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 神话之初 太古未明之初,上界大神盘古,分身降世,偶见一隅混沌未开,天地纠结,随手一斧,辟开了混沌清明世界,九州万物萌生。 盘古凡念一动,遂请下母神女娲,造化百族生灵,抚慰众生。 千万载过去了,九州大地山河鼎盛,万物灵慧。 离去前,盘古传下玄门三道,即是後世原始,灵宝,道德三大天尊,号玄门之祖。 随之诸多神人纷纷下界,各自传下门道,远古九州洪荒自此热闹起来。 这时,上界盘古之夙敌不甘寂寞,私遣下界门人,从域外之天而来,命之天魔,其也传下一脉,专与盘古传下的玄门为敌。 风云一变,九州妖魔横行,山河倒转,万物垂危,眼看人间即将沉沦。 三清天尊,合西王母等半神之力,逐走域外妖魔,封印太虚青天,诸天神尊传下道统之後,相继飞升天界。 上古时代,终于到来。 第一章 血妖 九州岛中原大地,西属通州。 一座座巍峨巨峰平地拔起,插天摩云,绵亘数千里的昆仑山脉龙脊一般盘踞南北,睥睨苍穹,会聚山川灵气,夺天地造化。 昆仑山诸脉巅峰常年冰雪封山,半山白云环绕,山下涧深谷幽,林木万里莽莽。 正所谓十里不同天,万般奇景皆在这雄竣的天地中。 亘古以来,昆仑高山雪水贯三川而下,流淌中原,养育了神州大地亿兆黎民百姓。故此,昆仑山自古被誉为九州岛仙山。 修真界道门圣地昆仑派仙府,就辟在昆仑山中。 昆仑派历史悠久,创道三千年有余,为当今中土正道之首。上古神战,自不周山倒塌之后,九州岛大乱,玄宗三分天下,昆仑派开山祖师上古玄宗原始一脉玉鼎真人,以大法力大神通在昆仑山开辟了七十二座擎天巨峰,遂传下门人,开枝散叶。 后西王母一脉,也跟着到昆仑仙府占了一峰,昆仑派至此稳居修真界第一道门。 玉鼎真人功德圆满,飞升天界而去。 历经千余年经营,昆仑派内有三脉异军突起,太昊、少昊、王母三峰各成一道,成就三圣山之名,即为后来的道、法、圣三宗。 及至今日,昆仑派门下三千余人,高手如云,威震三界,与天柱山灵霄派、中南太一门是为中土道门三大魁首,甚至于云顶山天佛寺、蓬莱通天阁并列修真界三大擎天巨派。 当今昆仑掌门道宗一元真人、法宗一德真人、圣宗姬香仙子三人修为超凡入圣,功参造化,甚有昆仑三圣之名,风头一时无两。 昆仑山的仙道传说,自古杳然,却是山外凡俗黎民心中最为神往之地。 九州岛神话传说,又将翻开新的一卷。 ※※※ 怒江,自昆仑山脉千里腹地汇流东麓山脚而下,起通州往东南迂回,贯雍州和邛州直入东海,滔滔数千里。 顺着怒江上游逶迤而下,两岸古木参天,山岭起伏,下游五百里外乃是中土首屈一指的山河重镇洛水城。 河阳镇,就位于昆仑山麓脚下百里开外,怒江上游的北岸。 山中药材,千年古木,山禽奇兽令各行游商齐聚河阳,久之河渡口就成了市镇,成东西往来,流通怒江中上游的丰饶之地。 镇子就在顺在南北向的丘壑之中,依山就水,房屋层迭起伏,错落有致,百行货市云集,在毗邻河渡口有一家「归来去」客栈,过往行商无人不晓。 双层阁楼掩隐在古木林荫中,客栈长长的褐色招幡高挂,迎风招展,远远就能望见。 这日午时,风和日丽,镇口悠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两人皆一身月白袈裟,缓缓行过门楼牌坊,在渡头来回粗布麻衣跑工中甚为扎眼。老和尚白眉垂目,面目清矍,宝像**,左手持着一串晶莹的朱色罗汉念珠,行止雍容,端的是有道高僧;他身边的年轻和尚,白胖圆脸,却是眉清目秀,一口白牙在黠笑中外露,少年老成的模样。 「有客人来了,还打盹儿!」老板娘尖利的声音,霍然将凭着门柱打瞌睡的杨真惊醒了。 「知道了,知道了。」杨真狠狠地揉了把眼,小心觑了柜台上那半老徐娘一眼,搭上长巾,蹬蹬蹬跑了出去,往渡口一瞧,登时大失所望,正待回头,却给一把厚重的声音叫住。 「小施主,相扰了。」 「大师父,有礼了。」杨真只得站住,似模似样的竖掌回了个礼,「二位大师父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呀?」 「敢问施主,这里可曾来过一个红头发的外族打扮之人?」老和尚轻唱了声佛号,打着问讯道。 「红头发,外族?」本漫不经心的杨真登时来了精神,一双精灵的大眼忽闪着,歪头回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是个妖怪。」小和尚从旁觑着,有意吓唬一番。 「妖怪?」杨真张大了嘴,愣了半晌,突见那小和尚白嫩的面上带着古怪笑意,登时明白过来,一指西边,生气道:「昆仑山上有神仙,妖怪敢到咱河阳来么?哼!」 老和尚与小和尚彼此相顾一眼,不禁笑了起来。 「小真子,别跟那穷和尚搭讪,回来!」老板娘那不高,却响亮的声音又回荡在杨真耳际。 老和尚何等修为,惊闻妇人嘲讽,却是宠辱不惊,想必是早已习惯,小和尚却拉下了脸,气呼呼地翻眼瞄向客栈内。 「喔,就来。」杨真冲小和尚龇牙作了个鬼脸,就要回转。 「师父,灵宝饿了。」这时小和尚却瞅着眉眼,低声道。 「你已到净身之境,还贪食欲,孽徒呀。」老和尚爱怜地瞪了灵宝一眼,边说着,携身随杨真登入客栈门庭。 客栈内是大天井格局,此刻分外空荡荡的,楼上楼下十多席,只有区区数人。 「两碗清茶,一碗素面。」杨真高声应诺,向内堂喊去。 老板娘见生意上门,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打声招呼,一边坐在高脚凳上拨弄着算盘的老板却是充耳不闻。 师徒俩就落座在邻近门口的空桌上,外面来往的是稀疏行商和脚夫。 「小真子,别发呆了,过来。」老板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柜台下翻弄了起来。 杨真收回了看着街头失神的目光,心中奇怪那说书的老头今儿怎么还不来,那玄女娘娘七斗天魔的故事可是百听不厌呢,回头就瞧见老板娘那张笑吟吟的薄利红唇,心里一颤,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 「老板娘,有吩咐吗?」 「这入秋第一月……」老板娘摸出一把铜钱,哗啦啦丢在柜台上。 「发、发工钱了吗?」杨真还以为又给老板娘抓住了什么把柄,偷偷松了口气,一股喜悦奔涌上了心头,发工钱,自己答应小莜姐的玉簪终于可以买上了,正盘算着,不由伸手颤悠着摸向柜台。 「慢着。」老板娘收起笑容,突然伸手按在铜子儿堆上。 「听伙计说,这个月初你打碎了三个碗,扣十二个铜子。」老板娘说着,从那堆铜子里三两下就拨开了一簇。 「你迟到两回,扣除六个铜子。」 杨真眼见自己那堆铜钱又少了许多,顿然大是肉痛,乞怜的目光看向一旁扶弄着算盘的老板,等着他的,却是爱莫能助的漠然冷光。 「好了,八十二文,小真子你收好了。」老板娘那张富态的鹅蛋脸上抖动着笑意,那浓厚的脂粉彷佛都要掉下来几分一般,一把推到了杨真有些发颤的手上。 这时,客栈里的一个跑堂与杨真擦身而过之际,冲他嘲弄地笑了笑。 「可恶,凭什么我干同样的活,工钱就要少一半,就因为我人小吗?」杨真心中狠狠地咒骂着,满心欢喜忽然冷却了下来,木着一张稚气清瘦的小脸,了无生气地收起工钱,再看向老板娘那张在镇子里令无数男人神魂颠倒的脸,一阵恶心涌了上来,不由撇过头去。 「哦,对了,一会儿去郭屠家看看有新鲜脯肉没,听到没有?」老板娘拍着柜台叫道。 杨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丢下抹布,奔向门外而去。 「施主,等等。」 那老和尚手中端着茶盅轻吮一口,悠然叫住了正欲出门的杨真,面上神情怡然自得,彷佛品的是贡品上茶一般。 「大师,您有吩咐?」杨真心中不耐,却依旧老老实实上前听候。 老和尚上下好生打量了杨真一番,眉头微凝,温声道:「施主印堂发黑,近日有血光之灾,切不可外出……」 杨真顿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那灵宝小和尚正趴桌上,埋头呼噜噜吞吐着面条,闻言却大是奇怪的瞧向师父,两根带着青葱的面条还挂在嘴角。 「那老和尚胡说什么,小真子别理他,快去干活!」老板娘那索命一般的催促声又到了。 杨真应了一声,就要跑开,那老和尚又开口了。 「施主年幼失怙,命里多灾,年方十二,可对?」 杨真顿足呆了半晌,扭头咧嘴道:「这算啥?镇东那瞎子周也能给我摸出来,哼。」说罢,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儿。 老和尚目送杨真没入街头人群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师父,灵宝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算命?」灵宝抬袖抹了抹嘴,瞪圆了眼睛,嘟嚷道。 老和尚收回了看着街头的目光,伸出罗掌轻轻拍了下灵宝圆光的头顶,低声道:「快些吃,那血妖多弥罗定藏身此地方圆百里,追了上万里,也该有个结果了。」 「只怕又跟上回一样,跑掉了……」灵宝嬉笑着拆师父的台。 ※※※ 「阿嚏--」杨真拢了拢身上一层薄薄的单衣,清瘦的身子缩了缩,右手紧紧地攥着什么,急急穿行在渐渐多起来的回程行商群中,转进镇子最北面的一条西向横街,一面郭记肉铺的招牌就在眼前。 他却猛然顿住了脚步,一只最低劣的碎玉簪也足足要三百文,老板娘的克扣,令他的精打细算落了空,代之他自己亲手雕制的木簪,小莜姐会收下么?她会不会嘲笑自己是个小穷鬼? 可是,他们父女俩在他爹当年葬身火海后,就一直照顾接济着他们娘俩,他不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 少年忽然患得患失起来,那婀娜的身影隐约就在眼前,他鼓足一口勇气,就要走去。 忽一股阴风刮过身旁,一个瘦高的大红袍人急急而过,行色匆匆。 杨真蓦然回转,仔细地盯着远去的背影,目光发怔,那人不是有一头蓬松的赤色乱发? 他会是和尚说的妖人? 想着,想着,心儿不由狂跳起来。 适才的心事被抛到了脑后,眼中只剩下那飘忽的红色身影。 脚下,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那人穿过十字街头,进入东街,那是一段登梯山街,半里外小东山是方圆十里最高的山头,山上有座山神庙,荒了很久。 