喝得滚到了桌子底下,也有一部分醉酒高歌,一部分笑到最后转为哭,诉起了悲惨沦为男宠的不幸身世。 我放下酒杯,独自起身,离了后/庭院。顶着月色,踏着浓荫,醉眼昏花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圆形石桌旁,自斟自饮。 我迈步走了过去,“总管为何月下独饮?” 梅念远穿了一身月白旧袍,在月下如同一湾冰蓝的海水,夜风中,海水微澜。他坐着不动,只转了眼望我,面色无波,“大人怎不在后院?” “喝够了,溜达溜达。”我在总管的小院里踱步,槐树开了花,白花的芳香在夜风里格外沁人心脾,我负手仰着头,一阵深呼吸。 许久,两厢无话。 我抬手撸了一串槐花,转身道:“总管这段日子是乐得逍遥了,还是……在怨我?” “大人有旁人帮着分忧,念远自然是清闲了。”总管依旧自斟自饮。 “若是,总管觉得在侍郎府上难以施展怀抱……”我站在树下,轻语道,“我并不强求你。” 酒杯停在了手中,他缓缓抬起目光,向我看来,许久才开口:“施展什么怀抱?” “屈居我这里,我总觉对不住你得很。”我笑了笑,“你若想去哪里,我可以……” “可以怎样?”梅念远放下酒杯,静静看着我。 “可以替你安排。” “大人喝醉了,该歇着了。”梅念远目光一顿,一转。 “我没醉。”我再笑着。 “没醉么?”梅念远忽然起身,走到树下我跟前来。 我瞧着他的目光,与平时似有不同,“总管可是喝醉了?” 到了我跟前,梅念远却还不停步,我只得退了几步,却不知一连退了多少步,直到后背贴上了树干。 梅念远忽然靠近,一只手臂撑在树干上,离我脑袋只有一寸的距离。夜风吹得他袖摆拂到我脸上,痒痒的,却也让人嗅到一阵清冷的香气。 “浅墨……”他眸子忽如深夜的大海,要将人吞噬一般。 “梅总管!”我对着这双幽深的眼眸,纹丝不动地冷然一唤。 咫尺的人却并未被我唤醒,反倒更近了一分,嗓音低沉而绵延,“你可否偶尔不唤我总管?” “不唤你总管,唤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息愈来愈近,酒的香气,槐花的香气,都混杂其间,我脑子有点晕。 他嘴角凉凉一笑,“你似乎只在梦里,会唤我念远。” “咳,是么?”我努力将自己目光越过对面之人,投到月亮上去。 “为什么你只肯在梦里?” “梦里没道理的事,多了去了!”我眼前月亮越发模糊起来,视线似乎聚不起光来。 第16节 “浅墨,你可以在清醒的时候,唤我一声念远么?”对面的人近到气息轻洒在我鼻端。 我心中留有一方明镜,不禁冷笑,“梅总管,你莫非也是个断袖?” 一句挑衅的话方说完,便觉头上一凉,帽子被摘了去,一头青丝垂落,半遮了我面颊。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梅念远无情地揭穿了我。 我隔着几缕散落的发丝,与他对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西市时,你我相识,第一眼。” 我仰头看明月,喟叹,“三年……这么多年,你都一直装作不知道。” “论起装糊涂,谁能比得过你。”梅念远白皙的手指拂开我面颊的发丝,气息近到无以复加,“三年算什么,便是三十年,我也能陪你装下去……” 终于,他将我俩之间的距离抹了个干净,陌生的气息进入我嘴里,清清凉凉…… 我手里一空,折扇顺着衣角滑到地上,手心再一紧,被他一手握住。 月光洒照在槐花之上,夜风吹落不尽的白花,从我眼睛上,脸颊上,发丝上,缓缓飘落。夜风起了一阵又一阵,昏昏沉沉中,完全不知过了多久。 从未经历过的漫长一吻,如涓涓细流,潺潺流动,流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我却十分不应景地将他咬了一咬,重获话语权,语气冷然,“你对我下药了?” 梅念远手指拂上我发烫的脸颊,“下药的,是千澜。” 早就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梅念远不可能不知道,他慢慢转过身,让我目光开阔了一些。 前方,千澜站在树荫里,默然看着这一切。 昏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又生龙活虎了。前夜的记忆不是没有,为了避免一些尴尬的碰面与棘手的解释,我趁着大早溜出了府。 摸着袖里的帖子,我赶往晏濯香府上赴约,却因从未去过,路上绕了点道,结果迎面撞见国子监。谢沉砚被我连累成了国子监学正,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去见个面,再问问路,倒也不错。 国子监小官吏见到我,忙恭敬引路,让我等在辟雍大殿前的小亭子里。小官吏去通报谢沉砚去了,不多时,我隔着老远瞧见谢沉砚一身青色官袍照在阳光下。忽然觉得没脸见他,也不知为何有这么个想法,当下便一步拐到假山后边躲了起来。 谢沉砚来到亭子里,左右不见我,十分疑惑。小官吏也满脸疑惑,“顾侍郎方才明明在这里等着的……” 谢沉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对小吏道:“你去忙吧。” 一阵脚步声远去,又一阵脚步声远去,亭子里已没有了人影。我放心大胆地走了出来,心里却空落得很。无精打采蹲在亭子里,看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我倒颇羡慕起它们来。 一个人影投在地上,遮住了搬家的蚂蚁。我抬头看,心头一跳。 谢沉砚一步步走上台阶,上了亭子,凤眼清眸,望着我。 “我怕打扰了你,准备走来着……”我站起身,随口胡编。 “我是顶着虚衔,闲得紧,没什么打扰不打扰。”谢沉砚站到了我面前,“既然来了,往凉快地方坐一坐罢。” 随他坐到一方池子旁的石头上,头顶大片的树荫,初夏的风吹着很是舒适。我诚挚地首先道歉:“那个吧,谢大人,都是我害得你降了职。说起来,你两次被降职,都是因我而起,我向你道歉,你要是原谅呢,往后咱们依然是朋友,逛个青楼什么的也可以结伴,要是不原谅呢,也在情理之中,为了仕途什么的,你离我远点也好,不会遭人诟病什么的……” “顾大人。”谢沉砚打断我,“我并没怪你什么。降职之事,明说起来,是我为官不够谨慎,行为有失稳妥,但深究起来,只怕是朝中几股势力在涌动……” 我连忙将折扇压到他嘴上,“谢大人,有些话不要说出来的好。” 他目光在折扇上方向我望来,明澈如苍穹,我喉咙里一紧,忙撤了扇子回到自己蹲的石头上。 “顾大人,下官问你一句话。” “嗯,问吧。”我有些心不在焉。 “顾侍郎是否是其中之一?”谢沉砚声音不大,却字字郑重。 “……是。”我看着谢沉砚,低语,“有人在下一局棋,我是陪下的一方,朝中有变,我不希望谢大人受牵连,故而先使你退出势力中心。该是风雨来临的时刻了,我顾浅墨的鱼篓也该收线了。” ☆书房奇遇,淫邪读本 出了国子监,沿着谢沉砚给指的路线,我绕过了七条巷子五座里坊,最后终于,迷路了。我摇着扇子叹气,迎头拦住一个少女,恭敬地打了个千,“请问这位美丽的小姐……” “你要干什么?”少女两手环抱住自己,蹭地后退了一大步。 我将脸上看起来可能略显轻浮的笑收起来,作出一副谦谦君子貌,“在下只是向小姐问个路。” 少女脸上一阵失望,“问什么路?” “请问往探花郎晏编修府上怎么走?” 少女打量了我几眼,轻轻一哼,“往前直走,第三个拐角处往东转,走到头再往北拐,第四个拐角处再往东转,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再往南走……” 我一脸痛苦地望着少女。 “断袖便断袖吧,还是个路痴!”少女甩下这句话,仰头便离我而去了。 一个半时辰后,我趴在晏濯香府前的石狮子脑袋顶上喘气,抬头瞧着“探花及第”的匾额,我拿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心想这晏濯香真是高调,不就是个探花嘛,想当年本官状元及第也没这么显摆过。 “什么人,竟敢玷污探花郎府前的石狮子!”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到我跟前,浓眉倒竖。 我搂着石狮子的脖子,趁着换气的间隙道:“告诉……你家探花郎,就说……辛酉年的状元郎……求见……” 青年仆从愣了一下,扳指头数了数,忽然对我不屑一哧,“扮什么人不好,偏扮那臭名昭著的顾断袖!” 我将袖子里的拜帖甩到他怀里,顶着烈日走了这许多路,早渴得没了口水费口舌。 青年人展开帖子扫了一眼,立即神色大变,警惕地瞄了我一眼后,一溜烟进了府门,并命人将门死死关上,生怕我玷污了他家石狮子后再去玷污他家探花郎。 不多时,晏濯香穿了一身闲适白衫亲自出了府门,迎到了石狮子跟前,“有失远迎,状元郎久等了!” 我被人搀扶着入了府,进了客厅灌茶。见我如此牛饮,晏濯香诧异道:“顾大人这是?” 我灌了个七分饱,打了个饱嗝,摇着扇子道:“探花郎晏编修不是能掐会算么?” 晏濯香站在厅里,龙潜凤采,配以白衫尤显风流俊雅,将风尘仆仆的我打量了一圈,霁颜一笑,“今日傍晚有雨,白昼闷热,顾大人如此渴饮,必是太阳底下赶了太多路。侍郎府与我府上只隔了七坊,并不算远……顾大人迷路了?” “本官首度拜访探花府邸,迷个路有何稀奇!”我一甩袖子,起身。 “顾大人从国子监来?” 我一惊,忙看他,“这、这是怎么算出来?” 晏濯香不动声色走到我身边,抬手从我头上一拂。我再看,他手中多了一物。 “这是……”我指着他指间的一片树叶,不解。 “国子监的樟树落叶。”晏濯香淡淡道。 我瞪着眼睛看他,“神算子,你连哪里的樟树都认得?” 晏濯香看着我莞尔,“是顾大人身上染了国子监的墨香。” 这时,厅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软语嗓音,“闻香识墨,浅墨濯香,好一缕墨香!” 彼时,我心内一惊,目光与晏濯香眸光一撞,同时转了头,看向厅外。醉仙楼花魁玉生烟婷婷立在门外,背后是一院的浮光。 “玉小姐怎么在此?”我望着美人,温婉一笑。 “来请小晏公子作画,画至中途,顾大人驾临,小晏公子便将奴家弃于一旁。”玉生烟说得妩媚之极,半嗔半怒又半笑。 原来是我扰了佳人幽会,我满脸歉意对晏濯香道:“实在不巧,扰了二位雅兴,改日再登门……” 晏濯香截住我话头,“择日不如撞日。顾大人费了许多周折才莅临寒舍,濯香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何况,还有事情向顾大人请教。” “哎,还是奴家走吧!”玉生烟叹了口气,却是一颦一笑都楚楚动人。 “还是我走吧!”我抢先跨出了门。 “都请留步。”晏濯香在里面叹了口气。 门外等着送客的青年仆从见送不走我,一脸失望地站了回去。 又要画美人又要跟本官探讨学术问题,我以为定会为难了神算子探花郎,却不想,他先将本官放在客厅里继续奉上上品茶,再去画室给美人继续作画,两厢都不耽搁。 我被晾在厅里品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品出的结论是,晏濯香比本官有钱,喝的都是本官买不起的名茶。那位左右看我不顺眼的青年在门外溜达来溜达去,见我毫无节制地品他们家的名茶,不由痛上眉头再入心头,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一步跨进厅来,“顾断……顾大人,小的瞧您在厅里也无聊,不如上我们公子书房转转吧?” “书房?不会不妥吧?”我合上茶盖。 “妥,妥,十分的妥!”青年极尽热情。 我却之不恭,跟着青年便到了晏濯香的书房。扑面而来的古雅书卷气让我精神一阵抖擞,这书房里的藏书比我书房可多了不止三倍的数量,经史子集无不涉及,孤本绝本,珍本善本,抄本刻本……无不囊括,也都摆放有序,纹丝不乱,桌上笔墨纸砚也都是上上之品。 我想起自己书房,乱得从来找不到想看的书,每逢想起读书,总要发动总管千澜等人替我掘地三尺,方能掘出一个封皮。笔墨纸砚等用度,也都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亲历亲为往东西市地摊上淘来。 如此一对比,真真令人自惭形秽。青年见我被打击的模样,舒展着眉头走了,走前还扔了一句警告语:不可擅自乱动书房里的一纸一墨! 远观而不亵玩,可不是我顾浅墨的风格。青年你引狼入室,可怪不得我了。就近掂了卷书到手里,极尽蹂躏之能事,沾了口水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一本翻完再翻下一本。 你藏书多又怎样,本官藏书少又怎样?多了本官三倍不止的藏书,能掐会算,为何只是第三的探花?让你瞧瞧状元郎的厉害!我搬了几本书到地上当凳子,一屁股坐下,继续沾了口水翻书。直到口水所剩无几,我才起身随意溜达,这里瞟几眼那里摸几手。 忽然,一本奇书兀然躺在众多珍本之间,乍然一见,我心跳都快停止。揉了揉眼,我万分不敢相信,探花郎啊探花郎,晏濯香啊晏濯香,亏你平日谦谦君子,一副光风霁月模样,却原来也看这种书! 万千藏书中,唯有此书,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年本官十五岁,尚在昆仑玉虚峰,懵懂之年偷阅奇书,被师父玉虚子发现,生生罚了我贴墙站了六个时辰。玉虚老怪当时气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点着我额头,训道:“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偷藏了这种书!这这这,这是你能看的么?为师……为师都看不下去……” 彼时,我吸了吸鼻涕,辩道:“师父不常教育我们,要走遍天下路,阅尽天下书的么。” 玉虚老怪又拿手指戳我额头,“阅尽天下书,说的是看正经书!” 我再吸了鼻涕,再辩:“这书是医书,可正经了,不信,师父你照着修炼。” 玉虚老怪觉得用手指戳我已经不能表达愤怒,遂一把拧了我耳朵,“你再狡辩试试!” 我为了保住耳朵和一顿晚饭,屈辱地认了这是本淫邪之书,并扪着小心肝答应再不看这种书。 可玉虚老怪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可爱又叛逆的小徒弟下山做官后,又将此书买来珍藏,日夜研读,终于融会贯通。 如今,竟在晏濯香的书房里撞见,我腹诽后,一阵心情大好。 伸手将这本奇书托在了手心。 ——《玉房指要》。 我一阵窃笑,翻开了书页。忽然,一张写满字的折子飘落到地上。我捡起来,一指抖开,扫了一眼,顿时一惊,忙扔了《玉房指要》,细看书折。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检举朝中一位阁老二十年间的贪污受贿记录,我心惊胆颤再往后看,当看到“叛国”二字时,不由心口一震。叛国?!竟然还列了通敌叛国罪证! 我脑子里震得嗡嗡响,原以为我正在钓的鱼已经够大了,没想到晏濯香整日在翰林院抄抄写写,竟在钓更大的鱼。 收拾好折子放回原处,将一切都还原后,还没来得及搬起地上作凳子的书,书房门口已经有了脚步声…… 我当机立断,双膝一屈,跪坐地上,捧起没来得及拾掇的书卷,作入迷攻读状。 晏濯香推开了书房门,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才道:“顾大人?” 我只作不闻,捧书继续攻读。 晏濯香走了进来,我余光能瞧见他雪白的衣摆,正缓缓走来。雪白衣摆的主人俯身,从我手里拿过书,倒了过来,再放进我手里。 第17节 我盯着手里正过来的书,久久没有挪动目光。 “顾大人喜欢待在书房?”晏濯香弯腰从地上捡起另一本书,见纸张有褶皱,便要打开去整理。 我飞速起身,将他手中正打开的书猛地合上,干干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陪晏编修探讨探讨顾氏草书如何?” 晏濯香嘴角漾开一丝笑,将地上的书都拾起放回壁架上,对我伸手示意,“请!” 我走到书案前,摊开白纸,晏濯香立在一旁,挽袖研墨。我提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依旧写了个“香”字。 “在学术探讨之前,能否请教一下晏编修,你是如何认得这个字的?”我暗瞟一眼侍墨公子。 “多看了几日,便看出了个大概。”晏濯香气度从容回道。 “哦。”我点了点头,再问:“多看几日便能看出,那么,杏园宴会上,探花郎为何当时便能辨识出本官的草书?” 晏濯香没有回答。我嘴边露出一点笑意,抬头瞧着他,“探花郎小晏公子一身都是谜团,可否替浅墨解答一二?” “这个问题,以后我再回答你。”晏濯香依旧牵衣磨墨,依旧的不动声色。 “这就不够意思了,今日我做你一字之师,你却一个问题不回答我。”我故作怏然,搁下了笔。 “这个问题除外,别的我都可以回答你。”晏濯香停了手里墨石,望着我。 退而求其次,也罢。我慢慢道:“小晏之才,曜国少有人能及,你考中的探花,可是实打实?” “不是。”答得干脆。 “哦?”我正在接近真相,却依旧装作淡然模样。 “殿试之前,我觐见圣上,求他应允不要点我为榜首状元。” 我扯动嘴角,“小晏公子如此自信……” “顾大人觉得,晏濯香做不了头榜状元么?”对面的人看着我,眼底潜藏的灵动慧黠一丝丝流泻,如蛟龙脱离了深渊,恣意九天,云布雨起,天地失色。 “为什么宁要第三,不做第一?” “晏濯香所求,不在名利。”清清淡淡一句话回答了我,我却依然闹不明白面前这人。 ☆风水不好,陛下恕罪 在探花郎书房,从未时到酉时,我将自创草书的心得说了个八成,晏濯香听得细致,理解得也透彻,提出的问题个个直戳根要,并当即搬了书法精髓到丹青中去,融会贯通的能力比本官要高出不止三个层次。 晏濯香站在我身边领悟时,面色格外的静穆,眼神定在虚空中,不知遨游到了哪里,我却知道绝不在这片紫陌红尘。我提笔在纸上随意书写,听着窗外渐渐刮起的大风,淅沥的雨声,竟不知已是入夜。 “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篷。蘋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晏濯香不知何时回了神,在我头顶将我胡乱草书的词句不疾不徐念了出来。 “晏编修可以出师了。”我放下笔,感叹。 “顾侍郎草书境界,不是长安这片土地能盛得下。” 我转头朝他看过去,“那哪里可以盛得下?” 他目光临下看着我,“也许,离九霄最近的地方可以。” 闲散的笑凝固在我眼睛里,我从没这么认真地凝视过面前这人,离九霄最近的地方?我的来处?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人就是一面不染纤尘的明镜,照出世间尘埃外的真相。 当然,我也在这片尘埃外。 “公子,再不用饭,可都要凉了!”门外,那位对我格外警惕的青年出现。 我跟晏濯香在咫尺间的对视与试探这才收尾,由于主人诚心邀请,我再次却之不恭。 夜雨涟涟,消尽了一天的暑气。我在饭桌上剔着鱼刺,顺道问了句:“晏编修如何得知晚间有雨?莫非也跟孔明似的,会观天象?” 晏濯香不经意地挪了醋鱼到我伸手能够着的地方,轻描淡写道:“燕子低飞,鱼儿出水,石上凝珠,天上现钩云。” 我夹起大片醋鱼肉,自言自语低叹:“既生瑜何生亮。”说完嘴里一股酸味。 “顾大人月俸未恢复,还到街上卖字去么?”晏濯香换了话题,不知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 “再世孔明不必装糊涂了。”我到朱雀街卖艺,瞒得过旁人,我可不相信能瞒得过晏濯香。 “顾大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真的?”我放下一根鱼刺,略有惊喜地抬头问。 晏濯香目光看向屋外雨幕,“一箭双雕,到时候了。” 我还没明白,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探花郎府上的那位青年奔到门口,“公子,顾侍郎府上总管来寻顾侍郎了,就在外面。” 晏濯香看着我,我看着桌上的醋鱼,“真是可惜了。” 夜雨倾盆,才迈了一步,地上溅起的雨点就飞到了我衣服下摆,湿了一片。晏濯香撑着伞,送我到大门外。 府外,梅念远打着一把伞,站在雨地里,夜风不小,雨丝斜飞,卷了不少到他身上。见我和晏濯香出来,梅念远看着雨的视线转到我面上,“大人用饭了没有?” “嗯,在晏编修府上用的饭。”我转头向晏濯香道,“多谢款待,告辞了。” 梅念远上前接了我,送我进轿子,我坐进轿子里放下帘子,最后看见“探花及第”匾额下灯笼照出的光圈里,晏濯香一边的衣袖紧贴在手臂上。 上了朱雀街,我扒开轿子窗帘问梅念远,“有什么急事?” “圣上召你进宫。”梅念远将伞遮了过来。 “不必回府,直接入宫。”我放下帘子,心想又被晏濯香算到了。 入了大明宫下轿步行,我接过梅念远手中的伞,正要一步跨入雨中,被他扯住了。 “做甚?”我侧身。 “小心些。”总管啰嗦完,还不放我,眼睛望在我脸上。 我脑中想起那晚槐树下,颇觉难为情,转身走入通往大明宫皇帝寝殿的官道。再入大明宫,我牵着衣角感慨万千。距离上次扑倒了沈昭仪,被老狐狸放逐,才不过一个半月。不准我踏入朝堂,莫非老狐狸的意思是,可以踏入他寝宫? 老狐狸夜里召我,依照惯例,必是在寝殿,这个毋庸置疑。 被老太监带入寝宫前殿后,还没等老狐狸看到我,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罪臣顾浅墨参见陛下!” 老狐狸被吓得转身,披着衣衫的样子似乎是睡了刚起或者是即将入睡,他瞧了瞧我,“你每次见朕,似乎都是这一固定自称,顾爱卿是不是家宅风水不好?” 我干干地笑,“罪臣……罪臣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 “知道朕为何连夜召你进宫么?”老狐狸捞着衣摆,直接往地上的台阶坎上一坐。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陛下……陛下夜里睡不着?” 老狐狸眼睛盯着我,抬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我再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罪臣平身,还是膝行?” “随便。” 我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个随便就是可以自己选择,既然自己选择,那必然要选前者。于是,我慢悠悠从地上爬起,再恭恭敬敬走到老狐狸跟前七尺的距离,站定。 “朕让你过来。” 我挪动步子,走到老狐狸跟前三尺的距离,站定。 刚刚站稳,老狐狸扬手将我拽到了跟前一尺不到的距离,我两腿一哆嗦,当即跪倒,“罪臣……罪臣罪该万死,再不敢了!” “再不敢怎样?”老狐狸猫玩活耗子的神情瞅着我。 “再不敢到朱雀大街摆摊了!”我匍匐在老狐狸脚边。 “原来你还知道。”老狐狸松开了拽我的金刚手,却又嫌弃地提溜起我袖子,“这就是你来见朕的穿着?” “担心陛下久等,罪臣没来得及更衣,便……直接这么来了。”我缩成一团。 老狐狸甩了我的袖子,低头看着手掌中的水滴,语气放和缓了些,“念在你冒雨前来,朕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身为门下侍郎,正三品,却光天化日之下,跑去朱雀大街扰民,可知是什么后果么?” “知道。”我乖乖答了一句。 “自己去看。”老狐狸指了指书案。 我得令,爬了起来,往老狐狸指的方向,抱了案上的一堆折子返回,一屁股坐到老狐狸身边的台阶坎上,翻起奏折来。几十本折子无一不是口径一致地弹劾本官,从内阁到御史台,无不是维护着朝廷尊严,庇爱着百姓苍生,央求皇帝将我逐出朝堂,甚至有一本折子末尾署名处签了一百多名官员的名字,其声势之浩大,令人侧目。 “壮哉!”我一拍大腿,由衷赞叹。 忽然觉得手感有些不对,慢慢转过头,眼睛看去—— 一掌竟拍到了老狐狸大腿上。 奏折雪花般从我手里落了地,老狐狸看了眼我坐的地方,再看了眼我落爪子的地方…… “臣臣臣罪该万死!”我嗖地抱回爪子,连滚带爬下了跟老狐狸平起平坐的台阶坎,哆哆嗦嗦跪到了地上,“臣臣臣不是有意的……” 老狐狸起身蹲到我面前,颇有威严地抬起我下巴,“顾爱卿真不是有意的?” “真……真不是有意的……”我被迫与他对视,发现这只老狐狸此时竟有虎豹之相。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老狐狸松了手,坐回台阶坎,“半个朝廷的人都赶着集地弹劾你,你可有办法?” 我抹了把虚汗,“陛下不准罪臣入朝,罪臣没法子才行了这么个烂招,不然,罪臣如何能见着陛下!” 老狐狸哼笑,“你是为了见朕,才胡作非为?”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碎花布□,打开,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微臣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御史台与内阁暗通款曲,结党营私的罪证,御史台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却徇私舞弊,上下勾结,广布党羽,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巴结权贵!” 老狐狸翻看我递上的册子,眉头皱了皱。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御史台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诓骗朝廷,为逃避三司会审主审坐堂,诈称回乡奔丧。臣命人调查过,吴德草回乡乃是将父母藏于异处,故意挨过了三司会审时间后才返朝。” “他为何逃避?”老狐狸眼里一冷。 “因为……”我跪好,吸了口气,“杏园晋王中毒案涉及……涉及沈昭仪……” 老狐狸没有我想象中的暴怒,相反却很平静,“朕不准再提此案。” “是。”我将话头牵了回去,“吴德草领衔御史台,无政绩可言,权凭着与内阁萧阁老的门生关系爬到了首座。身为御史大夫,从来只会在御史台内部安排亲信,如今,整个御史台内部已腐朽透顶。” “御史台内部腐朽透顶?”老狐狸反问,“前任御史中丞谢沉砚,素有清风明月之誉,难道也是蠹虫?” “如今满朝,真正的御史只有一人,便是被吴德草弹劾被陛下降职的现任国子监学正,谢沉砚。”我闭着眼睛等着老狐狸的虎啸。 果然,老狐狸气极,将折子摔到我身上,“朕的御史台,便只有谢沉砚一人不成?” “陛下若要听实话,臣便只能答是。” “你住口!” 我不敢违背圣意,只好闭嘴。 老狐狸起身踱步,走来走去走到我跟前,“顾浅墨依你的意思,应如何整治御史台?” 我眼睛盯着地面,回道:“撤去吴德草御史大夫一职,不得再入朝堂,更换御史台主要官员三十人。” 第18节 老狐狸嗓音冰冷,“顾浅墨你好大的手笔!” “臣还没说完。”我跪在地上,膝盖阵阵发麻,“要扯去腐朽根本,必须将萧阁老请出内阁,肃清朝纲。” “顾浅墨,明日起,带着你府上男宠一同修葺重玄门,按工付酬,多劳多得,朕准你戴罪立功。” “可内阁……” “你给朕修城门去!” ☆百宠随行,登城修门 回到府里,我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从梅念远手里接过手帕揩鼻涕。坐在灯下喝热茶,身边除了一个梅念远,再无旁人,望着门外的雨,我又没忍住吟酸诗。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红楼隔雨相望冷……”忽觉此诗不应景,忙掐了最后一句,拿手帕擦鼻涕。 梅念远唤了人去厨房做姜汤,回身看着我,“珠箔飘灯独自归,是么?” “自然不是。”我笑道,又打了个喷嚏。 梅念远没看我,走到门边站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夜雨。雨丝都飞卷到屋内,夜风带着很深的凉意,灌进他袖口。 “别站风口上。”我歪在椅子里,吸着鼻涕道。 梅念远转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到屋里来,不想,他又转身,跨出门槛,直接走到雨里去了。 小龙送来姜汤,我拿手帕捂着不停流着的鼻涕水,吩咐道:“再送一碗到总管屋里。” 第二日大早,天放晴,朝阳初升,命小龙叫众男宠起床,到院中集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数百名,一个个衣袂飘飘折扇轻摇,步履轻移不惹尘埃。我一手抚额,一手清点人数,除去生个病发个热中个暑的未到外,几乎都齐了。我一眼瞅见千澜,他离我远远地,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我身上掠过,飞向某个屋檐下。屋檐下,如歌俏生生站着。另一个屋檐下,梅念远慢慢走来,虽然站到了我身边,对我却也是不言不语。 我黯然神伤之下,让小龙将一些看起来弱受的公子留下看家,千澜也在其列。 最后,本官带着总管以及男宠二百五十号人从侍郎府出发,浩浩荡荡走上朱雀大街,一时间人畜走避,路人侧目。然而由于队伍里美色如云,很快又吸引来数不胜数的少年少女围观,兴奋地指指点点。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侍郎府上的男宠诶,好想要一个哦! ——你说顾断袖这么多男宠,他吃得消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顾断袖那是出了名的夜御百人诶! 我分明瞧见有人用力捂着鼻子,有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接下来的闲言碎语,就更加不堪入耳了。我的美人们有些道行浅的,当即飞红了脸,蹭到我身边,小声道:“大人,是真的么?” 我用扇子挡着头顶日头,叹口气,“是真的话,你此时还能是童子身么?” 美人思索了一番,又红了脸,嘀咕:“据说、据说府里好多公子都、都还是童子身,难、难道说……大人……不能……人事…… 我低叹,“有些……隐疾……” 美人脸色顿时煞白,我一脸愁苦地迈步走了。 烈日下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北门重玄门,城楼上施工的小卒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挤在城垛边缘眺望本官带来的翩翩公子们。 “顾浅墨奉圣命带着家小修城门来了。”我在城下喊话。 一个青衣小吏疾步从连通城楼的阶梯走下,跑到我跟前,而后急刹步,一阵飞尘腾了起来,我呛了两口,拿扇子摇开灰尘。 “工部主事赵公明拜见顾侍郎!”青衣小吏行了个大礼。 赵公明?我汗毛抖了抖,看着这主事十分亲切,“好名字好名字!” 赵主事脸上凝出一朵可疑的红云,“下官家贫,爹娘整日供奉财神爷,便、便给下官取了财神爷的名儿,让侍郎见笑了!” 我忙摇手,“哪里哪里!本官也是仰慕财神爷得紧,若有个儿,也定然叫他赵公明……” 话方出口,便觉不对味,果然见赵主事一脸的尴尬。 “咳,赵主事……”我忙解释,“本官的意思是,可以给本官的儿子取名叫赵公明!” 赵主事依旧尴尬地看着我。 梅念远从我身后走来,向赵主事歉然道:“我家大人的意思是,财神爷的名儿听着喜庆,叫这名儿能带来财气也说不定,赵主事不要见怪。当然,我家大人目前还没儿子,眼下还是以修城门为重。” 赵主事顺着梅念远给的台阶爬了下来,“正是正是!顾侍郎请!” 带着男宠们爬上暴晒的城楼,众人都趴到了矮墙边喘气,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平日太骄纵着你们,奢侈淫逸,走个路都成了弱柳扶风的闺秀,哎!” 方骂完男宠,自己眼前便有无数的星星飞舞,身体往旁一歪,被梅念远一手挡了,才没有滚下城楼去。赵主事惊出一头汗,忙奔去搬来把椅子放到阴凉处,“侍郎歇会吧,这修城门的事,您看着就成。” “不成不成,焉能如此敷衍。”我站稳了,将袖子一挽衣摆一系,“赵主事,这修城门,从哪里着手?” 赵公明指了指城楼下堆成山的青砖,“从搬板砖着手。” 我看了一眼,星星们又飞到了眼前,梅念远再将我扶住,耳语道:“大人还是歇着吧。” 我有气无力道:“老狐狸诓我呢,这他娘的明明是修城楼!本官实在不该摸了他占便宜,被罚到这里来做苦力。” 梅念远扶着我的手收了回去,“大人说什么?” 我看了看总管的脸色,总感觉有些不善,便自个儿趴着矮墙对赵主事道:“对了,本官带着家眷来修城门,这个……薪酬问题嘛……” “按工量计酬如何?”赵主事诚恳问道。 我想了想,人多,按工量兴许有得赚,当即一怕墙墩,“成!” 作为一家之主,众宠的领袖,本官不假思索便奔下了城楼,将十块方砖搂到怀里,再火速奔上城楼。男宠们依旧趴着城楼,目光随我而动。赵主事在一旁对本管动如脱兔的行事风格目瞪口呆,“顾侍郎……好……好腿力……” 我家总管亦在一旁,闲闲道:“有薪酬,他便矫健得很。” 矫健的本官上上下下十来趟,搬了上百块板砖,劳模做到如此程度,竟没有感化一个男宠。风流俊赏的公子们倚着城楼摇着扇子,还自发自动地寻了城楼上的凉快地,颇为闲适。 本官一身衣衫染成了灰色,前襟还蹭破了几个洞,整个形容已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无有一个人对本官表示同情与怜悯。 我一手拿衣摆扇风,一手捶着腰,对赵主事道:“公明兄,咱们打个商量,这每日的伙食也多劳多得吧。”我再对梅念远道:“总管,咱府上的人口也得管理管理了,游手好闲的,都送去醉仙楼吧。” 话音方落,身边已空空如也,奔上跑下搬运方砖的男宠一个不落。瞧着平日的纨绔们此时狼狈地摸着灰尘抱着青砖,我便十分惬意地蹲在阴凉处眺望风景。赵主事亲自送来茶水,梅念远亲自给我打扇子。 不知何时,我竟惬意地睡着了,直到一阵熟悉的嗓门灌入耳中,将我震醒。 “哎呀,顾贤弟,怎么大中午的跑来重玄门打盹,莫非是来考察工期?” 我睁开眼,瞧见是漆雕白,遂满含热泪一把拉住他,“漆雕兄啊,你见着过小弟这副模样考察的么?” 漆雕白将我一打量,“说的是!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小弟是被发配来做苦力的,漆雕兄怎么也跑来了重玄门?” 漆雕白重重叹口气,“没事谁爱往这里跑啊,还不是工部尚书府中失窃,向大理寺报了案,我们头儿派我来跟工部各官员问话,寻找寻找蛛丝马迹什么的。” 我懒懒回了句:“什么玩意失窃了,还报到大理寺。” 漆雕白欲言又止,左右环顾。替我打扇的梅念远合上折扇,转身走开了。漆雕白这才附耳对我道:“先帝曾赐给工部尚书景明一樽青铜小鼎,被景明一直当宝贝供起来的,谁知前夜竟不翼而飞。” “什么!”我吃惊不小。 “嘘!”漆雕白继续附耳,“不过景明不敢说出来,向大理寺报案只说是夫人的传家宝贝被盗,我们头儿亲自登门问案,景明才支支吾吾说了真相,不过,叫我们保密,这事若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 我点头,“晓得了。可为何要跟工部官员问话?” “景老头府里管制甚严,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内府,大前天景老头生病卧床,又逢着圣上问重玄门工期,景老头便将工部各管事叫到府里商讨。那青铜小鼎又正是前夜不见的,这不,工部大小官员嫌疑便大了么。” 我继续点头,不过仍觉得此事蹊跷,正寻思,却听谁惊讶地喊了一句:“谢御史来了!” 我抬头一瞧,一身便衣的谢沉砚正攀上了城楼,站在矮墙边,衣袖被风吹得卷了起来,束发的白巾亦被吹到了肩头。 “贤弟?贤弟?”漆雕白在旁边唤魂。 ☆撞破私情,假戏成真 赵公明得了通报,正要来迎接漆雕白,见到谢沉砚登上了城楼,立即又转了方向,疾步冲到了谢沉砚跟前行礼,“工部主事赵公明拜见谢大人!” 谢沉砚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停顿到了我面上。我正思忖难为他能在尘灰之下认出我来,却被赵主事当中一站,阻断了这十几步之遥的目光。 “便衣相见,不必多礼!”谢沉砚阻了赵公明的大礼。 工部雇佣修城门的百姓当即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谢御史!真的是谢御史!” “我已不在御史台任职,各位乡亲不必再称呼御史。”谢沉砚解释道。 “谢御史,您离了御史台,也是我们心中的御史!您是大青天,都是被顾浅墨那个斯文败类给连累了!” 一时间,民怨沸腾,一部分颂扬谢沉砚的清廉,一部分诅咒我顾某人生不出儿子断子绝孙。 漆雕白同情地看着我,“贤弟,形势不妙啊!” 我点了点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弟我还是避一避吧。” “顾浅墨在这里!”不知谁大着嗓门喊了一句。 “别让他逃了!”立即就有附和声。 又一时间,城楼上的百姓手持棍棒铁锹与板砖,冲着我与男宠们蜂拥而来,顿时城楼上飞腾起一团团的灰尘,吓得男宠们丢下手中的活,部分逃窜,部分躲到了我身后。 我走了几步后,见众百姓大有围追堵截的架势,便没再往前挪步,转过身来,一身灰尘面对众人。跑在前头的热血民众端着铁锹便向我拍来。 身后一阵风卷过,梅念远到了我身边,拦腰将我推开,避过了铁锹,我没站稳,当下后退几步,后背倒向了矮墙上面,梅念远没把持住力度,也倒了过来,趴到了我身上。 棍棒板砖随后也跟到了,质朴的暴力手段就要招呼过来。 “都住手!” 暴力没有如期而至,我从梅念远肩头望过去,谢沉砚一手撑住了当空袭来的棍子,另一手将跟前的暴力武器给夺了过来摔到地上。 “谁再对朝廷命官无礼,一律按国法处置!”谢沉砚将手里的棍子推了回去,暴力百姓当即跌倒,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身后百姓也都安静了下来。 我望着梅念远,“总管,再不起身,我的腰要断了。” 梅念远似乎才意识到这一处境,拦腰抱了我起来。 “顾侍郎有没有伤着?”谢沉砚转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 我揉着腰,坐到矮墙上,“没事没事。” 面对着众多狐疑的百姓,我又从矮墙上站了起来,对谢沉砚一甩袖子,“谢大人如今你已是国子监学正,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我勉强直起腰,傲然离开。 我身后静了一静,便有阵脚步声跟来,我于是加快步子,耳边生风。谢沉砚终于没能跟上我。 拐进城楼大门内,堂中空空,我甩开衣摆一屁股坐到铜塑佛像脚下,继续揉腰。堂中闷热,我拎起衣摆扇风,没扇几下,一把折扇扇到了我头顶。 不必抬头便知是梅念远,我放下衣摆,坦然受之。 梅念远蹲下身,看着我的腰,“可是伤着了?我没把住力道……” “没事没事。”我虚弱地摆了摆手。 梅念远伸手在我腰上按了一把,我“哎哟”一声叫得震天响。他漆黑的眼睛瞅着我,眼里满是歉意,“害你受伤,我实在……” 我截住他的话,“不要紧不要紧,你不要自责。” 第19节 “我给你推拿几下吧?” “总管还会这个?”我诧异道。 最后在我思来想去后,终于点了头同意。梅念远挽起袖子,两手放到我腰间后,我等了一会没等到他推拿。我寻思着,忽然了悟,忙咳了一声,“那个,近些年酒肉生涯,长了不少肉,见笑见笑。” 梅念远眼里聚起一点笑,没说什么。 推拿手法颇多,梅念远提、捏、点、拍、按、拿、推,每一下我都没忍住反射性的呼叫,最后叫得我都不好意思,这空旷的大堂,一动一喊地成个什么体统,遂将袖子塞进嘴里咬着,于是只剩下闷哼。 “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会怕疼。”梅念远收手后进行了总结陈词。 我满头大汗地靠着佛腿,有出的气没入的气,“总管……你不会……轻点……” 梅念远拿眼睛瞅着我,抬袖子替我擦了额头的汗,“不疼一点,不会有效果。” 这句话却正戳上了我心坎,我垂着眼睛不说话。 “大人是心上疼了吧?”梅念远收了袖子,坐到一边去了。 我耳朵动了动,当即转身趴到了梅念远身上。他愕然瞧着我,我淡然看着他。 “大人这是……”梅念远身体有些僵硬。 “念远。”我凑近他脸庞,声音腻得我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说过要一直在我身边的,不离不弃。” “……”梅念远身体继续僵硬,“浅墨你……” “念远。”我贴近他耳朵边,让自己声音都回荡在大堂内,“永远不离不弃,你愿意么?” 梅念远没立即回答,我却能感觉他手臂环上了我的腰,越来越紧,他的气息乱在我耳边,“浅墨,你说真的么?” 我视线从他肩头越过,撞上门槛外谢沉砚的目光,那一刻,他目光从震惊到黯淡,清澈的俊朗神彩刹那便消失不见。他转过头去,步伐离我越来越远。 “假的。”我嗓音低沉,还带些冰冷。 梅念远的手臂一僵,听到门外动静后,转头看了眼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着我,我没法跟他对视。 他松开了我,起身,步伐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靠在铜佛身上,仰头叹道:“佛啊,你说我是不是该遭雷劈?” 叹了一声便住了嘴,因为我视线顶端,二楼栏杆处,一人正清凉地倚着,白衣青带,俯瞰于我。 正是,晏濯香。 你奶奶的,神算子竟在此!本官的私情什么的,只怕又被算了个彻底。 坐在城楼二层视线开阔的地方,望了望楼下修城门的情况,百姓与我的男宠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活,大概冲突被平息了。不过,已经见不到梅念远的身影,也见不到谢沉砚的身影。 城楼二层,一座硕大的案台上铺着宣纸,压着雕有花纹的镇纸,搁着端溪古砚,晏濯香立在案台前,提笔画长安。 “濯香公子从哪里开始看的?”我扭头望着他,尊严深深受到伤害。 晏濯香提笔蘸了蘸墨,眼睛看着自己的画,神态风轻云淡,“卯时,我便在这里研墨了。” 我算了算,卯时,我正在院子里集合男宠。这么说,从我带着百宠浩浩荡荡走长安,到登城楼,到搬砖,到遇袭,到推拿,到假戏真做都被……一一看在眼里? “不会这么巧吧,晏公子?”我起身走了过去,围着案台转了几圈,“怎么我到哪里,你便出现在哪里?” 晏濯香俯身工笔勾勒城墙的砖瓦,“三日前,我便定下了这里作画,孰先孰后,顾侍郎会算的吧?”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面前这人神算子的秉性,只怕我就要信了这说辞。 我负手站在画前,“这么说,三日前,你便知道我会被发配来修城门?” 晏濯香不置可否。我便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于是立即问道:“昨夜你所言的一箭双雕,请问是何意?” “这要看于谁而言了。”晏濯香终于正眼看了看我,停了手中笔,立在高楼案台前,白衣飘飘,很有羽化登仙之态,“于侍郎而言,朱雀街上卖真迹,一可惊动圣上,从而得以面圣,二可使圣上知晓侍郎财库的困境,从而获得谋利之机。” 我笑了笑,心道这人要能真登仙就好了,少个这样的对手不知能睡多少安稳觉,“那于圣上而言呢?” “于圣上而言,修城门之事,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原则上惩罚了顾侍郎,又能借顾侍郎之手……”晏濯香忽然压低嗓音,“调查工部。” 我干笑,“明明我的职责就是搬搬砖,领领钱,晏编修又想多了不是。” 晏濯香嘴角勾起一抹笑,提笔继续作画,“工部钱款出问题,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顾侍郎日落时领工钱,就能切身体会了。” 我蹲到墙角哀叹,“本侍郎招惹完御史台,又要招惹工部了,老狐狸真拿我当廉价劳力使了。” 晏濯香再一笑,“恐怕不止是工部,六部之上乃是尚书省,尚书省之上,又是哪里?” 我温婉一笑,“本侍郎可以辞官么?” “祝大人好运。”晏濯香再没理我,专心作画去了。 领工钱时,真如乌鸦嘴晏濯香所说,寒碜得不像样。摩挲着手心里的五个铜板,我哽咽地望着赵主事,“公明兄,长安物价飞涨,这工钱只怕连个混沌都吃不上,再者,本官回府,府里总管必然不会给本官安顿像样的饭菜,公明兄,给口饭吃成么?” ☆采花少女,夜遇春宫 当本官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府中时,已是掌灯时分。当本官风尘仆仆踏入院中时,蹲在各个角落的留守男宠们以飞蛾扑火的姿势扑向了我脚下,抱腿的抱腿,扯衣摆的扯衣摆,却都泪流满面地将鼻涕眼泪抹到了我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眉头一竖,“有淫贼入府采花不成?” 抱着我大腿痛哭的某男道:“大人再不回来,我们就要饿死了!” “为什么要饿死,怎么不吃饭?”我摸着美男的头问道。 趴在我肩头抹鼻涕的某男道:“厨娘每餐都要有总管的吩咐才肯烧火做饭,可今日总管在自己屋里,谁叫也不理,厨娘得不到吩咐,不做饭,我们哪里有饭吃,呜呜……” 我挨不过男宠们的眼泪鼻涕,当下召了厨娘来问话,厨娘支支吾吾,我甩手命其立即做晚饭。 小半个时辰后,男宠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小龙蹭到我身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大人,总管关着房门,饭菜送不进去,这……” 我叹道:“继续送,直到送进去为止。” 小龙应了一声,端了几样饭菜去了。待我沐浴更衣后,又见着小龙神色凄苦的模样,徘徊到了我跟前,“大人,总管还是不开门。” “这气性还真大!”我抖开扇子打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再走到小龙身边附耳道:“就说大家都没吃饭,他若不吃饭,大家也陪着挨饿,当然这个大家嘛也包括本官,就这么着,快去。” 小龙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端着饭菜跑了去,我随在他身后,进了总管院子,我藏身柱子后,看小龙应变。 “大人说,总管不吃饭,大家也跟着挨饿,当然这个大家也包括大人他自己。”小龙趴在门外,学舌了一遍。 我在柱子后叹息小龙这孩子不知变通,不过也算是表达清楚了我的意思。等了一会儿,紧闭的房门依旧未开。我重重一叹,看来,这苦肉计是不成了,得实施美人计了!咳,美人计?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我掰着手指数,三十六计还有哪些可以借用。 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借刀杀人?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声东击西? 我将扇子啪地一合,声东击西! 走到梅念远房门外,我接过小龙手里的食案,挥手令他暂退,由本将军亲自上阵。我咽了口口水,两轻一重地敲起了房门,并调整了一个合适的嗓音,“总管,是我,开门商量个事。” 房内无声,我又在腹内数计策时,门却吱呀一声给开了。 梅念远维持着开门的姿势,扫我一眼,“有事明日再说。”说完,便要合上房门,给我一个闭门羹吃。 说时迟那时快,本官抬步便迈进了门槛,一手挡在了房门间,这叫反客为主!梅念远无法继续关房门,跟我僵持了一会,不得不罢手。 端着食案进了房间,见房内燃起灯烛,桌上搁了几个摊开的册子。我将食案放到桌上,随手将册子收拾到一旁,顺便瞄了一眼,似乎是府上的账册,旁边的朱笔结算总结语写得端端正正。 “先吃饭吧!”我一脸笑意地看着梅念远。 “不饿。”他到旁边寻了把椅子坐下,面色十分冷淡,“大人要商量什么事情?” 我不折不挠,端出食案里的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好,满面春风笑意吟吟地看向他,“吃了饭再说。” 梅念远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向卧房,“我要休息了,大人请回吧,出去时带好房门。” 带你奶奶个腿儿!我暗中一咬牙,继续不折不挠,跟了去卧房。不过倒是第一次来他卧房,布置简单,整洁干净,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我要睡觉了,大人还不回么?”梅念远站在床前转身看着我。 我在他床前的桌旁坐下,自倒了一杯茶,手里转着茶杯,眼睛瞟着他,“你不吃饭,我便不走。” 他嘴角勾起个冷笑的弧度,“大人如此情意,念远受之不起。” 我喝了口茶杯里的凉茶,“好吧,我是来请罪的。” “更加受之不起。” 我又喝了口凉茶,“今日是我做得过分了,但却是一时情急……” “你有情急之时,旁人都没有,你顾侍郎又拿我当什么?”梅念远目光幽深,紧紧看着我,嗓音略有低哑。 我低着头看茶杯,诺诺道:“我对你不起。” “你出去吧。” 我起身,向外走。梅念远跟了过来,我方一迈步过门槛,他便要关房门。我又转过身,一手抵着门,“还是先吃饭吧,冷了就让厨房再热一下。” 他看着我,没关门也没说话。 我收回手,转身往院子里走,身后却没听见关门声。走了没几步,梅念远却从我身后疾步赶了过来。我眼前一道寒芒闪过,梅念远已挡在了我身前。 月色中,他手臂飞起一道血光。我心中一凛,在下一道寒芒到达前,快步转到了梅念远身前,刹那抬腿踹向砍来的刀身,毫无保留。 黑衣刺客被我踹得飞出老远,摔向院子里的槐树,树干被压断。屋顶又飞下三名黑衣人,持刀向我砍来。 我摸出扇子,以扇骨抵挡三人的刀法,前挡后踢,疾步错身,踏着步法,以极快的速度而化身数人,折了三人的臂骨,一一摔了出去。 我退出战圈,喊了一声:“长萱!” 听到动静的长萱飞身赶来,收拾了骨折的四名刺客,绑到了一起。 “带下去,细审。”我收了扇子塞回腰间。 “是。”长萱将人串拉走了。 赶到梅念远身边,见他衣袖上尽数染成了鲜红,我扯下腰带系到他伤口上。梅念远侧过头吸了口气,“你怎样?” “这些小喽啰能把我怎样。”我看着他伤口叹气,“以后记住,不要替我挡刀!” 梅念远转过头去,“你身手这么好,城楼上怎会折了腰。” “百姓因拥戴清官而砍我,我能还手么?我能用独家工夫么?” 梅念远冷言冷语道:“为了谢御史,自然什么都不能。” 夜里的动静惊动了一部分男宠,我一一将其劝了回去睡觉,再抱了小药箱到梅念远房中给他上药。拨亮灯火后,用剪刀剪开他袖口,发现伤口竟有数尺长,好在不深,未曾伤着经脉。清洗伤口,上药,缠纱布,一一就绪后,我才长吁口气。 一抬头,见梅念远正专注地望着我。我干咳一声,“那个什么,不用这么崇拜我的手艺。” 他转过头,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若从没遇着你,今生也许还有望。” 这话琢磨不得,我正要去倒茶喝,忽然听见头顶有极轻微的声响。莫非还有漏网之鱼?我轻步出了房间,纵身上了屋脊,前方屋顶一个矮小的身影以耗子般轻灵的步伐踩着瓦片贼头贼脑地窥视屋檐下。看了几眼,知是个少女。 她快我便快,她慢我也慢,她轻我更轻,前院后院追逐了一个遍后,她忽然停步在一个小院的屋脊上,蹲下身兴趣盎然地望着对面的房间。 第20节 借着月光,可见房间内男女缠绵的身姿。 “澜儿,你是喜欢大人还是喜欢我?”女子娇喘道。 “当然是你!”男子亦气喘道,“之前我以为自己会断袖,可是后来发现,我还是更喜欢女人。小歌,大人哪里有你好……” 我气血冲顶,不妨竟在月夜里又遇着了春宫,还是在千澜院里。更气血冲顶的是,前方还有另外偷窥的少女,而且还自言自语发表看法:“这莫非就是书上说的男欢女爱?女的身材不错,男的也不错,嗯,这姿势么……” 气血冲顶之下,我一嗓子就没忍住,“给——我——下——来!” 顿时,两处扑通声。 屋顶上蹲着的少女扑通落了地,房内正春宫的上位也扑通落了地。 我飞身下了屋顶,将落地少女提了起来,吼道:“活春宫是你女儿家能看的么,啊?” 少女竟未蒙面,圆圆的脸蛋儿上似有婴儿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了几下,“我认得你,你就是顾浅墨,你家男宠在偷情,是不是?” “关你什么事!”我鼻子里一哼,“你是谁?采花贼?” 月光印进少女眼睛里,一闪一闪,“师父说,我还没到采花的年纪。” 我正提着也许未来可能是采花贼的少女审问,千澜和如歌从房间里出来,见到我,面色都是一阵红一阵白,双双扑通跪下。 梅念远赶了来,见到此情此景也明白了七八分,见到我手里提的少女却有些不解,“这姑娘是?” “我叫空空。”婴儿肥少女面向梅念远,笑得十分甜,套近乎道:“哥哥你身材比那个偷情男宠要好呢,哥哥也是顾浅墨的男宠么?” 梅念远被呛着,咳嗽了几声。我将少女抖到面前,“你给我闭嘴!”我再对梅念远介绍道:“这是采花贼。” ☆爱你男身,还是女相 大厅内灯火辉煌,我靠在椅子里,梅念远立在一旁,另有几个睡不着的男宠蹲在门边看热闹,婴儿肥少女坐在中央的小矮凳上,眨巴眨巴眼睛,将我们一一看过去。 我一拍扶手,“说,夜里来我侍郎府做什么?” “我是采花贼。”少女一说话,腮帮子便一鼓一鼓的,兴许是脸上的肉太多了,“当然是来踩点采花的。” 我一声冷笑,“采花贼会自己蹲在屋顶上偷看而不动手么?” “我在见习。”少女动了动眼珠。 我在椅子里重新调整了个姿势,打开扇子给自己降火。我伸出手指点向门边蹲着的几个男宠,问道:“你们相信她说的么?”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我瞄了一眼自己扇子,站起身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反正是不信的!” 几步走到少女身边,将她提起来,抖了几抖,一颗珠子咔哒一声落到了地上。一名男宠捡起珠子看了几眼,送到我手里,诧异道:“这不是大人扇坠上的夜明珠么?” 我点头,“正是。” 又一名男宠接着问:“为什么会在采花贼身上?” 我将婴儿肥少女提溜着走了一圈,为众人解惑道:“因为她不是采花贼,而是个盗贼!” 手里的少女扭了扭身子,“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 “你哪个职业?采花还是盗窃?”我逼着濒临绝境的小耗子。 少女扭过头,垂下了哀伤的眼,“你践踏了我的人格……” 我生出了万分之一的同情心,手里的力道松了一点点。不想,小耗子竟忽然扭头,往我手背上一咬。我吃疼,下意识甩手,反扑的耗子随着我的甩动而在空中摆来摆去。 “大人!”梅念远与众男宠急忙赶上来,进行江湖救急。 援手还未到,小耗子已蹦到地上,瞬间便以移步换形的身法躲开了众人的围堵,眨眼的工夫已奔出门外十几丈。 我将被咬的手背往衣服上揩了揩,去了口水,当即便也疾步出了厅门,奔入了夜色中。 一口茶的工夫,中庭里,我再将小耗子提了起来,为了防止她再反咬,我出手封了她颈部几处穴道,令其转头不得。 “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我不屑道。 小耗子认命地垂着头,“空空愿意帮大人打扫院子看守屋子,任随驱遣,直到赎完罪,被大人放归。” 我寻思了一番,再封了她周身几处大穴,令其无法再使轻功无法调动真气,才将她交给梅念远,“以后用她扫院子。” 解决完少女空空事件,长萱到厅里来汇报审问刺客的情况,众人见到长萱,纷纷退散,梅念远亦出了厅门。 “大人,那四名刺客交代,是受萧阁老指使。” 我手里端着茶盅,揭开盖子,喝了一口,慢慢道:“怎么审的?” “我的针刑。” 我知道少有人能挨过长萱的针刑,一枚枚绣花针刺入关节后便能自行在人体内移动,若受到外界内力的引导,则更加痛不欲生。 我放下手里茶盅,“这几个不怕死,必是被人收买了连后事都给帮着办了。” 长萱不解,“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没说真话?” “萧阁老即便要除掉我,也不是现在,更不会蠢到命几个身手平平的刺客来行刺我。”我起身拍了拍长萱的肩,“很显然,刺客们的招供是嫁祸,也是对我的警告。” “幕后指使是谁?” “谁要阻止我当下要做的事,谁便是指使者。”我拉开厅门,走了出去。 “那这几个人怎么处置?” “关起来,放出风声就说府里出了人命。” 交代完后,我便要回房睡觉,走廊上遇着梅念远。 “总管怎么还在?”我打着哈欠,睡眼迷蒙地走过去。 “千澜还跪在后院……” “他爱跪便让他跪好了。”我继续往房间走。 梅念远跟上我,“你不打算再原谅他么?” “有什么必要原谅不原谅么?”我止步,转身到廊柱旁,手扶着红漆柱子,仰头看月影变幻,叹息一声,“其实早就该知道,没有谁能挨过时间的变更,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更没有谁会永不背叛。” 月色下,一片沉默。梅念远在我身后不言也不劝。我转过头看着他,“你呢?” 他眼神一动,凝目看着我,许久才开口:“如果有那一天,天下人都背叛了你,你相信,我会在你背后背叛全天下么?” 我隔着月色看他的眉眼,笑了一笑,走向通往后院的廊子,“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今夜说的话,至少有生之年,不会改变。” 我顿住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 月影沉沉,青衣乌发,寒露沾衣,夜风清凉。 如果可以选择,当年西市我与他擦肩而过,彼此不识,该有多好。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挪步到后院,千澜依旧跪在地上,露水也已染湿了衣衫,如歌陪在他身边,并未跪下。 “起来吧。”我轻描淡写扔了一句,转身便要走。 “大人!”千澜扯住我衣摆,声音哽咽,“你别走!” “不走,在这里做什么?”我背对着下跪的人。 “大人能听千澜说说心里话么?”千澜再度哽咽。 “说。” “……千澜承认自己受不住诱惑,一错再错,但,千澜对大人的情意绝对是真!” 一旁如歌笑了几声,“那你对我呢?每次枕边都说我比他好,全是骗我么?” 千澜顿了顿,解释道:“也没骗你。我一早便仰慕大人,但,大人对我的宠爱又是什么程度呢?大人从不碰我,从不与我亲昵,那一夜,却……却与总管……” 我挣脱他的拉扯,转身道:“你闭嘴!那夜不是你给本官下的药?” 千澜仰头看我,眼里泪光粲然,“是我下的药,我想知道大人究竟是不是喜欢我,如果……如果我与大人共度一宵,大人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啪”的一声,如歌给了千澜一个耳光,“那你与我在一起时,心里想的可是他?” 一股凉意从我脚底升起,防东防西最不防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若那夜,我未被梅念远点醒,而与千澜…… 不敢再想下去。 千澜继续道:“也正是那一夜,大人与总管亲近时,神态竟……竟似女子!大人容貌本就十分女儿相,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的是你男儿身还是……还是你的女儿相。那几天你冷落我,如歌又对我好,我又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对女人的喜爱……” “啪”,如歌再给了他一个耳光,“原来你是拿我试探自己是否断袖!” 我打断二人,“既然你们郎情妻意,本官便成全你们,交还你们卖身契,你们夫妻二人离开侍郎府吧。” “大人!”千澜膝行上来拽住我袖子,“我、我舍不下你……” 如歌发疯一般笑了起来,“千澜,我就告诉你吧,你心心念念,想爱不敢爱,爱了又质疑的顾大人的真身吧!她不是男生女相,她其实就是个女人!” 我站在了原地。 千澜僵硬地扯着我,许久回头看如歌,“你……你说什么?” “门下侍郎顾浅墨就是个女儿身,男人不会来葵水!哈哈哈!现在知道她是女人了,你不纠结自己心中所爱了吧?可又如何,你能得到她么?她能允许你去爱她么?总管在她身边这些年,她又何曾给过别人机会……”如歌嗓音愈来愈大。 我身后有人走来,听步伐知是梅念远,他从我身边走过,走到如歌身前,“为什么要给自己寻绝路?” 如歌眼里流下泪,嘴角却翘起,“绝望的时候,只有绝路可寻,总管,你会明白的。” 她扭头向一块大石头撞去,我扬起袖子将她打了回去。千澜还在惊愕中,梅念远也有些发呆。 如歌瞪着我,“我不会感激你。” “两人关起来,卖身契烧了。”我一步也不停留,回房睡觉。 辗转反侧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次日带着男宠继续修城门。当我顶着熊猫眼,攀上重玄门时,竟一眼瞧见国子监学正谢沉砚在城楼上搬砖砌墙。 男宠们不妨我竟突然止步,一个撞一个,哀叫一片。 被惊扰了工作的谢沉砚转过头瞧过来,目光清清浅浅撞入我眼中。我摇开扇子,将脸一挡,寻了条道,往旁走去。 “顾侍郎。”声音来自砌墙的谢沉砚。 一旁的百姓见谢沉砚叫我,也都停了手中的活。 我继续将扇子蒙着脸,“本官勤劳得很,谢御史莫非又想弹劾我?” “再说一遍,我已不是御史。”声音竟有些强硬。 第21节 “本官近来改过自新,万幸圣上给了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就是好生修城门。谢御史若想找我算旧账什么的,我顾某人只能暂时打欠条了。” 谢沉砚放下手里的砖头,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我不是御史。” 我转头望着蓝天白云,“至少你以前是,而且还弹劾过我,而且还不止一次,而且我这个人比较记仇,而且……” “那是我以前的职责。”谢沉砚盯着我。 “那就是有旧怨,指不定还有新仇。”我继续望天。 谢沉砚忽然伸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将我拽到阴凉处避太阳,再面对着我,“听说你昨夜被行刺了。” “马马虎虎,万幸没死成。”我一口纨绔语气道。 谢沉砚忍了忍,又问:“……伤着了没?”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甚是好看,便一时魔怔了,张嘴道:“一点刀伤,不足挂齿。” 他眼里神光震动,眉头蹙了起来,眸底千般言语万种神情,最后化成无言的行动——一把掀起我袖子。 我白花花的手臂露在了蓝天下,也露在了他眼皮底下。 他先是愣了一下,见无伤口,本该放下袖子却没放,本该移开视线也没移开。 “咳!”不知什么时候,梅念远衣摆飘飘地走了过来。 ☆授受不亲,请君自重 谢沉砚松了手,我也收回了袖子,盖住手臂。梅念远在旁边看着我俩,我脸皮厚,倒没什么,谢沉砚却是没我经验丰富,忙不迭将视线移了。 “大人该开工了。”梅念远表情不冷不热。 我收好扇子别进腰间,挽起袖子准备开工。梅念远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再后面跟着的是谢沉砚。我本想甩开他,免得又惹闲言碎语坏他名声,谁知,不管我怎样提速,他都能跟上。 “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要行刺你?……刀伤严不严重?”谢沉砚维持着落后我半步的距离,絮叨地问。 “仇家政敌这么多,被行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吧。”我极有胸襟地说道。 “……”后面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话怎可这么说,府上加些防护总是好的。……刀伤严不严重?” 我叹道:“功夫好些的护院身价比本官的项上人头都高,请不起,请不起。” 谢沉砚一步到我身边,“我家中侍卫倒有些,比宫里禁卫也不差。” “唔。”我随口应了一声。 谢家是名门,祖上几代都是朝中大臣,本朝便出过两个阁老,三个将军,五个尚书,七个御史,九个学士。大户人家的防卫自是不差的,如此一想,倒觉得先前将谢沉砚从御史上拉下水避开风头有些多此一举杞人忧天。虽然如今谢家人丁凋零,有些衰落迹象,但凭着他家对本朝的功勋,还是有些不小的地位的。 再一想,我带谢沉砚逛青楼,虽是为保险起见,但却不知又给自己找了多少对头。谢沉砚的老爹谢暄乃是国子监祭酒,京城贵胄们的老师,虽无实权,却有广阔的门生。想起谢祭酒的那张肃穆脸,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顾侍郎?”谢沉砚见我跑神,先将我唤了回来再说道,“我跟家父说一声,拨些侍卫到你府上……” “使不得,使不得!”我神情一肃,忙摆手。 又想起当年一些旧事,我为官第二年的一个春天,带着府里男宠踏青游曲水,跟谢老爷子不期而遇。彼时,作为晚辈,我当先向其行了个礼问了个好。那谢暄却甚是看我不起,对旁人道:“这就是去年的殿试状元郎?如今怎么就流行傅粉何郎的风气?”众人哄笑,我往曲水里照了一照,天地良心,我没有傅粉!谢老爷子视我与众男宠为虚无,继续与旁人说笑。我只得灰头土脸寻了个角落,与男宠们对酌。 事后,我被人称为傅粉顾郎也有一阵子了。我的脸皮也就这么一天天厚了起来,谢老爷子功不可没。此后,我见着谢暄便绕道。 “顾侍郎?”谢沉砚又将我唤醒,“为何使不得?” “谢大人家里的侍卫可是都听令尊的?” 谢沉砚点头,“是。” “那如何能使得!”我又摆摆手,“你家老爷子总嫌我污染了长安风气,他如何肯借我护卫,只怕借了,那也不是护卫。” 谢沉砚随着我问:“那是什么?” 我望天,“那定然是杀手。” 谢沉砚不说话了。梅念远见我絮叨个不停,便停步在墙边,闲闲道:“误了工期,少了薪酬,府里的酒钱省一省,倒也不碍事。” 我精神一振,喊了一声:“那可万万使不得!”喊完便要奔去帮工。谢沉砚又拉住了我,关切道:“刀伤究竟严不严重?” 我往梅念远身上一指,“受刀伤的是我家总管,不是我,谢大人可去慰问一番。” 趁着两人都发愣的工夫,我已奔过了几个垛口,抢过一人手里的石灰桶便去刷墙。见前方赵主事在巡工,我刷得分外卖力,赵主事见状一惊,快步赶过来,“顾大人,此处尚未砌好,刷不得,刷不得!刷了要扣工钱!” “嘭!”我将石灰桶摔得老远,横眉倒竖,一手插腰一手暗地里往衣服上抹了石灰泥,沉声道:“谁刷墙了?这是谁的石灰桶?” 石灰桶的原主人跑过来,战战兢兢,“是、是我的……” 我沉声:“乱提石灰桶乱刷墙是要扣工钱的你知不知道?” 战战兢兢的石灰桶主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我,张了张嘴。一旁的赵主事也面色大变,“顾大人,小心后面!” 我没来得及回身,只感觉一阵阴风吹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来,我站立的地方顿时被压得塌陷,失去平衡,我随着碎石屑往城墙外掉了去。 我只有一个想法,现世报要不要来得这么及时! “大人!”梅念远急冲过来,只抓住我一片衣角,瞬间衣角被撕下。 “顾侍郎!”谢沉砚也奔了过来,一脚踩上了正在塌陷的碎石,虽然抓住了我手臂,他身体全部重量却在城墙外,他再抓我不住,倒向了城下。 “谢大砚台!”我下意识向他抓去,下坠过程中,风吹得人眼里生疼,我只碰到他手指,跟他之间的距离却越落越大。见他往地上落去,再抓不住,我望了眼蓝天白云,任由自己身体自由坠落。 一片白影从城楼里飞了下来,比风还快。我腰间一紧,整个人落入某个怀抱。 “砚台,砚台……”我抓着来人,嘴里吐出的字眼语带哽咽。 来人带着我急速下坠,并扬出一道白练,缠上了谢沉砚腰间,再一甩,谢沉砚由下坠改为飞升,飞往城墙上。我在下坠过程中,见他身影从眼前飞了上去,不由放下心来。 从地狱到人间。 平稳落地后,我脚步还有些发软,仰头见城墙上头无大碍,便拿袖子往脸上囫囵一抹,对旁边的人道:“晏编修,大恩不言谢,我顾浅墨欠你两条命。” 晏濯香望着我,神色已恢复如常,“若都算着,以后只怕不止两条。” “算着就算着吧,这辈子报不了,还有下辈子呢。” 不一会儿,城墙上一帮人都跑了下来看我。梅念远与谢沉砚齐步到我跟前,蹲下身看着我。 “大人。”梅念远急急将我看了一圈,“有没有事?” 谢沉砚看着我没说话。 我扯了扯嘴角,安慰众人道:“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 赵主事神色紧张到我跟前,请罪道:“下官无能,未能保护好顾大人!” 我望着城楼,“公明兄,那边脚手架有多少人,核查下今日当勤的人员,另外,我方才站的地方,是哪个工队砌的砖石,人员也核对一下。所有查录的名单一会给我。” 赵主事神色郑重地点头,“下官遵命,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热切地看着赵主事,“公明兄,什么时候开饭?” 为了给我和谢沉砚压惊,赵主事安排我俩到城楼里用饭。赵主事带着梅念远和晏濯香去检查事发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餐桌上,一碟白菜一碟萝卜一碟豆腐干,虽谈不上丰盛,但也比蹲在城墙头啃的馒头强些,我便也吃得津津有味。扒了半碗饭,见谢沉砚一双筷子夹着豆腐干若有所思。 “谢大人想什么呢,再不吃就凉了。”我道。 他将豆腐干放进碗里,一双颇深的眼看向我,“在想,方才落下城楼,顾侍郎喊我时……” 我扭过头挑了根白菜放碗里拌饭,“吃饱了饭好干活,谢大人。” 谢沉砚看着被我吃下大半的三碟菜,犹疑道:“若我没听错……” “那么危急的时刻,想必是听错了吧。”我将剩余的半碟豆腐干递到他跟前,“谢大人爱吃就多吃些吧,压压惊。” “你吃吧。”他将豆腐干推过来,再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能让他欲止又言,便伸着胳膊端起半碟萝卜全部倒进他碗里。他看了看碗里堆起来的萝卜条,再看了看我,没说什么,低头拿筷子吃起来。 看他吃一筷子萝卜再吃一口饭,想必是家教极好的,吃饭也斯文得很,没有像我吃一半饭碗里就扒出个洞,据我师父说,吃饭打洞,长大无用。 饭毕,谢沉砚起身收拾碗筷,我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脱口道:“放着我来。” 他没松手,我也没松手。一番抢夺后,菜碟落了地,碎成几块。 “还是让赵主事来吧。”我淡淡道,准备坐回椅子。却感觉手里多了样东西,低头一瞧,竟是握着谢沉砚的手,手背光滑手心温暖手掌无茧,我松了手,不慌不忙坐下,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谢沉砚愣了一愣,见我淡定如常,便也跟着淡定了下来。 “对了,谢大人今日为何会来重玄门砌墙?” “在国子监犯了些错事,被罚来此处修城。”谢沉砚也喝着茶道。 我好奇道:“什么错事?” 谢沉砚本不愿说,见我巴巴地望着他,便简言之:“我给国子监祭酒沏的早茶里放了些蒜末。” 我惊诧道:“何以添错了蒜末?” 谢沉砚低头拿茶盖拨弄了几下杯里的茶叶,“兴许一时瞧错了。” “哦。”我想了想,又问:“谢祭酒为何将你罚到重玄门?” 谢沉砚将茶叶拨到一边后,喝了口清茶,“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处置此事,我便提说重玄门如今正维修。” “谢祭酒于是送了你来报效朝廷,同时痛思悔过?”我不由钦佩起那位老人家。 谢沉砚沉默,便是默认。 我起身,离了餐桌,隔着段距离毫无温度地盯了他一眼,“谢大人如此同甘共苦,顾浅墨承受不起。” 他坐在椅子里瞧着我,眼波澹澹,凝重苍然,“我知你让我离开御史台的用意,也知你在城墙上与我划清界限的用意,我堂堂七尺男儿为官为臣,如何自己不能应对,需你一护再护?” “权当我无事生非多此一举好了,谢氏宗族家大业大,如何轮得着我多管闲事,害你丢官,对不住得很。”说完,我便要往外走。 “留步!”谢沉砚起身,快步到我跟前,“传言,御史台正风雨飘摇,莫非与你有关?圣上调你来重玄门,莫非又是借你之手整治工部?” 我不做声。 谢沉砚走到我面前,盯着我,“你可知自己一步步都在涉险?今日坠城之事,谁敢说不是预谋?谁又能保证明日不会再出变故?” “与你无关。”我甩甩袖子,朝外迈了一步。 他一把将我拽住,手拉得甚紧。 “男男授受不亲,谢大人请自重。”我面无表情道。 赵主事带着晏濯香、梅念远以及一名工匠蓦然出现在了门口,四人目光都定在了一处。 “请自重。”我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谢沉砚松了手,独自往外走,门口的四人齐齐让出道来。 第22节 ☆杀人灭口,侍郎晕血 赵公明擦着额头的汗,迈步进屋,垂手到我面前,小心道:“顾大人,已检查过现场,脚手架乃是人为砍断了支架,倒了下来。塌陷的那部分城墙,是还未完工的一段,这是负责砌石的王工匠。” 赵主事身后的王工匠上前磕头道:“小人拜见顾大人。” “免礼。”我问王工匠,“按照工期进度,全部城墙加固要在什么时候完成?” “半月前。” 我眉毛一动,“那为何至今未完工?” 王工匠为难地望向赵公明,赵公明抬袖子抹汗,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重玄门工期已有延迟。” “为何延迟?” “钱款不足。” 我转头望了眼晏濯香,他眉眼间又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这事还真被他说中了。 我安抚赵公明,十分理解地道:“难怪百姓只能啃馒头,赵主事给本官压惊的饭菜,着实破费了!” 赵公明眼睛瞅见地上碎的碟片,一丝肉痛的神情爬上了眉头。我又安抚道:“那碎片的赔偿费用从本官工钱里扣吧。对了,名册可备好了?” 接过赵公明递来的几本册子,我以比数银票还快的速度一一翻看完毕,然后交给赵公明,“划掉的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 “每处意义都不同。”赵公明捧着名册,蘸着口水一页页查找。 我摇着扇子道:“第九页第三列,十五页第五列,二十页第十四列,二十二页第十列,二十九页第三十五列……” 赵公明先是一愣,后急忙按照我念的数字翻找,并折页,最后忙得满头大汗也翻不过来。 “大人喝口茶歇会。”梅念远送来一杯茶。 我接过茶喝了几口,赵公明还在一边重复我念的数字一边翻找。垂手在旁的王工匠以见鬼的眼神望着我,已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的晏濯香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他这神情倒不多见。 我摇着扇子走了过去,“晏编修有什么高见?” 晏濯香轻轻一笑,似有清风拂面,“若将划掉的名单一一清点,只怕肇事者早不见了踪影。” 我啪地合上扇子,神色一振,“正是!” 赵公明用正微微抽搐的双手将名册送过来,请示我,“大人,可以继续了。” 晏濯香从椅中起身,拿过赵公明手里的名册,以比我还快的速度翻完后,白皙的手指自翻飞的纸页中滑过,最后定到一处,将名册翻了过来,指着一个被涂黑的地方,问道:“先不管被划掉的是谁,请问赵主事,这里替补的是谁?现在何处?立即带我们寻人。” 下一刻,便是赵公明在前一路小跑,我们在后一路紧跟,城墙上的百姓纷纷让道。 赵公明一路未寻到人,随手抓过一人,急问:“宋成在哪里?” “方、方才见他去、去箭楼里了。” 赵公明立即往箭楼方向带路,而此时,我与晏濯香已先他一步,奔去了箭楼。在离箭楼尚有十几步时,晏濯香明显慢了下来。 我带着不好的预感问他:“怎的了?” “来不及了。” “你怎知道?” 我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闯进了箭楼。楼壁上溅满了鲜血,入目一片猩红,入鼻一阵腥气。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颈间动脉被割断。 墙上的鲜血在我眼中汇成一片红的海洋,波澜壮阔,向我卷来,我当即晕倒。醒来后,晏濯香已将我带出了箭楼。我半靠在他肩膀上,嗅到一阵芬芳,这才驱散了鼻腔的血腥气。 “侍郎晕血?” 我按着额头,离他起身,做了个深呼吸,“见不得太多的血,里面交给晏编修处理了,恕我不能前往现场。” 赵公明与梅念远赶过来,晏濯香便与赵公明前往箭楼勘查现场,梅念远扶我坐下休息。 片刻工夫,两人出了箭楼,赵公明报案去了,晏濯香缓步走过来,隔着段距离跟我汇报。 “一刻前遇害,高手所为,二十丈外飞刀割断动脉。” 我垂着头,“要是我不磨蹭……” 晏濯香截住道:“都一样。凶手应是察觉了你的行动,才赶着灭口。” 梅念远安慰我道:“他替人做帮凶谋害你,早晚是这下场,大人不必自责。” 由于发生命案,重玄门停工半日,我也回了府。回府便见阿沅与空空姑娘互相扯着衣襟谩骂,男宠们围观。 “你这破贼,我的碧玉发钗定是被你偷了去!” “你这吃软饭的,做娈童的,含血喷人,我才不知道什么碧玉发钗呢!” 阿沅羞愤道:“你这胖丫头,三只手,到处偷窃,将来只能给人做妾!” 空空亦羞愤,脸色急得通红,一巴掌拍到阿沅脸色,顿时起了一个肥肥的手掌印。男宠们纷纷捧腹,指着掌印捶着栏杆笑倒。 我以一声咳嗽昭告我的到来。东倒西歪的男宠们纷纷收敛了些,咬着牙关止笑,扶着栏杆爬起来,腻呼呼向我围来。 “大人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大人翘工了?” 我慨叹,“本官九死一生,在外面累死累活赚工钱,你们就在府里扯皮闹腾。”我扒开众人,走到还扯着对方不放的二人面前,沉声道:“怎么回事?空空姑娘你扫院子怎么扫到这里来了?都松手!” 两人松了手,都衣襟不整地站在我跟前。 空空一根手指指着阿沅,愤怒道:“是他把我拉过来的!” 阿沅一根手指指着空空,愤慨道:“是她偷了我的发钗!” 我转身,对梅念远招了招手,“总管,这事该你管。”说罢,我迈着步子便回了房。 掌灯时,我出了房门,揣着本账册找梅念远请教。到了他房前,抬手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总管哥哥,这么说,你不是顾浅墨的男宠?” “……不是。” “可是啊,总管哥哥,顾浅墨的那些男宠长得都不如你好看呢,你为什么就不是男宠呢,你要是男宠的话,一定会夜夜专房独宠的吧?” 有人被呛到,“……空空姑娘,你年纪还小,为什么对男宠一事这么好奇?” “因为不太了解,所以好奇嘛!总管哥哥,你说,如果你去色/诱顾浅墨的话,他会不会把你推倒?”某人想入非非,语声略显激动。 有人再被呛到,“……空空姑娘,时候不早,你回去睡吧,明天还要继续扫院子。” “总管哥哥,你知道顾浅墨的那些男宠怎么议论你的么?”某人不屈不挠,小小年纪竟有话痨潜质。 “你回去睡觉吧……咳……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总管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得没得月当事人心里清楚。有人不相信,有人就说,没看着我们大人每晚都往总管房里跑么。” “一派胡言!” 我抬头望了望月,觉得这请教问题还是白日的好。拢着袖子转身,脚下却踩滑了一个石头。 “谁在外面?”房内有脚步声响起。 房门打开,一室灯火映了出来。梅念远一身青衫站在门内,空空跟在一旁。 我在门外台阶下回过身,干笑道:“我路过,路过,这就回房,不必送了。” 空空快步溜了出来,贴着墙边往外走,“今夜月色正好,我去赏月。” 空空溜了后,梅念远将房门拉开了一些,“大人进来吧。” 我踩着月影进了房门,到桌边坐下,“阿沅和空空的纠纷怎么解决的?” 梅念远给我倒了水,也在一旁坐了,迟疑了一下,才道:“发簪是空空姑娘拿的,她说自己是习惯了,并不是存心要拿发簪。” “嗯,总管觉得该如何处置?” “她若从小如此,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我嘿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瞧着梅念远,“以前府里出了偷窃之事,都是严加惩办。如今是空空妹妹了,原来就情有可原了。” 梅念远面色不自然道:“你、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埋头喝茶,“刚到。就照你说的办吧,好好教导教导她,不能让一个花季少女继续滑向堕落的深渊。当然,也不能太纵容她,得说清楚,以后再偷窃府里的东西,不会这么便宜了。” “大人,我觉得这空空姑娘来历不会那么简单。” 我又看着他笑道:“嗯,不简单。” 梅念远凝视于我,眼底生出几缕莫名的笑意,“大人今夜说话,不似平日。” “哦?今夜怎么了?” “话中带话,话里有味。” 我瞄他一眼,“什么味?” 梅念远未回答,我也没追问,掏出袖子里的账册,摊到桌面。 “这是什么?” 我往窗外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记录的重玄门雇工费用,今日翻过名册,知道具体人数,这几日也摸清了每人的工钱,工部提供的每顿伙食花费。不过,那些主要用度我却不清楚,你这几日也在城墙上,凭你对长安市场的了解,可否大致算出修葺重玄门所用石料木料等费用?” 梅念远深思道:“这倒不难,但关键是,重玄门布局构造以及修葺的程度才能决定石料木料的多少。” 我从袖子里再掏出一卷画,展开在他面前。正是一幅长安重玄门画卷,素笔工描,惟妙惟肖。我将画卷翻过来,背面则是根据正面而来的施工图纸,纤毫毕现,毫厘不差。 梅念远惊愕道:“这……” 我嫉恨交加,“这是晏濯香那厮画的。” 梅念远细看了画轴,再看我,“大人,他注定是孔明,你是公瑾。” 我切齿,“既生墨何生香!” 梅念远埋头研究图纸,我也跟着瞅了几眼,头晕眼花看不大懂,趴在桌边正要睡着时,头顶屋脊上极度轻微的声响传进我耳朵里。 我猛然醒来,望着头顶。 梅念远见我此举,小声道:“又招贼了?” 我两眼放□光,撩起衣摆塞进腰间,“终于把他给等来了!” 梅念远有所觉察,拉着我,叮嘱:“千万小心!” ☆墙头马上,月夜流香 我闪电般窜了出去,外面正月色无边,选在今夜行动的人,必是已然等不及了。我藏身到大槐树下,视线穿过枝桠繁密的花叶,可见一个急速在屋顶上奔跑的人影,身手矫健,轻功卓绝。 第23节 为了视线更开阔一些,我抱着树干爬到了树冠中间。那个矫捷的人影从一进院落奔向另一进院落,只在屋脊上行走。 我看了几眼,忽然视线定格到了另一处。 一个偏院的屋顶上,空空姑娘抱着一个酒坛子,灌一口,便对月吟一句诗。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这姑娘似乎有些愁绪,同时也不能否认有些情调。 闪电般奔走在我几进院落屋脊上的夜行者不受影响地从空空身前路过了去,正吟诗喝酒的空空忽然一顿,扭头疑惑地望向闪过去的那道身影,放下坛子揉了揉眼,“咦,是什么东西?野猫?猫头鹰?好肥一只!” 不再纠结黑影的空空抱起坛子,继续喝酒吟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少女空空羞涩地停顿,“为什么不是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 蹲在树冠间的我不由也跟着思索这一问题,而且觉得少女空空能够提出这一疑问,不仅具有学术意义,更具有人文意义。 