杨真站在光溜溜的青石梯上,感受着山风袭身,望着快步攀登在崎岖山路的高瘦男子,渐渐人消失在茂密的林荫中。 河阳小镇,他自出生就待在这个地方,每一寸地头都熟悉无比,娘亲去了后,纵然他的日子艰难困窘,可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安详而热闹的地方。 客栈的日子并不如意,年少的他总是被欺辱和劳役的物件,少年特有的坚韧令他屈从了现实,顽强的生存着。 况且那流动的行商贩卒,每每带来那来自远方的神秘故事,足以令他忘记平日的不快,很快沉醉在自己编织的外面世界中。 说书人里的妖怪都是很可怕的,翻江倒海,生灵涂炭,如果真是妖怪,会在这里发生什么呢? 这里有他厌恶的人,也有他喜欢的人……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在悸动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就像他在风尘奇侠故事里听到的英雄那般拯救世人。 定了定身,少年突然转身往回就跑。一不留神转过街头就撞了一人,一阵人仰马翻,顿时引来一阵怒骂,杨真赶紧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连连赔不是。 那大汉却不肯罢休,猛一把就掀翻了杨真,直摔出半丈开外,险些又撞翻了一个地摊,又引来一阵叱骂。 少年虾米一般躬躺在冷硬的石板上,好一阵钻心生疼,他却哼也未哼一下,咬牙支身坐了起来,见大汉不欲罢休,赶紧赔上一脸惨兮兮的天真笑容,只是他缩在袖中的两手却紧紧捏成了拳头。 那人觉着无趣,骂骂咧咧转身就走。 这时,杨真刚缓过气来,抬头却瞧见两颗光溜溜的大头,在眼前晃动。 一双绵软有力的手将他拉了起来,灵宝和尚笑嘻嘻道:「师父可给你算准了,嘻嘻。」 杨真回头看了眼那没入人群的汉子,暗叫倒霉,拍拍尘土,突道:「大师,我刚见着一个红毛怪人。」 老少和尚皆神色一紧,齐齐盯着他,问道:「他在哪儿?」 杨真领着和尚师徒俩,一路急赶,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山头,弯曲的林荫山路尽头,残旧的红墙一角就在簌簌拂动的山林中隐现。 这地头,他再熟悉不过了,山庙侧南面摩崖是附近最高的地方,脚下就是奔流的怒江,他有闲暇的时候最喜欢一人跑那里坐看山川,想想心事,想想那外面的广阔世界。 天空一阵霹雳,阴风呜咽着,刮的更起劲了,天色悄然暗了下来。 山林里平日欢快的百兽生灵,也没了生息。 杨真抬头望天,透过苍翠的松柏枝叶,灰暗的天空竟有几分狰狞,要下雨了吗? 他心下犹豫,顿足不前。 「普济大师,小子就、就……」 「小施主,你可以回转了,老衲已经感觉到了他。」普济大师一脸沉重,沉声道。 「不就是一只小妖怪,哼。」灵宝却是满不在乎,歪头睨了杨真一眼。 「你……」杨真被年纪相仿的灵宝一激,脸色涨的通红,他最恼别人看不起他,只是看着两人远去,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跟去,还是不去? 「轰--」天上又打下一道雷霆。 天色惨白,狂风呼啸着,山林伴舞起伏,苍穹阴云奔涌卷动。 杨真站在山岗上遥望,西方天际的昆仑山那巨大的阴影有几分森然。而山脚的市镇上,若蚂蚁一般的人群纷纷收市关门,人人竞相奔走。 他心中忽然想起娘亲撒手西去前,在那镇西外小茅屋家中床头拉着他的手,依依道:「我儿啊,娘若不再了,你万事只能依靠自己……儿啊,你千万要坚强……」 往昔历历在目,杨真体内悄然涌起一股热流,奔涌向全身。 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 山神庙内,破落的门庭洞开,苍幽灰暗,一个赤色披发人正盘膝坐在堂内,身后就是蛛网蒙尘的土地神塑像,已是泥皮剥落,断臂残肢,荆蔓缠身。 「你到底是来了,普济。」 赤发人忽然睁开了暗红的眸子,一股血煞之气顿然弥漫整个天地,他英俊而邪异的脸上扭曲着丝丝恨意。 普济一个人缓步踏入庙内,手中佛珠快速拨动,垂眉肃穆,口中经文紧念。 一阵低沉的梵音飘忽在庙堂四周,檀香弥漫,迅速压下了血煞之气。 在一声悠长的禅唱后,普济驻足庙堂前,双手合十,宽广的眉目中,绽放出无比纯净安定的清光,天塌不惊,彷佛能镇压一切邪魔之气。 「东西在我手里,有本事就来取。」多弥罗晃了晃手中尺高的羊脂玉瓶,狞笑道。 「阿弥陀佛。」普济雪白的长眉下,眸子掠过一道精光。「施主放下执念,一切尚可挽回。」 「这菩提树……哦不,宝龙树灵根真是你天佛寺的吗?」多弥罗昂然抬首,攥紧玉瓶横举眉前,低低质疑。「这东西是上古西王母一脉的宝贝才对,你天佛寺趁乱掠走,本人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呵呵……」 普济脸色微微一变,却依旧气定神闲,淡然道:「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老衲绝不容许你们这群邪魔妖道染指分毫。」 庙内气氛陡然窒息了下来。 多弥罗乃当今魔门一脉血魔道护法,以妖身修血魔之法,在冤魂海苦修百年却不得大成,偶然得闻天佛寺云顶山菩提树有渡化妖魄之能,用血魂之法潜入云顶山净水池,斩去宝树灵根,也惊动了天佛寺护宝十方大阵,受了重创,舍弃分神才侥幸得脱。 天佛寺菩提院首座普济大师,身负云顶山护宝之重责,他一向克行低调,修真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此番饶是他心如止水,也震怒非常,亲自追下山来。 两人从云顶山脚下起始,北上南下,绕着圈子,转战近万里,先后交手十余次,多弥罗始终无法摆脱对手。 他元神元气大伤,伤势愈趋严重,极待觅地潜修,否则只怕两百载修为不保。他惶然中逃亡到了昆仑山外,哪知天佛寺的和尚竟无分毫顾虑,直追了上来。 他虽走妖魔道,却是心性高傲,如今放开一切,唯求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吗?」多弥罗印堂前无风自动,长长的赤发中分散开,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妖异的笑容,有几分决然。 一阵清脆的琉璃碎裂声起,他手中漫涌出一大团暗金色灵光,若活物一般涌动着渗入地面,眨眼功夫,地上只余下几片碎玉。 普济眼睁睁看着多弥罗所为,五内俱焚,却是不及阻止,盛怒至无可遏制。 「秃驴,动手吧。」 多弥罗说话间,浑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光,周身血光氤氲,随着他起身挺直若光焰一般沸腾翻滚起来,须发红袍拂舞,张狂无比,彷佛一尊血魅魔神。 庙中只剩下妖艳的血红一片。 「孽障,老衲别无选择,只得超度你。」普济肃然老僧入定,周身罩上一层淡淡的曦白宝光。 话音刚落,他大袖一拂,抛出一串金色念珠。 金光斗射中,罗汉珠兜转着腾空、变大,化作一串灿亮的巨珠,罩空压下了多弥罗法身。 小庙内外,霎时佛宝祥光斗射,血光黯然。 多弥罗一个晃身,前后左右顿出层层艟影,须臾化作无数血妖分身,形同鬼魅一般疯狂旋飞起来,划拉出一道道血色流光,欲冲破佛宝禁锢。 「六道伏魔,吽!」 巨大的念珠骤然暴亮,梵音禅唱中,金色法珠若轮回浪潮一般起伏涌动,飞快轮转在多弥罗顶空,「啵啵!」迸射声中,劈下一道道纯阳法力,梵咒灵光柔净如水,形同滚珠,追逐着一道道闪电血光。 很快两色法力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金红光团上下冲击激荡,气浪一圈圈荡漾开去。 轰隆巨响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山庙霎时崩塌湮灭,在金光笼罩的山头,狂风肆虐,卷起一天尘暴。 灵宝和尚惊呼一声,飞身跃出了山庙外院,又是一个起落,远远落在北面山林中。 「咦,你怎么跟来了。」 杨真抱着头,藏身院外高坡上一株千年古松之后,战战兢兢地探头望着庙中战况,突见灵宝突然大鸟一般飞空落下,又是骇然一惊。 「你会飞,难道……难道你是山上的神仙?」 「这有什么,没见识。」灵宝同样蹲在粗大的树身后,闻言扭头一副大惊小怪的神色,见杨真畏缩着有些惧怕的样子,爽口一笑又道:「灵宝修的是佛,自然有神通,真正的神仙你可见不到。」 这时,林间上空,尘土碎屑才随风纷扬着撒了下来。 沉寂了片晌。 这时,残庙中佛光再度大盛,一串巨大罗汉光珠横空冉冉升起,一个人影盘膝在内,披金光笼祥瑞,神圣无比。 一声惊魂尖啸起,一股巨大的血云张牙舞爪,猛然上卷,很快珠光和血云胶着在了一起。 山林中血云缭绕,梵光靡靡。 悠忽间,血云一阵四散飞遁,倏然分出成千上百道小股血光,围绕着佛光笼罩的普济,八方飞射闪击,顿然日月无光,满天金红一片。 法力余波一次次席卷山庙周遭,隆隆声不绝,冲天尘屑起了又落。 「这真是人能做到的吗?」杨真胆战心惊地遥望着山头光景,他做梦也想不到人的法力神通,竟能神奇若斯,想来说书里的神话故事光景也不过如此罢? 在以往忙碌一天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他栖身的小茅屋里,每当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半梦半醒中将自己想作行走九州岛的游侠义士,有着高来高去的神奇功夫,没有人可以欺负自己,所有人都景仰自己…… 眼前这不就是自己渴求的么?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着,激荡着,滋生着。 「嘿,这还是师父不愿惊动昆仑山的人,才小施法力,大场面你还没见过呢。」灵宝满脸放光地盯着师父大展神威,恨不得亲身迎上。 「那,那我也可以学吗?」杨真迟疑片刻,一脸希冀道。 「那你愿意剃个光头,跟我一样出家作和尚?」灵宝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大头,扭头咭笑道。 