正想着,屋脊上到处奔走的人影又出现了,而且再度从空空身前路过。空空又揉了揉眼,“野猪?好肥一只!” 奔去的人影折了回来,再奔到空空身前,一把将空空拎了起来,幽森道:“给老子看清楚,不是野猫猫头鹰也不是野猪,是老子!” “你是谁?”空空疑惑道。 “肥丫头,你只需知道,老子不是好人!” 空空扬手一巴掌拍到了夜行者脸上,顿时,月色下一道肥手印赫然,“你才肥!你全家都肥!野猪!” 夜行者甩下空空,蹲到一边调整了下情绪,随即唰地抽出腰间佩刀,架到空空脖子上,“早跟你说了,老子不是好人,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快说死人埋在哪儿?” 空空慑于刀刃,便一动不动道:“答对了就放我么?死人当然埋在坟里。” 夜行者又蹲到一边调整了下情绪,随后到空空面前,拿起刀往自己胳膊上一砍,鲜血直冒,恐吓道:“老子不是好人,看见了没?不回答老子的话,就是这个下场!” 空空被恐吓到了,忙不迭点头,“你问什么我都说!” 夜行者举着汩汩冒血的胳膊,厉声问:“昨夜来行刺的刺客,你可知被埋在了哪里?还有,顾浅墨住在哪个房间?” 空空想了想,摇了摇头,“被埋在哪里只有顾浅墨知道,你找他问去吧,不过此时他很可能正在宠幸谁,没有看过春宫的话,我建议你去看看,你会发现春宫图画得都难看死了真的!为什么要画得那么难看呢,莫非是为了恶心我这样的未成年少女?不是好人大哥你说呢?” 嗖的一声,夜行者举刀往自己胳膊上再砍了一刀,恐吓道:“你给老子闭嘴!顾浅墨住哪个房间?” 空空捂着自己的嘴,拿手指往我房间的方向指去。 夜行者抛下空空在屋顶,一路滴着血往我房间飞奔而去。月光下,那鲜血格外晃眼,我眼睛一闭,从树冠上一头栽下,砰地一声落了地。 “大人!”梅念远从房内冲了出来。 “啊,总管哥哥小心!”空空在屋顶拼命地喊。 我摔得七荤八素,以为会有人来扶我,睁眼一看,却见梅念远停步在离我三丈的距离,黑衣夜行者正将刀架到了他脖子上。屋顶上的空空一声尖叫。 “谁是顾浅墨?”夜行者冷冷地问。 我正要回答,梅念远却先道:“你是什么人?冒犯本官,不想活了不成?” “原来你就是!”夜行者志得意满,“昨夜的刺客可有活口?” “没有。” “好得很,今晚解决了你,就大功告成了。”夜行者嘿嘿一笑,“虽说老子不是好人,但看在你临死的份上,就满足你一个愿望好了,有什么遗愿?” 梅念远道:“下手痛快些就好。” “没问题。”手起刀将落。 我坐在地上忙抬手,“且慢且慢!” “你是谁?”夜行者举着刀,瞪视我。 “我是总管,管里管外管大管小,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知道,这位大哥你要听么?”我一边调整着自己对血液的适应度一边扯道。 “嘿嘿,不吃你这套,你知道什么关老子屁事!老子完成了今晚的任务,还要早点回去睡觉!”手起刀再落! 我两指摸过地上震落的一片树叶,飞掷了出去,飞叶化作利刃,嗖的一声划断了夜行者的手腕经脉,刀落地。夜行者显是训练有素的,见陡生了变故也不惊慌,左手间夹了几枚飞刀,甩了出来。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躲过了甩向我的飞刀,再扑倒梅念远,避开了另一枚飞刀。这训练有素的杀手右手废掉,也不见迟疑,只凭着左手不停甩飞刀,不甩中我与梅念远不罢休。 我抱着梅念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射来的飞刀都被我堪堪避过,一枚枚扎入地面。空空在屋顶上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叫,足以说明此动作的惊险度。这院子的打斗也惊动了府里人,四下灯火亮起。 “大人!”长萱急急赶来。 我带着梅念远从地上跃起,挥袖子挡开了几枚飞刀,再将梅念远推向长萱,“带着总管撤!” 虽然那二人不放心我独自迎战,我也没给他们时间来质疑,掏出扇子,扑向了杀手。我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腾挪,密集的飞刀扎满了院子里的树干。 “大哥你究竟有多少暗器?”我拿扇子左挥右挡,同时一步步缩短着距离。 “足够把你扎成刺猬!”飞刀男手法极快,袖中、掌中都似乎有无尽的暗器来源。 “大哥你裤裆开线了!”我一声惊呼。 飞刀男一顿,目光飞速往裆下一瞟,说时迟那时快,时不我待,机不可失,我无影步上前,扇骨敲向他左臂关节,再倒转折扇,扇端坚硬处往他胸侧天溪、期门两穴打去。 飞刀男失了先机,毫不招架之力,只能步步后退。我步步上前,再往他胸前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鸩尾、巨阙等穴位一路敲下,飞刀男喷出一口鲜血,我倏地打开折扇,将血水一挡。 一眼瞧见一片鲜红,我眼前天地又开始旋转。飞刀男趁我松懈之机,提了口气,纵身一跃,上了院墙。 想逃? 我紧追!也跟着跳上了墙。 此人堪称杀手中的一品,被我封了这么多穴位还能箭步如飞,轻功依旧是一等一的水准。 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飞檐走壁,水上漂。追出了几座里坊几条大街,我喘口气的工夫,那厮已纵身出了半里地。 不追,今夜的工夫就都白费了。追,这时却不知道能不能追上。我师兄妹三人中,数我内功修为最差,不能持久作战。玉虚子老怪当年若狠一狠心,让我将内功练扎实了再读书,也不会有今日的狼狈了,诶! 我聚气丹田,发现只聚了三分,轻功使不到极致。 “神啊,请赐予我力量!”我喊了一声。 接着,手臂一紧,身体忽然离了飞檐,以极致的轻功飞在月下。熟悉的香气蔓延,我一扭头,晏濯香正带着我御风而行,这样登峰造极的轻功,我完全可以休息了。 夜风清凉,香气袅袅,意境甚好,我又欠了一个人情。 “欸,晏编修,你怎么无处不在?” “恰好路过。” “路过?”我一思量,方才的地界,便了然了,“醉仙倚楼,月夜独行,佳人妙境,何须归兮!” 带着我的手一松,我毫无防备,直往下落。你大爷的,松手也知会一声啊! 我赶紧提气,却聚不起丹田气来,这种坠落的感觉一日间尝试两次,时运不济,无可奈何。 在即将着地时,头顶上的人也落了下来,一把将我捞起。得了救命稻草,不管是什么,我也得抓住!这么着,就贴上去,两手搂住了稻草。 晏濯香被我搂着,轻功依然不受损,只是他目光却不看路,只看着我。我也不眨眼地看近处的晏濯香,月下别有情致,眼波泛着月影,影影幢幢,面容在月光的浸透中,有些柔和的情韵。 这稻草太近,竟能感觉到互相的心跳。 “晏濯香,我以前见过你没有?” 他目如月华,凝光聚魄,“没有。” “那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他眸底流光清浅,淡语道:“顾大人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二人早已落了地,此际正站在一座阔绰府邸的院墙上,我却还贴在晏濯香身上搂着他不放。 这授受不亲的事还是少干得好。我立即松了手,窜出几步,又窜回来,上前给他衣襟抚了抚平,哈哈一笑,“弄青梅,凭短墙,骑白马,傍垂杨,晏编修,这是什么地方?那什么,我记得我是来追刺客的。” 他捂上我的嘴,一手在我腰间一放,我又腾空了。再落地时,已是蹲在墙下的草丛里。 我红着脸厉声道:“这瓜田李下墙头马上,爬墙翻院孤男寡……男的,做、做什么?” 晏濯香瞧着我,忽然手里多了条手绢。我正想说手绢太小,铺草地什么的不够用,那条莫测的手绢就被塞进了我嘴里。我吐了几下没吐出来,不由脸色更红,这、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我想明白,晏濯香已将我按倒在草丛里。 …… ☆饿虎扑食,谁非礼谁 我整个趴下后,清香袭来,晏濯香随后跟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由远及近,从我头顶到脖子间。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两只手可以用,猛地侧身爬起,一把揪住他衣襟,全身重量都向他撞了去。 这厮一手却扯着我,将我往他身边拉了去。于是,我以饿虎扑食的姿势将晏濯香这厮扑倒在草丛里。两手摸到了他身上,衣服面料的触感不错,就是不知道肉感如何。 晏濯香却忽然将我掀翻在地,反压过来,固定住了我两只手在地上。我嘴里含着手绢,手心里抓着野草,眼睁睁看着晏濯香俯身到我身上,衣服贴着衣服,一点缝隙都不留。他双眼只在我面部一寸的高处,盯着我看了许久,似浅又似深的眼神,总是叫人看不透彻。 草丛里只有夏虫的啾鸣,偶尔几只萤火虫忽闪着屁股上的灯笼款款飞过。我躺在草中央,看萤火虫盘旋在晏濯香头顶,衬着月亮闪进乌云后的夜幕,天地清晏中的静穆,竟在这种时候感受到了万物的灵魂与生命。 草丛十几丈外,有人的脚步声转来转去。 我缓缓扭过头,视线透过繁密的草叶,瞧见不远处的一座绣房前,被我废了两条手臂的飞刀男拖着不停摇摆的胳膊在房门外踱步,神色凝重,似乎难以抉择是继续踱步还是前去敲门。 最后见他一咬牙,抬起脚丫子去敲门,对于已无法使用双手的人来说,似乎也只能这么干。 飞刀男艰难地敲了一阵,没人应,于是他便锲而不舍地敲。 终于房内传来一声男人的咆哮:“大半夜的老子正忙着,敲你娘的什么门!” “大、大人……是、是我……” “管你娘的是谁,老子还没生儿子,误了老子传宗接代的大事,你担当得起么?” “大、大人……那小的在外面等您完事?” 这时,房内啪的响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女人的声音响起:“景明你个老不死的!给老娘滚下去!” “夫人、夫人息怒!” “整天跟人神神叨叨不三不四,今晚老娘没兴致了!” “夫人啊,不可呀!老夫的儿子他等不及了……” “呸!”又一记清脆的耳光,“你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货!老娘要改嫁!” “夫人息怒,下官知错了!” 房内嘭的一声,有什么重物滚落到了地上。 “嗳哟,老夫的骨头摔断了,夫人……夫人呀……” 花瓶砸墙的声音响起,女人的骂声也响起:“景明你个废物,生不出儿子不说,还把先帝赐的青铜鼎弄丢了,老娘跟着你,担惊受怕,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夫人小声点,隔墙有耳!” 第24节 “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弄丢了青铜鼎?指不定圣上早知道了!” “夫人,老夫担心的不是青铜鼎,即便丢了青铜鼎,圣上也不会砍了老夫的脑袋呀!老夫担心的是,青铜鼎里面的东西,这要是落到别人手里,老夫的项上人头只怕就不保了,哎!” “老娘不管这些,找不回青铜鼎,老娘就不跟你个废物过了!”接连又砰砰响了数声,不知道砸了什么物事。 接着,一个不明物体从房内穿窗而过,飞了出来,正中飞刀男的额头。 “扑通”一声,一代飞刀高手就此扑地,竟被一个妇人给解决了。 我大惊失色并深感遗憾,一时激动,挣脱了两只手,抱住了晏濯香。这厮没有挣扎,被我抱得彻底倒到了我身上,当意识到如此更加授受不亲时,我已然承受不住了。此时,那绣房的房门正打开,有人走了出来。于是,我只能咬手绢默默承受。 在房内亮起的灯火与房外的月亮照耀下,可清晰看见走出来的正是工部尚书景明,身上随便穿了件单衣,急急忙忙蹲下来查看扑地的飞刀杀手,“哎哟喂,你到底死没死啊?顾浅墨那边什么情况啊?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景夫人也披着衣服出来了,叉着腰吼道:“你个老不死的,又搞什么鬼?那不要脸的门下侍郎顾浅墨据说跟圣上都不清不楚的,你打他什么主意?不怕挨千刀啊?” “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景明终于冲自己老婆吼了起来,“他堂堂门下侍郎,到重玄门去干粗活,能是受惩罚那么简单么?又恰在此时,老夫的青铜鼎被盗,天知道是哪个龟孙子要害老夫!” 眼瞧着飞刀男指望不上,景明又叫了七八个杀手,肃然道:“老夫不能坐以待毙,立即打探顾浅墨的情况,能杀则杀,能废则废!” 景夫人被吓着,“你个死鬼,暗杀朝廷命官,不想活了?”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杀手奔出了院子,景明与老婆也回了房。草丛里,晏濯香终于往旁一挪,给了我一条活路,并将躺着的我拉了起来。 “顾侍郎有什么打算?” 我血液凝固,被这厮压得浑身发麻,此际唯有一双眼还能瞪人。 “这七八个杀手即将光临侍郎府,侍郎好闲情。”晏濯香看着我,忽然领悟,这才掏出我嘴里的手绢。 “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晏濯香,你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动弹,是禽兽不如也!”我拍拍身上的杂草,愤然翻上了院墙。 我侍郎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这七八个杀手若闯了去,不是狼入羊圈是什么!想到此,我虚领顶劲,气沉丹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提身一跃,栽下墙来。 摔了个五行不识五脏位移,晏濯香轻飘飘落了地,蹲到我身边来,“侍郎不会轻功?” 我匍匐在地上,答道:“本官曾踏雪无痕,踏水无波。” “哦?那为何以这种姿势落地?” 我转过灰尘扑扑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濯香,一字字道:“如果不是阁下以下流不堪入目的姿势压着本官,致使本官经脉凝瑟,真气不能游走,你以为本官喜欢以这种姿势落地?” 晏濯香看了看月,“如果不是侍郎举止越礼,在下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呼地从地上爬起,愤然指着他,“你你你,你是说本官非礼了你?” 他将我手指拂到一边,“再论辩谁非礼了谁的问题,侍郎府上可要遭殃了。” 我面色一变,扯住晏濯香袖子,“就当是我非礼了你,给你赔个不是,晏公子,再借你一用,速速带我追那几个杀手!” 晏濯香站着不动,神态超然物外,“那是你侍郎府上的事,与我何干。” “晏编修,晏大人,晏公子!”我抓耳挠腮,“三百条人命啊,晏兄弟!” “叫我濯香。” “濯香。” 腰上一紧,脚下一空,离地而起,风声只在耳边呼啸。见不到刺客的身影,我急得不行,“再快些!” 一路未追着刺客,直到回府。府里的打斗声和男宠们的哭声从风里传来,我主动离了晏濯香,一步三跌地落了地。正院落里,两个刺客在与长萱对战,一堆男宠贴着檐角下挤作一团。 “大人!”众人见到我,又惊又喜,又悲又伤。 “大人快去后院,谢大人和总管在那里!”长萱一边拖住两个刺客一边对我喊道。 我心里一惊,谢大砚台?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及多想,我火速奔跑,不想竟提步飞身而起,轻功奇妙地恢复了。 飞走在屋脊上,可见五个主院十个偏院都是乱哄哄一团糟,刺客们纵横其间来往寻人。我一路奔走到后院,这里也不能幸免。只是令人惊奇的是,这院子里竟多了五个侍卫,正拼死抵抗杀手们的攻击。两个侍卫受了伤,一个刺客寻着了时机,瞅准了众人身后的谢沉砚,想必将他当成了我,刺客挺剑便上。 明晃晃的剑身映着月光,飞刺向了谢沉砚! 谢沉砚见有刺客来袭,疾步后退,侧身让过了一剑。刺客又追来一剑,梅念远从旁出手,甩出几卷账册,将那一剑打了个偏。刺客被惹恼,再补一剑,狠狠刺出! 谢沉砚避无可避,梅念远也再无账册可甩。 “砚台!”我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一脚踩偏刺客手里的剑,折身落到谢沉砚身前。刺客举剑再来,我一脚踹向他手腕,再追一脚,将其踹飞。 我转身拉着谢沉砚到一旁,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有没受伤?” “没有。”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竟然在此时还能笑得出。 我松了口气,再转头,瞧见梅念远冷冷清清的模样。他虚视我一眼,没甚表情。 “你府里这样危险,还不请护卫!”谢沉砚在我身边叹道。 我看向他,无奈一笑,“你是来给我送护卫的?不早不晚,怎么就赶在这时候。” 他抬起袖子往我脸上擦了擦,目光颇深,“灰怎么跑脸上去了?” “摔着了。”我答。 “你功夫这么好,怎么总是摔着?” “功夫其实一般。” “我觉得挺好。”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头顶屋脊上传来,“喂,顾浅墨,什么时候你还跟人卿卿我我,快救总管哥哥!” 我惊醒了过来,忙转头去看。侍卫又受伤了一人,突围过来的一名刺客将梅念远挟持了,大喊道:“都住手!我已经抓了一个!” 侍卫们还在抵抗,我喊了一声:“都住手!” 众人停了下来。 我上前几步,“我是顾浅墨。” 刺客们整齐划一地将我围住,五人围成了个五芒星阵。 “顾侍郎!”谢沉砚在后面喊我。我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你真是顾浅墨?”一个杀手审视着我。 “你们那个甩飞刀的前辈就是因为没有认出我的真身,导致了极度悲惨的结局,你们青出于蓝,运气好。”我淡然道。 “好极,今晚就解决了你。”领头杀手对周围自家兄弟们道,“你们有意见没?” 杀手兄弟们纷纷摇头。 “有!”我身后谢沉砚快步赶过来,怒然道:“无法无天!天子脚下,行刺朝廷命官,先过了我这关!” 边说着,他边走过来,一手拿开了指向我的一柄剑,没身入了包围圈,站到了我身边。 我叹了口凉气,“谢大人,做买卖不能这么赔的!” “赚不了,便只能赔了。”他亦淡然道。 “好极,多解决一个,回去也许老头子有赏。”领头杀手摸着下巴。 这时,梅念远冷冷道:“官印在我这里,你们说谁才是真身?”说着,他将袖子一抖,举着门下侍郎的一方官印。 杀手们顿时迷惑了,互相望来望去。 我惊讶地望着梅念远,他亦回望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一步踏了向前。挟持他的杀手,手里的剑只在他颈边半寸的距离。 “念远——” ☆一脉单传,不可绝后 我闪电般出手,甩出了袖中的扇子,如果师父他老人家此刻能在这里亲眼目睹我的这一身手,想必他老人家一定会欣慰得痛哭,他素来懒惰又磨蹭的小徒弟,也能有这样一闪即没的速度。 扇子如同一道闪电,劈到了剑上,剑身断裂,碎片落到了地上。挟持梅念远的杀手,手里只剩一个剑柄以及一点点残剑头,当然,仍具有近距离的杀伤力。 我立在当地,气沉丹田,压低嗓音道:“本官是如假包换的三品门下侍郎顾浅墨,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无冤无仇的也可以取我人头。但有一点,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能伤着!否则我化作厉鬼,也叫你们不得安生!” 说罢,我利刃一般的目光扫过众杀手。 领头杀手打量着我,“怎么证明你就是?” 我抬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老子是顾浅墨还需要证明?” 领头杀手被突来的一掌打懵了,其余杀手视线也都定在那个高高鼓起的掌印上,吸了口凉气。而后他们交换了目光,一致认同了我是顾浅墨的事实。 “你、你是自己解决,还是、还是要我们兄弟动手?” “自己怎么个解决法,你们动手又是个什么解决法?” 几个杀手一商量,一人托了一把剑在我面前,一人解了裤腰带托到我面前。领头杀手摸着被打肿的脸旁白道:“自己解决就有这两种方式,我们动手就只有这一种方式。”他比划了下手里的破剑。 “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我嫌弃地推开托在我面前已看不出颜色的裤腰带,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带,在杀手们的跟随与半包围下,找了棵粗一些的树,将腰带从树杈上搭过。 “大人……”四面八方的男宠涌过来,抹着眼泪,“大人你要丢下我们了……” 我搭着腰带半回头,“本官去了后,你们就各奔前途去吧。” “大人……呜呜呜……”男宠们抱头痛哭。 谢沉砚无视杀手们的利刃,走到树下,一手拽着垂下的腰带另一端,低眸看着我,“从前我弹劾你,是希望你能改正,人若能改正,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顾浅墨不是寻常人,你的命也不是寻常人能夺走。这些人,何须理会。” 他一声令下,护卫们拔刀围攻而上。见有变故,杀手团一部分去应战,一部分来送我上路。我一手扯住腰带,一手拉着谢沉砚的手,噌的一下,两人飞上了树。 依旧被人挟持的梅念远方面,我已经鞭长莫及。那杀手不意再生枝节,拿着残剑恐吓梅念远,“快让他们住手,否则你就拿命来换!” 梅念远抬头看月,不声不响。 我蹲在树上,飞来一个杀手,我踩下去一个,同时抽空望望梅念远那边,琢磨着怎么解救他。 谢沉砚见我一心两用,提醒道:“那边不用你担心,还是看好下面。”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沉闷的声响。梅念远站的地方的屋檐上端,空空举着酒坛砸了下来,砸倒了挟持梅念远的杀手,那酒坛也碎了。 “总管哥哥你没事吧?”空空兴奋异常。 梅念远大概已入了化境,无悲无喜,低头瞧着地上的碎片。 我踩人头踩地有点脚酸,趴在树枝上,只好向对面屋角上坐着凉快了这许久的晏濯香求援,“晏兄弟,帮一把!” 那厮宁静致远澹泊明志,俯瞰世态如观百戏,月下清眸如佛似仙,不染尘埃,不跌凡俗。 我叹了一下,小小声的喊了一句:“濯香,救命呗!” 只见月下白衣轻展,我头顶的树叶一片片往他身畔飞去,如被牵引一般,在他手边上下翻飞,煞是好看。衣袖再一展,手指携着劲气往下一挥,无数的树叶如有灵魂一般,化作片片飞刃,袭向杀手们,扎入他们身体数百处穴位。 月下,鲜血飞溅,一片修罗场。 第25节 晏濯香垂下衣袖,树叶如飞花在半空明月中飞起,再飘飘扬扬落到地上的血泊中,瑰丽斑斓又惊心。 他神色丝毫不动,重归静穆,又似神佛。 我远远凝视这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血腥冲鼻,我一手拉着谢沉砚,从树上飞落到血泊之外的空地,三步没走稳就要倒。 “顾侍郎?”谢沉砚受了一惊,抱着我稳住。 这时,解决了前院两个刺客的长萱也飞奔到我身旁,我靠在谢沉砚肩头,见长萱无碍便也放下心来。 “谢大人不必着急,我家大人有些晕血。”长萱安慰谢沉砚道。 梅念远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我鼻下,我嗅着安神香,一点点回魂,手脚恢复了些力气,扶着谢沉砚站了起来。 男宠们在我身边围成了个圆,一个个泣不成声。 “大人你没事了。” “大人院子里好恶心。” “大人这些尸体怎么办?” 好不容易从那些碎尸与血泊的阴影里走出,又被提醒,我一个翻身趴到地上就想吐。众人给我拍背的拍背,顺气的顺气,端茶的端茶,送香的送香。 我折腾一阵,什么也没能吐出来,仰身躺进了谢沉砚怀里。感觉他身体绷得紧,极为慎重小心地抱着我,趁人不备,在我耳边小声道:“顾侍郎,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何你一个男人家身体这么柔软?” 我翻身亦在他耳边低声道:“长期在酒色中泡着,骨头都会酥的,何况这身肉。谢大人,我一直也有个疑惑,你跟我一个男人家走得这样近,不怕别人说闲话?” 他低眉看着凑到他脑袋边的我,神态有些异样,看我的目光里泛着一些清辉,如月下的湖波,再低头,气息很近地道:“谁爱说就说,何况……别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我惊诧道:“谢大人,你……断袖否?” “我觉得,断不断……倒也没什么要紧。” 这莫非是承认了?我心里大惊,顿时跳起来,悚然道:“不可呀!谢大人你是一脉单传,万万不可断袖!否则,谢家绝后,令尊定要发火,饶不了你的!” 替人操了这许多心,众人都静静将我凝望,一个个神态诡异。谢沉砚撑着脸皮,极为勉强地应对众人的目光。 “顾浅墨你不也是个断袖,莫非你们要断到一块去?”屋顶蹲着托腮的空空姑娘。 我抬头朝她一望,一手指过去,“蹲得高,看得远是么,屋顶很凉快是么?怕不怕上头风大,闪着舌头?” 空空指着院子里的残尸,撇着嘴,“脏死了,才不下去!” 我指桑骂槐寓意丰富的一句话,终于逼得另一处屋顶的某人开口了。 “时候不早了,晏某告辞,顾侍郎好生歇会,稍后景尚书等不到属下的回信,指不定会再遣人来访。” 我将面色转得比翻书还快,“哈,晏兄弟喝杯茶再走吧?这更深露重的,不如住一宿,明日再走?” 晏濯香不加理会,起身便要就着屋脊飞檐而走。 “濯香,留步!”一句话,脱口而出,七分婉转三分含情。 那厮停步转了身,背着一轮明月当风站立。 “仙、仙人嘞……”空空姑娘从屋顶栽了下来。不知喊的是个名词还是感叹词,亦或许兼而有之。 圆桌会议在总管房里进行。 我、晏濯香、梅念远、谢沉砚各坐一方,空空意图寻把椅子挤入晏濯香与梅念远之间,发现既无多余的椅子,也无多余的空地,只得退而求其次,蹲在二人脚边。 我抬手命长萱将其揪了出去。 “顾浅墨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不能吃独食,三个你吃不消的……”空空的挣扎与控诉回荡在夜空。 我摊开桌上的重玄门图纸,向不知情的谢沉砚简单解释了一番后,问梅念远:“总管,可计算出来了?” 梅念远点头,拿出自己估算的草纸与图纸对照,“按照如今重玄门已修葺的程度来算,大概已耗二十万两银子,包括所有日常开支与所付工钱。” 我比划着晏濯香画的图纸,慨叹:“这样一个工程,耗了二十万两银子,工部就告罄了。” 谢沉砚道:“重玄门拨款多少,得问圣上。” 我摇头,“这时候咱证据不足,这二十万两也是我们自己的估算。老狐狸必然不是要的这个,他不跟我透露拨款的事,想必暂时还不想我插手太多。” 此事棘手,众人眉头紧蹙,我难得见到晏濯香也能蹙眉头,他品着我府里的茶,喝了一口便再不喝。 “濯香有什么高见没?”我嗓音里又含了几分婉转。 梅念远与谢沉砚均看着我,眼神都含义丰富。 晏濯香放下手里的茶杯,眉头还没舒展,回看我道:“你每天都喝这种茶么?” 我嗓音一沉,“晏编修你上次来我府上,喝的也是这种茶,当时你可没这么痛苦的表情。” 晏濯香悲天悯人道:“一次情有可原,两次就……” “两次就怎么地?两次就怎么地了?老子每天都喝这种茶,老子这种穷人只能喝这种茶!”我觉得十分羞愤,拍案而起,草纸纷飞。 梅念远拉着我,谢沉砚做和事佬,两边调停。 “二位,二位都少说一句,现在讨论重玄门工程钱款问题,不谈茶,茶的问题改日再谈,如何?” 我被梅念远摁进了椅子里重新坐下,继续圆桌会议。 “工部尚书景明私吞公款是肯定的,但确凿的证据是没有的。”我总结陈词,再补充一句,“这后半夜就坐以待毙,等着景明这老匹夫再派人来暗杀本官了。” “大人。”梅念远面向我道,“有件事。” “嗯?” 梅念远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拿了几块碎片。放到桌上,众人一看。 我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晏濯香看了一眼,“青铜碎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抓住梅念远,“总管,这是哪里来的?” “空空从屋顶上抛下来砸人的。” 我疾风一般冲了出去,蹲到碎片中一片片捡起来研究,拼了个大概,正是青铜鼎的样子。 接着提审空空。圆桌会议改为审案公堂,我在当中坐,三男站两侧。 我一拍扶手,“下坐何人?” 空空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忽闪着眼睛,“空空。” 我一声冷笑,“全称可是妙手空空?江湖上传言的盗圣?” 空空眨巴着眼睛,“盗圣是我师父妙手大空空,我是妙手小空空,还没有继承盗圣的名号。” “久仰久仰。” 梅念远在旁扯了扯我衣角,我遂正色,再一拍扶手,喝问:“你那只喝酒用的青铜鼎,可是从工部尚书景明府上偷得?” 空空转着眼珠想了想,摇头,“不知道是谁府上,口渴的时候顺手借的。” 我举起一块碎片,喝道:“大胆小贼,可知你顺手借的是……”我瞄了一眼碎片,忽然移不动眼睛了,这碎片上似乎有刻痕,细看是字。 众人见我盯着碎片目不转睛,也都凑过来看。 隐约可见的字迹—— 尚书两万,待诏五万,御史三万……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说是三连更,所以晚上还有一更。累死吾了有木有t☆t ☆七情六欲,生有八苦 “有品位!”我将手里的碎片交给梅念远,目光从数人脸上掠过,笑眯眯道,“劳烦诸位今夜陪我玩个拼图游戏,如何?” 另外三人颇有兴趣地围坐到桌上碎片旁,一片片从碎块堆里挑拣,一个个玉指纤长秀美,看得我在一旁咽着口水,关切提醒:“小心着些,别割了手,濯香,砚台,总管。” 梅念远凉凉瞟我一眼,手里的碎块拼得歪歪斜斜。 我歪着身子凑过去,捡起一块碎片,“念远,这里应该这么拼。” 对面两人抬头望过来,目光深深浅浅。 被忽视了的空空姑娘也凑了过来,挤在晏濯香身边,挑起一块碎片,“香哥哥,这里应该这么拼。” 我呛了一口口水,手指用力不均,一片青铜豁口割到指腹上,顿时起了一粒血珠,小珠变大珠,红彤彤的一颗,滚下手指,接连不断。 “大人!”梅念远抛了手里碎片,掏出袖里丝帕裹住我手指。 另两人都停了手里的动作,盯着我手指。 我捏着丝帕收回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你们要小心些。” 谢沉砚眉目微沉,眼里光芒都收在眸底,拼碎片拼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对着拼歪了的地方若有所思,再重新拼接。 晏濯香从空空手里接过碎片,眸子淡淡,每每在空空出言之前便挑了下一步的碎片。空空抓耳挠腮,找不着搭话的时机。 我从桌子底下拽住空空的裙角,将她扯到我身边,低声:“姑娘,见一个惦记一个,会长针眼的。” 空空扑扇着长睫毛,托腮,“那你长了几个针眼?” 我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几千个应该是有的吧,对了,那三千个男宠,你吃到嘴了几个?男人和男人……是什么感觉?”空空双目放光,渐有兴奋之势,“听说有很多自荐枕席的,你肯定不会拒绝的吧?尤其冬天,暖个床,再顺便……” 房内安静之极,连拼碎片的声音都听不到。 我眼观鼻鼻观心,作老僧入定状。 谢沉砚离了椅子起身,“我去外面看看。”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空空两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众人继续拼碎片。 “我去院子里瞧瞧。”不多时,我也离席起身。 院里月色如水,月光自空中缓缓流照。刺客们的尸身已被长萱清理,血腥气也被特制的药水彻底清洗掉。于是,月色依旧柔和明净。 谢沉砚长身立在中庭,仰头看月,侧脸泛着明月的光辉,尽显清冷。我慢步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半回身,月下看着我。眸子被月色浸得格外通透,比最清冽的溪水还要清,那眸底倒映着我一身皱巴巴的衣衫。 他嘴唇紧抿,唇线刚毅而不失柔和。高挺的鼻峰轮廓俊逸,衬得面容异常俊美。鬓边墨发如染,白檀发簪在月下散着光芒,剪裁得体的衣袍整齐无褶,袍袖在风中微微荡起。 “谢、谢大人。”我有些喉舌发紧。 他眼眸在月下明显一黯,转回身去,继续望月。我瞧着他背影,渊渟岳峙,修长挺直。 “夜里凉,顾侍郎回屋去吧。” 第26节 “陪你站一站吧。”我也抬头看月。 “不必了。” 我听这语气十分冷淡,便问:“谢大人有心事?” 他身形在月下一僵,继续背对着我,“有心结,无可解。” “那看我能不能解。”我厚着脸皮道。 他沉吟许久,“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心中一凛,肃然起敬,脑子转了十来圈,正色道:“苦的不止是百姓,有生皆苦。与其受亡之苦,不如承兴之苦。若无兴之苦,何来盛世篇章,何来生生不息与环环相继?” 谢沉砚转过身来,瞧着我,目光波澜若有似无,“顾侍郎看得开想得开,何尝不是件幸事。有生皆苦,除了兴亡之苦,却还有七情六欲之苦,生之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我摸着鼻子,“都是苦乐参半的嘛,谢大人,除去苦,也还有甜。” 他望着我,目光渐沉。我闪着双眸,生机勃勃地回望。他却忽然惊醒一般,闭上了眼睛。 我咧嘴,“站在谢大人跟前的,是妖怪不成?” “更甚。”他继续闭着眼睛。 我踩着落叶上前,一步步走近,嘿然一笑,“原来谢大人的心结,是求不得,对断袖一事并不能完全释怀。” 他闭着眼蹙眉,“从前,我最痛恨分桃断袖。” 我语气轻松道:“既然不能释怀,那便继续痛恨下去。” 他猛然睁开眼,目光望着我不动,神色有些茫然,“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断便断了,不愿断便不断。奉劝谢大人一句,这一断不可复返,三思。”我转身,抬步而去。 “顾……”谢沉砚扯住我手臂,语气颇为纠结,“小墨!” 我心头如有电流蹿过,脚步跟钉到地上似的,抬不动。最后我猛然抬头盯住他,口气阴森道:“谢大砚台,你也断袖了?” 他神态继续纠结,抓着我手臂的手都有些发抖,几次欲松开,几次又抓紧,“小墨……” 我心口继续电流蹿过,蹿到五脏六腑,任督二脉,“砚、砚台……” 谢沉砚深吸一口气,调匀了呼吸,“从前,不是我讨厌你,是我不喜你为官的方式,更不喜你的作风。但是,了解你越多,就越是没来由的背弃了自己的原则,默认了你的方式。你活得恣意洒脱,叫人羡慕。你做事随心所欲,叫人担忧。是我没想到,担忧也能担忧成龙阳之癖,我……” “我也没想到。”抬头望着他,他目中仍有不自在,“既然解不了这心结,那就不要解了吧。兴许是你身边尽是男人,没怎么接触过女人吧?” 谢沉砚眉间郁结,“醉仙楼女人还不多么?” “醉仙楼你只去过一回。”我诡笑道,“那花魁玉生烟难道不美?” “美而无韵。”谢沉砚如此评价。 “哦?”我继续诡笑,“那你要什么样的韵?” 谢沉砚目光锁住我,“胸襟,胆识,无女儿态。” 我郑重点头,“你果然喜欢的是男人。” 抓着我手臂的力道忽然加大,谢沉砚目中愁绪百结,“可我觉得……也不是……” “怎么不是?”我忍着手臂的痛感。 “寻常男人也没有那种感觉。” “以后多去去醉仙楼,实践出真知。”我吸着凉气,将自己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 他又将我抓住,眼神裹了一层暗影,“我不用实践,你也别去醉仙楼,不要去沾那些污浊之气。” 我嘴角一扯,“还没人这样管我呢,谢大人。” “不是管你,是劝你。”谢沉砚琢磨着措辞,凝视着我,“小墨!” 我心头不由一软,便没再呛他,只抬头细细看着他。 这月色太温柔,人心更易悸动。后腰被他手掌一按,猛地上前几步撞进他怀里。我在月色中出其不意地羞涩了,谢沉砚怔怔地俯看我,低下头,气息越来越近。 “咳!”不远处有人站在屋檐下。 我从谢沉砚怀里溜出来,一转头,就见梅念远面无表情地站着,微微侧头看月,两手抱着拼接好的青铜鼎。 “粘好了?”我扯出一抹笑,走过去。 梅念远目光从月亮上飘下来落到我脸上,“粘好了,小墨可要看看?” 我正跨台阶,脚下一绊,一步磕到了地上。趁机暗回目光看谢沉砚,他立在中庭里,神色也颇为尴尬。我再回目光,揉着膝盖爬上台阶,“总管,时间不多,耽搁不得,你抱来了破烂鼎,怎能不声不响站在一边?” 梅念远嘴角一缕似笑非笑,眼里一抹似冷非冷,“这有生皆苦,爱别离,求不得,参一参佛也不错,如何能打搅。” 我脑子里往回追溯,脸上的笑容渐渐风干,成了一抹诡异的干笑,“偶尔参一参佛,有益身心,哈,哈,哈。” 梅念远将青铜鼎塞进我怀里,无甚表情地转身走向院子外,“你准备进宫,我去备马车。” 马车备好,晏濯香也悠悠步出了房间,坐到廊下栏杆上,倚着柱子赏月。梅念远忙进忙出,又提了一包东西塞给我,“图纸和我算的账本,一并带上。” 我点头,“还需要带什么?” 梅念远将手指向赏月的某人,“这路上不知是否太平,带上他。” 我看了晏濯香一眼,“让他看院,这府里几百人,闪失不得。” 梅念远道:“那我送你进宫。” “你留下,有晏濯香在,起码今夜府里不会有事。” 谢沉砚走过来,“我陪你进宫。” “你也留下。” 二人执意不肯,若我不带晏濯香,他们便都要送我入宫。我望着晏濯香,请示道:“濯香有什么提议?” 他坐倚栏柱倚得潇洒俊雅月朗风清,淡眸转到我脸上,“随意。” 我召来长萱一起上路,梅念远与谢沉砚也一步不落。 “侍郎。”晏濯香在后面叫住我。 我停步回头,一个东西正抛了过来,我忙接住,一看,是块玉牌,上书“御”字。 出了府门,我与谢沉砚坐进马车内,梅念远驾车,长萱戒备着四周。 这一路上,景明派出了三波杀手拦截,长萱解决了一波,我解决了一波,我们联手又解决了一波。 黎明前的夜,阴沉地压抑。我染了一身血迹重入车内,抱着青铜鼎打瞌睡,迷迷糊糊有人给我披上一件衣裳。 马车直奔大明宫。城门紧闭,长萱上前敲打城门,“门下侍郎有要事面圣,请开城门!” 夜里执勤的金吾卫在城楼上喊话,“请出示腰牌!” 梅念远将牌子放进从城楼上垂下的小篮子里,绳索上拉,竹篮升了上去。我们在下面等了许久,不见上面有回信。长萱再拍门,“请开城门!” 金吾卫探出头来,冷冷道:“大明宫城门只在天明鼓时开启,各位等着吧。” 我从车上跳下来,将怀里的青铜鼎塞给谢沉砚抱着。梅念远拉着我,“大人要做什么?” 我挽袖子塞衣摆,“等着我去给你们开门。” 梅念远欲阻止我的鲁莽行径,可惜我已借马车之力,飞走城墙壁,最后踏上了城楼。 “什么人!” “大胆!竟敢夜闯大明宫!” “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俺肥来袅~~~恢复正常更新~~ ☆三千男宠,不闻真相 金吾卫洪水一般围来,长矛都向我对准。我站在城楼上,在猎猎的夜风中扬起手,将手中玉牌对着月光与灯火,沉声道:“圣上御赐令牌在此,执此令者,可随时面圣,谁敢阻拦?” 指着我的长矛纷纷迟疑,金吾卫首领上前细看令牌,也在迟疑。我让令牌在月下闪出一道寒光,补充道:“此令牌犹如君上亲临,各位大哥就这么站着面圣么?” 一时间,丢盔弃甲哗啦啦跪下一大片,“吾皇万岁!” 我收了令牌,从下跪的金吾卫中走过,大摇大摆下城楼,“还不去开城门,给本官车马放行?” 城门大开,我站在城门内,望着对面等待的三人。梅念远将马车驶进大明宫,谢沉砚在车内伸出手来,我抓着他的手,飞身上了马车,在车内抱回青铜鼎与谢沉砚对着坐下。 “又是用的什么手段?”车内,谢沉砚满脸好奇的神情,却又不无忧虑,“你总这样莽撞,事先也不同人商量。” 我咧嘴笑了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却总是一个人冒险。”谢沉砚微微垂眸。 “我有分寸的,不用……”一句话没说完,车身忽然一阵颠簸,我抱着青铜鼎颠到了对面谢沉砚身上,我怀里的鼎撞进了他怀里,我下巴搁到了他肩膀上。这个身体以前在醉仙楼抱过,所以还有些熟悉的感觉。 谢沉砚一手扶着鼎,一手托着我,手臂搭到了我腰上,“小、小墨,你身上怎么没有骨头似的。” 我慢慢侧过头,对着他耳朵边道:“你的意思是,全是肉?” “嗯……倒像个女人的身体。” “谢大人对女人身体很熟悉?”我趴在他耳边,深意道。 “没、没有!”谢沉砚耳根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没有?” “就、就一回……那回在醉仙楼……玉姑娘……” 我眯着眼,缓缓吐气,“哦,玉姑娘,那夜是温香软玉抱满怀。” 某人身体紧绷,急忙辩解:“那回是、是不得已……” “谢大人好福气啊,醉仙楼花魁呢,那温香软玉的感觉如何?” “我、我说了是不得已!” “哎,一亲花魁芳泽,几人能有这待遇呢。” 谢沉砚一急之下,将我推到对面坐下,一手按着青铜鼎,一手按着我,郑重道:“那次是不得已,在那之前,我唯一接触过的女人是我娘。”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愈笑愈不能遏止,笑得青铜鼎都快抱不住。 谢沉砚羞愤不已,却又不放心青铜鼎在我怀里,一把夺过搁到车壁一边。我笑得接不上气,憋得脸通红。想撩起窗帘透气,一眼瞥见对面谢沉砚定着目光瞧我,我眉头一动,睥睨了一眼过去,谢沉砚愣了愣,忙转了目光。 我瞧得有趣,脱口道:“谢大人一向被人称为清风明月,怎么会有色迷迷的眼神呢?” 第27节 谢沉砚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眼神动了动,又转回来,似乎是忍无可忍,“若说色迷迷的眼神,谁能比得过顾侍郎见着美男子的神情?一声声濯香,叫得别致又生情,顾侍郎的眼神叫不叫色迷迷?” 我慢慢又缓缓地别过了眼睛,看向车壁上的一只蚂蚁。 谢沉砚语气加重地补上一句,“顾侍郎是默认了?” 我对蚂蚁作凝望状,道:“我有三千男宠。”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略带苍凉道:“你不说,我也记不起。即便你说了,我也不太相信。” “数千的男宠,五年的时间,谢大人觉得我顾浅墨与他们仍是清清白白?”我面容平静。 他眼底一缕刺痛,闭上眼,“我未想其他。” “那你想知道真相么?”我追问。 “不想!”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马车又颠了一下,对面的人向我扑来,我若躲开,他得直接撞车壁上。 谢沉砚扑过来,伸手抱着我,一同撞上车壁。马车这才停稳。 “好了,没事了,谢大人。”我拍了拍他的肩,“估计到了,前面不能再走马车了。” 谢沉砚手臂却收紧,将我搂了个严实,“我只希望能够每天看到你,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与别人怎样,请不要告诉我。” 马车已停,见不到我下车,梅念远掀开了帘子,“大人……” 我抱着谢沉砚望了一眼梅念远,他视线停在我身上,停了有七次心跳的时间,眼眸里似有一枚琥珀沉淀,封住了什么。他垂下袖子,帘子松开,车内又是一片宁静。 下车时,长萱伸手扶我一把,梅念远坐回驾驶马车的地方,目视夜色,面容沉毅。 我抱着青铜鼎,对谢沉砚嘱咐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凭着晏濯香的御赐令牌,我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跋涉到了皇帝的寝宫,一路无须说话,对着宫人摆出令牌,无人挡道。 小太监命我在寝宫前殿等着,自己哆嗦着腿脚往后殿叫醒已入睡的老狐狸去了。我抱着青铜鼎蹲在地上歇息。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老狐狸披着龙袍睡眼惺忪地走来,小太监扶着他,在需要下台阶的地方小声提醒。我提着衣角抱着青铜鼎上前跪下,“臣参见陛下!深夜扰了陛下休息,万望恕罪!” 老狐狸坐进龙椅里,斜倚着扶手,一手撑着头,眼眸要睁不睁,一脸倦容,“怎么又是顾爱卿?” “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微臣不眠不休呕心沥血九死一生披肝沥胆也在所不惜。”我一脸忠心耿耿道。 老狐狸眼皮撑开一条缝,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一点点,十足一只狐狸模样,“朕有这样的耿直之臣?朕怎么从没发觉?” 我堂堂正三品的门下侍郎丢□份架子去搬砖提灰砌城墙,九死一生被男人压在草丛里听人家夫妻生儿子的墙角,你个老狐狸在宫里锦衣玉食吃喝玩乐,还质疑我这样的忠臣,怎么不降一道天雷打你个七窍生烟。我默默腹诽一阵后,继续一脸忠心,谄媚道:“陛下是一叶遮目,不见忠臣。微臣是藏得深,不外露,这样的性子比较容易被误解,容易吃亏。” 老狐狸似乎被酸到了,吸了口冷气,眼眸再睁开一些,上扬的狐狸眼露出审视又狡猾的光芒,“顾爱卿方才沉默的时候,可是在腹诽朕该遭雷劈?”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微臣对陛下忠心不二,当神仙供起来还来不及呢。”我摇头如拨浪鼓,摇得头晕眼花。 “你顾浅墨的几道花花肠子,朕还不知道么?”老狐狸又半眯着眼睛倚着盘龙座椅,挥手令身边的小太监退下,“你夜闯禁宫,胆子是越发大了。” 我抱着青铜鼎走到龙椅前,“臣不夜闯禁宫,只怕就见不到陛下了,若不是事出紧急,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这是什么?”老狐狸眼眸一睁。 “先帝赐给工部尚书景明的青铜鼎,至于它怎么会落进臣手里,陛下先不要问,请陛下看看此鼎。”我将青铜鼎送到老狐狸怀里。 老狐狸听是先帝所赐,神情一震,忙双手抱了鼎,左看右看,奇道:“好好一个鼎,怎么涂满糨糊?” 我抹去脑门的一滴汗,“这不是涂满糨糊,是用糨糊粘的。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简言之,就是臣用糨糊将青铜鼎碎片粘了起来。” 老狐狸疑惑地看着我,尚不足三十的老男人露出一双略显迷茫的眼,与平时的狐狸相大有落差。轮廓分明的五官在夜里灯火映衬下,英俊又神武,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碎片?”老狐狸惊问,“谁将先帝所赐之物打碎?” “陛下,重点不在这里。”我双目炯炯地看着他,拿手指指向青铜鼎外细小的密密刻痕,“这些才是重点!” 不多时,看出端倪的老狐狸面色越来越沉。我再从怀里掏出誊录的账本和图纸呈上,“这些是工部尚书景明贪墨贿赂的铁证,陛下请过目。” 老狐狸一点即明,自己对照着看了,将账本重重摔到地上,狐狸眼变成了狮子眼。 “传大理寺正卿裴元!” 太监马不停蹄奔了出去。我在一旁默默站着,老狐狸继续翻看账本。 裴元入宫,老狐狸甩下账本,“即刻捉拿工部尚书景明,抄家没产,严审贪污受贿来往官员。”裴元前脚刚去,有太监来报,阁老萧阶有要事面圣。 我心里咯噔一下,账本上未有萧阶之名,却有其门生御史台吴德草之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只怕不妙。 萧阶入殿,跪拜后,并不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痛心道:“老臣识人不淑,为国选错了栋梁,请陛下治老臣之罪!” 那本奏折被送往老狐狸手里,老狐狸翻完后,面不改色,“萧阁老查得吴德草这些年的污秽事迹,着实不易,阁老大义灭亲之举令人动容,朕如何能治罪,阁老请起!” 萧阶起身时,视线与我相撞,那眼底的波涛与暗流卷向无底的深渊,这才是一只名副其实的老狐狸。 长安城还处在睡眠中时,工部与御史台数名高官被捕。 我步出皇帝寝宫,天际亮了一线光,马车,谢沉砚,梅念远,长萱,都在这线天光的背景下等着我。我打了个哈欠,爬上了马车。 “现在不赶时间了,平缓些驶,我先睡一觉,回府了叫我。”闭上眼睛,困得都不想再睁开。 马车上摇摇晃晃,又冷又硬的车壁不知怎么就换成了又软又暖的地方,睡得人十分舒坦。马车再停下时,我醒了醒,见自己被谢沉砚抱着下了车。我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裳,自己走进府门。 天光已大亮,侍郎府里草木泥土的气息非常浓郁,入目是满地修剪下的枝叶,遮满了石子路,花坛盆栽被挪到一处堆放,院子里被挖了无数个坑,锄头铁锹横七竖八,男宠们蹲的蹲,站的站,挖坑的,植树的,运花的,浇水的,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身泥土汗水。 我惊愕地环视四周,“这这这……” 男宠们见到我,纷纷丢了锄头铁锹,扔了水桶水瓢,飞奔涌来。 “大人,呜呜呜……” “大人在的时候,我们哪里受过这种苦,呜呜呜……” 我痛心地看着自家院子被毁得面目全非,吼道:“这是哪个禽兽不如的叫你们干的?” 小越越抱住我的腿,抹鼻涕,“是晏濯香那个禽兽不如的使唤我们。” 晏濯香一身白衣从屋里出来,跨过门槛时,小越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男宠们纷纷重拾铁锹锄头,埋头挖坑。 我往前走了一步,梅念远与谢沉砚一左一右拉着我。 “忍一时风平浪静。”梅念远道。 “退一步海阔天空。”谢沉砚道。 作者有话要说:四人刚好凑一桌麻将。。。另外,不要霸王人家呀,嘤嘤嘤。。。 ☆群芳斗艳,酒后真言 晏濯香气定神闲迈步下台阶,“侍郎庭院布局有些古旧,我替侍郎重新规划布局。” 我阴沉着脸,忍住了上前咬人的冲动,“晏编修费心了。” “还好,还好。”这厮面容恬淡,眼梢游离着微笑,抬起衣袖往左一指,吩咐几个正挖坑的苦力男宠,“挖深一些,这里植一株杏花。” 男宠们幽怨地望我一眼,见我未有所表示,又纷纷哀怨地继续深挖坑广植树。 我掏出扇子打开,晃了几下,“请问晏编修,本官院里的桃树呢?” “砍了在厨房里作柴禾。”晏濯香抽空答了我一句,又指点起男宠们如何植杏花。 我“啪”地合上折扇,身后的梅念远、谢沉砚又忙来拉住我。 “我打不过他,你们放心。”我对二人安抚道。二人这才放心地松了手。 晏濯香见男宠们笨手笨脚,便自己亲自上阵,将一株杏花树栽入坑里,填上土,浇上水。我在一旁看着,摇着扇不经意道:“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 晏濯香手抚树干,抬眉看枝叶,眼里洒着一层薄薄的日光,“诗家偏为此伤情,品韵由来莫与争。” 我不屑与之争辩,迂回地另寻一条道,“晏编修不用去翰林院当值的么?” “尚有半个时辰,不过,我告假了一日。” 我悚然,“你你你……告假一日,都在我府上种树?” 晏濯香慈悲地看我一眼,“得来不易的一日假,岂可虚掷于此。” 我沉下脸,阴恻恻的嗓音冒出来,“还有其他赛神仙的去处,莫非是醉仙楼?” “永宁坊一品居有新到的波斯酒。”晏濯香掸了掸衣上的树叶,抬步欲走。 我耳朵一抖,“波斯酒?”伸手便将他拉住,“濯香,且慢!” “何事?”他微微侧身,一脸淡然。 我扬起一张阳光灿烂的脸,“带我去,我请客!” 晏濯香眉目不动。梅念远却是眉目震动,“大人,去一次一品居就够府里两个月的用度了!” 我辗转沉吟,心内十分纠结且为难。 “不如,我请客?”谢沉砚雪中送炭。 晏濯香无异议,梅念远没说话,我沉吟良久,终于涎着脸点了头,“那好吧,以后我手头宽裕了再回请。大家都忙了一夜,先休息休息,晚饭就定在一品居了!” 众人同意,各自回府。 独留我面对着院子里的废墟,我将晏濯香狠狠腹诽一番后,溜去了厨房,扒拉出了几棵大难未死的小桃树苗,扛了铁锹,到后院寻了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偷偷埋下树根。蹲在小树苗跟前,不由叹道:“好歹是留了个苗。” 有脚步声靠近,停在我身后,“大人,这府里是谁做主?” 我起身,将铁锹交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当然是本官。” 梅念远嘴角挂一丝不置可否的笑,“那究竟是种杏花还是种桃花?” 我垂头思量,“我不与那人计较,种什么花都成。” “我记得大人是喜爱桃花的。”梅念远看了看角落的那几株小树苗,“自家府邸,却要藏到这里。” 我拢着袖子,垂眸,“这个事情,就不要计较了。” “好,不计较,院子里那一团糟也不计较,我去西市逛逛。”梅念远转身走。 我忙跟上,将他胳膊扯住,“总管,总管!” 他继续走,我继续拉扯。终于扯得他受不住,停了下来,“大人的濯香喜好杏花,那就满院子都种杏花吧。” “一半杏花,一半念远喜欢的山茶花,可好?”我拉着他袖子,笑眯眯道。 他低眉看着我,目光错综复杂,“再种上谢大人的什么花?” 我顿了顿,继续笑,“这个……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呢。” 梅念远不说话,一直瞧着我,忽然甩开我的手,衣袖一拂,走了。我无奈,只得回房补上一晚上的觉。 第28节 一觉睡到月上柳梢头,不见总管人影,到院子里瞧了瞧,树都植上了,挖的坑也都填上了,狼藉的一片也都归整了,院子里又都井然有序了,看着令人舒畅。 “总管人呢?”我喊住小龙问道。 “方才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小龙眨巴眨巴眼,看着我,似有话说。 “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龙犹豫一下,才道:“梅总管不开心的时候,就不会对人说话。今天,总管一直都没跟我说过话。” “嗯,明天他就会跟你说话了。”我看了看月色,估摸着时辰。 “大人!”小龙拉了拉我袖子,一脸打抱不平的神色,“总管每天都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什么大人对他总冷冷淡淡?” 我摸了摸小龙的头,“你小孩子家不懂。” “我当然懂!”小龙不满道,“总管对大人好,大人就该对总管好!” “怎么才是好呢。”我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绕回房间换衣物,挑了一身湖蓝宽袍,内配浅紫腰带,对着铜镜勾了眉,簪了发,顺手摸了坠饰夜明珠的折扇,这便出门去。 站在大门处,忽然无法迈步。 永宁坊,一品居,别说我没去过,就是去过一回两回,眼下踩着月色寻路,只怕得寻到半夜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天真少女空空从屋顶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到我跟前。 “空空可以给带路,但是你必须带上空空一起喝酒。” 我审视着这姑娘一身华贵衣衫,粉里透红,红里透紫,“有三个问题,请空空姑娘回答。” 空空重重点头。 “第一,谁解了你被封的内力?” “香哥哥。” 我琢磨着也只有这厮会干出这事。 “第二,你怎知我需人带路?” “总管哥哥吩咐的,他说你一个人肯定找不着地方。” “第三,你这身衣裳打哪顺来的?” “总管哥哥借钱我买的,顾浅墨,你不能污蔑人!” 我提着衣摆下石阶,晃开扇子,“带路。” 一品居,酒楼中的第一品,藏于深巷,却是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踩着小石子路,沿着酒香,我已不需空空的引路。酒楼盘踞在蜿蜒的木梯之上,俯瞰小巷,古色古香的建筑中加了西域特色,显得别致又新鲜。 我抬头,便见高处栏杆旁站着谢沉砚,长身玉立,垂发飘拂。他目光在月色里寻着我,一点光芒聚起在他眸中。我便在他目光注视下,提着衣摆,一层层上了木阶。 “谢大人,久等了!”上到最高处,我抱拳笑道。 他目光停留许久,却不说话。 空空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先告诉我香哥哥到了没,你们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吧?” “在里间。”谢沉砚指了方向,空空连忙奔了去。他转头看我,“小墨今夜格外不同。” “哪里不同?”我转了转眼波,拿扇掩嘴,轻笑,“可是格外风流俊赏?” 谢沉砚看了看我,仿佛不胜我的目光似的,又挪开眼,“为何今夜刻意打扮?” “砚台请客嘛。”我嘻嘻一笑,率先闪进了酒楼。 雅致包间仅用一面竹制垂帘与外面隔离,一入酒楼便是香气大盛,嗅着酒香,人都要轻飘飘了。我迫不及待闪进了雅间,就见桌旁坐了正品茶的晏濯香与正托腮注目于他的某少女。 “久等了。”我不客气地拉了椅子坐下,谢沉砚也跟着坐下了。 人都到齐,小二进来送菜谱与酒谱。空空一把按住菜谱,“人还没齐呢!还差个总管哥哥呢!” 我摇着扇子,幽幽道:“你总管哥哥不会来的,上菜。” 晏濯香事先已将一品居的招牌菜都点了,这会儿,小二只需上菜上酒。待小二送上波斯酒,我精神抖擞地拍开泥封,给四人的酒杯里注满,酒香四溢。 我端起酒杯就要猛灌一口,忽然手腕被一根筷子打了一下,耽搁了我灌酒的连贯性动作,不由令人蹙眉。怒视过去,见是晏濯香手旁正躺着一根筷子。 “作甚?”我不满地问。 谢沉砚夺下我手里的酒杯,拿起筷子塞我手里,“先吃些菜垫垫肚子。” 我醉翁之意只在酒,拿筷子随便挑了块鱼肉塞嘴里。 空空亦端起酒杯,猛灌下去,呛了一大口。其动作之猛,令我都不由侧目。众人遂将目光都转向她。 空空委屈道:“怎么就没人阻止人家,劝人家先吃菜呢!” 众人不予理会。 吃了些菜后,我又迫不及待捧起酒杯,起身道:“咱们干一杯,庆贺庆贺在重重杀手的包围下,仍能秉持正义,不屈不挠,揭发朝臣贪污的罪证,重重打击了以萧阶为首的阁老势力,来,干杯!” 谢沉砚跟我碰了杯,不无忧虑道:“你跟萧阁老撕破面皮,以后只怕多有凶险。” 晏濯香手执酒杯也跟我碰了一下,云淡风轻道:“侍郎此举逼得萧阁老舍弃自己最看重的门生,这以后的仕途荆棘丛生,侍郎一路走好。” 我定着酒杯,喝不下去,环视二人,相当不满道:“这喝酒的日子,你们能不能说点喜庆的话?萧阶老匹夫纵然是只九尾狐,我也把他狐狸尾巴一条条斩下来,扒了皮,给冬天的棉衣镶个绒。” 谢沉砚举杯道:“愿顾侍郎早日还朝并恢复俸禄。” 我听着甚为满意,与他干了一杯。 这波斯酒喝着喝着,精神就更抖擞了,不由自主一会儿拉着谢沉砚的手倾诉为臣不易,一会儿又似乎拉着晏濯香的手埋怨他弄坏了我的院子,还得罪了总管。 埋怨一圈又转回来拉着谢沉砚的手,亲切地问,“砚台,你喜欢什么花?” “荷花。” 我支着头想了想,后院池塘已有荷花,那便不用再种,遂宽心道:“荷花,好办。” 晏濯香玩着手里的酒杯,不经意道:“杏花,便不好办么?” 我趴在酒坛上,叹息,“种了杏花,得罪了茶花,我总是对他不起,我对不起他。” 我觉得自己醉了,却又有很多话想说,明知醉了不能多说,旁边却不停有人跟我说话。 比如晏濯香又问:“侍郎为何要题一汀烟雨杏花寒?” 我从酒坛上抬起头,爪子伸到他手臂上,迷蒙着醉眼,身体略略歪倒,“濯香,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晏濯香不说话,任由我抓着他,也任由我歪倒在他身上。他身上的香气馥郁,令人略感清明。 清澈了一些的眸子里,瞧见谢沉砚别过头,起身欲离席。我伸手拽住他的手,“砚台,砚台!你别走!你终于不弹劾我了,你可知朝堂上,我偷看了你多少回?你都不肯正眼看我……我……我知道你不是喜欢荷花……你明明喜欢桃花……” 我只知自己不断在说话,却不甚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倒在晏濯香怀里,拉着谢沉砚不放手。空空抱着酒坛,万分不解地看着我。 在我絮叨个不停时,小龙突然冒出来,把一个食盒送到桌上来,“大人少喝些,这些糕点可以解一解酒。” 我停了絮叨,问小龙:“哪里来的糕点?” “总管说,送了糕点就回,不要多嘴。” “说!”我从晏濯香怀里爬起来。 “……总管去西市买的,说是这种糕点大人爱吃,解酒也最好。” 我拿起糕点咬了一口,有种熟悉的味道,不止是糕点的味道。我摇摇晃晃起身,绕出雅间,摸出了一品居,倚着高楼,见着楼下一片青衫浸着月光。 他无意中见着我,神色有些错愕,“你……又喝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山茶花花语:谦让,无邪,你怎能轻视我的爱情。 ☆钱债情债,一屁股债 “就喝了半坛子。”这波斯酒竟然这么醉人,若是寻常酒,我是五坛都不倒的。 见我醉态不浅,梅念远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喝酒前,没先垫垫肚子么?” “垫了。”我打了个酒嗝,站不稳地扶住栏杆,“我才没醉,不然怎么知道你在楼下。” 梅念远眼里沉着的月魄光影流转,“是小龙多嘴了吧。” “他不多嘴,我也知道。”我趴在栏杆上,向他招手,“总管,上来喝酒。” “你少喝些。有两人陪你还不够么。”他收回目光,转身向小巷口。 “念远,别走!”我撑着栏杆,飞身跃下,落到他面前拦了去路。脚步虚浮,刚落地就歪倒,被他伸手扶住。 “都醉了,不能走下来么?”他语含责备。 我就势靠到他身上,“走,一起喝酒。从前都没跟你喝过酒,还不知道你酒量怎样呢。” 他也就势揽着我,低头瞧着我喋喋不休,“我怕在你面前醉。” 我拍着他胸口,宽慰道:“千金难买是一醉,有什么可怕的。” 他将我的手按住,抵在他心口,“是怕这里被禁锢了几年,再受不住。可惜醉不了一世。” “醉不了一世,能醉一时,也是好的,哈。”我翻过手掌,将他的手抓住,往酒楼上拉。我步子迈得乱七八糟,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台阶,一步一磕。梅念远只得搀扶着我,一步步走了上去。 扶我入雅间时,谢沉砚正在门口等着,见状,直接折身入室。空空迎了出来,欢喜地跑到梅念远身边,“总管哥哥可来了!方才姓顾的左拥右抱,还欲求不满。”空空又对总管附耳小声道,“他好像还说对不起山茶花,山茶花是谁?” 梅念远顿了一下,并不答她。他扶我入座后,我一把将他拉得坐下,“这下,人都齐了。” 酒杯停在唇畔的晏濯香眉下一道目光向我投来,“侍郎处处周全,岂知反而不周全。” 谢沉砚自己给自己倒酒,没什么话说。 梅念远坐我身旁,夹了些菜放我碗里,端走了我的酒杯,“大人睡了一天没吃东西,空着肚子喝酒怎么受得住。” 空空羡慕的目光外露,咽了咽口水,也把自己的碗推到梅念远手边,“总管哥哥,我也没吃饭。” 梅念远给我夹满了菜,再给空空夹菜。我想伸手拿酒杯,却隔着一个总管,叹息一声,只好一边瞅着那只酒杯一边往嘴里扒菜。梅念远尽挑着我爱吃的往我碗里送,不时还挽一挽我袖子,递手巾给我擦脸。 谢沉砚放下酒杯,坐得端正,出人意料的开口,“小墨怎知我喜爱桃花?” 梅念远给我放菜的筷子顿住了。我吃着菜,未作多想,随口答道:“你爱桃花,爱下棋,爱古玩,我当然知道。” 我一语出,满座皆静。 我依然未作他想,继续埋头吃菜,又随口道:“濯香爱杏花,爱书画,爱喝茶,我当然也知道。” 满座继续静。 我又道:“念远爱茶花,爱算学,爱吃素菜,我也知道。” 梅念远放下筷子,“大人果然处处周全。” 第29节 “我看不见得。”晏濯香笑了笑,手里拿着酒杯转悠,“看起来周全,实际却是周全不到。” “顾侍郎胸襟宽广,大爱无疆,可做名臣,也可做朋友。”谢沉砚搁下酒杯起身,面色也进入了无悲无喜的境界,独自走出了雅间。 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见只有空空陪着我吃菜,于是压低嗓音问她:“我是不是酒后失言了?” 空空埋头吃菜,抽空甩了一句,“你只差酒后了。” 我还没回过味来,就听雅间外的大堂里一阵喧哗。 “是谢御史谢大人!” “谢大人,你可要给民女做主啊!”接着是涌动的民潮和嘈杂鼎沸的人声。 之后是谢沉砚的声音,“姑娘请起,有何冤屈,本官替你做主。” “谢大人,民女已走投无路!民女家住城外的东山下,有几亩薄田,几片果林,家中老小七口过得也还算富足,可几个月前,民女家里的田地和果林都被人圈走,说要在此处围建别墅,让我们搬走,却只给了二十两银子。民女家人不从,那恶霸便……便将民女兄长活活打死……民女爹娘悲伤过度,也随兄长而去,如今家中只剩民女和嫂嫂以及两个侄儿。那恶霸手下又夺走了那二十两银子,我们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 谢沉砚沉声问:“怎不向京兆尹投状?” “谢大人,自古官官相护,那恶霸据说是昭仪娘娘的侄子,京兆尹如何会为民女主持公道?民女的状纸投了三十来封,杳无音讯。” 谢沉砚道:“天子脚下,不信能指鹿为马!姑娘的状纸,本官替你去送!” “谢大人!民女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听到这里,我酒醒了七分,抛下酒坛,跌跌撞撞要寻去大堂。晏濯香看我一眼,继续品他的酒。梅念远要来扶我,我没让。 大堂里,喝酒的聚会的,此时无不对谢沉砚的青天举止拍手称快,拱手道谢。那哭诉的姑娘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一再表示要报答谢沉砚的恩情。 我挤到谢沉砚身边,拉了他一把,小声道:“砚台,此事插手不得!” 他不看我,“涉及权贵便插手不得,这世间可还有公道?” “公道是有的,但有些事情不可为。” “若因公道,便可为。”谢沉砚扔给我这句,便与那苦命姑娘详细询问起来,完全无视于我。 谢沉砚从袖中取出银票给那姑娘与家人暂时安置住处,而后便要出酒楼。我不得不再将他拦住,羞涩道:“砚台,这、这顿酒宴……花费……”店小二也紧张地跟了来。 依旧不看我的谢沉砚停步在大堂门口,没甚温度地道:“记账。” 店小二毛笔蘸了口水,即将在手里的账册上书写,“记在谢御史头上?” “记到谢祭酒账上。”说完,谢沉砚便拂袖而去,留下愈发紧张的店小二与深感绝望的本官。 如此,酒宴不欢而散。晏濯香清风朗朗地步出雅间,见我面容愁苦,安慰道:“谢氏家资殷厚,谢祭酒必然不会赖账,侍郎宽心。” 我手揉太阳穴,愈发愁苦,“他家的钱是他家的,谢暄这老匹夫最是看我不惯,若是知道我诓了他儿子,还赖账到他头上,我府里那几个护卫怕就要取我项上人头了,哎,这钱债欠不得!” “别的债便可欠得?”晏濯香衣摆飘飘,出了酒楼。 空空抱着酒坛追出来,“情债更是欠不得!……哎……香哥哥,等等我……” 翌日大早,我忍着头疼起了床,坐在大厅喝着自探花郎府邸施舍来的清茶,唤来小龙,吩咐:“速去光德坊京兆府,躲一边观察动静。” 小龙领命而去,跑出院子时正撞着梅念远,“总管,大人命我去京兆府观察动静。” “知道观察什么么?”梅念远背着手。 小龙顿时迷茫了,挠着头,“这个……这个……” “只需注意谢大人行踪。” “明白了。”小龙重重点头,跑了出去。 我低眉吹着茶盅里的水泡,嗅着名贵茶叶的香气,缓缓疏解着宿醉头疼。梅念远在院子里踱步,也不入厅。我撑着头,眯着眼小憩,忽感身边有人走近,眼开一条缝,见是阿沅蹑手蹑脚,手里端着一盘甜柿子,搁到桌上。他目光移到我脸上来,细细瞧了瞧,又蹑手蹑脚出了厅,到院子里跟梅念远说着什么。 我又小憩了一会儿,才等回了小龙。 “大人,我回来了!”小龙大汗淋漓奔进了大厅。 我睁开眼,急问:“怎样?” “谢大人在京兆府门前敲鼓,鼓皮被敲破了,几个衙役出来把鼓给卸了,搬进了府门,然后关了大门。” “谢大人呢?” “谢大人在京兆府门前坐着等开门。” 我拿起茶盅,将杯里余下的茶水都喝尽了,再放茶盅到桌上,起身,“他要能等来京兆尹韦全开门就奇了!给本官宽衣,备马!” 阿沅送来我的官袍官帽,“大人……您还是先歇歇吧?这解酒的柿子您也没吃……” 我裹上官袍扣上腰带,取了帽子出了大厅,径直往外走,“本官要去斗权贵,还是留几分醉的好。” 穿过院子时,梅念远站在廊宇下,没来阻拦我,只用目光送我出门。 出了府门,我翻身上了白马,奔马绝尘。 小龙追出来,在后面喊道:“总管说,光德坊在西边,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角!” 骑着快马,绕长安城小半圈后,终于找着了京兆府。府门前已围了不少百姓,那楚楚可怜的姑娘正与谢沉砚一起,等着京兆尹开门。我奔马到来,人群见有着官袍的到来,纷纷让开一条道。 我翻身下马,疾步到紧闭的大门前。谢沉砚见到我,有些意外。我目光从二人面上轻轻掠过,此时才看清这得罪权贵的姑娘着实令人爱怜,眉黛含春色,双瞳剪秋水,正怯怯望着谢沉砚与我。 我径直走到大门口,一脚猛踹府门,喀喇一声,大门破开,内里倒了几个壮丁。 “谁、谁、谁如此大胆!” “门坏了,快禀告大人去!” 我从破开的大门进入,一路往内闯。十来个衙役本欲来擒刁民,见着我的官服,不敢动手。我往前走,他们往后退,最后转身便奔。 韦全被惊动,暴怒地边骂边走来,“一群废物!治不了刁民么?本官倒瞧瞧,是谁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众人退散,韦全官威十足地迎来。我立在原地,摇开折扇,缓缓扇风,“韦大人可要好生瞧瞧,本官是否长了三头六臂。” 韦全脚步顿住,眼神大变,浑身一颤,纳头便拜,“下、下、下官拜见门下侍郎!” ☆本官审案,屈打成招 “堂堂京畿衙门,光天白日大门紧闭,韦大人意欲告老还乡不成?”我冷眼瞥着跪拜于地的京兆尹。 韦全哆嗦着袖子擦额头,“下、下官身体有些不大好。” 我踏前一步,矮身弯腰瞧他,“哦?身体不好?”挽了挽袖子,探手到他跟前,“本官略通岐黄,替韦大人把一脉吧?” “不敢、不敢劳烦侍郎……”韦全往后缩着身子。 我一探手,将他手腕把住,闭眸沉吟,“脉沉迟,命门火衰,肾阳虚,韦大人的确要当心呐。” 周遭衙役捂着嘴,憋笑憋得辛苦。韦全脸色急剧变幻,似乎极难以启齿,又忙着要收回手,却苦于被我数指钳制下,抽身不得。“侍、侍郎,改日再向您问诊……” “改日问诊,那今日是否坐堂?”我压了压手指力道。 韦全身体颤抖,“坐、坐堂……” 京兆尹府门重开,韦全开堂审案。我坐于旁,听审喝茶。告状的姑娘由谢沉砚陪同,跪于堂下再度自叙身世,谢沉砚则站于一旁,视线偶尔投我一眼。 那姑娘姓任,名小倩,叙身世叙得泪水涟涟,凄楚不堪。一旁的谢沉砚心生恻隐,弯腰给递锦帕,任姑娘接了却舍不得用,拿袖子抹了眼泪。韦全听得如坐针毡,不停在椅子上挪着屁股。 我低下头喝茶,声音不大不小,“韦大人可要今日看诊?” “不用不用……”韦全忙坐直了身子,目视堂下,“可有状纸?” 任小倩正欲回话,谢沉砚先她一步道:“今日,我已替任姑娘向京兆府投了状纸,韦大人好生健忘。” “啊,是吗?”韦全摸着下巴,作思索状。 “大人若不记得,我便再投一回。”谢沉砚从袖中取出一卷状纸,看来也是有备而来。 韦全展阅状纸,半晌都没阅完,几个衙差都打起了哈欠。我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韦大人有字不认得?” 韦全抹了一把虚汗,点头,“确有几字不认得。” 我哼一声,起身踱步到主审案前,看他玩什么花样,“本官来替你认一认。” 韦全手指头点着三个字,向我暗中使眼色。我低头一看,大咧咧喊出来,“哦,沈富贵,这名字贵气。” “侍郎!”韦全趴在我耳朵边,提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宫里沈娘娘的亲侄子!” 我“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是沈昭仪的亲侄子,大家都认识,这下好办。” “侍郎终于明白了!”韦全如释重负,长吁口气,理理衣袖整整冠,等待着退堂大吉。 我从案上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签,抛向堂下,“这下好办,不会拿错人,来人,速速捉拿被告!” 只闻耳边“咚”的一声,转头却不见了京兆尹,我“咦”了一声,就听案底下传来虚弱的声音,“侍、侍郎……沈富贵……拿不得……” 我弯腰蹲到桌底下,探头问道:“拿不得沈富贵,莫非要拿韦大人?” “侍、侍郎……下官做了十年地方官才入得京师……官拜京兆尹也才六个月,侍郎放下官一条生路吧!” 我将他从桌底下扒拉出来,甩到一边,转身挑了四名衙役,问其中一人道:“可知沈富贵住哪里?知道有赏。” 胖衙役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小的带大人去!” “走!”我一合扇子,抬腿便往衙门外走。 谢沉砚几步跟上来拦住我,“沈家素来专横跋扈,你不要去!” 我将他拉开,“你不总要讲个公道么,管他跋扈不跋扈。” 谢沉砚再将我拽住,“你若插手此事,再得罪沈昭仪,可怎么办?” “谢大人就不怕得罪沈昭仪?”我反问。 “总得有人去得罪。”说罢,他转身随衙役们去了。 任小倩跟出几步,担忧地望着谢沉砚离去的方向。我看她几眼,这楚楚动人的模样,我若是个男人,赴汤蹈火也会为她去吧,更何况是为了正义。 几个时辰后,沈富贵被衙役们拘捕了回来。此人生得风流倜傥,一路有恃无恐,谈笑自若,到了公堂,见着被我强按在堂上的京兆尹也不拜。我拿过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还不跪下!” 沈富贵要笑不笑地瞅着我,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哟,这不门下侍郎么?怎么到京兆府打起杂来了?瞧这细皮嫩肉的,倒叫人看得心疼呢。” 谢沉砚授意衙役一棍子敲在沈富贵膝盖弯上,沈富贵哎哟一声,跪了下来。被我强按着坐下的韦全却从椅子上一屁股弹了起来,急急推卸,“沈公子,此事与我无关,全是这顾侍郎和谢大人的意思!” 我再将韦全按得坐下,又拍过惊堂木,“沈富贵,你欺压百姓,霸占良田,可知杀人要偿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沈富贵兀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屑道:“哟,顾侍郎这是要做青天大老爷?怕是不合适吧?我看,侍郎施朱涂粉一番,倒是可以扮扮女人。”说着,嘴角扯出一丝猥琐的笑,“扮个女人来取悦本公子,也许本公子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也就不计较你擅自拘捕本公子的大罪了。” 谢沉砚一挥袖,命令衙役:“掌嘴!” 壮衙役挽起袖子,走到沈富贵跟前,做足了势。 “你敢!”沈富贵瞪眼。 第30节 韦全又一屁股弹起来,连忙阻止,“使不得使不得!” 谢沉砚道:“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打!” 衙役吐了口唾沫到手掌上,搓了搓手,左右开弓,啪啪啪,扇耳光快如闪电,再停下时,沈富贵已然成了一颗猪头。我拿扇子掩面,却没忍住笑得蹲下。韦全大惊失色,此情此景,想笑又不敢,拿了袖子塞嘴里,将头埋在桌子底下。满堂的衙役都笑得前仰后合,连任小倩都在愤恨之下破涕为笑。谢沉砚倒是沉得住气,依旧一脸肃然。 “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蛋!”沈富贵口齿不清地讨伐着,犹如嘴里含了几个鸡蛋,“看我姑母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我攀着案台无力地爬起,没留神笑岔了气,直不起腰,抬手指向叫嚣的沈富贵,“沈猪头,你欺占农田与山林,打死百姓,害得别人家破人亡,敢承认么?” “就是老子干的,你们敢怎样?”沈富贵继续口齿不清道。 一旁的谢沉砚已然抢了书记官的笔墨,伏案笔录供词。 “沈猪头,你敢画押么?”我抬手示意京兆尹挪挪屁股,给我让半张椅子。 谢沉砚拿了写好的供词,放到沈富贵面前的地上。沈富贵面露警觉,含着鸡蛋道:“老子就不画押!” 我跟韦全挤一张椅子上并坐着,向一名持朱砂的衙役打了个手势,该衙役上前,拿住沈富贵的手,整个手掌按到朱砂里。沈富贵使劲挣扎,“老子就不画押!顾断袖你奈老子何?” 这时,谢沉砚示意衙役给猪头一棍子,猪头膝盖一弯,跪倒地上,整个人扑向了地面,手掌正按上了供词。 我合起扇子,起身离了主审的位子,“大功告成!” “噗通”一声,主审案前,失衡后的京兆尹跟着椅子一起翻到地上。 我走到堂下,弯腰拾起画押后的供词,细看无误,手印按得恰到好处。 “我呸!你娘的,屈打成招!老子不服!”沈猪头犹在挣扎。 “管你服不服。”我示意衙役再给猪头一棍子,将其敲晕,仔细折好口供,叠进袖子里收起来,优雅地转身,“本官审案的风格,算你小子有幸见识到。” 任小倩眼含热泪跪到我脚下,“民女叩谢顾大人!” 我将其扶起,送到谢沉砚身边,“姑娘不必如此,要谢便谢这位小青天,做牛做马不必,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什么的,倒可一试。” 任小倩泪光潋滟,双颊绯红,低头不敢视人。 谢沉砚瞥我一眼,神色有些低沉,“小倩姑娘不要听他瞎说。” 我侧回身,嘿嘿一笑,“小倩姑娘放心,这位小青天宅心仁厚,不会对你置之不管的。” 谢沉砚敛着目光,换了话题,“此事算不得完,即便有了供词,也未必就能将沈富贵绳之以法。” “猪头触犯大曜律法,罪当斩,此案需移交大理寺复审,好歹我有兄弟在大理寺当差,多少能了解些内幕。”我拍了拍心口,“这权贵反正是得罪了,索性就得罪到底,不砍了猪头不罢休!” “只怕没那么容易。”谢沉砚叹一口气,看着我,“此案是我执意要插手的,你帮也就帮到这吧,不要再牵涉其中了。” “你以为那沈昭仪会放过我么?” 众人出了京兆府,小龙正在外面牵着马等我。我与谢沉砚道别,任小倩跟在他身后。 “小倩姑娘与她嫂嫂以及两个侄儿,无家可归,暂时安置在我府上。”谢沉砚送我时,兀自解释道。 “挺好的,挺好的。”我看了看他,又转了目光看任小倩,那姑娘眉目间的仰慕之情,我却看得明白,“不要辜负了人家一片心。” 我袖角被谢沉砚扯住,他轩眉下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愈见深沉,不可辨其深度,“你……你这是何意?” “令尊令慈难道没有表示过,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么?”我望着他。 他目中闪过一丝惶惑与迷茫,“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长辈的话吧,成家立业,才是正道。”我踩上马蹬,翻身上马。 “小墨!”谢沉砚拉住马的缰绳,抬头望向我,“不娶妻生子,难道不是一样过?” “不要意气用事。”我扯回缰绳,递给小龙,“回府。” 小龙牵马过长街,我在马背上微微侧身,仍能瞧见后方凝望的身影。砚台,你不是断袖,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的女儿身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否则,这长安,这大曜,我是呆不下去的。 过东市时,小龙勒住马缰,向我道:“大人稍等,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我“嗯”了一声,继续在马背上思索诸多头疼又感伤的问题,越思索越头疼,也越伤怀。直到小龙抱了个包袱回来,重又牵马。 “买的什么?”我随口一问。 “给总管的礼物。”小龙咧嘴笑道。 “嗯?”我疑惑,“好端端的送什么礼物?贿赂?” 小龙万分失望地回身望着我,“大人,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总管生日?” 我脑中一清,什么?生日?我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听梅念远说过生日什么的,也就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 我翻身下马,也往市集跑,“小龙等等我,我得去买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碎觉去~ ☆醉于卿前,与卿缠绵 长安东市是为达官贵人供给奢侈品的地方,物品向来珍稀又昂贵。我逛了十几家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却不知挑什么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看得人眼花。走到第三十家铺子门口,一道日光从铺子里反射出来,直印入我眼睛。 入店铺,寻到光源处,竟是支和田美玉雕成的发簪,躺在匣中,若只是上等玉雕成,倒也没甚稀奇,这发簪吸引人视线的,正是其端雕刻手法细腻而精妙的一朵白花。我拿在手中端详,白玉入手温润细腻,手感极好,果然是上等的羊脂玉。 “公子好眼力,这发簪乃是本店最精贵的饰物!”老板眼里精光闪闪,来我跟前介绍。 听见一个“最”字,我不由心内抽搐。老板见我迟疑,再浇一瓢火上油,从我手中接过玉簪,将一端的精妙雕花对着日光,示意我看,“公子请看,此簪的精华乃在这里!纯白无絮,无暇无隙,花瓣雕工绝伦,非一般的玉匠可为!” 我暗自摸向袖囊,“怎么卖?” “看公子也是行家,在下也不说虚话,这支白玉发簪一口价,五千五百两!” 我险些没咬着舌根,甩袖子转身走人,“老板还是留着卖与京都贵胄吧!” “公子公子!且留步!”老板追上来,“公子若有心,可细谈!” “要么给个实价,要么我再逛逛。”我回身。 “四千五百两!这可是亏了血本啊,公子!” 我转过身,往外走。 “三千五百两!”老板再追上来,面容为难,信誓旦旦,“这个价,分文不能再少!不然,在下宁可收藏此簪也不贱卖!” 我琢磨着也该这个价,却只能望着天边的浮云,作思索状。本官外出素来不带银两,银票也少有带这许多的,三千两不是个小数目,这样的大数额只能从府里账房提取,可若从账房提取,就绕不过总管,绕不过总管就得说明用途,说明了用途那必然会被驳回。梅念远不会轻易往外放出千两的银子,更不会同意我拿三千两来买支发簪。 我继续往外走,“反正时辰还早,我再逛逛。” 老板面露无奈,跺脚收回发簪,十分宝贝,叹息自语:“哎,原以为是个识货的,这朵茶花的雕工,别说长安了,就是整个大曜也未必能找出更好的……” 我低着头转了个身,重新回了铺子,“老板,你说这是什么花?” 老板见我又回来,却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愈发觉得我是不识货的,没甚表情地白我一眼,“茶花,山茶花,又名曼陀罗。” 我招了招手,“发簪,我要了。” 老板白我的一眼还没翻回来,“你、你真要了?” 我从上衣翻到裤子,再翻到靴子,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老板不知我要做什么,惊悚地将发簪捂进怀里,退到了墙根。我将自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着一张银票。想我三品的门下侍郎,算起来,我也是一响当当的权贵啊,真是虎落平阳被老狐狸欺,扣着我半年的俸禄不给,也只有我这个权贵当成了个破落户。朝中一座大神压着,家宅一座小神压着。梅念远知道我一掷千金的秉性,账房管得滴水不漏,财库钥匙是天知地知他知我不知。 正悲叹自伤不已,目光就落到了扇子上。 “老板,我没钱,但是,有这个——”我拿折扇送到瑟缩在墙角的老板面前。 老板威武不能屈,“这、这破扇子,值、值几个钱!” “扇子值不了几个钱,不过,这珠子——”我手掌将扇坠的夜明珠托起。 老板筛糠抖的身子终于在值钱的东西面前平静了下来,小心翼翼掂量起足有人眼珠般大小的夜明珠,连着扇子抢了过去,掀起衣角,躬身将头与珠子埋进去。许久后,老板伸出头,艳羡地看着我,“这是西方异国产的明月珠,为皇室所有,民间购买不到,公子是如何得到的?” “是这样的,我舅舅是朝廷的三品官员,我舅舅的姑妈是胡人,我舅舅的姑妈的祖父曾在异国为官,我舅舅的姑妈的祖父的外祖母曾经……” 老板听得目瞪口呆,眼神呆滞地冲我摆手,“公子不必再说了,在下跟不上来。” “唔。老板您看看这珠子值多少钱?” “明月珠乃是众石之王,无价珍宝,在下、在下不敢估价!” 我挠挠头,“那可以换你的白玉发簪么?” “换是换得,但……” “那就换了吧。再加几坛刘伶醉,有问题么?” “没问题,可……” “那就没问题了。”我拆下扇坠,与人以物易物,包于绸缎中的发簪被我收入怀里,再拎了老板去酒肆买来的名酒,原路返回寻小龙,一同回府,同时让他对我的行止保密。 这一番折腾,便到了傍晚。待月亮爬上来,夜风丝丝凉凉,我在后花园摆宴。小池,荷花,假山,石桥,长廊,亭榭,再配以明月清风,端的是意境满乾坤。 男宠们纷沓而来,塞满了各个角落,寻着酒香飞檐走壁来的空空也不客气,往我对面一坐,开始倒酒。空空喝了几巡酒,我坐靠着阑干,还没等来正主。命一名男宠去唤来小龙,我问小龙:“总管不知今夜设宴么?怎还不来?” “总管在理账呢,说有各位公子和空空姑娘陪大人,他就不过来了。” “等他账算完了,叫他过来。” 我接过空空递来的酒杯,跟她干了一杯。空空多喝了几杯,又开始话痨,“喂,顾浅墨,你跟这么多男宠一起夜宴,总管哥哥怎么可能过来?他是总管,又不是你男宠。” “这酒宴给他设的,他不过来,我还准备个什么劲?”我不知不觉也话痨了。 “为什么给他设宴,想跟他重修旧好么?做梦!”空空鄙夷地瞧着我,“你把人都得罪干净了,连香哥哥都不会搭理你了!” “你香哥哥为什么不搭理我?” “谁让你脚踏三只船!” 我俯身望着水池里的月影,忧愁道:“我明明,一只船也没有踏上。” “你还想上岸呢?”空空嫉恶如仇,“小心翻船淹死你!” 我回过头看着这个圆鼓鼓的少女,好奇道:“姑娘,那你到底想踏哪只船?” 空空托腮,眉目含愁,忽然柔声道:“人家还没想好嘛!总管哥哥那么好,香哥哥也那么好!” “姑娘你也上不了岸。”我举头望明月。 再到月亮爬下了树梢,后花园的男宠们喝得东倒西歪,空空也愈发话痨之际,我恍惚的眼里,一个踏着月色的修长身影缓步而来,走上长廊,立在池边,看着我,“大人,该收宴了么?” “还早。”我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坐!” “亥时了,不早了。” “你怎不早些来。”我一手持酒杯靠向阑干,一手撑着头,“这些素菜都凉了。” 梅念远眼里动了动,走到小案边,低头看了看案上摆满的菜色。都是命厨房依着他口味做的素菜,正主没来,菜也都没动。梅念远一步走过来,弯身夺走我手里的酒杯,俯身看我,“摆这些菜做什么?你又不爱吃!又是空着肚子喝酒?” “今天不是你生日么?”我仰靠在横阑上,望着他。 第31节 他眼波漾起风痕,月光点点照耀进去,“……你给我摆的酒宴?” 我看了眼月色,“还有时间,今天还没过去。” 梅念远坐下来,提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我拦住他,“都凉了吧,让厨房再热一热。” “不用。”他继续尝着凉菜。 空空凑过来,惊喜道:“总管哥哥,今天是你生日啊?那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梅念远给空空倒了一杯酒,递给她。空空兴奋至极,接过来一饮而尽,再接下来一头歪倒,醉了过去。 后花园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我从袖中取出绸缎裹着的白玉簪,搁到案上,“这是个小礼物,不成敬意。” 梅念远抬头看我,不认识我似的,“从前都没这些讲究的,这是做什么?” “从前是我疏忽,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低头表达了歉意,给他斟酒。 梅念远看清礼物后,眼神一震,一把拽住我,“这花了多少银子?你哪来的钱?” 我眼神躲闪,哈哈大笑,“没花几个钱,再说了,我哪有钱。” 白玉发簪在他手指间转动,白光如练,射入空中。他手指拂过白玉花瓣,“这支发簪不下一千两。” 我不动声色,“十两银子我都没有,别说一千两了,指不定这是赝品。” 梅念远不说话,发簪握入手中,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十杯后,他从案边起身,走到我身边。我还在品刘伶醉,梅念远捏住我袖角,从袖袋里摸出我的折扇,一手拂向扇坠,手便顿住。 我喝得醉眼迷离,只见他面容不善,我急中生智,倒向阑干,“我醉了,好困。” “真醉了?”他俯身到我耳边。 “醉了醉了。”我闭着眼睛应道。 “睡着了?” “睡了睡了。” 斜斜歪着的腰身忽然一紧,被人搂住,梅念远垂头到我耳边,“浅墨,你傻不傻?” “不傻……”我霍然睁眼,却再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熟悉的味道又进入我嘴里,混着刘伶醉的味道。我快窒息,拼命扭头,却逃不过。胸腔气息不够用,呼吸急促而混乱,大脑一片空白。唇齿间的纠缠无穷无尽,我陷入一种游离状态,含混着喊了一声:“砚台……” 妨碍我呼吸的人停顿了一下,我腰上的力道更大了,唇齿一离,我气息乱得不成样子,迷离着眼看他,忽然觉得这只奇怪的砚台有些哀伤有些愤恨,低头再在我唇上一咬,我吃痛,他舌尖探入,我又无路可逃,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没退多远,后脑勺被按住,往他跟前近了几分,愈发深入的唇舌痴缠。 我快扛不住,身体温度上升。心里有火苗在兹兹燃烧,有七分跳入水池三分将面前之人推倒。但在这般情境下,我依然反射性地理智着,按住了游走在腰间的手掌。 “浅墨……”梅念远在我耳边唤着,嗓音低哑,语声颤动,“我说过,怕在你面前醉……可还是醉了……” “砚台……”我回道。 忽然嘴唇上再被咬了一下,接着,愈发吻得人没了呼吸的力气,“是我,是念远!不是砚台!” 我一面觉得身体被箍得紧,一面又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松懈了下来,十分的舒服。面前的人与我挨得紧,我通过对方的胸膛感觉到,自己心口无比柔软。蓦地,脑子一炸,老娘的束胸布被松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娘也该爬去睡觉鸟(~﹃~)~zz ☆酒后乱性,玷污总管 夜风从袖口进入,温凉温凉,久被束缚的地方彻底松懈,与面前纠缠不清的人也只隔了几层薄薄的衣衫。头昏脑胀不辨东西,呼吸都还来不及,也就不知道是怎么半躺到阑干下的,更不知道衣衫是怎么松开了,肌骨露在月色中,半藏于衣料下。感到一阵寒意,视线下移,才看清这一片混乱。 梅念远终于放了我嘴唇,视线也不由下移,我一手扬袖挡着他视线,一手扯着敞开的衣襟将自己裹上。还没裹严实,手臂被他抓住,袖摆被扯到一边,宽大的衣袍从肩头滑下,内里的一件小衫也松松垮垮,不深不浅的一道沟沟跑了出来,臃肿的身材暴露在月下,实在令人不堪得很。 “你、你、你再不闭上眼睛,本官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我的悲伤大过羞愧,怎么就这么臃肿了呢! 梅念远目光将我整个覆盖,深看一眼后,这才缓缓合上双眸。我低头看自己一眼,不忍再看第二眼,喃喃自语:“遍寻不着,犹叹当年小蛮腰。空余恨,一身五花膘。”我愁苦甚深,却见梅念远嘴角噙一缕笑。我醉意上涌,再加之悲愤顿起,紧紧将自己裹住,不露一点肉在外头。 却忽视了面前这人就在咫尺,更忽视了一点,男人天生便会解女人衣裳。梅念远俯身贴近到我身边,一手环住我腰身,一手在我胸襟前绕了几圈,我的衣袍便神奇地落了地。 “不胖不瘦,刚好。”他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丝毫没有得到安慰,因为在衣不蔽体的情境下,无暇考虑更多。他也不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嘴唇从我耳廓划过,再落到耳垂。我浑身一颤,如被天闪打中。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又酥又痒,我实在撑不住,喉咙里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扭头避让,一手抓住护栏,一手推着他心口。 近距离的搏斗,不如远程攻击,再加上喝了酒,根本使不上力气,这要推不推的情态十分可疑,落在别人眼里,必是欲拒还迎的模样。 “念远……你……你住手……”本打算断喝一声,出口却成了软绵绵的嗓音,再伴以急促的呼吸,我自己听着都不禁脸红。 “不叫砚台了?”他呼吸也渐粗,将我搂得更紧。 “砚台才没这胆子……”我抓着阑干欲起身将他推开,“梅总管,你再如此,我可不客气了……” “如果是谢沉砚,你会拒绝么?”梅念远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情绪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望着天幕的一角乌云,喘息渐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梅念远眸底掀起一层薄薄的浮光,闭上眼,“醒着不如醉了,醉又醉不过一朝。”温良徐缓的吻重又落回唇上,往往复复,深深浅浅,几经辗转,唇舌不离。 我必是醉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竟将手攀上了他肩头…… 他蓦然退出,我只觉嘴中一空,一时竟不适应,顺势向他身前靠了靠。他眼底波涛退去,双手也从我腰间抽离,直起身,站到阑干旁,眉目间游移着疏离的温度。 “多谢大人的礼物。”他就这么转身走了。 这几日都是带着宿醉起的床,日子过得虚虚实实,时而不知哪是庄周哪是蝴蝶。端着一杯浓茶,在院里喝,头顶飞来一只黑羽乌鸦,呱呱的叫。 “大清早的,这只破鸟叫什么叫!”阿沅挥扫帚到空中赶鸟。 我抬头望着执着不走的乌鸦,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遂叹了口气,蹲到石阶上继续喝我的茶。 “呱呱!”乌鸦又飞到我头顶,一坨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到了我肩头。 “大人鸟屎!”阿沅捂着惊讶的嘴巴。 我蹲在原地不动,告诫对方:“需要断句的地方,千万不能含糊。”我搁茶杯到石阶上,解了衣带,脱下外袍,抛到地上,“阿沅拿去洗一洗。” 阿沅公子面容扭曲,“奴家……从没洗过衣服……何况还是……鸟屎……” “经验是要慢慢累积的,这洗鸟屎也是要有第一次的。再说,你不洗谁洗。” 阿沅委屈道:“还有总管,反正他什么都管,这洗衣服也该他管,何况,昨夜他还同大人……那个……那个……” 我眼皮一掀,“哪个?昨夜你没醉?” 阿沅低头对手指,“人家只喝了一点点,又没完全醉,隔着老远看大人搂着梅总管倒了地……人家只恨自己没能在大人身边,不然,大人欲求不满,也不用对梅总管下手,这不……这不还有人家嘛!” “什么?!顾浅墨你对总管哥哥下手了?!”屋顶飞下空空小盗圣,震惊又悲愤地指着我。 我摸着茶杯喝了几口,“喝醉了不甚清楚。” “顾浅墨你这个禽兽!呜呜呜,总管哥哥……”空空捂着脸往外跑,正撞上一个人,抬头抹了眼泪,又将来人一把抱住,“顾浅墨玷污了总管哥哥,现在只有香哥哥了,千万不要让他酒后乱性再把香哥哥给采了,呜呜呜……” 来人正是晏濯香,面容略有惊讶,一时将我远远望着。 我抬手打招呼,“哟,早!” “恐怕不早了。”晏濯香将空空的两只爪子放了回去,向我走来。 “晏编修莅临寒舍,怎不唤人通传一声,我也好恭迎一番。”我站起身,心道门口那几个小崽子恐怕是被晏濯香这厮给收买了。 “不必客气。”他嘴角一勾。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嘴角也一勾,笑里藏刀。 晏濯香伸手到我面前,“侍郎不会忘了一件东西吧?” “嗯?”我眉头一皱。 晏濯香眉目如画地看着我,“没多少时间了。” “啊?”我接着疑惑。 晏濯香上前一步,抬手动作极快,我只觉他袖角从我面前扬过,一阵香风拂面,我神清气爽之际,他已退了回去,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玉牌。 我惊骇之余,探手入怀,放在心口位置的御赐玉牌果然没了。这厮……这厮……居然…… “晏濯香你这个登徒子!”我脸上温度上升。 他收回玉牌,淡然看我一眼,“别人沉溺酒色是衣带渐宽,侍郎为何是丰腴有加?” “……”我紧咬牙关。 “先告辞。”他眉头划过淡如冰雪的笑,转身便走,到了院门口时又抛下一句话,“三刻后会有圣旨到。” 对于晏濯香的乌鸦嘴,我已然是不敢轻视,更何况一早就有乌鸦来问候。我早早更了衣,坐在前院一棵树下等。期间对圣旨内容做了无数种猜测,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吉利。 从前只会来给我送男宠的叶公公今日面色沉重地跨入我府门,“顾侍郎接旨!” 我早已做好准备,跪到地上,扫地的阿沅陪着我跪下。 “门下侍郎顾浅墨行止轻浮,私闯京兆府,无视王法,刑讯逼供,即日起,贬岭南司马,钦此!” 我跪着接了圣旨,起身后将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塞入叶公公袖中,“公公,这圣旨是圣上拟的还是翰林待诏拟的?” 叶公公兜住了袖口,同情我道:“是圣上拟的。顾侍郎,你也别怪圣上,这事也是……没办法……” “怎么说?” “朝里有阁老弹劾,后宫有昭仪哭诉,侍郎,你说圣上能护着你么?” “好罢,臣谢主隆恩。” 叶公公不忍道:“侍郎,收拾收拾去岭南吧,也只能这么着了,多带些家眷,那地方瘴气遮天,鸟不生蛋的……” 老头走后,我与阿沅两两相望。 “大人呀!”阿沅抱住我痛哭,“京官贬到岭南,那是有去无回,暗中要命啊,那死狐狸怎么就这么狠心,您失宠了怎么就这么惨,呜呜呜……” 我拍着阿沅的肩膀安慰,“咱就当是出京游玩,有阿沅在身边解闷,鸟不生蛋也无妨。” 阿沅脸色一呆,再一悲,“奴家也、也要去?” “本官最宠爱的人,怎么能不带上呢?” 阿沅悲喜交加,脸色交替变幻着,可以看出心内必是斗争得厉害。 “岭南司马?”廊宇下走来梅念远,面容沉沉,模样清冷,“那地方如何去得!” 我想了想,道:“老狐狸要我去,我哪能不去。这样吧,我同阿沅去赴任,总管留在京师,照看府邸和众公子。” 梅念远目光从廊宇下投来,看不出冷热,“你二人走得到岭南么?大人识路么?” 我看阿沅,阿沅摇头,我道:“找个向导。” “大人,谢大人来了!”门僮来报。 转头,就见谢沉砚赶了来,鬓角一层密密的汗珠。 “顾……小墨……”他疾步走进院子,极力平缓着呼吸,“可接到了圣旨?听说要贬你去岭南,你先不要动身!” 第32节 我打开扇子给他扇风,拿袖角替他擦汗,“圣旨接了,没什么要紧,去岭南走一趟便走一趟,你歇会,总管上茶。” 梅念远回身去了厅堂。 “去不得!”谢沉砚焦急地看着我,“万万去不得!被贬去岭南的京官,从没有活着回京师的!” “何处青山不可埋骨。”我旷达道。 “墨墨!”他喊道。 “砚台,这其实都是命。”我豁达道。 谢沉砚往我身边走近一步,不顾阿沅就在一边,竟攥住了我的手,“他们是故意陷害你,我去请旨,谷璇若当真不念及从前,只听信宫妃与谗臣,我便辞官,送你同去岭南。” 我看着他灼灼的眼睛,微微动容,“你怎么老做赔本的买卖?谷璇老狐狸既然降旨了,便没有它法了。” “不管这些,墨墨,你不能一个人涉险!”谢沉砚将我拉进怀里,手臂在我腰后拦住,“我替你去岭南。” 阿沅惊愕地旁立。 我身后客厅的方向,一人停在几丈的距离上,似乎都能感觉到那道沉潜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autostart=false☆width=570☆height=155☆loop=-1&gt;点击这个图,可穿越到伦家的专栏,求收藏~~~/(ㄒoㄒ)/~~作收不涨很痛心~~~ ☆三品侍郎,贬为更夫 “小墨不要着急,我去请旨!”谢沉砚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又急急忙忙走了。 “砚台使不得……”原本我不着急的,这下不得不急了。 砚台走后,梅念远将沏好的茶搁到石凳上,我不知如何是好,拿起那杯茶灌了几口。 “大人?”阿沅似有千言万语。 “嗯?” 阿沅愁肠百结,“谢大人……是断袖么?” 我继续灌了几口茶,“这个,有待考证。” 阿沅万分愁苦,面容凄怆,“似乎……大人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有断袖的气质和兆头……”说着,还不忘瞟一眼旁边的总管。 我捧着茶蹲到石头上,“唉……” 近午时分,我正在屋里用饭,满腹心事,举箸不能食,出去探听消息的小龙飞奔回来,“大人不好了!” 我放下筷子,起身,“怎样?” “听说圣上动怒,谢大人被免官,晏大人被降职扣俸!” 我坐下来,舀了口汤喝。 梅念远在一旁见我终于吃东西了,“大人终于安心了?” 我扒了口饭,“降官免职,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梅念远目光停在我身上许久,“大人自己的结果还不知道,却已经能吃得下饭了。” 我一口气吃了小半碗饭,又啃了半条糖醋鱼,“怎样都成,先吃饱了再说。” 梅念远用目光审视了半晌我的吃相,将擦脸的手巾放到了饭桌上,“他们无事,你便安心,你自己如何,倒不挂心。”说完,总管颇无好颜色地要拂袖而去。 我用一只尚未沾染油污的手拉住他,“吃饱了饭,再挂心也不迟。念远,你怎没用那支发簪?” 他微微回身,“大人送的礼物,能收,不能用。” 我干笑,“太深奥了。” 他低头,“发簪是能随意送的么?大人从来都是这么不拘小节?” 我忙松了手,有那么点点顿悟了,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难看得紧,“我我我不知道有那么多讲究,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梅念远抬起目光,定在我脸上,清眸似洪渊,深不见底,“为什么偏送这个礼物?” 我目光晃悠悠地躲上躲下,“瞧着上面的茶花好看……” 梅念远紧紧抿着嘴唇,一手扯回被我拽着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坐下继续吃饭,却又吃不下去了。 一顿饭没完,叶公公又出现了,尖着嗓子喊:“圣旨到,顾浅墨接旨!” 我搁下筷子碗,整了整衣襟,出门接旨。同在院子的几个男宠也同我一道跪下。 “即日起,贬门下侍郎顾浅墨为长安更夫,钦此!” 我没回过神,跪在地上抬头望向圣旨,“圣上贬我为什么?” “更夫。”叶公公怜悯地俯视我,“就是夜里打更的。” “几品?”我呆呆地问。 “没品!” 满院子的男宠都跟着我一起石化掉了。 叶公公摇头叹着气走了,谢沉砚健步如飞兴冲冲来了。 “小墨,你不用去岭南了!”他奔过来,将地上的我扶起。 “听说你被免官了。”我勉强转着眼珠,瞧着面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砚台。 “无关紧要。”他拍拍我身上的灰尘。 “老狐狸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我进宫的时候,晏编修已经在宫里了,似乎跟圣上说了不少话,圣上已经动摇了,可沈昭仪一阵哭诉,圣上又为难起来,晏编修当即跪地,请求圣上收回御赐令牌,圣上左右为难,沈昭仪便指责晏编修与小墨你有……有私情……”谢沉砚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幸好这时,赵淑媛娘娘带着魏王来求情。” “然后老狐狸就改变主意了?” “圣上不说话,一直沉默着。沈昭仪这时冷嘲热讽赵淑媛拉拢朝臣,干涉朝事,假意做好人。正一团乱的时候,萧阁老也来了,以死力谏圣上务必将你贬出京师。” 我可以想见那时的热闹,“然后呢?” “晏编修说了一句,二十年前萧阁老在扬州为官时,也曾铁面无私惩办权贵,同是人臣,相煎何太急。”谢沉砚疑惑道,“当时我以为萧阁老必会对晏编修此话勃然大怒,却没想到,萧阁老脸色一变,不再说话了。” 我想起一事,心中恍然,却知晏濯香此举是将自己送到敌人面前,不由扼腕,“晏濯香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 “侍郎道我哪里糊涂?”说曹操,曹操到。 我与谢沉砚同时回身,见晏濯香淡淡笑着,一步步走了来。 此事若说得太细,便会暴露我曾在他书房偷阅《玉房指要》的行迹,还是各自装糊涂的好,“晏编修如此抢白阁老,圣上必会以为小晏刁钻刻薄,不可亲近。” 谢沉砚纠正道:“圣上一怒之下虽将晏编修降了职扣了俸,但依然留在翰林院,倒不是不再亲近的意思。” 我疑道:“圣上怎就发怒了?难道真是晏编修抢白阁老的缘故?” “非也。”晏濯香浅笑道,“彼时谢大人慷慨陈词,为顾侍郎扰乱京兆尹、刑审沈富贵作辩护,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国戚,若圣上回护国戚,将顾侍郎贬去岭南,必会使万民寒心,动摇国之根本。如此这番,圣上才拍案动怒,将谢大人免职,将我降职扣俸。” 谢沉砚朝晏濯香一抱拳,歉然道:“有累晏编修了!” 我却关心另一件事,“老狐狸怎就狠心让我做更夫?” 晏濯香目光看向庭院里栽植的杏花树,作淡然貌。 谢沉砚也不说话,见我眼神向他询问,只得小声道:“圣上正在气头上时,晏编修奏说长安更夫不够用,圣上怒道,让顾浅墨做更夫去……” “……”我仰头吸了口长气,再低头吐出口长气,猛然回身,一根手指指向晏濯香,切齿道,“姓晏的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更夫更夫,更你二表舅个脑袋!京官三品以下的职位比比皆是,你三娘舅的只认识更夫是不是?!” 某男宠蹲在屋檐下,不由弱弱发问:“为什么都是舅舅?” 我猛然回头,指向他,“你,随本官打更去!” 男宠泪流满面,“为、为什么是我……我只是问了一个关于舅舅的问题……” 当夜我便从梅念远手里接过更漏和竹梆子,拖着男宠出屋。梅念远将我扯回来,塞我手里一卷画纸。 “什么?”我疑道。 “地图。”梅念远面无表情,“今夜打更的路线图,里坊都标了出来,你负责的区域都用朱笔勾了出来,箭头表示的是方向,沿着箭头走,不会走错,夜里切不可乱逛。” 我点点头,将地图塞进袖子里,拖着男宠出门。梅念远又将男宠扯了回去,塞他一个大包袱。 男宠一个激灵,“我和大人私奔?” 梅念远面上闪过寒光,一丝冷笑浮在嘴角,“你可以试试。” 男宠忙不迭摇头,一脸畏惧。 “这是夜里的食物和水,午夜时大人会饿,可多吃些,水就少喝些。”梅念远吩咐道。 我扭过头,“少喝水可怎么成,夜里走这么多路。” 梅念远沉着目光,“喝多了水,哪里找茅厕?” 我脸一红,扭回头不说话。 男宠一脸天真貌,直言道:“随便哪个墙角,解了裤子就可以嘘嘘呀!”梅念远朝男宠走近一步,面色十分不善。男宠不知哪里失言,浑身一阵瑟缩。 “大人方便的时候,你若敢看一眼……”梅念远再朝男宠走近一步。 男宠躲到我身后,呜咽:“呜呜……我不看……不看还不行么……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总管大人你……你不要这样……我发誓……发誓不看……” 梅念远对我道:“不然,我陪大人去?” 我摆手,“不成。我不在,你要看好院子,虽说有谢家送来的几个护院,但也不能全靠人家,如今我们是明着得罪了沈昭仪,暗着得罪了萧阁老,仇家不少,要小心些。嗯,总管你也可以早些睡,也不用太操心,我明早就回来。本官去了……” 我拖着男宠往外走,梅念远又跟出来,“按着更漏打更,万不可错了,圣上留你在长安已是开恩,若再出差错让人抓着,只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晓得了晓得了。” “别睡着了!” “晓得了晓得了。” “……实在太困也可以小憩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着更漏……” 我退回几步,转身到梅念远跟前,仰头问:“那我到底是能睡还是不能睡?” 梅念远思量一番,“按理说,更夫是不能睡的,可是大人到了夜里就犯困,不让你睡你也会睡,找个避风口,不要着凉。” 我打了个哈欠,“晓得了。” 梅念远看我一眼,“要不……我替你去?” “你刚刚还说,咱要小心谨慎不能出差错,你替我去,若被人发现,不就又出问题了?” 第33节 梅念远眼中也有一丝郁结,“你去吧,当心。” “会的。”我点了下头,转身再朝外走,走到府门口,看到外面的夜色,不由一阵激灵,嗖的一下返回梅念远身边,“总管,我从前老听说更夫夜里遇鬼的事,可是真的?” “假的。” “真的是假的?” “嗯。都是吓人的传言,你别信。再说,恶鬼是不会缠正义之人的。” 我心有戚戚焉,“本、本官是正义之人么……” 梅念远叹气,“我送你一程吧!” 本官的打更生涯就此揭开序幕。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戌时落更,亥时二更,子时三更,丑时四更,寅时五更,一夜需打五次更。没到三更,我便困倦不堪,靠着墙根就想闭眼,此刻若是躺在自家床上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这更夫生涯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莫非本官从此就不能夜里睡觉了?想来,心内便生了凄怆之感。 记得我师父玉虚子极为爱护自己容颜,从不在子夜后入睡,他老人家常说,早睡,多睡,养颜又百岁。 我悲从中来,以后若再见着玉虚子,不知他能否认出我来。 正哀戚着,就听见一阵嘶嘶声,睁眼一看,我的随身男宠正解了裤子在墙根洒甘露。我扭过脸,假装没有看见。 “大人快来一起方便,这里没人瞧见。”提着裤子的男宠热心向我招手。 “本官不用……”正说着不用,竟然就有了嘘嘘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每晚熬夜的作者真是伤不起啊~~~~再次打滚求收藏~~~~点击此图即可穿越到专栏~~~~~~o(&gt;﹏&lt;)o~~~~~~~ ☆为何侍郎,在你床上 “大人要我帮忙么?”男宠一边提裤子一边向我走来。 “不用。”我站着不动,一动就更有那种冲动。 “大人方才喝了些水,可不要憋坏了……”男宠关切道。 喊了半晚上的天干物燥,本官也喊得口干舌燥了,不自觉就多喝了些水,罔顾了总管的忠告,没想到立即就需放水。然而眼下一条巷子不见头,没一个遮挡的地方,这叫我如何是好! 我试着挪了一步,某种冲动愈发明显,不禁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竹梆子落了地,我一手撑着墙壁,十分煎熬。 “大人……”男宠忙慰问,“憋坏了,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我哆哆嗦嗦摸着下摆,“本官实在憋不住了,你,转过身,前走三十步……不……五十步,闭上眼睛,再拿手捂住,不准偷看!” 男宠十分惊讶,又十分羞涩,“听说京师官宦在自家府邸如厕,都是由美人伺候,无比的舒服。我……我虽没有给大人侍寝过,但……但也可以伺候大人解手……” 我有些虚脱,扶着墙,“你叫什么?” “大人终于问人家的名字了,人家叫阿寿。” “阿寿,你猜总管若知道你阳奉阴违,会怎么办?” 男宠阿寿惊惧,“会把我关柴房,不给饭吃,还有更可怕的……” “更可怕的?” 阿寿牙齿哆嗦,半只拳头塞进了嘴里,“听说……听说梅总管对付不守规矩贪大人便宜的男宠从来不手软,会关进深不见底的地牢,挑去脚筋,再喂一种药丸,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由也跟着一阵哆嗦,“这……这谁说的?” “几个院子的人都这么说的,据说有人见过……” 我心中起疑,却再无暇多想,弯下腰来,“阿寿,你不想落到那种惨境的话,就赶紧离开本官身边,本官……实在……忍不住了,本官要……尿尿……” 阿寿胆战心惊,忙不迭奔出了百步开外。我卷起衣摆,蹲到了地上…… 释放完毕,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有动静。呼呼的风声卷过,一个黑衣人肩头扛一个麻袋,正在飞檐走壁。原本,我解解我的手,黑衣人走黑衣人的檐角,两不相干。他却偏偏回了下头,对我更夫的衣着和解手的姿势有些疑惑和鄙夷,“不够长,怕洒到衣服上么,学女人蹲着尿尿。” 如果我是个男人,必定会怒火万丈。事实是,我是个女人,同样怒火万丈! “老子爱蹲不蹲,管你鸟事!”我提起裤子,愤然骂道,“你够长,敢尿给老子看看么?” 我不过是气愤之下的挑衅,谁知那黑衣人竟真的刹住脚步,一手扶着肩上的麻袋,一手就撩起了衣摆…… 一道水柱从天而降…… 我发誓说时迟那时快,我绝对扭过了头,闭没闭眼睛,事后却不大记得。 “哈哈哈,不敢比了吧?”黑衣人傲然大笑,还没笑完便绝尘而去。 一个物事坠落了下来。惊得目瞪口呆的阿寿喃喃道:“好、好厉害,大人你、你肯定比不过……不过,无论大人怎样,人家都……都不会嫌弃的啦!” 我没去理会阿寿的表白,跑到墙根捡起黑衣人遗落的物事,一瞧,竟是一只绣花鞋。 不好!没准真遇着了采花大盗!黑衣人肩上扛的麻袋里,也许就装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找回竹梆子,打起了子夜时分的三更响,“天干物燥,防火防盗防采花嘞!”随后,我飞身而起,踏上屋脊,追赶淫贼而去。 “大人……大人你不能抛下我……”阿寿急得要哭。 阿寿,阿寿,你再受也是个男人,万一不幸被采了,本官也不会嫌弃的。如此想着,我继续飞檐走壁,愈飞愈远,最后路线已超出地图范围,夜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飞奔在夜里的长安屋顶,很快就见着了淫贼身影。淫贼见我来追,知道暴露了行踪,跑得越发快了。我提气直追,半步不落。淫贼毕竟肩头扛了一个人,时间一久,速度便明显降了下来。 我志得意满,只差最后一个冲刺便能追上淫贼! 提气,再提气,目中却一震,忽然发现脚下阔大恢弘的庭院内的小凉亭内站着两个身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其中之一是谢沉砚,另一人则是那楚楚可怜的姑娘任小倩。 谢沉砚站在凉亭一角,任小倩一步步缓缓靠近,纤纤小手伸到了谢沉砚手上,两手握到了一起。 一只绣花鞋飞了过来,打到我脚下,我踩滑了一片瓦,身子一歪,如何也站不住。必是那淫贼见我紧追不舍,又见我分心,才施手暗算。 “淫贼!”我从屋顶掉了下来,摔到了凉亭外。 任小倩惊得一声低呼,躲进了谢沉砚怀里。我吐出嘴里的一撮珍草,揉着腰,发现脚踝疼,揉着脚踝,发现脑仁疼。 看清从天而降的不是仙人,而是本官时,谢沉砚忙奔出凉亭,意外又诧异,“小墨?” 我被他半扶起,倚靠在他身上,脑子摔得还有些混混沌沌,“早啊,谢大人。” 谢沉砚脸色错愕又惊慌,“墨墨,现在是子夜,你……你摔傻了?” “子、子夜?该上朝了么,取本官的朝服来!”我挥了挥手。 谢沉砚呆住,脸上悲恸的神色十分明显,抱着我哀戚道:“小墨,墨墨,你不是做更夫了么,怎么从天上掉下来?怎么摔成了这样?你……还认识我么?” “淫贼!”我记得自己是在追赶一个邪恶的淫贼。 谢沉砚脸色再一呆,内疚又愧然,“墨墨你听我解释……” “淫贼!”我不能放走那个淫贼。 “墨墨……” “淫贼!” 我陷入半昏迷的时候,谢沉砚把我抱了起来,有个楚楚可怜的姑娘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被谢沉砚抱着穿过半个庭院时,我迷迷糊糊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想感叹三个字:阔气! 进入了一间宽敞又讲究的房间,布局古雅,家具名贵。再被放入一张宽大又柔软的床榻,又干净又喷香。困意袭来,我抱着被子就沉入了睡眠。 似乎听见了砚台的声音:“小倩姑娘,今夜的事先不要告诉我爹娘。” “谢大人打算怎么办?” “麻烦小倩姑娘去将小朝唤来。” 有脚步声离去,同时有脚步声向我靠近。我抱着被子的手被人握入手里,手背被缓缓摩挲过去,“墨墨,你千万不要有事。” 我下意识将手甩开,喃喃念叨:“淫贼!淫贼!” “……墨墨,我真没有……” “敢羞辱我,淫贼,不得好死!”我挥了一下拳头。 “……墨墨,我错了……” 耳边一直有人在道歉,我翻个身,不理睬,继续睡。没多久,又有其他声音。 “少爷,有什么吩咐?少爷……您床上的是谁?”一个细嫩又惊恐的声音。 “小朝,小点声!马上去西街请胡大夫过来,立刻!记住不要惊扰了老爷夫人!快去!”砚台又在絮叨。 “吵死了!”我不满地再翻个身,“请什么大夫,念远不要去了,早些睡吧!” “好,不吵了。”有人给我盖好被子,声音很是低沉,“你记得念远,可记得砚台?” “端溪的砚台么?很贵的,不要买了,念远。” “……小墨,你的真心,什么时候才能看透?梅念远总在你身边,你才忘不掉的么?” 睡梦中,我跟一只形容憔悴的砚台沟通了很久。然后我就被摸了手腕,翻了眼皮,捏了下颌,伸了舌头。一个声音说:“小谢大人,这位公子脉搏不稳,常年缺少锻炼,体质虚弱,从高处摔下,脑子受了震荡,记忆会发生一些错乱。” “记忆错乱?严不严重?怎样才能复原?” “小谢大人不要着急,这得看个人记忆的恢复能力,若自身条件好,三五日便可恢复,若资质差些,三五月,三五年,三五十年……小谢大人?” “少爷?少爷?胡大夫,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把我们少爷急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老爷可饶不了你!” 这一夜真是聒噪啊,我总睡得不踏实。不过第二日早早就醒了,醒了就见一人趴在我枕头边,目光涣散。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哪个院子的男宠,未得本官召唤,竟敢私自跑来侍寝,莫非忘了本官立的规矩?” 此人神色难过,掰住我的肩膀,“小墨,是我,你真忘了?” 我深感疑惑,这人好生面善,哪里见过似的,想了想,脑子疼了,还没想起来。 这时,房外传来雄厚的男音,“这是给谁煎的药?砚儿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不是!老爷您别进去!” “为什么不能进去?老夫什么时候不能进自己儿子房间了?还是砚儿在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穿过前面的小厅,踏入了后面的寝屋。我一抬头,又见着个似曾相识的老头子,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有些畏惧。 “砚儿……这……”老头子看见我半躺在床上,不由呆住了。 “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这只砚台模样的人很不自在地离了床边。 老头子呆了半晌,也看了我半晌,愕然道:“这……这是门下侍郎?” “……是。” “顾浅墨?为何会在我谢府?为何会在……会在你的床上?!”老头子的胡须根根张开。 “此事……说来话长……” 第34节 “你给我详细地说!”老头子拖了把椅子,愤然坐下。 “昨夜……顾侍郎从……从天而降……爹……孩儿没有说谎……” 老头子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怒拍案,“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继续扯,看你还能怎么扯?” “顾侍郎从天而降……摔伤了脑子……不太认识人了……爹……孩儿说的句句属实!” 老头子气极反笑,指着我,“你是说他顾浅墨如此藐视于老夫,见了老夫连声招呼也不打,是因为他不认识老夫了?” “……嗯。” “你个混账!”老头子怒摔了一只古玩,“你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传言你以为我和你娘都不知道?你学什么不好,偏学断袖!你让老父的颜面往哪搁?你这是要断我们谢家的烟火呀!你对得起我和你娘么?你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么?” 砚台一甩衣摆,跪到了地上,“爹,孩儿虽然没有说谎,但孩儿的确不孝,无法为谢家延续香火。” “你你你……你要气死老父么?” 随后,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老头子怒意不减,美妇人叹息拭泪,砚台固执不起身。我看得颇觉头疼,打了个哈欠,埋头大睡。 “老爷,再不去国子监,就要误了朝课了。砚儿的事,晚上再说!”美妇人无奈道。 老头子勉强走了,美妇人上前看了看我,叹息一声,也走了。我闭着眼睛,能感觉只有一只砚台在旁边陪伴。 “小墨,先起来喝药。”砚台把我半抱起。 我趴在枕头上,不愿动弹,心想我又没病,喝什么药!砚台好言好语地劝,我就是不动。 “少爷,侍郎府上的总管来了,外面拦不住。” 砚台方起身,就有人闯过了层层关卡,再往床边闯来。 “我家大人怎样了?谢大人可否给我解释一二?” 我睁开眼,目光定在砚台脸上,“淫贼!” ☆争宠之战,不死不休 一屋子人都在我“淫贼”的喊声中静了下来。砚台脸上微红,“是、是误会……” “误会?什么样的误会?”来人脸色奇差,盯了砚台很长一眼,再到床边扶着我,眼睛停留在我脸上,试图看出什么似的,“大人,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目光也在他脸上转了转,“你是谁?” 来人扶着我的手臂僵硬了,看着我的目光凝固了。他霍然转身,逼视砚台,“谢大人,我家大人究竟是怎么了?你对他做什么了?” 砚台脸上颜色煞是好看,“小墨他……他脑子坏掉了……” “你说什么?” “墨墨他……没记忆了……” 来人扶着我的手有些不稳,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倏然离开我,向砚台逼近,“谢沉砚,你究竟做什么了?” 几个丫头小厮冲过来挡在二人之间,小朝急忙道:“不得对我们少爷无礼!” “我什么也没做!”砚台咬牙自辩。 “那他怎会失忆?” 我坐在床上道:“是淫贼!采花贼!” 众人看看我,再看看砚台,砚台似乎连死的心都有了,“小墨,不要胡说!我与你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逼视砚台的人压着情绪,情绪依然在一分分脱离控制,“他夜里原本在打更,怎会跑到了你谢大人的床榻上?若不是受到了刺激,他怎会失忆?若是清清白白,你谢大人为何不知会侍郎府一声?我寻了他一个晚上,一个早上,才打听到原来在你府上!外面为何要拦着我?为何要隐瞒消息?我只问一句,谢沉砚大人,他在你床上,你如何解释?!”最后一声近乎怒吼,吓了众人一跳。 砚台被逼到了桌子边缘,退无可退,终于他也怒了,“梅念远,小墨在哪里,为何跟我在一起,我为何要知会你,他就在我床榻上,我为何要解释?我与他是否清白,也轮不到你来质问!” 众人胆战心惊,手脚并用,欲将二人拉开。火力强劲的二人之间,距离却越缩越短。 “谢沉砚,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没有廉耻的话,也能做出那种无耻行径!” “梅念远,我和小墨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任何人,都休想干涉!” “你可真自信!” “你也很猖狂!” “谢沉砚,你真混账!” “梅念远,你很放肆!” 我举起胳膊,将枕头砸到地上,叉腰道:“要吵架,出去吵!本官头疼得要命,你们就知道吵吵吵!” 熊熊燃烧的战火,在我的横眉冷对中终于渐渐熄灭。二人几乎同时移步到了我床边。 谢沉砚痛心不已道:“墨墨,先喝药吧?” 梅念远摸着我的头,难过道:“哪里疼?有多疼?” “不喝药!”我瘪了瘪嘴,指着自己脑袋,“到处疼,前前后后都疼,疼得想撞墙!” “必须喝药!”谢沉砚端来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我勉强尝了一小口,苦得忙闭了嘴。 “这是什么药?”梅念远抚着我的头,对砚台碗里的黑汁糊糊很是警惕。 “修复脑内损伤的药。”砚台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我来喂。”梅念远欲端药碗,砚台避开了。 我恶狠狠道:“又苦又难看的东西,居然要本官喝下去,你们怎么不喝!” 二人沉吟一番,还是梅念远想了个主意,叫人放了点蜂蜜到药里,再拿了条白绫缚住我眼睛,让我瞧不见药汁的丑陋形态。药勺到了嘴边,伸出舌尖试探了下味道,虽掩不住苦味,但甜味也还是有些的,便张了嘴,药勺也送进了嘴里。 喝完一碗药后,苦得我吸了口凉气,抓住了给我喂药的手,“念远,好苦,还有没有蜂蜜?” 我眼睛上的白绫被取掉,给我喂药的人脸色不好看,“小墨,我是砚台。” 旁边另外一人眼梢带笑,俯身到床头,用雪白手帕擦去我嘴边的药渍,“浅墨,我去拿蜂蜜。” 随后,满满一勺蜂蜜送到了嘴边。我大喜,一口咬上,甜到骨头缝里去了,含着蜜勺冲他美美一笑,含糊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叫什么?” 一旁的砚台表情轻松。 给我喂蜂蜜的人表情冷峻,从我嘴里掏出了蜜勺。我见那勺子里还有少许蜂蜜,不禁伸着头继续咬,无奈勺子被他收走了,再不给一点我尝。他将勺子扔到一边,弯腰坐到床上,扳着我身体,眼睛里似有浓浓的迷雾,如江南的烟雨。 “浅墨,你连我也不认识?”他嗓音低沉,低沉到能穿透骨缝。 “你是?”我捧着头,想不起来。 “我是念远,你刚才叫过的念远!”他情绪低落地看着我。 “念远?”我想了想,皱眉,“念远?” “是我!是我!”他拂过我鬓边垂下的头发,视线在我脸上游离。 一旁凑过来一个脑袋,拍了拍我手背,“墨墨,我是砚台!”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是什么人?我的男宠?” 二人一同沉默。 右边的人揽过我肩头,把我抱进怀里,“浅墨,我们回府吧,我找大夫给你看病。” 左边的人拉着我手不放,“他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让你带走,留在我府上,有足够多的人照顾他!” “不用足够多的人,有我一人就够了!” “他摔在我府里,便该由我来照顾!” “谢沉砚,一切因你而起,你有何面目在他跟前?” “梅念远,他作为总管,也难辞其咎,有何立场说旁人?” 二人之间的战火有重燃之势,众人忙又来劝架。 “顾侍郎在这里?”一个清泠的嗓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室内顿时暗香浮动。 砚台回头,微微惊愕,“晏编修?” 来人一身浅色衣衫,飘然到了我跟前,脸色如沉霜,看着我却对旁人道:“听说侍郎在谢府失忆,晏某特来看望,没来得及禀报,谢大人见谅。” 出于客气,砚台应了一声。 我望着新来的这位,眼珠不由滴溜溜转,“好香的人,你又是谁?” 他眼中起了一丝波涛,转瞬即没,浅眸一抬,看向砚台,“谢大人,一个好好的侍郎怎会成这个样子?” 砚台寻了把椅子坐下,黯然道:“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昨夜子时我与小倩姑娘在凉亭里说话,小墨兴许就不会从屋顶上摔下来,不从屋顶上摔下来,他就不会失忆,也就不会连我也不记得……” 那个叫梅念远的似乎越发生气,“谢大人,你既喜爱年轻姑娘,何必又缠着我家大人?害他遭此一劫,你莫非就只有这一点点的愧疚?” “梅念远,你不要含血喷人!”砚台怒了,“我只是同小倩姑娘在凉亭里说说话!” “子夜时分,这说的是哪门子的闲话?”梅念远冷讽。 “子夜时分,如何就说不得闲话?”砚台愤然。 “说得,说得!”梅念远面上凝起一层寒冰,“谢大人自去同你的娇娥彻夜闲话也没什么要紧,还请不要再来招惹浅墨!” “浅墨?梅总管叫得好自然!”砚台眼里怒气隐隐,“我还从没见着哪家总管管得这许多!” 梅念远沉声:“顾府的总管,就管得这许多!” 谢沉砚拍案:“梅念远,你还是总管的身份么?” “我是什么身份,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你你你——你给我出去!” “我带浅墨回府,自然会离开你谢家。”梅念远走到我身边,容色一换,温言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小墨不要走!”谢沉砚立即过来拉住我,“留在这里,我照顾你。” 左右两边的人再次对视,战火自虚空中燃起。 一直站在一边的浅衫人丝毫不受战火干扰,抬手在我脑部摸索了一圈,手指最后停留在我后脑勺,清眸一凝,面色沉了下来。 我的小心肝一阵抽搐,紧抱被子一角,惶惶道:“莫非……我……我得了什么绝症?” 面前的人不说话,手指从我肩头收下来,落到我交叠的前襟上,白如美玉的手指划拉下去—— “住手!”梅念远一步抢过来,伸手按住了我衣襟,冷对那人,“你做什么?” “查看伤势。” “伤势不在头部?”谢沉砚亦冷眼。 第35节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庸医所为。”冷淡的人面无表情道。 梅念远微微沉思,“晏大人有什么办法?” “侍郎脑内有瘀血沉积,重则需开颅,轻则需以外力化解脑部瘀血。” 众人听得愣住。我也听得心肝愈发抽搐,咬着被角,痛苦道:“我不要开颅,会傻掉的,一不小心还会死掉。” “这么……严重?”谢沉砚脸上十分悲痛,握起我的手,“该死的是我,小墨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摸摸他的头,非常不忍心他这个样子,“虽然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怪你。” “小墨……”他感动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握得更加紧了。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他哀伤地扭过了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冷冷清清的那人旁白道:“脑内有瘀血,压迫着头骨,记忆能力脆弱,易被打乱,往往前一刻的记忆,下一刻便遗忘殆尽。” “如何以外力化解脑部瘀血?”那个似乎是叫梅念远的问道。 身有奇香的人淡淡道:“脱光,蒸浴,再以外力引导经脉,化解瘀血。” 梅念远与谢沉砚同时看向此人,面部表情俱深藏不露,半晌后,异口同声:“绝——对——不——行!” 屋梁上簌簌地落下灰尘。 我将三个人轮流看过去,总觉得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一边沉吟一边对着三人道:“淫贼……” ※☆※☆※ 关于是否脱光蒸浴的事情,三人围坐到桌边商议开来,我便小睡了一觉,睡醒后,他们商议的结果依然只有一个——绝对不行。 “把小墨脱光……”谢沉砚脸色红了红,“此事绝对不行!” “脱光浅墨……”梅念远眼神一阵飘忽,“除非浴房内没有外人,否则绝对不行!” 某极度淡定的人喝了口茶,淡定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侍郎继续服用药物吧,能否好转只看造化。” ※☆※☆※ 关于是否回府的事情,梅念远与谢沉砚单独议谈,议谈的过程充斥着争吵,战火一层层升级,终于蔓延到了我床边。 “还是回去吧。”做了这个决定,我拿袖子暗地里擦了擦枕头上的口水,见擦不掉痕迹,便暗自将枕头翻了个面,见神不知鬼不觉,心中便释然。下了床,整理衣服,随着梅念远回府,砚台神情低落送到大门口。 ※☆※☆※ 我知道自己失忆了,忘掉了很多事情,为了找回记忆,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试图从书册、笔记中寻找蛛丝马迹。谁知,一卷书拿到手里翻看了三页,便打了三十个哈欠。这卷书里一定没有相关记忆,遂扔掉,继续翻第二本。又困顿得不行,扔掉,再找。 在杂乱的书堆里扒拉了许久,直到一本奇书出现,我忽然就眼前一亮,某个记忆一闪而过。为了抓住这吉光片羽般的记忆,我翻开了书。 《玉房指要》第一卷—— 《玉房秘诀》云:冲和子曰:“夫一阴一阳,谓之道。”构精化生之为用,其理远乎。故帝轩之问、彭铿之酬,良有旨哉! 我看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浑然入境,全然没有察觉一个身影已经到了跟前…… ☆一夕缱绻,隔日便忘 我居然能将一本书看得面红耳赤,真是奇书!吧嗒着口水,翻下一页,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手里的书给夺走了,我视线随着书卷上移,移到一个很熟悉的面孔上。 据说,他是我府上总管。 侍郎府的总管此刻手里拿着《玉房指要》,翻看了几页,而后脸色十分奇特,他将书合上看了一眼封皮,烫金的四个大字映入他眼中。我瞧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态,试探着伸出手去拿回我的书,他眼风向我扫来。 “你还藏了多少这种书?” “还、还有么?”我坐在书堆上,两眼放红光。 “这书,好看么?”他俯身过来,盯着我问。 “好、好看。”不知为何,我语声微微发颤,脸上也一直在发烫。 “哪里好看?”他离我更近几分。 “……”我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飘飘忽忽,“觉得很、很有趣。” “浅墨觉得有趣?”他气息近在鼻端。 我终于“扑通”一声,从书堆上倒了下去。 ※☆※☆※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到后花园的池塘边坐着,想心事。按说,我失忆了,不该有心事才对。我也觉着纳闷。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我已经能根据脚步声判断是谁了。 “大人,喝药了。”来人端着药碗走到我身边,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了。 我叹口气,“放蜂蜜了没?” “放了。” 我接过碗,嗅了嗅味道。一天喝好几回,即便有蜂蜜,也让人腻味了。“喝了这些就能恢复记忆么?” “有可能。” 我手腕一翻,药汁倒进了池塘里。梅念远忙来制止,已经晚了。我将碗放到地上,“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多喝一次少喝一次,也没多大关系。” “浅墨……”他叹息。 “不如,你来告诉我一些事情吧。也许就能想起来,省得喝这些破药。”我瞄了他一眼。 “……从哪里讲起?”他展开一把小折扇,给我赶蚊子。 “从你讲起吧。”我精神十足地看着他,准备听故事,“你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做了我府上总管?” 摇折扇的手顿了顿,他眸光忽然沉了下去,很快又将视线投向池塘水面,“我从异国来,在长安西市一家店铺做账房,三年前,大人你到西市,与我偶遇,延请我到侍郎府做总管。” “异国?哪国?”我大感好奇。 他顿了许久,似在犹豫该不该说。我手痒,扯了扯他衣袖。他看我一眼,终于道:“殷国。” 我在书房草草翻了些书,知道当今之世,曜、殷、汤三国并立。我大曜国力最强,殷次之,汤再次之。 “背井离乡……”我不禁生出同情之心,“你的亲人呢?” 他沉默下去,我看着他侧面,对他眸底神色只能管中窥豹,那清寂之眸的最深处,必然沉积着不为人所知的哀伤。我拿过他手里的扇子,驱赶周围的蚊子,“快到端午了吧,这蚊子真多。” “我最亲的人,将我送来曜国,我的亲人,不在乎我的想法,也不在意我的意愿。”他语声低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又同情起来。 “只因,我是庶出。”他眼底却平静了。 “嫡出,庶出,又有什么要紧。”我叹口气。 “很要紧。”他眸中泛起笑意,“不仅关乎命运,还关乎生死。” 我拍了拍他手背,宽慰道:“至少现在,没人欺负你。” “我觉得有。” “有么?快说是谁,我给你做主!”我往他跟前凑了凑,郑重道。 “有只砚台,总看我不顺眼。”他亦低身,往我身边靠近,瞧着我郑重道。 “把砚台里装满芥末。”我肃然道。 “好。”他眼底笑意展开一些,又道,“还有一人。” “快说,我一并帮你解决了!” “有个浅小墨,总当我不存在,欺负了我三年。” “饿他几顿饭,还不让他洗澡,最好不给他衣服穿!”我打抱不平,又想起一个问题,“不过话说回来,浅小墨是谁?” 梅念远眼里的笑意化成浓浓的忧愁,“顾大人,你家总管来自哪里?” “不晓得。”我摇着脑袋,“你告诉过我么?不过话说回来,我家总管是谁?” “……” 然后我们又换了个话题,府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男宠。 我略显兴奋,拉着他袖子,“快告诉我,我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美人?他们都是我的么?真的是么?” 梅念远唇边浮起一层薄如冰雪的笑,“他们都是皇帝赐给顾侍郎你的,用来暖床、侍寝、伴读等等。” 我陷入无限的想象中去了,用美少年来暖床…… 我想象的过程似乎有些久,头上的弯月从树梢爬到了中天,回过神的时候,对面的人似乎一直以一种旁观的眼神在看着我,旁观得很敬业,一点也没有干扰或者打扰我的意思。那眼眸似浅还深,盛着薄薄的月光,释放着些许的清辉。 “咳,念远,你、你不要用这种眼神……”我很是不好意思,“其实我没有想什么不好的事情,真的!” “是么?”他淡淡瞥我一眼,眸子里又即刻聚起光华,“你叫我什么?” “念远。”我重复了一遍。 他笑容在月下一丝丝漾开,融入到月色中去,“没有再忘了?” “没呢没呢,记得牢牢的。” 他缓缓摇着扇子,缓缓看着我笑,“只需记着这一件,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么?” “有我在你左右,什么都不要紧。”他摘掉我的帽子,让头发都散下来,拿手指给我梳理,“浅墨,其实我宁愿你忘记一切。不然,你不会这么信我。” “难道我以前不信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信过我。”他眸光将我笼住,手指绕过我一缕头发,直到他胸前,“你早就不愿信我。近在眼前,却早远在天边。”他抬眸望上中天,眼底只留一抹落寞。 我拉回头发,自己绕在指尖玩,“我觉得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不愿信一个人,源于我看不透这个人。” 他目光落回我脸上,空寂一笑,“我有时也看不透你,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至少此刻……”我抬头一笑,“我是真心。” 他将我目光接住,手臂绕到我头发后,将我往身前一拉,“我的心意,你是懂却装不懂,了悟却装不悟。浅墨,你真的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头一低,咬上我嘴唇。起初只在唇畔停留,如同感受这突临的亲近,试探是真是假。 檀口一启,深入缠绵,彼此的气息混在一处,不辨究竟是谁的呼吸。 他将我腰间紧搂,我就势攀附他肩头,承接这场辗转数次的唇舌之欢。 “大人!总管!”一个惊恐的声音响在十步开外。 第36节 梅念远与我分开,转头看向来人。正是阿寿,不知怎么散步到了这里。 我气息急促,趁机休息。梅念远嗓音一沉:“退下!” “可是……”阿寿惊恐不减,指着我们。 梅念远不再理会他,探手再将我搂住,我还没有休息够,他又将我死死堵住。嘴里甜液流转,舌尖又滑又甜,兜来兜去,又痒又麻,我挺身上咬一口。他将我抱到膝上,一顿狠咬。我“嗷呜”了一声,即刻便被淹没。 “大人和总管……呜……”阿寿终于洒泪而走,“我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我搂上他脖子,继续无休无止的轮回战。 鏖战正酣,被他制止。 “浅墨……再这样下去……我把持不住……” 我打了个哈欠,欲起身,“好吧,该睡觉了。” 忽又被他拉回去,倒入他怀里,一个哈欠没打完,他又来了。在我完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放了我,却咬开了我衣襟。 “浅墨……我真不想放了你……” 胸前一舒,那个布被松开了,我下意识去裹上,被梅念远一手挡开。 “念远,念远,这样不行的!”我急忙开躲。 “这时候……怎么罢手?”他将我剥了一半。 我光着肩,遥指天际,“看,大鹏金翅鸟!” 他手上一顿,我瞬间脱离,一个起落,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塘。 火焰顿熄。 ※☆※☆※ 后来,我被湿漉漉地捞了起来。 再后来,我被送入了浴房,再送入卧房。 我拖着长袍往房内去,对门口的梅念远回头道:“总管,给我更衣。” “这里,可再没有池塘。” 我忽想起一事,兴冲冲对他道:“去叫个美少年过来,给我暖床。” “这个你倒没有忘记。”他踏入卧房,向我走来,“这么热的天,暖什么床?” 我外袍的带子已被他解到了手中,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再往上。我后退几步,干笑,“时候不早了,总管回屋睡去吧,更衣的事情,我自己来。” 我退他进,一进一退就到了内室。“大人还要暖床的么?” “不要了,不要了。”我豁达一笑。 “那你早些睡。”他将我外袍搁到床边,又给换了一床薄些的被子,再在帷帐周围挂上驱蚊药草香囊。我在一边坐着喝茶,看他收拾。 他收拾完后,走过来,拿走我手里茶杯,“这茶喝了又要睡不着了。” 我坐着摇扇子,“嗯,你也歇着吧。” 梅念远带上房门出去了,我才慢悠悠爬上了床,一觉睡得很沉。 天明的时候,有人进了房内,开了窗,再将床头帷帐卷了起来,“大人,起床了。” 我翻了个身,面朝外,强撑起眼皮,含糊道:“嗯,你是哪个?” 他停住了动作,“顾浅墨,你真是好记性,今天必须喝药!” 我缓缓爬起来,由着他给我穿上清凉的外衣,洗漱一番后,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递给我新泡的茶水,瞧着我试探问道:“浅小墨还记得昨夜的事么?” 我喝了口茶,“什么事?” “一晌贪欢,勇跳池塘的事情。” 我呛了一口,“什么?一晌贪欢?有美少年偷情么?勇跳池塘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情薄如斯,传言诚不我欺!”梅念远凉凉地看着我。 我脑中堆满了疑问。 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急急奔来,在房门口大嚷:“大人快起床,晋王殿下来看您了!” 我回头问一身凉意的某人,“晋王,又是谁?” “一个小色胚。” “我需要注意些什么?” “不要让他近身。” 急忙到了前院,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叫唤:“圣卿——”随后,一个滚圆的东西扑向了我。我下意识便接住,入手沉甸甸。接着,便闻“吧唧”一声,左脸颊被濡湿了。 “圣卿,听说你傻掉了,本王特来看看你。”圆球趴在我怀里,两只肥手贴在我脸上。 我脸上现出黑气,“你才傻,你爹妈都傻!你这种小色胚,大概只有老色胚才能生得出!” “顾侍郎……”有个看起来像是太监,事实上可能就是太监的人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使劲用眼光示意我看一个地方。 府上的总管也扯了扯我袖角。 我便抬起目光,随太监的眼神看过去。 一个轻袍缓带,公子哥般穿着的年轻男子,摇着一把白色折扇,从大门口缓步走进院中。神态闲逸,容色高雅。 我一手指向他,转头向太监问道:“这个老流氓是谁?怎的随便出入我府上?” 太监脸色惊恐,急得要哭出来,大气不敢出。 那个装高雅的男人,嘴角牵起一丝十分阴险的笑,“顾爱卿,你叫谁老色胚,老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24小时内更新了两章唷~~亲们留言踊跃一些~~包邮哟~~~留言周末统一回复~~~周末愉快米娜桑~~~~ ☆只怨当初,皮相所惑 “父皇!”我怀里的小子糯着嗓音向那个纨绔公子模样的人叫道。 我两臂一松,圆滚滚的小子顺着我身体滑到地上。总管将我衣角一扯,我就势跪到了地上,“臣恭……恭迎陛下!” 摇着破扇子的男人似乎不打算放过我,“顾爱卿,回答了朕的问题,再平身。” “老色胚,老流氓……说的正是臣自己。”我垂头,“臣府上美少年众多,夜夜拿他们暖床,实在是色胚中的色胚,流氓中的流氓,行止天怒人怨,荒淫又无耻!”我说得义正词严。 “原来如此。”舒展了眉头的纨绔男人故作优雅地一抬折扇,“难得顾爱卿能如此透彻地认识自己,平身。” 我起身后,这自命风流的男人自顾自地在我府里转悠开来,太监忙跟随,总管对我示意,我也忙抬步跟上。小色胚跑到我脚边,张开手臂,仰着头,娇滴滴道:“圣卿,抱抱本王。” 我拿眼神询问总管,他拿眼神示意我无视之。于是,我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一步绕开小色胚,跟到老色胚身后。 “顾爱卿院子里的布置倒还有些情趣,实在令人诧异得很。”老色胚边走边点评,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在嘲讽。 “这情趣都是臣骨子里带来的,陛下不必过誉。”我谦逊道。 “朕记得爱卿酷爱桃花,怎么这满院子都是杏树?” 我想了想,“臣爱桃花么?臣脑子不大好使,记不得了。” “圣卿,抱抱本王。”小色胚又跟来。我继续无视之。 老色胚择了一处石椅坐下,对太监挥手,“叶公公,叫薛太医进来。” 很快,一个儒医模样的人进了府,还抱着个药箱。看来是早就在门外了,而且是有备而来。 老色胚折扇指向我,“薛太医给顾侍郎……哦不……顾更夫把把脉,他脑子不大好使。” 我只好也择了块石头坐下,由御医把脉。御医摸了一会儿脉,猛地睁眼瞧我,如同见鬼一般,“这这这脉象……” “怎的?”老色胚眼风飞过来。 薛御医颤抖地收回手,小心走到老色胚身边,俯身附耳。我下意识凝神聆听,只闻很微弱的声音。 “陛下,这顾侍郎的脉象……是……是女儿家之相……老臣行医几十载,从未遇着男人现女脉的……这……” 老色胚嘴角一挑,“事关名誉,薛太医还是不要下定论的好,朕让你把脉,未让你把男脉女脉,是让你给他治治脑子。” “是……”薛太医擦去额上汗水,重新给我把脉。 薛御医紧张地把完脉后,就着石桌刷刷写下药方,“顾大人脑部受过撞击,记忆短期内不易恢复,先用药化去脑内瘀血。” 老色胚问:“化去瘀血后便可恢复?” 薛御医再擦汗,“臣不敢保证。恢复记忆需要机缘,也许不等瘀血化尽,只一个因缘际会便可启开记忆阀门,也许化尽了瘀血,因体质问题,也恢复不了往昔记忆,更有甚者,记忆只能维持一日,翌日便又遗忘殆尽……” 我没听完,就被总管悄悄叫到一根柱子后。 “什么事?”我问。 总管将我拉近,手拢在我耳朵边,悄声道:“那太医开的方子,都是用的宫廷御用药材,咱们府上,买不起。” “那太医不是说,我是侍郎么,难道我很穷?”我疑道。 总管点头,“你是个穷侍郎,还被皇帝扣了半年的月俸。” 我蹙眉,“这可怎么是好?” “办法倒是有一个,你需这么着……”总管便在我耳边授意了一个听起来有些无耻但又不失为一个办法的办法。 “顾爱卿?”老色胚唤我。 “臣在!”我一步跨出,笑眯眯道,“臣在吩咐总管给陛下沏茶。” “圣卿,抱抱本王。”小色胚可怜兮兮拦在我身前,嘴角一瘪一瘪。 我本欲继续无视,却见老色胚的视线从小色胚身上移到我身上。当着人家老子的面,我也不好将人家小子无视得太厉害,当即换上慈祥和蔼的笑容,弯腰将小色胚抱起来。这小子立即高兴起来,搂紧我脖子,吧唧一口印到我脸上,我擦不得口水,只好干笑着。 “圣卿,做本王的男宠,好不好?”小色胚得寸进尺,十足一副小骚包模样。 我强颜欢笑,并不开口。 老色胚嘴边抑着笑,“齐儿从未跟人这么亲近过。” 我顺口便说了句,“小孩子家,一般只跟他娘亲近。” 薛太医细如一线的眼缝忽然睁成了铜铃,悚然看着我。老色胚眸子里一派淡定,眼梢却游走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神态。莫非我说错什么话了?忙拿眼角寻总管。总管端着茶过来,冷冷瞥了我一眼。 老色胚端过了茶杯,一眼落到总管脸上,“阁下便是侍郎府上管理打点几千个男宠的总管?” “达陛下天听,草民惶恐。”总管微微垂首。 第37节 “如何称呼?” “草民梅念远。” “哪里人氏?”老色胚细细打量起我府上总管来。 “西域。” “西域?”老色胚微微沉吟,“朕看你有些面善,哪里见过似的……你不是西域人!” “草民祖籍江南,不过自幼流落西域。” “如何来的长安?” “草民辗转西域数国,在丝绸路上随波斯客商一道来的长安,在西市做些小买卖,后来与顾大人相遇。”我家总管索性道了前后因果。 老色胚静静听着,忽然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异国话。总管梅念远未作迟疑,同样说了一句异国话。 老色胚神色这才松开,“梅总管除了波斯语,还会哪国语言?” 梅念远目光沉定,“楼兰、精绝、于阗、高昌、疏勒、姑墨、龟兹、焉耆、姑师、安息、大秦这几国。” 震惊的除了老色胚,还有抱着小色胚的本官。 老色胚在惊讶之余,又抛出一个问题,“梅总管去过殷国没有?” “没有。” 我眉头一动,梅念远为何要说谎。昨夜他明明告诉我,他来自殷国。本官虽失忆不假,但还不至于当真隔一夜便会忘了前一夜的事。只不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糊涂人比聪明人更能活得开。 若他真有必须要隐瞒的事,我倒不妨替他挡一挡。 “陛下!”我将小色胚抱到老色胚膝上,拿过了他手里的白色折扇,“扇面未题字,总觉得少了些情调呢。何况陛下这样有情趣的圣君。” 老色胚挑了挑眉毛,“顾爱卿说得甚是。” 随后,我领着老色胚去书房,小色胚被抛下了。 一踏入我书房,这老流氓就被里面的杂乱无章给震慑住了,“这就是状元郎的书房?” 我趁人不备,将书案上的《玉房指要》捡起来扔到了某个角落,开始挽袖子磨墨。“状元郎?是臣么?” 他走到书案前,将我再三打量,“你怎么就能考中状元?” 我想了想,“虽然臣不记得,但按理,状元是殿试中,陛下出题钦点的。” “说的是。”老色胚转了转目光,似乎有些自责,“朕当初必是头脑不清醒,或是……” “或是什么?”我抬起脸瞅着他。 “或是为皮相所惑……”他定定看着我。 “咳。”我埋头继续磨墨。 “我来。”他牵袖,从我手指间拿过墨石,指腹从我手背滑过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我一手展开折扇,一手取笔,待他磨好墨后,落笔蘸墨,“陛下要写些什么?” 他看着我道:“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我提笔于扇面上,唰唰唰草就了这阙词,检阅一遍无误,轻轻吹干墨迹,送到他跟前,“赠与陛下收藏。” 他接过扇子,看了看,“浅墨浓韵,却也只能收藏。”尾音未尽时,扇子已被他一点点折了起来。他眼皮一抬,将我看住,“若不是与你师父有约在先,朕无论如何也要……” 我没敢问也要什么。他收了扇子,低头转身,似乎这就要走。我在后面重重一声叹,“顾氏草书,市价一字千两。” 老流氓顿住脚步,回身,“朕记得,是一字十两。” “长安大米都涨价,何况臣的真迹。” “朕宁愿去买大米。” 我绕过书案,追上前,欲跪伏于他脚边恳求,他伸手欲拉住我,由于担心他赖账,我将他伸出的手抓住。然后不知怎的,他手臂一拉一扯,我便向他撞了去。他手臂一收,便成了一个合抱的姿势。 我许久没回过神,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态? 他身上的名贵龙涎香袅绕在鼻端。“阿浅,你怎么总要算计朕?就不能待朕一点点真心么?” 我浑身僵硬了,莫非本官失忆前与这老流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臣、臣人穷志短,陛下恕、恕罪……” “题字勒索,可是你那总管的主意?”他低头时,气息吐在我颈边。 “是臣的主意。”我寒毛直竖。 “你倒是处处替他解围,可知他是什么人?” “他是、是臣的总管。” “这么相信他?”老流氓拦在我腰后的手臂更加紧了,“一般的客商,纵使再见多识广,也不会在朕试探的时候那么气度从容,一点差错也不出,倒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陛下……多心了……”我大气不敢出。 “朕多心?你顾浅墨有多少个心眼,会比朕少么?怎么,失忆了,变单纯了?” “臣……一向很单纯……” “阿浅。” “陛下你……你还是叫臣顾爱卿吧……” “叫了几年的顾爱卿了,就醒着的时候叫几声阿浅还不行么?” “父皇……”书房的门被推开,小色胚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梅念远。 老流氓将手臂松开了,我退后几步站定,目光转向书房外。梅念远眼光转开,“晏编修来了。” “你去吧,不要说朕在这里。”老流氓牵着小色胚,在书房里踱步。 我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襟,出了书房,未等我跟上,梅念远已迈步往前院走了。“念远!”我几步跟上,将他拉住。他停了脚步,却没看我。 “我题字了,他给不给钱,还不知道。”我解释道。 “都抱着你叫阿浅了,还担心什么。”梅念远转头看向别处。 我久久无话,甩起衣摆就坐到了石阶上,亦转头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蹲□到我面前,“生气了?” 我扭着头,继续不说话。 “是我错了,不该出这个主意,让你涉险。” 我依旧沉默。 “浅墨……”他手心覆在我手背上,五指再收拢,“当一个国君叫你阿浅的时候,你可知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心情?” 我转回头看着他,“总管,如果明天我又不记得你了呢?” “那就让你重新记得。” “万一我再也想不起呢?” “那就不要想起,从新开始。” “早上你也说过我情薄如斯,我可能真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将他反反复复地看,“总管,你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 他垂眸,捏着我的手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薄情便薄情,你有你的生存之道。我入了地狱,却是走不远的。” 一个浅色衣衫的人出现在了月洞门下,闲闲道:“濯香可是打扰了二位?” 作者有话要说:可算是更新鸟。。。 扇子上题的那首词,是张先的《诉衷情》~ ☆金屋藏娇,五美聚首 “你就是晏编修?”我抬头看向不速之客。 他闲步到我跟前,“晏濯香。记不起来便不用记,反正你忘了的事,也不止这些。” 我坐在地上没起身,他便俯身,伸手到我脑后。我本要扭头避过他的手,不想将自己的要穴交到别人手下,他另一只手在我肩井穴上一拍,一股力道透入,让我浑身一麻,于是只能乖乖坐着不动。 “跟昨日比,可有好转?”梅念远问。 “没有。”这人收回手,答得干脆。 “可是用药不对?”梅念远又问。 “那药温和了些。” 梅念远一沉吟,从袖中掏出一纸,正是薛太医给开的方子,“晏大人看看这张药方,可用否?” 这晏濯香接过药方,看了看,“梅总管可否取支笔来?” 梅念远应了一声,转身往书房去,没走几步,又折身,往别的屋子去了。不一会儿,取来了笔,递给晏濯香。晏濯香一只手掌里躺着药方,一只手持笔,就这样在上面勾划起来,有增有减,再将方子还给梅念远,“这样名贵的方子,可是出自御医手笔?” 梅念远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晏濯香笑了笑,也不再言。 我怏怏坐在地上,对御医不御医的问题提不起兴致,对名贵不名贵的药方也不甚关心。 “谢大人府上最近有些热闹,不知侍郎是否听说了?”晏濯香站在一旁,低眉瞧着我。 “什么?”我随口问道。 “谢祭酒给谢御史定了一门亲事。” 我心口有些微震动,不自觉从地上爬起来,“定亲?” 晏濯香与梅念远同时盯着我,我回视他们二人,“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莫非侍郎记得一些事?”晏濯香审视着我。 “定了什么亲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陇西王家三小姐。”晏濯香看着我道。 “王家三小姐……”我没意义地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有些沉重,却说不清因果,转身无意识地走了几步,直到一头撞上某棵树干,只得停下,抬手摸了摸额头。 我扶着树干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直到树上一声紧一声的蝉鸣将我唤醒,我又扶着树干转了个身,眼睛一抬,见两人还在原地,目光都聚到了我身上。 “看我做什么呢?”我后背蹭着树干,缓缓蹲到地上,再坐到树根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得很。眼睛垂下,看着飘下来的落叶。 梅念远走过来,蹲□,手指擦过我额头,“原来你是只记得他,撞了头,知道疼么?” 我两眼无神地望着虚空,背靠树干,一动不动。 一个小少年奔过来,向我禀报:“大人,谢大人来看您了!” 我在迷离状态,压根没懂这句话的含义。那个浅色的身影说了句:“我先回避,不要说我在这里。”随后他便往书房的方向去,梅念远忙将他拦住,“晏大人,这边请!”说着,向那人指了左手边的花厅。 第38节 然后,一个新面孔赶到了我跟前,弯腰看我,“小墨?” 我似闻非闻,继续望着虚空。 “小墨?墨墨?”他有些着急,唤了我几声,见我没反应,只得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梅念远。 梅念远只作不见,望向树冠。 “梅总管!”来人加重的语气。 “谢大人。”梅念远这才将目光落了下来。 “小墨是怎么回事?” “不是在你谢家摔了头么。” “……我是问,小墨现在是怎么回事!”来人语气不善。 “不知道。”梅念远语气冷淡。 “……梅总管,麻烦你回避一下。” 梅念远冷冷一笑,“我要照顾大人,为何要回避?” “我有些话要同墨墨说。” “没人拦你。”梅念远眼风一横,双手一负,原地站定不动。 “你……”来人脸色有些沉,“有些话只怕不方便让你听见!” “说不说,是你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谢大人管得未免太宽了。”梅念远一派淡定闲远。 来人辩不过,只得愤然扭头,看着我,忽然发现什么似的,一手抚上我额头,“墨墨,这是怎么伤着了?” 我将额头上这只手抓住,不知怎么就喊了一句,“砚台?” 他将我的手反握住,眉目间的欣喜一览无余,“墨墨,你记得我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却并不失望,依旧很是开心,“至少你记得砚台。”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抽回自己的手。 他脸上的喜悦霎时冻结,低垂下头,良久不说话。我坐在树根上静静看他。 “墨墨,我父亲给我定了亲事……” 我闭上眼睛。 “我不同意,我爹以死相逼……” 我又进入了无意识状态。 “下个月便要……迎娶……王家小姐……”他说得极为艰难。 我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 “可是……我……我心里的意思是……”他声音低下来,“其实我……”再低下来,“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声音低到我耳边,“墨墨你明白不明白?” 我在虚空中遨游,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我早就不在乎……你是男人……” 我神游太虚,俯瞰红尘。 “但我爹娘在乎,我不知道怎样跟他们抗争,我不能做不孝子,但也不能……不能就这样……娶妻……”他万般纠结,千般为难,“墨墨,我若娶妻生子,只怕会痛苦不堪!墨墨,你知道么?” 远处一个淡定的声音传来,“她睡着了。”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人,大理寺的漆雕大人来探望您了!” “墨墨,我先回避一下。”某只砚台往左手边走去。 “谢大人,这边请。”似是总管的声音。而后脚步声又往右手边去了。 没多久,一声近似嚎哭的嗓音自前院一直传过来,“贤弟啊——贤弟——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去了——” 总管嗓音一沉,“漆雕大人,我家大人还健在。” “哦对对对,瞧我一时悲恸,喊错了。”嚎哭再起,“贤弟啊——贤弟——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失忆了——” 这一声声的哭丧将我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瞧见一个泪人儿举袖遮面,悲伤甚切,我不由呆住,“阁下又是哪位?” “呜——贤弟啊——”他蹲到地上,捶着大腿,肝肠寸断的模样,“你真将愚兄给忘了呀——我们在青楼的情谊呀——我们一起钻床底的生死相依呀——” 我挠挠头,表示不解。他万分悲痛,转身便将我府上总管的大腿给抱住,“梅总管,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梅念远挪不了步子,遂弯身安抚,“漆雕大人先节哀。” “如何节哀……”痛绝的人将涕泪都抹到了梅念远衣上。 “她忘掉的又不止你一人。”梅念远试图将悲伤的人拉起来。 “贤弟记得梅总管么?” “……她便是记得所有人,也不会记得我。” “这样?”泪人儿收了泪,似乎得到了些安慰与平衡,放开了抱住的人,抬袖子擦了擦泪,又蹲到我身边来,望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据说贤弟失忆那晚正在打更,贤弟可遇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我很是茫然,“什么?” “近来长安城里走失了不少姑娘,都是未出阁的,哎!京兆府都束手无策,又得我们大理寺处理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贤弟上回得罪的沈富贵还在牢里好吃好喝款待着,上头要我们重审此案,真是里外不讨好啊。” 我更茫然,“啊?” 收泪后的漆雕大人一脸愤世嫉俗,“之前贤弟不是叫谷璇那小子老狐狸么,果真是老狐狸!想讨老婆欢心,又怕得罪天下百姓,将他老婆的亲侄子放我们大理寺关着,不许动用私刑,还命我们找证据,给那家伙翻案!这案子,天下人都看着呢,翻得过来么!” “老狐狸?”我茫然道。 “先不管那老狐狸。”漆雕大人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来看看贤弟,顺便问一问,你打更那夜,可发生过什么事?” 我抿着嘴思索,再思索。 他鼓励地一手拍在我肩上,“好好想,也许对我破案有帮助!” 我想,我想,我再想…… “漆雕大人!”梅念远走过来,将我肩上的手拿掉,再将这位漆雕大人拉到旁边去,“她头部受了重伤,这么多问题,让她从哪里想起?”梅念远再走回我身边,拂去我衣上的落叶,“大人不要想这些了,外面的事,爱怎样怎样,与你无关。” “怎么可以无关?贤弟身为门下侍郎,应当心怀天下苍生……”漆雕氏伸着手,表示纠正。 “她不是什么侍郎。”梅念远截口道,“她只是个更夫,如今处于休假期。” 漆雕氏被噎住,想了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夫也有责。” “反正责任不在她!”梅念远弯腰问我,“大人可要午睡?” 我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梅念远转眼望向漆雕氏,漆雕氏只得道:“好吧,贤弟好生休养,改日愚兄再登门拜访。” 梅念远叫了个小少年去送客。漆雕氏走后,砚台从右手边的厢房内疾走过来,“这漆雕白可真够啰嗦,墨墨你家里好热。” 我掏出袖里的扇子递给他,他打开来,却给我扇风,还从自己袖中取出手帕给我轻轻擦着额头。“墨墨,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近距离看着他。 “如果抗争不过命运,至少我还可以争取一件。”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浅墨哪里也不去。”梅念远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不悦道。 砚台继续看着我,“墨墨你的意思呢?” “我……” 一句话没说完整,就听一个去而复返的声音,“贤弟啊——愚兄忘了一件事——” 砚台抬头,与奔进来的漆雕氏四目相对。 “谢、谢大人?” “漆雕大人。” “谢大人……怎么在这里?” 砚台索性承认,“我一直都在这里。” 漆雕氏讶然,张嘴无话。 正值此际,左手边花厅的方向也走来一人,衣袂飘飘,“侍郎府上密不透风,这布局还得换一换。”正是晏濯香。 砚台与漆雕氏同时愕然看向来人,异口同声:“晏编修?你怎么在这里?” 