杨真看向灵宝浑圆的光头,神色一僵,离他远了几分,吶吶说不出话来。他心虽向往那飞仙之流,却也知道和尚禁那七情六欲,禁律森严,不是人做的。 此刻他心潮起伏,眸光明起明灭,耳际轰鸣不绝,一时看得痴了。 突然破庙上空一阵血光大放,金光暗淡下来。 「师父……」灵宝大吃一惊,始叫出声,又自己捂住了口,紧张地瞪着山头。 「当--」一阵沉闷的金钟声响起。 猝然间,一道巨大的钵光冉冉升上百丈高空,迸射出万丈佛光,彷佛太阳堕下了苍穹,光耀了整座小东山,整个天地。 「地藏钵……」灵宝攥住衣襟,不禁喃喃道。 两个少年满脸都被映成了金红色,目中漩光一片,呆呆地看着天际的异象。 小东山下,市集内,只见一道通天光柱冲入黑压压的卷云中,四方天际电闪雷鸣,云动四方,彷佛神明降世一般。 河阳镇的人们纷纷走出门户,迎着东方山头不断顿首叩拜,直呼神仙菩萨显灵,救苦救难。 第二章 死活 镇外小东山顶上,山庙所在。 金钵小山一般横空压下,徐徐下降,一层层形若实质的巨大光圈不住收拢,形同千层金钟罩一般。 普济此刻正高高在上,虚空跌坐,袈裟激扬,手持法印,若佛陀一般驾驭法宝之上。 金钟罩内,一团人形血光魅影,闪电四窜奔逃,不住发出令人心旌摇动的凄厉嚎叫。 光罩之外,山头残亘中飞沙走石,卷起一道道旋风,轰击声不绝于耳,四面山林已是满目疮痍。 佛禁中挣扎的血影突然静了下来,若水银一般分合融会,缓缓凝固塑形,正是一个缩小了一圈的血妖多弥罗。 同时,山庙残址地面一阵血光波动,若光晕一般圈圈荡漾开去,随之升起一块巨大的妖邪密咒光符,迎空击上金钵。 金钟罩霎时被染成了血色,天地间一片昏红。 突然,血罩内一阵震天嘶吼随着无形冲击波扫出。一阵分光幻影,罩内三道血光跳动如雷,佛光蓦然大盛,然而,却有一道血妖分身成功遁出了佛禁之外。 「三尸分神?」普济大声惊喝。 那道遁出的分神之体却是不走,飘舞在空,凝成一团,散发出一阵阴邪至极的黑光,闪电射向普济之身,却撞在一堵无形的光壁上,波纹泛起一圈又一圈。 普济口中的经咒念得更急了,身前合掌,莲印不住变幻。 剎那间,他眼前一阵晕红,嗡声一起,亿万道血丝精芒炸了开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涌来,普济失势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向远方密林深处。 失去法力支援的佛宝顿然光芒暗淡,飘落开去。 佛光消去,一直被禁锢的余下两道血光再度融会在一起,冲向了普济。 这时,悬动半空的地藏钵骤然回体护在主人身前,金光罩体。 多弥罗无隙可寻,旋飞一匝,奔向了山外,古松下的两个少年人正瞪直了眼,瞧着百步外惊天动地的情景,却不料一道可怖的血光袭来。 杨真眼前蓦然一通血红遮天,腥膻扑鼻,接着身子就飘了起来,失去了神智。 灵宝和尚反应神速,却是闪躲了开去。 那古松两人合抱的躯干干枯萎缩了一大片,而杨真就倒在树后草丛中。 多弥罗化身的遁光,旋绕了半山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色彗尾,冲上了茫茫天际。 阴风萧索中,灵宝看着狼狈走来的师父,惨然一笑。 天空骤然一亮,惊天雷霆再起。天际风起云涌,低矮的黑云翻滚不休。豆大的雨珠子,开始洒落下来,抽打在大地上,林木中,啪啪声很快连成一片。天地间迅速变成一片混沌,伴随着阵阵惊雷,空冥银蛇乍闪。 普济师徒俩站在古松下,相依在一起,一道无形的气罩包围着他们,外面的滂沱大雨一波波在周遭化作云气。 半个时辰后。 风雨扫荡过后的山头林间,林木苍翠欲滴,空气清馨,狼籍湮灭大半,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座山神庙只剩下一方断壁残垣,一道道水泽流淌成溪,向山下蔓延而去。此刻,又有谁知道,不久这里就重新筑起一座香火鼎盛的小山寺。 普济和灵宝师徒默然站在古松树萌前,他们脚下横了一具尸体,沾了满身的黄泥。 殒命的是一个少年人,脸容青灰干瘪,大眼外翻,睁的老大,身子僵直,格外有几分狰狞,正是死的不明不白的杨真。 「师父,他真的……死了?」灵宝脸色苍白如灰,口齿战战。他不敢置信,早间还活蹦乱跳的少年人,一会儿功夫就没了声息。 要是他不跟来,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是自己害了他? 这个念头刚涌上来,灵宝脸色更难看了,深深地垂下了光头,低声抽噎了起来。 「他命中不该有此一劫,全是为师的过失……」 一脸沉晦之色的普济默念一声罪过,一手揽住袈裟,躬身阖上了杨真的眼睑,随即站直了身,厚掌一翻,黄光涌动,竖掌劈了下去。 盏茶功夫,土庙外古松所在山岗上,堆起了一座坟茔。 山中,久久回荡着往生咒,梵音渺渺。 ※※※ 悠悠七日,河阳镇外怒江上。 在碧涛起伏的江面上,一叶扁舟破开重重浪花,摇曳中,飞速逆流而上。 古怪的是,舟上头尾袖手站了一男一女,却是无人摆舵划船,舟却自行若离弦之箭,透着十分诡谲。 两岸青山万重,怒江迢迢,两人正是意兴不浅,在隆隆江水声中指点江山。 「伯师兄,洛水城好大,这回好多地方还没玩儿够,下回还去好不好?」俏立船头的女子体态曼妙,衣丝罗裙,秀发如云,在风浪中谈笑自若。 「此番师兄是领了师命下山一行,下回月儿师妹自己求师娘去。」船尾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袭白衣道袍,风度儒雅。 「那月儿求二师兄偷偷带我下山,哼。」 「呵呵,师妹,前面就是河阳镇了。」 「一个小镇子,没意思。」 「师父看中之人,就在此地,也许我们很快就会有个小师弟了。」 「小师弟?」少女惊讶回头,呆了呆,突然雀跃道:「呀!是真的吗,总算有人叫我师姐了,快点嘛……」 说着,少女突然闪身蹦到了船尾,一双柔荑直推师兄,本如履平地的行舟,顿然晃动起来。 船尾的男子哭笑不得,却是蹲坐了下来,一边吩咐不情愿的师妹,一边取过船桨划动了起来,他可不想惊世骇俗。 两人说话间,转过一个大河湾,北面岸上已经出现一个舟楫云集的小码头,一个高大的灰石牌坊清晰可见,河阳镇就在眼前。 少女心急见到未曾谋面的小师弟,耐不住慢悠悠的小舟,娇呼一声,一个乳燕投林,已经飞落十丈开外的码头上,顿时引来一片惊叫,石堤上一群来回奔走的脚夫,顿时吓的四散走避。 还在小舟之上操桨的男子,见状无奈苦笑,索性扔掉船桨,暗施法力,驾舟急靠上了岸去。 ※※※ 镇西市集外小竹林,一间茅屋小院外,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两人正是早前怒江上操舟急行的昆仑弟子,伯云亭和他师妹萧月儿。 篱笆作墙,柴门当道,歪歪斜斜的小茅屋掩在几簇青竹下,风吹即倒的模样,两人推门而入,屋内家徒四壁,黑冷幽清,仅有一床、一桌、一几,师兄妹俩面面相觑。 伯云亭用手指轻轻拭了一把床头,土灰沾了一手,他无奈回头苦笑。 「噫,这是什么?」苦着柳眉的萧月儿突然发现床头一个小人偶,一把抓了过来。 这是一个长有半尺大小的檀木雕,雕工棱角分明,说不上精美,却是别有几分神韵,是一位慈祥的美妇。 伯云亭淡瞥了一眼,笑道:「屋子主人有几分心思。」 萧月儿轻轻抚弄着,颇不以为然道:「说不准是那儿买来的呢。」 伯云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再查探一番,无果,只得怏怏退了出去。 「大师兄,走啦,都说人给妖魔吃了。」少女轻足快步走出了这个凌乱的小院,娇靥上有几分厌弃。 「师尊的天演术在派内数一数二,怎会有误?」伯云亭顺手拉上门扉,苦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那日附近山上有异景,不若我们去看看?」萧月儿忽想到什么。 「民俗传言不可妄定,去看看也好。」伯云亭轻轻颔首。 两人相携转出了这片竹林,不远就是市集西街入口。 ※※※ 河阳镇外,小东山上。 残庙外,古松下,那座坟头黄土已然不见,奇异地爬满了半人高的嫩绿野草,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且方圆百丈内的松柏、灌木皆在秋日抽枝发芽,离奇至极。 更奇特的是,附近山兽飞禽云集,一时喧闹翻天。 就在这时,那土胚蓦然动了动,突然一阵绿光流溢,整座坟头炸上了天,满天土暴草絮,霎时左近的百兽惊惶飞奔四散,林木唰动。 待一切动静止歇,那内陷半丈的黄泥土坑内,先是伸出了一只手,接着慢慢冒出了一个大头,披头散发,一身黑黄泥垢,形同乞丐。 「呸呸,呸!」杨真一个踉跄站直了身子,满嘴满鼻都是泥沙,七窍不通,呛咳连连,好不容易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不及庆幸死里翻生的滋味,突然发现了四周的古怪情形。 林间枝头立满山雀飞禽,灌木丛中野山猫,珍珠獾,山狐,松鼠……游走的蛇虫更是无数,认得不认得的都来了,彷佛小东山的山兽都齐集于此。 远处一只斑斓大猫昂首向他低吼一声,老虎?这里怎会有老虎? 「啊--」杨真大喊一声,甩开两腿子,拼命地往山下冲去。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一屁股坐在冰凉湿滑的石阶上,遥望着山下热闹的镇子,一阵恍若做梦的感觉涌上心头。 失去知觉后,他彷佛一直在梦中,在无尽的黑暗中飘荡,梦到了日思夜想的娘亲,梦到了曾经温暖的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醒了过来,然后只觉窒息欲死,本能的求生……可之前发生的一切还记忆犹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普济师徒,两个老少和尚上哪儿去了? 无数幻景走马换灯的掠过眼前,却是一无所得。算了,想不通就先别想了。 只是,那神话中一般的斗法场景久久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扎下了根。 突然杨真抬头看了看天色,午间的骄阳正当空,暖洋洋的。 又是一声惨叫,杨真火急火燎地往山下冲去。 