晏濯香迈着稳健的步子,眉目从容,颊边飘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我一直都在这里。” 砚台眼神小有纠结,思索一番,“还有一直都在这里的人么?” “有!”书房的方向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热死朕了!” 接着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热死本王了,圣卿抱抱!” 砚台与漆雕白脸色大变,与相对较沉着的晏濯香一起转身,朝向声音的来处,跪拜,“臣参见陛下!” 漆雕白脸色变得最为厉害,“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朕一直都在这里。”老狐狸长眼一挑,“比你们谁都早。” 作者有话要说:盗文的,请自重,小心封号,游街,再腰斩~ ☆送我男宠,居心险恶 众人都噤声不言,默默将我看了几眼,我觉得此事解释起来比较费劲,便想继续在树下打坐入定。 “圣卿,本王饿了。”小色胚奔来我身边,钻进我怀里,两条手臂勾住我脖子,撅起嘴,上面水嘟嘟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对梅念远道:“总管,是不是该午饭时间了?” 梅念远为难地环视了一眼众人。 皇帝老狐狸十分自然道:“既然已是午饭时间,那朕与齐儿就顺道在顾爱卿府上用饭吧。” 晏濯香也赞同道:“既然碰上了饭点,那我也在侍郎府上讨碗饭吃吧。” 砚台眉头动了动,跟着也道:“既然大家都在,那不如也我算一份吧。” 漆雕白转着眼珠,也附声道:“既然今日天气十分好,那我也尝尝贤弟府上的饭菜吧。” 梅念远手指在袖子底下掐算了半天,眉目间悄悄游动着几分痛心的神色,我不由心里也揪紧了,想必这顿饭又要花去不少银子。 第39节 ※☆※☆※ 当丰盛的菜肴摆满餐桌时,老狐狸当先在首席上坐了,小色胚紧挨在旁边,余众皆垂手站一旁。 “今日不必讲究,一起吃个便饭吧。”老狐狸和蔼对众人道。 众人推辞,依旧站着。我亦站在一边布菜,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些平素不常有的菜色,居然被老狐狸称作便饭。 梅念远另外又摆了一小桌菜,搭了三张凳子,这才将三尊瘟神请过去坐下吃饭。我瞅了瞅,没我的位子,便只好继续在老狐狸和小色胚身边站着。 “圣卿,本王要吃那块肉肉。”小色胚手指指向够不着的一盘菜。 我端起小碟,夹了些肉,放他跟前。 “顾爱卿,朕也要吃肉。”老狐狸眉间含笑,使唤我道。 虽然老狐狸抬起胳膊就能够着,但我还是拿起他的碗碟,没有任何怨言与微词,也夹了些肉上面,搁他手边。 二人吃着肉,我便站着看。 “圣卿,本王要吃那块鱼鱼。”小色胚又伸出了小手指。 我给夹了鱼,剔了刺,再送他身边。 “顾爱卿,朕也要。” 我接着夹鱼肉,直接搁老狐狸盘子里。 对着这盘红烧醋鱼,我没有将视线多加停留,扭过了头。 老狐狸自己动手剔刺,筷子夹起一块鲜嫩又香甜的鱼肉,“顾爱卿?” “嗯?”我转回了头。 “张嘴。” 我张了嘴,筷子上嫩滑的鱼肉送进了我嘴里。尝到了糖醋鱼的味道,我又兴奋又激动,咬住了那双筷子。当从美味佳肴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旁边小桌上的三尊瘟神看似在吃饭,实则都将我望着,除此之外,还有正送米饭进来的梅念远,目光也黏在了我身上,准确的说,是黏在了我嘴里的筷子上。 我牙齿忙松开了那双筷子,筷子头端带着我的几个牙印收了回去,老狐狸不动声色,接着用那双筷子夹了鱼肉,送进嘴里吃了。 我脸上的温度不由自主地上升。 给众人添了米饭的梅念远在另外一旁的案几上又摆了几碟菜一碗饭,唤我道:“大人过来吃饭了。” 我看了看老狐狸,老狐狸道:“顾爱卿去吧,也别饿着了。” 我提着衣摆在案几旁坐下,正要伸手拿筷子扒饭,梅念远却将筷子拿了去,夹起菜碗里的一个鸡蛋黄送进我嘴里。我嚼着咽下去后,“总管,我自己来。” 梅念远如若不闻,又夹了一筷子豆腐送我嘴里。我又嚼着咽下去后,“总管,我自己来。” 梅念远充耳不闻,再夹了一筷子虾仁送我嘴里。我嚼着咽下去后,没再说话。 梅念远继续给我喂菜,我却觉得饭厅里陡然安静下来,余光四处一瞟,果然,上自老狐狸,下自众瘟神,眼神都飞了过来,看我这边喂菜的情状。 “念远,我自己来。”我耳根上的火苗窜起来,就要从梅念远手里拿筷子,他却握得很紧。 梅念远不仅没让我拿走筷子,还端起饭碗,给我喂了一口米饭。 前后左右的目光快要把我点燃。 老狐狸终于开了口,“顾爱卿平日也这么吃饭?” 我张嘴要答不是,又一筷子米饭送了进来。梅念远替我答道:“我家大人就这个习惯,吃饭时,别人不喂她不吃。” “才不……”我只说了个半截。 “才不喜欢自己吃饭。”梅念远又替我说了。 “谁说……”我又只说了个半截。 “谁说也不听。”梅念远又送了我一嘴的菜和米饭。 “分明……”我囫囵咽下。 “分明是个坏毛病。”梅念远不容我喘息,再送了一块鱼肉我嘴里。 我被污蔑至此,简直欲哭无泪。众人的目光继续在我身上流连,各色各样。案几上的几碟菜一碗饭都被我吃下去了,期间没说一句完整话,总管梅念远居功甚伟,我却想将菜盘子扔他脸上。 他拿过手巾给我擦了嘴,再送我一杯茶漱口。 谢沉砚在小桌边唤我,“小墨,这道菜不知道辣不辣。” 我起身,赶过去,看了眼他指的一盘菜,思索道:“这个应该是不辣的,不过也说不定。” “那你替我尝尝。”他夹起几片菜叶,送到我嘴边。 我将菜叶吃下去,回他道:“不辣。” “哦。”他眼睛明亮地看着我。 晏濯香端着一碗汤,拿勺子舀了几下,“侍郎,这汤不知道烫不烫。” 我走了过去,拿手碰了碰汤碗,“应该不烫了。” “这碗隔热。”他舀起一勺汤,“侍郎可否替濯香试一试?” 我俯身就着他手里的汤勺喝了一小口,“不烫。” “哦。”他收回勺,将我喝过的残汤喝了下去。 我看他喝汤的模样十分优美,不由多看了几眼。 “侍郎还要尝尝?”他从碗里再舀起一勺汤,送到我嘴边,笑看着我。 我被梅念远喂饭喂到了只要送东西到嘴边便会下意识去吃掉,于是张嘴从晏濯香勺子里喝了汤,喝完还赞道:“很好喝。” 旁边的漆雕白瞠目结舌,“还可以这样?” “哪样?”我转头问他。 漆雕白夹起一个鱼丸,对我道:“贤弟,这鱼丸不知道能不能嚼烂,你可否替愚兄……” “嘭”“嘭”两声,谢沉砚将手里的饭碗往桌上一搁,晏濯香将手里的汤碗往桌上一放,目光均向漆雕白射来。 漆雕白将鱼丸一口咽下,“说笑,说笑,哈哈。” “顾爱卿。”老狐狸又唤起来。 “臣在。”我赶场一般,又赶到那边去。 老狐狸将我一把拉得坐到身边,“这些菜不知道辣不辣,烫不烫,能不能嚼烂,爱卿替朕都试一试。” ※☆※☆※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饱,饭后,老狐狸和小色胚表示要顺道在我府上午睡。我命梅念远赶紧收拾客房,老狐狸眉毛一动,“不用麻烦了,朕就暂时借用一下爱卿的房间吧。”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个房间,我只得应了。 “爱卿带朕去你房间。”老狐狸抱着已睡得口水直流的小色胚,对我道。 梅念远暗中拉着我袖角,谢沉砚、晏濯香都隔着几步远,神色微紧地看着我。 最终,我在众人悲壮的送别目光中,一步步领着老狐狸前往本官的闺房。 进了房间,已沉睡的小色胚被放到了外间的小软榻上,老狐狸给他盖了薄被,接着便往里间走。我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他在里间走了一圈,打量了个遍,“爱卿的房间倒是比书房整洁得多。” 我垂头回道:“房间有总管收拾。” “总管为何不收拾书房?” “臣习惯了乱糟糟的书房,若是收拾了,会没了的心情。” “哦,这样。”老狐狸一个回身,站到了我跟前,“的心情,是看的经史子集呢,还是看的《玉房指要》?” 我一愣,脸唰地红了,“自然是……看的经史子集了……” “哦,那为何经史子集都是崭新的,《玉房指要》却像是被翻阅了无数遍?” 我脸红得要滴血,“臣素来爱惜书籍,那个什么指要想必是哪个男宠遗落在我书房的。” 老狐狸俯身看我,眼里的笑谑显而易见,“朕赐的男宠,爱卿喜欢么?” “……喜欢……喜欢……”我干笑几声。 “用过么?”老狐狸一脸邪气。 “什么叫……用……用过……”跟老狐狸离得太近,我不知不觉退了一步。 老狐狸笑得阴险,“哦?爱卿阅遍《玉房指要》,不知道什么叫用过?” “那个……陛下该午休了……臣就不多打扰了……”我提着步子,转身想溜。 腰上却一紧,似乎被人从后面给抱住了,一个声音近到了耳边,“阿浅。” 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头,耳根也红了,心脏扑通扑通,“陛、陛下……” “这种反应,莫非是尚未用过?”老狐狸低声笑起来。 我若是能一头撞死倒也罢了,或者能一拳头将搂住我的人给揍趴下也挺好,“谷璇,你明明知道,我修的工夫,不能陪男人那个什么,还每月锲而不舍地给我送美人,看得到吃不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是想知道,阿浅是对男人更执着一点,还是对你师父的意愿更执着一点。” “大功未成,我自然是不能对男人执着。” “玉虚子身为西圣,教导三个徒弟,分布九州,安邦定国。可是阿浅,你毕竟是个女人,何必去背负那个重担?更何况,大曜有朕在,必有一天灭掉殷与汤。”老狐狸两手将我腰间抱住,无比自负道。 “谷璇,你太骄傲了。”我挣扎了几下,“你口口声声说用不着我,朝中的事,却一件件借我之手去摆平。如今,你依然这么自负,看不起我。” “你既是朕的要臣,不时用一用,有错么?不过,灭掉诸国、安邦定国的大事,真的用不着你插手。我不过是敬你师父几分,才同意你入仕我国。”老狐狸将我转了过来,抬起我下巴,盯着我的眼睛,“阿浅,你没有失忆。” 我将头转开,不说话。 老狐狸又道:“在真龙天子面前,你能作假到几时?” 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虽然记得一些事,但的确是忘了一些事。” 老狐狸忽然将我横抱起来,往床榻走去,“朕帮你想起来。” 我大惊,“老流氓,你要做什么?” “你都叫朕流氓了,你说朕要做什么。”他将我扔到床上,俯身压下。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身下,坐到了他身上,“老流氓,顾浅墨可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 他暧昧地瞧着我的姿势,眼里笑着,“这么说,你要在上面?” 第40节 作者有话要说:芥末晚了,不晓得有木有人在呢。。。 ☆宽衣解带,委实不易 我骑在老狐狸身上,将他俯看着,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在上面又怎么样!” “也行啊。”老狐狸笑得邪气十足,“不过,你好歹动一动啊。” 我将他从头瞟到腰下,十分不屑,“往哪里动?我怎么瞧不见你的存在?” 他眼里的火焰一点点聚拢,死死盯着我,沉声道:“顾浅墨你敢如此挑衅?”他手指勾住我的腰带,一扯,我衣衫敞了开来。于是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合衣襟,一个不妨,被他掀翻在床。 “老色鬼!”我只骂了一声就被他压在了身下,只一个瞬间,手脚就都被他控制得动弹不得了。 “顾爱卿。”老狐狸志得意满地瞧着被制伏的本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朕实在想不到,还有一天能将你压到床榻上。” 我挤出一丝笑意,玉虚子常教育我和两个师兄,在劲敌面前不能露怯,于是我平缓了语调,“陛下,后宫嫔妃满足不了您,以至于您要找朝臣来乱君臣关系?” “顾浅墨,你失策就失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藐视朕!”老狐狸的好胜心被挑起来了,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猎物一般,一只手将我两手扣在头顶,腾出一只手来解我复杂的内服衣带,结果倒腾半天无果,一个十分好看的衣结被越解越复杂,最后成为一个死结。 “哈哈……”很不合时宜地,但我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老狐狸怒了,继续扯死结,越扯越死。我又痒痒,又觉得好笑,遂大笑不止。 “你给朕闭嘴!” “陛下,臣能问个问题么?” “说!”老狐狸还在锲而不舍地扯衣结。 “平日里,您是怎么给后宫妃子解衣的?” 老狐狸没好气道:“朕给解衣?顾浅墨你忒没见识!嫔妃都是给朕宽衣解带的,朕怎么可能给她们解衣?” “唔,今日倒是难为陛下了。”我拿眼角目光送与他。 “你给朕闭嘴!” “陛下不要勉强自己……” “顾浅墨!” “臣不会说出去的……” 忽然他停下手里的活,想起什么似的,“剪刀在哪里?” “臣房间里没有剪刀。” 他想了想,“不要紧,朕有这个。”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 本官大惊失色,一嗓子喊道:“老流氓,你敢割我衣服试试!” “朕这就试试。” 忽然一阵浓烟从窗台滚滚而入,蔓延到整个房间。 “不好,走水了!”我大惊。老狐狸也停下了手。机不可失,我奋力一个翻身,将他掀翻,自由脱身,我急速往窗台奔去,“老流氓,快去救你儿子!老子先逃命了啊。” 我跳上窗台,浓烟滚滚,熏得我泪流满面,睁不开眼。性命要紧,顾不得其他,我一个纵身往外扑去—— 一个肉身被我扑倒在地。 我睁眼一看,天空和大地都十分明澈,没有走水的迹象,再低头看了眼被我坐到身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家总管…… “念远?”我惊了一下。 “大人你、你先起来……”梅念远将目光移开。 我见自己竟跨坐在他身上,忙一个激灵滚了下来,还没站稳,一眼竟瞧见旁边还站着晏濯香、谢沉砚、漆雕白…… 晏濯香眼底藏着一缕笑,“梅总管的这个办法果然好。” 谢沉砚过来我身边,将我上下打量,神色悲戚,“墨墨你……” “究竟怎么回事?”我茫然道。 漆雕白一手指向窗台的方向,“中午没吃饱,我们在那里烤鱼……”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我房间的窗台下,架着一堆柴禾,上面的几条烤鱼已成了焦炭,浓烟还在不断地冒出来,借着东风,往我房间里灌去…… 浓烟从房门口再冒了出来,老狐狸抱着小色胚自烟雾中走来。 众人忙甩衣摆跪到地上,“陛下,臣等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我见大家都跪了,便也跟着跪了下来。 老狐狸四下里看了看,一眼盯住了窗台下的柴禾堆,嘴角抖了抖,“火烧联营?你们一个个,好大的胆子!” “陛下误会!”晏濯香抬头解释道,“其实臣等是在……吃烤鱼。” “吃烤鱼?”老狐狸眼一瞪。 “臣……草民可以作证!”谢沉砚肃然指着柴禾上的几块长条形的焦炭,“那些鱼也可以作证!” 老狐狸眉头拧成一线,吼道:“大下午的,刚吃完午饭,吃什么烤鱼?” 漆雕白身子一抖,回道:“中午在陛下面前,臣等……实在是没吃饱……饿得很……再加上……顾侍郎府上池塘里的鲤鱼看起来……实在很……很美味……” 老狐狸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又吼道:“即便要吃烤鱼,顾浅墨府上这么大,哪里不能烧烤,偏要到这里来烤?” 梅念远沉着道:“回陛下,这里离池塘近,而且最避风。只是没想到,风向突然就变了。” 老狐狸辩不过这几人,气得脸色发紫,一甩袖子,“晏濯香再扣三月俸禄,谢沉砚……”老狐狸突然想到谢沉砚已被撤了职,便道,“罚扫朱雀大街三个月!”说完后,老狐狸歇了口气。 漆雕白松了口气。 老狐狸忽然将他一瞟,“漆雕白五日内破长安少女失踪案,五日后破不了案,削职贬官发配岭南!” 漆雕白浑身一颤,欲哭无泪,“臣……领旨……” 老狐狸再将梅念远给盯住,一手指向他,“你——侍郎府上的总管——” 梅念远抬头与老狐狸对视。我忙抬手扯住老狐狸衣摆,“陛下,臣没有及时救驾,罪该万死!” 老狐狸冷冷将我甩开,继续盯着梅念远,“你替顾浅墨打更,五个月!若出差错,懈怠一日,便一日换一月!” 我再将老狐狸扯住,“陛下,打更是臣分内之事。” “再加一个月。” “陛下!”我大喊。 “再加一个月,共七个月。” 我噤声不敢再言。梅念远道:“草民领旨。” 老狐狸抱着尚在沉睡的小色胚转身往前院去了,晏濯香、谢沉砚与漆雕白只得起身跟随。我还跪在地上,梅念远将我扶起来。 “念远,这可怎么是好?”我深觉对不住他。 “打更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七个月……” “不用担心。” “老狐狸睚眦必报,全没一点君王的胸怀。”我愤然道。 梅念远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视线最后定在我腰间的死结上,“这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老狐狸笨得厉害,解不开,哈哈哈……” “他有没有对你……”梅念远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将自己凌乱的衣襟整了整,两手去解腰上的死结,还真是解不动,“没怎样,连亲亲都没有,就是争夺制高点而已。” 梅念远见我解不开,俯身过来,查看了一下死结,手指绕了几下,死结霍然开了,给我正了衣襟后,又将带子打了个结。“什么叫争夺制高点?” “就是谁在上面。”我低头看着新打的衣结,发现与早上一模一样,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早上起床便是总管给我换的衣。 梅念远直起腰,幽幽将我看住,“浅小墨这么主动?” “当然不能被动。”我脱口道。 “所以……” “所以本官坐到了他身上。”我眉飞色舞,心想生平能将皇帝老儿给坐到身下,真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 梅念远目光忽然又深又冷,将我的眉飞色舞收在眼底,“然后呢?” “然后老狐狸说本官在上面也可以,不过要动一动。”我回忆道。 梅念远眼里腾起一簇火苗,又是冰又是火的,“这是手把手地教你呢!接着呢?你照着做了?” 我结结巴巴道:“衣、衣带没解开呢,怎、怎么照着做……” 梅念远眼里冰火交织,紧紧盯着我,“要是解开了呢?你就按着他说的做?” 我不由想了想,“那、那我也不知道怎、怎么动……” “真不知道?” “嗯。” 冰火这才消去了一些,然而很快又聚起来,梅念远显然想到了一件事,“你不是看过《玉房指要》么?” “理论和实践能是一回事么?”我一派天真的模样道。 不过某人十分怀疑我这幅天真的模样,从他眼里尚未散去的疑惑里可以看出。 我赶紧溜了,“本官去瞧瞧老狐狸和他儿子,怠慢了老流氓,只怕又被编排什么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张类似烤鱼的图图~~ ☆色迷心窍,身陷龙潭 我刚赶到老狐狸所在的前厅,就有宫里的太监急急忙忙跑来。 “陛下,昭仪娘娘身体有些不适,让您和晋王殿下早些回宫。”希宜宫来的太监禀道。 老狐狸坐在椅子里,还在品茶,“她身体向来好得很,怎么朕一出宫,她就身体不适了?” “回陛下,娘娘今日原本要等陛下一同赏荷的,结果陛下出宫,娘娘便一个人在荷塘边等候,不想竟受了暑气……” 小色胚趴在老狐狸膝头,抬起脸可怜兮兮道:“父皇,母妃病了么?我们回宫吧?” 老狐狸眼睛一转,看到站在门口的我,我一步迈进厅里,“既然昭仪娘娘身体不适,陛下和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第41节 小色胚转过身,小步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圣卿,今日你都没怎么抱抱本王,本王这就要回宫了。” 我弯腰将他抱起来,笑眯眯地,违心道:“回宫不要紧,以后可以常来嘛。” “可是父皇不让。”小东西满脸委屈。 “殿下一个人当然是不可以随便出宫的。”我安慰着。 老狐狸放下茶杯,微微笑,“顾爱卿,这是在邀请朕以后常来?” 我只得摆出一脸春风般的笑,“这是臣的荣幸。” 老狐狸也没提浓烟入卧房后,我一个人率先逃离的罪状,我便也当没发生过。折腾一天,终于要送走老流氓父子了,我喜不自胜,只不过面上仍旧要摆出一副凄凄送别的模样。 一院子人恭送老狐狸到府门外,老狐狸带着小色胚即将入轿时,我一眼瞧见他手上的折扇,猛然想起重要的事情,忙一个箭步窜了上前。 “陛下!”我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地喊了一句。 老狐狸回身,看了看我的模样,“爱卿,何事?若舍不得朕,朕以后可以常来。” 我心底抽搐得厉害,拿手指了指他的折扇,“陛下,这个……” 他低头看了眼,欣然道:“爱卿的题字,朕会好生收藏的。” 老狐狸转身要入轿,我从后面拖住他,咬牙道:“仁德之君,是从不赖账的!陛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狐狸再回过身,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眼睛一眯,“顾浅墨不打劫就不是顾浅墨!” 我心底一凉,直觉老流氓要赖账,他却忽然将自己手上的一枚翡翠扳指取下来,拿起我的手,将扳指放到我手心。我还没转过弯来,他已经弯腰入了轿,放下了轿帘。 护卫队低调地护送老狐狸和小色胚出了我府前的巷子,我还傻站在原地,盯着手上的扳指看。身后众人围上来,也都盯着我手心。 “这是二十年前滇国进贡的翡翠,皇室用它打造了三枚扳指,一枚随先帝陪葬了,一枚由先帝赐给了当时的宰相,一枚由先帝赐给了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晏濯香娓娓道来。 我顿时觉得手心里托着一团火焰,烫手得很,却也不忘问一句,“值多少钱?” “半个长安。” 我直挺挺往后便倒,幸有梅念远在后托住我,并低语:“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皇室之物,你若拿去典当,人家只怕当你是窃国之贼,再不然此事落入其他人耳朵里,你又有得罪受了。” 我又直挺挺站住,痛心疾首,“这么说,此物能看不能用?” 众人郑重点头。 我将翡翠扳指往地上灰尘里一扔,骂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要它作甚!” 晏濯香俯身拾起来,擦去扳指上的灰尘,往我手里一放,“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老狐狸一走,众人也都有散了的意思。晏濯香走前给我号了一脉,按了按我后脑勺,扔下一句话就甩手走了。 “侍郎有健忘的顽疾,也不在这一时。” 我揣摩来揣摩去,不解其意。 漆雕白抹了一袖子泪,“贤弟早些好起来,愚兄大概五日后就要被削职贬官发配岭南了……” 我只得好言劝慰一番。 漆雕白也走了。一个个送走后,梅念远自然而然地看向谢沉砚。 砚台假作看不见我家总管送客的眼神,跟在我身边,忽然说了一句,“小墨,我有话对你说。” “哦。”我止步。 “我们换个地方。”砚台眼光瞟过梅念远。 “好。”我欲抬步。 “大人,这个月的账务,我刚结算完。”梅念远道。 “哦?”我停步。 “去后厅,我给你汇报。” “好。”我走了一步。 “小墨,去后院,我有很要紧的话同你说!”谢沉砚急忙道。 “大人,明日便是新一月的账务,今日必须审明细!”梅念远道。 我站在二人中间,沉思了小会儿,“先听砚台说完,再来看账。” 谢沉砚脸上神色稍缓,梅念远只得道:“那可否就在厅里说?” “小墨,去后院没人打扰的地方。”砚台坚持道。 我转身往后院走,砚台连忙跟上。 “浅墨……”梅念远嗓音低下去。 到了后院,再避开偶尔散步的男宠们的视线,我问谢沉砚,“有什么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神情十分郑重,“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从后门走。” “你都订了亲,还去哪里。”我转开眼睛。 谢沉砚眼神忽然空洞起来,“小墨,我真的很羡慕梅念远,他可以每日每夜在你身边,跟随着你,没有家族的束缚。我若不生在谢家……” 我将他打住,“跟着我有上顿没下顿,一个不留神就被发配蛮荒之地,砚台,你还是在世家的好,不会有这么多波折。老狐狸罚你也只是罚三个月扫大街,你有世家撑腰,念远却是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怜悯他?” “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他。” “难道生在世家的人,就不值得怜悯?”谢沉砚神色哀伤。 这时,树顶上跳下一人,背上扛了一个大麻袋,“出身世家的多是纨绔子弟,哪里值得怜悯,还是总管哥哥可怜,不明不白就被顾断袖给玷污了。”一个天真少女气呼呼地看着我,将背上的麻袋卸到地上,再从地上将麻袋一点点往屋宇下拖动。 “这是谁?”我指着少女问谢沉砚。 谢沉砚还没答话,少女就扭过了头,瞪着我,“听说你失忆了,我特地告别了师父,回来看看你!哼,果然连我也不记得了!” 我诧异道:“你也是我府上的人?我府上除了男宠,还有这么不可爱的姑娘?” 少女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顾浅墨你会遭报应的!我去告诉总管哥哥,你跟世家的公子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少女一边念叨一边继续拖动麻袋,很快身影就被扶疏的草木给遮掩了。 我与谢沉砚回到正题,“刚才说哪了?” “难道生在世家的人,就不值得怜悯?”谢沉砚哀伤地重复了一遍。 “生在世家的人,我怜悯不起。”我答道。 谢沉砚愈发低落,抓住我胳膊,“那你只怜悯我一天,成不成?” 这样的要求,这样的眼神,我如何能够拒绝。都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还就往刀锋上蹭了。鬼使神差就同谢沉砚悄悄出了后门,雇了马车。 “去哪里?”我问。 “清天观。” “去道观做什么?”我问。 “前天有道士在我家门前拦住我,说要给我算卦。” “算什么卦?” “姻缘。” 我哦了一声,本想就此打住,却还是没忍住问,“怎么算的?” 谢沉砚面容抑郁,“那道士说我……命中该娶世家女子为妻。” 我又哦了一声,却没兴致再问,坐马车里摆弄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谢沉砚瞧着我,自顾自道:“我问能否改命。” 我手上顿了一顿,扇子合到了一处。 谢沉砚继续道:“那道士说,若有诚心,姻缘命格也是可以改一改的。” 我手里的扇子掉到膝盖上,“怎么改?还能改成男人娶男人不成?” 谢沉砚扭过头,“我不在乎。” 马车到了清天观,有小道童将我们迎入观门。这道观座落在长安城东南角,周围都是荒宅,人迹罕至。道观也不大,道士也不多。 我拉了拉谢沉砚,低声道:“这地方有些诡异。” 谢沉砚脚步也放慢了,面色有些犹疑,“是有些不同寻常,我以为清天观很大,没想到这么荒凉。” 我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头,“这么荒凉的道观,那道士怎么就找到了你家门口?还特地给你算卦……” “我们寻别的道观去,或者佛寺也行。”谢沉砚拉着我的手,就要转身走人。 “二位善信请留步!”一个小道童在后面喊住我们,“我们道长请二位善信到观里用茶。” 我觉着自己堂堂门下侍郎,即便是如今沦为更夫,也不该畏惧一个小小道观,便拉着谢沉砚回过身,对小道童笑道:“那就打搅了。” 入山门时,我趁人不备,在谢沉砚耳边小声道:“不要喝他们的茶。” 正堂里,一个玉帝牌位,一鼎小炉香,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道士执着拂尘对我们起手,“贫道有礼了。” 我拉着谢沉砚还礼,“我们也有礼有礼,道长不必客气。” “看茶。”道士延请我们就坐后,吩咐童子。 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茶送了上来,我悄声问谢沉砚,“砚台,这是什么茶?” 他看了看,“普洱。” 我嘴边一笑,“一个小道观,一个牛鼻子老道,喝普洱茶。” 砚台与我会意,都不动茶水,十分健谈地同老道士东拉西扯,老道士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一一对答。 我见这道士十分沉得住气,极像个修道之人,心底不免起疑。若这里真有诡异,还是不可多加停留。 我起身对道士行个礼,“打扰多时,不敢再耽误道长清修,这便告辞!” 道士笑了笑,未回话。我正转头叫谢沉砚一同告辞,就听咚的一声,砚台已晕倒在一边。 我大惊,忙到他身边查看,却忽然发觉自己脚步发软,眼前也模糊起来,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菇凉们中秋快乐~~~~~~~~~~~ ☆早年情史,昆仑旧事 地窖特有的味道将我激醒,当我从冰冷的地上苏醒并爬起来时,周围原本审视并围观的一群人都忙不迭地退散,一个个面色惊恐,仿佛我是个怪物。 第42节 “在下是个好人。”我摸着头,看清四周都是年轻的姑娘,衣着有简有奢,贫富不等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扔过来半个烂苹果,往我脸上砸。 “不要打脸。”我抬袖子往面前一挡,“在下的的确确不是坏人。” 烂苹果从我袖子上滑下去,惊恐的姑娘们更加惊恐,一堆半腐烂的食物劈头盖脸朝我砸来。 再坐在原地,我就要被腐烂的东西湮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腾身而起,闪到一边,左右环顾,瞅着了角落的一只木桶,我奔过去,挽起袖子,侧脸对惊恐的姑娘们沉声道:“哪个再往我脸上砸东西,这只木桶就是你们的下场!” 语声落,掌刀下。“嘭”的一声,木桶盖被我劈裂,众姑娘惊得一个个面色发白,在我狠厉的目光扫视下不敢再为非作歹。 此刻我只能感受到手掌边缘火烤般的疼,原来徒手劈物不是有蛮力就可以的。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我上前抓住一个姑娘连抛几个问题。 被我抓住的姑娘面色惶恐,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一个音。我再去抓了一个姑娘,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同样是满面惊慌,但无言。反复试了好几个,都是一样的情状。 被人下了哑药了吧。 “顾大人,好气魄。”一个柔媚宛转的嗓音进入地窖,在我身后响起。 正在观察地窖结构与出口的我霍然转身,看向一个黑纱遮面的窈窕女子,我原是想上前将她揪住,终是忍住了,“谢沉砚在哪?” “如果我只回答顾大人一个问题,顾大人会问什么?可以重新来,刚才不算。”黑纱女子眼角弯弯,笑问。 “砚台在哪?”我又忍住了上前掐她的冲动。 “谢公子自然是在一间干净的房间,不过还在昏迷中。”这只蛇蝎女在观察我的反应。 “带我去见他!” 蛇蝎女好整以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以及这些姑娘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带你去见谢公子?” 我瞧着蛇蝎女的面部轮廓,直觉那不是她的真正容颜,“这里藏了家境不等的众多姑娘,想必便是近来长安城内失踪的少女,共八十人,算上我,刚好八十一人,道家讲究九九归一,劫来九九八十一人,想来是做些什么炼丹的狗屁玩意。你没给我喂哑药,是希望我能跟你聊聊天告诉你一些事情吧?既然你有求于我,当然我也是可以提一些要求的。” 蛇蝎女面纱下的檀口微开,有些诧异,有些笑意,“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酒囊饭袋。” “过奖。” 离了地窖后,空气明显新鲜多了,我扶着墙喘了几口气,换一换肺叶里的腐气。沿着土块砌成的盘旋阶梯,一路向上,光线也越来越多。上到顶层时,一个小木门上扣了一把锁。 蛇蝎女从袖中拿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我紧随其后。一间空荡荡的房,一张满是灰尘的破木桌,一张只有一块木板的小矮床,这就是蛇蝎女所谓的干净的房间。 我几步扑到木床前,俯身查看昏迷的谢沉砚。先是试了他额头温度,好在还正常,再试他手腕温度和脉搏,身体较冷,脉搏虚弱,脸色也微微发白。 “弱质公子哥,兴许是对迷香有些过敏。”蛇蝎女给了个解释。 我猛地侧头,怒视蛇蝎女,“解药呢?” 蛇蝎女摊手,“又不是毒药,哪来的解药。” 我终于再也没忍住,冲上前,一记辣手摧花掌扫了出去,蛇蝎女闪身避过,还我一招降魔掌,掌风扫过我头发丝。我再战,霹雳掌挥出,蛇蝎女千手如来掌来挡。我出一招铁琵琶手,她还一招飞凤手。连战了十来个回合,我一招比一招难看,她一招比一招优雅。我终于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退后半步,气沉丹田,两袖扬起,一高一低,一顺一逆,运气后猛地推出,一招袖里乾坤,劲风呼啸,打到蛇蝎女腹上,如我所料,蛇蝎女飞了出去,撞破了木门。 吐了几口血后,蛇蝎女从地上起来,恨声:“果然不该小瞧了你!” “拿水来!”我趁着丹田之气未消尽,吼了一声,一屋子的回音不绝,煞是有气势。 蛇蝎女身体僵硬地转身出了房门。我趴回木床,近距离瞅着砚台,目不转睛。这模样生得真是好,俊秀得过分。不知道能不能亲一亲,这么想着,不觉便咽了下口水。嘴巴凑近几分,停留了小会儿,终究没敢啃下去。万一正啃着,人家醒了呢,多么难为情。又念及人家是定了亲的人,以后自会有他家娘子亲他,我心里霎时一片酸楚。 “顾大人也有得不到的时候?”端着水碗的蛇蝎女不声不响进了门,瞧见我情绪低落,似乎心情好了一些。 我不作声,她送水碗过来,我也没接,只没温度地瞅她一眼,“你先喝一口。” 蛇蝎女嘴角一勾,将碗送到面纱下,喝了一口。我从她手里夺过水碗,将砚台头部抬起,喂他喝水。一碗水才喝到一半,砚台又长又密的眼睫颤了几颤,眼睛睁了开来,眼珠一转,看到正给他喂水的我。 他抬手推开嘴边的水碗,拉住我的手,“墨墨,我梦见你被抓走了,我到处找你!” “现实还是比梦境要好些的,至少,我找到了你。”我心中略觉宽慰。 蛇蝎女轻柔的嗓音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至少,你喂了他有毒的水。” 半碗水从我手中抖洒了出来,碗落地,碎裂声中,我一记摔碑手挥了出去。蛇蝎女早有防备,毫发无损地避了过去。 “不想他死,你就放老实一点。”蛇蝎女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你也喝了……”我心头暗骂自己愚蠢,她自然是有解药在手才这么坦然。 “果然关心则乱,顾大人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蛇蝎女扳回了一局,眉梢飞扬。 我手上一紧,回头便是砚台清澈的眼眸,他柔和一笑,“她骗你的,我没感觉身体怎么不好。” “自然不会立即让你七窍流血。”蛇蝎女放肆地笑,“让顾大人陪着你,看着你一日日走向死亡才有趣呢。” “贱人你给我闭嘴!”我怒吼,“解药!” “我是贱人,还是你是贱人,顾大人?”蛇蝎女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那么多男人围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很愉悦很开心很自得?顾浅墨大人不是一向从容自若的么,怎么现在这么没气度?” “你明明是嫉妒,却要用假作怜悯的眼神,我很同情你,贱人!”我尝试去踩猫尾巴。 “啪”的一声,蛇蝎女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到我脸上,“先同情你自己吧,贱人!” 砚台从床上起身,将我拉到身边,抚着我被打肿的脸,眼里雾气隐隐,“墨墨……”他霍然转身,再闻“啪”的一声脆响,蛇蝎女捂着脸倒向了铺满灰尘的木桌。 蛇蝎女靠着桌缘,望着谢沉砚笑道:“谢家芳树,沉砚公子,可知你心心念念护着的贱人,早年曾与探花郎晏濯香有私情,忘个一干二净后,又与自家总管不清不白,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还与他来个断袖情深,哈哈哈……” 我脑中似乎要裂开,她说什么?早年曾与晏濯香有私情? “你是谁?”谢沉砚掩过眼里的情绪,紧盯着似乎知道一切的蛇蝎女。 “我自然不会告诉你,我是谁。” 我不知她说的有几分真假,“你说的早年,我似乎并不认识晏濯香。” 她冷如蛇的目光看向我,“真想让他听听,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冷漠无情。你这样的贱人,根本就配不上他!” “哦,莫非贱人你配得上?”我笑了笑,“莫非贱人是吃醋了?” 我再一次踩了猫尾巴,蛇蝎女一掌拍在桌上,喀喇一声,木桌萎顿于地,她朝我走来,“顾浅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关你鸟事。” 她继续朝我走近,“不关我事,却关你明日会是个什么死法。” “那是明日的事,今日,先把解药拿出来,否则你走不出这个门。”我站起身,袖底蕴满了真气,袖管荡了起来。 她与我对峙了片刻,手中赫然多了两枚药丸,“我对谢公子下毒,只为了牵制你。你先服下抑制真气的药丸,我自然会给他解药。” 一粒小丸抛了过来,我接在手里,“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如果这不是抑制真气的药丸,而是一粒毒丸,能够为谢公子换来解药,你是服还是不服?” 这女人也是很能打蛇打七寸,我将药丸抛进嘴里。 “小墨……”砚台想来阻止我,没拦住,我已经咽了下去。 又一粒药丸抛了过来,我又接住,警告蛇蝎女道:“你要再玩什么把戏,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事情,想必也知道我师出昆仑,但愿你知道玉虚子的手段。” 蛇蝎女笑道:“的确没人敢惹西圣,不过你师父远在千里外,我自然是不会让他知道你是死在我手里的。” 我眼睛一斜,“我师父若知道有人这么小瞧他,他会生气的。” 蛇蝎女面纱下不真实的脸皮微微动了动。也许果真如玉虚子当年送我下山时所说,危急时刻报上他的名号,也许能救我一条小命。至于是不是他吹牛,我就不知道了。 我与谢沉砚被关到了一起,除了解药的事,我倒并不关心其他。 “你都已经吃下一粒药丸了,我也该吃一粒陪你。”砚台从我端详许久的掌心里拿走了药丸,放入了嘴里。 “万一不是解药呢?”我着急道。 “那就不是吧。”他想安慰我,却不知道说什么,便问师出昆仑是怎么回事。 被关着无聊,就同砚台讲起了我师门的事情。 昆仑一派数百年来守护九州大地,这一派却并不繁茂,几百年来都是单传。尊主被人称为西圣,昆仑西圣号称玉虚子,名号世代相传,玉虚子一生收徒多少由天下的国家数量决定,几乎只收男徒。这一代,九州有三国,玉虚子便只收了三徒,三徒学成后下昆仑,分别进入三个国家(曜国、汤国、殷国)辅政,具体进入哪个国家,抽签决定。 三国互相依存又互相攻伐,最后只能有一国胜出,吞并其余两国,统一天下。胜出国的辅政者退出朝堂,回归昆仑继承玉虚子的西圣称号。同时,沦丧国的另外两个徒弟必须自绝性命。天下安定时,玉虚子只需在昆仑上悠闲的过日子,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旦九州再度分裂,玉虚子便要开始收徒。 我只隐去了这一代玉虚子破例收了一个女徒儿这事。 “这个传说我是听过的,只是没想到你竟是昆仑派弟子!”砚台惊讶之余,也不乏担忧,“这规则也未免残酷了些,岂不是同门相残?” “为了天下统一,九州安定,必须只留一个胜者。” “那要是……”砚台坐到我身边,忧虑重重,“要是我们曜国最后被吞并,你岂不是……” 我衔了根草,倒到木床上,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据说是要自绝性命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禽兽不如的想出这个点子,纯粹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 砚台趴到床头,满眼焦急,“你师父这么狠心?” 我望着他温润好看的眼睛,笑着安慰他,“我向来游手好闲,没什么治国的本事,我师父早就预测过,哪国在我手里,哪国会完蛋,所以他知道我斗不过我两个师兄,但又不忍心我白白送命。我也知道自己下山没几天好日子过,当年赖死赖活不下山,整日抱着玉虚子的腿,哭得要死要活。他被我哭脏了所有的袍子,最后忍无可忍,给了我一道护身符。” 砚台眼里掠过喜色,“墨墨好聪明,是什么护身符?” 我叼着草,道:“一个宝贝,可以瞬间千里传书,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救我一命。” 砚台仿佛看到了希望,“刚才那坏女人说明日会对你不利,你又压制了内力,不如先用宝贝请动你师父,然后我带着你逃走,不管什么辅国成败的事了!” 我诧异道:“砚台你不是小青天么,怎么能不顾苍生?” 他顿了顿,“正是因为顾念苍生,才不能让你辅政。” 我垂下眼睑,“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快用宝贝吧,小墨。” 我叹气,“这点小事就把我师父从千里外叫来,他会骂我的。” “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 这时,门旁边的小窗口被人敲了敲,“送饭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要说:jj似乎又抽了,半天打不开文章页面,还是从首页登录进的后台o(︶︿︶)o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青灰色的衣袖露在小窗外,来送饭的是个小道童。我探手出去接饭碗,手里的一个物事不小心滚落了下去。 “哎呀!不好!”我惊呼,连忙扯住小道童的袖口,“小兄弟帮帮忙,我东西掉外面了!” 小道童受惊似的,忙着要挣脱,我没扯住,真让他挣脱了去。他退开去,弯腰捡东西。 我着急不已,“这是我家传的翡翠,可不能弄丢了,小兄弟真是好人,帮我捡回来。” 我伸着手掌,小道童指尖捏着翡翠扳指,放向我手心,扳指边缘刚擦到我手掌,便又离了我能握到的距离。翡翠扳指被紧紧握入小道童的手里,并藏于身后。 第43节 我伸着手使劲往外够,“小兄弟,这翡翠价值半个长安城,丢了它,我可怎么活哟!” 小道童一步接一步地退,直退到我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的范围。 “我的翡翠啊!拿到当铺里典当,都不知道能当回多少银票!我的翡翠啊!”我哭道。 小道童咬着嘴唇,“什么翡翠,我没见着!” “明明是你捡去了,我要告诉面纱女,你抢劫人质的财物!”我掩面。 “我没有!” “只要你人在这里,我让面纱女搜你的身,只要你还没去当铺,我就可以让面纱女抢来你的翡翠!”我恶狠狠道。 小道童蹙眉想了想,一咬下唇,果断转身便奔,绝尘而去。 我收了泪,捧着饭菜,回到房中。谢沉砚坐在木床上,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端着碗凑过去,端详着他,“咦,砚台你眼睛里有宝石呢。” 他拿袖子给我脸上擦了擦,笑着,“你还真哭。” “那可不是嘛!人家那么大一块翡翠,就这么扔出去了,哎,哪里会不心疼。”我哀婉叹息。 “能救命的翡翠,还心疼?” “但愿那家伙会去当铺,要是逃出了长安,那就麻烦了。”我不无忧虑。 砚台笃定道:“他年纪小,必会受不住你的蛊惑,先去当铺的。” 我将饭菜放到桌子上研究,“那但愿我家总管能去当铺看看。” 砚台走过来同我一起研究,“我觉得他只会满长安地找你,晏濯香倒是会去当铺看看。” 我脑子里浮出一个画面,梅念远懊恼又焦急地到长安所有的青楼酒楼挨个找我。对着面前的饭菜,我忽然完全没胃口。 砚台看了看我,拿起筷子拨弄着一碗大白菜,“是想到他正着急地寻你,心里后悔了?” 长安青楼酒楼那么多,近百家吧,我忽然想着自己若是不喝酒,不就能省下一半的周折么。脑子里顿时充斥着各种假设,完全没听见砚台说了什么。当注意到他时,他已经吃下了几片白菜。 “砚台!”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过菜碗,“我还没研究完,有毒没毒!”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端起米饭吃,“有毒没毒,我先试试,你接着想心事。” 这顿饭,不管有毒没毒,反正我也提筷子一起吃了。我原是想扯几句无关的话,安抚互相对于明日生死未卜的心情,但心头总有一根线牵着,舒畅不起来。长安青楼酒楼怎么就那么多呢?我怎么就没个好癖好呢? 这一晚,我睡木床,砚台趴在桌上,枕着胳膊睡。我左翻身,青楼数了三十来家,右翻身,酒楼数了六十来家。 “原来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是这样的情状。”某个声音从桌边幽幽传来。 我翻来覆去的肉身顿了一顿,遂小心翼翼地挺尸,望着头顶的房梁。一夜都没睡踏实,梦里似乎有人在说: “大人又伤怀了?” “有个浅小墨,欺负了我三年。”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有人俯身靠近,“小墨?” 我一把将其搂住,咫尺的气息就在脸边,我闭着眼嘴唇贴了上去,喃喃道:“念远……” 忽然气息一冷,他将我推开。我睁眼的瞬间,从梦境里熟悉的气息醒了过来,面前的气息又是另外一种。 谢沉砚踉跄退了数步,眼底深处的波澜似要席卷而出。我想说点什么,但实在什么也说不出。恰在这时,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蛇蝎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柔嫩的嗓音道:“谢公子,请。” 谢沉砚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砚台!”我去拉他,谁知道这一去是吉是凶。 他将我甩开,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门外,到门口时停住了步子,背对着我,低声道:“你一晚上喊了他名字四十七次。” ※※☆※ 蛇蝎女将谢沉砚带走后,一个小丫头送了一堆衣物到我面前。 ——女人的衣裙。 我冷冷然,“这是何意?” 小丫头道:“纪姑娘说,让你以女儿妆的模样死去,也算对得起你了。” 我将粉色衣裙扔到一边,“士可杀不可辱!” 小丫头道:“纪姑娘说,你可以不穿,先给谢家公子收了尸后,你再上路。” 我遂捞回裙子。 小丫头不走,一双眼睛跟黏在我身上一般,“纪姑娘让你现在就穿上,然后去大堂。” “纪姑娘就是那蛇蝎女么?去什么大堂?做什么去?” 小丫头面无表情道:“对纪姑娘无礼,死的时候会痛苦一些。大堂是我们举行仪式的地方,也是炼丹的地方,你运气好的话,会用来祭天。” “那运气不好呢?”我问。 “八十一人中只有一人运气好,用来祭天,另外运气不好的八十人只能作为一般的炼丹药引了。” 我思量了一番,“祭天怎么个祭法?炼丹怎么个炼法?” “都是将你们的血引到丹炉里去,祭天的那位会由大师念一段咒文。” “你们炼的什么丹?” “长生丹。”小丫头有些不耐烦,“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穿衣服了么?” 我磨磨蹭蹭换衣,总觉得各种不适,多少年没穿过女装了。“对了,昨晚送饭的小道童长得蛮水灵的,今天能否在我死前再看他一眼?” 小丫头嗤了一声,相当鄙夷又不屑地瞄着我,“荒淫无度,果如传言所说,真不明白纪姑娘怎会拿你来凑数。” 我将身上的衣裙扯顺了,紧得慌,不晓得是我胖了还是衣服小了,“这话怎么说?” 小丫头继续鄙夷地看着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用来炼长生丹的女子必须是处子。” 我哦了一声,“那就放了我吧,不然会玷污你们的丹炉的。” 小丫头脸又冷下来,“纪姑娘会有安排的。” 我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装,酥胸半裸,锦带收腰,确是贵族女儿衣着,但穿在我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更重要的是,我如今竟觉穿上女装跟没穿衣服差不了太多,令人十分难为情。 “你这个样子倒确实有几分良家女子的模样。”小丫头难得地赞美之词,可听着还是不对味。她又补充一句,“水灵的小道童从昨夜就没见着人,很遗憾不能满足你的遗愿。” ※※☆※ 当我一身桃花色站到了俯视大堂的看台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开阔简陋的大堂正中央是一方需十人才能合抱的铜炉,炉底炭火极旺,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炙烤的火焰,炉内水与药在沸腾。铜炉前站着个牛鼻子老道,正是不知用了什么迷香放倒我和砚台的家伙,此刻身着华丽道服,正闭着眼念诵什么。铜炉四周是地窖里的八十名少女,依着方位站立,排列成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虽口不能言,却都面露绝望恐惧之色,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四象连汇的中心站着蛇蝎女和谢沉砚,谢沉砚与她正争执着什么,蛇蝎女突然抬头朝我看来,谢沉砚随着她目光也望过来。 我顿时觉得窘迫万分,想找个藏身之所,奈何小丫头紧扣着我手腕,走不了。 蛇蝎女脸上神情颇为复杂,谢沉砚则是满脸惊愕。 在铜炉沸腾的水声之外,蛇蝎女对谢沉砚道:“谢公子可瞧见了她的真身?” “怎、怎么会……”砚台震惊之极,“不、不可能……” 蛇蝎女对我旁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这丫头手上一用力,将我拉扯着走下看台。我被安放到青龙龙首的第一宿——角的位置。 “国师可以开始了。”蛇蝎女恭敬地向牛鼻子行了个礼。 牛鼻子睁开了眼,道服袍袖一扬,一道黄符被抛上空中。我心中一面诧异一面鄙夷,国师?哪里的国师?曜国是没有国师的,这么说蛇蝎女也不是曜国人物了。神神叨叨的,抛黄符做什么,什么仪式么?炼长生丹究竟是哪国习惯呢?为什么会在长安炼丹?这丹药炼好后给谁服用? 一连串的问题还没想完,就见那道黄符从空中向我落来。这必然不是什么好玩意,我当机立断,闪身便躲。谁知那牛鼻子身手更快,手里拂尘朝我掷来,柄端正敲到我额头,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疼得很。 “你个牛鼻子!你奶奶的!”我揉着额头,只见眼前星星旋转。 所有人目光都停到了我脚下,我待星星不转了,也低头看了看。 ——那道黄符正落到我脚下,我依旧站在第一宿的位置。 牛鼻子一手指向我,“祭炉。” 我心中咯噔一下,遂将脚下的黄符踩个稀烂,“老子运气这么好么?你个牛鼻子肯定动手脚了!祭天祭炉祭你奶奶个腿儿!要祭拿牛鼻子的童男身去祭!敢不敢?不敢就不是童男子!” 牛鼻子沉着眼眸盯住我,怒气隐隐。蛇蝎女原本想笑,却忍住了,为表示自己的立场,对我喝道:“不得对国师无礼!” “狗屁国师,哪国国师?”我不屑道。 “你死后我会告诉你。”蛇蝎女一挥手,墙壁暗处隐藏的黑衣守卫飞出了两人,一人拉住我一条手臂,往铜炉边拉拢。 谢沉砚冲了过来,“放开她!” 黑衣守卫无视手无缚鸡之力的谢沉砚,将我拖到了牛鼻子跟前。 “国师大人,这是个误会!”我连忙诚恳道,“小女子会玷污了您老的丹炉的,真的,小女子不是处子身!” 牛鼻子面不改色,一伸手,有道童送上一个檀木小盒,一抬手,一名守卫掀起我衣袖,将我胳膊扯到众人眼前。牛鼻子打开小盒,内里装满朱砂,他一指勾了些出来,摁到我手臂上,再拿一块蘸了药水的布擦去朱砂,我手臂上依旧一点殷红。 “可喜可贺,顾大人还是处子身。”蛇蝎女幸灾乐祸道。 牛鼻子手里多出一把匕首,探出一手拉住我手腕,往炉边去。 谢沉砚怔了怔,回过神,奔过来拉我,“放开她!不许伤了她!”守卫将他推开。 匕首刀锋就要从我手腕划下,我另一手飞快抬起,疾点牛鼻子手腕上的穴位,他手腕一沉,我转点为拍,一掌向他胸口拂去,同时被扣住的手腕一扭,再一脚踢出,牛鼻子只得退了半步,并松开了我。 我内力被压制,便只能使巧劲,以快制敌。牛鼻子一时并不能将我怎样。 再逼退他半步,我便可以逃过一劫。 “谢公子的解药!”蛇蝎女话音未落,一物被她抛出,直坠丹炉。 我想也未想,腾身而起,扑向丹炉—— 沸腾的药水蒸氲到我身上,滚烫,下地狱油锅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吧。我手里接住了解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坠落沸腾的铜炉。 “浅墨!”一声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 我隔着水雾,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看到了梅念远。 忽然间人声鼎沸,大堂混乱一片,我朦胧中瞧见梅念远疾步冲了过来,悲痛决绝,震慑惶恐,不顾阻拦的人潮,不管眼下的劲敌,不惧刀枪,不畏箭雨。 我觉得下油锅之前,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情场手段,不分优劣 祭堂内突然闯进大队人马,似有官兵,刀剑出鞘,厮杀成片。我却要坠入地狱红莲业火中,丹炉内火舌吞卷,要将我整个人融化。我闭上眼,就当是睡一觉吧。下坠的过程怎么那么漫长…… 第44节 被沸腾的水雾席卷之时,腰上忽然一紧,身体猛地上升。我顿感不适,睁眼看时,一条白练自丹炉外将我缠住。在白练的力道下,我身体往丹炉外飞出,脱离了火舌水雾,飞到了众人头顶。腰上白练蓦地撤去,一个浅色衣衫的人掠至半空,将我接住,之后一折身,转掠向高处的看台。 变故须臾之间,生死也是眨眼之间。我意识还未从地狱之火中挣脱出来,整个人还处在木然状态。抱着我的人还没松手,手掌在我腰间比那条白练还要紧,我木然转头看了看他。 “青璃。”他叫我一声,目光与我片刻不离,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漩涡交叠,将人席卷进一个花瓣纷飞的世界——我在树下喝酒,他在小亭内笔试丹青,待我半醉时,他走来树下,丹青放到我手里,将我横抱而起,也是这么叫着,“青璃,你师父明日要来接你,说你是私下昆仑,摔了头,要带你回去医治,我只怕你这一去,再也不会记得我。” “濯香。”我搂抱住他,醉醺醺地将头埋在他颈间,“我当然会记得濯香。” “如果不记得了呢?” “那你记住我,来找我嘛!” 他将我放到竹榻上,我翻个身,醉呼呼睡去。他站在我身边许久,一个丫鬟低声道:“少主,青璃小姐是昆仑弟子,将来要入相辅国,她师父必会让她忘了与你的一段记忆。而且……她本不叫青璃……” “我叫她青璃,她就是青璃。” 我从梦中醒来,凝视着眼前人——晏濯香! “什么青璃?我是顾浅墨!”我愕然退了几步,大堂内的喧嚣将我唤回,我往下一看,官兵已将众少女解救,那国师却难以对付,蛇蝎女意图劫持人质,脚步正往一人靠近。 “念远!”我一个飞身掠了出去,落到他身前,再回身一掌拍向靠近的蛇蝎女。 她嘴角流出血来,退开几步,惊怒道:“你不是被压制了内力么?” 我解释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姐姐你不懂么?” 我转眼见那牛鼻子国师目光向我看来,必是没安好心思,我转身将梅念远拉住,打算先退到一个容易脱身的地方。被拉住的人却全不在状态,将我上下左右打量,目光扫过我不再平坦的胸部。 我脸上一热,一袖子打到他脸上,“总管大人,逃命要紧!” 他顿悟,将我拉回身边,“浅墨这样子最好看……”然后拉住我往相反方向跑。 其实我也已经不辨方向了,见拉不动他,只好跟着他跑了。没跑几步,踩到了裙子角,脚下一绊,往梅念远身上扑倒,他完全没有防备,被我扑到地上。这时,那牛鼻子国师和蛇蝎女同时追上我们,要命的招数便往我身上招呼。 梅念远将我压到身下,去接那两人的狠招。 “念远!”我着急不已,却翻不过身来,被他死死压在地上。 一道白光袭来,白练当空一扫,狠狠打在牛鼻子和蛇蝎女肚腹上,二人被打飞了出去,晏濯香自空中落到了我身边,低眸瞧了躺在地上的我一眼。 “多谢了,晏大人!”我道声谢,然后打算提醒梅念远可以起来了,却见他眼神又飘了开去,我顺着他眼神走,低头见自己衣襟又下滑一些…… 我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掐,他回神,“我还没习惯你这个样子,嗯……失礼了……” 这才起了身,拍拍灰尘。举目寻找砚台,他被官兵们解救出来,离我并不远,只是望着我,并不上前。我与他目光一撞,依旧不知说什么好。梅念远目光停在我脸上,似乎在研究我的神情,“你这个样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我不答话,他满目纠结地转过了头,“想跟他说话你就去吧。” 我叹口气,转身去看那蛇蝎女。大堂内暗处的守卫都已被解决了,小道士小丫头们也都被官兵捉拿了,如今只剩牛鼻子国师和蛇蝎女二人犹在负隅顽抗。晏濯香一步步向那二人走去,蛇蝎女一记飞刀甩出,直奔我面门。我抬手准备去接,晏濯香霍然挥出手中白练,将飞刀打偏。 同时,牛鼻子国师腾身而起,从窗口逃了。 “声东击西,晏公子快追!”我忙道。 哪知晏濯香根本不动,眼睁睁看着牛鼻子逃走。倒是带队的官兵反应灵敏,立即出去追赶。不过,凭他们的身手,要追上牛鼻子只怕绝非易事。 眼下只剩蛇蝎女了,她站在丹炉旁,望着晏濯香笑,“害怕调虎离山,所以不敢离开?” 晏濯香冷冷然道,“炼长生丹,你们是汤国人?在长安做什么?” “神机谷少主濯香公子不是聪明绝顶么,有什么可以难住你么?”蛇蝎女柔声问。 晏濯香眼波微微一动,往蛇蝎女走近,“你是什么人?”他袖风一扬,蛇蝎女面上的黑纱飘飘荡荡落了地。 我忙定睛去看,一张无多少表情的美颜,并不是什么认识的人,然而她眼神却有几分熟悉。 “有人将濯香公子忘得一干二净,濯香公子也将妾身忘得一干二净么?”蛇蝎女眼里怨怒交织,面部却仍无多少表情。 晏濯香面容凝定,似在沉思。我看了看他,小声提示道:“那什么,是你的旧识,快想想你曾经拈花惹草过哪些人。”末了,我又叹道:“原来是情债呀,却拿我来顶罪,真是作孽。” 晏濯香凝定的目光向我投来,怎么说人家也救过我,这样怪罪人家似乎也不大好,而且……他这眼神也不太善,我忙转了话题,问蛇蝎女道:“你诱我跳炉的解药是真是假?” “顾大人不知真假,就敢跳炉。”蛇蝎女眼里满是讽刺的冷笑,“为了拿到谢公子的解药,自己性命都不顾。濯香公子为了这样一个朝三暮四又善忘的女人,值得么?” “值不值得,关你什么事?”晏濯香淡然道。 “是啊,不关我的事。”蛇蝎女眼里一丝恨意掠过,“追逐一个不可能再回忆起你的女人,其实濯香公子才是最可悲的人呢。枉你聪明一世,却逆转不了命运,空对着自己爱的女人,看她与旁人情深意浓,你——濯香公子,不过是个路人,你也只能活在曾经的记忆里,真是可怜……” “啪”的一声脆响,只见晏濯香袖子动了动,蛇蝎女脸上却红了一片,嘴角滴落嫣红的血。 我被惊得一抖,一退,正撞上后面的梅念远。他一手抵到我后背,对我附耳道:“你,从前认识晏濯香?” 我摇头,“不认识。” “你觉得那女人说的是真是假?” 我继续摇头,“不知道。” 梅念远在我耳边落寂道:“那女的像是在说假话么?假话能让晏濯香这样的人动怒么?你明知这个道理,却告诉我不知道。顾浅墨大人,你的情史如此悠久,我十匹马都追不到源头。” 我皱起眉毛,亦觉十分纠结,“要是我的情史有史官记下,我也好捋一捋,就可以告诉你源头在哪了。” 说话间,晏濯香与蛇蝎女的对峙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濯香少主如此生气,是被我说中了吧?单恋的滋味不好受吧?看她与别人郎情妾意,对她家总管都比对你好,你又是什么滋味?有没有想过杀了所有人,将她夺回?”蛇蝎女恶毒地朝梅念远望来,笑道,“他不过是个小小总管,却与你的青璃走得最近,你真不想杀了他么?” 我寒毛直竖,握住梅念远的手,指着那恶毒女人骂道:“你这个蛇蝎女,挑拨离间的下三滥手段,以为谁会落入你的圈套么?真是低劣!没品!” 蛇蝎女狠毒地笑道:“情场手段从来没有高雅低劣之分,只论胜败。” 晏濯香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了过来。梅念远忽然低声一笑,“虽然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浅墨你不要抓得这样紧,而且显然她是故意激怒你们,她想逃走。” 我明白过来,果然见那女人步子朝窗口方向悄然移动,我脱口喊道:“晏公子,她想逃!” 我语声未落,蛇蝎女猛地纵身,飞蹿窗外。晏濯香却看着我,右手微微动了一下,一道白光倏然飞出,直击逃跑的蛇蝎女左臂,一串血珠从空中洒落,蛇蝎女还是逃了。 我追了几步,不由顿足,“坏女人,药丸到底是真是假?” “兵不厌诈,虚虚实实,顾大人自己看着办吧。”窗外飘来蛇蝎女最后的笑语。 我气恼地跑回来,将手里快融化的药丸交到梅念远手中,嘀咕道:“他是故意放她走的,果然是旧情人。”而后我挽起裙摆,飞身而起,直奔高处看台,对底下众人喊道:“你们的顾大人在楼上,正昏迷着,我是他表妹,大家再见!” 众人愕然。 我往窗外一跃,消失掉了。 片刻工夫,阵阵脚步声响在盘旋的楼道间,上锁的门被人踹开,众人涌进了一个狭窄的房间,房间内一张木桌,一张木床。 木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官。 晏濯香、梅念远、谢沉砚以及众多官兵都挤了进来。三人站在我床头,梅念远俯身将我抱起,拍着我的脸,“大人?” 后来我被掐了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迷离着眼看着他们,“念远?濯香?砚台?我不是在做梦吧?” 众人目光都对我审视许久,我穿着男人衣服,梳着男人发髻,眼神又极为迷离,心跳又极为平缓,全然是一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样子,而且货真价实是平日那个昏官。 我对发生了什么事表示十分茫然,梅念远一五一十跟我详细讲了,末了问一句,“大人有个表妹?” 我回忆着,“似乎是有个表妹。” “叫什么?” “叶深水。” 梅念远不无追忆,“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看望大人。” 这次风波以顺利找回本官,大理寺顺利破获失踪少女谜案而告结束,然而幕后黑手仍未擒获,金吾卫对长安城进行了一次大搜查,仍未找到牛鼻子与蛇蝎女。 晏濯香在我客厅里喝了半杯茶,分析道:“要么是他们易容了,要么是他们藏在了我们不易找寻的地方。” 我穿了一身闲服长衫,窝在椅子里点头,“如果是易容的话,我们就没办法了。如果是藏在了我们不易找寻的地方,那么是否可以想想哪些地方是我们不易找寻的?” 梅念远站在我身边,插话道:“不易找寻的地方,一是高官府邸,二是人多的场所。” 我捞过一杯茶,拿茶盖拨过茶叶,“却也不能打草惊蛇,金吾卫的搜查不过是意思意思。晏大人故意放走二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汤国国师潜入我大曜,只怕背后还有人,不知这曜国上下,是谁在叛国。” 晏濯香放下茶杯,“侍郎先休息几日,晏某告辞。”起身后,他将一枚翡翠扳指放到桌上。 正是被小道童捡走的那枚,我问:“是在当铺找到的么?” “嗯。” “有没审问那小道童?”我忙问。 “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气馁,又想起那晚谢沉砚说的话,便想问一问,“那个……晏大人怎就想到去当铺看看?” “晏某想着,侍郎若是被人掳走,必会想方设法求救,既然那枚翡翠在侍郎手里,即便侍郎会万般不舍,但为了活命,想必会用上一用。” 我不由称赞,并道谢,“辛苦晏大人了,若不是晏大人,只怕我这会也回不来。” 晏濯香看了眼一旁的梅念远,笑了笑,“梅总管也想到了这点,让晏某去当铺查一查,总管自己却去一家家酒楼和青楼找人。若大人只是贪杯,醉在酒楼,却也不能排除。论起辛苦,还是总管更多一些。” 梅念远推辞一番,“还是劳烦晏大人了。” 晏濯香目光不冷不热,扫了梅念远一眼,道了告辞,抬脚便走。 我看了看外面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不由笑道:“晏大人这是要去醉仙楼?” 对方并没否认。我又道:“看玉姑娘去?” 晏濯香停了步子,回身看我一眼,“侍郎一同去否?” 我摆手,“休养好了再去。对了,醉仙楼正是人多的地方,晏大人可顺道看看那里的姑娘们——的左臂。哦对了,我这里有粒药丸,晏大人能否给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晏濯香出了厅,没接我的药丸,“晏某先去瞧瞧玉姑娘,再去看看谢大人,完成侍郎的心愿。哦对了,侍郎有时间可以去探望一下谢大人,据说谢祭酒为儿子意欲退婚打算娶顾侍郎表妹一事,正头疼不已。” 梅念远望着厅外月色,也叹道:“大人的表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探探亲。” 我喝了口茶,提醒某人道:“先不要想表妹的事情,本官记得,总管从此夜里是要打更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一家家酒楼和青楼地寻,走了多少家?” 作者有话要说:老抽啊,登录好久。。。 抽得打不开页面,我再发一次试试。。。 坑爹啊,居然把这章给抽没了,摔!!! ☆心有嫌隙,九曲回肠 闲话一阵后,我到书房查阅两个邻国的相关资料,的确只有汤国有炼丹风俗,据说其民多不寿,所以从宫廷到民间都崇尚丹丸药石。这么看来,国师级的人物,必然被视为国宝一类的稀有生物,又怎么会出现在曜国长安呢? 不得其解,也就懒得再想了。日子已过到了八月,窝在书房内,还是闷出了一身汗,我合了书卷,到庭院去乘凉。 荷花落尽后的庭院仍然有飘散在空里的清香,池塘上连接两岸的飞桥上,有个身影停着,半靠在桥栏上,专注地望着已升到屋角上的月亮。 我在池塘外的石墩上坐下,一面摇扇一面看那望月的身姿。 第45节 月亮一点点爬升,我身上汗水也一点点凉透,看那人身姿就没动过,只有衣袖被晚风一下下吹到桥栏外,似乎是等着羽化登仙。我看不下去了,走上了桥头,走到他身后。 瞥见他手里捏着一物,我顺手夺了过来,一瞧,竟是一方雪白的丝帕,角落绣有一朵梅花,针脚细腻,触手是丝质的温良,香气散到鼻端。 梅念远转身看着我,眼里有没来得及掩去的伤怀。我将丝帕还了给他,凉凉道:“总管也有自己的伤情事?这丝帕如此馨香,莫不是哪家的小姐私相暗授?” 他将丝帕折好纳入袖中,神情十分低落,没答我的话,只垂眸看着桥下碧水中的月影。 我合了扇子,继续朝另一端的桥头走。 “浅墨!”被唤了一声。 我停了步子,耳朵竖起来。 “你不要误会。”某人解释着。 “这有什么误会的,郎有情妾有意什么的再平常不过了。”我继续往桥头走。 后面脚步声追来,将我拉住,“说了不要误会还误会!” 我望着桥外的残荷,“绣梅花是何意?” “绣者爱梅,仅此而已。”梅念远看着我解释道。 我将胳膊收了回来,扭头便走。 “……”身后脚步声又追来,忙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脚下不停,夜风擦过我衣摆,呼呼作响。我走得快,后面的人跟得更快,追到我身前,将我拦住,继续解释:“爱梅是指爱梅花。” “你要是姓何,这丝帕上指不定就绣的荷花。”我见前路被拦,转了身,朝另一端的桥头去。 梅念远跟着我后头走,“浅墨,这丝帕真不是什么小姐送的!” 我懒得再走,一步停到桥栏边,又走了一身汗,展开扇子不停地扇。梅念远把扇子拿走,凑我身边帮着扇,“浅墨,真的,这丝帕不是那个意思!” “是女人送的不?” “……是。” “什么时候送的?” “很久之前。” “多久?” “七年前。” 我望了望月,从他手里夺回扇子,“总管该去打更了,我有些累,要回卧房了。” “浅墨,你不信我?” 我看他一眼,“总管是哪里人?” “西域。” 我依旧看着他。 “祖籍江南。” 我目光继续徘徊在他脸上。 “没骗你。” 我靠到桥栏上,不再看他。 “浅墨,你是不信我了么?”他向我走近,眸子里光华凝聚,却如月影一般黯然。 我抬头向他再望了一眼,“总管不要误了时辰……” 他眸子一闭,将我抱住,封住了我的嘴…… 这熟悉的味道总让人有几分沉迷,不由自主地跟着闭上了眼,唇舌游移,含住了彼此的气息,绵长细腻又温柔的动作从没变过。被堵得快要憋死时,他才退到一边,咬着我唇瓣。我立即吸气,脑中却还是空白了,不知他什么时候移到了颈下,咬开扣子。 炙热的呼吸喷在锁骨下,令人浑身发软,桥栏没扶住,往下一跌,被他接住,搂到手臂里,反压到栏杆上。袖管里进入了一只手,顺着手臂一路抚过,这攻城掠地的手段让我脑中发震,魂游天外。 从未被侵入过的地方感受到了束缚解脱,游动手指的抚弄攻势让人不寒而栗,手掌与肌肤之间的触感奇妙又可耻,我想逃,却发觉被压制住了,无从借力。额头开始冒汗,手心也汗津津的。 “梅念远,你真无耻!你不能这样……”我两手将他拦截。 他又咬开了一个扣子,呼吸渐重,语声微颤,“浅墨,为什么你总不拿真心待我?你漠然的神态就能将人推入万丈深渊,你总这样见死不救!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冷漠的女人……” 我呼吸紊乱,不知该怎样阻止,被他一路吻过的肌肤止不住地一阵颤栗,他却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总管,有话好说,你先停!” 恣意的吻落到了被束缚已久的地方,双手游移得也更甚,指下肌肤敏感地发胀,他气息纷乱道:“浅墨……你要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该多好,不扮男人该多好……这样美……却要缚住……” “梅念远,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睁着眼,平望明月,喘息连连。 “我在侵犯神圣不可侵的浅墨……”他低头,半舐半咬,一只手还在继续解复杂的衣带,“想知道你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可耻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回应,一股热潮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刺激中涌下,怕自己发出什么可怕的声音,只得咬住下唇,却还是在换气的时候泄露了喉咙里的颤音。 他手掌往下滑的时候,我死命按住,不由求饶,“念远,快住手!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我,再低头吻到我嘴上。在气息不够用的时候,我又陷入了一片空白状态。他突过我的拦截,一路侵入。 “啊!”我吓醒了,惊叫一声,却也似乎把他给吓到了。 “这么怕?”他神色低沉地凝视我,眼里的情感复杂难明,呼吸粗重,欲念毫不掩饰,“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真心,不想给我?” 他手指停在我的生死界线上,我一动不敢动,眼泪都吓出来了一些,“真的不行……” “为什么?”他眼里划过浓烈的伤痛,绝望和苦楚,“我就这么让你厌恶?在你心里占不了一点地位?” 我无可奈何地摇头,苦于难言。 他转头,眼里凝起了一层水花,侧头过去,眼眸月下水光潋滟。他松了禁锢,放了我,顺手给我整理了衣服,再塞了一物到我手里,才转过身,往桥外走。 我看着自己手里的夜明珠,在月下熠熠生辉。 将自己收拾好后,我独自去了后院某个荒凉的角落,开了暗道,下到地下禁牢。点了火把,进入几层的地下。 重重的喘息和的呻吟声传来,我脚步只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前方尽头在我的火把照耀下,彻底明亮了起来,一对合抱的鸳鸯三度春宫在我面前。 插了火把到墙壁上,我拉了把椅子坐到一张简陋的桌子旁。□的女人对坐在男人腿上,早看见了我,却丝毫没有减少她的兴趣,依旧继续着鸳鸯戏水。 “大人……”被她折腾到无力的男人嘴里含糊地叫着。 “澜儿乖……大人最疼你了……”女人将男人推倒,坐到他身上,腰肢动得越发卖力。 骨骼的撞击声,地上的喘息声以及的水声混到一处。 我坐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等待着他们一轮又一轮。 终于女人瘫倒在男人身上,久久喘息,“大人您真是稀客啊……恕我们没法招待……” “千澜怎么了?”我睁眼看着抱在一起的二人。 如歌寻了件脏兮兮的衣裳披上,又给地上昏过去的千澜盖了件衣服,“大人也看到了,他很好,好得很。” 我本想起身去查看一下,但又实在不想近身,“谁把你们关到一起的?” “这还用问么?” “总管?” 如歌没有否认,一脸悠闲地望着我,“大人今儿个来是做什么?” “回答我一些问题,给你们一条活路。” 她体态丰盈地坐到我对面,“问吧。” 我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手里的扇子掉到地上,“你怀孕了?” “是啊,三个月了。” 我掐指算了算,他们关过来也刚好三个月。我弯腰捡起扇子,身体靠进椅子里,“最早你勾引千澜,可是总管的主意?” 如歌眼底蓄着暌违的笑,似是等待了很久,“最早倒不是,总管察觉我对千澜有意,便授了一些手段。” 我捏紧了扇柄,“比如?” “给了我一些大人常用的熏香,让千澜半醉时,将我误当做你。” 我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撑着头,“就是春天时总管带我去观摩的一出春宫?” 如歌心情愉悦地身体前倾,靠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我,“都是他预谋好的,让你亲眼看见男宠的背叛。” 我视线直视她,“我为什么要信你?” “其实你已经信了。”如歌肆意笑起来,“还有,你大概男宠太多了,自己心里也没个数,所以可能并不知道有些人的突然消失,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些,因为有个堪比所有男宠的总管在你身边。” “消失?”我心中揪紧。 “对你有非分之想的男宠,一个个被总管解决掉了。”如歌笑得很欢快,“比如眼前的千澜,就是一个例子。还有阿沅曾被关柴房,饿了个半死,若不是他没那么多复杂心思,只怕现在早不在府里了。还有两年前最得大人宠爱的阿竹,出门买个包子,却再也没有回来,还有……” “够了!”我一拍桌子。 如歌眼里笑得恶毒而温柔,“其实你也不该怪他,他爱你爱得很苦,日日夜夜见你与其他男人欢歌笑语,他却只能在所有人身后,给你算账,管理偌大的府邸,筹资供你挥霍。”如歌留意着我的神情,忽然语调一转,“大人,是不是对他也动了心思?可是,总管这人,只怕是这三千来人里最复杂的一个,大人查了三年他的来历都没有查到吧?” 我首度察觉如歌这人也不简单,每句话都如一根利刺,深深扎入人心里。我抬手掀了桌子,一脚踹翻椅子,“你想不想活命?挑拨离间,谁会放过你?” “我是挑拨离间,可说的也是实情,大人莫非被总管蒙蔽到不愿知道真相?”如歌扶着自己肚子,笑得毫不畏惧。 原本我是有很多问题的,但在这个女人面前,我一刻也不想多呆,甩开衣摆便往外走。 后面的笑声愈发狂妄,“他们说大人失忆了,可大人怎么会记得春天时的事情呢?” 我踩着月色,一路到了总管院里,拿钥匙开了房门,点了灯。 提着灯,我站在他房间里,若有若无的气息漂浮着,仿佛某人就在身边。我壮了胆,搁灯到桌上,开始翻查整个房间。 先搜床,往枕下一摸,搜出了玉簪,正是我送的那枚。此外,再搜不出其他。我把玩着玉簪,就着枕头,往床上躺了一会儿,才下床往其他地方查看。 有只箱子上了锁,没钥匙总不能撬开,只得作罢。 布置简单没有一件奢华物的房内,最多的便是账本,这东西是我看着就头疼的,所以都让放到了他房间。此刻,我只得硬着头皮查阅账本,想看看总管这些年的月俸积攒了多少,竟能赎回我的夜明珠。 翻得头晕脑胀后,令我不敢置信的是,府中财库里,梅念远从来没有完整拿过属于他自己的月俸,常年用度只扣除了一些小的花费,如衣物笔墨之类。以前对账时,他并没有给我看全部账本,以至于我从未发觉。 由此可知两件事。 梅念远来我府里做总管,不是为的钱。 梅念远能够赎回我的夜明珠,此人不差钱。 我蹲在房中,抱头思索,他究竟是什么人?来我府里做总管为的什么?哪里来的钱? 第46节 翌日,我怏怏起了床,胡乱穿了衣,洗漱后到前院。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念远从外面进来,面色有些疲惫,抬头看到我,错愕道:“大人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自然不能说是一晚上没睡好,打起几分精神,自然道:“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他虽有疑惑,却没再问,绕过我,往后院去,“吃些早点再出去逛吧。” 我卷了本《战国策》到院里看,小龙端来茶水点心,我便喝着茶吃着点心翻着书,研究一些策略问题。小龙没敢打扰,退走了。我坐在石头上,手里握着书,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一大早的睡什么觉。”某个声音突然出现。 我惊醒了,睁眼一看,梅念远正站在我身前,面色深沉。我揉了揉眼,“你不去补觉,来打扰我干什么?” “你去我房间做什么?”他紧紧盯着我。 “谁去你房间了?”我拿起书继续看。 手里书忽然被抢走,他看了眼封皮,嘴边苦涩地笑,“都研究起《战国策》了,我那么不好对付么。” “列国纷争,身为一介忠心布衣,当以国家隆兴为己任,研究《战国策》有什么不对?”我慷慨陈词。 他将书甩到我手里,目光浮在我脸上,“我房里有你身上的气息,床上更多,我刚躺下就仿佛你在跟前。”他弯腰过来,一瞬不瞬地瞅着我,“我床上舒服些么?你昨晚该不是睡在我房里的吧?” “那么硬的床,我怎么可能……”我说了半截,从他面前扭过了头,僵持着。 他拉过我一只手,将一串冰凉的东西搁到我手心,“房门钥匙,房中箱笼的钥匙,都在这里。” 我转头看着他白皙修美的手指将钥匙合在我手里,有些走神。 “大人不好了!”小龙飞奔来报,“外面好些提亲的,说要娶大人的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好多肉肉~~~~~话说这章会不会影响总管的人气? ☆上门提亲,络绎不绝 在官府破获长安少女失踪一案中,传说同时被解救的还有一个十分勇敢的可爱姑娘,当时不畏强敌,与妖道人斗智斗勇,赢得了不少人的青睐。据说这个勇敢可爱的姑娘正是前门下侍郎现一介布衣的顾浅墨的表妹,闺名叶深水。 虽说前门下侍郎顾浅墨声名不佳,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叶表妹的声誉。在两相对比中,人们对顾浅墨的唾弃更深一层,而对叶深水的爱戴如日中天。 长安待娶之家闻风而动,纷纷托媒到顾府,一时间,长安媒婆贵,平常人家请之不起。在商业链效果的影响下,一夜之间,长安冰人行馆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平地而起,鳞次栉比,生意红火,竞争激烈,纷纷树立招牌,表示自家馆里冰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将长安最丑的姑娘嫁掉,让最穷的秀才娶上老婆。 小龙汇报,来府上提亲的媒婆已把巷子给堵了,外出买菜的厨娘被堵在了巷外半里地,回不来,中午饭怕是没着落了。 我皱着眉毛,在石头上坐了一阵,起身踱步,无计可施,蹲到树下翻《战国策》,看有没有什么好计谋。 “大人用不着为难,好些公子哥儿托了媒人来提亲,聘礼丰厚得紧,大人就选一家聘礼最多的,把咱表小姐嫁了就成了。”小龙乐滋滋地提议。 “你家表小姐在哪呢?”梅念远在一旁幽幽地问。 小龙挠着头,“这个……大人一定知道表小姐在哪。” 我合上《战国策》,沉声道:“深水她行踪不定,酷爱行走江湖,恐不适为人妻。” 小龙无比失望道:“这么说,那些聘礼都不要了?” 我心口一阵揪紧,“要不,先把聘礼收了?” 梅念远瞟我一眼,面上冷冷的,“收了聘礼,就得嫁人。” 我心念电转,眼睛一亮,“深水年纪是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咱们先收聘礼,待我说服我那表妹,让她先嫁到夫家……” 梅念远往我跟前走近一步,脸色一紧,“然后呢?” “然后我琢磨着夫家必然会受不了我那表妹懒惰又恶劣的脾性,过不了三天,准会休了她……” 梅念远再往我跟前走一步,“要是不休呢?” 我转着眼珠想了想,笃定道:“一定会被休!” “何以见得?” 我分析道:“譬如,总管你老婆三天两头不回家,在外面喝花酒,还爬墙与野男人幽会,你会不会休了她?” “……”梅念远凝视着我,咬唇无言。 最后召集了部分男宠家丁讨论是关着府门不放媒婆进入,宁愿吃不到中午饭饿肚子,誓死保住表妹,还是打开府门放入媒婆,先收聘礼,关门数钱,吃饱喝足,再嫁表妹以及等待表妹被休,迂回地保住表妹。 一番商讨后,绝大多数人都赞同后者。甚至阿沅还提了后续意见:嫁了表妹等待表妹被休,还可以继续收聘礼,继续嫁表妹。 我心甚慰地抚了抚他的头。 几乎所有人都通过了表决,最后我清点人数,发现只有总管一人持反对意见。 “二十九人通过,一人反对,反对无效。”我拍案,“开门,放媒婆!” 小龙带着男宠们兴奋地涌了出去,准备接聘礼。梅念远将我扯住,面色阴沉,眉头紧蹙,“顾浅墨,你到底是有多缺钱?这种主意,你都能想得出!” 我沉吟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领俸禄了,府里这些人的开支……” “谁缺衣少食了么?哪个公子我没有照顾周全么?哪个地方我没有打点好么?”梅念远暗了暗眼眸,注视我。 我再沉吟,“目前也只是恰好温饱,逢年过节,给他们连个礼物都买不起……再说,银子多些也没坏处,谁能保证老狐狸不反悔,半年期满后又扣我半年的俸禄呢?” 梅念远低头沉默了一阵,“浅墨,日子能过便行,钱财多了便能过得自在么?” “银子是我的命根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目光淡淡洒在他身上,语气亦淡淡,“总管这话,倒像是从从不缺钱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那明月珠你是怎么赎回来的?” 梅念远抬起平静的眼眸,望进我眼里,“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 “你的月俸,根本就没提取过。”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我的积蓄,不是府里的月俸。”他微叹。 我踱步到椅子边,稳稳坐下,端了杯茶,准备听故事。 又默然了片刻,他目光落到我身上,“我曾在西域游历,走过丝绸之路,与胡商做过买卖,到长安后又一直在东西市往来。” 我扣着茶盖,眼睛看着水杯里,“赎回明月珠的花费,占你积蓄的多少?” “……不多。” “不多是多少?” “大概百分之一的样子……” 我一口茶水呛到,搁了茶杯到桌上,掩袖咳嗽。梅念远赶紧过来,给我顺气。我将他推开,又咳嗽一阵,“你……还给我打工做什么?” “换个行业,尝试不同的人生。”他如此解释着。 鬼才信!我心内一股气堵住了,非常不痛快,“日子能过便行,这话你倒说得煞是回事,敢情你是钱挣得手软了,现在视钱财为浮云了……”我站起身,心中之气还是不顺。 他默不作声,低手拉了拉我袖子,我狠狠甩开,大步走了出去。 气呼呼地到了前厅,外面已经陆续进了几批的媒婆,众男宠接聘礼接的手软,个个忙着笔录礼金。媒婆们见我到来,纷纷整理了头饰衣襟和手绢,脸上露出职业的笑容,将我围来。 “顾大人,看您满面红光,印堂发亮,一瞧就是有大喜临门哟!” “顾大人,看您身躯伟岸,肩胸宽阔,一瞧就是有富贵亲家唷!” 我从人群中死命挤过去,黑着脸,甩下一句话,“家资少于万两银子的,请出府门左拐或右拐。” 一半的媒婆愣在了原地。 我挤入正厅,往正椅里一坐,对外面道:“家资在一万以上的,一个个来。” 小龙捧着账本跟到我身边,手里按着序号,开喊:“给蒋员外提亲的,有请!” 一个衣着红艳的媒婆扭着腰肢到了大厅,屈身道了个万福后,开始替那什么蒋员外吹嘘了开来,“长安城里有名的蒋员外家资殷厚,年过四十始终未娶,等的就是有缘人,近日听闻顾侍郎的表妹叶小姐才貌双全,文武兼修,遂有心结这秦晋之好。” 我点了下头,“蒋员外有心了,只是我那表妹爱挑年少公子作夫婿,所以……阿沅送客,小龙,叫下一位。” 下一位媒婆一身青葱,摇着手帕道:“年少多金,挑我们宋员外家的公子最合适不过了,年仅二十五,有貌又有财……” “家里做什么的?”我截口问。 “开连锁烧饼铺的。” 我喝了口茶,“我家表妹喜书香门第,下一位。” 第三位媒婆现身,喜滋滋道:“年少多金,书香门第,说的可不就是赵员外家么?赵员外家的公子年仅十八,开私塾的世家……” 我放下茶杯,嘴角微抽,“我家表妹今年二十有二,下一位。” 媒婆一个接一个的进,一个接一个的出,我听得头晕脑胀,支着头应对,最后我懒得动嘴皮子,只在桌上将茶杯轻轻一磕,小龙便会意,直接叫下一位。 后来,只觉耳边女人的声音不断,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眼皮也撑不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嘭”的一声,我脑门磕到了桌上,一下子惊醒。 “嗯……到哪了?”我一袖子抹了口水,举目四顾。 却见厅里没有媒婆,只有一个梅念远在我面前,“没有合意的,都走了。” “我还没听完,怎知有没合意的!”我揉了揉脑门,“小龙,谁家礼金最高?” 小龙从厅外转了进来,“大人,礼金最高的是城东的张先生,早年做过地方刺史,家资十万,聘礼一万。” 我两眼放光,手激动地握住了茶杯,“十……十万……” 梅念远眼眸一沉,问小龙道:“家里可有侧室?” “无妻无妾。”小龙翻着本子。 我嘴角一咧,“甚好!” 梅念远阴沉地再问:“人品如何?” “待人和善,为邻里称道。”小龙念着本子上的记载。 我眼中光芒大盛,“表妹嫁过去,必不会被欺负,甚好甚好!” 梅念远索性一把夺过小龙手里的本子,仔细看了一遍,忽然脸色轻松,眼里迸出一丝笑来,“大人可知道这张先生今年多大?” 我手指敲着茶杯,揣测道:“二十来岁?” “再猜。”梅念远笑看着我。 “三十来岁?”我沉吟着,“其实三十也还可以接受。” “再猜。”梅念远笑得十分开心。 我眉头蹙起来,“四十来岁……勉强也可以……” 梅念远眼梢眉角的笑意刻意收了收,凝视着我道:“那张先生今年,五十有五……” “啪”的一声,桌上的茶杯被我哆嗦的手指掀翻,我霍然起身,奔到梅念远跟前一把抢来本子,亲眼查看。 ……果然五十有五…… 第47节 梅念远愉悦地看着我沮丧的神情,“五十五的高寿,其实也还可以娶妻……” 我咬了半天嘴唇,最后抬眼看向笑得惬意的梅念远,点头,“说得是,七八十都可以娶妻,别说只有五十五了。” 梅念远脸上的笑凝固住,紧紧盯着我,“你……你……你真要……” 我回视他,“我与我表妹意见一致,只要聘礼过得去,夫婿的年龄出身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我转头对小龙吩咐:“就张家了!” “慢着!”梅念远将我扯到椅子边,按我坐下,俯身,凝眸到我跟前,“一万的聘礼算什么?我下十万!” 一个炸雷从我耳边滚过。十万—— “这么说,明月珠占你积蓄的百分之一是假喽?至少是千分之一?”我盯着他。 “浅墨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钱两,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筹集。”他眸子深下去,将我望住,“可你常常一掷千金,是真的在意银子么?” 我与他对视,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对方,咫尺却也往往是天涯。 “大人不好了!”阿沅飞奔而来,满头大汗,“萧阁老家提亲的来了!” 我眼皮狠狠一跳,“什么?” 梅念远也是一惊,“萧阁老?” 阿沅上气不接下气,“据说是……萧阁老家的公子……什么东西向来只要最贵的,连娶老婆……也要最贵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阁老府上抬了七箱子绫罗绸缎五箱子珠宝玉石三箱子金银,落到我院中,领头小哥将礼单呈上,肃声道:“这是我家公子下的部分聘礼,待我家公子与老爷商量妥当后,再将剩余的礼金补上。” 我有些腿软,叫人搬了椅子到院里,我软软坐到椅中,阁老是我的宿敌,这聘礼只怕不能收,正欲拒绝,那小哥命人将箱子都打开,珠光宝气,流光四溢,顿时晃晕了我,脱口问道:“为什么只有部分?” 梅念远在我旁边接着道:“只下部分的聘礼,可见没有诚意,送客。” 我从袖里抽出扇子敲到他手臂上,忙对那小哥细语道:“我家总管心胸狭窄了些,小哥不要往心里去!” 小少年依旧肃声道:“下聘礼只是我家公子的主意,还未得老爷应允,我家公子担心叶小姐被人抢了先,所以先来下了部分,待公子说服老爷后,再补上。” “这样啊……”我微微思索。 梅念远又道:“你家公子可知道萧阁老与我家大人乃是死对头?萧阁老怎么可能同意与我们府上结为亲家呢?” 小哥回道:“我们公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论多贵的东西都要买下,老爷夫人也一直迁就着,如今虽在终身大事上有些龃龉,但我们公子哭闹了几天,不吃不喝,夫人也陪着哭了几天,想必今日便能劝动老爷。” 梅念远一副当家人的口气,“此事难说!我们表小姐是万不会嫁去阁老家受欺负的。” 我抖开扇子摇了摇,“总管,我饿了,去东巷买几个包子回来。” 梅念远半步也没挪动,吩咐起了小龙,“去买几个包子回来。” “是。”小龙奔了出去。 我只得继续向那小哥求证,“有多大可能说服你家老爷?” “十之。” 梅念远沉着嗓音道:“再大的可能也只是可能,未成事实之前一切都无意义,从未听说聘礼只下一部分的,此事于礼不合,送客。” 我抬起扇柄往左侧方树下一指,“总管,去那里歇着。” 梅念远转身去了树下,择了块石头坐下,半闭着眼,吹着清风。 我和颜悦色对小哥道:“既然如此,那这部分聘礼就暂时搁在我这里,等你家老爷定夺下来再说。” “若我家老爷同意了这门亲事,会先请顾大人往我们府上去一趟。小的告辞。”小哥招呼家丁准备走。 “且慢!”我一屁股弹了起来,忙问,“去阁老府上?用……用不着这么复杂?” “我家公子娶妻,自然不能轻率。”小哥扬起了头,“最迟就在明日,顾大人先做好准备!” “这个……”我面色为难,神态纠结。 “大人——”小龙揣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跑进了院子,边跑边喊,“不得了了!谢大人派人提亲来了!” 接着就见谢府小哥毕恭毕敬地进了府,怀抱着一个木匣,到我跟前行了一礼,“小的替公子求亲,迎娶叶小姐!” 我心中有些些复杂,些些怅然,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萧府小哥不悦地跨前一步,轻蔑地瞅了一眼谢府小哥,“懂不懂规矩?我家公子已下了聘,迎娶叶小姐是我们萧家的事情!” 谢府小哥凛然道:“我家公子与叶小姐共过患难,对叶小姐是势在必得!” 萧府小哥不甘示弱:“我家公子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对叶小姐自然也是势在必得!” 我从小龙抱着的纸袋里摸出个包子啃了一口,默然瞅着谢府小哥怀抱里的木匣。他似是捕捉到了我的目光,立即将木匣打开,一个古朴沉甸的物事出现在众人眼前。 萧府小哥取笑道:“谢家如此寒碜,一块破石头就想娶走叶小姐?” 谢府小哥瞪他一眼,郑重道:“这是我家公子收藏十几年的砚台,是前朝大司乐俞怀风用过的东西,极具收藏价值!我朝开国太祖曾拟用十个州县换这方砚台,被那时的收藏者拒绝,后来这方砚台辗转流落,为我家公子所得,视若珍宝,堪比性命!为表示迎娶叶小姐之诚意,我家公子特拿此方砚台作聘!” 我咽下半个包子,险些噎死,“那那那现在值多少钱?” 谢府小哥眼角一亮,“此物可升值,价钱不可限量。” 我手里捏着余下的半个包子,默默为其估价。古董的价值取决于收藏者的欲念大小,前朝大司乐是我朝太祖曜武帝的胞弟,史书载武帝一生怀念其胞弟,改年号为怀章,拿十个州县换一方砚台,也在情理之中。可武帝也早已作古,如今可还有珍视这砚台的人么?宫里那头老狐狸不知道会不会跟他太爷爷一个样儿…… 我拿不定主意。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梅念远拿起了那方砚台,细细查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殷殷道:“总管,你觉得值多少钱?” 梅念远将砚台放回去,若无其事道:“这古老的砚台,也就对谢家那只砚台有价值。” 我神色一紧,“这话怎么说?” “你若是跟谢家砚台一样有收藏癖的话,那这砚台就是无价之宝,若没有,它就是一方砚台,不管是大司乐用过还是谁用过,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的意义么?”梅念远眼风扫过我面前。 我又咬了口包子,沉吟道:“可以转手倒卖什么的……” 梅念远不以为然轻笑一声,“谢家砚台会允许你卖掉么?他将视若性命的东西交到你……你表妹手里,再娶了你表妹,这砚台还不是回到他手里?这兜兜转转一圈后,砚台无失,还拐个老婆,这回的买卖,他倒不亏。” 我点头,“说得有理。” 谢府小哥急道:“才没道理!我家公子吩咐不要跟顾府的总管理论,尽是歪理!我家公子说了,万一遇着那自以为是的总管的刁难,顾大人千万不要受他蛊惑!” 梅念远眉头动了动,抬手吩咐小龙,“将这谢府无诚意又无礼的信使遣出去。” “公子说的没错,顾府总管自以为是蛮不讲理一肚子坏主意!”小哥抱着木匣愤愤然。 我将意欲自己动手的梅念远拉住,抬了抬眉,嘴角一勾,“我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萧府小哥有些不耐烦了,“一方破砚台能值什么钱?反正顾大人收了我家的聘礼!” “小墨!”一个熟悉的喊声传了过来,随后声音的主人闯入了我府中。 众人愕然,谢府小哥惊道:“少爷你……你不是在扫朱雀大街么……” 谢沉砚一路向我奔来,“听说萧家也来下聘,我只好自己来了,墨墨跟我走!” 梅念远往我身前一拦,“谢大人这是要来抢亲么?” “梅念远你让开!”谢沉砚一脸隐忍,“我有话要对墨墨说!” “又要效法上回么?让她身陷险地?谢沉砚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梅念远毫不退让。 又吵了起来,我连连叹气,转到二人中间劝架。谢沉砚一把拉住我手腕,转身便跑。诶?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拉着跑了。 “浅墨!”我家总管在后面追来。 院里众人都呆住。 ——“抢亲难道不是该抢新娘子么?” ——“从没听过抢亲要抢新娘子她表哥……” 一路被拉着跑,上气不接下气,东拐西绕,早已晕头转向。从来不知道谢沉砚腿力这么好,竟不在我之下。 被拉到一个荒废的园子里,齐腰深的杂草,虚掩的木门倒在一边,谢沉砚终于让我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满头大汗。 “就是个弃园……前些日子路过这里……感觉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谢沉砚也气喘吁吁,掏出手帕给我擦汗。 “你身体有没有事?”我也拿袖子替他擦汗。 “晏濯香给我把过脉……说并没中毒……” “那就好,那就好!那蛇蝎女果然是对你下不了手。”我嘿嘿一笑。 “不说她!”谢沉砚正色看着我,“小墨,你究竟是男是女?” “躲到这里来,就问这个么?”我敛容,低头。 他拉起我手腕,将我手放入他掌心,独自喃喃道:“这明明就是女儿家的手,我真愚钝……”继而他面上一喜,“这么说,我……我不断袖……” 我收回了手,“仅凭这个就断定我不是男人么……” “那回见你穿女装……” “那是我表妹!” “我不信!” “不信,还提个什么亲?”我将他一推,他一退,不想后面有个杂草遮没的坑,他身体失衡,直接跌了下去,我连忙去拉,却同他一道跌入了坑里,重重磕到了后脑勺,躺坑里不动了。 “小墨?”砚台大惊失色,连忙拿手试探我脑后,“你你你……你不要又……”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往旁侧一压,一手捂住了他的嘴。谢沉砚被我压倒在坑底,手脚挣扎了一会儿,被我眼神示意后,不再动弹,却脸色如红霞一般,一双眼睛湛亮湛亮地看着我。 我被他的眼睛吸引,定定凝视着,这个模样的砚台,怎么这么……诱人?他呼吸喷在我手心里,十分痒痒,我收了手,看他唇瓣粉嫩的颜色,我一忍,二忍,三忍后,再也没忍住,低头上去咬了一口。 谢沉砚嘴上一颤,两手抱上了我的腰。我忽觉自己就是那偷吃的猫,有些愧疚,挪了嘴巴到他耳边,细语:“上面有人,不要说话。” 坑外的声音传来,一个是苍老的男声,一个是柔媚的女声。 “没事不要找老夫,若让人看见……” “长生丹炼不成了,可怎么是好?” “怎就炼不成?老夫说炼成的就是长生丹,谁会反驳老夫么?” “……是。” “还有什么事?” “探花郎似乎在调查大人您往年的一些事……” “老夫知道。” “殷国三皇子没有死。” 第48节 “现在何处?” “大皇子当年将三皇子流放西域,任其自生自灭,据说他不仅没死,还来了长安。” “有趣。” “有人来了,大人您走这边……” 接着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谢沉砚震惊道:“这是……萧阁老和那个坏女人?” 我有些出神,那些话都还在耳边绕来绕去。 “小墨?”谢沉砚将我脑袋掰了过去,鼻翼触到了我脸庞,顺势亲到了我嘴上。 坑顶蓦然传来怒火隐忍的声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有完没完?!” 另一个淡然中透着冷漠的声音:“梅总管,我以为这样的事情,你也该习以为常。” 我和谢沉砚唰地分开,欲夺路而走,无奈困于坑中,两人一个转身又撞到一处,再度滚成一团。 后来,晏濯香垂了条白练下来,将我们一一拉上去。我一边拍着身上灰土,一边见我家总管脸色难看得紧,于是转向晏濯香打算寻个话头,谁知这厮也撇过脸,愈发冷漠出尘。我只好转向谢沉砚,见他脸色还红着,便柔声问:“有没有摔疼?” 梅念远与晏濯香转身便走。 我拉着砚台追在后面,“这是个误会……你们是怎么找来的?对了……刚才有人……你们有没有看见?” ☆此刻是否,爱我一二 原来,晏濯香正是跟随那蛇蝎女才到了弃园,不巧路上碰到了寻人的梅念远,得知我被砚台拉着跑了,担心我与砚台再遇蛇蝎女,于是故意制造了动静,惊走了那不知做什么勾当的两人。 “萧阶这老匹夫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样。”回到府里后,众人分椅子坐了,分析眼下局势,我忧心忡忡道。 “既然他跟那坏女人是一伙的,那他一定也是对小墨你不利的,以后可要小心了!”谢沉砚嗓音柔和眼神关切,脉脉看着我。 “嗯。”我笑着对他点点头。 “侍郎都听到些什么了?”晏濯香清音如冷泉一般中断了我的遐思。 我正色,十分慎重道:“萧老匹夫跟那牛鼻子和蛇蝎女是一伙的,炼丹一事他脱不了干系,这长生丹,他似乎是要拿去糊弄什么人。对了,他们还说晏大人在调查萧老匹夫的过往,这事萧老匹夫自己知道,晏大人以后要谨慎些了。” 晏濯香面部表情轻描淡写,不甚在意似的,“若不是上回我透露出来,他如何能知道。” 我目光凝到他脸上,不太赞同他这态度,“官场风云诡谲,不可轻视对手,还是当心些好!” 他眼梢拂过几缕清明的笑意,若有又似无,眸光朝我一掠,“侍郎是在替我担心么?” “你这样敌暗我明,自然是让人……”我转头摸了杯茶水,低头喝茶。 他嗓音里融开的一点笑意又刻意收了回去,“就听到这些?” “大概是。”我灌了几口茶水,解了渴,“然后你们就来了。” “不对……”谢沉砚回忆道,“还听他们提到什么殷国……皇子……” “殷国皇子不大好对付比较让萧老匹夫苦恼……”我转头问谢沉砚,“砚台,饿了没?要不就在我府上用饭?” 谢沉砚猛然记起什么事,突然站起来,“险些忘了……我还要扫街去……” 梅念远抱着一个木匣上前,“谢大人一起将砚台带回去。” 谢沉砚不接,转身用脉脉的眼神看着我,“小墨不要收萧家的聘礼,他们没安好心,我先走了,扫完大街就来看你。”说罢,他无视我家总管,径自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总管送……小龙送客……”我吩咐道。 梅念远在旁边抱着木匣,手一动,匣子颤了几颤,慌得我一下子从椅中站起来。他沉潜的目光瞟向我,“看来,大人很是心疼这块砚台。” “这可是……能升值的……”我神色紧张。 “若是我不小心,砸了这砚台呢?”梅念远不冷不热地看我。 我心肝颤了几颤,喉头动了几动,以十二分的凄苦状望着他。他看我几眼,最后将匣子搁到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长吁口气,坐回椅中,抹了把虚汗,“这么名贵的古董,不心疼才怪!” 一直在悠闲品茶的晏濯香突然向我看来,蓦然发问:“殷国皇子,是怎么回事?” 我摸杯子的手顿了一下,闲散道:“萧阁老突然忧国忧民关心敌国皇子的事情想要知己知彼大概也许。” “那侍郎可清楚殷国皇室的一些内情?”晏濯香神色略显高深。 “不太清楚。”我一脸好学貌,“晏大人请赐教!” 晏濯香娓娓道来:“殷国皇室纷争由来已久,殷惠帝留有十二个皇子,这十二个皇子在宫廷严格的教育中个个成长为经纶之才,尤其以大皇子和三皇子最为出类拔萃,最得惠帝喜爱。据传,惠帝曾戏言,若将来统一诸国,当以大皇子继位,以二皇子镇守汤国,三皇子镇守曜国。然而惠帝突然驾崩,并未留下传位遗诏,于是朝中势力出现分裂阵营,一方支持正宫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继位,反对方则支持梅妃所出的三皇子为帝,理由是大皇子生性暴戾,不如三皇子有仁爱之心,而且当初惠帝也多在人前斥责大皇子,称赞三皇子,不时表现过对三皇子非正宫所出的惋惜之情。” 我静静听着,“大概是殷国正宫皇后去世的早,才会有这些纷乱。” “也因外戚干政,造成许多大臣的不满,所以才执意清除大皇子与其舅父的势力,支持一无所依的三皇子。” “后来怎还是大皇子赢了?” 晏濯香嘴边牵出一抹笑,“大皇子心机深沉,为争帝位可不择手段,囚禁梅妃,逼迫素来孝顺的三皇子远离国土。” “这样……”我低眉看着茶杯里的水纹,“那梅妃现在可好?” “大皇子下令流放三皇子,命其不得返国,否则梅妃性命不保,不过……” “什么?”我手腕一偏,打翻了茶杯。 “似乎二人也有密约,只有一种可能,三皇子才能重返故土。”晏濯香起身取了方手帕给我擦去手上水渍。 我将衣上水珠抖了抖,将信将疑望着他,“这些秘闻,你怎知道?” 晏濯香将沾水的手帕摔到桌上,拿起我的手,送到我眼前,冷声道:“这茶水烫不烫?” 我看了看自己手背,竟起了几个水泡,顿时疼得甩手,“烫……” 他将我拉起来,“可有药箱?” “卧房有!” 我被拉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到了卧房,魂儿都快没跟上。晏濯香直接将我甩到床上,“药箱在哪?” 我眼珠还在飞速转来转去,将房间指了一圈后倒进了被子里。没多久,药箱被抱了来,我受伤的手被拉了出去,火辣辣的手背被敷上了一层凉凉的药粉,又被裹上了薄纱。 我脑袋埋在被子里,还觉得天旋地转,心口有些发闷,“晏兄弟,快去把我的魂儿找回来……” 接着,我被翻了个身,正面朝上,气息这才顺了些。有手指搭上我眉头,“青璃……” “我不是青璃……” “我的璃儿走失了太久,彻底忘了回去的路了么?”他微微垂头,睫毛遮下一片阴影在脸上。 “你的璃儿是谁?我帮你找找……”我爬起来,吐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忽地被他拉近了怀里,香气扑鼻,后脑被他手掌轻轻按住,来回摸索了一阵,“血瘀散了……你记忆恢复了没有?” 我身体往后一挺,退出他怀里,仰脸诧异地看着他,“啊……你是哪个?” “什么时候恢复的?”他一眼将我看透。 我坐在床边,据实道:“血瘀一天天散去,就一天天恢复的呗。现在差不多全部记起来了……” “全部?”晏濯香抬起一指,点到我眉心,指尖一股内力蹿入我额头。一阵刺痛感传来,我闪身要避开,被他另一手拉了回来,我依然左避右让,最后怒了,奋力往他身上一扑,扑到了床上。正得意间,天地一阵颠倒,竟被他压了下来。 我与他四目相对,双方眼睛里各有一个身影。他眼眸似昆仑巅的冰雪,万古不化,晶莹剔透,真是冰肌玉容,我被这咫尺的绝代姿容迷住了眼,呼吸都停了。 “你误闯神机谷,说自己叫青璃,是你骗我第一次。你说自己无家可归,是你骗我第二次。你说不愿与我分别,是你骗我第三次。你说不会忘了濯香,是你骗我第四次。”他面部逼近,气息逼近,“原来只是你生性好美人,那么此刻,你是否爱我一二?或者再骗我第五次?” 他埋头在我唇上重重咬了一口,我咬着牙关避开,侧过头,“晏大人你不要这样……” “如今,你连谎言都懒得再说了是么?”他气息再度靠近。 “如果青璃是我,我相信那时的自己没有骗你!”我急忙解释,两手也没闲着,这事情若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挣扎中一手拂落了枕头。 晏濯香按住我的手腕,忽然视线偏移,落到放枕头的地方,随后他送了我的手,拿起一物,神色一凝。我转头看过去,诧异地看到了白玉茶花发簪。 “男人用的发簪,谁的。”他视线落到我脸上,带些凌厉。 “我家总管……”我脱口而出,立即又闭嘴,深觉此事蹊跷。 “他的发簪怎会在你床上?”晏濯香手指间拿着白玉簪,指力一丝丝透到发簪上。 “不要弄断了!”我劈手去夺,他手上一让,避开了。 “你倒是紧张得很。”晏濯香面容又如冰雪一般,眸光一寸寸扫过发簪,发簪在他手中以一个即将毁灭的姿势竖立。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心口扑通,“晏濯香你要敢毁了它,我发誓你找不回你的青璃!” 发簪被扔到了我身上,晏濯香起身整理了衣襟,朝门外走去。我收了发簪到袖中,追了出去,“对了,你说的密约究竟是什么?” 晏濯香前脚出了房门,我后脚便跟了出去,一眼瞧见梅念远站在外面,忙住了口。梅念远目光将我从头审到脚,最后阴郁地将眼睛转到旁边去。我立即审查自己,这才发觉自己发髻凌散衣襟凌乱,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 晏濯香走出去几步,又半回身,似笑非笑,“你颈后的杏花依旧色泽鲜艳,看不见便可以当作不曾发生么?”说完,他衣袂飘飘地离去。 我转身奔进房中,扑向了桌台,扯开衣领,抱起铜镜,举到头侧,照不见,举到颈后,看不见。正急火攻心,见镜子里出现了梅念远,他走到我身后,拂开我头发,扯开后衣领,动作便停住了。 “有么?有么?”我急问。 他另找了面铜镜过来,往我颈后一照,我手里的铜镜中赫然出现了皮肤上的一朵杏花刺青,花朵以舒展的动态模样停在我颈后,花瓣还带有露珠,栩栩如生,那笔法除了晏濯香,不会有第二人。 铜镜从我手中坠地,碎裂。 “你们关系,果然不一般……”梅念远语声低微,放下手里铜镜,垂袖转身,出了房门。 ☆去国离乡,委身屈尊 我在房中发呆了许久,直到小龙来叫我吃饭,魂魄才重返人间。刚才的事情就如一场梦幻,红尘里窥见前世一般,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跳不出红尘,最让人无奈。 到饭厅吃饭,只有小龙来伺候。我无精打采地扒拉了几口饭,扔了筷子,“总管人呢?” 小龙脸上含愁,小声道:“大人又跟总管闹不痛快了么?他去后苑了,叫我来伺候大人吃饭……” 我擦了嘴漱了口,揣着袖子,出饭厅,拐去了后苑。 沿着屋角埋头走了一路,秋蝉还在树上叫得欢。后苑葡萄架浓荫下,空空正在一方石桌上布菜,准备妥当后,将筷子递给坐于一旁的梅念远,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怯声道:“总管哥哥,你尝尝我做的菜。” 梅念远提筷子吃了小口,又放了筷子,神思有些恍惚。 空空一脸紧张,揉捏着衣角,“怎么了?味道不好么?我……我毕竟做的不多……手艺可能还……” “嗯?”梅念远略略回了神,安慰她道,“哦,挺好。” “那你怎么不多吃……”空空有些沮丧。 “要不喝酒。”梅念远面上仍旧没有多少神彩。 第49节 “好!好!你等等!”空空风一般跑走了。 夏末初秋的风吹过葡萄藤架,飒飒作响,显得苑中一片静寂。梅念远青衫微扬,一手搭在桌缘上,两眼看着前方草地上追逐的蛱蝶,在发呆。 我远远看了几眼,矮身坐到屋檐下,摸出袖中发簪把玩。 很快,空空又奔了回来,抱了一个大酒坛,喜滋滋道:“总管哥哥,这是我藏的女儿红,幸好没被顾浅墨发现,不然我们就没得喝了。” 两人都用海碗喝起酒来,看得我直咽口水。 “总管哥哥平时不喝酒的,是有什么心事了么?”空空挨着梅念远坐下,巴巴望着他。 “谁没有个心事,你莫非没有?”梅念远喝起酒来比喝茶还利落,令我瞠目。 空空垂下眼睑,“我的心事可多了。” “譬如?” “半年后能否完成师父的考核,继承盗圣的名号,以后独自闯江湖。还有,以后怎样在京师做一件大案,一夜成名。还有,成名后要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出现,要不要让长安的少年公子们仰慕。还有……就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是温柔一些的好还是冷漠一些的好,是会管家一些的好还是会做官一些的好……”说着,空空不时抬头瞟一眼喝酒的梅念远。 梅念远随口应道:“果然挺多。” “总管哥哥……”空空摇着他手臂,半似撒娇半似嗔怪,“你有没有听人家说的后面的话嘛!” 梅念远放下空碗,抱起酒坛给自己倒酒,“后面的温柔冷漠?” “嗯嗯!” “自然是冷漠一些的好,会做官一些的好……”梅念远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女人不都是喜欢这样的么。” “可是……我觉得温柔一些会持家一些也蛮好呀!”空空热切望着他。 “哪里好?”梅念远抛了酒碗,摇摇晃晃起身,“她又不喜欢……” 空空要去扶他,被他推开。我远远看着他一步三晃地去了自己院里…… 我叹口气,从另一条道上绕着跟了去。 他进了卧房,也不关门,径直往内去了。我随后跟上,替他关了门,轻手轻脚绕到屏风后。见他直接往床榻上一躺,不更衣也不盖被,过了一会儿,寂静无声。 我走到上锁的箱笼前,摸出了袖里的钥匙,蹲□,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停了停,没去扭开,直接又取了出来。走到床边,替他衣物稍微打点了一下,拉过被子盖到他身上。见他酒晕上脸,想是醉得不浅。我将钥匙和发簪一起放到枕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他入睡,看得我也想睡觉了。准备起身,忽地被人拉了回去,力道直接将我拉得一头倒到枕头上,随后一只手搭上我腰间,入睡的人侧身将我抱住。 “总管……”我欲起身,将他喊了一声。 “既然只在梦里来,就留在梦里。”他含糊着说,将我抱得紧紧,眼眸的确也没睁开,似乎是在说梦话。 我躺在他硬硬的床榻上,枕着同一方枕头,嗅着女儿红的酒香和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打架,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飘着酒香的梦境的确叫人乐不思蜀,躺在一个温暖的所在,从来没有过的踏实。追逐着酒香,我翻了个身,梦里眼前出现了个大酒坛子,我大喜,两手将其抱住。居然是个软和的酒坛! 酒坛忽然发出了声音:“这个梦与往日不同呢……” 我应道:“嗯,不同,酒坛是软的……” “浅墨的触感竟跟真的一样……” “酒坛的触感比较奇怪呢……” 就这么着,抱着酒坛,不时喝一口,不时对几句话,十分满足地睡了过去。 黑夜来临,白昼轮流后—— 我欲翻身,左翻被堵住,右翻被拦住,心中十分不满,继续锲而不舍地翻身。旁边的一堵墙跟着动了动,浅睡中的我见有机可乘,使劲欲将墙推倒…… 软墙忽然有了意识似的,松动了,慢慢苏醒了…… 推墙大业告成,我满足地一个左翻身,将肉墙彻底推平在地,继而趴在躺平的肉墙上歇息,一条胳膊搭了上来,一条腿绕了上来…… 耳朵下传来渐强的心跳声,我忽然觉得这堵肉墙不寻常,猛地醒了过来,睁了眼,入目是眼熟的青衫,目光再往上,抬起脑袋一俯瞰—— 正对上一双看我的眼睛。 我眼皮跳了跳,“早。” “早。”他僵硬地回了一句。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你能把腿拿下去么……” 我转头往自己腿上一看,好像压在一个不太好的地方。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腿也收了胳膊,一个右翻身滚了下来,滚得有点猛,直接“嘭”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床上的人忙起身下地,把我扶起,愧疚道:“只是让你挪一下腿而已……” 我摔得眼泪花颤抖,“我有没把你压坏?” “……没。”他不自在地转过头,抱我到了床上,“你怎么在……” “这个……有点小缘由……不说也罢。我回房睡去,你接着睡。”我起了身。 梅念远坐在床边,看我一眼,“走回去只怕就没有睡意了,不如……你就在这里睡。” 于是我接着躺回床上,他在床边坐着。闭了会儿眼没睡着,睁眼见他坐靠在床尾闭目。我爬过去,扯了扯他胳膊,“这是你的床,你来睡,我回去。” 他睁眼望住我,将我拽住,“再待一会可以么?” 我垂头思量一番,拉他回床,自己贴着里侧躺了下去,他则在我旁边躺下。 睡了一阵,我又没忍住翻身,将中间的距离给翻了过去,然后发现再翻不回去,腰后有手臂给拦住了。 “那支发簪怎会在我枕下?是送还回来的意思么?” “不下心落下的。”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怎会再还回去,除非……” 怎么有那么巧的不小心,我没多问,也没问除非。“如歌怀孕了,给她安顿个好点的地方。” 抱住我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你去见过她了?她若说了什么话,你不要信她!” “嗯……” 我头顶的声音不放心地又加一句,“你真的不要信,我知道她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两年前阿竹是怎么失踪的?” “……我放他走的,他其实并不甘沦为男宠。如歌可是拿阿竹和其他失踪的男宠来离间?” “嗯。” “你信了?” “没有。” “为什么?” “只有顾浅墨骗别人的份,没有别人骗顾浅墨的份。” “……” “三殿下可是怕了?” 梅念远霍然起身,搭在我腰上的手也放了下去。我缓缓睁开眼,在枕头上望着他。他脸色转白,“你……” “这些年,你委身我府上做总管,若有得罪处,还请三殿下海涵。” “浅墨你……” “三年前,你我相遇西市,是偶然还是必然?” 他别过目光,“……是我安排的。” 我从枕头上爬了起来,头发垂落到被子上,我随手一绾,眼里凉凉笑着,“那时我不过是五品小官,三殿下怎么就挑中了我?” “你师出西圣,中过状元,每月被赐男宠,可见皇帝的厚爱。五品不过是暂时的。” “混了五年,我如今也不过是个三品,且被皇帝处处限制防范,三殿下恐怕押错了筹码。” 他换了目光落到我脸上,“我从西域浪迹到长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做过各种各样的买卖,看走眼的时候很少。” 我笑道:“这么说,三殿下很抬举我了,认定我顾浅墨会成为栋梁?” “成不成栋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西圣弟子,能接近皇权。” 我眼里笑意一点点扩散,“三殿下不惜屈尊做总管,接近西圣弟子,为的是窃取曜国机密,振兴殷国,重返故土,与亲人团聚。很感人!可如今被我说破,三殿下该怎么办呢?” “你可以不要叫我三殿下么?”梅念远眼里一点怒意,仿佛被人戳中了痛处,“晏濯香出现在你身边,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你会以不怒不火的笑容来面对我,浅墨,我知道你这样笑的时候是最生气的时候,我也知道自己惹怒你是早晚的事。你容不得身边人的背叛,不然你不会对千澜不闻不问,不然你不会对谢沉砚若即若离。但是,命中注定的事,无法更改!我只求这一天,晚一天是一天……” “不叫你三殿下叫你什么呢?” “叫我念远……我喜欢听你叫念远……” 我下了床,整理衣衫,他伸手帮我系衣带,我径直走了开去,散着衣带,歪着发髻。 “浅墨……这就到头了么?”身后苍茫的声音传来。 “解聘合约两份都在枕头下,你画押签字,留下一份即可。”我拉了房门,走出去。 迎头撞见在院里徘徊的小龙,他抽了口冷气,一把捂住了嘴,又努力要发出声音,“大、大人……我、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保、保证不说出去……” “有事?”我眉头一抬。 “萧阁老请大人过府商量婚娶一事。” “备轿。” “大人要用午饭么?” “不用。” 56顾郎嫁妹,九州有变 更衣梳洗后,我坐进了轿子,去了萧阁老府上。 一入萧府,才知我顾府名义上的铺张都是小巫见大巫。萧阶府上飞阁流丹,雕梁画栋,亭台楼榭,名花异草,无处不透着极致的奢华与享受。 站在精致的鹅卵石小径上,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腹诽这老匹夫的奢侈与富有。同是做官的,人家怎就这么有钱?还这么会摆谱,让仆人领着我一路参观萧府的壮观,而后再由一名仆从告诉我,阁老上朝议事尚未回府,让我自便。 “顾大人可先到后花园随便转转,老爷稍后便回!”年老的仆人给我做向导。 既然都来了,便这么着吧。我一路赏花看草,逛到了后花园。 一阵男女笑闹声传过来,点缀在凄凄芳草中。再走了一阵,十几个莺莺燕燕娇笑打闹着闯入我视线,好像在玩闹着避开什么人。我走入花阵,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被突然从几棵花树后蹿出的年轻男子合臂抱住。 “嘻嘻,抓到了抓到了……”眼睛上蒙着红布带且有几分姿色的男子兴高采烈地嚷嚷,抱着我的手臂拢了拢,突然略感奇怪似的将头凑近,“咦?是新来的丫头么?这感觉不太熟悉呢……香味没闻过似的……不管了……先来亲亲……”说着,嘟起红润的嘴朝我嘴巴上贴来。 我手臂一抬,折扇扇骨阻在他撅起的嘴巴上。 第50节 “哎呀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顾大人!快快松开……”领着我来的仆人急急忙忙来劝解。 风流公子一把拽下眼睛上的布带,瞪大了眼看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手臂不仅没松开,反倒轻浮地一手撩到我鬓边垂下的发丝上,轻佻地笑一笑,“什么顾大人?这分明是个美人嘛!” 旁边的仆人擦汗,“公子,这位顾大人正、正是叶小姐的表兄……” 风流公子愣了一愣,“表兄?”而后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那个出了名的断袖顾浅墨啊……” 萧府的仆人继续擦汗,“……公子快快松手!” 这风流公子不仅不松手,还往我跟前再蹭一步,嘴边勾着暧昧不清的笑,手上更加轻佻,从我头发丝延伸到脸上,拂了一下,“这么嫩,唇红齿白,纵然断袖,本公子也喜欢!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本公子?” 萧府的仆人要哭出来,扑上前去往外拽这风流胚,“使不得啊公子!顾大人是来商量你与叶小姐亲事的……不能胡说的!” 我将面前的风流胚扫视一眼,“欲做本官男宠的,已经排到了明年,萧公子有兴致,可以接着往后排。”说完,我几步错开,走出了风流胚的包围圈。 他搂了个空,又跟上来,巴巴望着我,“真的么?本公子也可以排队?” 我朝他阴恻恻一笑,“萧公子是要做本官的男宠呢还是要做本官的表妹夫?” 这个问题难倒风流胚了,他绞着手指思索,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十分踌躇似的。一旁的侍女丫头们都被他挥手散去了,连不放心的仆人也被他叱令退下了,就剩我和他。 我继续往后花园深处走,风流公子紧步跟上,“那个……冒昧问一句……叶小姐与顾大人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走到一丛木芙蓉旁,花叶下的土壤呈现一种奇异的色泽。我转头看了看风流胚贪婪的桃花眼,“其实这没有可比性,因为本质是不同的。本官是男人,本官表妹是女子,于是这倒要问问萧公子,是更爱男人呢还是更爱女人?” 风流胚挨到我身边靠过来,桃花眼挑了挑,“当然是爱女人了,不过,若是男人长得胜过女人,本公子倒也不拒绝断袖一回。” 我蹲到木芙蓉下,伸手到地上拈了几块黑炭渣,随口道:“贵府有人畏寒或者生病么?” “似乎没有……我若以后娶了叶小姐,还能经常见到顾大人么?” 我抛了黑炭碎渣,拍了拍手,站起身在木芙蓉下走了十来步,土壤里四处散着烧过的黑炭渣,量还不少。正处秋节,尚未入冬,若没有人畏寒或者生病,是不会大量使用木炭的。这么一来,心中便有了个猜测。 “顾大人?”风流胚趁我发呆的一小会工夫,靠近我耳边一声暧昧的低喊,热气都喷到了我颈中。 我侧让了一步,“令尊该回府了吧?” 腰上多了一只手,跟扭动的蛇似的,一路游走,“顾大人喜欢这些焦炭,本公子叫人送些到你府上如何?现在如此良辰美景,又有本公子风流倜傥,大人还等什么呢?不如……我们这就……”话没说完,我腰上就被推了一把,往后便倒。 风流色胚饿虎扑食…… 我仰倒的水平线与地面平行时,忽然弹起身,往旁一闪,风流鬼直接扑了个狗啃泥。 “本官有些小癖好,譬如蜡烛、木炭之类,公子若有意,来日方长。”我晃着扇子站到一旁。 风流胚从地上爬起来,本要发火,在我一个秋波暗送后立即转怒为喜,“蜡烛?原来顾大人也有这癖好?只是……木炭是个什么用法?” 我诡异一笑,“这个么……以后自会让你尝尝。不过,万不可使令尊知晓,否则……” 风流胚狠狠点头。 萧阶回府后,便与我展开了洽谈。老匹夫坐在高堂上,我坐在宾客位,捧一杯茶准备长久战。 “你我两家结亲,长安城议论纷纷,十分不妥,老夫原本不允。”老匹夫撸着胡须,一脸肃然。 “爹,孩儿非顾大人的表妹不娶!”萧公子拆台道。 萧阶瞪他一眼,“大丈夫何患无妻!” “不娶叶小姐也成,那就孩儿嫁去顾大人府上!”萧公子撒泼道。 萧阶勃然大怒,一掌拍案,“成何体统!” 父子二人展开了拉锯战,我喝了几杯茶,跑了几趟茅厕回来,二人还没完。趁着二人换气的空当,我插嘴道:“阁老您看时间也不早了,下官还赶着晚饭前回府先宠几个美人,这到底是娶不娶,您老给句话吧?” 萧老匹夫一袖拂落茶杯,“娶!” 打道回府,刚坐进自家花厅里歇息,小龙便袖了一张纸递过来。我随手接过,眼睛一瞟,正是今早给总管的解聘合约。 他已落了名画了押。 我将合约摊在膝头,低着眼睛看那上面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是端妍,三个字并不是一气呵成,中间很多断笔,颜色深浅也不一,续续停停的完成。 “大人,这是总管理好的账本和近几个月的开支预算,说是依着他的预算,府里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小龙又抱来一堆册子搁到桌上,“又说万一支撑不下去了,可以……” 我盯着合约纸,“可以怎样?” 小龙怯怯道:“总管没说下去,说大人会生气。” “他东西都收拾了么?” “没收拾什么,总管说空手而来便空手而去……这就么走了……” “走了?”我蓦地抬头。 “可能大概还没走出府,也许似乎该到了大门口……” 我起身将合约抛到地上,迈步出了花厅。 到了前院,刚拐过廊子,梅念远便在大门口回了身,与我望到一处。 “慢走。”我回转身,提步欲原路返回。 “大人……”梅念远低声唤着,跟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默然看着我。我抬起目光,看着他脸庞。这数年来,样子也没改,也许即便改了,也看不大出来。 “我也不是管里管外的总管了,以后你过日子须省着些……”他和言细语,如同往常。 “会的。” “饮食须节制,饮酒过量终会伤身……非饮不可的话,不要空着肚子……” “尽量。” “婚娶之事,可以取消么?” “不能。” “已经谈妥?” “是。” “……浅墨。”他忽然攥住我的手,情绪不太平复,“虽然我们注定是天枰两端的人,一步也不能跨出自己的地界,若谁挪动一步,天枰将覆灭。但是,你能否知道,另一端的筹码想要走近一步的心情?” “天枰?这比喻好。”我咧嘴一笑,“注定只能各自驻守原地……” “是我有私心,明知得不到还妄图更多,可能怎么办,怎么办?浅墨……”屋檐下,他一手抱住我,一手抬起我的脸,不留余地不遗余力地掘空我嘴里的所有气息…… 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攀着他手臂,重重一口咬到他舌头,血腥味在二人嘴里蔓延…… 结束后,我问:“疼么?” “你给的,怎么会不疼。” “那就好。”我大笑数声,踱步走了。 命人退还了谢沉砚的名贵砚台,又着人送了叶深水的八字去萧府合一合,最后定下成亲日期就在八月十五。 又写信给老狐狸,告之梅念远已不再是我府中总管,求他赦免打更一事。老狐狸给我的回信,笔迹虚浮无力,答应撤回打更的惩罚。 谢沉砚白日扫大街,晚上便来递拜帖,我一回也没接。倒是晏濯香,一直没再出现。我在府里提心吊胆了几日,常往屋顶上看,没见着人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府里一边准备俭省的嫁妆,一边听小龙汇报说殷国来了几位使臣,面见大曜皇帝,商讨边疆界限问题。三国的边疆问题,一直都是最犯愁的问题。 因三国之间隔着一座未央山,山上有座观音庙,据说很灵验,几百年留下的传说里,谁占据了观音庙谁就可得天下。历史上妙应了几回。虽说各国的臣民未必会信这些,但也希望图个好彩头。更重要的是,未央山是个制高点,军事上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锁钥地位。于是,边疆未央山如何分割问题,就是扯也扯不清的问题。 扯不清,还要扯,就明摆着要点一点烽火。和平时期,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样能过,舒坦日子过够了,想活络活络筋骨,就要互派使节将这一问题写到外交国书上。 当使节互相走动时,也就意味着九州分裂的局势要有一场大的变动了。 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听得腻烦了,就让小龙讲讲有趣的事情。 “大人要听什么?” “市井趣闻吧,比如西市东市什么的。” 小龙双目放光,“西市如今热闹了呢,大人知道么,自从总管去了西市后,那里的铺子都争相聘请我们总管过去做掌柜呢!说是能给顾浅墨这败家子管家而数年不破产不抵押不被查封的人,必是理财高手……” 我翻着府上账本,银钱所剩无几,不禁托腮想,还是赶紧嫁了表妹吧。 八月十五说到就到。 据说萧阶宴请了京师所有的官宦人士,迎亲队伍能够从朱雀大街一端走到另一端,当迎亲的轿子落到顾府大门口时,我身着大红的袍子在门外点燃了爆竹。唢呐声中,我迎进喜婆。 从我家廊子上,款款走来红衣嫁娘…… 57☆西市跟踪,见与不见[vip] 空空扶着红衣嫁娘,一脸喜洋洋地走到我跟前。我接过新娘的手,再转送到迎亲的萧公子面前。新郎倌一双桃花眼恨不得穿透新娘头顶的红盖头,直窥美色。 我咳嗽一声,将新娘子的手放入他手中,肃然道:“望萧公子以后好生待我家表妹!” “一定一定!”萧桃花暗中扯了我一片衣角,低下嗓子道:“顾大人何时再来我家?” 我高深一笑,“来日方长。” 新娘子上了轿,新郎倌上了马,锣鼓爆竹再度响开,迎亲队伍有条不紊地离开侍郎府。 忽然,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唢呐声也歇了,轿子也只得先落地。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探头张望。 “怎么回事?有人抢亲?” “据说是谢大人!” “什么?谢大人敢抢萧家的亲?” 我在后边忙抬头,从重重人海望出去,依旧是人海。前方开始骚乱,人挤人,人撞人,人拦人。涌动的人潮一层袭一层,海浪一般,我被某个壮丁一推,直奔墙根而去,“啪”的一下整个人贴了上去。 耳边听得萧桃花对抢亲的人大怒道:“谢沉砚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老爹与我老爹过不去也罢了,你也要与本公子为难么?” 某个熟悉的声音哀凉又悲愤,“聘礼是我先下的!” 萧桃花冷笑,“下聘一事还分先后么?本公子财大气粗,聘礼殷厚,才被顾大人允下婚事。” “我要亲口问小墨!” “你、你干什么……轿子里的是叶小姐……” 我深感事情不妙,从墙上滑了下来,一步挤入了人群,刚张口,“我说……” 队伍中心一阵骚乱,人潮再度涌动,一波又一波,又一个壮丁被人潮拍到了一边,壮丁来势凶猛,再将我撞得贴回墙上…… “小墨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姓谢的你放肆!这是我娘子叶小姐!” 第51节 轿中新娘用温柔的嗓音道:“奴家大喜的日子,什么人来搅局?”声音不大,不太能辨别与我声音的不同。 “小墨……真的是你么?”谢沉砚无限沉痛。 “奴家乃叶氏。” “小墨……叶小姐……你真要嫁与那姓萧的混账么?”谢沉砚嗓音里愈发悲凉。 “还请谢公子不要随意诋毁奴家夫君。”轿中人不带丝毫感情。 我再度从墙上滑下来,见谢沉砚被萧桃花推到了一边,花轿重新抬起,奏乐也更加喜庆。 喧喧闹闹中,迎亲队伍离开了侍郎府前的小巷子,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子以及……墙边颓然坐下的谢沉砚,手里拿着一只古旧的砚台。 我踏着众人踩过的痕迹,走到他面前。他低垂的目光见到我的一片衣摆,缓缓抬起凝滞的视线。 一愣,一呆,震惊从他眼里划过,“小墨?” 我蹲□,“砚台你又来做什么?” “小墨你不是……” “嫁的是我表妹。” “可是……” “你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我站起身。 谢沉砚跟着起身,“小墨,你要做什么,我能否帮到你?” “不要再来找我。” “……我哪里做得不对?”嗓音里有些淡淡的哀伤。 我只得转过身,望着他,“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砚台,你我不能同路,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不再看他的反应,我快步走出了巷子,心下一片凉意。 刚转过巷子,迎头撞上一人,“晏大人?” “顾大人如此心神不定,所为何事?”晏濯香身着淡紫的衣衫,站在我跟前,高出我两个头。 我退开一步,平静道:“刚嫁了表妹,心中小有伤感而已。” 晏濯香轻描淡写一笑,“侍郎怎落了单?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么?”他朝巷子转弯处看了看,有试图拐过去看看的架势。 “那个晏大人,我有些事情同你商量……”我将他胳膊扯住。 “什么事?”晏濯香由着我拉扯,随我一同继续往前走。 我左右看看无人,小声道:“我怀疑那个国师在萧阁老府上藏着。” “可有证据?”晏濯香并无惊讶的表情。 “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我打算今晚去探一探。”我晃着扇子思忖。 “侍郎的意思是,着我同行?”晏濯香洞悉的目光将我一扫。 我嘴角动了动,嘿嘿笑道:“濯香就是聪明。” 晏濯香却微微蹙了蹙眉,“侍郎若早些说,我也不与那玉生烟约着今夜了。” 我脸上的笑收不回来,遂成了干笑,“咳,无事无事,我身手了得,一个人夜探阁老府倒也使得,使得……” 晏濯香脸上淡淡的,无过多表情。 二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市入口。嗅着蔓延而来的市井气息,我有些举棋不定。 “侍郎这是要去哪里?”晏濯香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拿扇子戳了戳额际,断然转身,“走岔了路。” 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胳膊,“心随意想,随性些好。”说罢,他一步踏入滚滚喧嚣。 西市珍宝迷人眼,各色客商接货繁。金银纸券流如水,几人能笑万贯缠。 抛货收银,看起来都是那么简单,真正能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我感慨着世间万事不易,晏濯香已飘进了一家茶楼。我仰脖子一看,匾额高雅,涂漆讲究,只怕价格不菲,探手入袖,一文未有。 打定了没人请绝不喝的心思,走了进去。 晏濯香已坐到了一张正对外街的桌子旁,接过小二送来的茶水,洗了两只杯子。 小二瞪着眼睛,“客官,本店茶杯绝对干净!另外,本店茶水是用来喝的!” 晏濯香充耳不闻,继续冲洗杯子,一遍两遍三遍…… 小二红了眼,我担心他要将手里托盘劈到某人头上,遂立即上前,一把抢过晏濯香手里一只杯子,自己也坐到了一条凳子上,“赶紧上茶,口渴得紧,不过话说回来,这茶喝不喝也没什么要紧……” “我请。”晏濯香终于停下了洗杯行径。 “自然,喝一喝也没什么打紧。”我放下手里杯子,打开折扇,淡然扇风。 小二没甚好表情地问,“二位客官要什么茶?” “祁红。”晏濯香道。 “……本店没有。” “绿雪。”晏濯香道。 “……本店没有。” “白毫。”晏濯香道。 “……本店没有。” “雀舌。”晏濯香道。 “……本店没有。” 晏濯香还要继续开口,我“啪”的将茶单打开在桌上,扇子一角指到上面某个地方,“一壶绿茶,谢谢!” “马上送上!”小二表情扭曲地走了。 茶楼里其他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我拿扇子遮脸,不与某人交流一句,只当是路人。不过很快,众人的目光就被外面街上的一行人给吸引了去。 不同于一般异域人的服饰,那三人的蓝色服饰不是本国,也不是西域,而且在长安绝对少见。众人窃窃私语。 ——“那些是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在书上见过,却也记不大清了,只好转头看晏濯香。 “殷国使节。”他目中平静地看了眼外面。 “敌国使节,还这么招摇过市。”我嘀咕。 “也许……是在故意等人来寻呢。” 小二送来绿茶,晏濯香喝得勉强,我也喝得敷衍。两人杯里都剩着一大半,纷纷放了茶杯,起身离了凳子。晏濯香在桌上放了钱,与我一起出了茶楼,落着一段距离跟上殷国使节。 西市行人客商纷纷对那几人避让,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群中,有个青壮年抄起一把锄头就朝当头那使节奔了去,口里喊道:“天杀的殷人!纳命来!” 人群里尖叫声纷起,领头的蓝衣使节却不避不让,抬起胳膊一手握住砍来的锄头中断,一扯,锄头脱了青壮年的手。蓝衣使节将手里锄头当空一个旋转,锄头飞了出去,砸中青壮年的腰,将他击飞了出去。 青壮年痛苦骂道:“混蛋!” 部分群众去查看青壮年的伤势,部分群众激愤了起来,拦住三名使节不让走。 领头的使节冷笑道:“堂堂大曜,原来是仗势欺人。” 青壮年继续骂:“你们殷人残暴嗜血,猪狗不如!” 使节冷问:“此话怎讲?” 青壮年哭诉:“我赵二牛父兄来往西域长安做买卖,去年绕行未央山时,被殷人这帮禽兽不如的杀人越货!” 使节道:“未央山下,你们大曜打劫我们大殷子民的盗匪比比皆是,这个账怎么算?” 人群静了一静,有人道:“未央山下尸骨累累,众所周知,边界互相打劫杀伤年年如此,却没人管!边疆官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往朝廷报。再这么乱下去,早晚打起来!” 使节道:“我们出使贵国,便是来商讨边境问题,还两国百姓和平。” 众人也都知道这冤仇由来已久,一时也辨不清谁对谁错,见赵二牛只是扭伤了腰,便也没再跟使节们为难,放了他们过去。赵二牛捶地痛哭,依旧叫骂,旁人只得劝解。 我叹口气,“原来边境还有这样的事情,我竟一直不曾听说过。” 晏濯香道:“囿于朝堂,你看到的永远是盛世气象。” 继续跟踪使节,西市人多,无比杂乱,我怕看走眼,一步紧一步地赶。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那领头的使节忽然毫无预兆地猛然回身,我暗道糟糕!晏濯香霍然侧身,从旁边一个摊上取了一支步摇簪入我发髻,深深凝望于我。我只得与他对望,款款一笑…… 卖发饰的摊主是位年轻姑娘,见到此情此境,不由尖叫一声,再双手捂嘴,“断、断、断……” “步摇怎么卖?”晏濯香笑问。 “三、三、三两……”摊主姑娘声线颤抖,面色绯红。 晏濯香从袖中取了纹银递过去,再一手牵了我走。摊主姑娘手里的纹银啪嗒落了地,嘴唇颤抖,“你妹妹的呀!老娘算是见着了一回!” 硬是憋着被晏濯香牵着走了一段路,手心都是汗,我收回手,“怎么办,跟丢了。” “你大概没学过跟踪术。”晏濯香轻松地寻路。我在后边跟着,一把摘下了发髻上的步摇,扮作男儿身却作红粉态,在旁人看来便是一个男人头戴女人发饰,本官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出了西市,见那三人进了一家波斯寻乐所,我与晏濯香则进了斜对着的一家酒肆,观察对面动静。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那家波斯店的门前。 一身浅蓝的布衣,平平常常,那举手投足的习惯,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朝四周扫视了几眼,目光如电。 我低下头,将眼睛埋进酒杯里。 “他进去了。”不一会儿,晏濯香在旁道。 我抬起头,捞过酒坛斟酒。 “他们会面,我们在这里饮酒?”晏濯香看着我。 “老子忽然想喝酒了,怎地?” 58☆巧扮胡姬,沦为女仆[vip] 晏濯香夺过了我的酒坛,“有个好地方喝酒。” 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拉出了酒肆,来到一家小旅馆。他到柜台前,掏出银两,对老板娘道:“一间客房,一刻钟。” 第52节 老板娘视线从晏濯香脸上转到我脸上,顿时了然一般的微笑,极具深意,“我看你们可以一个时辰。” 晏濯香浅淡一笑,“一刻就够了。” 老板娘拿出一串钥匙,非常热情地亲自带我们上楼。拿钥匙开了一间房后,晏濯香拉着我入内,老板娘倚在门口,眼珠骨碌转,笑道:“二位客官可有特别的嗜好么?本店附带租售一些有趣的物事。” 我随口问道:“是什么?” “蜡烛、皮鞭、麻绳……” 我咳嗽一声,挥了挥手,“不用了。” 老板娘终于肯走了,晏濯香上前关门,我左右四顾这里并没有什么酒,不由心一跳脸一红,在晏濯香转身向我走近时,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退到了窗户口。他继续向我走来…… “你你你你……干什么……”我一把捂住自己衣襟。 他将我扒到一边,再将窗户打开了些,让外面的亮光最大程度的照射进来。 这这这是个什么癖好?我心中更加警觉。此时,他忽然拉我坐到窗口的床沿,我坐下去便立即弹了起来,跳开一步,义正言辞道:“本本官卖艺不卖身!” 晏濯香唇边游移着几缕笑,“再不快些,一刻时间就过去了。” 我威武不能屈,“休想!” 不由分说,他将我拽了过去,摁着坐到了床沿,一手轻轻拍着我脸颊,再扯了扯。我吃痛,愤然回击了一掌到他脸上,骂道:“无耻!禽兽!” 他视线幽幽落在我脸上,看我一副即将受辱的样子,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点了我穴道,“又不是第一回被你骂禽兽。” 我哀痛凄楚道:“本官一世清白就要……” 却见晏濯香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取出一条对折的锦带,打开后,里面有细针、金线、形似人肉的泥块、形似人皮的薄膜…… 我看得目瞪口呆。晏濯香身手奇快地取了几样在手,开始在我脸上填填补补…… 一刻时间不到,他将一面小镜子送到我面前,解了我穴道。我拿镜子一看,顿时呆了。镜中人高鼻深目,风情万种,是个完全陌生的异域女子容貌。 “这是谁?”我惊呼。 晏濯香一番收拾后,拉我出房门。下楼时,我拿袖子掩面。听见晏濯香与老板娘打招呼,那老板娘似乎见到我掩面的模样,不禁笑开,“哎哟,从没见着这么害羞的!” 出了小旅馆,来到波斯寻乐所的侧门处等待。我不知晏濯香在等什么,正要问时,见一个波斯姑娘拎了一壶酒向这边走来,看清她时,我又吃了一惊,我被晏濯香易容后的容貌跟她几乎一模一样。 正满腹狐疑时,晏濯香已走向了那个波斯女子,笑容温良地问:“请问姑娘是这里的胡姬么?” 波斯姑娘愣了一愣,才答道:“是。公子是?” 晏濯香又笑了笑,抬手飞快点中那女子的昏睡穴,还假惺惺加一句:“借姑娘一用。” 我已明白了这厮的打算,没多久,我便与这波斯女子换了装。我顾虑道:“样子可以借用,但声音怎办?” 晏濯香往我嘴里拍进了一粒药丸,我一吸气,咽了下去,事发突然不由哽了一下,“什、什么东西?” “方才已听过她的声音,这药丸可改变你的嗓音。” 我一肚子疑问,“晏濯香你会易容术?” “会是会,但不会轻易用。” “你认识这胡姬?怎知道要扮成她的样子?又怎知她会从这里路过?” “不认识。方才在酒肆,见她手里拿了铜钱出门。胡姬被允许白日外出,无非是帮客人沽酒,不过她却没来我们所在的酒肆,想必是被客人指定了别处。附近只有一处高档酒家,女子脚程往返一刻时间足够。”晏濯香将波斯女子买来的酒放入我怀里,“你家总管刚进去没多久,胡姬便被遣出沽酒,你可直接将这酒送到殷国使节所在的地方。易容只可维持十二个时辰,你见机行事。” 我抱着酒壶,穿着露了半截肚皮在外的衣裙,就这么被推进了波斯店。 一入店内,异域歌舞便将人搅晕,人头攒动,笑语喧嚣,好不热闹。我一步没动便晕了头。 “小蛮快些,客人都等急了!”一个中年大叔拉着我胳膊,穿过人群,来到西侧一处较为安静的半包厢,将我推了进去。 我直接跌得跪倒在波斯毯上,你爷爷的真不知道怜香惜玉。我揉了揉膝盖,怀里的酒壶就被人夺走了。 “这就是三殿下要的刘伶醉么?比波斯酒还要好么?”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西市那领头的使节,将手里的酒壶打量了几下,拔了壶塞斟酒。 这间半包厢三面实墙,一面是朝外的出入口,只垂下一面垂帘,地上是波斯出产的华毯,波斯毯上架着一张矮几。一边跪坐在三位使节,此时都已换下了外面的异国服饰,穿着寻常的长安百姓服饰。矮几另一边,我抬头目光一扫,梅念远执杯看着手里的酒液,眉目清泠,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 “陛下托臣等看望三殿下,让三殿下不要担心梅太后,梅妃已是太后的身份,与穆太后姐妹情深,地位尊贵已极。”络腮胡须的使节殷勤笑道。 梅念远神思动了动,转了视线看着他,眼底的忧虑层层叠叠,却无法流露出来,“我母亲身体可好?” “梅太后身体一直欠佳,想必是日夜思念三殿下,忧心成疾。”白脸使节深意地看着梅念远,“所以殿下还是早日完成使命回国,母子团聚,皆大欢喜。” 梅念远握紧了酒杯,指关节发白,“照顾不好我母亲,就不要指望我给他重要的消息。” 三位使节互相对视,领头使节马上和声道:“这个自然!三殿下在这边还有什么需要么?钱财,女人,地位,缺什么,陛下吩咐一定要为三殿下准备周全!” 梅念远冷笑,仰头喝下杯里的酒,“我不稀罕他的施舍。” “陛下也是念及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梅念远失笑,笑得肩膀颤动,“手足之情……” 三位使节陷入尴尬的氛围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为了缓解不和谐的气氛,离我最近的络腮胡须使节一眼瞅到我,将我拉到他膝盖上,粗糙的手掌摩挲到我光溜溜的肚皮上,“这胡姬长得不错,也还乖巧,听我们说了这么多,有什么感想么?” 我忍着痒,扭捏了几下,“小蛮听不懂。” “听不懂还听得这么入神?”肚皮上的手掌渐渐有入侵的态势,往我短小的上衣里钻。 我甩开他手掌,嘿嘿一笑,跳下他膝盖,却不妨跳入了白脸使节的范围内。这小白脸依样学样将我抱上膝盖,一手捏上我脸皮,“听说这里的规矩是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说出去,不然要被割舌头的,小美人怕不怕?” 我忙不迭点头,“怕!怕!”同时挣脱他的手,再捏下去,恐将我易容捏坏。 “好乖,来,亲一口!”小白脸凑过嘴来。 我也学着捏上他脸皮,一手捏一边,赔笑道:“亲小蛮是要额外付账的。” “这么淘气!”小白脸居然来了兴致,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塞给我,又要来亲。 我将银票塞进他嘴里,挣脱着跳了出去。这回,被领头使节捞了去。 “小美人要多少银票大爷都给,先给我们主子伺候好!”说着,将我推到了对面。 我一头撞到梅念远手臂上,滚落到一边,他也没伸手扶一下,自顾自喝他的酒,对我完全视而不见。三位使节又尴尬了,领头使节对我使个眼色,意思是攻下这个堡垒要多少钱大爷都给。 我壮了壮胆,爬起来,抱着酒壶给梅念远空了的酒杯斟酒,清了清嗓子,“刘伶醉,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梅念远眸光一动,转过视线,这才落到了我身上,在我脸上逡巡许久。 我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心道该不会被认出来了吧?认出来的话,这人可丢大了! “这位大……大哥……”我斟酒的手都颤了颤,面上笑得十分勉强,“看……看什么呢?”我作羞涩状。 他终于收回了视线,神情寡然,“抱歉,方才有些错觉。” “错觉?”我胆战心惊地剥着一颗葡萄。 “姑娘有些像一个故人。”他低头看着酒杯,眼梢带着一丝瑟瑟的笑。 我强抑着加快的心跳,将葡萄剥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不知接下来再该怎么办。对面的三位使节深感欣慰地看着我,那意思似乎是碉堡有所松动,须赶紧趁热打铁,事后大爷有重赏。 “是个什么故人?”我往他身边凑近了些,拿过他手里的酒杯,送到我嘴边喝了一小口。 他目光立即被我这举动给震了震,看着我留下淡淡红痕的杯口,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喝这杯酒。也许是顾忌着对面的三人,也许是不想对人言,他没有回答我,却问:“姑娘是波斯女子,从异国而来,可是受过很多苦?” 我想想,有道理,遂满目凄楚地点头,“这一路的辛酸……只有小蛮知道……”的确只有小蛮知道,我却是不大清楚的。 梅念远目中满是同情,似乎想到了自己半生的遭遇,“是很小就离开故乡的么?” “十三岁就被父母给卖掉了。”我泫然欲泣,想象力十足地编起了凄惨身世,“十五岁就接客,小蛮不从,被主人吊到房梁上打了半宿,险些死去,第二日拿冷水泼醒后又继续鞭打,小蛮实在扛不住,只好委曲求全,答应接客。十七岁的时候,和一个少年相爱,被主人活活拆散,又被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如今十九岁,再也不对这世间抱有什么幻想了。反正我们这样的身世,是不会有人看得起的……” 梅念远听得神色哀戚,连连叹息,一把拉起我,断然道:“我买下你,以后你不会受苦了!” “啊?”我惊得无语。可是我今夜还要刺探阁老府,你怎么可以买下我? 梅念远出了包厢,去找老板商谈我的身价了。我呆在原地,三名使节异常兴奋,拉着我窃窃私语。 “姑娘,先跟着他,我们以后会跟你联系,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嗯嗯!他给你多少钱,我们保证会加倍付给你!” “这事不能让他知道,一定要让他绝对信任你!” 恢复“自由身”的我同梅念远一起出了波斯店,我朝斜对着的酒肆瞟了一眼,对掩在人群中的晏濯香说出唇语。 “姓晏的,你大爷的!老子被人买了,要做奴仆和双面间谍去了!” 59☆手稿印心,真迹寻情[vip] 梅念远的住宅靠近西市,但在一处较偏僻的地方,自带一个简朴庭院的两层小楼,外面看着很是普通,融嵌在寻常居民区,泯然于众。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小庭院,这里虽不如我顾府开阔大气,但布局经营倒也有些格调,穿过院子,进入主屋,几张桌椅几幅字画几个花瓶,摆设一律从简。正四处打量着,他倒了一杯茶过来,温言道:“这里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吃穿用度倒不必担忧,你需要什么跟我说,以后慢慢添置。” 接过茶杯,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却听他又道:“小浅……” 我当即喷出嘴里的茶水,呛得咳嗽,带着眼泪花急忙看他,“我、我叫小蛮……” “现在开始你叫小浅。”梅念远眼里笑了笑,依旧十分温和。 “为什么?”我心跳加快,满腹狐疑,不可能被认出来吧?晏濯香的手段我还是信得过的。 梅念远移开目光,似乎带有淡淡的感伤,落到了透过窗棂的阳光中,“有些感觉比较像……我既然赎回了你,改个名字还不行么?” 我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感觉不像呢?你还会同情我赎了我么?” 他稍加思索,眼神柔和地落回我身上,“姑娘的身世让人心生同情,无论你像与不像,我都会尽自己所能还你自由,不过……也许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像,就要来你家?你、你要我做什么?” 梅念远唇边噙着璀璨的笑意,语调轻松道:“洗衣,买菜,做饭,扫地……” 我小小地咽了口唾沫,对未来稍稍作了一下展望,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思考不能。当终于挣扎出这场凄惨的展望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那个叫小浅的跟你有仇?” 梅念远眼里的光华一下子消失了,略略暗淡了下来,几不可察地叹气,“哪里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一点寄托一点念想罢了……骗人骗己而已,想那么清楚做什么……” 似乎是被他语气所感染,觉得他身上被一片散不去的伤怀愁雾所笼罩,周边氛围也附带上了几层阴郁。我放出几寸刺探的目光到他眼里,那浓到化不开的伤情别绪将我淹没,不由自主一手就拍到了他手臂上,“看开些看开些……” 他将目光一收,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 “先生——”这时外面跑进一个小童,气喘吁吁,“我打听到了——” 梅念远向小孩走了几步,面上关切又生生压住,“打听到什么了?” “侍郎嫁妹,阁老府上好生热闹,好些大官儿,穿华丽衣裳的送各种彩礼的,狗蛋从没见着这么热闹的呢……”狗蛋兴奋地描叙。 显然没到梅念远要听的重点,他微微蹙了下眉,截断唾沫横飞的孩子,“看到花轿了么?看到新娘子了么?看到侍郎了么?” 狗蛋咽了下口水,“花轿好漂亮!新娘子的衣服也好漂亮!没有看到侍郎。” 听到最后一句时,梅念远眼波震动了一下,面上神采散了大半,状似自语:“她莫非……真的……”半晌后,他让狗蛋稍等,自己上楼不知做什么去了。 第53节 我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对狗蛋笑眯眯招手,“过来,姐姐问你话。”狗蛋看着我面生,咬着手指不靠近。我微笑诱道:“听话,这个先生会给你买糖吃哦!” 狗蛋眼里一喜,立即蹭了过来。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凑近他耳朵小声问道:“这个先生之前有没有让你去侍郎府门外打听消息?” 小孩面色犹豫。我捏捏他的脸,“有糖哦,姐姐给糖哦!” “有!”狗蛋一口道。 “是怎么打探到的呢?”我温和地问。 “有个哥哥告诉我的。” “那个哥哥长什么样?”我继续笑问。 “穿一身白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硬硬的长包袱,不知道是什么。”狗蛋回忆道。 楼上有响动声,我立即拍拍小孩的脸:“今天姐姐问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哦,明天姐姐给你糖吃!”我立即从椅子里起身,站到一个花瓶旁假意打量。 梅念远下得楼来,将一张帖子交给狗蛋,吩咐道:“一定送到阁老府上去,说我今晚便去道贺,记住了么?” 狗蛋点点头,看了看我,便跑了出去。 梅念远转身看着我,拿出些碎银子递给我,“去菜市场买些菜回来,另外,再买身衣裳换了,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于是,我揣着银子挎着篮子出了门,左右四顾不辨方向。 “往左手边走。”门内传来一句提点。 我沿着左手边的巷子走,边走边愤然:真是风水轮流转,主人轮流做,居然指使本官去买菜! 还指望晏濯香这个始作俑者会以某种神奇方式出现在我买菜的路上,然而等我逛到菜市场随便挑了些菜搁篮子里再返回,也没能偶遇这厮。到衣料铺子挑拣了一身现成的衣裙后,我往自己身上收拾收拾也就回去了。 梅念远将菜篮子里的菜都倒了出来一个个拨弄,我无所事事到桌边倒茶喝,坐下来歇息。 “小浅你过来。”那边传话。 我只得起身走过去,随他蹲下看萝卜白菜。 他拿起一根胡萝卜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这个时节,应该挑肉厚,心小,短一些的胡萝卜。” 我看着地上一堆的长长胡萝卜,不解,“为什么?长一些的吃起来不是更方便?” “短的比长的甜,你记住就行。” 我勉强点点头。他又拿起一颗白菜,讲授怎样挑选这个时节的白菜,让我记住,我又勉强点点头。 待一篮子菜讲授完后,我蓦然发现,依着他要的标准,我是一样合格的菜也没买着,顿觉尴尬难为情。 “想你平常也不接触这些,今天买不好没关系,明天再继续。”梅念远如此安慰道。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声如蚊纳:“嗯……”你爷爷的,还要买! “现在去做饭吧。”梅念远将一篮子菜收拾好交给我。 我沉痛地起身,进了厨房,开始做我平生的第一顿饭。 一个多时辰后,在我用水桶浇灭了第五次险些从灶下燃起的大火后,烟熏火燎地扶墙出了厨房,无力道:“饭做好了。” 梅念远从正屋出来,看到我的模样吃了一惊,随即又安慰:“以前没接触过做饭不要紧,明天继续练习。” 我靠着墙,默默蹲了下来。 梅念远对于劫后余生的厨房并没有多做点评,将我做的几道看不出颜色的菜摆上了正屋的桌上,再盛了两碗饭,喊我入座。我到院子里的井边洗了把脸,看着一盆清水转眼间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我倒掉盆里的水,进屋吃饭。 两人对坐,提箸开食。两双筷子同时凝固在了不可辨认的菜盘上方,迟疑了一下,梅念远先开了口:“这是……什么菜?” 我瞧了好一会儿,“土豆。” “哦。”他夹了一小片走,吃了下去。我并不下筷,暗自观察他神色。 只见,他咽了下去,眼眸一闭,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试探道:“味道……怎样?” 他睁开眼平和地看着我,“挺好。” 我放下心来,挑了一筷子到碗里,塞了几片进嘴里,嚼了两口,一股又焦又糊又涩的怪味席卷而来,我放下筷子奔了出去…… 到院子里吐了几口后,我艰难地回到饭桌,抬头见对面的人在吃米饭,没吃几口动作便放缓了下来。我狐疑地挑了口米饭尝,果然,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我含着嘴里的米饭不知怎样是好。 梅念远的动作只是有些迟缓,却并未停下,饭与菜他都在吃。见我坐着不动,他徐徐道:“是第一次做饭么?也还算好,你看,至少可以尝出胡萝卜的味来。须知一饭一菜都来之不易,不要浪费了。” 我分了三次咽下嘴里的夹生饭,扫了一眼桌上黑不溜秋的几道菜,颤声道:“是说……都要吃掉么?” 梅念远目光掠过来,露出一丝平常未见过的苍茫深邃,另有几分怆然,“如果你去过大漠去过边疆,就能知道有多少人空腹而死,有多少人连沙土都能咽下去。” 我心中一凛,眼睛有些酸涩,捧起碗吃了起来。 当饭碗菜碗都空了下来后,梅念远起身倒茶,一人一大壶,牛饮一般灌了下去,这才解了嘴里的焦糊味。 “先生去过大漠和边疆?”我趁着饭后休息的空当无意间提起。 “……嗯。” “怎么会去那里呢?”我满脸好奇地望着他。 梅念远眼里掠过一层暗影,转过目光看向外面的天空,“流放。” 我还想进一步探问,他忽地转过脸来,盯着我,缓缓道:“你还真像。” “什么像?” “好奇和打听别人的习惯。”他嘴角凝起一个笑。 “像那个真正的小浅么?”我眨眨眼,假想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得罪过你,是个自私小气鬼吧?好打听别人,是个长舌妇?” “不准胡猜!也不许瞎说!”梅念远语声一厉。 “难道是个好人?”我不由问。 梅念远略微沉思,“是个复杂的人,算不上好人,也不算坏。” “那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我锁住他的视线。 他神思一恍惚,嘴边无言,沉默了许久,慢慢吐出几句话:“天枰的两端,若平衡则两两相望,若失衡,则一方毁灭。平衡终要被打破……毁灭才是唯一的结局……” 我心中沉了下来,静静瞧着他发白的面容,念远,原来你已经看到了将来。 “晚上你自己吃饭吧,我要出去一趟。”恢复过来的梅念远起身上楼,“先给你收拾一个房间。” 我跟着上楼,见有三个房间,一个是他的卧房,一个是书房,另一个闲置着。趁他收拾房间去了,我溜达进书房,发现书房的窗口竟是临着西市大街,站在窗口至少能够极目半条街。我灵机一动,将自己换下的波斯女装的丝带挂到了窗口。 在书房转了几圈,忽然瞧见一堆书下压着一叠白纸,抽出来一看,我当即呆住。 这些,竟都是我的真迹!细看,都是我平日练字时废弃的纸稿。我记得都是随手扔到地上,叫总管收拾了送去厨房当火引。 正一页页看着,身后蓦地传来梅念远的声音:“看什么?” 我手一抖,纸页纷纷落地。他神色一紧,弯身一张张拾起,仔细整理好放回桌上,回头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这里的东西不要乱动!” “知、知道了。” 他又回身拿起那叠手稿,似乎不知道放哪里好,目光落到中间露出来的半截纸页上,可能是被那龙飞凤舞的狂草给吸引住,眉目间有些探寻的意味,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 “这个字一直都认不大出来……”他自言自语道。 我挪步凑过去,顺着他目光胶着的地方看去,小声道:“约莫大概是个远字。” 他一手拿着纸稿,一手将那中间露着的半截纸完全抽了出来,上面只有两个字,除去我帮他认出来的那个字外,上半截还有个字。 他白皙的手指落到上半截的字上,语气不可捉摸,“念?” 我心中咯噔一下。 他目光从纸上移到我脸上,深如幽海的眼神望着我,“这写的是念远二字?” 我稳住阵脚,面上浮起拿不准的颜色,“写得这么难看,不大好认。” “念字在别的纸稿上可以得到印证,我只是不太确定第二个字,经你这么一提,倒是越看越像。”他手握纸稿,眼眸深处亮起一点星光,如漆黑的海面上一点渔火,神秘宁静,又令迷航之人欣喜,“这么说,她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闭嘴不再答。 梅念远又一页页翻开手稿,嗓音压不住一丝丝跳跃,“这里面写的都是她平日爱吟的酸诗,没有旁人的名字,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摸了摸鼻子,“她兴许大概就那么随手一写吧,反正是练字么。” 梅念远并不接受这个解释,眸子亮晶晶地反问我:“你会随手写下不相干人的名字?一般随手写下的只会是一念便会想到的人。” 我淡淡道:“你老在她跟前晃,她是一念间就会想到你。” 梅念远嘴边勾起一抹笑,嗓音沉澹,“不管怎么说,她能在写诗的时候突然间想起某个人,就说明被她写下的这个人在她心中有些分量,说不定,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喜欢这个人的呢?” 我猛然被自己口水给呛到。 60☆美色当前,动心与否[vip] 梅念远没理会我的反应,还沉浸在自己的揣测中,面容瞬息万变,十分丰富,也不知道遐思已跑去了哪里。我在他身边咫尺之遥,将他神采收在眼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瞅着手稿上的墨迹,已想不起当时落笔的心情,但字里行间绝没有儿戏的意思。 “小浅识字?”不知什么时候,梅念远已收了自己的思绪,温和的目光注到了我身上。 我瞬时回神,笑了笑,“学过一些,不识字的话,沽酒也不会认坛子上的封纸。” “连草书也会认?”梅念远眼里笑得深了些,紧紧看着我。 我抬袖掩唇咳嗽一声,眼睛往地上瞟,“有些酒坛子上也写些草书……” “那可会写字?”他紧问一句。 “会一点……”我继续低头答。 “可否帮我个忙,誊一些账目?”梅念远嗓音柔和地请求。 我本能就要答个好,忽觉不妥,忙摆手,“账目看着眼晕,小、小浅怕做不好……” 梅念远没听见似的,移了笔墨到一张矮几上,又搬来一堆账册,并在矮几旁铺了一个软垫,示意我过去。我只得硬着头皮见机行事。跪坐到软垫上,一支笔就递到了我手中。他直接席地跪坐于对面,挽袖研墨,砚盒内缓缓流淌出浓浓的墨汁。 “先生怎不自己誊录?”我咬着笔杆,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誊得多了,自己也烦了。”他研着墨,目光从眼睫下投递过来,很是自然道,“买回小浅,难道连誊录的事情都不能做一些么?” 将笔杆咬出一个牙印后,我收了嘴,垂头,“小浅写就是了。” 提笔染墨,就着空白页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后,暗自查看他神色。 梅念远神色稳定,赞道:“落笔恣意,不受约束,大有可为。” 我继续写了第二个拐来拐去的字,他又道:“随心所欲,也不失为一种格调。” 第54节 我再接再厉地涂抹着横七竖八的文字,梅念远在对面看得颇为悠闲,不时出言夸奖。直到遇着了“繁”字,笔画太多,我理所当然地不会写,咬着笔杆表示自己很困惑。 “这个字是复杂了一些……”梅念远思忖了一会儿,起身到我身边,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写这个字。 他握着我的手,连带着毫笔,一起一落,一笔一划,在一张空白纸上练习,一气写了一列,由慢渐快。起初主要力道都在他手上,随后渐渐收了力,由我主导,在我即将旁逸斜出时,他再及时规正,倒也颇有意思,我唇角一勾,时不时跑偏一下。 忽然跑得离谱了些,手上也没有他的力道来纠正,我略觉诧异,稍微侧了下头,不想竟与他目光撞个正着。 “好玩么 61☆侯门深海,魑魅魍魉 夜色渐深,萧府后院灯火渐稀,树影层叠人语少,十分幽静。此际,只有我与萧公子错落的脚步声回荡在四周。 我抬头看星辰,以便记忆方位,“萧公子,阁老是住哪个院子?” “我爹习惯住最僻静的东院,离这里不远,所以这附近人少。他此刻定然是忙着应付客人,不会来这里,小墨儿不用担心。”萧公子嘴角越笑越风骚,眼珠左右滚动,一把拉住我拖进树影中,急不可耐道,“可想死本公子了,如此良辰美景,就不要问些不相干的人吧。” “且慢!”我拽回自己衣角,拂开他的爪子,“萧公子的新房在何处?” “西院,那里有人陪着新娘子呢,暂时去不得,我们还是这里解决吧!”说着,这色胚又要来扯我衣袍。 “慢!”我一扇子敲到他手上,不悦道,“萧公子这么心急不择席?要委屈本官与你来场露水鸳鸯梦么?” “那、那你说要怎样?”萧色胚急得挠头,一双手十分不规矩也不敢再动到我身上。 我横眼瞧了瞧他,嗓音清冷道:“本官是个讲求情趣之人,需三才聚齐方有那个兴致,萧公子若只是图个新鲜或是饥不择食,可另寻他人。”我挪步便要走出树下。 “依你!依你就是了!”萧色胚忙拉扯住我,观察着我神色,“三才聚齐是怎么个玩法?” “三才乃指天地人,也就是天道、人道与地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我摇着扇子,凝神静气娓娓道来,耳中隐隐听得某些声响。 萧色胚一脸苦相,抓耳挠腮,“说白了,本公子是在求欢不是求道,什么天地人,哪有一点情趣?” 我白了他一眼,“萧公子不懂触类旁通融会贯通么?天道在阴阳,在时序,在良辰;地道在刚柔,在风物,在美景;人道在仁义,在情肠,在赏心。现在有了天道良辰,也勉强有了人道赏心乐事,可地道风物美景在哪里?” 萧色胚愣了愣神,初步陷入了三才理论中,独自琢磨了一会儿,似乎也没琢磨通透,见我发问,一时脱口,“在、在哪里?” 我一合折扇,对着东北方夜空划了一片区域,“那边。”我当先迈步,往东北边院子行去。 萧色胚眼眸迷茫,神思恍惚地跟着我走。 深院只余天上洒下的星光,照得一院暗影斑驳,夜风凉得渗入骨缝一般,地上被掀起的落叶一阵阵往人脚边奔来。 “别、别再走了!”萧色胚紧跟着我,冰冷的手抓住我,语声微颤,“这里人迹罕至,兴许、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我爹说不准来、来这里的……” 被他这幅畏惧的神色一闹,我心头也有些发毛,“你府上怎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大户人家……谁没几个冤死枉死的下人侍妾?再说,这里人气少,草木深,夤夜阴气重,难保没个树精花妖……” 我咽了口唾沫,“你给我闭嘴!” 正当此时,重重暗影中忽地晃起一个灯笼,在夜风中飘飘荡荡,光影破碎。 萧色胚竟是个比我还胆小的贵公子,当下便瘫软到我身上,张嘴便要发出一声兴许能刺破夜空的惊叫。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架起他瘫软的身体,借着草木暗影的掩护,直直盯着那个灯笼。 待适应了那片光亮,才看清是盏琉璃宫灯,宫灯晃在持灯人的腰际部分,可见其衣色,乃是宫中宦官服饰。琉璃火下,还有个八角彩盒在那人手中。这一人、一灯、一盒,行在暗夜中,脚步却没有凝滞的迹象,显见是对地形十分熟悉。 粗略目测了一下那人的步速与距离,我敛息屏气,一手捡了颗石子,一手抓牢了萧公子,当时机到来,我一掌将萧家公子推出,一手掷出石子。便见他直奔持灯宦官,惊叫着将其扑倒在地…… 宫灯摇晃,宦官倒地,彩盒飞落木丛。我鬼魅一般窜过去,接住了彩盒,蹲到树丛间将其打开。 盒心,躺着一枚黑漆漆的丹丸。我心中一怔。 萧色胚已经从宦官身上爬了起来,惊魂未定,那宦官却识得他,不慌不乱道:“萧公子夜里走路还需当心着些。”之后便无多余的话,提着灯弯腰找东西。 灯火下,我终于看清此人面目,十分眼熟。 盖好彩盒好,轻放于草木中,我慢慢隐于暗影中。 宦官寻回彩盒,脸上神色这才松了一松,打开盒盖检查了一番,彻底放下心来,收拾了继续赶路,也不再理会萧家公子。 待他走远,四周也再无其他声响,我这才出来将萧色胚吓丢的魂魄唤回,再一手指向宦官消失的方向,问道:“那边是通向哪里?” “废、废弃的后门……”萧色胚一把抱住我,瑟瑟发抖,“阿弥陀佛,吓死本公子了……” “咱们另寻三才吧!”将抱住我的人拧了出来,“去你新房沾沾喜气怎么样?” 萧色胚原本在犹豫,经不住我几番怂恿,最后终于答应带我前去。 大红的灯笼挂在檐角,这里又是一番景象。不过因为是新娘子所在的喜房,周围倒也安静,没多少闲杂之人,只几个侍女陪在新房内。 隔着竹栏,望见里面的红烛与人影,萧色胚趴在我肩头,小声道:“可千万不要让叶小姐知道。”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本官给你一些忠告。”我转头笑了笑,“我那表妹不是好相与的,她是江湖中人,你平日还是离她远些好……” 正说着,忽见夜里飘来一个黑影,趴在窗棂上,戳了一根细管进去,凑嘴吹入一股青烟…… 我一手拍了萧色胚的穴道,令其出声不得行动不得,这才一纵身掠了出去,直奔那黑影! 黑影察觉有变,返身一柄飞刀扔来,我拿扇子挡掉,疾步上前,扇骨为刃,袭向黑影。黑影腰身纤细灵活,几度避开我的攻击招数。交手几招后,互相都是熟悉的武功路数,也就都有了些防备,一时难分高下。 从屋檐下一路打到屋顶,打得灯笼破损,瓦片横飞。 喜房内奔出两个尚未被迷烟彻底迷倒的侍女,脚步踉跄,扯着嗓子尖叫:“来人呐!有刺客!” 未多时,前院的灯火纷纷涌了来,宴饮的宾客也都赶了来,同时萧府几名护院也飞上了屋顶,不由分说,跟我过起了招。 “蓝色衣衫的是顾大人!不要伤了自己人!”人群中,谢沉砚喊了一声。 跟我交手的护院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封住我手脚,却同时也多多少少阻拦了一下黑衣人。不过很快就看出,那些护院分明是在护着那黑衣人,束缚着我。眼瞧着黑衣人一个旋身便要逃脱,我以退为进,假意后跌,扰乱护院们的身手,再趁人不备,一个侧飞,扑向了黑衣人! 黑衣人临危不乱,一把飞刀尽数甩出,我左避右让。忙乱中,只扯住了黑衣人衣带,某个物事被我扯得脱落。又一枚飞刀凌厉地袭向我眉心,我急速后退,不妨身后便已无路,脚下一空,直跌下屋顶。 一条白缎倏地飞来,在我腰身一缠,阻了下落之势。我眼见着黑衣人脱身,心有不甘,一个奋身挣脱白缎,欲跃上屋顶再追击,却忽视了自身功夫消磨了不少,一个没跃上,又跌了下来。 这回,再没白缎救命。 我直坠地面—— “小墨!”谢沉砚惊呼脱口。 即将着地时,一个身影奔了过来,欲将我接住。 这样的冲击力,只怕除了晏濯香无人可承受。我当空一个折身,改了着陆点,硬生生砸落到了地面。 “嘭”的一声巨响,本官着陆了。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浅墨!”欲接住我而没能接住的梅念远离我最近,当即冲过来将我抱起,四下查看伤势。 众人一一奔来,围着我七嘴八舌。 我十分疲惫地睁开眼,视线不聚焦,在众人的注视中吐出了一口鲜红的液体。 有几人面色瞬间发白。 我眼睛一闭,靠着抱我的人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还是在众人的视线交汇中,不过已经换了场地。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床边围着梅念远、晏濯香、谢沉砚与萧阁老。 萧阶夸张地吁了口气,“总算没事了!” 晏濯香、梅念远与谢沉砚纷纷对他投以冷淡的目光,冷得萧阶打了个寒噤,不明所以道:“难道不是?” 谢沉砚以下犯上十分不礼貌道:“不见得!” 梅念远俯身来看我,眉头拧得紧,对我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三。”我眼珠滚了滚。 他脸色一凝,说不出话来。 谢沉砚急忙凑过来,“小墨,我是谁?” “阿沅?”我眼珠又滚了滚。 他嘴角动了动,也说不出话来。 晏濯香看了看众人,忽地一手指向萧阶,问我:“他是谁?” “这是……哪位公公?”我眼珠一定。 萧阶眸色顿有肃杀之气。 晏濯香嘴边带笑,眉间神色舒展,“顾大人总算是醒了过来,阁老还是先招待客人吧,对了,听说令郎不见了。” 萧阶勉强客套了几句便出去了。 “小墨又失忆了……”谢沉砚沮丧地蹲在床边。 “侍郎爱玩些虚虚实实的毛病,你们还不了解么。”晏濯香走过来将我扶起,“她若不戏弄萧阁老,那才是真的失忆。” “从那么高摔下来,真的没事么?”梅念远不放心,看着我怵目惊心的红色衣襟,眼眸闪动,“你怎么能就那么跌到地上呢?” “小墨真的没失忆么?”谢沉砚眼睛明亮地看着我,很是开心的样子。 “只吐了小口血,还算好。”晏濯香手掌抵到我背心,渡了一些内力,“修为这么不到家,还爱做些鲁莽的事。” 我坐直了身体,将紧攥的手心摊开在被子上,赫然是几缕坠有金珠的红色穗子。 其他几人不熟悉,梅念远却是见过的,讶异道:“这不是你从前佩戴的美玉穗子么?” 我咳嗽几声,顺了顺气,“是我的穗子,屋顶上时从那黑衣人的衣带里扯出来的。” 谢沉砚想起什么来,“对了,这穗子我也见过,你那佩玉不是赠给了醉仙楼的花魁玉生烟姑娘么?怎么在黑衣人身上?” “今晚的黑衣刺客身手与上回我与砚台被绑架时的那个蛇蝎女如出一辙,我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同一人,濯香可去方才打斗的现场寻她扔出的匕首,看与上回炼丹炉现场她扔的匕首是不是一样。至于这蛇蝎女是否就是玉生烟,只有佩玉穗子似乎也不足以断定。”一口气说得太多,我又咳嗽了一阵,心思急转,“对了,记得上回我与砚台虎口脱险后,濯香当晚便去了醉仙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是去查证玉生烟身上是否有伤痕了吧?炼丹炉现场时,你故意放了蛇蝎女,但在她身上留下了伤,是早就有所怀疑了么?” 梅念远给我拍了拍背,柔声道:“别急,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 晏濯香面容淡淡道:“你倒是记得清楚。那晚我去了醉仙楼,也找了玉生烟,她手臂上却一点伤也没有,所以就没跟你们提这事。” 我眼眸一转,笑了笑,“只是不知,濯香是怎么能让美人更衣以便你查看伤势的?”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地,来更新~~~ 只是说到了最后的阶段,其实离完结还有一段路程要跋涉,俺不偷懒了,接下来争取勤更直到完结~~也许11月份就可以收尾啦啦啦~~然后就可以写新文了,一样会很萌很有爱哒(已然迫不及待袅o(&gt;﹏&lt;)o~~) 62☆勾结敌国,暗通款曲 晏濯香眼波一闪,深深望住我,“侍郎想知道?” 我咳嗽一声,摆摆手,“算了,你也是那醉仙楼的常客,这点小事估计不难办到。对了,你今晚不是与玉生烟有约么?” “约在喜宴之后。”晏濯香凝目思量起来,眉眼沉吟间有出尘拔世之感,“也许可以再查一查。” 第55节 “还要脱光人家衣服么……”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勾画起一幅香艳的场景,面上便笑得有几分戏谑。 “侍郎除了动些香艳的心思外,还能有其他智慧么?”晏濯香眼眸将我一扫,如视尘芥一般。 “再有智慧也比不得你神机谷少主嘛!连我师父都对你们神机谷避而远之,何况我这慧心不足凡心有余的人呢。”我嘻嘻一笑。 晏濯香面上是不以为然的神情,霁月清风的容颜在灯下如同凝了一层仙家光辉,“数百年来,神机谷以智慧评断天下事,无偏无倚。昆仑一脉以守护九州一统为己任,入世涉政。两派涉世的方式不同,却都是各凭机谋,本没有嫌隙之分。然而世代疏离,不过是人心生出的隔阂。一切派系之争,都无外乎狭隘的利益分割。” 我一把掀了被子,跳下了床,绝不输气势地与晏濯香对峙,“晏少主高见啊,就你们神机谷通透世事,别家就都是蠢才是不是?世代的嫌隙也都是别派的过错,你们神机谷都是超然世外,很无辜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晏濯香眼眸定到我脸上,依然一派清淡。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气得血液聚到了脸上,呼吸沉重,“难怪下山时,师父叮嘱我们,若是见着了神机谷的人,能离得多远就离多远,不要与他们论天下事……”话没说完,我眼前一黑。 “浅墨!”一直在身边的梅念远将我接住,又扶回床上,给我顺气。 晏濯香坐到床沿上,拿起我手腕皱眉把脉。我眼睛一睁,抽回了手,将头转向别处。 “小墨,喝点热茶!”谢沉砚端来茶杯,关切地递过来,“怎么就说到了派别之争呢?若都是为了天下为了黎民,何需计较手段的不同?” “砚台你不要被他堂皇的言辞蒙蔽,你是不知道他们神机谷的可恨!”我灌了几口茶水,平息了一下胸口的火焰,“当年我一个师叔便是在神机谷的蛊惑下暗算我师父,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便这么反目了,从此我师父对神机谷恨之入骨,告诫我们不准跟神机谷的人来往。神机谷盛产妖人,智谋无双,会看透人心,利用人心的脆弱,为达到某种目的不择手段。” 谢沉砚悚然盯了一眼晏濯香。 “最可怕的是人心,而不是智谋。”晏濯香不欲再与我辩论,“往事不提,今夜的事,你要不要听听?” “说。”我捧着茶杯眼睛一斜。 “不是说,不能与他们来往,不与他们论天下事的么?”谢沉砚嘀咕了一句。 “特殊时刻,也是可以变通的,所谓知己知彼,所谓合纵连横……”我对砚台附耳小声道。 “今夜我在东院……”晏濯香只当没听见我与砚台交头接耳的话,开始道出某些事情。 梅念远面上淡淡的,忽然从我身边起身,就要往房门外走。我腾出一只手扯住他袖摆,“念远,一起听听吧。” 他转头眸色复杂地看着我,嘴边凉凉地笑,“这么信任我?” 我微微一笑,收回手,不再看他,“晏少主继续说……且慢!这房间安全么?” “暂时还可以,萧阁老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寻事。”晏濯香在一张椅子上拂衣坐了,手里不知从哪里顺了杯茶,一派闲适的样子。 “那就快说!”我靠回软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汤国国师就在萧府东院,由萧阁老的私人别院做掩护,无人靠近。”晏濯香说完,品了口茶水。 众人一惊。 我从软垫上弹起来,顿时坐直了身体,紧瞅着晏濯香,“果然是这样!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的?萧老匹夫的私人院子连他儿子都不准靠近,必然是将那国师藏得十分严密的。” “堪舆术数,是神机谷最基本的修为。”晏濯香眼睛从茶杯上投我一瞥,“昆仑派应该也有涉及吧?” “那是自然!我当初便是花了整整三年的时光在这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掏出折扇摇了摇,又将折扇放下,眼神犀利地回敬过去,冷然道,“上次我来萧府议婚,借出恭之机,已大致巡视了一番萧府,并未发现异常的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 晏濯香继续品茶,“神机谷少主的手段,你不需要知道。” 我又要掀被子,被谢沉砚与梅念远一人按住了一只手。 晏濯香补充一句,“当然,仅从堪舆术数方面,也不足以断定神机谷便在昆仑派之上。玉虚子前辈只怕也是这个意思,才让自己高徒只研习了三年。” 顿时,我眼冒金星,脑门发晕。这厮不仅骂了我昆仑派,骂了我,还连我师父一起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身体一歪,俯在床沿,张嘴吐出数口血水。 梅念远按住我的手不由发抖,急急忙忙掏出手帕给我擦嘴,“他是故意气你的!” 谢沉砚慌慌张张给我递来茶水,“小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 “晏大人这是何意?”梅念远冷冰冰道。 “不让她把体内瘀血吐出来,只怕不好办。”晏濯香这才走过来,将我扳回床上,拿住我手腕把脉。 我虚浮无力地任人摆布,眼睛半睁半闭,却见砚台一脸忧急,梅念远满眼痛惜,用手指揩去我嘴边残留的血丝,“你从屋顶上掉下来,若让我接住,也不会伤成这样。”说罢,又转头对谢沉砚怒道:“那时你若不给我灌酒,我也不会让她涉险!” 谢沉砚也怒,“若不是你总妨碍她做事,她怎会让我给你灌酒?她从屋顶坠下,若不是你去接她,她怕伤着你,就不会当空再生枝节,摔得更重!现在,你怨谁?” 梅念远甩他一个冷眼,望望我,又望望晏濯香,“究竟怎样?” 晏濯香把完脉,依旧握着我手腕没松手,低眉道:“毛病是做事过于心急草率,总要拼个玉石俱焚,不知以退为进。” 我咳嗽一声,有气无力道:“晏濯香,我昆仑的堪舆不比你们神机谷的差!只是我总偷懒,没学好。无论堪舆还是武学,哪一方面你都不是我师父的对手,你可不要神气!” 晏濯香在我手腕上轻轻捏了捏,唇边游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自然,我修为如何能与玉虚子前辈相提并论?当年,他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时,我都没能从他手底过完三招。” 他浅笑戏语,似乎全是无心之言,听者却无一不是心口沉闷。梅念远与谢沉砚皆低首不言。 又提些记不得的前尘旧事,我将自己手臂从他手中收回,打破沉闷道:“继续说要事,我今晚也有发现。” 见我挣扎着欲起身,三人只得扶我起来,安靠垫,拉被子,送热茶。身边两人依旧忧急,晏濯香轻语道:“已经不碍事了,调养几天,吃些清肝火的草药压压火气便可。” “知道我在萧家后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见到谁了么?”我咬下半截话,看着众人,轻声道。 谢沉砚无比好奇地看着我。 梅念远也看着我,低声道:“你不是最怕黑的么,不可能独自一人去漆黑的后院吧,跟谁一起去的?萧公子?” 我眼睛一眨,“你不要跑题了。”我接着看向晏濯香。 他眼波一转,“内侍?” 我深感沮丧,窝进了靠枕,“晏少主,你不觉得有时候人笨一些反倒更可爱么?” “萧府有内侍?”谢沉砚神情一肃,“今夜喜宴并未见着宫里的人,按说圣上应该会遣人来道贺才对!不过话说回来,内侍怎会在漆黑的后院?” “你见过那内侍么?”晏濯香看着我问。 “你猜呢?”我怏怏然。 “既然你说自己有发现,想必是见过的吧。”晏濯香丝毫不理会我方才的劝告,眼眸渐深,思索在一瞬间完成,“近日圣上身体染恙,神思不济,不过也不应该不对人臣亲事表达贺意,而他却毫无表示,说明一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亲事的实质,二是有对他来说更有意义的事情牵动他的心思。所以不会是圣上宫里的内侍。” 我揉了揉脸,继续看着他推论。 晏濯香继续道:“侍郎作为外臣,入得内宫的机会并不多,认得的内侍除了圣上身边的也不会多。最有可能的便是沈昭仪希宜宫里的人。” 我托腮,“继续猜,希宜宫的内侍来萧府做什么。” “接引丹药。”晏濯香直追真相。 “沈昭仪与萧阁老有什么勾当?”谢沉砚听得频频皱眉,忧国忧民的心思又转动了似的,“内宫与外臣不得勾结,此事定是瞒着圣上,他们要做什么?” 晏濯香终于给了我一个显示智慧的机会,问我道:“你说呢?” 我清了清嗓子,视线凝在空中,“人皆言,色衰爱弛,尤其后宫,美人众多,如何挽住君心,是自古以来六宫妃嫔的亘古话题。沈昭仪虽有晋王一子,深受恩宠,但朝野皆知,赵淑媛所出的魏王比晋王更加贤明,有太子气。为保住长久的恩宠,稳固宫中地位,沈昭仪不得不另求它法。” 梅念远一直默然听着,未必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眼下他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参与过多的话题。谢沉砚也一分分明白过来,“难道……” 晏濯香对我示意,“继续。” 我低头啜了口茶,“再说萧阶。此人为官多年,且不说他早年做地方官的一些手段,便是如今,他一手遮天,朋党云集,早就引起圣上不满。再加上探花郎晏编修暗中搜集他作为人臣不淑的罪证,使得萧阶惶惶不安,竟勾结到了汤国国师,暗中炼制长生丹药。修道长生之事,在我国是议不上台面的,所以这丹药并不能直接进给圣上。通过沈昭仪之手,献与圣上,一石三鸟,各方利益都得到了安抚,才是萧阶进可得荣华退可得保身之法。” “圣上竟相信这些!”谢沉砚不由愤愤,“我怎从未听说圣上崇道?” “因为他病了。”我叹息,“世上哪个君王不图长生。只怕沈昭仪也没少在他耳边吹嘘一些长生的事情吧。” “病得可疑。”晏濯香接了一句。 我立即看他,“此话怎讲?” “前几日我去太医院探望某位同僚,言谈中不经意瞧见了圣上的药方。”晏濯香漫漫道来,似乎一切又都是无心之举,“五位太医开出的药方并没有特定病例的指向,我猜太医们也摸不清这病源。” “他们竟敢荼毒天子?!”谢沉砚不禁大怒。 “萧阁老又是怎样勾结上汤国国师的?一介阁老,与敌国暗通款曲,只怕不那么简单吧?”沉默的梅念远终于也开了口,面色也还是平淡,最后却道了一句令众人皆悚然的一句话,“圣上吃了丹药后,会如何?” 63☆夜闯禁宫,唐突至尊 这回,我终是掀了被子下了床,摸向了晏濯香,“令牌,借我一用。” “此时进宫?”晏濯香眉头一拧,避开了我的上下其手。 “老狐狸要是吃丹药吃驾了崩,这事可就大了。”我不屈不挠往他身上搜索,衣物滑不留手,香气四溢,温热的体温恰好缓解夜里我手上的冰凉。 他眉头再一皱,掏出令牌往我怀里一甩,人退后了几步,“这丹药也不是现在才吃,也不见得今晚就会出事。” “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嗑毒药吧!”我拿住令牌摸了摸,塞进袖内。 “你说是毒药,他便会信?”晏濯香倒是不紧不慢坐下,不过离我隔了半个桌子。 我还真没这个把握,但总不能跟他神机谷少主一样闲适地坐在这里听天命吧?只能见机行事了。见晏濯香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要送往嘴边,我凑过去抢过来喝了,一抹嘴巴,跟他道:“你也别袖手旁边,今晚你去醉仙楼看看花魁娘子,用什么手段你看着办。我这就进宫,悄悄地走,萧老匹夫问起来的话,就说本官耐不住寂寞逛窑子去了。” 晏濯香看着我,没说话。我见自己交代得差不多了,抬脚往外走。走到门边,忽然止步,回过身来望到梅念远身上。他也正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突然回头感觉意外。 “念远,可愿意随我一起?”我眼梢一弯。 他又愕然了一下,才向我走来,看着我的目光充满着不确定。谢沉砚一步也不落下,紧跟过来,“我也去。” 我想了想,没反对。 于是三人出了房间,绕到旁侧小径上,专挑人少的地方走。经过喜房时,我停步看了一眼,本打算今晚去跟新娘子打个招呼,被黑衣刺客一闹,只能改变计划了。 谢沉砚作为谢家少爷,成功地掩护我出了萧府,没撞着什么重要人物。梅念远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车,我踩着凳子入了车内,他们二人互相看着,没决定谁驾车。 两人看的时间有点久,我捞起车帘道:“再看,老狐狸都要往西天拜佛求经了。” 梅念远摸出一文钱掂在手中,“要字要花?” 谢沉砚眉眼一凝,“字。” 铜钱自空中落到地上,旋了几个圈,叮的一声躺倒不动了。二人搬了灯笼蹲到地上去瞧,再起身时,砚台一脸阴沉。 我一手撑住额角,“谢家少爷会驾车么?” 砚台扎好衣摆折起马鞭,见我这么问,不由精神一振,容光顿时焕发,“礼乐射御书数,乃儒家六艺,驾驭马车自然是学过的!” “那就好。”我缩回车内,刚坐好,梅念远便进来了,将手里小灯挂到内壁上,转身见车内空间狭窄,犹豫了一下,坐到了我对面。 四目相对,方觉此地委实狭窄。灯影憧憧,呼吸可闻。眼睛没处放,只好掏了令牌在手里瞅瞅。也不知道砚台在怎么驾车,车身左歪三次右倒五次,我暗自稳固坐姿不受颠簸,当终于不再摇晃时,长松口气,不妨此时竟猛地一颠,将我颠离了座凳,直扑对面。 梅念远顺势揽手将我稳住,一手放在我腰间抱得紧,呼吸就停在耳边。我喉中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忙拿袖子捂住嘴。 “颠得难受?”他眼里一片忧色,将我搂得更加紧。 我咽下喉中的腥甜,原想爬回对面,却有些没力气了。他身上也挺暖和,便这么偎着没再动。 “车里还稳么?”外头砚台忙中抽空问了一句。 “再这么颠下去,车都要散架,何况人!”梅念远毫不留情地打击了一句。 第56节 外头没声响了,不过渐渐少了些颠簸。 马车渐行渐稳,我欲回对面坐,梅念远初时没松手,我坚持要坐对面,他这才松开,扶我坐过去。 “浅墨……”他视线没片刻离开我,语声轻如飘絮,“还在怪我骗了你?” “各为其主,我不怪你。”我眸光往他脸上一扫。 “可我的确借你之便做过一些事。”他目光锁住我视线,灼灼然,茫茫然。 “我也是仰仗你才没有流落街头,这些年你也辛苦。”我靠在车壁上,觉得有些冷,将手拢进袖子里。 梅念远眸底浮起点点光芒,仿佛那些相处的吉光片羽最后一次闪现,“如果没有那些注定的身世,我宁愿只做一介总管。” “我宁愿一辈子呆在昆仑,不下山,不入长安。”☆我将眼一闭,耳旁风声,悄然入夜。 夜里入宫门,再拿出玉牌时,无人敢阻拦,一路长驱直入。 随手拎住一个巡夜的太监,我问:“圣上在哪个宫里?” “希宜宫。”太监将我拦住,“顾大人,您如今是待罪之身,无官无品,再夜闯皇宫可就难以开脱了!” 我将玉牌晃在他眼前,咳嗽一声,“多谢公公提醒。” 太监依然拦住我,十分无奈道:“圣上在希宜宫沈昭仪娘娘那里,顾大人这时候闯过去,算怎么回事?” 我一听沈昭仪顿时精神一抖,甩开老太监不再理睬,加快步子往希宜宫赶。梅念远与谢沉砚二人在希宜宫门前拉住我,最后一次问我,圣上会不会动怒?沈昭仪会不会与我为难? 其实这事得闯进去才知道,于是我便这么闯入了恩宠最盛的希宜宫。 一路太监宫女拦我不住,满宫喧哗。见到我的玉牌,她们也不买账,险些将这宝贝抢走。大概是到了沈昭仪地盘,除了老狐狸本人,没有任何东西能搁她们眼里了。这宝贝令牌若是被人抢走,指不定晏濯香怎么跟我讨债呢!为保险起见,我往自家领口内一塞,直没入肚兜,贴着了心口,冰得我打了个寒颤。 这下没了顾忌,我一路猛闯进内寝宫,太监宫女们皆不敢入内,只敢在外头压低了声音喊。 “圣上跟娘娘在寝宫,顾大人快快出来!” “顾大人,这可是死罪呀!” 人命关天,我懒得跟她们费口舌,提起衣摆就要一头扎进寝殿。帘子晃动,一双凤头鞋出现在了大理石地面上。我及时刹步,没撞上去。 “大胆顾浅墨!”一声厉喝,纵贯而来,委实有气势。 我两腿一软,差点跪地,抬头与沈昭仪对视,铿锵有力道:“草民有要事面圣,还望娘娘海涵!” “来人!”沈昭仪对着外头喝道。 想轰我?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闪身,从旁溜过,直奔最内的宫闱。 “陛下——”我飞奔而入,奔过了垂帘,推倒了屏风,看见—— 屏风后一个浴桶,浴桶内站着一个男人,浑身光溜溜,从上到下。 他看着飞奔而来的我,我望着赤身的他。 “啊——”我一声惨呼,一把捂住了眼睛,“臣、臣、草民、草民……参见陛下……” 64☆我与圣上,清清白白 我一手捂眼,双膝颤颤跪地,默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顾爱卿。”浴桶里的老狐狸忽然叫我。 “草、草民在……” “你可知罪?” “知、知罪……” “何罪?” “看、看了陛下的……”我耳根发热,嗓子眼冒烟,实在难以启齿。 这时老狐狸语调忽地提升,“你胆子越发大了!朕沐浴都敢闯进来!” 我大喊冤枉,“草民不知陛下在沐浴……” “这个时辰,即便朕没有沐浴,那也在休息,你当朕是天子么?”老狐狸继续沉声质问。 皇帝发怒,沈昭仪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赶了来,欲收拾现场。老狐狸又拔高了音调,“都出去!” 沈昭仪愣了一下,挥手命宫女太监退出,再谦恭体贴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没能拦住外人……” “都出去,你也出去!”老狐狸疲倦道。 沈昭仪眼里的不甘和愤怒一闪即没,朝我瞟来一记眼刀。我从地上爬起,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忙忙往外溜。 “顾浅墨!”老狐狸在后面阴沉地叫了一声,“朕让你走了么?” 我后脊只觉一阵寒意蔓延,进不是退不是,不知怎样迈步。沈昭仪怨恨地盯了我一眼后甩袖走了。 浴桶里的水声潺潺,老狐狸忽然松懈下来似的,声音也软了几分,“给朕加些热水。” 我觉得自己咽口水的声音都起了回音,继续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心翼翼搬了热水腾腾的水桶接近浴桶。老狐狸只余头部和肩部在水外,靠在浴桶边,手臂搭在桶缘上,十分放松的神态。我飞快瞄了一眼,露出来的肌肤被热水浸过,水润泽亮,恍如一面镜子。 那飞快的一眼没躲过老狐狸看似慵懒疲惫却神光不减的目光,我又飞快撇开头,不明白自己这番境遇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站那么远,怎么给朕加水?” 我继续拖动水桶,直拖到老狐狸身边,蹲在那名贵的浴桶下,我嗓音发软,“陛下,罪民知错了!您就饶了小人吧!” “爱卿是想蹲大狱?” 我横下心来,咬牙搬起水桶,提到空中,倾盆注入。波光澹澹的水下,隐隐现现的光景,我急忙扭头退了开去。 老狐狸手拿舀柄给自己身上浇水,“朕真是高估你了。” 我连忙应道:“草民是烂泥糊不上墙,陛下圣明。” “夜闯内宫,你已经闯习惯了吧,朕的宫墙挡不住顾侍郎。” 我提醒道:“草民只是一介布衣。草民是有要事求见陛下,才不得已为之不可为。” 老狐狸附在桶缘上,眼睛透过水汽看着我,赫然一双明眸秋水,“你今夜不是嫁妹么?” “正是。”我攀上浴桶,正色望着他,“草民担心陛下的身体。三更半夜,陛下为何沐浴?” “近来身体有些惫怠,昭仪宫里有些民间方子泡浴。” “民间方子泡浴?”我凑近几许,眼珠转了转,“不是吃的什么?” “吃的什么?”老狐狸冲我看看,眨眨眼。 此事没有确凿的证据,贸然说昭仪勾结妖人,十分不妥。我考虑了一番,遂叹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叹完了发现老狐狸无有反应。我酝酿了下情绪,再叹,“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老狐狸还是没有反应。我运足气势,三叹:“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老狐狸终于有了反应,眉头动了动,“爱卿竟也会思索些人生玄奥问题,朕深感意外。” 我抬头望向殿梁,久久无言。 老狐狸自动理解为我此际正陷入消极情绪中,便开解道:“寿贵深不贵长。” 被老狐狸劝慰一番后,我点头表示感激。老狐狸适时道:“水凉了,再给朕加些热水。” 我头脑一片混沌,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事情不该是这样啊?提起水桶一个倒灌,顿时将我浇醒了。 老狐狸愣怔地瞧着一身的我,“阿浅是想沐浴了么?” 最后,我换掉了一身水淋淋的衣裳,裹了一身老狐狸的干净常服,在希宜宫众人惊诧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守在宫外的梅念远与谢沉砚见我焕然一新的模样,双双愕然,呆在了原地。 谢沉砚神态纠结,对我左右打量,“小墨你进去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唉!”我叹口气,“发生了一些事情。” 梅念远面容阴郁,目光欲将我入木三分地看下去,“发生了什么事?那老狐狸又对你做什么了?” “进去的不是时候,他在洗澡。”我据实道。 二人一听,均是面容大变,谢沉砚咬咬牙,一副痛心的表情,“君臣竟然……” 梅念远转头看了看夜色,调整了一下情绪,再转回视线狠狠盯着我,“他在洗澡,让你做什么了?” 我吞吞吐吐,不想说,无奈在二人这样的视线审视下,只能开口:“让我、让我给他……” 二人不由自主朝我跟前走近一步,异口同声:“给他怎样?” “给他加热水,加个水而已,你们不要用这么鄙夷的眼光,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说到最后,我声音逐渐低下去,甚是没底气。 二人显然不信,砚台愈加痛心,梅念远愈加深地盯着我,“你的衣服呢?怎会穿着他的衣裳?” “我的衣服打湿了,只能借老狐狸衣裳救救急,总不能穿一身昭仪的女人衣裙吧!”我一甩衣袖,率先走入夜色里。 身后两人跟上来,四道目光火球一般盯在我身后,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 谢沉砚悲伤莫名,似是自言自语,“若只是加个水,怎会把自己衣裳给打湿了,这么没有道理的话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越是没有道理的话,她越能说得理直气壮!”梅念远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她一向如此!” “他们真的只是洗澡和加水?” “你会信么?” “不会……” 走了一路,二人在我身后诽谤了一路。 出了宫,谢沉砚忧伤地表示要回家,梅念远亦表示要回家,让我自己驾马车回府。 一东一西,两人同时转身各走各的路。我独自站在夜色中,怆然而涕下。 没多久,一个冷笑声传来,“侍郎怎沦落至此?” 我惊喜地抓住来人,上下其手,“濯香!” 65☆抗拒诱惑,那是圣人 晏濯香步履轻移,衣衫飘拂,从我手上滑过,我又落了个空。他离我三尺开外站定,全身笼着一股幽寒之气,清淑离尘,可望不可即。 我裹着一身长袍,似乎与他隔了几千尘埃般,视线在他身上绕来绕去,“你怎么来了?没去醉仙楼么?” “有件要紧事。”他眸光清辉流转,侧头看着夜空。 第57节 “要紧事?”我神情一肃,往他跟前走近几步,眉头一皱,“濯香,不知道哪里不对,好像事情并不是我们猜测的那样。老狐狸在沈昭仪那里好像没有吃那个丹丸,可那个内侍,我没有看错呀,这是怎么回事?濯香,你有什么想法?小香?” 晏濯香侧首望着虚空,眼睫忽地一颤,收回视线,忽然回神似的,清清冷冷吐出两个字,“什么?” 我及其不满道:“刚才我说话你神游哪里去了?神会花魁了么?” 他将我看一眼,伸出手来,衣袂生香,一手扣住我手腕,拉着走向马车。 “做什么?驾车送我回府?”我心念电转,思左想右,连忙道,“对了,念远回去了,这下糟了,他发现小蛮不在了,会不会生疑?你赶紧替我易容,咱赶在他前头去,说不定……” 晏濯香将我手上勒得一紧,我呼痛,要甩甩不掉。腰上忽然又一紧,两脚离地,身体腾空,下一瞬便骑到了马背上,我手忙脚乱抓住缰绳,“我骑马你坐车?要不要这么无耻诶?” 谁知这厮兀自解开了白马与车厢之间的绳索,一踏马镫飞上了马背,恰恰坐到了我身后,双手将我腰际环在自己范围内,拿过了我手中缰绳,调转马头,绝尘奔了开去。 衣香鬓影间,我有些晕了头,迎面是秋夜凉飕飕的风,将我吹醒了过来,一瞧方向有些不对,一手抓住了他一只手臂,“晏濯香你你你带我去哪里?”一叠声问了四五遍,这厮不加理会。 夜里只闻马蹄踢踏声,风声,呼吸声…… 见只是沿着长安主路朱雀街策马,我愈加疑惑,这是什么路线? 巡夜的禁卫队诧异于此时竟有人纵马,扛着长矛便要来拦路,喝道:“大胆刁民,可知犯了宵禁是什么后果?” “杖笞五十军棍,罚苦役三月。”记得当初是身为门下侍郎的我与门下省官员一起拟定的犯夜惩罚措施,便脱口而出了。 那禁卫愣了一愣,欲再喝。晏濯香腾出一只手探入了我衣襟内,摸索一阵摸出一物,当空一晃,“圣赐出入无忌玉牌,本官翰林院编修晏濯香,谁欲阻拦?” 禁卫队呆住了。 我也呆住了,渐渐,脸上腾起一丝丝的火热,我将令牌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一骑绝尘,我在尘烟外怒骂:“晏濯香你他娘的又在老子身上随便搜东西!你你你……” 没骂完,那只手又探入了我衣襟内,将令牌放回了原处…… 我抽了口气,一面耳根滚烫一面怒了,“晏濯香你你你……” “不要么?”这厮语调淡淡,在我耳后轻语,“那我收回。” “要!”我赶紧捂住自己衣襟,这宝贝不要白不要,既然都被摸了两回,老子不要就是傻子。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我终是扭头不再骂这登徒子,虽然脸上热度一直未消褪。 “青璃……” “嗯。” 忽然脑中一震,这厮又玩什么花样?忙撇开道:“什么青璃紫璃的!我是顾浅墨,不要弄错了!” “那你答应做什么?” “……”感觉又陷入了某个阴谋,真是片刻不能掉以轻心,我继续扭头。 “圣上可是在用药浴?”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忙聚精会神,下意识转了下头,却不妨他只在咫尺,那清绝俊颜离我面部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呼吸忽然就近了,我脑中空白了一下,一闪身子,往马下掉去。 晏濯香一臂将我接了回来,我直接撞入他怀中,他就势搂住,鬓发厮磨,彻底消尽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我心脏猛跳了几下,这个形势不太好,挣扎了两把,岔开注意力,“晏大人,圣上的事情很是离奇,你怎么看?” “青璃怎么看?”他继续搂着我,俯身很近地问。 “我觉得这里面的水很深。”我不动声色地挣扎,一点点脱离他的控制。 “有多深?”语声更近。 “深到连本官都看不透。”我溺水一般锲而不舍地挣扎,只求够着缰绳拉自己出水。 “那是够深的。”缰绳被全部挽到了他手上。 我觉得此话深含讽刺,愤愤然揪住马背上的毛,马儿吃痛,一个前跃,狠狠将马上的人颠了一下。我虽被颠得也颇难受,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我也乐意干。 “丹药,不一定要明着服用。”晏濯香终于回归正题了,不过搁在我腰上的爪子并未挪开,还有意无意触了触我腰上的赘肉。为了不打断他回归正题,我只好忍了。 “再说得细点!”我催促道。 “虽然自古帝王都无不企图长生,但长生之说有多荒诞是人尽皆知的事,皇帝难道就比别人蠢些?”那只讨厌的爪子拍了拍我的赘肉,反问着。 “你这是要推翻我在萧府的一番推论?”我只能装作不知道自己身材有多糟糕。 “你的推论说得通,但也只是你的推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就不能排除有第二种可能。” “继续说!” “丹药传说能够长生,药物据说可以进补。捣碎丹药,掺入药物,你能分得清谁是谁么?而且,你都说了圣上在药浴。” “你是说丹药在那浴桶里?”我一惊,又狐疑,“老狐狸说他近来惫怠,可我见他呵斥众人时还蛮有底气,似乎身体也不是太差,这是说,丹药还是有些作用的?” “没有作用的丹药,沈昭仪用来做什么?为自己殉葬?”晏濯香将马缰扯了扯,舒缓了下马儿奔跑的速度。 “可这丹药来自萧阁老和汤国国师……”我脑子纠结成一团,越想越没头绪,“沈昭仪与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伙的?难道我们的敌国是在帮助老狐狸身强体壮?可你也说了,老狐狸病得蹊跷!” “一切事情都是有因果的,知晓其因,就能知晓其果。”晏濯香与我细细分析,“我们对国师和阁老的认识似乎比那个沈昭仪要深一些。” “你是说,我们需要深入认识沈昭仪,才能知道她的行事动机?”我接道。 “青璃也不是不能教化。”身后某人感叹。 “都是念远误导我,不然我也不会只往一条线索走偏……”我为自己找回颜面,忽然联想起晏濯香方才那句话,就觉得不对味了。 晏濯香在我耳边轻笑一声,“怎么?想到了么?” 我脊背一寒,“因果……念远……” “你是在刻意逃避他的身份么?”晏濯香笑着提醒。 “没有!”我语气一重,冷冷道,“你是说,梅念远故意误导我?理由呢?误导我进宫为了什么?” “证实一些他的猜测,毕竟,他在你身边的机会不多,能用何不多用一些?” 我低头不语,身边寒夜无尽。 “其实,事情也未必没有第三种可能。”晏濯香语气一松,缓缓笑道,“你也可以认为我趁他们不在,背后说些坏话。这种可能倒是极大。” “你不用安慰我。”我继续低着头。 “倒也不全是安慰你。我总觉得事情也许没我们想的这么简单。” “还简单?”我脑门疼。 “似乎忠奸一目可见,我向来不相信有这么简单。隐隐感觉,有些人被我们忽视了。可能暂时不在这利益线中,但也许偏偏就有我们所看不见的某些东西促使发生了这一系列事情。” “那念远呢?”我小声问。 “也许他只是顺着你的推论往下猜,并没有想利用你的意思。”晏濯香一手抬起我低垂的头,我眼前忽然一道极闪亮的东西划过,他轻声笑,“时间到了。” 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划过夜空,如金乌坠下的碎片,往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坠落,带着划过的光痕,一处未散,又降落一片。夜空被光芒照亮,璀璨夺目。一夜流星披靡,急如天雨。 驻马朱雀街,并骑观星辰。整座皇城,只是背景。 我瞳孔也被照亮,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个弧度,“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你真的会观天象?”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呼吸却在耳边,与我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天幕仿佛有流不尽的星火,从不知哪个时空穿梭而来,经过我们所看到的长安天空,又到哪个不知晓的时空而去了。 “它们是怎么掉下来的?”我目不转睛却还是目不暇接。 “它们在遥远的时空相遇,为了制造一场无与伦比的美丽,相约坠落天际,跌入凡尘。”晏濯香清音缥缈,穿透了夜风。 我鬼使神差缓缓转过了头,回看身后的晏濯香。飞星流火都落入他眼底,波澜微漾的清眸倒映着夜空的璀璨,令人呼吸一滞。 他眼眸一转,波光凝照于我,唇边一笑,霁容不可方物。 我艰难地与他错开视线,“五蕴皆空……五蕴皆空……” “空了,还有什么乐趣?”妖精开始勾引人了。 我又不是个能抗拒诱惑,把持住被勾引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奔来更新袅~~~ 66☆空虚寂寞,失足失身 晏濯香将我抱离马鞍,重新侧坐他身前。 不知不觉,我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摸上了他的香肩,缓缓往他心口滑去。 这入手滑溜的衣料委实累赘多余,手指探入了衣襟内,暖和舒适的触感自手下传来,我继续摸索…… 被他身上的奇香吸引,人也慢慢向他身体靠拢。 他空出一臂揽到我身后,低下头,睫毛低垂,额角贴上我脸颊,“阿璃,什么时候回来?”语声空前的低沉温徐,又含着几分无望与绝望,“等了这许久,你还是不回头。从前那些事,你真一点不留恋,一丝记忆也没有?濯香日日望昆仑,满山的冰雪是不是也跟你的玲珑玉雪心一般,不管人间四季怎样轮回,冰雪总是冰雪,一丝一毫也不融化……” 我又不知不觉沉入他编织的幻境情愫中,不禁有些动容,一手抚上他鬓角,“古人说,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便如此时的流星雨,落得越快越美丽,也越容易结束。” “我可以令花开不谢!”晏濯香眼睫快速颤动,将头埋在我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过来,让人一阵心旌摇曳一时心神不属,“那时你指着一株杏花说,这么美,却很快要凋谢。为了你不伤春,我琢磨了一年,第二年的春天来时,我让开在你眼前的杏花不再凋落,至今仍在为你开放。随我回去吧,回去看看那株花……” 我怔忡许久,收回了抚在他发角的手指,拢回袖中,“打破四季轮回的生死规律,你怎么这么荒谬?纵然你是神机谷少主,智慧冠绝天下,也是不可以逆天命转生死的!” “为什么不可以?”他慢慢抬起头,一双天神般无畏的眼眸看着我,“天下人行事总为框矩束缚,打破这些所谓的规律,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昆仑派生生不息为九州奔忙,却是作茧自缚,因因相偱,就是再过千年,也只是在做些无谓的事情。我可以让九州生乱,也可以让九州统一。天下事,说到底,不过一个破字,一个立字。昆仑派偏偏要在这二者之间奔波,这是我不认同西圣的根本。” 我面上生寒,“晏濯香你太自命不凡了,你真当自己是神?” “是!”他容颜凝肃,眼底囊括乾坤,“我可以令杏花经年不谢,可以令九州永葆繁华,也可以令天下永世劫乱!” “这么说,没你做不到的事?”我冷睥。 “有!”仿如洞悉命运的眸子盯着我,唇边生出一丝丝漾开的笑,渐渐放大到最绝望的程度,“神能毁灭能创世,却独独一样做不到。” “哪一样?” “改不了自己的命运与生死。” 我受不了他那般绝望的眼神,只好抬头观看流星,“要是什么都能做到,成了妖怪,可就不好玩了。” “若是能挽回走失的心,化作妖怪也没什么要紧。”他眼生华光,将我看住。 “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代价的。”我看他一眼,跳下了马,沿着朱雀大道往回走。 晏濯香在马上道:“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代价,你与梅念远之间,也早晚会有一人付出代价!” 一个人在夜里走了许久,寒风阵阵吹跑了我所剩不多的体温。原本想再度易容成小蛮,一时心绪有些懒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梅念远家门前,叩门。 一叩之下发现,院门没关,一推就开。 秋风扫落叶,随着我一起卷入了门内。进了院子,受不了这冷风,合手关上了木门。再转身,没走几步,被屋檐下站着的一个身影吓一跳。 第58节 借着天上零零落落的几颗流星,约莫可见这身影也很是单薄,却兀自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只抬头看星星。 “那什么,夜里有些迷了路,不知怎么回府了。”我转着眼珠,想着解释的措辞,再看他,问道,“夜里这么冷,这流星雨也快结束了,还看什么呢?” 许久后,低微的声音自檐下传来,“原来对着流星许愿,竟可以这样灵验。”一低头,目光朝我看了来。 “许的什么愿?”我好笑道。 “许的你同旁人看完流星坠雨后,会赶在最后结束的时候,来我身边也一同看一看的愿。” 我愣了愣,呆了呆,回身望向天际,又等许久才落下一颗飞星,大概方才在朱雀街上时,这阵流星雨已降得差不多了,此时已是尾声了。又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屋檐下的人走过来,拿起我袖子底下的手在手心一放。 “一同看了三颗,很不错了,回屋吧!” 我没挪步,对他道:“指不定还有呢,再等等!” 他将我拽着穿过院子,往屋子里走,“外面冷。” 进了屋后,梅念远给我倒了热茶暖手。我暖一半喝一半,才总算将自己给暖过来了。身体暖了,胃里饿了,它自作主张地叫唤了几声。 我窘了窘,“今夜比较波折,喜宴上吃得匆忙。” “你等会。”起身后,梅念远离了客厅。 没等太久,一碗雪耳粥端了上来,我趴在桌子上不客气地开吃了。一连吞了好几勺,没品出味来,缓解饥腹要紧。 “吃完了还有,不要急。”对面看着我的人安慰道。 饥饿感解了大半后,我再一勺勺细品,甜而不腻,滑嫩滑嫩,竟是比我府上厨娘做的还要好。一勺接一勺,吃了个碗朝天,再递碗出去,厚着脸皮道:“既然还有,那就再来一碗。” 梅念远抿唇一笑,“好。” 第二碗吃得慢了不少,越品越有味,忍不住对一直看着我吃粥的梅念远道:“早知道你有这手艺,就该让你替了厨娘,我也能省些开销。” “财库告罄了?”梅念远试探问道。 我舀粥的手停了下来,没忍住叹了口长气,“这么坐吃山空,早晚这几天的事。” 对面的人低目思虑了一下,又抬起视线望了望我,我等着他发表高见,哪知他捧了杯茶喝起来。 我也跟着装深沉,沉了一刻钟就沉不下去了,往他眼里一望,“侍郎府前总管,在下可否跟你讨些应付财库亏空的对策?” “小民知无不言,不过……” 我眉头一挑,“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梅念远沉思着,“不过小民刚赎回来的波斯侍女不见了……” 我眉头跳动,不动声色道:“哦?不见了?跟人私奔了?” “替她赎身时,可花了我不少银子。”梅念远面似痛心。 “权当行善积德了。”我掩嘴咳嗽一声,“那什么,我再买一个还你……” “还?”梅念远一抬头,瞧定了我,诧异道,“跟大人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自然是没有的!”我又咳嗽一声,“在下不可能拐走你的侍女,不过如果你需要个侍女的话,在下可以替你物色一个。” “这样……”梅念远思忖着,目光明晃晃地看进我眼底,“物色个怎样的?” 我看他满眼期待,不由嘿嘿一笑,“美貌贤惠,体贴可人的侍妾,如何?” 梅念远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灌茶。 “你不喜欢?”我诧异道,“正常男人还会拒绝这样的女子?那你要怎样的?白些的还是黑些的?贤惠不识字的还是精明能干的?” “谁说我要侍妾?”终于搭腔了,梅念远凉凉瞟我一眼,口气很不好。 我挠挠头,面上挤出困惑的表情,“侍妾难道不比侍女功能多些?” 梅念远忍了一忍,见我还要说,便没再忍,“顾浅墨你真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人之常情嘛,哪里无耻了?”也许我还真是蛮无耻的,不然怎么看他动怒的样子还很有趣,“咳,侍郎府的前总管流落西域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在寂寞的时候那个什么?” 梅念远低着眼,一手握着茶杯,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声音很是绵长,“有……”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勺子没握住,掉到地上,桌上的瓷碗也险些被我抬起的胳膊给扫到地上,我这边手忙脚乱一阵叮叮哐哐,梅念远坐在扶手椅子里,抬起头淡淡瞧着我。 我蹲地上把勺子捡回,往碗里一扔,“吃饱了,多谢款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粒米之恩,涌饭难报,今世之恩,来世再报,时间不早,在下告辞!” 一口气说完,我拉开椅子,绕过桌子,就要去开客厅大门。 身后脚步声跟来,一手将我刚拉开一缝的门重给合上。我前方是紧闭的门,后方是一动不动的某人,左侧方还是某人抵着门的手臂,于此,鄙人陷入了一个半包围中。 “似乎已经寅时了,离天亮不远了,在下委实该回去了,这就告辞!”我伸手去拉门闩,后面的人又按上来。 “做什么?!”我霍然转身,怒道。 梅念远往我跟前走了一步,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后背已贴到大门上。 他目光深深凝过来,“你真的会在乎么?真的会在乎我有没有别的女人?” “关我鸟事!”我侧过头,“男人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女人就是救命稻草,一不小心失个足再失个身,再平常不过。” “的确平常。”梅念远点头应着。 霎时,我袖中无风自动,灌满真气,缓缓抬起…… 见状不妙,梅念远忙退开几步,撤身到一旁。 我一甩袖子,袖风奔向桌椅,喀喇数声,桌椅断裂。我转身再拉大门,身后又一只手抵过来按死了门闩,正要发怒,又一只手拦到了我腰间,耳后有呼吸声,“浅墨,你赔我桌椅钱!” “老子会赔的!放手!” “我这是花梨木的,三百两银子!” 我愣了一下,就这工夫,被他搂到了另一张宽椅中,按坐进去。我转头瞧了瞧那断毁的桌椅,不确定道:“真的是花梨木?” 梅念远缓了口气,郑重点头,“一点不假。” 我皱起眉毛,思量起来,赔钱不如耍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在下弄坏的?” “你不赔也可以。”梅念远静穆地看着我,“今晚不要回去,留下来。” 我心里斗争了一番,眼皮撩起看他,“这样就可以不用赔三百两?” “嗯。”他点头。 我推开他,掸了掸弄皱的衣襟,“好。” 67☆色心大起,不要推辞 我给自己调了一杯浓茶,选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下,对另一个人视而不见。 梅念远将袍袖负到身后,在我面前踱了几步,踱去又踱来,看了我几眼,又踱步,再看我几眼。 我只垂着眼睑吹着茶叶,不时饮一口。他终于踱到我跟前来,弯腰看我,“就这么喝一夜的茶?” “你要做甚?”我斜飞一眼。 “不睡觉?”他漆黑如墨的眼望在我脸上。 “不睡。”我灌完了杯里的茶,欲起身再倒水,他伸手接过去,转身给我添了半杯淡茶再送来。 我继续枯坐,他继续踱步。 晃得我眼睛花,一放茶杯,起身走向楼梯,径直往书房去。随手抽了本西域异史凑到一支蜡烛下翻看。 没多久,一盏明亮的无烟油灯点亮在了书房,梅念远奉灯挪到我面前,将蜡烛撤下。眼前顿时亮了不少,我将书翻了一半,梅念远便从我手里拿走了书,一双眼明湛湛地看着我,“方才的话都是我胡说的,你别再生气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我语气阴沉,从他手里抢回书,抖到灯下继续看。 忽然心口一阵发闷,掩袖咳嗽起来,咳完后袖角上几处零星的红迹。梅念远脸色变了变,扯过我袖角看了看,眼底全是自责,“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你今晚身体本就不好,又惹你动气。我去找大夫……” 我扯住他,“不必了。咳血这种事,习惯了就好。” 他神态揪紧,扶着我坐下,“这是说什么话!” “吐点血对我们江湖人来说,不算事儿。”我展开书继续看。 梅念远一把抢了书扔到一边,握着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有些凉,蹙眉道:“也不早了,你睡会吧!夜里冷,不要熬着了!” “这点冷算什么,对我们江湖人来说……”一句没说完,又觉一阵气短,忍不住再咳了几声。 “你养尊处优了这几年,哪里还有江湖人的体质。”梅念远不由分说给我加了件衣衫披着,触到我肩头冰冷一片,给我把衣衫披严实了,低头提议道,“试试药浴吧?” 我慢慢侧头,朝他望去,目光很平定。 他忙解释,“你不要误会。药浴是我们那里的风俗……” 我眉头一跳,“你们那里?药浴……”我心思转了转,想到了老狐狸在希宜宫药浴的事。 似乎是怕我不信他,梅念远干脆解释彻底,“殷国皇室亲王盛行药浴之法,通畅经脉,强壮体魄,小病可以药浴,无病也可以。” 我抓住梅念远的手,神色一紧,“殷国皇室?只有皇室么?民间不盛行?” “民生多艰,民间如何用得起药浴珍稀药材。”梅念远叹道。 “那么……”我不自觉将他拽到跟前,热切地看着他,“我好像发现一件事了!” 离我一寸距离不到的梅念远眼波闪动,跟我咫尺对视,不知不觉那距离越变越小,微低的嗓音轻启,“什么事?” “希宜宫……”我正要探讨今晚的发现,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蓦然看清眼前的形势,我大幅度后撤,推了他一把,哪晓得这一推让他失了平衡,直直跌到我身上。 椅子没承住,两人一同歪到地上,书橱上一堆书砸下来,还好梅念远在我身上给挡了这些重物。 从椅子上倒下地,后脑勺以及腰后竟没觉着疼,正纳闷,就感觉到后脑勺下的手臂动了动,腰上紧了紧。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看着俯在上方的人,试探着两手将他往旁挪了挪,手心触到他身上,没挪动,这姿势也就变成了紧抱。 他默然看着我眼睛,我也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与他对视,再对视…… 不是波涛骇浪,只是静水流深。 咫尺间的空隙也没有了,身体也温热起来,细细的袅绕如一股漩涡将人越拉越深,不辨今夕。衣衫窸窣,呼吸凌乱。脸颊的温度越升越高,手指不自觉抚在他肩头,游到他后颈,入手温润,色心大起。 于是战了三百回合,气喘吁吁休战。 “我方才要说什么来着……”被这么一打岔,我心思一时接不上,“梅念远你是故意打岔的么?还不起身?” 耳边一声低笑,“明明是你不放手。” 彼时我环着他肩头,的确搂得蛮紧,于是红着脸撤回了不规矩的手。 “浅墨。”梅念远仍是没有起身的打算,在我耳边轻声低语,“不够。” 我将手完全撤回,“这下够了么?” 第59节 “不够。”说罢,再启唇齿,由浅入深。 哪里知道不够是这个意思。脑子一片空白,心思转成了一团乱麻。无处放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手心的温热一如唇间。 呼吸艰难,奋力挣脱出来,“够、够了……” “不够。”遂再度纠缠。 身体被撩起一股邪火,烧死个人。狠狠推他,“要我死么?” “一起死吧。”再缠一处。 老娘彻底受不住了,浑身热得难受,胡乱咬一气,“你知不知道,我定力很差!” “知道。” 拉扯中,衣衫散落了一地。 “呜……玉虚老怪坑死我了……”我眼里蓄满泪,流了满脸,“三千男宠一个都吃不到嘴,梅念远你不知道原因么?” “知道……”他气息断断续续,说得也极是艰难,发烫的手指给我抹泪,眼底要命的深渊中尽是魅惑,“为了护住那点工夫,值不值得?” “不值得……呜……” “那就不要推辞了吧!”衣带忽地被一指勾开。 “可是……”我呜咽着,“这点工夫也是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废于一旦,我舍不得。何况……这是师父传的……” “你师父……”梅念远抬起头,轻笑一声,“传给你这种工夫,安得什么心。明明西圣不能收女徒,他偏收了你。” 我揪着梅念远衣襟,怒目中带着泪光,“不准胡说!玉虚子我可以嘲讽,别人不可以!你们谁知道他拉扯三个孩子的艰难!” “那他知不知道你的艰难,我的艰难?”梅念远气道。 “不是你煽风点火,我就不会这么艰难!”我亦气道。 摸索着系衣带,被梅念远一手夺了去,替我系好。我抹了泪,抽噎了两下,准备起身。梅念远扶我起来,给我理了理衣衫,眼睛在我身上遛了一圈,忽地又几把脱去我外衫,给穿上了一件他的衣服。 “老狐狸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看着别扭。”这般解释着。 我随他折腾完,说道:“沈昭仪是你什么人?” 梅念远表情静了片刻,“还是被你想到了。” “药浴之法是殷国皇室风俗,那就是说,沈昭仪也是殷国皇室?”我实在是很惊诧,没想到我国的昭仪娘娘身份如此,“她是公主?” 梅念远缓缓摇头,“她是郡主,皇室宗亲。” “那她是你的……” “表妹。” 我让自己平静了一下,果然,如晏濯香所说,要知因才知果。“老狐狸知道她的身份么?” “应该是知道的吧。” 我想起一事,“老狐狸有回来我府中,第一次见到你时,说你面善,莫非就是因为沈昭仪与你有亲缘关系,容貌有些相似?”脑子里想了想,这二人模样还真有些神似。“沈昭仪作为殷国郡主,怎会嫁到我曜国来?其身份还一直不为人所知。” 梅念远让我坐下,给我讲述一段故事。 殷国皇位之争中,七王爷力保三皇子,大皇子登基后,流放三皇子,斩杀七王爷满门,郡主被王府家丁乔装后送来了长安。因缘巧合,上元灯会上,曜国国君也就是老狐狸偶遇郡主,见其容貌不俗气度华贵,深入查访后知晓其身份,命人在长安给郡主安排了一个沈家小姐身份,纳入后宫。 “你怎知晓这些过往?”我奇道。 “在长安呆了五年,总要查些事情。” “沈昭仪知道你么?” “不知道。”梅念远抬头看着我,眼底暗流涌动,“七王爷一门被我连累,我此生难以弥补这场代价。郡主在后宫安稳无事,也算是了却一些我的心愿。虽然,经历了这些变故,她心思有些重了。后宫暗斗,难保人心不变。晋王中毒一案,她也借此加害过你。我也提醒过你,昭仪娘娘需当心着些。” 当初我从天牢放回,梅念远的确给我分析过后宫事情。 见我若有所思,梅念远又补充一句,“但是,陷害圣上的事,她不会做的!叛国,她更不会!她的心思止于女人间的争宠,你要调查的阁老一事,她兴许也是不知情的。” “何以见得?” 梅念远顿了顿,看了看我,“今夜我误导你进宫,就是想证实,她是否参与了这件事。” 竟又被晏濯香说中了。好歹是有了心理准备,我面上倒也没什么反应,“怎么证实?” “你出宫后,说圣上在希宜宫沐浴,只怕那时圣上是没有吃过丹丸的吧?” 我点头,“我暗示了很多次,老狐狸也没往长生丹方面想。” “长生丹牵扯到阁老和汤国国师,昭仪只是他们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和方式,但是昭仪也是会有自己的考虑,在确信丹丸有效之前,她不会贸然给圣上服用。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为什么独独选中沈昭仪呢?” 梅念远沉思片刻,推测道:“我一直觉得此事蹊跷,定是有旁人暗中指使,借昭仪之手,陷害圣上。为什么独独选中她,只怕是一石二鸟的考虑吧,这只是我的推测。” 我在房里走来走去,思来想去,“这些关系暂时还理不清,以后等线索多些,也许就清楚了。”从书案上抽了纸,挽袖磨墨,提笔蘸了蘸,我坐了下来,开始书写。 梅念远走来一瞧,愕然念道:“弹劾内阁萧阶二十四罪奏疏!” 我一一罗列,下笔飞快,几乎不做停顿。梅念远按住我的手,担忧道:“许多事都没弄清楚,你一介平民之身,如何去弹劾阁老?这些罪名可有证据?” 我邪邪一笑,“没弄清楚的事只要猜个大概即可,编织莫须有的罪名更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手段。再说,我这也不完全是编排罪名,萧阶的一些罪证在晏濯香手里。有一次我去探花府邸,不经意间瞧见书房里晏濯香未呈上的弹劾萧阶的折子,那些内容我可是过目不忘呢。” 梅念远一面惊奇一面分析,“晏濯香心思缜密,这么机密的折子怎会被你看见?该不会是,他故意让你看见的吧?那折子放在什么地方,可是故意吸引你注意力的?” 折子就夹在《玉房指要》里,这机密我自然说不出口。不过经梅念远这么一分析,我耳根略略发烫,原来那时晏濯香是故意的么?这无耻之徒! 不过,话说回来,他调查了萧阶那么多罪证,自己不去弹劾,故意让我瞧见,是什么意思? 想得多了,心气不畅,又咳嗽一阵,满袖子血丝。把梅念远惊得几次欲夺我的笔。 我一面写奏折一面调侃,“你看我这边咳血边写奏疏的形容,可有几分忠臣模样?” 梅念远一脸隐忍,“你还是别做忠臣了!” 由于梅念远一心回护沈昭仪,我罗列萧阶叛国罪证时,笔意一转,拐过了昭仪。 写满了一纸文书,梅念远也一字不落看在眼里,最后对我行了个礼,“多谢了!” “算是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趁机道。 “好!”他漆黑的眸子深深望着我,“浅墨,你怎就这么信我?晏濯香没跟你分析我的立场么?” 我搁笔,“他确是说了你不少坏话。”眼眸一转,看他,“你可有关于他的坏话要说?” “有!”梅念远不假思索。 68男人可靠,猪能上树 “晏濯香何等伶俐之人,如何会调查不到沈昭仪的来历背景,又如何猜想不到后宫女子的心思。他却一直未曾同你提及吧?”梅念远坐到我身旁来,一面看我神情变化一面絮絮而言,“这件事里,他究竟知道多少,又告诉了你几分?明知昭仪不会陷害圣上,你惶急入宫,他却也不劝你。昭仪虽无害圣上之心,却难保无加害你之心。我不阻你,是想确认昭仪的手段,同时也想看看晏濯香会怎样对你。他不阻你,却又是为何?” 我卷奏纸的手指停了下来,视线空落,“为何?” “你就从来没有想一想,晏濯香做这一切的目的?”梅念远玩味地瞧着我,嘴边挂一丝浅笑,“他的确多多少少帮助过你,但他会帮你到底么?” “说明白!”我朝他横一眼。 “说明白就是,你输了这场角逐比赢了更能让他称心。”梅念远一把按住我,不让我起身,“你真没想过?你若替曜国赢了,将来回归昆仑做西圣,跟他神机谷少主就是永远的对头,即便你不想,这百年来积下的恩怨是你能改变的么?你师父当年抹去你的记忆,不就是为了断绝与神机谷的往来么?所以晏濯香会希望你赢么?” 我冷笑一声,“这么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输得一败涂地?” “你若输了,按你师门的规则,那是没有活路。你若没了退路,不就更好摆脱一切奔他神机谷而去么?他晏濯香便正好在你众叛亲离的时候拉你一把,你还不死心塌地?让一个人彻底变心思,最好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 我眼中一寒,瞧着梅念远,“这揣度人心思,陷人于绝地的手段,你还真是当仁不让。” “他在你面前抖落我的事情时,可有顾忌?”梅念远面容平静,语气平缓,“他说得我,我却说不得他?不替你撕开这一层,你几时会往这上面想?不是你想不到,是你不愿想。既然你不愿,那我替你好了。” 我将奏折卷起袖子里,起身道:“多谢今晚你们二人的分析,至少让我明白,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梅念远跟着起身,“也、也不能这么说。” 走出院子的时候,天边晨曦初起,一片晕染。深秋的早晨,格外凉。 “现在时候尚早,不如吃点东西小睡一觉再去,可好?”梅念远在我身边低声道。 “受不起啊……”我将尾音拖了拖,一副寂寥模样。 梅念远神色愀然,也有些寂寥的意思,“你这是怪我了。” “怪不起啊……”我继续拖长尾音,一副沧桑模样,接着提步往外走。 身后脚步声跟来,一把攥住我袖子底下的手,再一手圈住我后腰,搂紧,就要照着嘴巴啃一啃。 忽然哐当一声,就响在几丈开外。 我与梅念远同时转头,见一个妇人摔碎了篮子里的鸡蛋,满面忧伤痛楚,却不在那些鸡蛋上。我惊诧,不在鸡蛋上,难道在梅念远上? “梅先生你……”妇人清泪盈盈,咬唇,“平日看你温文有礼,跟我这小寡妇也不多言半句,却原来……原来……好这口,跟个男人断上了……” 我再瞧梅念远,他脸上形容好看得紧。 小寡妇绕开一地的鸡蛋,往梅念远跟前走了几步,大有劝人悬崖勒马之势,先是瞪了我一眼,再盯着梅念远嘤嘤哭道:“先生若对奴家无意,隔壁的宋寡妇可入得先生法眼?再不行,还有东巷的王寡妇。我们几个在一起时,常夸先生相貌好有风骨,待人又温厚,其实……其实大家都挺爱慕先生的……先生若是刚断上,此时止步还来得及!” 我憋得腮帮子疼,不由揉了揉脸。小寡妇立即对我怒目,又对梅念远劝道:“先生可别看这小白脸长得嫩,可毕竟是男人,不能续香火。”顿了顿,又羞红了脸,“在温存上,也、也不如我们几个寡妇有经验……” “大嫂的好意,在下心领。”梅念远终于忍不住截了她的话,一脸追悔莫及道,“断也断了几个年头了,恐怕止步不了,惶恐得很。” 说完,拉着我疾步往巷子外走,身后小寡妇还在殷殷苦劝。 拐出了巷子,我掩嘴也止不住压下来的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寡妇缘吧……” 梅念远不睬我,看向别处。 我又忍不住揶揄,“你这住处选得好,邻里都是寡妇。” 梅念远瞥我一眼,“这话好像又有味道。” 我咳嗽一声,“梅先生想多了。”说罢不再揶揄,继续走我的路。 梅念远送我走出了里坊,又送上朱雀大街。我让他留步,“里坊小巷容易叫人迷路,这朱雀大街,我还是认得路的。” “难得这么清静,再走一段吧。”他清目望着我,叹一声气。 并肩而行,旁路行人不多,确实是个清静的早晨。 我咳一声,“那什么,你方才说断了几个年头……你来侍郎府做总管也不过三年吧?” 梅念远望着行人稀少的朱雀大街,语声穿过了几个年头,回到了最初,“五年前,我就认得三甲的新科状元,那时,状元郎身着红袍骑马游街,百姓观望。我便是在这朱雀街上,一眼望见太阳底下,头榜状元正肃颜凝视朱雀城楼。” 仿佛时间真的倒流回去,此时此地的我也跟着倒回五年前白马上的红袍状元,彼时心怀苍生,大有拯救乱世之豪气。胸中一股热潮涌起,“那时,你便对本官一见倾心了么?” “没有。”一瓢冷水泼下。 第60节 我从五年前的时光沧流中被冲了回来,脆生生落了地。 谁知,更大的一瓢冷水还在后面。 “那时却想,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不知能在这长安紫陌中坚守多久。多少初入宦海的人,一腔赤血,经过磨砺终将化为腐朽之气。状元郎从七品小吏做到正三品,在这紫陌中驾轻就熟,与世同流合污,染尽一切恶习。” 我道:“在下还有些要事,告辞了。” 梅念远步伐跟上我,继续沉湎往事,“所以,这么个昆仑弟子,正是我所需之人。知道你府上开销庞大,无人管理得来,我便让自己名声在西市日益扩大,让你来寻我。” “于是,就有了三年前的西市偶遇?”我接口。 梅念远含笑看我。 我扭转头,“那时府上聘的五个管家都管得一塌糊涂,很是让我焦头烂额。后来听说西市有个账房先生很是抢手,可同时给十六家做账,从未出纰缪。那时我便打算三顾茅庐,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将那账房先生给抢来。” 梅念远欣然而笑。 我又补上一句,“原来名气都是炒出来的。” 梅念远辩白道:“我替你管账三年可出过错?你原先那五个管家也都是京城抢手的人物,还是管不来你府上乱糟糟的事情。我接手三个月,把一团乱麻都解了开来,你当时可是恭恭敬敬待我的。” 我冷言冷语道:“是啊,那时庆幸自己只一顾就请来了孔明,奉你为上宾,好吃好喝待着,就差没给你娶一房妻室了。” 梅念远叹道:“后来就每况愈下了。” 我疑道:“有那么明显么?” 梅念远长叹:“每天四顿饭降为三顿,宵夜被抹去了。一顿饭的五道菜降到三道,再降到两道,汤里的油水日益减少。吃不饱饭的时候,我都去外面街上买些烧饼对付着的。” 我摸了摸鼻子,咳一声,“这不都跟我府上的开销挂钩的么,男宠日益增多,自然就要日益克扣些你的油水了。那时没见你抱怨,便当是适应了我府上清苦的日子。” “清苦?”梅念远颇委屈道,“那些男宠公子们过得倒是很逍遥啊,你哪一顿饿着了他们?” 我反驳道:“反正你当时没埋怨过,我就当你习惯了。” 梅念远颇感伤,又叹一气,“原本是想着,你这昏官处世不必太在意,我不与你计较。但日子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在一个屋檐下,一日不见又挺是想念。” 我眼前一亮,好奇地问,“这便断上了?” “兴许是吧。”梅念远目光从我面上拂过,“日日送你上朝,迎你下朝,看你练字,陪你对账,有时的确无它求。” 侍郎府三年的岁月,说起来弹指间,细数起来,一件件,一桩桩,都有梅念远的身影,都是点点滴滴的事情,涓涓细流一丝丝汇入,没有沧海之势,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温恬。 我会放任自己一点一滴沦陷在这岁月静好中么? 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前方一个扫街的身影乍看很是眼熟。 扫帚停了,眼睛定住了,“小墨?” 梅念远与我并肩而行,打招呼道:“谢大人,这么早就扫街,着实辛苦。” 谢沉砚提着扫帚过来,落地,一扫帚扫向梅念远,后者急急避开,前者并到我肩头,清澈的眼眸对我上看下看,眉头染上浓浓的愁绪,“这么早,你从哪里来?这身衣衫不是昨晚的,也不是你的。” “看不出来是在下的么?”被扫到一丈外的梅念远淡淡道。 谢沉砚眉头更紧了几分,低头不语。我看着委实心疼,解释道:“昨晚有些事情同他商量,商量完后给我扔了老狐狸的衣裳,塞给我他这身破衣裳。” “明明除了商量,还发生了些其它的事情。”梅念远言辞闪烁,一道颇深的目光蕴含无限意义朝我看来。 谢沉砚眉头皱成了丘壑,一手紧抓扫帚,往地上重重一扫,一股灰尘奔梅念远滚滚而去。 后者扇着衣袖被呛得咳嗽,择栖身之所,“谢大人,为人心胸不可这般狭窄,咳……” 我举袖子抹了抹额头,“就没见着比你梅念远心胸更窄的。” “昨夜扒你衣服是我不对,我道歉就是。”梅念远言辞甚诚恳。 谢沉砚脸色变成了一张砚台色,拖着扫把往远处去,垂下眼睫,默默扫地。 我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也罢,就这么着吧。步伐再不迟疑,行向朱雀城楼。梅念远在我后面落着一段,不紧不慢跟着。 在城门前,我回身对他道:“阁下送路也送得太远了,请留步。” 他眉目深了一深,“你布衣弹劾要臣,冒这个风险,我只能送你到最远,这城楼我进不去,那就在这里等你吧。” 晨曦彻亮在天际,霞光万丈,将他青色衣袍也染成朝霞颜色,在晨风中孑孑而立。我望了一眼,转头入了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唷~~~ 69☆官复原职,危局又起 布衣入不得宫城,我拎着玉牌一路横行无忌。再拎住一个小太监问:“圣上在何处?” “希、希宜宫。”小太监咽咽唾沫,苦着脸,“您去不得!” 我扔下小太监,赶往希宜宫。这么说,老狐狸从昨晚沐浴后就没离开了。 希宜宫的大小宫女太监见着我又来了,一个个面色惨白,想拦住我又不敢喧哗,所以最后还是没拦住。 “圣上,草民有要事参奏!”从几个宫女手里挣脱出去后,我一路小奔,穿过前殿中殿后殿,直奔寝殿。 寝殿内香雾袅绕,阒寂无声。 榻上一对龙凤身姿,搂抱在一起,正沉睡。 我杵在殿内,左思右想,这个情形可如何是好? 转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处,再转身,足上发力,一口气奔向凤榻,口中大喊:“陛下——草民有要事参奏——” 疾风起,带倒一扇屏风,“嘭”的一声巨响,屏风砸向一张檀木小桌,“哐当”一声巨响,檀木小桌倾斜倒地,叮叮当当,桌上玉壶金杯碎了满地…… 卧龙从榻上惊坐起,惶惶四顾,一眼瞧见殿内断屏残桌碎玉屑,狼藉一地,一时间怔住,不知梦里梦外。 卧凤亦惊起,见到殿中的凌乱,不由惊叫一声,一头扎进老狐狸怀里,“陛下!” 老狐狸龙目游离,忽地往断裂屏风后凌厉一扫,“谁?” “是、是草民……”我小步探身出屏风,挪了出来。 老狐狸抽了口冷气,“这些——是你干的?” “也、也不全是……”我抬起头往半裸的老狐狸身上瞄了一眼,锁骨倒还精致。 老狐狸将沈昭仪放回锦被中,自己下了地,光足,敞胸,薄衣衫,一步步往我跟前走来。 我左右环顾,择了一处没碎片的地毯上跪下,“草民、草民有要事——” 洁白的一双玉足站到了我视线中,我忙垂下眼睑,忽然,后劲衣领处一紧,似乎被人揪住,一股力道揪得我仰起头,对上一双幽冷寒芒的眸子。冷眸逼近,“顾浅墨你几次三番,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我扑扇了几下眼睫,视线不受控制地溜下去几分,正瞅上玉雪嫩滑的锁骨—— 老狐狸继续拎着我,“朕沐浴的时候你有要事,朕睡觉的时候你有要事,你还不消停了你!是想蹲天牢了么?” “草民一夜未眠!”我抬起双眸,眼波闪动,忠心耿耿道。 老狐狸眼眸一闪,脸上的火气忽地没了,语气软下几分,“爱卿是想着朕在希宜宫宠幸昭仪,所以夜难眠?” 我牙齿一酸,脸皮抽动,“陛下误会了。” “阿浅,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是朕误解了你!”老狐狸忽然眼如秋水,波光荡漾,两臂将我搂住,敞开的胸膛紧紧贴着我。 “昭仪在这里,草民不想死得太惨。”我快被挤得没了呼吸。 搂我的两臂松开,老狐狸含情脉脉望着我憋得通红的脸,“阿浅,一直以来是朕错怪了你。降职扣俸,都是朕在等你,等你来讨要。却是朕忘了,阿浅也会羞涩,不好意思开口。是朕糊涂……” 我小心肝乱颤,又被老狐狸抓住了手,按向他心口。 九五之尊的身体,摸起来还真是手感不错,没留神就摸向了上面的锁骨。 果然,滑嫩。 老狐狸很享受地哼了一哼,我顿时醒了,忙收回手,“草民、草民情非得已……” “是情不自禁吧?”意犹未尽的老狐狸很满意地看了看我,站起身,敞着胸襟负手道,“即日起,顾浅墨恢复正三品门下侍郎一职,补薪俸一年。” 我热泪盈眶,“臣谢陛下隆恩!臣斗胆恳请陛下半年内不可反悔!” “好。”老狐狸眼波闪烁地凝视我。 我再拜,“臣再恳请陛下赦免谢沉砚扫街之刑。” “好。”老狐狸想了想,“即日起,恢复谢沉砚……” “御史大夫。”我抢道。 老狐狸犹豫了一下,终于在我深深的凝望中应允了,“擢谢沉砚为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从三品。” 御史台自上次工部景明贪污事件中被一举拔了几十个贪吏,包括萧阶门生御史大夫吴德草,御史台一直未委任新的长官,今日才总算让谢沉砚回归他的老本行,而且官升数级。 我心中十分欣喜,对老狐狸行了君臣礼,自袖中掏出一纸奏折,双手呈上,“门下侍郎顾浅墨弹劾内阁萧阶贪污受贿通敌叛国二十四罪,请陛下过目!” 朱雀楼外,日头高升。 等候许久的梅念远见我完好无损地出来,疾步迎来,面色惊诧中谐着几许欣慰,“没事了么?布衣弹劾阁老,怎会这么顺利?” 我扯着嘴角一笑,“谁说是布衣,本官恢复了三品的侍郎。” 梅念远不由大为吃惊,尚来不及道声恭喜,眉头便一皱,“闯禁宫,弹劾阁老,不加罪,还加官,蹊跷。” “本官行事一向游刃有余,何蹊跷之有!”我笑一声,迈开步子走上朱雀大街。 梅念远深度怀疑的目光一直黏在我脸上,冷飕飕的语气上了来,“以色事君,倒是可以游刃有余。” 我嘴角的笑意顿时干巴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行至一株合抱梧桐下,我停了步,侧头朝郁郁不语的梅念远望去,视线从他面上落到衣领处,徘徊良久。 察觉的梅念远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未觉异常,疑惑地回望我,“你眼神色迷迷,看什么呢?” “啊,有么?”我忙翻眼睛看梧桐树上头。 依然很疑惑的梅念远不由再度打量自己,一手还在衣领处探了探,愈发困惑的样子。 我抬头望着梧桐树上飘荡的落叶,梅念远飘到了我跟前,“顾侍郎,你可是色了圣上,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我平视前方,万物不在眼中,“色即是空。梅先生你还没有领悟通透。” 一片落叶飘下,飘到他肩头。我抬手替他拂了梧桐叶,再拿手扳住他肩,将他推靠到梧桐树树干上。 “非礼不可在外头。”梅念远左右看了一圈,欲劝我。 我一把扯开他外袍衣口,再扯开内衣领口,一对凹凸玲珑的锁骨蓦然露在清风中,雕玉清骨锁连环。 撤开手,放开他,我似笑非笑站于一旁,看他连忙整理衣衫。 “挺不错的。”我语义不明地夸了一句,笑着转身,继续行路 第61节 “什么不错?”显然不知我所指的梅念远赶上来,十分不解。 “没什么。” “究竟什么?” “没什么。” “……”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好放弃,问起另一事,“圣上打算怎么处置萧阶?” “过几天看吧。” 朱雀街上,谢沉砚仍在扫街,远远看着了我,便低头继续打扫只作不见。 “谢大人。”我行上前,笑道。 “谢某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万不敢担大人一称。”砚台垂着眼睛扫地,边扫边退。 “谢大人要升迁了,我先道个喜。” 谢沉砚受我连累,自正五品的御史中丞降到八品的国子监学正,又受我连累降为布衣洒扫大街。当日午时,圣旨降下,命谢沉砚为从三品的御史大夫,总领御史台。 受苦这许多个月的砚台终于甩了扫把,换上紫色的三品官府,走马上任御史台,着手肃清吏治,监察百官。 阿沅捧着一张帖子小心翼翼递给我,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是谢大人命人送来的监察条例,叫大人最近不要往这些条例上犯事。” 我喝着茶,翻开帖子,第一条就是严禁官员出入勾栏瓦舍,限制平康坊风月所的规模和数量。 我叹口气,忽觉杯中茶少了些滋味。 小龙袖来一封纸信,一字不漏传道:“大人,这是梅先生让人送来的地址,说是他新搬了家,购了一处小园,风景建筑俱佳,大人得空了可以去坐坐。” 我笑了笑,将信收了。 小龙皱着眉,少年老成道:“大人,咱府上最近开支比较乱,不能没有总管。我打探过,西市有个管账的张先生,算得一手好账,可同时给三十二家管账。” 我被一口茶噎了噎,如今这年头真是炒得没边没谱。当年梅念远都是号称给十六家管账,这个什么张先生哪里冒出来的,就这么凭空翻了一番,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挥挥手,我道:“罢了,自家账不给外人管。你也得前总管教导了这几年,可以试着入入手,阿沅也一起学着。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府上的总管。” 二人一面惶恐一面应了。 前方屋顶上一个身影在疾行。我将手里茶盖抛了出去。 屋顶的人“哎哟”一声,沿着瓦片带着包袱滑了下来,一跤跌到地上,揉着屁股骂道:“顾浅墨你暗箭伤人,不是江湖人所为!” “小盗圣又从我府里顺了多少东西走?”我瞟过去。 “顾浅墨你又血口喷人!”空空悲愤地背起包袱,来到我面前,将包袱打开,“睁开你的针眼!我哪里顺了你家的东西!” 包袱里琳琅满目,瞧得晃眼,刚招手叫小龙过去查看,忽然瞧见一件眼熟的衣裳,指着问空空,“这是打哪来的?” “使节别院。”空空气鼓鼓道。 “你顺人家衣裳做什么?” “看着新奇,我就喜欢!”很冲的语气。 “不知有没藏咱府里的钱……”小龙不放心地拎起衣裳抖了抖。 空空气愤得满脸通红,蹲到一边等着被搜检后再咬人。 忽然,一物从衣裳里被抖落,小龙捡起来递给我。 一封信,用殷国文字写着“密函”二字。 我心头一跳,命小龙拿来火烛镊子,烤融泥封,启开信。 满纸的殷官体字,好在从前在师父教导下学过三国文字,看起来并无障碍。 条分缕析的密函,汇报殷国三皇子于大曜沉沦情爱,被西圣弟子察觉其身份,无法获得重要情报,实乃阳奉阴违,心无大殷江山,不足留。其母亦不足留。 我将信纸折好放入函中,面色变了变。 “大人,您怎么了?”小龙担忧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过完鸟,好生惆怅~~~ 70☆满朝同贺,侍郎还朝 不理众人的惊讶,我袖着密函到书房,磨墨提笔,仿着密函字迹写就了一封新的密函,重新火漆封口,面上看不出动过的痕迹。