片刻后,河阳镇长街上,一个泥地滚出来一般的人,疾若奔马一般在人群中奔跑,一路人潮中分而开,人人侧目。 「借过,借过……」少年拼命喊着,拼命跑着。 伯云亭师兄妹两人远远见着来人,不由自主早早让了开去。 「这人,好邋遢。」萧月儿捏着鼻子,躲到了师兄身后。 伯云亭却是目射奇光地追着那人去远,低声道:「这人不寻常,体质好生古怪,却又非是我辈中人。」 萧月儿白了师兄一眼,一把拽上,转往东街,她虽戴上了面纱,却依旧被不少目光困扰,浑身难受。 两人快步登着石阶,与人流背向而驰。他们哪知道要寻的人,刚刚错身而过。 杨真用尽吃奶的力气,赶到了归来去客栈,站在门口,却是呆住了。 他本准备喘息几口,然后想好说辞,却发现自己气息均匀,体内力量奔腾,两腿轻健有力,丝毫没有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哪儿来的野种,滚一边去!」门庭内传来老板娘的怒斥声,一个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赶了出来。 杨真这才察觉自己一身狼籍,难怪他们不识得,正要张口解释,一个陌生的伙计一脚就往他踹了过来。 「是我,我是小真啊,老板娘。」杨真不由自主一个闪身,躲了开去,他又发现自己身子轻盈的不象话,彷佛能腾云飞身一般。 不及多想,杨真冲过伙计,奔进了客栈,顿时惹来一众惊异的目光。 他又冲柜台喊了一回,老板娘和一直懒洋洋的老板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良久,老板娘才试探道:「真的是小真子……怎么搞成这样子?」她那抹留海下的轻佻凤目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也难怪,早间普济师徒带回的消息,早就成了镇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言中,镇西野小子杨真为妖魔所害,而云顶山的大师亲手斩下妖魔之首,平定一方。 杨真抹了把脸,脏兮兮的脸上,惊惶未定,老板娘走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旋又伸手比了比,突然惊呼道:「你好像长、长高了?」 「那我去洗洗,上工了?」杨真手脚畏缩着道。 「上工?」老板娘登时回复了本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口伙计,叱道:「你七天没人没影儿,这不,老娘又找个新人,干活比你勤快多了。」 杨真顿时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震的脑门嗡嗡直响,自己……昏迷了七天?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下他更关心的是他的生计,急急解释道:「老板娘,我干了一年多……」 老板娘一甩裙袂,扭着水蛇腰一步一摇转了回去,倾身手按柜台,冷冷回道:「老娘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你留下也可以,只得一半工钱,你可愿意?」说罢,一脸笑得春花灿烂,彷佛不怕他不答应一般。 那新来的伙计站在一旁过道上兜眼斜睨着杨真,有几分怜悯,几分嘲弄。 杨真清瘦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堂心,四顾茫然,手脚冰凉,再回头看着内堂两个相熟的火工也漠然地瞧着他,心中一股怒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一双小拳头捏的骨节发白。 「我不干了!」 杨真狠狠丢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丢下满堂愕然的老板娘和伙计,连那平素寡言少语的老板,也惊诧地望着穿堂离去的少年。 归来去的老板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气的一脸铁青,扯起嗓门尖声骂了一阵才告罢休。 原本她颇为喜爱这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只想借机压榨一番,不料这一向柔顺乖巧的少年,竟然这等牛倔脾性。 走在市集上,逞一时痛快的杨真很快就后悔了。 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从头到脚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整个身心都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无所依,无所靠。 娘过世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郭大叔好容易替他找了份工,才勉强维持生计,如今举目无亲,又人小力弱,日后该怎么办? 街头两旁地摊上连绵接踵的奇珍山货、异类小兽,甚至路经他平日最眼馋的何氏玲珑包,食档前那令他窒息的诱人莲荷肉香味儿,都再没了往常对他的致命吸引力。 行尸走肉一般行在街头,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他却茫然不觉,脚步不停。不自觉间,他来到了一间熟悉的肉铺前,与一对父女打了个照面。 「哪来的乞丐,一边去,别挡了道。」一名约摸十五六的娟秀少女轻声呵斥道。 正在肉案上提刀娴熟地剔着骨头的粗豪大汉,停下活计,抬起头了,横眉一蹙,就要怒喝出来。 「郭大叔……」杨真几乎带着哭腔,艰涩道。 郭家父女一脸陌生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诧异。 「一边去,一边去!」大汉正巧这时见一旁有顾客上门,「砰!」一把将刀钉在肉案上,油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耀,不耐地挥手驱赶道。 杨真心中无限委屈,又羞又恼,心慌意乱中,他浑然忘了自己的景况。深埋心底的倔强性子再一次爆发,从怀里摸出一个簪子扔向少女,转身就跑。 少女娇呼惊叫,拾起掉在地上的木疙瘩,这才发现是个雕工精美的发簪,带着泥土芳香,是难得一见的千年紫檀木作成。 「爹……他,好像真的是真弟。」少女探头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胡说!云顶山的高僧所言还能有假?」大汉与来客交割完事,@当搁下刀子,回头擦了把脸道。「唉……前几日,我亲自上山去找,连坟头都不知在哪儿。」 「可是……」少女捧着手心的簪子,神色幽楚,明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休要胡思乱想,那小子命苦,这样也好,省的老子操心。」大汉叹息一声,又操刀「砰砰!」在案板上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市集上依旧喧闹繁忙,杨真早不知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卷向了何方,而郭屠夫和他的女儿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 杨真失魂落魄中,来到了镇外小东山那块临江摩崖上。 迎着夕阳,坐在山崖边上,任由秋风拂面,崖下流淌过的怒江依旧生生不息,怒声咆哮着奔涌向天边。 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地瞧着虚空,天大地大,却唯有一个孤独的心灵在哀鸣。 爹还在世的时候,他最大快乐就是跟着学作一个小木匠,整日忙前跑后,鸡飞狗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幸福的家,也夺去了他那孤僻、整日埋头匠活的父亲。 娘亲身子一直就不好,爹过世后,不足十岁的他就一手挑起了家里的担子,一把手一把泥的糊起了个小茅屋,却一直在风雨中飘零。 然而,他稚嫩的肩膀却挑不起沉重的负担,若不是时常有人接济,娘俩根本无法过活。 一年前娘也去了,他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他又大哭了一场,默默开始讨起了生活。 他失去了所有支柱,他只知道活下去,却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命里几多苦,心中几多愁。想到这里,少年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爹,娘--为什么你们要早早丢下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孩儿已经很努力的了……可老天为何还是容不下孩儿……」泥塑一般的杨真猛然对天恨声大叫,一声比一声低,两道清泪悄然滑落下了乌黑的脸庞,带出两道污痕。 低低的悲鸣,飘逝在风中,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神仙般的男女悄然出现在摩崖边上。 「小兄弟……小兄弟……」伯云亭轻声唤道。 这师兄妹两人早前赶上山头,寻到旧庙遗址,却发现了大群兽类怪异的行止,山中充盈着难以想象的木灵之气,让他们诧异非常。 复返小东山的古怪少年,自然也被他们察觉到了。 「喂,你是聋子啊。」萧月儿见这人久久不应,大是嗔怒。 杨真这才转过了头,入目却是一呆,左右看看两人,茫然失措。 少女约莫双十年华,一头青丝如墨,眉目如画,一身绦紫色的衣裙,衬着她的肌肤雪白如玉,亭亭玉立在林间,让杨真疑是天宫仙女下了凡尘。 再看看一旁的高冠玉袍的男子,他脸庞宽厚,丰鼻厚唇,说不上英俊,却是轩眉和目,一派温文儒雅,气度不凡。 两人站在一起,俱是超凡脱俗,直若仙履凡尘。 