下一步便是收买空空。 “要我再去一趟使节行馆,凭什么?”空空悲愤地蹲在前厅收拾自己的包袱。 “自然是凭我们之间的交情。”我笑嘻嘻陪着蹲下。 “我也很希望我们之间有这个东西。”空空抢回我帮着收拾的一个玉瓶,看也不看我。 “小盗圣好歹在我府上住了这么久不是?也没太限制你的自由不是?也没太亏待你的伙食不是?”我苦口婆心。 “你要多少钱,我空空小盗圣绝不赖账!”空空摸出几片小金叶,就要摔我面门。 “金银在我眼里就如同粪土,请不要将粪土砸我脸上。”我正色,按住了她的小胖手。 空空巴不得,立即收回了小金叶塞自己小肚兜里,再警惕地看了我几眼,收拾起包袱扛背上,就要跟我道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后会无期的话。抢她前头,我道了一句:“你我就这么相忘于江湖的话,你那香哥哥、总管哥哥以后跟本官问起从前那可爱的小盗圣哪里去了,本官该要如何回答?” 打蛇打七寸,暗瞟一眼,果然见少女傻愣愣站住了。 我再添一把火,“上回你总管哥哥还说好久没见到你了,他新买了一处园子,想必一个人住得挺寂寞……”末了,我再叹一声。 空空面上神采焕发,如枯木逢春,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不记前仇地望向我,“真的么?他真的一个人住?” 这招美男计用得不大有底气,我勉强点了点头。 空空背着包袱就要扑向少女的梦幻桃色,我一把将其扯回现实。“梅念远的住址我知道,但你得帮我办完一件事。” 终于将空空打发了去使节行馆,命其小心行事,将信件与衣裳放回,若是被人发觉了,本官将会替她家总管哥哥物色几位美貌侍女送过去。空空保证信在人在信失人亡,一溜烟飞檐走壁了去。 接下来,我修书一封,命人送往御史台。担心事情有变,又修书一封送往大理寺。 此事若成,之后牵连出来的,将直接是国与国的对抗。想到这里,手心渗汗,猛灌了几杯茶水下肚。二位师兄,墨墨这就出招了!是死是活,都早晚有这一拼! 辗转反侧了一晚,翌日强忍着发胀的脑袋天没亮就爬起床,准备早朝。拖拖沓沓地穿衣,望着窗外还挂着的月亮,不甚唏嘘。从前上朝时有总管安排早上洗漱吃饭,如今府上小龙和阿沅暂时还没适应伺候我这一套琐碎的安排,只来得及唤来轿子。 快入冬,凌晨寒气正浓,我站在院子中央,美少年们忙得一团转。 “要是总管在就好了。”小龙抬袖子擦额角。 “不能总说这种没志气的话。”我揉揉少年的头,亦忍不住叹了一声,转身钻进轿子里。 也没人在轿子里放个暖炉,冻得我打了个喷嚏。撩起轿帘,我招手让小龙过来,“回忆一下从前总管在的时候,是怎么安排的。” 小龙沉思了小会儿,立即醒悟,揭着我轿帘,眼神忽然灼灼然,放低了声音,“大人,早朝小心着些,别又睡着了。”说得无尽宛转,我不由汗毛一抖。 小龙继续眼波深深,款款道:“大人,早去早回!” 我汗毛又一抖,一指栗子敲到他脑门,“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小龙捂着头,满脸委屈,“大人说要回忆总管以前在的时候嘛,小龙就学着嘛,总管以前不都是这么对大人说的嘛!” “有这么腻腻呼呼么?”我放下轿帘,靠回软座,道声起轿后一面浅睡一面想些往事。 乘轿再入大明宫,顿有再世为人之感。 朝堂上,百官见到我,又是一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众位朝中政要将本官夜闯禁宫唐突至尊与官复原职不罪反赏一联系,不由得不生出几许桃色猜想。 漆雕白又是最先抢到我身边来,行了个官场礼,乐呵呵道:“恭喜顾侍郎再入庙堂!” 我也回了个礼,“漆雕少卿别来无恙?” “托侍郎的福!”漆雕白与我一唱一和,再行一礼。 越过几个人的头顶,瞧见了一身紫色官袍的谢沉砚,正摆脱一圈人往我这边来。所过之处,朝中清流纷纷抱拳,“恭喜谢御史高升!” 谢沉砚一一还礼后,一礼礼到了我面前,甚是恭谨:“祝贺顾侍郎再还朝堂!” 众人都被小青天的这一礼弄懵了。 谢沉砚身后,又一人排众上前,暗香漂浮,袍袖招招,弯身为礼,“下官同贺侍郎还朝!” 正是翰林院的七品编修——晏濯香。 抬头时,眉间从容不减,光风霁月,清容淑骨。虽只七品,却在翰林院里据说连老翰林都礼让三分。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准入早朝,晏濯香七品芝麻官堂而皇之入朝堂,却也无人说什么。 这晏濯香一向如闲云野鹤,翰林院都去得不多,上朝就更是少之又少。今日,都逢在朝堂,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 满殿文武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本官的风流韵事,与探花郎有几腿,与小青天有几腿,甚至与圣上……也都不好说。但在众人面前这么公开不避嫌,还是令很多人费解。一部分人费着解,摸着下巴思索风向,一部分人则早附和风向,加入了恭贺本官还朝的队列。一时间,半个朝堂都是恭喜恭喜同喜同喜之声,一派喜气融融,乍看上去,本官倒真有几分骨鲠之臣的派头。 可见,黑的也能洗成白的。 本官头一遭在朝堂上这么受爱戴,一时有些热泪盈眶飘飘然。 “圣上到——”司礼太监尖着嗓子高喊。 老狐狸坐到了龙椅上,百官朝贺。暗自打量龙椅上的人,见其面色有些浮白,看来药浴也没太大作用。 老狐狸将一纸奏疏交到近侍太监手里,命其高声念诵。 奏疏标题便率先震慑了整个朝堂。 ——《门下侍郎顾浅墨弹劾内阁萧阶二十四罪奏疏》。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通敌叛国这些大条目下细分的无数个小条目,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法网,向三朝老臣萧阶当头罩去。萧氏门生故吏纷纷跪伏于地,为阁老开脱,请圣上明鉴。萧阶却是面容肃穆站在百官前头,待众人喧嚣完毕,方冷冷清清问老狐狸:“请问陛下,这些弹劾老臣的名目,哪一条有确凿证据?” 晏濯香出列道:“阁老二十年前巡检扬州时,贪墨受贿乱国法的证据,臣已一一查明。虽然阁老早有防范,处处阻拦,臣还是有幸探到了当年的真相。” 萧阶冷冷盯向他,“黄口小儿,你那些下三滥的江湖手段,还想污蔑老夫?” 晏濯香不理诽谤之言,继续道:“当年阁老巡检八省,与扬州盐商勾结,倒卖官盐,趁机牟利,此举为扬州刺史察觉,欲禀明先帝,萧阁老先发制人,捏造扬州刺史贪污罪证,处死刺史,诓骗先帝。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臣却已查证确凿,请圣上过目。” 说着,将一个厚厚的折子从袖中掏出。太监哆哆嗦嗦接过,再哆哆嗦嗦交给紧蹙眉头的老狐狸。老狐狸翻了一眼,阴沉着脸放于一旁。萧阶额上冷汗滚过,身体晃了一晃。 我站在人堆里咽口水,这晏濯香干这事居然一点也没跟我透露。 谢沉砚出列跪地,“启禀陛下,臣整治御史台,现已查明阁老结党营私的名单,历年吏治考核,萧阁老的门生故吏无一不是名列上等,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请陛下明鉴!” 老狐狸脸色又阴沉一些,萧阶额头汗水又滚过一层。 漆雕白出列跪地,“启禀陛下,臣前些日接到举报萧阁老通敌叛国一事已查到些眉目。上月妖道利用长安少女炼丹一事的主谋正是萧阁老,而那炼丹的妖道人正是汤国国师,二人密谋炼出长生丹药以蒙蔽陛下,请陛下准许大理寺搜查阁老府!” 老狐狸脸色十分阴沉,“准奏!” 朝堂沸腾,萧阶面如死灰。另外两位阁老也都是脸色煞白,却无一人敢为萧阶辩护。今日朝堂上所有矛头指向萧阶,若无老狐狸授意,怎会这么证据齐全?文武百官心知肚明,老狐狸要将朝堂彻底拆了重建。 含元殿的大理石地面上,湿漉漉一片,如同下过一场无根水。 第62节 下朝后,我正往大明宫外走,晏濯香在后面叫住我,“侍郎,留步。” 我本欲与他隔开几步,以免名声不好,他直接走到我身边并行。 “不同级别的官员并肩同行可是有违朝规的。”我提醒道。 “三品侍郎瞧不起我这七品小吏?”他展眉似乎沉思了一下,“那改日我也做个三品。” “说吧,有什么事。”我打个哈欠,“我还赶着回去吃早饭补觉呢。” “如今这形势,你还睡得着?”晏濯香目视前方。 “现如今多吃些多睡些,以免将来没机会。” 晏濯香盯着前面,忽然视线落到我面上,“小墨。”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从没叫过我名字,除了唤青璃。 “如果撑不下去,随我一起离开这里。”寒风中,他目光如春日杏花上融融的阳光,普照于我面前。 出了大明宫,坐轿子回府。半途忽地改了主意,稍稍揭开窗口小帘,对轿夫道:“改道,兴庆坊如意巷。” 提了门环叩门后不多时,一个垂髫小童将一扇漆过的门开了一条缝,在门缝里疑惑地望着我,“您是哪位?” “在下姓顾。” 小童眼里顿时一亮,脸有兴奋之意,“顾浅墨大人?” “你才几岁,居然认识我?”深感意外,我也深觉欣慰。 门被彻底打开,稚嫩的童音道:“我家先生说,若有叫顾浅墨的大人叩门,一定要延请。”拉开门后,小童转身便往院内奔,清脆的童音兴奋地喊着:“先生先生,您说的客人来了……” 我跟在后面边走边打量这园子,这是有多阔绰啊,这么大手笔地将我府上的景致都搬了来。不是败家是什么? 苏绘连廊上,一袭深色衣袍飘起一角,修长身形的人依旧是墨发清颜,嘴角染了笑,在廊下看我,“稀客。” “惭愧。”我的一身紫色官袍尚未换下,站在一株冬日的茶花旁,冬阳下,让人不得不微微阖眼。 他目光在我周围流连一圈,问道:“觉得我这园子如何?” “没有创意,纯粹炫富。” “惭愧。”他眉梢飞起。 客套完,我两步上了回廊,直接道:“有吃的么?本官上朝到现在连口粥都没喝到!”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凌晨2点因码字而不能碎觉的作者上辈子一定是折翼舔舐,凌晨2点因小抽而进不了后台反复刷新终于折腾得小受拜倒的作者内牛满面地爬去碎觉。。。 如果爱这样的舔舐,请用行动证明,我困死袅,爬走。。。。 71☆君臣奏对,运筹帷幄 绕过前廊到内院,疏落幽静的背景下,某个少女蹲在石桌边,一手抓一块糕点,嘴里塞满了香饼,嘴边粘着几粒芝麻,衣上洒着几堆碎屑。见到我,少女圆睁着眼睛噎了一下,脸上憋得通红,忙放下手里糕点抓水杯,猛灌了几口,捶着胸襟,终于打了个响嗝。 “你你你……来做什么?险些噎死我!”少女空空一手指着我,一手将桌面上剩余的糕点全扫进自己衣襟兜里,以示占有。 念及空空替我办了要事,但这要事又不能当着某人的面明说,我便不与她计较,踱过去在桌边另一旁坐下,“下朝路过,随便看看。” “念远哥哥!”空空双目闪闪地看着我身后的人,“他来了,你可不要赶我走!是我先来的!” “来了都是客。”梅念远应了她一句,又低头对我道,“你等会。”说完,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已端了来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到桌面上打开盒盖,各种精美造型的糕点规规矩矩躺在一方方小格子里,食香扑鼻,诱得人垂涎欲滴。 “尝尝。”梅念远递给我一块温湿手巾擦手。 既然如此,还客气什么。我挑起一块枣糕直接塞了一半进嘴里,半个腮帮子都甜软了,几口咽下后,又拿起一块玫瑰糕吃下。连吃五枚糕点后,方注意到对面一脸幽怨春恨的少女强忍着口水,极尽委屈,瘪着嘴角,“偏心!偏心!” “你不是抢了一堆么?”我抽空理了她一句。 “没你的好吃!”空空垂下眼睛,抽了抽鼻子,又委屈道,“明明是我先来的,好吃的都留着给他!” 我叼着雪梨糕顺便瞟了一眼梅念远,看他怎么应对。 梅念远不慌不忙坐到桌旁,笑了笑,朝着空空道:“屋里还有一盒留给你的。” 空空秀目一睁,忙不迭将衣襟兜着的糕点全放回桌上,转身奔向了里屋,动作十分迅速。梅念远见她这副模样,眼里又添了几分笑,笑着笑着便看见了我叼着糕点瞧着他,他忙收了几分笑,手臂撑到桌上,往我这边倾了倾,“你这盒是我叮嘱人合着你口味做的,味道与寻常糕点有些差异。” 看了看他颇近的眼睛,我捞过一杯水喝了几口,“阁下愈发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啊。” “惭愧惭愧。”梅念远低了低头。 这时空空已抱着属于自己的食盒兴奋地跳了出来,炫耀地打开到桌上,与我的一一对比,外表看来,毫无二致,空空不禁大喜,趴到桌上,头凑近梅念远,笑嘻嘻道:“念远哥哥,听说你一个人寂寞地住在这里,不如,我搬过来陪你吧?我可以扫地,可以洗碗,还可以洗杯子。” “啊……”梅念远愣了一愣,“谁说我住得寂寞?” “他!”空空一指指到我鼻子尖。 我被糕点屑沫呛了一口,忙捞水再灌几口,“我就那么一说……” 空空收回手指,小心翼翼扯了扯梅念远袖角,又笑嘻嘻道:“顾浅墨说我可以搬过来陪陪你。” 梅念远视线直奔我而来,空空也奔我而来。为了将这姑娘收买到底,我点点头,“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了,住哪不是住。” 空空喜笑颜开,梅念远面无表情。 我也伸过手,扯了扯他另一只袖角,“你这里也没个使唤的人,小盗圣是个机灵的姑娘,兴许能帮你不少。” 空空此刻毫不在意自己被当做使唤的人,拼命地认同点头。 “那就住吧。”梅念远继续面无表情。 我没话找话,抬手指向院中一株空落落的枝桠,提起音调问道:“那是什么树?长得蛮有趣。” 梅念远面上风平浪静,平和舒缓吐出两个不带任何感情的词语:“梅树。” “哦。”我又抬手指向院中另一株空落落的枝桠,问道:“那是什么树?长得蛮有气势。” 梅念远继续风平浪静漠然吐出两个字:“梅树。” “哦。”我三度抬起手指,还没落定。 “梅树。”对面的人静静抬眸,“这个院子都是梅树,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扫了一眼,目光落到通往前院的廊道上,提了气正要开口,梅念远再度先发制人,“画廊三步一折五步一回共五十六段。” 我没出口的问题正是:这廊子有多少段,建得蛮好看。 没话说,我老老实实坐下,“好吧。” 空空扒着食盒左右看看,对蓦然而来的气氛深感困惑。我垂着眼睛坐了一会儿,越坐越没底气,梅念远起身朝向步廊走去,空空起身欲追,我将她按了下来,低声道:“以后你便住下了,急个什么劲!” 说完,我跟了上去。 “念远,留步。”我几步赶到他前面去,“我来你府上,是有事情同你说。” 他停了步,等我说。 “今日朝堂上,老狐狸将我的弹劾奏疏拿了出来,晏濯香、谢沉砚、漆雕白或出示佐证或表示追查,应该是出自老狐狸的授意,我并没想到老狐狸会在今日对萧阶痛下杀手,这件事不揭到最底层不会罢休,但若追查到底,到时……昭仪就……难脱干系。”我望着他,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他并没有立即回应我,深海微澜,冰山一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淡淡答了一句,“她本就难脱干系,也怨不得你。” “那怎么办好?”我追问,其实也知道要保全沈昭仪不易。 “你不用费心了。”他转过眼,看向别处。 那眼底瞬间掩过的怆意,我以为只因昭仪是他族妹的缘故。有些事情一叶遮目,我也并没有想到,前一日我写就的两封分别送往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密信,虽然不会有人截获,但府中自然会有人知晓。梅念远在我府中并非没有耳目。 我的书信内容无关萧阶与昭仪,乃是密议的另一件事。然而,大理寺与御史台揭发萧阶,连带着引出昭仪,我推脱是老狐狸的意思,与我无关,他会信么?他即便愿意信,又拿什么来说服自己信? 恐怕这时的梅念远,更愿意相信我不择手段出尔反尔一心只谋自己的大计。 然而,这些都是日后我思索分析所得,当时仗着自己行事无愧哪里会往这方面想。 不等说更多的话,守在府外的一个随从奔了进来,急急跪到我面前,“大人,西华门守卫拦截了大殷使节的一名近侍,因无法出示我国的通关牒文,守卫从那名使节近侍身上搜得一封密函。密函呈给圣上后,圣上大怒,召了翰林院晏大人入宫,也召了大人您入宫!” 这才是我预料中的事情,因为一切都是我亲自安排的。 梅念远面容变了变,“大殷使节尚未与大曜进行正式边疆会谈,怎会有人私自回国?” 我道:“私自回国的只是不太显眼的人,一般人也不会留意他,不过大殷倒是忽略了长安守卫的森严。” 梅念远一双电目盯向我,“顾大人是怀疑我大殷明着和谈,私下却做其他手段?” 我深吸了一口气,甩开步子走下画廊,面容不禁寒了寒,“贵国是何种手段,我怎么知道。” 身后的人一直看着我离开,并未相送,也未有一句其他的话。 出府门时,小门童似是被我面上的煞气吓到了,远远躲开,困惑又惊恐,一句话不敢说。入轿子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红府门,便已猜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进宫后,老狐狸跟前已到了晏濯香。我跪拜后,晏濯香淡然的目光从我脸上有意无意掠了过去。老狐狸怒气隐隐,将一纸殷国文字标记的自未央山至长安的地形图扔给我,“顾爱卿应当认识殷官体吧?” “认识。”我捧着地图,一面故作惊讶一面道,“这这这是要入侵我国?” “你们怎么看?”老狐狸眼光扫过晏濯香与我。 我沉思不言。 “依臣看,此封密函尚未送出去,大殷当不知我大曜已洞悉他们的心思,不如将计就计,另派人易容成他们的人,接着送信。”晏濯香面露微笑,漫步殿中,“若大殷真有起兵之心,我们知己知彼,当可诱敌深入,再一网打尽,趁机发兵大殷国都,直捣其巢穴。” 老狐狸听得面部肌肉动了动,我听得心中闷雷滚过。 “此计好,不过……”老狐狸压抑着眼中的光芒,略有犹疑。 “不过除去殷国,尚有汤国,这两国间的往来频繁,互为唇齿,唇亡齿寒,汤国当不会坐视。”我替老狐狸说完,“另外,将计就计尚有许多关键细节有待商榷。” 晏濯香笑得温婉,“既然有计对付殷,自然也有计对付汤。先怀柔安抚,不成再发兵一举灭之。” “安抚怎样安抚,发兵怎样发?”我紧问。 晏濯香看了看殿外,笑容一如既往,“稍等。” 我与老狐狸都不明白稍等什么。 一盏茶时间后,大理寺漆雕白一路奔来,带来萧阶府上搜捕到汤国国师的消息,老狐狸毫不留情,即刻命漆雕白将萧家老幼下狱待审。我跪地道:“可臣的表妹……” “另外安置。”老狐狸恩赏了一句。 “谢陛下!”我面容一喜,又问道,“那国师呢?” 老狐狸犹豫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目光又看向晏濯香。晏濯香依旧恬淡地笑,“这便是方才臣要等一等的原因。确认汤国国师在萧府,也将其另外安置,封锁消息,对外不提国师一事,只道是萧阁老贪污案揭发,终招致覆灭。” “国师有何用?”老狐狸又疑惑了。 “这便是方才顾侍郎问的安抚之法。”晏濯香娓娓分析,“此人私来大曜,当也是身负使命,勾结阁老,惑乱我朝。自然,这个国师,我们也可以用。” 晏濯香密议了几手对付大汤的手段,有软的有硬的,终于使得老狐狸放宽了心。 第63节 议到向晚时分,我与晏濯香一起出了宫殿。 “晏大人,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一边走着,我一边皱着眉头。 “我知道。”晏濯香眺望着宫墙殿角外的晚霞。 “你又知道?”我不由转头看他,他发际眉梢都被染了几分颜色。 “在圣上面前你不说,那自然是有你顾虑回护的地方。如今你还会顾虑回护的人,除了他,还有谁?”他目光投在远方,嗓音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木然点头,“所以只能跟你说。” 晏濯香低下视线,抬手拂过我嘴角,一粒粉屑落在他白玉一般的手指间,“在他府上用了早饭?” 我抬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默认。 “你来时神情那样凝肃失意,可是跟他有了不和?” 我再默认。 “他在你身边那些年,已能容忍你到常人难以容忍的极限,今日不和想必是因西华门一事吧?涉及到根本问题,你们之间的罅隙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虽然大殷待他残忍,但他却不能背弃大殷,你可看清楚了?”晏濯香静静看着我。 “我知道。”叹口气,“但我想跟你说的是,梅念远跟我一起听到了西华门事件,你们打算瞒着大殷将计就计,那么他……” 晏濯香忽然起了别样心思,诡谲地笑着,“那你希望怎么对付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开文档,都想大睡一觉=☆=。。。真是写得累了。。。 72☆情动一回,爱只一人 “劳烦晏大人一件事。”我转身面向他,“将我家长萱从天牢里完好无损带出来,无论是向陛下求也好,动用你的其它手段也好,总之,长萱必须回到我身边。” “你是打算让长萱监视梅念远?”晏濯香轻轻一笑。 见我没否认,他又笑道:“一个长萱就能对付得了梅念远?” 我面无表情道:“空空也去了他身边。” “哦?”晏濯香颇感兴趣地看着我,“空空愿意为了你去对付她的总管哥哥?” “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对付情窦初开的少女就要用六分许诺三分鼓励再加上一分的威胁。”我扯着嘴角邪恶地笑了两声。 “哦。”晏濯香眼眸半眯了眯,“那对付情场高手该用何种手段?” “那就得欲擒故纵,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欲走还留,总之,种种朦朦胧胧捉摸不透,使之费尽心肠绞尽脑汁机关算尽也参悟不白,此时,其气焰不掐自灭,再诱以鱼饵,自是手到擒拿。”我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哦。”晏濯香拖长了音调,眼眸似笑非笑欲说还休,接着便没了下文。 得不到回应与赞同,显然不在我预料当中,皱眉看了他几眼,他依旧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令人捉摸不透。 “去喝杯茶吧。”最后他提议。 我看了看天,“这都傍晚快入夜了。” 也不管我同意与否,晏濯香提起步子便向宫外走。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眉头一皱,跟了上去。 长安般若楼,客人依旧不多,上到三楼,更是空旷。依旧是我与晏濯香跪坐于桌案两边,小二殷勤来问:“二位喝什么?” “十里春风。”晏濯香随口应了一句,视线从我脸上拂过,幽明不辨。 小二送上两杯热茶,香气升腾,茶叶漂浮。我握茶杯到手心,抬头问对面,“怎么又是十里春风?有个什么讲究?” 晏濯香眼眸在蒸腾的水雾间飘飘渺渺,半垂眼睫于茶面,没有回答。 于是我只好默默喝茶。四周寂静,夜幕降临。 就在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会睡着时,一道寒光映入室内,冰冷的杀气荡了进来,杀意集中在我后心。 那一刻,对面晏濯香的眼眸深处蓦然亮起,压过了室内的寒光,茶杯从他手里越过我头顶,急速飞了出去。尖锐的一声响,茶杯被利刃刺穿,杀意不减,继续奔我而来。 又只一瞬,小案被掀飞,我被晏濯香的一只手猛地拉到他身边,倒入他臂弯,同时,追击我的寒剑也已到了跟前。室内晦暗,唯有那柄利刃散发的寒芒映亮晏濯香的面容。不见他动,那柄寒剑却已在他面前半寸的距离上被并指钳制,衬得他指端有如透明。 我摸出袖中扇,甩向行刺的人。这一守一攻,迫得刺客松了剑,一个急退将我折扇击回。晏濯香拂起衣袖,化去回击来的内劲,我再轻轻松松将折扇接回手中。 刺客穿了一身劲装,半遮面纱,是个女子,浑身散发着冷意,站在窗口处。 我看了几眼,很眼熟,张口道:“这不蛇蝎女么,别来无恙?” 晏濯香将手里的剑丢到一边,眼睛一抬,“玉生烟小姐,恭候多时。” 这一语出,我一惊,女刺客也一惊。 “花魁玉生烟?”我将女刺客仔仔细细打量,身段看不大出来,面上又有黑纱,“晏大人你确定?可别唐突了佳人。” 女刺客冷笑一声,揭了面纱,底下的表情呆板,果然是蛇蝎女,却见她再向脸上揭去,一层人皮面具被揭下,面具下的真容,冰肌玉肤,柔美可人,赫然便是醉仙楼花魁玉生烟! “卿本佳人!”我深感惋惜,“我虽然怀疑过你,但实在不愿相信是你,但若不是你,还真不知道该怀疑谁去。” “在晏公子面前,被揭穿是早晚的事。”玉生烟捡起自己的剑,眉目间一反往昔的柔媚,添上了几分清冷与果决,“晏公子怎知我会来?” “贵国国师入狱,你自然是早来比晚来好。”晏濯香说话有如在我耳边,我转头,果然就在我耳边,再低头,自己竟还贴在他身上,他手臂也还揽着我,这姿势怎么看怎么诡异,倒像是一花花公子搂着自家侍婢与客人谈天。 “这么说,晏公子知道我来的目的了?”玉生烟冷冷的眼眸扫过我,我还很不适应被醉仙楼的花魁以这种眼光凌迟。 “却不知玉姑娘提剑前来是做什么,莫非你以为在我面前还能使出三招?”晏濯香话语无一丝温度,依旧响在我耳边。我不动声色直起身,挪开了两寸,忽觉腰上某处穴位一麻,顿时无力,倒了回去,半扑进晏濯香怀里,这姿势更诡异,倒像个在外人面前羞涩的小娇娘。 “提剑自然是为杀人!”玉生烟杀意凛凛的眼神,不用看便能感觉得到,“杀不了也要试试。” 我打了个寒颤,从晏濯香身上挪出头来,盯向花魁,“玉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不怕杀多了人遭报应?” “留着你祸害世间才是报应。”几时玉生烟竟刻薄如斯。 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也没多大意思,我抬手往晏濯香脸上一摸,果然见玉生烟眼里杀意大盛,我嘴边一乐,了然道:“原来是为了晏大人,果然是情债,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也应杀负心人,而不该牵连旁人吧?” 晏濯香神情寡淡,“不知何时得罪过玉姑娘?” 玉生烟眉稍微紧,痛楚从眼底压过。我激道:“玉姑娘你也忒失败了,怎么能让他记都不记得你呢?这事情,女孩子比较吃亏的,万一不小心有了孩儿,孩子他爹还不知道这回事,你说你亏不亏?” “你给我闭嘴!”玉生烟羞怒交加。 晏濯香漠然地看我一眼,我腰上又一处穴道一阵酸麻,再闷头倒向他身上。 兴许是我激得有点用,兴许是晏濯香的寡淡刺人心肺,玉生烟不再打哑谜,直叙当年事。 “十年前……” 我一惊,又抬头,张大了嘴巴,“十年前?” 玉生烟冷峻地横了我一眼,见我闭了嘴,继续道:“濯香公子还未入神机谷之时,可记得游历过汤国之地?” 我忙看晏濯香,他漆黑的眼眸深处仿佛真有一丝松动。 玉生烟哀凉的嗓音在回荡,“可记得采莲湖畔?” 我再看晏濯香,他面容在微不可察地变幻。 玉生烟继续控诉,“可记得那支采撷相送的白莲?” 我眯了眯眼,心道晏濯香你还真是深解风情,湖畔送白莲,定情? “可记得……”玉生烟咬了咬唇,眼里泪滴摇摇欲坠,“一夜风满楼,携手观星落?” 晏濯香面容不得不变,终于是情绪松动了。 我正了正衣冠,离他三尺远,向玉生烟问道:“观星落,是指看流星雨?” “是!”玉生烟两行泪滑下。 我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沉默的晏濯香,憋出了几声笑,“原来是老江湖,只怕流星都认得你晏公子了!” “你是纪歆?”晏濯香蓦地问。 “难得濯香公子终于想起我了。”玉生烟擦干了泪,却嘲讽起来,“难为您还记得这个名字!” 我在一旁摇开了扇子,“原来又是一出始乱终弃。”忽觉疑惑,“晏濯香你见着她样子还想不起来么?” 晏濯香继续不语,玉生烟抬起纤纤玉手,又从脸上揭去一张皮,竟然玉生烟的那张面皮也是假的!我睁大眼睛,看向这个叫纪歆的姑娘。只看了一眼,我便转向了晏濯香,心思有些复杂,“晏大人,既然已相认,那便好好待人家吧。” 说完,我站起身,走向楼梯口。一阵香风拂来,我手腕被一拽,人被拉了回去。晏濯香拉着我不松手,低沉的面容看着我,“为什么见到她真容,你反倒要走?” 我没勇气看那姑娘第二眼,垂着眼睫道:“那样容貌,我没见过有第二个人。晏大人你十年前就有那样的眼光,实在令人佩服得紧。” “十年前只怕是场误会。”晏濯香轻描淡写一句话,令那纪姑娘又是一番容色凄楚,“那时也都年少,知道什么?我与姑娘相遇,不过是那时的一点缘分,跟姑娘学了易容术,我也教了姑娘一些内功心法,早已互不相欠。采莲,是你说想要那朵莲花,我便帮你采了。观星,是你说想要许愿,我推算出那夜有场流星雨,便陪你一起看了。携手,是你那时说冷,要握着我衣袖。我想,我已经解释清楚了。” 纪歆脸色一分分变白,直至惨白。我甩开晏濯香的手,冷声道:“原来薄情都是这样一番解释,我算是见识了。” 晏濯香背脊挺拔,轩眉接鬓,眼眸凝定如冰,薄唇一字字吐出:“我晏濯香此生走过许多个地方,见过许多处的美景,唯动情过一回,爱过一个人!无论她记不记得我,我也就只爱了这一人!在她之前没有过,在她之后也不会有!” 我耳鸣一般站在了原地。 纪歆以衣袖覆面,许久。 此际,唯有寒风自窗口吹入。纪歆拿下了衣袖,脸上一片彻骨的冰冷,“十年……原来只是一场错……” 晏濯香幽冷道:“你既是为国师而来,我便看在故人之情上,答应你,送回国师。不过,你得留下一物。” 纪歆勉强笑了一笑,“好!”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当初醉仙楼里我赠与花魁的昆仑玉,自空中,抛了来。为免有诈,晏濯香伸手接了去。 纪歆从窗口飞身而去,留下一句狠决的话:“晏濯香,从此你我若江湖再见,必是狭路相逢!” 我定了定神,“国师被老狐狸押在天牢,是你说送回就送回的?” 晏濯香却端详着手里美玉,“这是西圣宝物,你再不要随便送人。”说着,扣到了我腰上。 望着他,我心头一阵迷茫,前所未有的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晏濯香,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 73☆官居宰相,实为诱饵 ☆萧阶下狱后不久,老狐狸于朝堂下旨,废内阁,本朝不再设阁老。由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长官同为宰相,共议国事。择日选派国使护送大殷使节归国,于未央山边界线上再定疆域合约,保两国百姓安康。 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外交措辞,实际上,老狐狸的意思,使节先行,兵马随后,来个蒋干盗书,将计就计,一网打尽。这出计谋也是反反复复商议了多次,毕竟老狐狸想要一统九州,马虎不得。 大殷是主要对手,重点摘除。汤国则须用些怀柔手腕,放回国师,稍加安抚,另外在我的怂恿下,选了十几名美人私下送往汤国首辅——我的二师兄府上,因我那二师兄与我一样,最是喜爱美人,故而打算施以美人计。 不过考虑到数年未见,二师兄秉性是否有移不敢确定,以及晏濯香的旧情人玉生烟也就是纪歆姑娘心存怨怼,指不定会从中使坏,种种因素,依旧不可对大汤掉以轻心,兵马方案备用。 举兵国策议定后,老狐狸于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以伺候龙体不周为由,下诏贬沈昭仪为婕妤,取消小骚包晋王封号。老狐狸不愿过多提及沈昭仪与敌国问题,也就不再深究丹药一案,只明里暗里示意大理寺彻底查办萧阶通敌案,也就是要萧阶一人顶罪,不可牵涉后宫嫔妃。 这些里里外外的事,终于快刀斩乱麻,解决了一批。不见得有多令人满意,至少沈昭仪那里不再深究,一方面挽救了昭仪,另一方面也截断了某些隐藏的线索,比如昭仪如何被人利用这一问题,不过扳倒萧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朝中再没有倚老卖老的三朝老臣,老狐狸的日子过得愈发舒心。三省长官实际上只有门下侍中和尚书令两人在任,虽为宰相,处处制约着帝王,但毕竟是年轻辈中的新任宰执,也处在试水阶段中,不太敢对老狐狸过于指摘。 老狐狸舒心了,借着立冬的名头,于麟德殿设宴,宴请百官。 有酒喝,立冬那日,我套上一身正三品门下侍郎的行头,精神抖擞地蹿去了麟德殿。彼时,宴席还未开始,老狐狸还在侧殿外负手眺望长安的天空。没法假装没看见,于是我中途只得停下,整肃衣冠行了跪拜礼。 第64节 老狐狸叫我平身后,无限感慨又莫测高深地看着我,绵长的嗓音柔柔传来,“爱卿,这头留着一会儿再磕。” 想我顾浅墨是如何玲珑的一颗七窍心,当即领会,笑眯眯问道:“陛下一会儿可是要给臣赏赐?” 老狐狸的笑容比平日还要深奥,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宴席终于是开了,麟德殿人头攒动,高官聚集,一溜的紫袍红袍,均在五品以上,唯独最靠近门口的一袭绿袍,嫩葱一般惹眼。看到一堆红袍中的谢沉砚,我十分想过去跟他一同喝酒,他看到我,眼神还是有些复杂。独自杵在殿中央,众人都已就坐,我也只得寻了自己的位子,就着我的顶头上司门下侍中也就是宰相之一的下手边坐了。 放眼华堂大殿,都是公卿,眼神不自觉往门口去了去,那青葱一般的晏濯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很安分守己地做着他的七品编修。察觉到我略含讽刺的目光,七品编修也甩了一道浅笑的目光过来,笑得十分暧昧。众同僚察觉这跨越大殿的两道目光,纷纷投来深意的眼神,我只得打住,收了讽刺的凝望。 酒过三巡,老狐狸斜倚在龙座上,手里把玩着酒杯,微眯着眼,目光放到了远处的殿门旁,“朕的探花郎,做了这许久的编修,尽职尽责,恪尽职守,忠心为君,苦心为民,实属难得。” 我嚼着宫廷菜,咧嘴笑开,试问晏濯香做到了哪一条? 老狐狸接着慨叹,“如此良才,岂可长居微职?” 我顿时屏息,直觉这厮约莫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千万别飞我头顶上去。 只听龙吟道:“中书舍人拟诏,朕命翰林院编修晏濯香为翰林院学士承旨,掌制诰,正三品。” 满朝惊动,翰林院学士承旨,那可是翰林院的头儿,可为皇帝拟密诏,可亲手拟定册立太子、宣布征伐等重要文告,有内相之称。居然,落到了晏濯香头上。我震惊许久,这厮……终于跟我平起平坐了…… 晏濯香依旧是宠辱不惊,起身谢了恩。我愁怨的小眼神落回自己案前的酒杯里。 老狐狸领着臣属又饮了三巡,稳稳起身,面视大殿,雄浑的龙吟再起:“中书舍人拟诏,即日起,擢门下侍郎顾浅墨为中书令,正二品,领宰相职。” 我一头扎进酒杯里……耳鸣了…… 直到身边奔来小太监拼命摇着我,急切道:“顾侍郎……哦不……顾相,还不快些谢恩!” 我踩着云朵到了殿中央,一头跪拜,“臣臣臣谢恩!” 老狐狸没让我平身,停了片刻,我疑惑地抬头,正对上他一双深沉如顽石的双目。 龙声滚滚:“朕命中书令为大曜国使,代朕边疆议谈,收服大殷!” 我一头磕在地上,起不来。 后来据说是皇帝命太监将我抬回了府,三个时辰后,一顿被掐人中,本相悠悠醒转。醒来的瞬间便抱住了最近的人,痛哭流涕,“个老狐狸,就知道没安好心!边疆议谈,这不把老子往火坑里推么!收服大殷,也不要让老子这么直接去送死好么!我那大师兄,吃人肉都不吐骨头的,你娘哟!还那殷帝,传说残暴嗜血,连亲兄弟都坑,他能不坑死老子么!作孽哟,这叫我怎么活哟……” 被抱住的人拍了拍我的肩,又拍拍我的头,语带安慰:“顾大人如今已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要担起重任。” 完全听不进去,我继续抹泪,揪紧这人的衣襟,“什么狗屁的人臣,这就是个鱼篓,诱老子钻进去再钻不出来。虽然我顾某人的理想是九州一统,但前提是老子不上战场不上前线,本相完全可以运筹帷幄嘛,老狐狸老眼昏花不识千里马,呜……” “你若实在不想去,我禀明圣上,另换人去。”这人摸着我头发安慰。 这才听清嗓音,我将眼泪鼻涕一收,跟前人推出三尺,一瞧,果然是晏濯香,视线往下一走,其前襟一片湿腻,贴着内裳。 装作没看见,我将面上云销雨霁后,沉声道:“换人?中书令也换人?休想!本官宦海沉浮这些年,终于爬到宰辅的位子,容易么?” “宰相的位子可不同于侍郎,再想尸位素餐可没那么容易。”某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动手解了腰带,甩到我榻上来。 我眼风疾扫,跳了起来,“你你你在本相房里宽衣解带,意欲何为?!” 晏濯香看我一眼,继续宽衣,将外服也脱了扔到我身边,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解着内服衣带…… 此情此景由不得我不面红耳赤,顿时弹跳而起,扑向他,一把按住他解衣的手,“本官刚升宰相,你便如此作为,若有风声传入谢御史耳朵里,再参一本子弹劾本相不检点,我这宰相位子只怕就难保了。” 晏濯香嘴角勾起,眼梢含了几分笑,稍稍俯视于我,曼声道:“这么说,顾相为了保住得之不易的相位,从此戒色?” 我神色一阵揪紧,这问题实在棘手,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等我答复,他一手已贴到了我腰上,三两下将腰带扯去。 来真的? 我大惊失色,誓死护住自己的清白,“晏濯香,你犯上!” 这一嗓子喊得有点大,外面小龙阿沅等人匆匆赶来,“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一齐在房门口刹住步子,被房内两人衣衫不整互相搂着的模样震慑住了。 “晏濯香,你禽兽不如!”我恼羞成怒。 晏濯香神色如常,对外面愣神的众人淡视一眼,忽地抬手,一股内力自他掌心冲出,“咣当”一声,房门被隔空关闭,将众人阻在房外,随后传来他镇定的嗓音:“不得打扰。” 接着,他将我颈边哑穴一点,“安静些好。” 外头众人兴许在等我指令,无奈此际我出声不得,也只能任由他们往各种风流韵事上猜测去。最终,果真没人打扰。 我怒视这登徒子,他视而不见,抱起我扔到了榻上,随后也上了来。心想这下完了,索性闭眼。许久未见有动静,不由睁眼瞄了瞄,却正瞄见这厮盘坐于我跟前,一副出尘的模样凝视着我。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他将我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盘坐下,不一会儿,一只温热的手掌抵到了我背心,有绵绵不绝的力道透体而入,蹿入我经脉中,四下游走几个周天。 通体无比舒服,比当初在昆仑修炼心法突破九重天的瞬间还要舒服,四肢百骸充满力量,头脑也为之一清,灵台澈明,情绪不再轻易波动。 一个时辰后,热源消失,背心处的手掌收走了。我调息了一番,将透体而入的一股内力尽数吸纳,据为己有。回身看晏濯香,他面色如常,气息稳定,没有寻常高手传人内力后的虚弱表现。 “你没事吧?”我还是不放心问了一句。吸纳他的部分内力后,被封的哑穴自然而然被冲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没答我的话,却问:“适应么?” 我点头,“你传的慢,带着走了一个时辰,自然是适应的。就是不知道给我内力增加了几成,不过话说回来,你传我内力做什么?武者修为轻易不施人,不仅是修炼不易,更是容易对自身造成亏损,你到底有没有事?” “过几日,你作为使节上边疆,必是险境重重,我也不能时时护你周全。”他又闭上眼,“给你的这部分内力是神机谷心法修得,与你昆仑派心法迥异,如何融会,不使之冲突,你自己琢磨。” 我几乎又要跳起来,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万一,二者逆冲…… 不等我跳起来,晏濯香身体一歪,躺到了床榻上,后颈枕上了我的金丝枕。 我又吓得快跳起来,立即扑过去,一手撑在他头边,一手轻轻拍他脸颊,“这就晕过去了?” 拍了几下,脸颊主人的眉头蹙了蹙,眼皮稍稍掀起,薄唇吐出两个字:“累了。”说完又闭眼,呼吸清浅均匀,这么快就入睡了! 我蹲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摸了一会儿脉,确定真是睡过去不是晕过去。瞧了许久,神机谷少主的睡颜只怕不常见,不好好看看也是浪费。这副皮囊生得的确好,想当初我二师兄臭美的时候总问我,“师妹你瞧我跟那神机谷少主比起来有几分像?”二师兄问的不是谁更美,而是有几分像。彼时我嗑着瓜子随口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什么少主。” 他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我是见过他的。 熟睡的探花郎翻了个身,一手按住了我的手,嘴边念出了两个字,听不真切。 三日后,我被特封为使节,领着一队人马以及大殷三位使节进行友好回访,天知道是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骑上马,我一步三回头。 老狐狸在冠盖下望着我,晏濯香在城门下目送我,谢沉砚在朱雀道旁似有千言万语。 道旁百姓,头一回没以鄙夷的眼神对我进行围观。 目光落到人群中,似要捕捉到一处视线,定睛看时,又什么都没有。心头不由浮起一丝怅然…… 五年前,头榜状元及第,红袍白马游长安。 五年后,中书宰辅新任,紫袍红马出长安。 为了护住这里长久的安宁,我以宰相之身作饵,远赴敌国,同虎狼周旋。 也是件很值得吹嘘的事情呢。 只不过,意料之外总比意料之中的事情多。 长萱密报,日夜监视的梅念远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撕了密信,望着天边的晚霞,本想慨叹一声,却忽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都没更,但是你们要原谅我。。。 74☆两军交战,我为炮灰 这番和谈,本相带了包括殷国使节在内的侍从护卫共三十人,并不如何浩荡,但也颇为豪气地一路北行。走的是官道,沿途有地方官招待歇脚,也有地方美食美酒可品尝,所以这一路行程虽不短,腰腹上却长了两圈肉,颇令人烦忧。 天气渐寒,越往北去,气候越冷,常夜里冻得睡不着觉。我常疑惑当年在冰雪覆盖的昆仑是怎么过的,竟发觉身体渐不如前。若不是有晏濯香渡的一些内力帮助支撑,这一路想必会更加辛苦。 就这么一路顶着严寒,终于即将到达边界未央山。本相的国使队伍决定在离未央山三里外的边塞小客栈暂驻,边地苦寒,客栈简陋,行商寥寥。 将一锭官银搁到了老板手中,老板对国使的殷勤更增加了几分,烧水给众人洗浴,蒸饭给众人果腹。如此歇了一日,整顿队伍。 第二日,殷国的三名使节便要求尽快上路,意思是一鼓作气回国去。我笑眯眯靠在客栈大堂里的太师椅中,一边烤火一边品茶,“勿急,估摸着时日也该到了。” 三人不知我所指,直到五日后,有打探消息的护卫慌张来报:“大人,边线灰尘漫天,蹄声如雷,似是殷国发兵攻来!” 满客栈的人都惊悚地站起了身,争先往外探视。客栈老板更是以迅雷之势招呼老婆小妾孩儿们收拾细软,预备逃难。大殷使节更是脸色煞白,约莫是想着两国交战,使节多半活不成。为首使节抖着腿到我跟前,抹了冷汗道:“顾相,这这这兴许是个误会……” 我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铺到客栈大堂桌上,一手示意护卫拦下准备夺门而出的老板家小,一手安抚使节在旁坐下,我继续坐下烤火。众人见我如此临危不乱,不知我是不怕死还是不晓得事态严重。 一名护卫忧心忡忡道:“大人,大殷发兵,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再不走,只怕……” 我问:“前线滚滚灰尘去的方向是哪边?” 护卫道:“西南。” 我取出袖中折扇,扇骨从地图上大殷发兵路线上滑过,“他们去的是西南方,我们在这右下角,也就是东南边,关我们什么事?” 护卫一脸焦急,“可是大人,大殷无故发兵,无视我们前来和谈的诚意,我们再不走,可就要沦为炮灰了!” “是不是炮灰,看看才知道。”我继续令护卫出去打探情况,自己则品茶阅地图。 一个时辰后,侍卫飞骑回报:“边防溃散,大殷兵团闯入西南方,被突然出现的大曜兵马截住,两军混战!” 大殷使节在一旁狂抹汗,我看了那领头使节一眼,笑道:“该不是那封密函送回了大殷,大殷便按着那路线南下了吧?” 一名使节暗中咬牙,“原来是你们使诈!密函是你们伪造的,如今诱敌深入意图一网打尽么?” 领头使节冷静下来,肃然道:“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即便我国圣上有这打算,我们丞相也不会如此草率。可知这支兵团共有多少人?何人领军?” 我皱了皱眉,看来大殷的确不是吃素的。为了使战线明朗,我不停派人出去打探情报。 “报——顾相,大殷约有一万兵马,少帅赵常领兵!” “报——顾相,大曜约有三千兵马!” 大殷使节眉头舒展,无比轻松对我解释道:“顾相,你可知我国赵帅用兵如神谨小慎微的风格?” 我面色沉定,“有所耳闻。” 大殷使节继续舒展,对我分析战场,“三千对一万,依着我们无往不克的赵帅的性格,只怕你们那三千兵马稍后便是炮灰。” 我沉吟,见客栈外有马蹄声,便道:“继续听听战报。” “报——顾相,曜军战败,现已弃甲逃散!” 我“哦”了一声,低头品茶。 “哈哈哈!”大殷使节忍不住大笑开怀,“说了是炮灰了吧!” 我从茶杯里抬起头,“贵国就不怕我们这是佯败?” “我们赵帅用兵如神,行事稳重,即便你们是佯败,赵帅也不会中计的,顾相继续派人打探情报吧!” 不多时,飞马再回。 “报——顾相,赵常恐有诈,正撤军!” 第65节 我赞了一声,“果然稳重,可既然南下了,为何要撤军?” 大殷使节沉吟道:“必是赵帅察觉了密函不可信,所以撤军。” 我笑道:“这边境线,是你们说闯就闯,说撤就撤的么?” 使节警觉,“莫非这是你们预备发兵的借口?” “若是如此,本相何必来出使贵国?” 使节更觉奇怪,“可顾相停在这里并未出使,难道是来看戏的?” 我叹一声,“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报——顾相,三千曜军突袭赵常,又败,弃甲逃散!” 使节恍然,“果然是计,你们是打算屡次骚扰,打乱我军阵脚,再诱赵帅深入腹地?” 我瞧着客栈门外天色阴沉,天气越发寒冷,随手指了名护卫给添些炭火,“你们赵帅那般稳重,怎会再入腹地?” 使节道:“那我们赵帅一定会加快撤军,以防有诈!” 客栈外,天空忽然间雾蒙蒙一片,边地雪霰的气候。前来换炭的护卫低着头,给炉火添热了几分,便要抽身而退。 我伸手将他手臂一握,嘴角勾起,“不知大殷三殿下有何见解?” 在旁的三名使节愣了愣,被我拉住的护卫也僵了僵。 “三殿下?”使节愕然去看护卫的脸。 那“护卫”去掉了脸上简单的易容,平静地抬头看了眼众人,视线淡然扫过我,“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放开他手臂,坐回椅中继续烤火,“我这二十来个护卫不是忙着跑前线打探消息就是忙着给我端茶倒水,唯独你离得远远的,不在我视线范围内。同时,你也不在空空的视线范围内。”我宁愿出卖空空,也不想让他知道长萱被我吩咐在暗中,虽然觉得没这个隐瞒的必要,但还是想隐瞒一二。 梅念远表情凝定,被大殷使节让着坐到了火炉边。 其实为了试探他是否混在我的队伍中,还用了其他不可告人的手段,譬如,夜里故意掀了被子,冻着冻着便睡着了,翌日醒来,被角总是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又譬如,某次故意不小心落了几片素来不喜欢的艾叶到随身茶壶里,命人泡茶后送来的茶水并没有艾叶的味道。 “三殿下为何在此?”大殷使节给他奉上热茶。 梅念远目光穿透天际,“也到了我回来的时候。” “三殿下觉得赵帅此战如何?”领头使节甚是不安地问。 “赵帅纵然用兵如神行事稳重,却难识天象。”梅念远眉头蹙起,没心思喝茶,“此时只怕,撤军也来不及……” 门外飞马到。 “报——顾相,殷军撤退半里后天色昏暗,落入我军万人包围中,赵常被生擒!” “什么!”大殷使节纷纷弹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大曜不是三千兵马么?” 我卷起地图塞入怀中,继续喝茶烤火。 那三名使节见客栈内的护卫都跑了出去欢呼庆祝,互相使个眼色后,一人擎了匕首比划到了我脖子边。 “你们不仁可不能怪我们不义!顾浅墨,束手就擒吧!” “让顾浅墨送我们平安回去!”一名使节提议。 “三殿下你怎么看?” 梅念远目光落到我脖子上雪亮的匕首,再落到我眼中,一时没说话。 我动不了只能不动,“兵是你们先发的,图谋不轨的是你们,我大曜再发兵也是师出有名。牺牲我顾浅墨一人,成全千千万万的大曜子民,本相死得其所。” “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不会杀了你么?”匕首再进一分,又犹豫一下,“不过,这封密函系伪造,只要抓住了你,就能开脱我们的罪责。三殿下,你将大曜的宰相顾浅墨献给陛下,应该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了。” 另两人纷纷附和,挟持我的使节一时高兴,手抖了一下,顿时一道寒芒割进我皮肤里。 “放手!”一声厉喝,将使节们吓了一跳。 见血后,那使节还真吓破了胆,由着梅念远来给我止血,我也没说个谢字。 止血后,使节们想出一招,要用绳子来将我捆绑。梅念远掏出唯一的雪丝梅花手帕围着我脖子打了个结,目光闪了闪,上移几分到我脸上,我一脸漠然瞧着前方。见绳子送了来,他一把扔出老远,怒斥三人:“仅凭一封密函,国相便会贸然发兵么?大殷不过是试探,不然怎会只出兵一万?” “试探?那赵帅怎么办?”使节对梅念远态度的不满已到极限,此时也不再顾虑什么。 “赵帅不会有事。” “何以见得?” “他们的国相在我们手里。”梅念远如斯说道。 一个时辰内,我的二十多名护卫被下在茶碗里的迷药放倒,随后被一一绑缚,我也被喂了一碗据说能压制内力的药。梅念远写就了一封书信,命一位使节立即送回国内。 当晚,风雪大作。客栈老板见国使队伍乾坤颠倒,慑于威逼利诱,只得战战兢兢开火做饭。以示傲骨铮铮,我于是绝食。饭桌上,大曜一方仅我一人,大殷一方只梅念远和两名使节。两名使节风卷残云的时候,梅念远送了饭菜到我面前。 “本相不吃嗟来之食!”我扭过了头。 “明日一早兴许就要赶路,不吃可没力气。”他将几道我爱吃的菜拨到饭前,挑了一块鱼肉送到我嘴边。 我傲骨铮铮,岂能受鱼肉诱惑,便闭了眼。 “不吃晚饭,夜里可要饿肚子睡不着。”他再将筷子上的鱼肉送来,触到我唇上,鱼肉的香味蔓延到嘴里,我继续闭着眼。 “放心饭菜里没有下药,你堂堂一国宰相不会不敢试吧?” 居然用起了激将法,我心内鄙视,继续闭眼不语不动。 耳边叹息一声,“你便是生我的气,也该吃饱肚子再说吧?绝食有用么?” 我心道自己浩然正气,自然不会受你言语蛊惑,饿死那也是一代名臣贤相! 忽觉唇上一热,我以为是鱼肉,可是比鱼肉要软,正要启开我紧闭的唇线,随后一块鱼肉就被送到了我嘴里。我惊讶地睁眼,挟持我的主谋静静等着我开眼,随后问:“你是自己吃还是这么喂?” 我含着鱼肉,捞过了碗,自己吃起来。 两名使节假装没看见,埋头吃饭。不远处的客栈老板娘在柜台后双目闪亮,似乎期待着什么。 吃完饭,漱口喝茶,皆是挟持的主谋一手操办。 准备就寝前,我坐在椅中道:“洗脚水要不要一道送来?” 两名使节再也看不过去,护着梅念远,对我怒道:“顾相,如今你是阶下囚,还指望我们殿下伺候你么?” 老板娘连忙烧了热水,殷国三皇子我府上的前总管不顾众人劝阻,端了盆热水放到我脚下,正要进一步伺候,那两名使节深感受辱,将他扯住。 “殿下,使不得啊!” “殿下,万万不可!” 我自己脱了鞋袜,泡着脚,哼了首民间调戏小相公的小调。那两名使节气炸了,伏到他们的主子身上痛哭,“殿下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这嚣张的人质生活没持续多久,第二日清晨,客栈外便是马声嘶鸣。 “国相恭迎三殿下回国!” “国相迎接大曜国使!” 我一骨碌从床上落了地,大殷国相? 大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懒惰得厉害,导致了周更的凄惨下场~~o(&gt;_&lt;)o☆~~ 其实我也不想的,就是太懒了~~~ 75☆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以人质的身份被带到了客栈大堂,梅念远尚未出去与大殷国相会面,似乎是在等着我。他看着我从楼梯上略有不安地走下来,便几步到了我跟前,在我耳边小声道:“檀殊这人,你要当心。” 檀殊不是别人,正是大殷国相,我大师兄。以前我师父常说,论起用功读书,殊儿甩出小夜和墨墨十几条街,论起治国之道,殊儿还是甩出小夜和墨墨十几条街。小夜是我二师兄,秦知夜,未出仕大汤之前,与我狼狈为奸,我贪财他好色,是对绝好的搭档。然而照我师父的意思总结,我大师兄一人便甩出我和二师兄三十来条街。 檀殊二十岁出仕大殷时我刚满十七,一年后我还在做着九品芝麻官时他已是国相,又四年后,他是生性多疑的殷帝倚重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朝政,可谓一手遮天。 能将大殷扶持得堪与大曜比肩的强国,檀殊手腕自然了得,民间称其为铁血宰相,其在邻国的形象等同于夜叉。据说大汤子民恐吓小儿时常搬来檀殊:再不听话,吃人国的檀夜叉把你抓走! 虽然从前小时候一起滚过雪堆一同泡过温泉,但想起种种传言,以及多年未见的生疏,还是有那么点忐忑。 为了给自己壮胆,以及给敌国皇子添堵,我哼了一声,“檀殊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本相趁他洗澡的时候还偷偷藏过他裤头呢!” 梅念远看看我,一时无言。旁随的两名使节神色复杂地瞧着我,再凑到一处小声嘀咕:“据说这姓顾的风流成性,莫非我们国相也是他姘头?” “天寒地冻,如此怠慢国相,你们担得起么?”梅念远冷冷甩下一句,从我身边路过,径自出了客栈。 两名使节赶紧拉扯着我跟上。 客栈外,精兵亲随五十来人形成包围之势,中央落着一顶八仙小轿,轿沿锦绣流苏装饰出一派雅致奢华。轿旁侍从弯身对轿内小声说了什么,轿帘动了动,自内伸出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瘦而无力,轻轻掀了帘子,一张俊美的面孔便露了出来。锦袍微展,一步自轿中迈了出来,没走两步便有倾倒之势,侍从忙将其抱住。 这位号称夜叉的国相歉意地笑了笑,好容易站稳了,白皙的玉手整了整冠,朝着梅念远便跨前一拜,行了大礼,臣子的样子做得十足,虽然只是对一个名存实亡的庶出皇子,“檀殊恭迎三殿下!” 梅念远自然是立即将他扶起,助他站稳,“国相不必多礼。” 夜叉于是又歉意地道谢,慢吞吞起身后,视线越过众人往后搜寻。 一把扇骨从侧后方往他额角拍去,只见他慢吞吞一抬手,拿住扇骨,一扯,本相便被带得往前栽倒,正要扑地狗啃泥,便觉手腕一个回旋,转了方向,往回扑倒。正将夜叉扑了个满怀…… 竟不曾将他扑倒,两人抱在一处晃了晃,周围侍从作势欲扶,见未倒,又都收回了手。 我捂着撞疼的鼻子离身,“檀相果然铁腕,再重一分,便要将我壮士断腕了。” 夜叉抬袖掩唇咳嗽了一阵,脸色泛起病态的嫣红,嘴角笑起,“这么大的人了,见了师兄不仅不见礼,还偷袭。” 我从他手里抢回折扇,抱拳躬身,“昆仑一别,五载有余,大师兄生活事业感情各方面可好?” “还好。听闻三师弟已荣迁宰相,大师兄在这里道个喜了。”夜叉眼里笑着,也躬身为礼。 “同喜同喜。”我眼角一瞥,“只不过贵国三殿下将我压作人质,沦为了阶下囚,不知道大师兄会将我关去哪里。” 夜叉眼瞧了瞧一旁默默不言的梅念远,又瞧了瞧我全身,笑道:“三师弟何时沦为了阶下囚?我们三殿下可有半分亏待于你?” 我哼了一声,眼角余光掠过敌国皇子,“亏待的地方多了去了。” 梅念远目光向我看来,我收回余光不与他对视。 夜叉唇畔始终游离着一丝莫测的笑意,转向梅念远请示道:“三殿下何时动身?太后和郡主都已在骊宫候着了。” 梅念远眸色闪动,“母亲知道了?” “陛下吩咐下来,骊宫已备下了为殿下接风的酒宴。” 梅念远眼眸一闭,许久才睁开,眸色如洗,本已归心似箭,却生生止步了,看我一眼,对夜叉道:“大曜中书令如何安排?” “由我接引去见陛下。”夜叉浅笑,拉过我,温言道,“三师弟可要谨言慎行了,我国陛下待人可能严苛了些。” 听着这话,我脸色就绿了。梅念远脸色也变了,“国相,可否缓些时日?” 第66节 “缓不了,最迟明日午时。” 被夜叉带进他府上暂住之前,梅念远私下扯着我袖子,叮嘱:“少说话为妙,问什么都只当不知道。” 我绿着脸问:“你那恶毒的皇兄长相如何,是美是丑?比你如何?” “你自己看了便知道。”梅念远甩下我袖子,对我的朽木不可雕本打算拂袖而去,又回过身补充一句,“他可惹不得,你好自为之。” “我的护卫随从全被你解决掉了,如今只身犯险,不是阶下囚也是阶下囚了,哪里去好自为之。”我将脸一沉,冷冷道,“不过如此一来,你居功邀宠,得以母子团圆。本相即便来日赴了黄泉,也算积了阴德,来世投个好胎。” 他身体僵住,“顾浅墨,我用你居功邀宠,你竟这样想么?” 我赌气到底,“那该怎样想?莫非要谢你送我入虎穴观光一游?” “这么冷的天,怎么好像有烈焰呢?”夜叉单薄的身体晃到我与梅念远之间,随时要倾倒的感觉。 我将他扶住,“大师兄,赶紧带我去见见师嫂。” 夜叉笑得比较莫测,转头对梅念远道:“三殿下前去骊宫,恕檀殊不能远送了。” 梅念远冰火交织的眼神扫过我,转身一步不停地走了。 “师妹这是要捏断我的手么?”无人处,夜叉抬起被我扶住的手臂直呼。 我赶紧撒手,讪讪笑道:“不敢不敢。” 当夜住在了檀殊府上,书房一盏琉璃灯下,大师兄坐着我站着。 “今日一场交战,你国是何人指挥?” “晏濯香。” “果然是他。”檀殊眼里泛起一抹冷光,“这么说赵常败得也不冤枉。” “不仅不冤枉,还为两国的持久战拉开了序幕,可喜可贺。”我嘿嘿笑了两声。 “师妹何喜之有?”檀殊忽然笑看我,“你只身流落大殷,前途未卜,还有什么筹码?” “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还未分呢,大师兄。”我拉了把椅子坐下。 “哦?”檀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怎么看不出来师妹还有什么筹码?莫非是仗着有神机谷晏濯香撑腰,你再送个顺水人情,让我们三殿下得以回国?小师妹哄男人的手段还是有几手的嘛!” 我干笑,“这是说哪里话?委实过奖了。” 他忽地凑近,看着我眼睛,“莫非真如传闻中的,你跟我们三殿下……” 我再干笑,“人言可畏。” “如果不是顾及他,你堂堂昆仑弟子,怎会让他给劫持了?”檀殊继续盯着我眼睛,我知道此刻每一处表情都将给他提供判断真假的依据,这是他的测谎手段。 “这么明摆着的事怎么能瞒过你,我若真是顾及他,故意让他给劫持了,不是摆明了我跟他的奸情么。”我神色不动,“当然我也不可能告诉你我的目的。” 他又盯了我一会儿,表情略有松动地靠回椅中咳嗽了几声,“不管真假,我都提醒你一句,如果这场角逐你还想赢,就不要真的喜欢上一个敌对国的皇子。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师妹和对手输在儿女情长上,那样可就愧对昆仑二字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呢。”我也倒入椅中,晃动椅子脚。 “目前为止还没有。”对面的夜叉忽然幽幽道,“忘了跟你说,今晚骊宫为三殿下接风的酒宴,同时也是陛下和两位太后为三殿下和郡主订亲的大宴。” 我闭上眼睛,继续晃动椅子腿,“什么郡主?怎么没听说过。” 夜叉轻笑,“三殿下在你身边,自然不会告诉你,郡主一直都以准儿媳的身份照顾着梅太后,殿下和郡主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有婚约。” 我继续晃荡,“对了,你们三殿下真名叫什么?我要不要送一份礼?” “殿下名承璟,今年二十有七,郡主韶阳,今岁足二十。你一介外臣,礼就不必送了。” “也好,我本就没带银两。” 夜叉起身提议道:“师妹酒量还那么好么,我们出去喝酒吧?也好带你看看大殷的夜市。” 我摆手推辞,“你这身子骨还是省省吧,免得师嫂怨我。” “你见着我府里有师嫂这种生物么?”不由分说,他将我从椅中扯了起来,见我兴致不大,又在我耳边激了一句,“师妹该不是听了殿下定亲的事,没心情吧?” 我翻翻眼皮,“那不是更该借酒浇愁才是?你堂堂国相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大殷夜不闭市,据说只在特定节日才会如此。不过今日又是个特例,据说是因为皇帝为庆贺胞弟返国,特准夜市三日。人群熙攘,张灯结彩,比白日还喧闹。 择了一处酒馆,我拍了泥封,仰头便灌。夜叉喝得斯文,还得温一温。 “国相怎在此?”一个内宦模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急急道,“让老奴好找!陛下正传国相呢!” 夜叉漫不经心道:“陛下在何处?” “骊宫。” 我原本挥挥手,让夜叉去见他们的陛下,我一个人留下继续把酒喝完。夜叉认为我一向路痴,喝酒后更不可能回得去,坚持要拖着我一道去骊宫。 骊宫。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我硬是被夜叉拖了进去。 皇子郡主定亲酒,不喝也得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爬走。。。 76☆曾爱别离,今求不得 骊宫殿阁多旖旎,雕梁画栋富贵奢华,宫人美服如云,皇亲簪缨如织。 人不识我,我不识人。跟着夜叉大师兄一重殿宇一重殿宇信步穿过,美酒佳肴勾得人馋涎欲滴。 宫灯璀璨至极,眼瞧着就要到主殿,跟夜叉迎头相撞的是刚迈步跑出的皇族姑娘,肤如白雪,衣似锦绣,头戴凤钗,腰缠玉带,通身的贵气逼人,只不过眼中落着焦虑的神采。 夜叉急急退避到一旁,躬身为礼,“郡主。” 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失神地继续往前疾走。身后追上两名宫女,抱着大红的喜袍,惶急唤着,“郡主,这喜服可不能脱了!” 郡主姑娘一回眸,眼里水光潋滟,将送上来的喜袍复又扔了回去,抽噎道:“不脱干什么!穿着叫人笑话!” 夜叉悄悄拉过宫女问话:“这是怎么了?这大喜的日子,郡主怎么跑出去了?” 宫女愁着眉头,“三殿下不见了!” 夜叉转头淡淡看着我,我亦淡淡看着他,“檀相,我一清二白,你瞧我做什么?” 随即,大批的宫人各持宫灯,自四面八方汇集。 “陛下和太后吩咐,立即寻回三殿下,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人四散。 夜叉叹息一声,本着国相的责任,坚持也要帮着一起寻人。我被拖着一起在偌大的骊宫里寻了半个时辰,有些头晕脑胀地抱住了一棵树,换气道:“别找了。” 夜叉那身子骨竟然还很稳当,对我劝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三殿下流落在外的这些年,都是郡主对梅太后不离不弃,打点照顾。也因郡主这片心,其父献王才同意在圣上面前保下三殿下。换句话说,太后与殿下全是靠着献王和韶阳郡主的势力,才安然无事到今日。” 我喘了口气,一挥手,“骊宫哪里有水?湖水,池水之类。” 夜叉明白了几分,立即带着我去寻水。 偏僻幽静的别宫一隅,一片辽阔的湖水在夜里凝成一块琥珀,伴着几盏宫灯。 湖边突起的石头上坐着一人,着一袭紫袍,衣襟敞开,正灌着冬夜寒风。束发的金冠被抛在一盏宫灯旁,披散的青丝垂落肩头,被夜风吹向脸颊。双目盯着面前的湖水,身形纹丝不动。 夜叉在我身后松了口气,“总算是找着了。师妹就看你的手段了,我去坐着歇会儿。”说完,他提了灯便走。 我站了一会儿,才一步步走去湖边。 发觉有人靠近,石头上的人吐出冰冷的几个字:“不要过来。” 我还是过去了,一直走到他身后。 察觉到异样,他慢慢回过头来,长长的青丝从面庞拂过,双眼映着一湖灯火,忽明忽暗,将我的身影也倒映了进去。 两两望着,我有些头晕,长安琳琅满目的西市,他回头那一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鄙人,梅念远。” 一身青衫的账房先生兼总管,与一袭紫袍的敌国皇子,两人身影交叠,重合。 我摸着旁边一块石头坐下,稍稍缓解头晕。 “又喝酒了?”他自然而然的询问,如同当初的总管身份,“你什么时候能戒一戒?” “被人拉着请客,没办法。”我揉了揉太阳穴。 “你来宫里做什么?”他目光虚浮,声音飘忽。 “被人拖着来的,没办法。”我叹口气。 “那你……”他视线定到我身上,“是来找我的么?” “是啊,没办法,被人逼着来的。” 他不作声,收回视线,继续望着湖面,眼里光芒渐次熄灭,又成了一尊雕像,只有衣襟和发丝在风里飘摇。 我瞅过去几眼,“你在这坐多久了?寒冬腊月湖水都结冰了,不冷么?” 雕像不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生儿育女孝敬父母,也都是蛮平常的事。”我也望着湖面。 再一回神,发觉他已起身,衣袍松散,发丝凌乱,竟朝湖里走去。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奔了过去,将他扯住,“不就是嫁个人么,至于跳湖么?” 他身体在我禁锢中也没反抗,飘忽的眼神垂了垂,落到我脸上。我一抬头,看着那目光,通透中带着那么点绝望,看得人心头一软。“嫁了还可以再离,别想不开。” 他将我拉扯的手甩到一边,走了几步,一脚就要落水。 “念远!”我再顾不上其他,扑上前将他抱住使劲往后退,将他扑倒在了一块大石上,我老实不客气地压他在身下,膝盖抵着他的腿,手肘压在他颈下,俯身垂头狠狠道,“你是不是疯了?” “没疯。”他平静视我,“想去冰上看看风景而已。” “这冰厚半寸不到,你踩上去不是投湖是什么?!”我愤然将他再压了压。 “与你有什么相干?”他目中不带半点波澜,一张清颜比湖水还冷。 我忽然便十分生气。 “与我,无关!”垂首盯着他紧抿着的唇线,我脑中一热,忽然一口咬下去,使劲咬…… 挨着他脸庞,冰冷入骨的触感,我手底下抱着的简直是个冰人。 强行闯开他齿关,探寻他的所在,调戏开来…… 唇舌纠缠得难分难解,我主动起来的技巧也是蛮娴熟的,果然不多时他冰川般的脸色便融化开了。一手抚上去,还挺热,再顺手给他衣襟合了合。 一路吻着,忽感不对,我怎么又把他衣襟给扯开了?原本的权宜之计渐有香艳之感,我脑中一激,立即打住。 第67节 我在上,他在下,停止后,四目忽然相对,气氛变得很微妙。 “难为你了。”他对我道了一句,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亦或是道谢? 我讪讪地起身,给了他自由活动的空间。他半起身坐着,眼睛又看向了湖面,身势动了动,似乎又有去看风景的打算。 我心一横,一手搭上他肩头,凑过脑袋对他再次进行突袭。这次没咬,一点点吻过去,依然是主动式。即便是冰块也会被我如此的柔情蜜意给溶解,何况还是被我融了半截的冰。 唇瓣很柔软,豆腐似的。舌头也柔软,熟透了的鱼肉似的。原来吻之一道,先机很重要。一手搂着他肩头,一手分开垂落的发丝,摸着他发热的脸颊,再往锁骨去…… 凹凸玲珑,让人爱不释手。 忽然一阵翻覆,我沦落到了石头上,他垂头看着我,发丝拂在我脸上,一指抵在我嘴唇间,一手放在我腰带上,眼里光芒汇聚,“浅墨是认真的么?” “你觉得呢?” 嘴唇压上,先机被夺,彻底沦为了鱼肉。他似乎是驾轻就熟,处处兼顾。衣带未解,袖子却被推高,又是沿着手臂攀援而上,我的防线彻底瓦解。 衣料厮磨声,喘气声,风声,汇成一片。不知道那不远处一盏宫灯旁能否听见。 “我、我大师兄还在那边呢……” “他带你来的?”梅念远眼里色彩褪了几分。 “这么久还没宫人找来这里,指不定都被他拦下了。”我从石头上坐起。 见他垂头沉思什么,我忙给自己收拾了下衣衫。 “浅墨。”他抬头望我,将我略显红肿的嘴唇抚了抚,“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预感不会是什么好问题,不待我拒绝,他便问了出来。 “你喜欢晏濯香么?” 我眼眸微垂,许久回答:“我跟他从前,一些事,我都没有印象,但是,那种感情,从我见他第一眼,便开始苏醒……” 梅念远神色一分分黯淡,眼帘一合,别过脸去,沉默了一阵,再开口,语声还是没能完全抑住波澜,“现在,苏醒了多少?” 我笑了笑,满嘴苦涩,“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当年爱他到何种程度,怎么分辨现在苏醒了多少?” 他满是怆意地轻笑,“那我呢?你今晚都是做戏么?” 心头一阵钝痛,我扯着他袖子,“你是这样认为么?我顾浅墨欺骗世人也不用到这种程度吧?” “两个人,你如何取舍?”他咬牙问我。 “需要取舍么?”我心底一片苍凉,大笑出声,松开他衣袖,“谁又能真正得到谁呢?我顾浅墨命犯孤鸾,注定桃花成空。昆仑与神机谷世代不合,大曜与大殷你死我活,你让我如何取舍?砚台曾跟我说,生之八苦中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人人都在经历。只不过我顾浅墨的命轨更加显著一些,曾经爱别离,如今求不得。” 他俯身将我抱住,耳鬓相接,语声微哽,“如果注定是求不得的命运,我陪你孤鸾一世。” 我用他袖子抹了把脸,慨然道:“承璟,不可,我是来劝你跟郡主定亲的,你如今需要献王的支持。” 一声咳嗽响在不远处,“那个,殿下,师妹,时候不早了。” 夜叉提灯,我与梅念远一左一右,一步慢过一步,却终究还是到了骊宫主殿。 我隐在人群中,梅念远或者叫穆承璟已换上了红袍,对着高位上的生母梅太后叩拜。太后容颜不老,都说儿随母,穆承璟的容貌七分继承了她。 大殷皇帝此刻正在高座上,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宫灯下都看不透彻,散着一股阴鸷气息。韶阳郡主随在穆承璟身侧,大概是已经原谅了他,看他的神色透着几分少女的娇羞。 我叹息一声,转过头,准备于人群后出殿。 大殿内清晰地传来梅念远的声音—— “承璟心中已有旁人,不能与郡主定亲,望皇兄、母后、叔父恕罪!” 满殿震惊。 殷帝幽冷淡漠的声线传来:“皇弟心中人是谁?若信口雌黄,只怕皇叔宽恕不得。” “承璟心中人,乃大曜宰相,顾浅墨,便是她——”一手指来。 如同一个炸雷劈在耳边,梅念远,穆承璟,你要害死我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在吞评论,留言会暂时消失,需要在后台通过审核让它吐出来。请不要以为是我把留言删了,我从来不删评论~~ 更新鸟,求花花~~~ 77☆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滚滚涌来,浪涛澎湃。 宫灯光芒瞬间照亮所有人的面容,惊诧,震撼,迷惑,嘲讽…… 雍容华贵的梅太后一手紧攥凤椅扶手,面容一片苍茫,红唇褪去血色,双眼蕴着几许绝望之意,将近旁的儿子看了几眼,再牢牢盯着我面上,入木三分地看,我压力颇大。 韶阳郡主面色惨白,几乎将嘴唇咬破,眼中泪滴摇摇欲坠,剔骨剥肉地将我看,我压力猛增几分。 大师兄檀殊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目光在我与他们三殿下之间游移不定。皇族亲眷或是恨铁不成钢地对梅念远摇头,或是白眼有加地送与我,其中一个中年大叔瞪我尤其狠厉几分,想来便是郡主的父亲献王了。 大殿最高处,玄衣帝王起身下了几步台阶,面容进入了宫灯照耀范围内,顿时一股幽冷气息袭来,由不得我不转头注视。弗一触及那目光,便觉浑身一寒,压抑得很。大殷皇帝面容与梅念远极其相似,兄弟手足几乎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如冬夜里的热茶,一个如暮雪里的冰凌。 就在所有人目光织成一片网将我框罩时,韶阳郡主厉声道:“璟哥哥喜欢男人么?还是喜欢不男不女?” 众人目光移向他们的三殿下。梅念远接受众人各异的目光逼视,转身对着自己挂念多年的母亲撩衣跪下,“儿子不孝,喜欢上一个万不该喜欢的人,此心再无变更的可能。儿子一心所念,全在顾浅墨,所以不能连累郡主,更不能结这门亲事!无论顾浅墨是何身份是何立场,承璟都只爱她一人,纵使永生不能在一起,也绝不后悔!望母亲体谅!” 我身体晃了晃,一手扶着殿里的一根柱子,满脑都是这几句话在盘旋,灵魂几乎要脱壳,两腿都有些发软。 梅太后双手发颤,交握在一起,眼里泪珠落下,张口许久道:“是为娘对不起你父皇,更对不起郡主。既然你心意如此,为娘也无法强迫你什么。你如今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为娘……依你……” 大殷皇帝负手看着殿堂,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对侍立的人道:“檀相,你是什么看法?” 檀殊掩唇咳嗽一阵,嘴角一笑,“世间富贵易得,真心难觅。请陛下做主!” 我一听这话有点不对了,大师兄先前不是对我说不要儿女情长么,怎么又说这话?赶紧对他使眼色,他却是不朝我看一眼。 “既然皇弟一片赤诚,那么朕便替你做主,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与大曜顾相成亲,如何?”殷帝带着一抹猜不透的深意瞧向梅念远。 我呆若木鸡,梅念远亦然。 殿内布置立即被撤换,定亲成了彻底的成亲。大红的喜袍加身,我连连退避,惊吓不已地大喊:“不可万万不可!我是男人!男人!” 替我更衣的侍女掩嘴笑道:“我们大殷可比你们大曜风气开放得多,男人娶男人可不是新鲜事儿!” 五个宫女给我套衣裳。我不停挣扎,“男人也要凤冠霞帔?老子不适应!” 被推推搡搡去拜堂,我几次欲掀盖头找大师兄理论,都被缚住了双手。被带到大殿中央,身后一双手将我一推,直往一人身上撞去。从盖头底下瞧见面前的人一袭红袍,我一手抓住他,“念远,万万不可!” “我……知道。”他语气也很是为难。 不待再多说,一声高喊:一拜天地! 我平生头一回被人按着跪到地上,我却誓死不屈服,一手扔了盖头,一手拉住梅念远,欲借机挣脱压住我的宫女们。哪知大殷宫女个个力大无比,见我挣扎,便一个抱我腿,一个抱我腰,再一个狠狠将我摁到地上。 “你姥姥的!”我一口血险些喷出来,身体前倾扑倒,这股力道恰好将欲拯救我的梅念远给拉得身体不稳,旁侧宫女见状,于千钧一发之际顺着他们殿下倾倒之势再加了把劲。 “扑通”一声,大殷三殿下也自身难保,随我一起被迫跪了下来。 他立即便要起身,那些宫女又岂会放了他去。 “殿下既然喜欢他,何不娶了他?”一个胆大的宫女于百忙之中攻人攻心,半喊着劝了一句,再一使眼色,众宫女急忙将梅念远摁住。 “你们放肆!”三殿下怒斥,却无奈挣扎不开,于是投了一道目光给我,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二拜高堂! 压制我的宫女们终于从我身上起来,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她们连扯带拉又将我拖去太后跟前,欲故技重施。我闪电般蹿出一步,逃离她们的魔爪,忽然手上一软,有人轻轻将我拉住。我目光一定,睁大了眼,大殷的梅太后已认了命,正慈祥和蔼地拉着我的手,一摸之下,忽然眼中一动,凝视着我温婉道:“竟生得如此,倒是比女人还要媚上几分。你,真的是男人么?” 我愣了愣神,还没回过神来,便又被一帮宫女们狠狠/压来,一步踉跄,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来。那梅太后连忙上前一步,不悦地扫了宫女们一眼,俯身扶着我,眼里有那么点怜惜的意思。俯身过来时,声音极细小地在我耳边问道:“你是女人么?” 她身上的馨香弥漫过来,很熟悉的香气,与梅念远珍藏的雪白手绢上的气息一般无二。我耳根一热,垂下了头。 旁边又一声扑通,梅念远被押来跪下,又连忙要起身。 梅太后却忽地低低笑了一声,一掌按在他儿子肩头,“还没叩拜,如何能起身?” “母亲?”梅念远语气中很不确定。 “璟儿果然长大了。”梅太后感叹着,又笑了笑,“这眼光倒是比你父亲要强上许多。” 夫妻对拜! 终于被拉起了身,与梅念远面对面站着,他一身红衣艳得耀目,墨发已被金冠束起,站在我面前,便是龙骨凤姿,一派玉颜。 宫女们见我迟迟不拜,又一步步围了过来。我将眼一闭,调出晏濯香渡与我的内力,举袖挥出,横扫一片。 转身站到了大殿中央,我一手负袖,一手指向漠然看热闹的殷帝,声如雷霆,沉音道:“昏君!本官乃大曜宰相!身负国使重任,前来大殷商议边界争端,为的是天下黎民!不是来被你们羞辱取笑的!” 满廷鸦雀无声,唯有我的怒斥还在绕梁。 大殷皇帝缓缓起身,站于台阶上,嘴边幽幽一笑,“这位顾相是认为与我们大殷三皇子结这秦晋之好是羞辱于你?” 我余光一闪,殿中站着的梅念远还在那里站着,虽形如玉山,却终究站得寂寞。 我将余光收回,继续冷对大殷的阴险皇帝,“下官乃大曜子民,如何能与贵国皇子结亲?这门亲事,顾浅墨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来人!”阴险皇帝大袖一展,“将这敌国奸细打入大牢!” 我顾浅墨这辈子,坐过大曜的死牢,蹲过大殷的天牢,真可算是圆满了。 被扔进潮湿阴寒的牢内,我还裹着一身嫁衣,遂感叹人生境遇天上地下不过一转眼。 脱了嫁衣扔到一边,深宵寒气在这天牢内尤其显得重。半腐烂的木板床只有一张破席,上有幼鼠来回窜动。我只得蹲在墙角,一边忍受着湿寒气一点点袭上身,一边打起了瞌睡。 一夜就这么过去。 天将明时,一阵吵闹声响在外头。 “殿下,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转告皇兄,就说我擅入天牢,可将我打入牢中。让开!” “殿、殿下,这钥匙您不能抢……” 吵声伴着开锁声,都涌到了耳中。 “浅墨!”一个温热的怀抱将我纳入其中,面颊贴着我鬓边,嗓音颤抖着灌在我耳畔,“浅墨,我来晚了,你冷么?” 怎么可能不冷,我几乎冻僵的身子往他怀里钻。 “你就这么……呆了一整夜?”他将我搂紧。 我快要喘不过气来,稍稍挣扎了一下,努力睁开眼皮,将他看了一眼。 “总管么?怎么才来?” 第68节 他眼里波光一闪,带有几分凄怆,“总管失职,让大人受苦了。” “府里事情安顿好了没?”我眼皮又快撑不住。 “安顿好了。只有你,我怎么都安顿不好。”他清亮的眼里都是血丝。 “那也要休息好,总管没睡觉么?” “浅墨。”他又将我抱紧,头深深埋在我颈下。一股湿热的触感流进了我衣领,蜿蜒直入心口。 此时,连体温都是熟悉的。我闭上眼,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很温暖的地方。睁眼一看,还是天牢。那怎会这么软这么热? 头一转,看见,梅念远坐在冰冷牢狱的地上,抱着我。我要起身,无奈他不松手。 “地上凉!”我将他扯一扯,也扯不动。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两眼血丝如盛开的妖娆花朵,“你冻了一夜,刚才都说胡话了,知不知道?” “你怨我么,念远?”我也认真地盯着他。 他目光微微错开,“不怨……也不太可能。” 我窘迫地略低头,“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继续转开头,“反正从昨晚开始,我就成了大殷国的一个笑话了。” “承璟,你接受我的道歉么?”我问。 “不接受。” “承璟……” “叫我念远。” “我想叫一叫承璟。” “为什么?” “感觉比念远新鲜。” “……” “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么?” “不接受。” 我食指在他袖子底下的手掌中一笔笔划动。 最后也无可奈何,大殷的三殿下气性很大,在将我捂热后,他毫不犹豫地甩开我起身。 在狱卒催了又催之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带着手心我给他写的几句话离开了。 “兵出绝地,李代桃僵。”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新就被锁了,这么cj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78☆身在牢狱,不忘偷香 天牢里的日子过得如蜗行,寒夜尤显漫漫,幸好有狱卒送了棉絮来替我铺床,伙食也有了些改善。在狱中吃饱睡足,还被他们三殿下派人送了些殷国时兴的传奇话本,用来打发时间挺好,不过怎么都是些家仆与女主人一番周折后修得正果还生下不少娃娃的故事?想看点新鲜的,翻了十几本还都是一个类型。如今狱中也没得选择,只好叹口气继续看家仆与女主人腻腻歪歪的情爱故事。 有个长相秀气的狱卒某天给我送饭后,被我用了些碎银子收买了陪我坐了半宿。起初,他似乎是耳闻过一些本相的不堪之论,坐得战战兢兢,我抬手倒个茶都吓得他不浅。 “这位小哥,你跟我府上一名男宠长有几分相似,他叫千澜。”我一边安慰着狱卒小哥,一边感慨着。 狱卒小哥听后,脸色却更加惨白了。 我怕他误解,又道:“你莫怕,本相从不强人所难。” 小哥脸更白,“你、你要我自愿?” 我越看他越像千澜,一时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勾了上来,拍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恍惚道:“当初对你狠了些,是我不对。” 小哥腾地起身,将碎银子丢还给我,夺门而出,“我、我不能辜负翠花……” 我独坐烛火下,很想写几句诗。 又平平淡淡过了几日,那狱卒小哥见我没再有过分举动,而且神色还露有几许惆怅,不禁放松了警惕,给我送了几日饭后,有些同情我的境遇。 “那个虽然你是敌国奸细,名声不大好有那么点荒淫无度,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许死不了,兴许还能见到你家千澜。” 我微微垂头,叹息着道了声多谢。 小哥往我跟前又近了几分,“那个千澜,对你好么?” “他跟我府上丫头生了孩子。” “啊?”小哥吃惊,又对我同情几分,“自古情之一字最伤人了,你莫要太过伤怀。” 我点点头,看了看他,忽然见他脸上飞过一抹红霞。 小哥扭过头,“要、要是你太过思念他,就、就姑且、暂时当我是他吧……” “那翠花怎么办?” 小哥咬唇,“我是说姑且、暂时……” 我缓缓伸出魔爪,拉住他的手。居然没有反抗。 我咳嗽一声,“可我是个男人,你真的不介意?” 小哥看我一眼,神色挣扎地又扭过了头,“我是不会背叛翠花的,只是看你伤怀有些不忍……” “我对人不用强,你放心。” 第二日,小哥再送饭时,已对我完全没有了警惕。变戏法似的,他袖子一翻,将藏着的鸡腿飞快放进我碗里。 用过饭后,我拿起一册话本看起来。 午牌时分,牢狱外巡视的牢头找地方打盹去了。小哥将牢门反锁了,到桌边瞅着我,“你进来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你跟我们打听外面的情况?” “反正早晚一死,打不打听也没多大关系。” “别总说死不死的。”小哥一把将我的手拉住。 “死了倒好呢。”我抬手揭书页,从他手中滑了开去。 “你可知道这牢里为什么这么松懈?”他将我的话本按下,“因为边关交战热火朝天呐!” “交战?”我眼眸闪了闪。 小哥朝牢外巡视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我道:“你们大曜皇帝要我们大殷放回宰相,也就是你,我们陛下说你是奸细,而且你国还扣留了我们的一名少帅。一边要人,一边不放,然后就打起来了。” 交战,要的就是借口,这下两边都有了。各自心怀叵测了多年,终于有了出师之名,本相这炮灰做得可谓鞠躬尽瘁了。 小哥见我反应不够强烈,便将在外面听到的前线战况当说书给我讲。 “我国的蒙源大将军领了十万大军上战迎敌……迎击你国的什么晏将军,在未央山一带开战,你们那晏将军颇为托大,仅带了三万大军。战了五天五夜,胜负未分。前线都说你们那晏将军是诸葛再世,能掐会算,更会装、装神弄鬼。可是再厉害,也经不住战事一拖再拖。蒙将军故意拖延,十日都不开战,眼瞧着晏将军粮草将尽,人疲马乏,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邻国大汤发兵两万护卫边防,从侧翼包围你们曜军,与此同时,蒙将军在主线大举进攻。殷、汤两国对曜形成夹击合围之势,晏将军这时便是姜太公再世,也难解这败亡之局!” 我给小哥递了杯茶水,夸道:“这书说得好!” 小哥羞赧一番,“小时候常听说书。”忽然一顿,急道:“这不是说书,是前线战况!” 我安抚道:“无妨无妨,继续说。” “晏将军遇此败亡之局,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品了小口,“若这时候败了,那就不是他。” “那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猜不着,你直接说吧。” “书接上回,话说晏将军眼瞧着便要败在殷汤两国的犄角之势中,却谁知,那晏将军竟似活诸葛,掐算出两万汤军的作战计划,竟然平地里弄来一万曜军截断汤军的两翼补给线,乱了汤军阵脚,两万汤军尚未与曜军交战便溃不成军,主将被生擒送往长安。谁能想到早已疲乏的曜军竟有这一手,折损了汤军,再无后顾之忧。” 我灌了半杯茶,这晏濯香恐怕也神不到那种地步,只怕是我送给二师兄的美人盗了作战计划,再交与那牛鼻子国师,再由国师透露给晏濯香。 “然后呢,曜军继续北上,攻破了大殷的边防线吧?” “对对,没想到我们的十万大军也没能拦住你们的晏将军。不过,要想攻破我们大殷的要塞——清水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曜军攻城半月,清水城依然牢不可破,然而你们曜军的粮草已经用尽,听说不少将士忍受不住冬夜寒冰三尺,冻死的,饿死的,堆满了清水城下。另有一些将士不满晏将军的无情,蓄意叛逃,都被斩了。” “是你们大殷守城不出吧。” “前线都说,晏军过,雁避祸。我们大殷将士守城不出,才是上上策。时日一久,曜军是撑不住的。果然这几日曜军再也没有在城下叫阵,却一味拉起黑色帷帐搭建住处,不知道还能熬多少时日呢。” 我起身抬头望向牢窗外,阴霾的天空,又要下雪,多少人将过不了今夜,再也看不到明日的雪花。 “你是、在担心你们曜军?”小哥在桌边站起身。 我回身,“带我去见你们檀相。” ※ 大殷皇宫,皇帝书房。 一张九州图挂满了半壁墙,殷帝站在地图前,檀殊站在书房中央,面容已不似从前的平静。 我被押着进了书房,手脚的锁链也被解了。 “三师弟,可想吃点什么?”檀殊唤了一声。 “吃了染毒的鸡腿,已经饱了,大师兄忒客气了。” “不过是暂时压制你的内力罢了,哪里说得这么严重。” “看来大师兄是知道清水城外发生的事了?” 殷帝回转身,看着我,面容甚冷,“清水城的存亡与你悬在一根线上,黄泉散可暂时压制内力,若无解药,也可让你命丧黄泉。所以,你没有其他选择。” 我嘴角一扯,拉了把椅子坐下,“命丧黄泉,你们大殷国破,我顾浅墨还是胜者,到时大师兄去我坟头认输吧。” 殷帝一使眼色,檀殊一把拉住我手腕,内力探入。 “的确中毒。” “砰”的一声,一人踹开书房大门,风雪随人而入。 “黄泉散?你们、对她用毒?!”来人一步一怒,一把剑已逼上了檀殊脖颈。 “不可对国相无礼,三弟又忘了?”殷帝淡淡道。 一身玄凌衣的梅念远眉间如火,剑刃刺入檀殊皮肤,血珠滚落,“皇兄忘了与我的约定,我还需顾忌什么!” 我从椅中起身,上前按住梅念远的手,将剑锋拿离檀殊的脖子,“你杀不了我这如魔似幻的大师兄的,不要瞎费力气。”另一手握住他袖子,拉他到一旁,见他还气息起伏不定,遂安慰道:“不要紧,我是人质,最后的筹码,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还会使剑?” 他反手拉着我,盯着我上下看,有些气结,“你怎会中毒?我近来听说你跟一个美貌狱卒很是亲近,每日一聊便是四个时辰以上,可是被他蛊惑,不留神中了毒?” 第69节 我眼神四下游移,咳嗽一声,往旁闪,“打听别人的八卦可是有损美德的事。” 他将我扯回,“听说他像千澜,我怎么没觉得?” “你你你太八卦了。”我扭头。 “见人生得好看,就如此大意!”梅念远将我手一甩,独自气闷去了。 “其实吧……”我跟过去,揪住他袖角轻轻扯动,“狱卒小哥何及君之美也。” 梅念远耳根微红,哼一声,不理我。 殷帝冷笑一声,“打情骂俏可否选个适当的时间地点?” 我言归正传,“说吧,要我做什么?” 檀殊浅浅一笑,“请三师弟往清水城一去,阻止晏濯香用火药毁城。” “要是阻止不了呢?”我问。 “朕送你上黄泉,再加上个陪葬的。”殷帝冷冰冰的甩下一句,说这话时眼神是瞟着他亲兄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79☆浅浅如墨,幽幽画梅 ☆大殷要塞清水城,两军交战的前线,士兵枕戈待旦。殷帝与檀相同时出现在牢固的城墙上,大大鼓舞了士气。不过,护城河十几丈外,一溜儿排列着十几门大炮,任是殷帝和檀相也不敢小觑。 朔风吹下我头上的兜帽,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云层,凝到万千兵将前的一骑白马上。一袭白色军袍的晏濯香仰头向城楼上看来。目光触及的一刻,我眼睛瞬了瞬。云层日光穿下,一隙光芒笼在他头顶,白得耀目。 城楼上,殷军喊话:“大曜国相在此,若半个时辰内不退兵离开我国边防线,顾浅墨便命丧于此!” 殷帝亲自执剑,横到我脖颈间。 城楼下,晏濯香视线未有松动,穿透茫茫尘埃,朝我望来。那视线使我想起很多年前,师父扛了我离开神机谷,我哭闹不休哽咽不成语,却只能望着杏花林下,神机谷少主靠在树干上,指间的鲜血顺着袖口缓缓滴到一地落花间。 三万曜军未退半步。殷军主帅扬起嗓门再度恐吓:“再不退兵,我国将取大曜顾相首级!” 晏濯香还是没动,除了望着我外,再无其他的表情变化。檀殊面色不定,望望晏濯香,望望我,低声道:“师弟还有什么花样?” 殷帝将剑刃逼近,冷冷盯着我,“不怕死?” 我抬了抬眉,“本相最怕死了。” 手肘撞向他胸前大穴,脚步一错,腰身一扭,避开锋刃,抬手两指夹住剑身,手腕一翻,剑刃倒转,反切向殷帝脖颈。我往他身后一站,变挟持为反挟持。城楼上局势突变,兵戈立马向我瞄准。檀殊面上一惊,“师弟……” 我一手挟持殷帝,一手捏出个丸子,塞入殷帝嘴巴。殷帝怒容勃发,拒不吞咽。“配合一下。”我一个手刀敲到他后颈,留了些力道,没将他敲晕,只敲得他咽喉骨开,让丸子顺利滑下。 檀殊紧张得一步上前,“师弟!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我睚眦必报,“投桃送李,礼尚往来,你们给我吃什么黄泉散,我给你们陛下吃奈何丸。” 檀殊皱眉,“何为奈何丸?” “黄泉路上莫回头,奈何桥上叹奈何。”我继续授业解惑,“今生奈何桥,来世孟婆汤。” 大殷主帅大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吃下奈何丸跟喝了孟婆汤一样的功效,保你们陛下五天后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简言之,就是失忆。” 殷帝在我挟持下哼了一声,“朕从未听说!” “信不信由你,总之记忆会一天一天衰退。”我冷冷一笑,将挟持的殷帝推了出去。 檀殊立即扶住殷帝,关切问道:“陛下,感觉怎样?” 殷帝眼中阴沉得厉害,默然不答。 城楼下,我军喊话:“大曜顾相与你国安危共悬一线,顾相安,你殷国安!”之后掉头冲将士们喊:“撤!” 我望去,晏濯香也缓缓调转了马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十几门大炮都被拆卸了运走,烟尘滚滚,曜军队伍缓缓离去。直到确定晏濯香已退出三里地,檀殊才松了口气。 虽然暂时退兵,解了燃眉之急,殷军也片刻不敢轻心,将我看得更加紧了。尤其在我意图谋害他们皇帝后。 ※ 骊宫乃大殷的主要宫廷,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都在这里分有一处宫殿。不过自殷惠帝驾鹤西去后,众皇子忌惮继位的新帝,纷纷要求搬离骊宫,往各自的封地去,同时将封地的兵权交出,只留一些维持治安的数量。 谁都知道,当初最有希望与新帝争锋的三皇子被流放到了西域,最支持三皇子的七皇叔满门覆灭。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其余皇子无不隐匿锋芒,与皇权和骊宫撇清关系。 为表证自己的淡泊之心,据说这些曾经的皇子如今的封王不是醉心于文学史学哲学,就是沉湎于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大殷的地方志里的重头戏无不是各封王的艺术成就。一时间,在文化水平与艺术鉴赏方面,天下无能出大殷之右者。 大殷国民的欣赏水平日益提高,生活情趣也日益提高,也就渐渐看淡了男女之防,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男女之别,再久而久之,男大不娶,女大不嫁,剩男剩女渐有风靡之势,甚至男子娶男子,女子嫁女子,也无甚分别。 大殷风气之开放,令天下人心向往之。 当初尚在昆仑时,我也十分期望自己能入大殷,只是被大师兄抢了先机。如今,做不了臣僚,我只能做阶下囚。 从清水城回来后,我正施施然自力更生往大殷天牢荡去,却被大师兄拦住。 “这回,你可没那么自在了。” 我被分配到了骊宫的一角小宫暂住,官方说法是便于大曜时节与殷帝交流两国关系。 我住下后的第二日,据说殷帝寝宫起了一阵骚乱,不过很快平复。骊宫封锁严严实实,不让消息走漏半分到宫外。我只是凭栏赏雪时,见到皇帝寝宫方向几个太监脚步匆忙。之后不久,檀殊从寝宫到我被囚禁的年久失修的废宫来。 “师妹,解药!”檀殊站在栏外,忧心忡忡,有些神思恍惚。 “你们不是不信么。”我呵呵笑两声。 “陛下不记得昨日晚膳用过什么。”檀殊沉默一阵,又补充,“我特地留意过。” “今日只是忘了昨日的晚膳,谁知明日又会忘掉什么。当一个帝王不再记得军国要事时,看他的帝位还能维持多久。”我幸灾乐祸,洋洋自得,对着白雪便要吟诗。 “你是否想换得黄泉散的解药?”檀殊无奈叹口气,“师妹大概不清楚陛下的性情。你在两国将士面前胁迫羞辱于他,他是不会跟你谈条件的。” 我奇道:“莫非这阴鸷的皇帝宁愿一日日失忆下去,也不愿以药易药,让我得逞?” 檀殊无奈地点头。 我坚定道:“拿不到我的解药,我是不会拱手让出他的解药的。” “师妹!”檀殊颇不忍心地看着我,用不知是恐吓还是哀伤的语气跟我讲,“即便陛下失忆到忘记军国大事的程度,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可你知道黄泉散的厉害么?” “师兄,从小到大,我是被你吓大的么?我记得,你是在我向师父的诬告和严惩中茁壮成长的吧?” 檀殊追忆了一番,以无比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我,动听的嗓音娓娓道:“中了黄泉散的毒,三日后会出现幻觉,五日后疯癫,十日后华佗难医,癫狂而死。” 我心内遐想了一阵,“那种死法确实不雅,你千万不要告诉师父我是怎么死的。” 檀殊仰首笑了,缓缓摇头,“师妹啊师妹,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拿师父来约束大师兄,嗯?”见我无所谓的态度,他又笑着补充一句:“我知道师父疼你,给过你救命符,但有一件事你千万要弄清楚。无论是为师还是为父,首先,他都是昆仑西圣。西圣不直接干预九州,这一点,你可要记牢。” “记着呢,别当我三岁小孩。师兄有这工夫跟我分析形势,不如去跟你们陛下讲讲利弊。总之,我是不会先交出解药的。”说完这番话,我哼着曲子转过了栏杆,往别处赏雪去了。 檀殊也知自己空手来讲条件筹码不够,叹口气就走了。 待他走远,远处廊子里的几个宫女显然无聊得很,目送了檀殊的背影一段后,见我站得远,且正神思散漫地踏雪,便放开胆子八卦了开来。 “听说陛下今日龙体有恙。” “看檀相脸色就知道。” 第二日,据说殷帝龙体好转,在檀相建议下,于骊宫设宴赏梅。 这鸿门宴绝无好事。皇帝使者见我闭门不开,将一枝梅花从破开的窗棂扔了进来,一板一眼道:“檀相说,若待梅花凋落,便可惜了。” 心中咯噔一下,只怕大事不好。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捡起梅枝养在净瓶内,随使者去了鸿门宴。 天上飘了雪花,寒梅正怒放,凛冽的空中幽幽梅香扑鼻。走了老远一段路,才终于到了设宴的大殿。殿中不大,因为人实在太少。殷帝坐在主位上饮酒,眼中略有苍茫之意,手中把玩一枝梅花。殿下只有一个檀殊,眉梢紧绷。再有宫女二三人,远远站着。我入殿草草向殷帝行了个礼,他也爱理不理。 “莫非陛下已然不记得我了?”我惊讶地抬头,纯善地望过去。 殷帝侧首,一道凌厉的目光毫无保留赠送与我。 檀殊代表皇帝旨意,表达了赐座的意思。刚落座没多久,殿外太监一声高喊:“三殿下到!” 我手里的酒斜斜洒了出去,看来是祸逃不过。 一个素衣身影进了殿,向殷帝行了礼,也被赐座。所赐座位在我对面。 梅念远手里也带着一枝梅花,落座后,那枝梅花便在指间转来转去,散散的目光越过花朵,望到我脸上。这几日不见,不由也打量他几眼。形容虽有些清减,眉宇间却一片清明,衣衫落落,拈花不语,怎么看怎么有味道。 “大人的酒……”走来一个侍女,指着我惊呼。 “啊?”我回神,见杯中酒洒了一半到衣袖上。 对面的人咳嗽一声,撤开目光,转过头望向他兄长,“皇兄邀大家赏梅,这宫殿高阁内,如何赏梅?” 殷帝放下手中梅花,轻轻击掌一下,侧殿侍立的宫女中一人缓缓走到跟前,手托一个卷轴。 我支着头,不知要玩什么花样。檀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目光注视卷轴,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估计这花样,不是他授意,就是合谋。 宫女得了指示,站到大殿中央,缓缓释放卷轴,一幅绵长水墨画从她纤纤细手中垂展而下。 竟是,一幅水墨梅花。 这倒也没甚新奇,却见梅念远忽地站起,脸色突变,遥指他皇兄,“这是父皇赠与我母亲的画,母亲视若珍宝,如何在你手?你几次三番欺辱我母亲,可是一个男儿所为?可是一国君王所为?” 殷帝冷冷然,“你这为弟为臣的,又何尝守过纲常。朕做事,还需你来教导?” 见这兄弟俩了争执,檀殊立即起身周全,笑着道:“三殿下先勿动怒。陛下听说臣的师弟顾浅墨擅书法,特向梅太后借来这幅先皇赠图,请顾相题诗一首,应和这冬雪腊梅之意。” 梅念远依旧没有好表情,沉声问:“有借可有还?” 檀殊笑道:“此乃先皇遗物,终究是皇家珍宝。殿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梅念远哼一声,摔杯便要离席出殿。 “皇弟。”殷帝若无其事手拿一枝梅往空中一指,“这大曜顾相原本是你请来,就这么弃他不顾?” 见梅花指向我,我乐呵呵一笑,“题诗嘛,好说好说,这活儿我最擅长了。” 殷帝牵一发而控数方的本事确实高。梅太后珍藏的画作都能被他抢了来,那便是说,太后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我如今实则是个阶下囚,小命更是捏在他手掌中。他那忍辱负重的三皇弟回头目光轮了一圈,终于一言不发地重又坐下。 侍女撤去我案上的酒水果品,送上那幅“国宝”并同笔墨,一个伶俐的宫女便要在旁研墨伺候。我一抬手,阻了她的动作,“本官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不然这诗句也酝酿不出。” 檀殊挥手命宫女退下,再殷切切到梅念远跟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请得他们三殿下“勉为其难”地挪动了尊驾。 梅念远走来我身边,坐下,牵衣,磨墨,一副不动声色的形容。案桌下,另一只手却将我左手攥住。所幸各自都是宽袍大袖,挨在一起坐,旁人也看不出袖底乾坤。 我眼睛看着画面,一份古朴之气扑面而来,水墨点染的梅花轻灵空逸,寒夜中似有暗香浮动,当空一轮明月映照林雪,几竿竹影如要随风而动。 这么好一幅古画即将被我玷污,不由向旁边的梅念远表达了歉意,“题得不好你也莫怪,以后跟你娘亲解释解释,这罪名可不能由我承担。” 梅念远点点头,“她原本是想留着传给孙媳妇儿的。” 第70节 我提笔蘸墨,侧头瞧瞧他,“你娘亲想得真远,儿媳妇儿都没一撇,还惦记着孙媳妇儿。” “老人家么,总是想抱孙子的。” “这孙子么,可不是说有就有,万一来个孙女,你娘亲的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眼光需放长远些,一年一个,还愁会没有孙子么,这概率可是大得很。” 我握笔的手一抖,差点颤下墨汁。 “我说,你们是在讨论题诗还是在讨论母猪生崽?”檀殊等了许久,有些不耐了。 我正色:“本官题诗容不得思维打乱,檀相请自重。” 檀殊暼我一眼又一眼,走开了几步。 我一面酝酿诗句一面继续方才的话题,“就说我师兄没常识,母猪下崽,那是一窝一窝的。” 梅念远笑着点头。 不久,我开始气沉丹田,落笔,笔毫灵蛇一般肆意游走。一气贯穿后,手中笔甩了出去。 檀殊将画卷抽回,凭着与我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的丰富阅历,终于,没能辨出诗句。他自然是辨不出的,不然我从前那些摩崖石刻岂不要让他认了去。 梅念远从他手中要过画轴,念了起来——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倒也不枉做了我家这么多年的总管,识字辨句能力大有长进。 檀殊笑了,意义不明。 殷帝却是冷笑,“这首咏梅诗,配这幅墨梅图,倒是意味深远。” 作者有话要说:断了太久,实在抱歉,这个文不会坑,只是因出版推迟更新(出版更名为《爱卿有宠》,还未上市)。先填一点土。。。=☆=。。。 80☆卿之情毒,有如砒霜 我却见那幅画中月光一晃,林下竟有美人缓缓走动,白衣飘飘如仙,发丝竟飞舞出了卷轴。一惊之下,我推倒了案桌,踉跄几步上前,打掉梅念远手中的画。 古画掉到地上,我抬脚就要踩去,梅念远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忙将我阻止,“你、怎么了?” 我扯住他,惶恐地指向画轴,“有、有鬼……” 梅念远却也是见鬼一般看着我,见我神色有异,拿手试探我额头温度,“说什么胡话?刚刚还好好的。” “那画中有个女鬼!她……她要走出来,啊……”我平生最怕鬼,紧抱住面前人,将自己的眼睛深深埋在他衣襟中。 梅念远将我搂住,安抚地拍着我后背,语气和缓,“没有鬼,用不着害怕,闭上眼,不要看。” 我呼吸急促,当真不敢再睁眼,头却昏昏沉沉,跟喝醉了一般,神识有些不清,但明明记得没喝几杯酒。 “堂堂大曜宰相竟白日见鬼,还这般怕鬼,真是奇谈。”殷帝嘲讽道。 “黄泉散之毒,几日便可至幻。”梅念远语调平稳,我却能感觉到他心口波动起伏,“皇兄要怎样才肯给解药?” “朕要看着他疯癫而死,这幅字画便算是给你的念想了。今日就到这里,朕要回宫休息。皇弟还是去陪着太后的好,可不要因小失大。” 经他们这一说,才记起檀殊恐吓过的话,原来不是妄言。我从梅念远怀里抬起头,望向殷帝的方向,“不知陛下可记得昨日翻阅的奏折的内容?” 正要离去的殷帝背影一僵,站定在殿门口。 “只怕明日您便不会记得今日我顾浅墨的题诗了。” 他转过身,冷冷盯着我,“朕依旧不会给你解药!”说完,甩袖出殿。 檀殊眉头紧锁,踱步过来弯身道:“殿下还是回太后宫里吧,浅墨由臣送回去。” 梅念远不松手,面色十分不好,“她若又幻视见鬼了呢?这人怕鬼怕得紧。” 我扶着额头,无力道:“没事,我闭着眼就是。” 又劝解许久,他才勉强答应由檀殊送我回去。 回到我偏僻的住处后,屏退了唯一照料我生活起居的宫女。檀殊见我如此行为,不由诧异,“师妹,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也不客气,扶着桌缘坐到凳子上,倒了一杯水搁着,“其实是师兄有话对我说,现在没有旁人,你请吧。” 檀殊沉默片刻,在屋里走了一圈,重回我跟前,“若我给了你解药,你是否可等价交换?” 故意思虑了良久,才在他殷殷的注视中开口,“我如何信你?” 他几乎不假思索,“我不会视圣上和国家之事为儿戏!” “这交换之事可是你们圣上授意?” “自然不是。” 我瞧他许久,淡淡笑道:“你敢欺君?” “为圣上,为大殷,欺君乃是迫不得已,即便将来治罪,我也在所不惜。”语气很是平淡。 我啧啧称奇,“这么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竟被你说得这样寡淡,一丝慷慨之气也无。” “换是不换?”大师兄神色很坚定。 我将桌上倒好的茶水移到面前,“不然,你以为我倒水搁着做什么?” 一丝笑意微风般拂过大师兄的嘴角,他袖子一收,手指间一枚药丸晃在我眼前,“你却是如何肯定我会先救你?” 取过他指间药丸,就着茶水服下,暗自调息了少顷,并无不适之感。 大师兄赞叹道:“你倒是有胆量,当真不怕我使诈?” 我睁眼,缓缓一笑,再一笑,“我是赌,你不会拿那位的皇位来跟我使诈。要挽救他的记忆,你只能先救我。” 大师兄眼睛一眯,“你为何这般肯定?” 我笑而不语。 大师兄瞅我一眼,再瞅第二眼时,已然有些承受不住我深意的“笑而不语”。神色在他脸上有些僵硬的迹象,语气便十分不善,“小师妹,你不要自作聪明!” 我转开视线,淡然饮茶,“你又何必要我说破。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大师兄毕竟涵养极好,不再纠缠这一话题,被人勘破也不慌乱,让我十分佩服。正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时,他唰地盯住我,“陛下的解药呢?” 我不慌不忙道来:“这个嘛,明日午时,你再来取。” “为何要明日?” “这个嘛,奈何丸的解药需十几种药粉混合方才有效,而这十几种药粉,为了防止被你们盗走,我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而这配药的顺序十分重要,我得回忆一晚,睡足一晚,才好精神充沛丝毫无缪地配出解药!” 檀殊狐疑地盯着我,“当真?” 我立掌为誓:“若我顾浅墨不能为你们圣上恢复记忆,便……便立即化身畜生道,变作一头母猪!” 大师兄又审视了我一阵,审视了我的房间一阵,才决定明日再来。 送走大师兄后,我又赏花赏雪消磨时光,地上的薄雪这几日消融得差不多了,踩上去也不会留下脚印。终于挨到掌灯时分,用过晚饭,再挨到就寝时间。 伺候我的宫女小娥毕恭毕敬在铺床,我站到她身后,歉意道:“姑娘啊,得罪了。”说罢,一个手刀敲到她后颈,小娥当即仆倒在床。我给她盖好被子,吹灭火烛,打开房门,对着外间夜色“啊”的一声叫唤,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可听范围内十分凄厉。 宫内屋顶暗影中立即一个人影掠了过来,从半开的门缝中飘了进来。这人轻功自是了得,然而很快便软倒在旁侧暗影中的我之手。悄悄拖到一边,我又凑到门缝间凄厉地“啊”了一声,又一道人影在树顶犹豫片刻,掠了过来。其结局自然同前一个一般,遭了我的暗算。到第三回故技重施时,便有两道人影一同掠来。我一人难敌四手,便在他们进入房间后的一瞬间洒出了药粉,再补上两记手刀,又解决了两个。 之后去门缝间“啊”了数声,也不见再有人影晃动。看来,大师兄就派了四名护卫来看管我。想必是对皇宫守卫比较自信了。 我去房间换上小娥的宫女衣衫,再四处搜罗值钱的物事准备打个包袱,无奈发现一个悲凉的事实,这间囚房,当真一点值钱东西都搜刮不到。正沮丧之时,听见门口有动静。我随即屏息,悄悄摸到门后。 一个身影敲了敲门,见没人回答,便试着推了推门,哪知门一推便开。人影一脚迈进房间,我出手如闪电,今夜第六回使出手刀。此人更是极为快速地晕倒,栽倒在我身上。 熟悉的气息瞬时将我萦绕。夜幕星光黯淡,却仍有几点光亮映了进来,照在不速之客的脸上。一看之下,我险些叫出来,赶紧一把捂住嘴。 这快速晕倒之人不是大殷三皇子我的前任总管梅念远是谁?作孽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草木皆兵的时候形迹可疑地出现,不是找劈么? 推宫过血许久,手下之人才哼哼了一声。我挥汗吁了口气,“你总算活了!” 刚自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枕在我腿上,眼睛睁了一星,似乎极为难受地又哼哼一声,一个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枕着我大腿,便不动了。 “还没活么?要不扒光了衣服扔去雪地里醒一醒。” 那枕着我腿的人口齿清晰地道:“顾浅墨,你好狠的心!” 我歉然道:“这当真怪不得我,谁叫你不声不响。” “这般说来,若是今晚你用了刀剑之类的利器,我便横尸此处了,也怨不得你了。”躺着不动的人以我为枕似乎十分理所当然,语气万般慨叹,万般委屈。 “好了,是我的错。错不该在准备翻墙越狱之前没跟你打声招呼。” 我腿上蓦地一轻,梅念远抬起头,揉了揉后脑勺,恍然道:“对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将他推开,我整了整背上的包袱,比较诧异,“你怎知我今夜要逃走?” 揉了半天脑袋的人从地上起身,似乎还是没有恢复平衡,又栽下来,扑到我身上,“莫非你已经知道了,晏濯香即将回长安。” “啊?”我愣了半晌,“这时候他怎么能走?他走了,我大曜如何取胜?如何……” “浅墨。”梅念远凑在我耳边,迟疑片刻,“大曜宫变,赵淑媛勾结汤国,囚禁了老狐狸跟沈昭仪。” 我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呆了,“什么?” “赵淑媛放出了关押大理寺的萧阁老,朝中依附者众,他们挟天子,令百官,如今长安混乱一片。晏濯香只得留下军队继续在边防抗敌,只身回了长安,却不知能否挽回乾坤。如今,没了大曜与晏濯香虎视眈眈,我皇兄更不会在意你的人质身份。” “赵淑媛她怎会……”我万分难以相信,为何是赵淑媛那平日温和柔顺的女人?如今百官成了傀儡,晏濯香一人能逆乾坤么? “浅墨,你竟不知?那为何要在今夜逃走?” 我收回半点心绪,“大师兄给了我解药,要我也交出你皇兄的解药,我推到明日午时。明日,当我给的‘解药’真相大白时,凭着你皇兄的个性,肯定要杀我千百遍。” 听闻我已解毒,梅念远面色一喜,一想又奇道:“这是为何?难道你没有解药?” 我摇头,拉着他起身,“明日你跟檀殊他们见到解药之时就会知晓,我得速速回长安,你保重。” 我重整包袱,毅然便要纵身离去。 “顾浅墨!”身后有人咬牙切齿,将我拽了回去,“就这么告别了?” 我执起他的手,试图憋出一星半点眼泪,却无果,叹道:“这执手相看泪眼怕是做不出来了,你看我一时心急,憋不出眼泪,你莫怪,那么就此告辞了。” 我再次纵身,却听“嗤啦”一声响,又没纵成,低头一看,袖子被人扯撕了一道口子,那罪魁祸首还握着我袖角不松手。 “我说我泪不出来……” “泪什么泪!”梅念远一声断喝,手中晃动一个黑呼呼的铁牌恨不得摔到我脸上,“你独自一人怎么出宫?即便心心念念晏濯香,也得先顺畅脱身才是!” 在他少见的磅礴气势下,我不由自主闭了嘴,此时才注意到,他一身灰色衣裳原本就是极为适合夜里行路,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于是我便偃旗息鼓跟随他的脚步,一步步越了狱。 ※☆※☆※ 第71节 深更半夜的皇宫大内,一身灰衣的三皇子带着一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宫娥出宫办事,九重宫门守卫夜里看不大清皇子殿下的样貌,不过却识得皇家腰牌,不敢多加阻拦,径自放行。 夜色深沉之时,彻底出了骊宫,我算是自由了,不过也高兴不了多少,若是大曜因内乱从此亡国,我便是亡国之臣,那以后的惨淡日子没法想象。 心中焦急,便不想再多加停留,对梅念远抱拳一礼,“三殿下活命之恩来日再报,本相绝不赖账。那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忽然发觉对面这人的目光沉了又沉,面容怨愤得恨不得挖个坑将我埋了再踩严实。于是那“后会有期”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敢说出口。 只见此人重重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向着夜色中走去。我看了看反方向的骊宫,不由纳闷,“诶,回宫是这个方向!你去哪儿?” 周围夜色浓黑,几步便不见人影,吓得我赶紧追上,噌的贴上了梅念远胳膊,一步跟一步,眼神不敢往周围去,“好、好黑……” “既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顾相你请便。跟着我做什么?”被我死拽住一步不落的人语气十分凉薄。 我嘿嘿干笑几声,“这、这不担心你迷了路,万一被人劫了色什么的,如何跟你皇兄母后交代。” 梅念远亦凉凉地笑了几声,“得顾大人如此关怀,当真令人惶恐得很。” “客气,客气!”我虚怀若□。 借着天上不多的星光探路,我俩越走离皇宫越远。我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承璟殿下,你这行迹莫非是要跟我一起跑路?” “你一人辨得清方向么,走得出大殷么,回得了大曜么。”一连串问题抛出,果然让我哑口无言。 “可是,你助我逃走,不怕你皇兄治罪?尤其,你母后……” “我不在身边,母亲可能会更安全一些。他为控制我,一时半会倒不会对我母亲如何。”他看我一眼后,开始动手扒衣服,“再者,有些事情并非那么容易权衡,只是需做决定时,便犹豫不得。” 夜里凉风忽然卷上身,才注意到梅念远扒的衣服不是他自己的,却是我的。我正思索他的话中深意,便见他如此毫不犹豫地动手扒衣,当真是果断。宫女外衣三两下被他扒下后,扔到了地上。他再将自己外衣让了给我,拉着我沿路继续笔直前行。 回头望着地上丢弃的衣裳,我呆呆问道:“如果这是在故布疑阵,以假乱真,我们岂不是应该往另一条路上走?” “非也!”梅念远只着中衣,走得十分快速,“明日追兵一到,见到这衣裳,必会猜到此乃故布疑阵,反倒不会往旁路去。” “不往旁路去,便往我们这条路上追来,我们这是在送死?” “非也!”梅念远笑了一笑,“明日的追兵必是我二哥,他素知我虚虚实实的一套,岂会想不到这点?只怕他以为我偏偏就往旁路逃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所以,他不会追到这条路上来。” 我被绕糊涂了,“就算如此,那你如何知道追兵会是你二皇兄?你二皇兄不是应该在封地吟诗作赋么?” “二哥已被召回京。” 我露齿一笑,“哦?” “兵出绝地,李代桃僵。”梅念远抬头看向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一间打烊的客栈,“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我微笑道:“原本我被困绝地,是希望你兵出此际,借机青云直上。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以我之李来代你之桃,舍车保帅是也。” 梅念远眼睫微阖,“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原本指代兄弟相帮。这里分明有两个意思,你故意让我选择,是舍你还是舍兄弟。” “这么说,你选择了舍兄弟?” “虽然我的确在京都散布了二哥在地方上收买人心种种事端,使得皇兄猜忌,调二哥只身回京。这以后皇兄更多心思从我身上转移到二哥身上,为考验二哥是否有反心,明日必会遣他来拿我回宫受审。这么说的确是舍弃了兄弟,但李代桃僵的深意是兄弟相帮。我拉二哥下水,是拉他到这京都的风云中心。你明白么?” 我打个哈欠,“你们兄弟太复杂,我明不明白没什么要紧。” 梅念远凝定看着我,“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皇宫中心,不是我想呆的地方。我也不会用你来兵出绝地,青云直上,更不会用你来李代桃僵。” 说完,他上前便要拍客栈紧闭的大门。 我将他手一拉,“此处离皇宫尚近,我们还没逃出险地,就这么贸贸然住客栈?” “夜里行路也走不了多远,不如踏实睡一觉,明日再接着逃。” 我瞪着眼,“就这么大摇大摆住客栈?人家都打烊了,你是生怕别人不对我们生疑?” 梅念远静静看着我,脉脉道:“不住客栈也行,城外就有座废弃的义庄,搁了不少未下葬的死人棺材,既僻静又安全,不如我们去住那儿?” 一股阴气自身后袭来,我唰的一下蹭到梅念远跟前,贴着他手臂,“那那那住客栈!” “啪啪啪”,“啪啪啪”…… 梅念远敲门敲得十分执着,我倚着他手臂在这有节奏的声响中即将睡去时,大门终于万般不情愿地开了。伙计擎着一支蜡烛,睡眼惺忪,怨恨道:“打打打……烊了!敲敲敲……什么敲!” “住店,一晚。”梅念远言简意赅,手中一枚金叶子送到了伙计鼻子前。 小伙计怨恨之气大消,登时成了斗鸡眼,接住金叶子对着蜡烛左看右看。金光闪闪,我的睡意去了大半,一把抢回金叶子,拿牙齿咬了一阵,再看其上,印了几枚玲珑的咬痕。我喜不自胜,牙齿硬度大过黄金,若能咬动,便是成色极好的真金! 伙计看看我,再看看梅念远,神色患得患失,不知道这枚金叶子能否到手。 我万分不舍地攥在手心。梅念远使劲掰我的手,“千金散尽还复来,松手。” 我眼泪沁了出来,“可是成色这么好的金子,我真的很少见!” 他凑到我耳边,极低的声音道:“放心,还有。” 金叶子被掘了回去,送了给小伙计。我正调整情绪,试图豁达一些,便听伙计问。 “几几几……间房?” “两间。” “一间。” 梅念远与我对视一眼,又凑过来低声道:“行事须低调,人生须俭省。”不待我反驳,他又对伙计吩咐道:“一间干净的客房,再备些热水。” 说罢,推门而入。 ※☆※☆※ 一进客房,我便观察了床铺,一观之下,不禁怒从心头起。这单间客房明明就是给一位客人住的!这三尺床榻明明就是只够一人睡的! 伙计收了金叶子后,忙忙送来了热水热茶,“冬冬冬……宵一刻值……值值……” 梅念远接了热茶,“值千金。” “对!”伙计喘口气,见都备齐了,最后道,“公子夫人早早早……些安寝!” 伙计躬身退出,我怒气冲冲追到门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文化真可怕!”接着“砰”地关了房门。转身奔回去便要找某人算账,却见床前某人正闲适地玩着手中金叶子,白皙的手指间一片变两片,两片变四片,四片变八片…… 金光灿灿,我心中一荡,只觉一股祥瑞之气袅绕头顶,呆呆见他手中金叶子越变越多,最后成了一叠。我奔过去,从他手中捧起那一堆的金叶子搁到床上,蹲到床边一片片地数。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二十八二十九! 数完了一遍,心花怒放,再数一遍,又心花怒放。 梅念远走过来,柔声道:“顾大人气消了?” 将金叶子都收起来握在手中,我笑呵呵,“如果这些宝贝给本相保管的话,本相决定原谅你的一切自以为是是非颠倒倒行逆施施号发令令人发指的行径。” “唔,那我就忍痛给你保管吧。现在是否该洗洗睡了?” 简单洗漱后,我站在床边肃然问:“怎么睡?” 梅念远在认真地铺床,认真回答:“一个里边一个外边。” 我走来走去,对着床的宽度比划许久,费尽心力计算着每人应平分多少。铺好床的人已经开始宽衣解带,顺道问我:“睡哪边?” 觉得还是外边保险,便出手划出道来,一比划,“这些地方,归我。” 梅念远淡淡瞧一眼,中衣搭到了床头栏杆上,“那就有劳顾大人夜里留心了。” 我眼一横,“留心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便要睡去里侧,“就是听听客栈有没有什么黑店的动静,有没有什么不明生物跳进窗户,有没有什么义庄的人来投宿。” 说时迟那时快,我将他扯了回来,“等等!义庄的人来投宿是个什么意思?义庄有活人么?” 他十分困顿,又要爬去里侧,“谁规定只有活人才能投宿,百鬼不夜行更待何时。” 我拼命将其拖了回来,正色道:“本相夜里爱翻身,睡外边容易翻到地上,所以那个什么,里侧让给我好了。” 不待他同意,我一个神龙翻身,滚去了里侧,率先占领了黄金位置,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原本困得闭上眼的梅念远此时眼开一线,唇畔含笑。我见他如此表情不由疑窦丛生,半撑起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 “像什么?” “狐狸!” 他哦了一声,下床灭了灯,再回到床外侧躺下。 三尺床,顿时显得拥挤。枕头只有一个,被子只有一床,实在难以入眠。 我睁眼望着头顶黑漆漆的一片,不知此刻的长安是否也是这般的漆黑。过了片刻,身边人的呼吸不变,显然也是未能入睡。 “念远,我睡不着。大曜宫变,也不知道砚台会怎么应对,老狐狸身体怎么样了,小骚包有没有事。哎,也不知道濯香此刻身在哪里。长安的乱局要怎么收场,哎!” “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顾着眼前吧。”棉被窸窣,梅念远翻了个身,面朝我侧卧,“对了,我皇兄的解药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事,我就乐了,兴致盎然地也翻了个身,面朝他,一手托着头,得意至极道:“谁能想到我诓了大殷皇帝和檀相!那日,我被押到清水城做人质,逼迫晏濯香退兵。想我顾浅墨何等机智何等英武,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摆布的?当即便使了擒拿手擒住你皇兄,塞了粒豆子给他咽了。从此本相变被动为主动。” “豆子?我皇兄失忆可不是作假,不然也不会受你要挟。” 我得意一笑,倾身探出手去,按在他脑后一处穴位上,“当时,我趁人不备,点了你皇兄的这里。” 近处的梅念远在黑暗中望着我,目光很是灼灼然,“这里有什么奥秘?” 我神秘道:“曾经我不是因摔了头而短时期内失忆么,所以对于失忆,我有独特的体验和感悟,几番研究后得知脑后有处穴位,遭压迫冲击后,也会压迫一部分记忆,除非以外力打通这处穴位。你说,我是不是很英明神武?” “所以,你留下的解药便是让檀殊去解开我皇兄的穴道?” “没错。所以,当他们得知真相后,你说,我还活不活得了?” “那只怕是活不了的。”梅念远目光又深了一深,气息低下来,“浅墨,你能不能也给我解解毒?” 我大惊,抬起头,“你也中毒了?” “中毒……”瞬间,他压将下来,“中了砒霜。” ※☆※☆※ 翌日清早退了客房,未敢多加停留,我与梅念远急急跑路。大街上,不时有官兵走来走去,我们小心翼翼逃了一阵,就见前方街市口设了一道关卡,守卫在盘查来往行人。我同梅念远躲到了一处屋檐下,深感不妙,这架势兴许就是来网罗我们的。 正犯愁,我脑袋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梅念远与我同时注意到一个四下摇摆的悬吊木牌,上书“当”字。 当铺,好地方! 商量妥当,由梅念远在门口放风,我入内向朝奉典了几件衣裳。说起避人耳目,乔装改扮,那自然是要泯然于众,衣着越不起眼越好,世人越不愿朝你靠近越好。 当我换上一身从头发丝到破草鞋风格彻底颠覆以往习惯,大摇大摆走出门口,从梅念远身边擦肩而过时,他都没有留意到我。我走出几步,心中甚得意,又转身踱回去,再走到他身边,将手中一只破碗捧到他面前,乞求道:“这位大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梅念远正用心放着风,目光放得比较远,并没瞧我一眼,不过却下意识从袖中掏了几枚铜钱,抛进了我的破碗中。 “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第72节 他目光收了回来,惊奇于面前的叫花子乞讨却嫌弃别人将其当做叫花子。随后他愣了愣,也许是回味出了熟悉的嗓音,十分不确定地盯了我半晌,将我上下打量,仍不敢相认。 我塞了铜钱入怀,抱着缺了道口子的黑瓷碗,睨向他,“哟,你这衣冠楚楚便不认我这衣衫褴褛了。” 他目中一亮,一手拂开我脸上的散发,看了几眼,笑不可仰,“顾大人,你果然聪明得紧!不过这个,你肩上披这么多麻袋作甚?” “什么麻袋!这是寻常麻袋么?”我拍拍肩上垂下来的九条袋子,神色郑重道,“袋子的多少代表了位阶的高低,鄙人身负九袋,乃是丐帮的九袋长老!只在帮主一人之下,实乃丐帮万万人之上!” “哦!”他敬佩地点了点头。 我眼神一飘,“你也跑不了,里面那身行头是你的,快去,改扮后随本长老一起讨个早饭,填饱肚子再从长计议。” 在我的催促下,他才不情不愿换上了一身丐帮弟子的破衣烂衫,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我跟前,抱怨:“为什么我一个袋子都没有?” “袋子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的么?”我把手里的破碗塞给他,“你可知丐帮弟子升袋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九袋,你也九袋,你当是萝卜开会呢?” 他依旧不满,抬手便要抢我的袋子,“那你分我一个……” “放肆,本长老说不给就不给!”我撒腿便跑。 ※☆※☆※ 随便撞进了一家饭庄,我们正准备随便挑一个位子坐下,便有一个鼻孔朝天的店小二伸手将我们一拦。 “我们郭氏饭庄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叫花子随便来的么?出去出去!” 梅念远见状便要掏钱。我将他的手摁住,朝店小二走近一步,拍了两下自己肩头厚厚的九层袋子,“你,识数不?认得我身上的袋子不?” 店小二不理睬,继续要撵人。我撸起袖子想要揍人,被梅念远制止。终是从我身上哄骗了一枚金叶子去贿赂店小二,这才得到一张饭桌。世情凉薄,有钱能使鬼推磨。山珍海味火速上到,熊掌燕窝蛤士蟆,银耳鱼翅果子狸。 饭庄食客纷纷将目光聚了过来,想必是对这叫花子都能吃鱼翅的世道更加愤愤然。为了安心吃饭,我一拍桌子,“看什么看!老子有钱!” “啪嗒”一声,饭桌一角被震裂,塌了下去。众人屏息,不愧是九袋长老。 饱餐后,我被梅念远扶着出了饭庄,太阳下没走几步,四周人头耸动,八面乞丐涌来。我俩步子都僵了。梅念远扶着我悄悄转身,目光示意了一条逃跑路径。 我正要数三下,两人一起逃,却听扑通一片跪倒声。 “丐帮众弟子拜见九袋长老!” 一时间,我险险要热泪盈眶。当铺朝奉果然没有欺客,这身行头不是赝品,据说是丐帮一位货真价实的九袋长老为了给青楼一位相好的姑娘赎身,不得已典当了。然而一年过去,当票过期,也没见这位长老来赎那九条袋子,也不知是沉迷温柔乡了还是没钱。不防这便宜让我捡着了。 定了定神,我从容抬手,“免礼免礼,大家都起来,都是自家兄弟,不分彼此。” 众乞丐激动地向我围来,有个年轻乞丐激动之下一把抱住另一乞丐,泣不成声,“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九袋长老这样的大人物,难怪昨晚我太爷爷托梦,说有贵人到,呜呜呜……” “长老,您老人家怎会在此?”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叔面容沉毅,身负三袋,看起来似乎是这帮乞丐众的领袖人物,说话中气十足。 “四海为家,周游列国,结交有志之士,壮大我丐帮!”我一番豪语刚落地,众人眼中更是光彩闪耀。 “长老的兴帮大计可否与我等详说?”三袋长老热忱无比,快速进入状态。 我挽起破成片片的袖子,真心觉得肩上九条袋子扛到现在沉得慌,但也不得不面带和蔼又自信的笑容,对众丐描画兴帮蓝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越说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可辜负众人期望,便将万言计划书又作了些改进并提出来,赢得三袋长老唾沫横飞地赞同。 尤其对第三百四十八条,我俩可说得上是一拍即合,“尽可能、最大化令全国雇工庞大的商业机构破产,如此一来,便有无数的破产庶民加入我们天下第一帮,振兴我帮,在此一举!” 唾沫横飞之际,忽然发觉许久没见到梅念远了,遂抓起脚边一个对我眨巴着星星眼仰慕的小乞丐问道:“可曾见到方才跟本长老一起的叔叔?” 小乞丐愉快地一指十几丈外一棵树下,我随之看去,果然见那位“叔叔”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背靠大树,一手撑着头作假寐态,袖口烂掉的布条缕缕垂在风中。 我几步迈过去,一掌拍在树干上,“你昨晚没睡好怎的?” “唔,长老会议结束了?”他将将醒过来,拿手揉了揉额角,“此地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你还睡得这么欢快?” “趁着你这赝品还没被发觉之前,我们赶紧走。”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左手将右手袖口的布条系了系。 “念远,我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英明神武留在丐帮一定可以大有作为,即便不能使三国一统,也可以迂回地借丐帮一统天下,你觉得如何?”我眨巴眨巴眼睛。 他认真地瞧了瞧我,欣然道:“我觉得挺好,西圣他老人家一定会在昆仑一口气上不来后永垂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跨越两年,实在是让你们久等了,终于到时间更新了,它终于不是个坑了! 买过实体书的姑娘们,谢谢你们的支持! 这几天会把后面几章都更完,都是很肥很肥的一章。 明晚八点下一更~ ---------我是广告的分割线----------- 在顾浅墨的故事之后的二十年,是小骚包的妹妹重姒作为监国公主的故事的开端,也就是—— 而介于浅墨和重姒之间的时空,则是小骚包短暂执政的时代,故事主要在江湖,也就是—— 欢迎收看xd~~ 81☆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本长老心虑丐帮安危,需尽快出城。三袋长老深知任重道远,当即率领众丐簇拥着九袋长老及其随从出了南城门。城门守卫知是丐帮聚会,并未盘查,当然最大可能是丐帮众弟子常年不洗澡留在空中的各般滋味使得守卫无法屏住长时间的呼吸,不得不立即放行以疏通空气。 三袋长老又深知帮中高层自有机密,不便向本长老详问出城因由,却也不愿轻易放弃邀功升袋的一切契机,坚持要护我前行。离了大殷都城,一路南行,花了小半月时间,才终于接近边境线。 未央山在望,只要越过这片边界,便是大曜国土。三袋长老及众弟子乃是大殷人,不便再前行。因久不见丐帮帮主及众长老,所以众弟子对本长老极为不舍,最后挥泪而别。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终于与天地连成一片,我十分感慨,“为官倒不如为丐。” 梅念远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裳,一人一套,换下了乞丐服。我的一些随身物品也都带着,扇子佩玉金叶子。将头发挽了个江湖男儿发髻,接过他递来的白玉簪暂用。这发簪他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用过,我用着倒也新鲜,当下一挥折扇,转身一旋,问他道:“翩翩浊世佳公子,几分像?” 他站一旁对我扫了几眼,表情一副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样子。我袖摆一甩,“想说什么?” 他慨叹一声,“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穿男装,活生生一副断袖的形容,活生生的董贤龙阳弥子瑕,邓通韩嫣冯子都,安陵建信慕容冲。” 我斜着眼看他,冷峻地笑了几声,“你这是嫉妒。我即便是这断袖的形容,也强过你的寡妇缘。” “我说顾大人,你怎么总是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他万般无奈,势要与我理论到底。 我却懒得与他理论,心道好不容易有个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手。蹲到包袱前,径自数起金叶子,再有半日便能回到大曜了,势必要清点一下财产。谁知,不清不知道,一清果然出问题。 “怎么只有二十七枚?”四处翻检,只差将包袱抖到地上。 这时梅念远慢慢将包袱又收拾好,阻止了我狂乱的动作,“不用找了。客栈用了一枚,饭庄用了一枚,城门处,用了一枚。” 我不解,“城门那里?人家明明放我们走了,你怎私自打点钱物,还不跟我商量?” 他不看我,眼睛转向不远处的一片烟尘。 转眼间,那片烟尘散去,十数骑已到了跟前,将我们包围。当先一骑紫骝马,停在我们十几步外,马上的紫袍青年凌厉又淡漠的目光扫过我,落到梅念远身上,逡巡片刻。 这两人视线相对时,我差不多也明白过来了。 相似的面目,神似的气质,不是兄弟便是父子,显然不大可能是父子。 是兄弟,也是追兵。 紫袍青年下了马,一步步走过来,手里一枚金叶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三弟既已留下标识,又为何要费这番周折?” 一句话的离间功力很是了得。我望了望那枚金叶子,果然不假,又望了望梅念远,问道:“三殿下,你当真一面带着我逃跑,一面给追兵留下痕迹?”不待他回答,我又追问:“黄金本就珍稀,要锻造那样薄如蝉翼的叶片,必是宫廷手艺。客栈,饭庄,如何受得起皇家御用之物?这般大肆张扬,谁人不知你的身份?穆承璟,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念远垂着的眼睫抬起,目中仍是那般温和,没有阴谋被人识破的难堪,也没有更多解释的前奏,只平和道:“我做这些张扬的事,自然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到这里?” 我转过身望向未央山,“我只是想知道,还能走多远。” ※※※ 大曜内乱,皇权旁落,后妃临朝,清流下狱,国无章法,兵无良将。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大殷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据说汤国一位奇女子揭发了国师早已叛国投靠大曜的□,汤国宰相秦知夜以国师头颅祭旗,以那位奇女子为帅,亲自监军,与大殷密定合约,瓜分曜国。 汤军为先锋,已攻破大曜边防十三线,以望风披靡之势径取长安。殷军随后便要攻入大曜,与汤军会师长安。紫袍青年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跟梅念远分析如今的局势,仿佛大曜亡国只在须臾之间。 见我寂然无声远望尘埃,很有一副心已死寂的样子,梅念远不放心似的来我身边问候,“浅墨,凡事看开些,大曜纵然亡国,也是天下兴亡的轮回因果。祸起萧墙,更是难以挽回的事实,你不必难过。回不了长安,我陪你看遍江南的小桥流水,如何?” 我依然眼看远方,“你这话说得以为我便如此大度,不会怪罪你诓骗我,假惺惺护送实则暗中通敌设阻之事?” 他叹口气道:“我护送你是真心,不让你回去也是真心。如今两境纷乱,我怎能让你涉足其中。” 我亦叹口气,“大业未成,怎有心思看那小桥流水。我顾浅墨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么?” “你要做甚?” 我转身拍了拍一位侍卫的肩膀,“大哥,借你剑一用。” 侍卫见我和颜悦色,一时没有提防,抬起胳膊递出剑来。我接过剑便将梅念远扯到身边做了人质。紫袍青年眉眼一沉,喝道:“不得胡来!” 我胁迫着梅念远,剑刃搁在他颈下,留神了一下距离,便以歹徒的语气道:“速速命你部下砍下十几棵粗树枝,绑在十几匹马尾上。” 紫袍青年冷淡道:“我若不呢?” 看这样子似乎是不受胁迫,我同情地问梅念远,“这是你亲兄弟么?” 梅念远抬起手指将剑刃往自己脖子下拉近了三寸,“你挟持人的手段尚不到家。” 我将剑移开了五寸,“当心伤着。” 紫袍青年显然没将我放在眼里,更没将眼下的挟持关系放在眼里,侧身望着大殷方向,想必是在等着殷军到来。机不可失,我推开了梅念远,迅速横剑于前,挟持了紫袍青年。 众侍卫方寸大乱,抬起兵刃指向我。梅念远立即冲我道:“不得伤了二哥!你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我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梅念远指挥众侍卫立即执行。紫袍青年在我剑下面容不改,旷达道:“你们这戏演得倒是逼真,既然你执意去送死,我也不便多加阻拦。” 我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温和道:“你倒不似你们大哥那般阴冷,而且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是很服从你们大哥,你跟你三弟都是阳奉阴违的主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既爱坐山观虎斗,以便坐收渔利,我也成全你。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三弟看似陷害你入京,实则为你提供了良机,你好生待他。” 剑下人道:“这么说,你跟我三弟之间倒也不全是互相利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托孤之言倒也有几分真心。” 不多时,众侍卫已照着我的吩咐给十几匹烈马马尾绑了树枝。我撤下剑,甩下紫袍青年不再理会,从容便要上马。身后却被一人抱住,气息洒在我后颈,“当真要去送死?一句话也不给我留?顾浅墨,你从来都是这么狠心?” “如这一去回不来,留下再多的话又有何意义。徒惹牵挂的事,于人于己都不利。”我眼望着前方天际布起一片灰云,知是殷军近了,便要挣脱后面的怀抱,准备上马。 他双手却更紧,“浅墨,不要去!” “放手!” “在你心里,什么才最重?师命?天下?江山?”梅念远紧紧抱着我不放,语中满是伤悲,“我呢?在你心里占多少位置?比之砚台如何?比之晏濯香如何?” 眼望着尘埃灰云越来越浓,愈发清晰,耳听着一声声的质问,愈发心中动摇,我忽然挪不动脚步,“人生一世,有些事情明知改变不了,也仍然要去改变,哪怕一分,一毫。天下江山,原本与我无干,但自从背负使命起,我便不能眼瞧着苍生涂炭,眼瞧着砚台和濯香他们这些人的心血付之流水。若长安已失陷,我如何能够苟全?如你所问,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我从来不曾权衡过。你以为我顾浅墨真会留恋儿女情长?” 后方的手臂有些发抖,却终究松开,“好。好。是我落花之心,不该奢望你流水有情。” 我翻身上马,头髻却忽然松了,发簪砰然坠地,砸在石上,玉身碎裂。我低垂着眼睛,看那断成两截的白玉茶花簪,价值三千五百两的白玉簪,曾经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梅念远的白玉簪。梅念远亦看向那支他从来舍不得用的发簪断成两段,怔怔出神。 我眼中忽然有些热,调转头,驱马奔了开去,发髻一散,青丝垂肩,便以这般凌乱的身姿奔赴前方尘埃起处。 后方马匹紧跟,应是那十几名护卫得了二皇子的令,照我的吩咐做了。马尾带着树枝扫出弥天的尘烟,虽然不及前方殷军烟雾威武,但好歹有了两军即将交战的样子,终于迫得前方军队减缓了速度,想必他们也正疑惑此时此地怎会突然出现不明尘烟。 第73节 待到“两军”即将相接时,殷军终于停在了原地。果然是御驾亲征,殷帝带着檀殊一人一马骑在先锋队后,帝驾前护了三排盾甲。 “二位别来无恙?”我一身灰尘,打马出了烟尘。 烟尽后,见只有我一人前来迎战,殷军明显没有先前那般紧张。檀殊向殷帝请示一阵后,也打马出了阵列。披上战袍后的檀殊,果然雄姿英发,颇有几分战将的模样。 “师妹,你既已逃了,何必又跑回来?如今诸国间的战乱局势已开,可不同从前,可以做个太平宰相,安稳度日。”檀殊勒马阵前,一番话说得仿佛战乱与我无关。 我也不多废话,“你们欺我国无人么?要想跨过边境线,先踏过我尸体。” 檀殊盯我一阵,“你戏弄陛下之罪,若不是大师兄从中周旋,只怕你同三殿下出不了国都。如今捡回一条命,还不知珍惜。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你当真要效仿?” “各为其主。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战,这一战,便在今日。我若将你擒下,至少能延一延战机。”我拔出长剑,飞身离了马鞍,一个纵身,朝檀殊掠去。 “师妹啊师妹,你竟自信至此。”檀殊接过阵前殷帝飞掷来的宝剑,挡下我凌空一击后,亦飞身下马,与我迎战。 我昆仑派虽在各般兵器方面都有研习,且造诣不浅,但玉虚子认为君子佩剑,兵器谱中,剑最风流,是以我们师兄妹自幼便以剑法为主,兼修其它。今日一战,自然便是来个剑中争王。几十万大军阵前,我与檀殊斗个你死我活。一师之传,招式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需出个半式,便知接下来的半式将从何处落下。出招接招,熟稔自如,不似交战,倒似切磋。互相探试,各自功力已臻几成。 “嗤”的一声,他肩上战袍被划破,一道血口露了出来。继续试探下去,我的半桶水水准势必暴露,只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以快制胜,不待他接下一招,我便中途变招,速度快上三倍。 檀殊倒还镇定,不知是看出我的诸多破绽,还是不在意肩上伤口。他镇定,却有人不镇定。不知何时来到阵列最前的殷帝,连盾甲都未用,迅声道:“檀殊,不必留情!朕命你擒获顾浅墨!” 闻听此言,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手中剑舞得飞快,一招三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见我招招用绝,檀殊振臂,长剑在手,一道白光飞出,剑风便扫到了我面前,割下了几缕头发。我飞身直退,他紧追不舍。地上一层薄雪起了飞屑,我倒转剑身,划向雪面,掀起一片飞雪。 檀殊视线受阻的电光火石间,我踏起魅影步,眨眼间到了他身后,剑端抵向了他背心,“师兄,你输了……” “师妹,你输了。”声音来自我身后。 我一惊,剑端递送出去,果然刺了个空。大师兄的魅影步竟练到了如斯境地!我所刺的只是他一瞬前的虚影。而此际,他已然移步换形到了我身后。我手中剑被缴,人也被押赴到了殷帝跟前。我双手被缚,发丝遮面,形容狼狈,却打定了丢人不丢气势的主意,傲然看向殷军。 殷帝冷冷一笑,“朕今日亲征,必用人血为祭。顾浅墨,你这颗人头,朕早就想取了。” 我嘴角轻蔑一笑,仰头望向天穹。 “陛下!”檀殊半跪于地,“今日南入长安要紧,顾浅墨就暂且押下吧。” 殷帝毫不动容,翻身下马,夺过檀殊手中剑,横到了我颈下,“朕今日便杀你!” 我自始至终不瞧他一眼,“老子以死殉国,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你这颗头颅虽生得好看,却终究是要砍下来的。你说可惜不可惜?”殷帝手握剑柄,微微使力,剑身已割入我皮肉。 砍头若是直接一刀下去,或许也感觉不到疼,偏这么慢慢割下去,一寸冰凉一寸煎熬。 血,一滴滴,一阵阵,沿着剑身滑落。 “陛下!”大师兄檀殊惊悸之下,出声阻止。 我双手在后,绳索挣得松了些,探手入袖摸向折扇。这时,忽闻马蹄踢踏,似有一骑飞奔而来。 “住手!不准伤她!”怒然之声由远及近,那是,梅念远。 忍着鲜血滴落的痛感,我稍稍转了下头,见他已飞身下马,疾奔过来。帝驾护卫队立即上前将他阻在十几丈外。他气息急促,见无法靠近,当即拄剑跪地,“大哥!承璟求你!放了她,我重回西域,再不踏上大殷半寸土地!此生流放至死,我也绝不怨你!” 我颈上一松,剑刃移了出去。殷帝瞧着自己手中带血的剑身,再将剑端遥指十几丈外跪下的梅念远,“当初为你母亲,你也未曾跪地求朕,朕当你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你今日真叫朕失望。这女人虽美些,却也狡诈得很,愚蠢得很,何以檀殊与你都替她求情?” 梅念远依旧跪地道:“此事无关她的容貌与智商,若她今日死在皇兄剑下,我……”说着,他仰起头,目光阴沉,“必请出先皇遗旨!” 此语出,檀殊变色,“三殿下!” 殷帝愈发阴鸷,“你倒终于肯拿出遗诏了。好,那朕就只能成全你的一片痴心。今日,她死,或者,你亡。” 虽然我的智商被众人质疑,但此时此刻,我灵台清明,关窍大通,当即道:“你们史书上写,惠帝未留遗诏,果然有假。殷惠帝遗诏竟在三皇子手中,竟能令你们谈之色变,恐怕不难理解,遗诏内容必然涉及传位问题,而且必然传的不是当时的太子此时的陛下吧?遗诏在承璟手中,你却要杀人灭口,莫非,莫非本应是承璟继位,做这大殷的皇帝?” 唯恐军心动摇,檀殊喝止:“休得胡言!” 我犹不住口,“原来幽禁梅太后,流放承璟到西域,全是因那遗诏。而承璟母子能安然活到如今,又全是因那遗诏对大殷皇帝的牵制。这其中不宣之秘,昭然若揭,何谓胡言?” 殷帝一挥袍袖,血剑直指梅念远,“朕御驾亲征,踏平大曜,后世铭记,谁还在乎一纸诏书与亡故的三殿下?今日你若为朕祭旗,朕允诺不杀顾浅墨。”说罢,手中剑扬给了一名护卫。那护卫领命后,一步步踏向大殷三皇子。 我以为他们承璟殿下定会将这阴毒的皇帝痛骂一番,拿出遗诏反将一军,彼时我再煽风点火,给他们来个祸起萧墙,军心瓦解,从此大曜不战而胜。我打好了算盘,却见他们三殿下并没有反将一军的征兆,竟是平静面向殷帝,“我不似你,对权力执着得迷了心窍。当年我退让,是因我母亲,今日我退让,是因你承诺。父皇尚在时,我便对你说过,不会与你相争,只是你从不信我。这天下在你们眼中如此重要,我一人之命又算得什么。” 听这语气虽平静,但其中的怨念不小,且他自始至终不看我一样,便心有不祥之感。果然,那持剑护卫到了跟前,也不见他有避开的意思。 “梅念远!”也不知我怎就突然爆发一声大喊。 他这才转过目光,淡然瞥我一眼。那一眼,风过无痕,那一瞥,花落无声。 剑光扬起,便要阻断这一生所有的牵绊。 梅念远,你狠!你是要用这一片淡漠来反击我的冷漠,以你一命来换我一命,叫我今生欠你的债,到死都还不清。眼中生涩,我挣脱了束缚,手中折扇飞逝,掠过无数人头顶,直撞剑光。 “铿”的一声久久回响,宝剑断折,剑光顿灭。 殷帝哪容我如此破坏,当即十几柄长矛欲将我扎成刺猬。我踩着当先一根长矛,飞身而起,即将一跃重围,却不知被哪个小王八刺中了手臂。剧痛之下,丹田气散得一干二尽,从空中栽了下来。又一队长矛朝着地上的我刺了来,我却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正想对着天空做最后的赞美与怀念,便有一个身躯飞扑过来,抱着我往旁边一滚。 脸上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洒下。滚出几圈后,力道已用尽,两人停下来,才发觉,拉我出鬼门关的人肩头正鲜血汩汩。他替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我死了你便不用死。” “你敢!”我打掉他的手,奋力将他向外推。他却索性整个身躯压下来,匍匐在我身上,遮挡所有利器。 有更温热的液体迷蒙了我的眼,一路流到鬓发边。 仿佛一世那么久,没有长矛刀剑落下,却听得一阵又一阵身体落地声。余光之中,见有天外飞仙,一道浅色的身影自奔来的白马上飞了过来,无数道白练如九重天横流的瀑布,急速涌在空中,击落一片又一片殷军。 ——晏濯香! 他身后,战马奔腾,那是我大曜军队。 82☆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不懂他为什么总在我性命将绝时适时出现,反正我欠他的,已然还不清了。 扫落一片敌军后,他稳稳落在我身边,扶起梅念远后,再扶起我。触到我手臂的伤口时,他眼波一颤,点了周边穴道止血,取出白巾迅速替我包裹。我抓着他的手,“给念远疗伤!” 他一手抚过我的脸,从所未有的柔和,“来不及了。”说完,侧身掠了出去,随意夺了口刀,迎向了袭来的檀殊。 我扶着梅念远坐到地上,给他简单止了血,犹心有余悸望着他。想到方才生死须臾之间,给他包扎的手便极度不稳,反倒勒出更多的血。他将我的手按住,“我其实舍不得你。” “你要死了我是不会给你烧纸钱的。”我甩开手,转身看向战场。 晏濯香与大师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个是神机谷少主,一个是昆仑大弟子,一刀一剑,旗鼓相当,招式已然分辨不出来,只见一团剑光一团刀光。 二人打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谁也讨不到一招半式的便宜。至此,我才真心佩服大师兄,也才真心佩服师父的忍耐力,居然能将如此不济的三徒弟我给拉扯大,还丝毫不嫌弃地教我习文习武。 约莫过了数百招,刀剑交织出漫天的光芒,二人身影也几乎幻化到光芒之中。我低头在地上随便挑了把剑,手腕便被人捉住。 梅念远握着我的手,一双眼望在我脸上,“不要再去!” 我摇头,“已经到了这一步。” 说话间,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刀剑之光忽然消失。定睛看去,晏濯香与檀殊各持刀剑,互相指向了对方眉间。 居然,打了个平手。 众人均在观战,机不可失。我冲向了队伍最前的殷帝,一举将他擒住。王已被擒,三军被制。我挟持着殷帝随我往后撤,不准任何人靠近。殷帝已不是第一次被我劫持,故而十分镇定。然而他未免太配合我了,心中正起疑,忽然下意识感到了危险。 “小心!”晏濯香分出心思,顿喝提醒。 已然来不及。一股寒气蓦然袭来! 匕首刺入了心口。 变故快到我已然不知是怎么发生的。梅念远他原本在我身后,怎么会,突然挡到了我身前。他兄长的匕首生生刺入他胸口,没至柄端。他脸色苍白,倒在我身上。 我抱着他,双手不稳。我不信,不信这是真的。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柄长剑,灌满真气,反手刺入了殷帝心口,一推,他便飞身出去,重重砸到地上,一股血箭自他口中喷出。 “陛下!”檀殊收了剑,飞奔而来。 晏濯香亦撤了刀,急赶过来。 我抱着身体渐冷的梅念远跌坐地上,他口中逐渐沁出血来,沁出多少,我便抹去多少,仿佛这样便能欺骗自己其实他并没有伤得多重。他眼睫微阖,似乎极为疲惫,想要睡去,却勉力睁大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我,许久也不眨一下。 “念远,你醒着!我要告诉你,我从不曾权衡,是因为不用权衡!你有多重要,还需要衡量么,还需要比较么?你不准死!绝对不准!你醒着,我要救你……我一定……一定救你……”我握着他心口的匕首,却不敢拔出来,手抖得厉害。 “果然要听你一句好话,得拿命来换。”他嘴边一笑,又呕出血来,似乎是力气用尽,嗓音也低下去,“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你对别人的好,我都记着呢。只怕我化作厉鬼也会回来找你的,浅墨,小墨……” 他眼睫缓缓阖上。我将他紧紧抱着,低头吻在他唇畔,启开他齿关,他却已不再回应。我埋首在他身上,哽咽难语。 “你若不醒来,我就还对别人好!我还有那么多男宠……那么多美人……”我疯魔一般拽住身旁默然站了许久的晏濯香,“你救救他!你是神机谷少主,无所不能,有求必应,我求你!好不好?好不好?” 晏濯香又沉默许久,在我恳求他无数遍后,开了口:“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两军对垒,还没开始的战场,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 大殷皇帝遇难,军心早已涣散,乱哄哄的战场,躺了两个人的身体。 任晏濯香怎么劝,我都不放开梅念远冰冷的身体。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以前忽略了的点点滴滴,如今都上心头。回忆之海将我淹没,无法思考。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说八苦,众生所受,六道轮回。我还在这里,你怎能去轮回?轮回后,你又会在哪户人家? ※※※ 长安承平日久,经这一番战乱,百废待举。不过史官们依然热切地书写大曜君主如何智慧绝伦,欲擒故纵,将后宫细作与汤军一网打尽。 后妃赵淑媛苦心多年经营自己与世无争贤明淑德的形象,谁知她竟是汤国安放于曜国的一枚重要棋子,趁着殷曜两国混乱之际,与阁老勾结,引入汤国军士,长安大乱。殊不知,大曜君臣诱敌深入,待汤军陷入包围圈,八方曜军从天而降,生擒大汤主帅。赵淑媛被废,幽禁冷宫。 汤国割地求和,递上降书,承诺去帝号,向大曜称臣,从此定期缴纳岁币,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而长安保卫战中,御史大夫谢沉砚亲为督帅,以带伤之躯昼夜指挥,直至胜利后,方才倒下。 而在大曜与大殷交战的一方,据说,当时边境战火一触即发,大曜国相顾浅墨不顾个人安危,勇闯敌阵,刺杀大殷国君于阵前,一举摧毁了大殷的三十万大军。大殷国二皇子继位为王,递上降书,去帝号,向大曜称臣,纳岁币。 从此,九州一统。 半年后,渐渐复兴的长安,一些茶舍中,仍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绘声绘色叙述传奇宰相顾浅墨如何武功盖世,如何智谋绝伦,如何取殷帝人头如探囊取物,如何战场有火龙助阵白雕降世。宰相荣归后,大曜皇帝公布了其女儿身的真相,举国哗然。 原是一代红颜宰辅! 茶馆中,一个面露敬仰之色的小儿偷偷抓了一把糖果揣入怀中,抬袖子抹了把鼻涕,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听说宰相要辞官?还将家里那些个公子赶出府去?从前的侍郎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宠?”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男宠!”说书先生一扇子敲到小儿头上,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拖长了音调,“各位可知圣上为何要每月赐下男宠到侍郎府么?” 此话题一出,满茶馆沸腾了,各种猜测议论喧哗。待沸腾到了顶点后,说书先生才慢悠悠一拍惊堂木,“都说长安第一断袖乃是门下侍郎顾浅墨,可若不是天子纵容,如何能够成全顾侍郎的旷世声名?三千男宠,是圣上恩赐,亦是圣上设局。列位可知这位侍郎的另一身份,乃是昆仑弟子么。一旦顾侍郎私自宠幸了哪位,沉溺了美色,便从此回不得昆仑。回不得昆仑么,便可以永久留在圣上身边,嘿嘿。” 众人又炸开了,原来这位天子的手段如此深不可测,赐下男宠果然居心叵测。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又道:“顾相恩宠不绝呀,圣上如今要任她为女太傅!你们说奇也不奇?历朝历代,哪有女人给太子当太傅的?还是正一品!至于遣散三千男宠么,据说是顾太傅流落殷国期间恋上了大殷一位皇子,啧啧,可惜了,这位皇子却生生亡故在战场。约莫是顾太傅情伤了一回。” 茶馆听客一听有桃色八卦,立即喧哗起来,嚷着嗓子让先生多多透露太傅情史。 说书先生面不见难色,摇开扇子八卦了开来,太傅到殷国和谈期间,与那大殷皇子一见钟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据说还生有一个私生子…… 角落处,我阁下茶盏,合上扇子。府上一名小厮凑了过来,“太傅,要小的砸了这里的招牌么?” 我提着衣摆起了身,寡淡道:“回府,我有些倦了。” 第74节 出了茶舍,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回去。府门前,站了三名太子府的侍从,见我回来,立即跪了一地,“小太子请太傅入宫教习。”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风月宝鉴》看了么?” 侍从回道:“小太子看了一半,不过……” 我又抬了抬眼皮,“嗯?” 侍从抹了把汗,“皇后娘娘发觉太子在读风月宝鉴后,将书抢去撕了,还、还哭到圣上跟前。” 我唔了一声,“那就改看《玉房指要》吧。” 解决了教书育人一事后,我回了府,一路空空旷旷,甚得我心。如今一点人声我都嫌闹,府里就留了四五人,平日我不是睡觉便是出府四处溜达,极少上朝。沈昭仪升了皇后娘娘,小骚包也升了太子,老狐狸见我升到宰相无处再升,便安了个太傅的帽子到我头上。前几月进宫给小骚包上课,他闹得我脑仁疼,我便私自回了府进行远程授课。 入了前厅坐下,一杯茶没喝完,便撑着头打起了盹儿。 梦里又回到了那一日。在梦里,我也希望那一日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还是原样,念远也没有离我而去。 那一日,战场上,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 一物忽然从他手中坠落,我呆滞的目光随便瞟了一眼,是我的折扇。 折扇…… 师父…… 我僵硬的灵魂终于从躯体中醒来,放下梅念远,拾起折扇,走开十几步,毫不犹豫撕开了扇面,一层又一层,直到五层后内里贮藏的黄色粉屑洒落出来。粉屑遇风膨胀,每一粒都胀得滚圆,地上的粉屑堆成了一座小土丘。我退回十几步,捡起一块石头,遥遥抛过去,正中丘心。腾天的大火冲了起来,火舌直卷云霄,如一条红色的巨龙盘旋。 战场兵将纷纷躲避,以为我要与众自焚,然而很快发觉,这条火龙并不伤人,只是模样壮观煞是吓人,且火焰经久不熄。我回到梅念远身旁,重新将他抱起,之后便呆呆望着火龙。晏濯香陪站在一旁,也不说话。我也无心问他长安的情况,仿佛那些事,都已与我无关。 殷军聚在一起,有些商讨是否该继续发兵,有些商讨是否重立国君。檀殊不离不弃在殷帝身旁,施展各种方式为他续命。 许久许久后,天外终于传来一声长啼,此时,火龙虽已气势大减,却仍未熄灭,只化作了淡淡的焰心。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师父玉虚子给的护身符。 天外那声长鸣后不久,一片白色的飞云渐渐近了,那是,一只庞大的白雕载着一人飞翔而来。大雕一身羽毛如冰雪般洁白,雕身上站着一人,一袭洁白的羽衣,广袖灌满天风,长发被一只白巾松松束在脑后,亦随风飘扬。 神雕载来的不是仙人,那是昆仑西圣,玉虚子,我的恩师。 数十万人霎时静穆,如见天仙。 却见天仙的坐骑神雕一个空中盘旋后收势没收住,与地面连撞三下,滑翔出一片尘土飞扬。天仙立时飞离坐骑,洒脱地着了陆,身后的坐骑还在继续滑翔中。 玉虚子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地迎着众人走来,左右环顾,嗓音一出,中气十足,却清响如落玉,“墨墨呢?” 我一身尘埃一身血泪,迎着他奔了过去,哭着便要扑进他怀里,“师父——” 认出我的模样,玉虚子慈祥地露出一个笑容,在我即将奔进他怀里时错开了一步,我的血衣堪堪擦过他的白衣。 “墨墨你这个样子,师父不能抱啊。”他和蔼地一展袖,袖中跳出一股真气将眼瞧着要跌个跟头的我拦住。 我哽咽一声,跪到他脚下,眼泪扑簌簌,直到奔涌如溪水。玉虚子心疼不已,想将我抱起又不愿碰我的衣服,十分焦虑为难,“哪里受伤了,快让师父瞧瞧。” “墨墨求师父救一个人!”我爬起来,边哭边领着玉虚子去看梅念远。 见玉虚子到来,晏濯香自觉地回避了几步,弯身行了一礼,“见过前辈。” 玉虚子勉强应了一声,不再看他,却朝我瞥了一眼。我抹泪扯谎道:“我跟他不熟。” 看了梅念远两眼后,玉虚子眼睛望到我面上,这回没再嫌弃,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叹:“墨墨,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说着,手指探到了我脑后。 我飞快后退避开,眼泪决堤,“师父又要封掉我的记忆?这办法烂到家了!我就不忘!你救他!求你救救他!” 玉虚子摇头,神色悲悯,“匕首穿心,你看他心口可有热气?墨墨,师父不是神仙。” 我又将梅念远抱着哭。 晏濯香忽然低低道:“活死人,肉白骨,那是神仙之法。不过晚辈听师尊讲,神机谷开派祖师爷曾令一个刚刚断气的女子重续生气,续活了三十年。可惜祖师爷觉得此法太逆乾坤,未曾传下。今世,只怕再难寻此法。” 玉虚子唤来白雕,俯身抱起梅念远,竟不再嫌弃血污,“神机谷小子,你这激将之法还太嫩,本尊为了爱徒,倒也愿意一试。他心口虽无热气,脑侧却有微动,不过已咽气一个多时辰,与死人无异。救不救得活,得看天意。”又对我道:“墨墨,你得答应师父一件事。一年之内,不准问结果。也就是,一年之内,他是死是活,师父都不会告诉你。用这一年的时间,你把他忘了。徒儿,你得学会接受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 方劝慰完我,大师兄便横抱了殷帝过来,跪到师父脚下,依法炮制,求师父救那殷帝。师父秉着一碗水端平的准则,将那奄奄一息的殷帝也扛到了白雕身上。 牵绊就此断了,梦,也醒了。 虽有万里九州,却是,满目山河空念远。 ※※※ 晏濯香隔个三两日便来同我下棋消磨时光,我一次也没赢过他,虽说他故意露的破绽连初学者都能看出来。我如今精力不济得很,棋盘上片刻也厮杀不得。这一日,在吃了我大片的棋子后,晏濯香如往常那般同我说话。 “我已向圣上写了辞官的奏折。” 我照例哦了一声,继续研究棋盘,又下了五手后,才反应过来,棋子掉到地上,“你也要走?” “尘事已了。”他依旧风淡云轻,目光如水,缓缓掠过我眼角,“那一日,我才明白,我输得彻底。曾经的青璃决然将我忘却,如今的浅墨却拼死不忘那位总管。曾经的沧海桑田,抵不过如今的朝朝暮暮。我能左右天下,却左右不了你的心。”他搁下棋子起身,走出去数步,又停步,背对着我,“但我真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如果,他回不来,我会在神机谷等你。” 我站了起来,衣角带翻了棋枰,“神机谷祖师逆乾坤起死回生,是真是假?” “天命术数,谁能更改乾坤。” 晏濯香辞官离京,我没去送他。病倒在床后,上自老狐狸、小骚包,下自漆雕白、小盗圣,都往我府上跑了一回,我却没印象。某日终于稍微好转,能醒个半日时,谢沉砚喂了我一勺药,告诉了这些事。 待我脑中理清这些都是谁跟谁后,难得地又理清了一件事,望着给我喂药的人,茫然道:“砚台,你怎么在我家?”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在你家待了半个月,这句话你已经问了我十九遍。” 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终于在日理万机的新任宰相谢沉砚的照料下,渐渐好转。谢沉砚白日在官署处理要务,晚上则到我府上熬药念话本诗词替我助眠。 他低沉舒缓的嗓音念诗词格外催眠。“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我倏然睁大了眼。般若楼上,回回都是十里春风。 可纵有十里柔情,又如何跨得过这岁岁年年。 ※※※ 荏苒一年过去。 这一年间,师父传书了不少回,问我何时准备继承西圣之位,他也好四海逍遥去。我推说自己身体不好,想在长安将养将养,尤其还没嫁个好人家,早早继承西圣之位,只怕更没人敢要我。 东海某岛主邀师父一同出海,说东海之外有仙岛,岛上女子四季穿着清凉。师父急于赴约,愤然传书:速寻徒婿来见! 我见他老人家迟迟不提一年之约的事,心中希望便如雪地之火,只怕他这一年都是在敷衍拖延,现在又让我寻个徒婿过去。我又气又伤,挨过了一冬,又挨到了一春。 春日外间花色缤纷,我无以遣伤怀,便闭门睡觉。梦中情境纷沓,一树茶花争妍,一个青衣乌发的修长身影穿过繁花,望着我一笑,他说:“浅墨,我说过会回来找你。”莫非念远已化作了厉鬼?我滚下枕头醒来。 却见,枕边,躺着一支茶花。 我抖着手拿起茶花,触感真实。夺门而出,拉住一个新来的扫院小厮,“谁进过我房间?” 小厮惶恐道:“总、总管。” 我松开他,“小龙还是阿沅?” 小厮又惶恐道:“不是小龙总管,也不是阿沅总管。” 我皱眉,“我府里何时有第三个总管了?” 小厮颤抖道:“他说他是前任总管……” 我僵在原地,“你再说一遍。” “他说他是前任总管……” 我转身奔向了后院,那一院的山茶新开,蒸氲如霞,何人摘取曼佗罗。 听见脚步声戛然而止,他拈花回身,眼睫温和,含笑向我望来。青衣乌发恍若一场千年梦幻。是从不曾离开?还是,你从亘古走来? 我呆愣了许久许久,眼中有泪夺眶而出,冲过去将他扑倒在花间。 “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都不放过浅小墨。” (正文完) 本文内容由【海婴】整理,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