他这才明白,小镇里他曾以为的百灵凤凰,跟眼前两人一比,原来不过是土鸡瓦狗。 一股淡雅的幽香随风扑面,杨真缓缓爬了起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急剧涌了上来,脚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小心--」话音未落,一把修长有力的大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失势的杨真,一把将他提了上来。 杨真瘫坐在山崖边上,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不止,好半晌才魂魄归位,他飞快地瞄了崖外一眼,心里一阵后怕。 「师兄,别理这个脏兮兮的乞丐,我们回山吧。」萧月儿分外不耐道。 杨真正要道谢,闻言心下一窒,缓缓将头转了回来,看着两个神仙般的人儿,心中浪潮翻涌,我在他们眼中竟是乞丐? 少年又是自苦又是自怜,一时连伯云亭问了些什么也充耳未闻,恍惚中他目光落在少女手中把玩的一个小木人上,他猛然跳将而起,冲前一把将木人抢了过来,怒道:「你怎么偷我东西?」 萧月儿连连抚手跳着退后,彷佛少年脏了她的手一般,嘴里嘟嚷道:「你这个死乞丐,脏死了,离我远点。」 「你--」杨真气极,一脸通红,浑身瑟瑟发抖,郁愤难平,说不出话来。 伯云亭却是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抓住少年,急问道:「你可是姓杨,单名真,世居河阳镇?」 杨真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异色的少女,良久,恨恨应道:「是我又怎样?」 伯云亭顿然呵呵大笑,道:「小兄弟,三年前,你可曾见过一位来自昆仑山上的萧真人?」 杨真一怔,脑海里缓缓冒出了一个青衣飘飘的道人,忆及面容却是朦胧不清,一幕幕往事流水一般倒了回来,竹屋前的一幕记忆犹新…… 「小家伙,真不愿与我上山修道?」 「不要,我要跟娘在一起。」 「你真不愿意学那飞天之术、长生不死之道?」 「……想,可是我更想跟娘在一起。」 「好孩子,我们还会再见的,记住,我姓萧……」 来人就这么飘然离去,只留下一个空幻缥缈的背影。 「爹怎么搞的,挑这么一个人入室,岂有此理。」萧月儿打断了杨真远游的遐思,粉腮鼓的老高,游目在两人身上。 「你们……是那个萧真人请来的?」杨真心中顿然不知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命中会迎来又一次转机? 伯云亭望着西方天际落霞中的昆仑山脉,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对,总算找到了你。」 第三章 入门 河阳镇西,竹林小院。 取桶打水草草洗过一身,杨真揭开箱底换上仅有一套逢年过节才舍得穿上的新衣,推门而出,伯云亭师兄妹正等候在外。 「真是跟蜗牛有得一比,啊……」萧月儿蹲在院角,负手伫立的师兄一旁,正百般无聊地数着蚂蚁,好不容易见人出来,顿时笑靥舒展,入目却呆了下来。 梳洗过后的杨真,脸面轮廓分明,眉目灵动,稚气中有几分英挺,身形尽管显得过于单薄,但与之前蓬头垢面的模样已有着天壤之别。 伯云亭不住颔首,大感满意,他可从不曾怀疑师父的眼光。 萧月儿看着看着,突然捧腹笑了起来。 杨真先是一呆,这才发觉衣衫不甚合身,手脚空荡荡的,短上一大截,顿时脸色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此时,暮色初临。 杨真憋了好半晌,才挠头问道:「我真要跟你们上那昆仑山吗?」 伯云亭微微一笑,反道:「你说呢?」 杨真眼前隐约掠过一张张世态炎凉的脸孔,心中意气横生,反正自己也无所牵挂,也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若是上山学得一身本事,看谁还敢欺辱小看自己? 想着想着,不由痴了。 「回山喽。」萧月儿娇呼一声,祭起剑光,当先飞空而去。 「小心了,走。」伯云亭一把托起杨真。 杨真只觉身子猛一沉,忽又是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忽光景一变,人已飞临莽莽山林上空,耳际风声呼啸,脚下若踩棉花,且越飞越高,直追西天的云霞。 他双手紧紧抓住伯云亭的手臂,眼前生花,两股战战,心儿几欲蹦出胸腔,好半晌才平缓下来,鼓足勇气往下看去。 大地山川迅速往后倒退,怒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盘蛇白带,小镇静静地躺在河湾中,一切都变小了。 再抬头遥望前方,苍茫无尽的昆仑山脉横卧大地,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万千白皑皑的雪峰起伏跌宕,高高的耸入云天,峰峦间环绕着淡淡的云霞,雄奇瑰丽至难以想象。 渐渐定下心来,少年才发觉自己脚下竟是踏在一条五丈许长的巨形乳白色剑体上,宛若一条流光带,闪亮而不刺眼。 很快,身边有了轻纱一般的云烟,飞速往后掠去。 伯云亭带着杨真御剑持续向西方深入,渐渐山峦庞然,重峦迭嶂,一头栽进了云海深处。 追着一道不住回转起落的剑光,穿梭在云峰间,行速越来越快,彷佛随时会撞上巨大的山峦,在杨真目不暇接,气喘难续的时候,忽听一声清亮的叱喝:「开!」 只见前方万里云雾中一阵霞光波动,杨真眼前一花,豁然开朗,一个神奇至极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映入杨真眼帘的是一座座与天齐高、形若刀劈斧削的擎天巨峰,错落有致,分布暗合天地理数,端的浩瀚神奇。 俯览下去,是万丈深渊,在缥缈不定的云烟中黑幽而深沉;仰头高看,却是青黑的苍穹,晚星如尘。 两道剑光一先一后,盘旋着飞落向西北面一座雪白峰头。 这时,天边只余下一道红霞。 「到了。」伯云亭突然出声道。 「太、太美了。」杨真无法用言语表述他所见到的一切。 「中间,两座最高的山峰,就是昆仑仙府太昊峰和少昊峰,西面最大的一座山峰则是王母峰。」伯云亭突然驻空悬浮在了山外。 「那我们去哪儿?」杨真不由心驰神往道。 「玉霄峰。」伯云亭悠然一笑,旋即又补充道:「那是除了王母峰最美的一座,那是你以后的家……看,师父他来了。」 「家……」杨真心里一颤,冷冰冰的心里浮上一丝暖意和向往,他喃喃细语着,随着伯云亭所指望去,前方山前云烟中飘然出现了一个青衣人。 「带回来了?」来人声音清亮而充满磁性,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和沧桑,让人一听难忘。 「带回来了,师尊。」说话间,伯云亭御剑又起行飞空半里。 相隔几年之后,杨真再度与萧云忘相见了。 萧云忘一身轻袍,脚蹬云靴,高颀挺秀,一头长发写意地挥洒在脑后,一条玉带轻挽。此刻他负手挺立虚空,神貌含笑,自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的气度。 杨真一眼瞧去,却是看直了眼,若行云流水一般的身形气度,不是那人是谁? 恍惚间,与三年前初逢的蒙胧印记重迭在了一起。 他,一如往昔的神采飞扬。 萧云忘在伯云亭见礼后,也微笑着向他示意,那是一双无比宁静而悠远的眼神,杨真只觉一阵怡人心扉的温馨漫涌上心头。 杨真突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不再彷徨。 ※※※ 翌日黎明,玉霄峰。 天未亮,杨真就醒了过来,一屁股坐了起来。朦胧中看看四周,这是一间奇特的厢房,房中素雅洁净,榻前左侧有一橱,正前一案,文房四宝齐全。奇特的是三面开窗,头顶天窗,前方和右侧是风窗。 所有家什都是清一色原木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给人一种纯净至极的感觉。 一切彷若在梦中,杨真久久呆在榻上。 昨日还是弃儿,今日竟成了仙家弟子,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确信自己真的到了一个新的天地。 昨日他被摆弄的腾云驾雾,晕头转向,一切都未看真切,伯云亭早早地安排他安息。此刻,他分外想知道天光之下,外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想及,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尽管天窗微开,星光洒下,室内天色还是显得阴暗,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眼力出奇的好,看东西清澈神明,自昨日土坑中回醒后,身子好像发生了许多古怪变化。 胡思乱想中,突然,门房前橱架上的书简卷册吸引了住他的目光,他随手抽出一册,拨开一看,《玄门道德》,内容皆是前所未见,顿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他在山下之时,自娘亲教会了读书认字,一有机会寻得有字之物,便不肯放手。 卷章翻动,难以罢手,浑然忘了一切。 忽得一行偈语:「人生一世间,譬如电光速。婴儿化老耄,倏忽春梦中。」 少年反复念诵这一句,不自觉深深沉迷了进去,是啊,若是凡夫一个,怎知登天之道,怎晓世上有如许凡体飞仙? 一册看完,又取来一册,这回是《原始初章》,开卷全是玄奥口诀,粗看不甚明了,细读却是越品越有味道,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杨师弟,睡的可好?」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随即轻轻的叩门声起。 杨真慌忙收好卷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推开门房,正是伯云亭在外静候。 「伯大哥早。」 「就该叫我大师兄了。」 杨真走出门外,一眼望开,满目皆是玉树琼花,轻灵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他此时居高临下,眺望开去,山外崖上坡地包围了绵延半里的参天雾#,晶莹雪白一片,淡淡的雾霭漫空,将一座山巅碧波瑶池高高环拱在上。 而占地方圆半里的碧池上竟是一组组连壁云台,正北方紫薇天星位是一座重楼玉宫;其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偏殿,风格各有不同,东房精巧玲珑,西舍平实厚重;正南是一座清影照人的冰雕照壁,再往下就是一座跨池的小云桥,山门玉柱牌坊就在正前方山坡上。 中间是个云坪,玉栏围彻,四面皆是由层递曲折的水榭游廊接连在一起,回廊相通。 杨真就在西面一侧临近山外的精舍游廊之上,晶莹的的飞枝触手可及,水气弥漫的碧波低头就可见,而伯云亭一旁耐心地候着他。 此刻,东方红日刚起,晨曦微露,天地一片纯净。 玉霄峰外空云烟缭绕,远方是无数起落的大小峰峦,遥望过去,影影绰绰,红褐浮白一片。人间仙境,也不外如是。 伯云亭见杨真沉醉其中,笑道:「这里是昆仑仙府十八胜景之一,灵霄玉桂,日落日出之时,尤为最佳。」 杨真深吸了口气,忽然奇道:「这山跟云一样高,好像不怎么冷?」 伯云亭彷佛早知有此一问,道:「这水池上有聚阳奇阵、聚灵阵和小封山阵,保护山体不受风吹雨打,这山外可就不一样了。」 杨真呆呆地咀嚼着伯云亭的话,大感神奇。 「师尊在玉霄楼等你,随我来。」伯云亭领路当先。 精舍台基高筑碧波之上,四尺游廊下有几层阶梯,杨真随着伯云亭行走水榭,一路步入了开阔的云坪,脚下青石三尺见方,滑若明镜,有一层淡淡的雾霭笼罩在上,踏上去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这里是玉霄峰校场,平日大家都在这里斗法比试,待会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这里有很多人吗?」 伯云亭神秘一笑,却不作答。 「当,当,当!」这时,远山传来三声浑厚悠远的钟声。 「昆仑弟子作早课的时辰到了。」伯云亭解释道。 杨真只知点头,这时他的目光正定在正前方的殿堂之上。 玉霄楼迭出三层,歇山顶,上覆碧色琉璃瓦,头两层四角飞檐,三层却是八角攒尖,殿基四面玉柱门廊,通彻晶亮,彷佛冰宫一般。 楼堂内,四壁雕花玉壁,天花锦绣,地铺青绒毯,若干长几和蒲团主宾分布。 此刻,楼堂上下,早就等候了一干人等,萧云忘夫妇居中跌坐堂上,堂下左一男,右两女俱垂手恭立,并未入席。杨真方告入门,始抬首就一眼就看见了昨日那紫衣少女,她正调皮地冲他作鬼脸,他只得傻傻一笑回应,初见的不快早给他忘的一乾二净。 这时游目上前,他却发现了另一个少女,入目又是一呆。 「呆瓜,这是我姐姐萧清儿。」萧月儿没好气地白了杨真一眼。 杨真醒悟过来,再偷瞥向右首一身翡翠绿衣裙的少女一眼,月眉琼鼻,俏脸如花,与萧月儿有六七分相像,却是多了几分娴静和端庄。那少女冲他微微颔首,羞涩一笑,杨真顿时脸上发烧,埋首避开了她的目光。 萧月儿笑嘻嘻地看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时堂中突有一声不屑的冷哼声,却是来自那左列一人。 伯云亭向师尊复命后,已经站回了左首,与他同列的是一名蓝袍青年,浑身上下若开了锋的刀口,冰寒冷煞,此时正有几分讥诮的看着杨真。 杨真耳鼓一痛,有些畏缩地转首向蓝袍青年看去,那张狭长英俊的脸上却有一双冰晶一般的眸子,他顿觉冰寒罩体,醍醐灌顶,不由激灵灵打个寒战。 他不敢多看,顿时转开了目光,却刚好迎上了伯云亭和煦的笑容。 「你这关门弟子还真有些意思呢。」堂上的玉裳美妇嫣然笑道。 杨真这才往堂上看去,萧云忘肃然正座,正淡然微笑地看着他。 入堂前,伯云亭已向杨真粗略介绍,那一旁端庄静雅的美妇,想来就是师娘凤岚仙子,与堂下两女倒有几分相像,只是眉目多了几分冰冷气息,成熟了许多。 当下,杨真在大师兄伯云亭的指引下,向萧云忘三叩九拜,行了拜师大礼,正式列入门墙,再与诸位同门正式见过,方告罢休。 大师兄伯云亭,二师兄冷锋,三师姐萧清儿,四师姐萧月儿,杨真站入左列下首,默默地记着,心道,我竟也是仙家弟子了。 萧云忘高坐堂上,正首道:「真儿,我玉霄峰这一枝,与昆仑别脉不同,为师分属道宗,你师娘乃法宗弟子。按说你入我门下,当属道宗,只是为师直接招你为入室弟子,不合昆仑派千年以来的遴选宗制。等闲初始招入门下弟子,都作为外门弟子在这万青谷修行,待修为登堂入室,才可由各宗枝脉挑选。故此,名义上你只算是为师的记名弟子,明白吗?」 杨真方入门下,对仙家门派之事一无所知,看看萧云忘,又看看凤岚,只得懵懂地点了点头。在他心里,能入仙山修行,已是梦寐以求之事,早就知足了。 凤岚这时却开口解释道:「你资质和根骨都属罕见,好生努力修行,尽快登入宗室,待太昊峰祖师祠堂前拜祭、登册入籍,才算真正的昆仑弟子,也免得你师父落人口实。」 萧月儿却笑嘻嘻道:「爹,这回怕你又要被一元师祖爷爷训斥了。」 凤岚爱怜地看了小女儿一眼,叱道:「别没大没小。」旋即又睨了夫君一眼,叹道:「你呀,总给掌门师伯添乱,我们这玉霄峰一枝也是够乱的,道、法两宗都有,甚至清儿姐妹俩也是预定的圣宗弟子,唉。」 萧云忘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萧月儿忽噗哧一笑,自乐道:「我们玉霄峰其实就像个小昆仑派,你们说是不是?」说着,她顾盼神飞的目光却是瞥向对面两个师兄。 果然,伯云亭,甚至冷锋都挤出一丝笑容,两人都同声点头表示支持。 突然,冷锋一本正经道:「如果月儿师妹将来开宗立派,师兄一定鼎力支持。」 萧月儿掩口大惊,半晌,煞有其事道:「那月儿就封二师兄你作首席大护法,嘻嘻。」 伯云亭也笑道:「那就封大师兄作个长老吧,呵呵。」 堂上两个尊长顿然哭笑不得。 萧清儿却是微笑怡然,显是习惯了其妹活泼爱闹的性子;杨真则眼盘着堂中上下,跟着茫然傻笑。 「好了。」萧云忘双手击掌,待堂中安静下来,向大弟子道:「真儿的入门功课,就由云亭来教导吧。」 顿了片刻,他又道:「最好不要领他外出,也不要让别枝同门见到真儿。」 伯云亭正待说话,堂中突然咕噜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到了杨真身上。 「我、我饿了。」杨真局促地垂首低声道。他的脸像刚染出的大红布,窘迫无比。 伯云亭一拍额头,直道自己疏忽,连声道歉。 「云亭,你这小师弟出身穷苦,方入门径,不得辟谷,贪食欲,你可得负责好他的饮食起居。」堂上凤岚仙子月华一般清冷的脸上,薄有一丝慈色。 「是,师娘。」伯云亭躬身领命。 待门下都离开了玉霄楼,留在堂中的夫妇两人,却是各有所思。 凤岚直直地默视着堂下,良久,开口道:「云忘,你可是满门硕果,那新进的弟子看样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连清儿两姐妹都挂在你名下,妾身却没有为法宗留下一根苗子,可是愧对一德师尊呀。」 萧云忘讶然望向爱妻,笑道:「岚儿一向苦修不辍,没功夫教导弟子,为夫可是替妳分忧啊,况且我的弟子还不就是妳的弟子?」 凤岚没好气地嗔道:「你这是明讽还是暗刺啊,妾身可没萧郎这般昆仑千年难得一见天才之名,不勤修苦练,只怕修为给你远远拉下了。」 萧云忘赶紧连番讨好,这才消了夫人的怨气。 凤岚收起小女儿情态,沉思了一会儿,突道:「清儿和月儿皆是道骨天生,这些年苦心栽培,耗费你我不少心力。说来,她俩倒也争气,修为在昆仑同龄人中当属佼佼者……妾身想知道,王母峰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妾身还想留一个自己教导,将来正式入了法宗,也好有个交代。」 萧云忘深深地看了爱妻一眼,道:「什么叫王母峰那位?那名讳真的让妳那么反感吗?」 凤岚神色一冷,撇头嘲讽道:「当然是某人念念不忘的那位,还能有谁?夺走了我夫君的心,还想抢走我的女儿……」 「住口!」萧云忘顿然愠怒不已,却见凤岚怒目而视,针尖对麦芒,两人对视片晌,他想及多年恩情,霎时心软了下来,拉住凤岚的手,柔声道:「岚儿,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妳还对我心有疑虑,对我是不公平的……妳这不仅侮辱了我们的感情,也侮辱了姬香仙子……」 「别在我面前提她!」凤岚一把甩开了萧云忘的手,起身拂袖而去,转眼消失在内堂,只余下晃动的门帘和清脆的珠串交击声。 天道无情,人却有情,萧云忘自当年选择了与凤岚双修成道,他就知道也许选择了一条最艰难莫测的路。 两人结合之初,修为相距不远。如今,一个已经抵达虚极至境,一个却停留在分神弥合之期……不管是否愿意,终有分道扬镳之日。 到了最后,真的能舍、能弃吗?顺其缘,顺其情,有情之道,真的这么难走吗? 纵然如此,他也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想当初背负着昆仑不世之才的他,亲手打破了多少师长的期望,承载了多少压力才与爱妻走到一起,如今却畏缩了吗? 道心深处,坚凝的器宇不住回荡着自问。 他收回虚暝的目光,苦笑连连,径自站起了身,叹息一声,驻足片刻,跟了进去。 ※※※ 西舍偏房小膳厅内,杨真对着一桌子希奇古怪,红的、黄的果子发呆,吞了十来个后,已经撑足了,却是有些不适。 「怎么,不习惯?」伯云亭端来一个水壶和茶盅摆到了桌上。 杨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也对,你还在长身子,晚些时候师兄到太昊峰敬事堂给你弄些面食杂粮。这里,平日就我们几个弟子还在少许进食,师父和师娘早就到了万物无求之境,三两月都无所谓吃喝。」 「真的?」杨真将信将疑。 「只要修到了辟谷境界,人就可在天地中自求补给,平日一些果品和清茶就足矣,你好生努力,日后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伯云亭跌坐一旁,拍了拍杨真笑道。 喝着暖乎乎的香茶,看着大师兄和蔼的神情,杨真心底涌起一股失落已久的温暖,当下猛地点头。 「那里的壁柜沉积了不少黄精和水晶梨,如果饿了,随时可取。」 「我看到了,有好多,吃不完,不会坏掉吗?」杨真顺着看向内厅,脸上挂着几分可惜。 「当然不会,一来这不是凡品,二来有玄灵术护持,放置个三两年都完好无恙。」伯云亭耐心道。 「是这样啊。」杨真这回不再怀疑,昆仑山的事都跟山下不一样,他脑子里开始有了这么一个印象。 「好了,接下来待我给你讲了昆仑门规之后,就可修习入门经典,初塑道心,步入炼气门径,培元筑基,你昨晚睡觉的屋子里放了几卷经书手抄本……」 「我看过了。」杨真登时兴奋地抢着道。 「看过了?」伯云亭有几分疑惑,又道:「昆仑派道、法两宗修道心法都是基于《原始天章》九部,采浑沦元气入道,以浩然王道为纲,分筑基、胎息、辟谷、金丹、元婴、分神、太虚、通天、大乘九重天,每重天内又三分境界。师兄当年修习天章筑基篇,功成用了近五年,你看起来可比师兄聪明多了,三年兴许就够了。」 「三年?」杨真惊讶道。 「没信心?」伯云亭皱眉道。「上古的昆仑前辈化繁为简,将成百上千篇的繁琐道基入门口诀浓缩精炼成一卷,不过区区万字而已。」 「不是的。」杨真闻言脸色一窘,急切摆手摇头,又问道:「大师兄,只要通晓就可正式修习了?」 伯云亭笑道:「光记忆可不行,一字不能增,不能减,要完全的融会贯通才可保证修炼不会误入歧途。」 杨真顿时挠头懊恼道:「我还以为读通了就行,那《原始初章》我觉着再读一回就能完全记下来。」 伯云亭顿时张大了嘴,好容易合拢道:「你看一回就能背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杨真挠头嘿嘿一笑,张口就背诵了起来。 伯云亭一听即晓此乃入门三纲之道纲,欣然点头。 却听杨真源源不绝地将后面那些口诀背诵了出来,元气纲,筑基纲……一路顺畅。 伯云亭惊的差点掉了下巴,当年那些艰深晦涩的经文差点没让他头痛死,如今这小师弟也太让人吃惊了吧,继二师弟和两个小师妹后,他又一次深受打击。 他苦涩的想,晚入门二十年的二师弟冷锋,修为已经大有超越他之势,看来只是时日问题,日后怕这个大师兄就名不副实啰。 旋即又转念一想,师尊在他那一辈里昆仑派无人可及,然而作为他的弟子却没能为他老人家争光,虽然师父嘴里不曾有过抱怨,但想来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 如果二师弟,甚至两个师妹都超越了他,将来必定能在派内昂首一席,自己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师父和师娘不是一向夸自己心胸宽广么? 想到这里,看了看正摇头晃脑的杨真,那一脸天真和童趣,心中释然,坦荡荡一片。 厅内唯有杳杳的唱诵声,弥而不绝。 第四章 怪胎 恍惚之间,杨真到玉霄峰已足了一年。 这日,他正在房内打坐冥想,正是一日之早课,此时正鸡鸣时分,大多昆仑年轻弟子此刻还在睡梦中。 「坐忘视听,抱神以静,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心中默念入静释诀,手中盘抱捏定,收心入静,聚性止念。渐渐身心不动,与往常一样很快进入忘我空冥之境,空空洞洞,混混沌沌。 小腹丹田悠悠升起了一股暖意,关元萌动,炉鼎起照,九转生烟,是为炼精化气,气转氤氲。 接着细微若丝的热流遁心诀而上,五个小周天后,浑身暖融融的,真气流悄然壮大了几分,从命门返回丹田。就在这时,异状突起,一股怪力横生,初生的真气蓦然投入了一个无底黑洞,顷刻散尽。 静养片刻后,杨真又一次尝试搬运周天,这回只坚持了四个小周天,再度宣告失败。 杨真气恼收功,无奈睁开了眼睛。在第一次修炼他就奇迹般的催生气机感应,让大师兄伯云亭喜出望外。然而一年过去了,始终停留在炉照阶段,养气似乎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天堑。丹田的古怪反应,也让伯云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安慰他道,火候未足。 该习字温书了,杨真推开前窗,摆开文案,卷起袖子,在微白的清光下抄起了笔墨。 那是伯云亭月前偶见杨真的笔迹后,就为他定下了一日练笔抄书两个时辰的功课,说是师尊教导:字如其人,若没有好的心性修养,如何上体天心、破得心魔?总之杨真的苦日子才算开头。 「师弟--」黄鹂出谷一般的声音飘空而来,伴随着一阵轻足快步声。 杨真手猝然一抖,纸上又成了鬼画符,「砰!」门已被来人推开,一个清丽少女巧笑倩兮地跑了进来,带进来一阵香风。 「跟师姐出去捉灵貂好不好?」萧月儿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上杨真衣襟,就往外拖,却是拖之不动,只得回转嗔道:「又用功了?」 「今早的功课还没完呢,一会儿陪师姐去吧?」杨真放下狼毫,低眉装着苦脸道。 「哎呀呀,你这写的什么呀,跟蝌蚪爬爬一样,比师姐还差劲,嘻嘻。」萧月儿皱眉凑过案前却是一乐。 杨真大是气结,心道,妳仙家出身,怎知山下百姓贫苦?我饱一顿,饥一顿,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舞文弄墨简直是奢望。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却不跟她一般见识。 「师弟状况如何?」伯云亭温厚的嗓音传来,人同时悄然出现在门前。「月儿师妹今日起的可早,又来找师弟出去玩?」 「什么玩嘛,那叫借外物练功,那雪山灵貂可比人跑的快百倍,哼。」萧月儿娇嗔不依道。 杨真看了师兄一眼,垂头丧气道:「还是老样子,炉起烟灭。」 说话间,伯云亭已经步入房内,拿手为杨真把脉一阵,直摇头,只好劝慰道:「师尊坐关出来后,请他老人家亲自为你检视,想必不成问题。」 萧月儿被晾在一边,不由气闷,冲杨真道:「师弟资质差点没关系,师姐改天向师祖讨一粒天品造化丹,定能让你一举突破筑基期,进入先天境界,说不定还能直接进入辟谷期呢。」 杨真闻言眼前一亮,却听伯云亭道:「那造化丹几百年才开一次炉,那些天材地宝岂是随地可找的?再说,这等天品灵丹断然也不会浪费在初始入门的弟子身上。」 萧月儿那管那么多,拉过杨真就走,边嚷道:「这会儿正是灵貂找上千年雪芝采芝果的时候,晚了可就不成了,雪芝半年才结一次果,这回可一定要抓住一只。」 伯云亭无奈看着两人急急远去。 一年了,杨真的修炼毫无进展,想尽了办法,也无可奈何。谁想当初受命师尊好生教导小师弟,如今却有负所托。 眼看师尊定下的出关之期不远,他心中万分不安。叹息一声,转了出去。 ※※※ 玉霄峰,断崖之上。 东面悬崖上一条小裂岩旁有一株万年古松,两个身影藏身在雪枝琼叶中,静静地蛰伏。 而那道宽逾两丈,深五丈的裂岩上两壁生了几撮紫红色的紫芝,大若莲饼,小若口杯,片片迭次累生在一起,为褐红的粗茎串了起来,牢牢抓在怪岩上,晶莹的露珠爬满了芝盘,不少芝尖上蒂结了深红的小果子,老远就可闻到十分诱人的香润气息。 此时,天穹的弦月高挂,东方天际旭日刚起,日月同辉,青黑的天色,静谧而怡人。 峰上四野尽然雪茫茫一片,唯有下方的万丈深渊黑黝黝一片。 「阿嚏--」杨真鼻子不慎吸入雪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看还要再来,一只红彤彤的小手一把按住了他嘴巴。 松枝一阵微晃,少许雪粉簌簌洒了下去,飘散到崖上,崖外。 「嗯……」贴近的柔软娇躯让杨真一颤,不由挣扎开来,连喘两口大气,同在一个横丫两人面面相对,呼吸可闻,皆有几分羞意,彼此错开了头去。 沉寂了好一阵。 「月师姐,天快大亮了,这样等不是办法啊,还是得做兽夹子才成。」杨真盯着崖边裂缝上,一动不动,眼睛有了几分发酸,且离开天池的聚阳阵保护后,分外阴冷。 「哼,昆仑山的灵兽岂是你们山下的俗物可比拟的,这回呀,我早早布置了一个小缚龙阵,那小东西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萧月儿不无得意道。 「那这样师姐一个人就成了,还叫我做什么,师弟手笨脚笨,轻功都不会……」杨真轻声抱怨道,说着说着,倒有几分难受,说不下去。 「师姐叫你来是让你分享喜悦,不识好人心。」萧月儿伸手轻打杨真一下,嗔道。 「是受罪还差不多……」不过,杨真只敢这么想想,可不敢宣之于口,否则他可不知道这性子刁蛮的师姐会作出什么事来。 杨真上山以来,就成了萧月儿的新玩伴儿,毕竟大师兄和二师兄各有其事,整日忙着自己的修炼,那会陪她一个丫头片子胡闹?她姐姐萧清儿性子恬淡,也不会陪她作这等无聊之事,在这玉霄峰孤立擎天,萧月儿也难得找到别脉同门有暇,如今有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师弟,自然使唤上了瘾头。 天色渐渐大白,万丈金光洒遍昆仑仙府,绚烂无边。 树上呆了快一个时辰,杨真可没那等无惧寒暑的修为,实在有些受不住,偷觑了身旁的萧月儿一眼,她那双灵动眸子正忽闪忽闪地泛着幽光,死盯着崖下。 这时,一声响亮的唳鸣回荡在天外,一只青色大鸟展翅悠悠掠过崖外上空。 忽然,牠似发现了什么,划过一道畅美难言的空弧,横空折了下来,双翅无限舒展滑翔至裂崖上方,缓慢的让人近乎以为静止在了空中。 树上两人大出意外,灵貂没来,反倒是来只怪鸟,不过两人倒是期待更甚,这青鸟神气的模样想来非是凡品。 杨真手心捏汗,屏息以待。萧月儿更是灵猫一般蹑足起身,一手悄捏法诀,另一手取出个金丝绣囊,蓄势待发。 那青色大鸟叽咕一声,猝然收翅加速,闪电扑下崖内。 极静到极动,全然没有征兆。 扑扇中,片刻,崖缝内仅有的六七个芝果就给牠裹了腹。 吞完,牠的大鸟头左右转动一番,又是怪叫一声,弹开翅膀就要飞离。 萧月儿这才反应过来,大急,立时掐动了法诀,引动了阵法。 霎时,山壁上一阵黄色土芒大盛,几条小土龙交互飞舞,圈成个光罩将刚悠然飞起的怪鸟囚了进去。 萧月儿欢呼一声就扑下了古松,倏忽间,一道清光闪亮,「啪啦!」一声冲破了土光罩,大鸟竟飞空冲了上来,身上带着几屡土灵之光,抛洒在长尾后。 这时一道白色剑气呼啸着射向半空,正好拦截在怪鸟腾飞高起的路线上,这时却见那怪鸟厉叫一声,半空一个曲折,中途变了向,横空飞向古松对面的断崖之上。 那道剑气只带走了怪鸟一小叶羽毛,恰好轰击在小缚龙阵上,隆声中同归于尽。 只是那紫芝却受了无妄之灾,毁了大片。 「缠丝罩,疾!」 随着真言起,一方万千道闪亮金丝漫空撒了出去,如同一片金云,眼看骤然加速高飞的怪鸟蓦然带动一阵金光翻滚,最后抛落在了雪地上动弹不得,被一个金色光茧死死包裹住。 「看你往哪里跑,我的小乖乖。」紫衣飘飞中,萧月儿这才落到实地,卷袖将其取了回来。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直到此刻,杨真才反应过来,从树上滑了下来,绕开裂岩,喀喀踩着厚厚的雪泥跑了过去。 萧月儿小心翼翼起诀召回法宝,一把抓起被金茧捆的死死的大鸟,将其长达三尺余的鸟身抱在怀里,好不得意。 「好漂亮!」杨真赶到一旁,只见那怪鸟通体灿青,头长金色凤翎,朱喙金爪,尺多长的尾翎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动,似是心有不甘。 最奇异还是那一双宝石一般的金红眼瞳,灵动无比。此刻半开半阖,闪动着近乎智慧的灵光,让人不可小觑牠。 「这小东西一定成精了,说不定还修成了妖丹,连我那半吊子缚龙阵都抓不住牠,幸好有娘给我的法宝,哼哼。」萧月儿一边数落,一边大力柔捏着看似顺服的怪鸟。 「牠这么精灵,妳怎么看得住牠?」杨真伸手抓了一把怪鸟的长尾,突然道。 「是啊,师姐可没想到。」萧月儿顿时苦恼不已,柳眉紧蹙,忽然眉开眼笑道:「我做个铁笼子,看牠怎么跑?」 「不行。」杨真对飞禽的习性还是有所了解,解释道:「这类灵物飞禽,关住了还有什么意思?」 「也对,这怪鸟是通灵之物,要驯服才成。」萧月儿又泄气道。 这时,山外一阵清啸传来。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一道虹光在金霞中盘旋起落,转眼就到了玉霄峰外空。 「糟了。」杨真突然想起师父吩咐,不得在外人面前随意现身,左右顾盼,却是无地可躲,赶紧向萧月儿求助,却得了她一个白眼。 来人收起剑光,直落到了萧月儿两人不远,显是早早看见了他们。 「我道是什么动静这么大呢,原来是月儿仙子在跟人比斗?」来人一身青衣,腰缠白玉带,右胸绣了两柄交叉的金色小剑,剑符显是昆仑法宗一脉弟子,其形貌清俊,眉目细长,脸上带笑,若和煦春风,好一个仙家弟子。 「陆乾坤,怎么大清早跑这儿来了?」萧月儿神色有些不快道。 「今日陆某是巡山轮值,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嘿。」陆乾坤有些尴尬道。 「你好像管的宽了点吧,哼!」萧月儿登时抱紧怪鸟,不悦道。 「职责所在,请月儿师妹体谅。」陆乾坤不愠不火应道,旋即目光转向她一旁的杨真道:「这位同门,好像有些面生,不是玉霄峰的弟子罢?」 「他是最近我爹下山招来的道童杨真。」萧月儿虽是莽撞,却是不傻,昆仑山每年都有下山遴选门人,一旦无法登堂入室,大多被遣返世俗,也有一些被留作杂务道童。 「哦?杨真。」陆乾坤上下打量了杨真几眼,只见他一身蓝袍,胸前两柄交叉小剑却是紫色,道宗弟子?心下狐疑,却是不好当面揭开。 萧月儿目光一转,却也发现了这个玄机,忽把怪鸟往杨真手里一塞,冷叱道:「抓好,给我看牢了,带回去!」最后一句,却是低声喝出。 杨真被萧月儿冷厉的眼神骇了大跳,「咴--」怪鸟惨叫了一声,他突然发现手上有一丝紫红的血迹,顿惊道:「牠受伤了……解开牠的法术好不好?」 萧月儿瞥了一眼,脸色倏变,嘴上却道:「带牠回去,治伤。」 说着,挥手掐诀,金丝电光连闪,解除了缠丝罩。 杨真手上顿时热乎乎的,轻轻抚摸着怪鸟柔顺的身子,感受着小东西细微的颤抖,往牠那双水晶一般小眼瞧去,金眸幽幽,竟一股淡淡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他似读懂了怪鸟眼中蕴意。 牠也会有悲伤和痛苦吗?杨真不禁自问道。 他的心顿时乱了起来,这样一个可爱生灵真的该剥夺牠的自由吗? 萧月儿见杨真神不守舍,心急鸟儿的伤势,怒上心头,就要叱责。 陆乾坤这时却恍然道:「月儿师妹原来是在抓这灵鸟啊,这可非同一般的难,不过纵然抓到了,不会豢养也不成,牠可不会轻易认主。」 萧月儿顿然来了兴致,奇道:「难道你懂这豢养灵兽之道?」 「我不懂,可我知道一个仙府前辈精通此道。」陆乾坤故作神秘道。 「那可以替我引见吗,陆师兄?」萧月儿顿时笑靥如花。 陆乾坤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却又道:「师兄刚听闻了一件事儿,师妹定然有兴趣。」 萧月儿目中异彩连闪,急急追问。 陆乾坤一指东面,道:「丹阳峰丹阳宗那个乐天,最近被他师父罚到万青谷三年,呵呵。」 萧月儿一愣,登时笑地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好半晌才气喘道:「那个混蛋小子终于有报应了。」神色是幸灾乐祸,显是两人之前有过过节。 陆乾坤见状心下大喜,总算有了亲近佳人的机会,上前道:「萧师妹现在可是有空,随师兄走一趟,没准能见到那位前辈呢。」 萧月儿正要答应,惊变突生,一道青色闪电腾空而起,大风扑来,越过她的头顶,转眼飞上了长空,且盘旋不去。 「笨蛋,笨蛋……」一阵古怪的叫嚣声从空中传来。 三人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崖外翱翔的怪鸟,这人话竟从牠嘴里吐出来? 「牠会说话?」杨真说不出是惊还是喜。 「本鸟会回来报仇的,咴──」那怪鸟又一个大回旋飞过众人上空,再度挑衅,接着昂然冲向九霄,顷刻就没入云霞中。 「你……」萧月儿花容一寒,气的直跳脚,怒瞪了不知所措的杨真一眼,缎袖一拂飞身祭起仙剑追了出去,陆乾坤也急着跟了上去。 盏茶功夫,萧月儿两手空空,又赶了回来。 「没追上?」杨真迎了上去。 「追上了才怪。」萧月儿一脸怒色。「都怨你,那鸟都成了妖精,以后再没机会了……」说着,她两眼竟泪光盈盈,端的气急。 又一道剑光飞落了下来,正是刚追出的陆乾坤,萧月儿一脸期盼地看去,瞬时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那鸟怕有几百年道行了,竟被他给戏弄了一番。」陆乾坤甩甩双袖,一脸讪笑。 萧月儿闻言更是悔恨交加,怒气冲冲地转向杨真,一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气打不从一处来,「啪!」纤手扬起就给了杨真一巴掌。 杨真踉跄跌退两步,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生疼,脑袋嗡嗡作响,抬头看着萧月儿,心中怒火烧腾,挣扎一阵,终究还是顺服着,垂头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就行了?」萧月儿却还不罢休,怒道:「这等灵禽碰上全靠机缘,如此一去,谁还抓的着牠?这回叮嘱你了,还自作主张,大师兄带你这个废物回山作什么?!」 杨真咬牙强自道:「我、我觉得牠好可怜……」 「可怜?」萧月儿瞪大了眼睛,待回过味来,飞起一脚就踢向了杨真,「扑通!」人已飞出三丈开外,四肢大张地陷入雪地中。 「萧师妹何须生气,待见了那位前辈,一高兴,没准儿传授妳一套法门,以后想抓什么有什么,昆仑仙府中,珍禽异兽数不胜数。」陆乾坤一旁劝说道。 「赶明儿,让大师兄把你遣回山下算了。」萧月儿余怒未消,转首向陆乾坤道:「我们走!」说罢,当先祭起仙剑,飞空而去,陆乾坤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依旧仰躺在雪地上的杨真,跟了上去。 两人转眼消失在云空。 和煦的秋阳洒在杨真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分毫温暖,脑门里交替回荡着「废物」、「遣回山下」两句无比锥心刺耳的话。 他躺在厚厚的雪地中,深深地陷入,蓦然听他低吼一声,猛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成拳疯狂的在雪地上捶打,雪泥四溅,他边打边嘶声低吼着。 我不是废物,我不是废物! 我不要下山,我不要下山! 少年不知道疯狂发泄了多久,手上绽开的血口渐渐染红了雪泥,只觉一阵疲累袭来,一个仰身又四仰八躺地倒在雪地里,再不想动弹一下。 恍惚间,一阵缥缈如丝的箫音从山巅而来,流淌山渊云海。若高山流水一般流畅,若寒潭一般清冽,若山风一般飘忽。变幻莫定的仙音把人引入一个无比宁静和清明的世界,高亢处,彷佛九天之外,隐隐而来;低徊处,彷佛沉潜渊海,深不可触。 一道道浑然天成的音符,嵌入了天地间,融入了杨真的灵魂,箫音像命运一般缠住他的心神,深深地沉缅进去,不可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日已上了三竿。 箫音悄然散去。他蓦然清醒过来,全身一阵冰冷刺痛,酸痛僵硬无比,**一声,好不容易才缓缓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山外。 这时,一阵刺骨的山风呜咽着袭来,贴地席卷如刃,雪粉颗粒忽忽滚动起来。 支起麻木的身子,站在凛冽寒风中,默然拍打着衣襟,那双手淤青而红肿。 他的手停在了胁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须臾,摸出了一个小人偶,轻轻地捧在了手心。 突然,两道晶莹的滚珠从他脸颊滑落,洒在风中,落入心间。 少年哀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而去。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林中。 ※※※ 杨真赶回玉霄池,却在南面碧池上见到一个持箫少女,美好的身姿舒展,正写意地坐在汉白玉桥栏上,轻晃着小脚,带着几分悠闲和惬意。 正欲躲避绕开,却给萧清儿轻声叫住。 「师姐,刚才妳的箫音真好听。」杨真强打精神,越过山门牌坊,登上小桥玉阶,入了云台。 「嗯,一时兴起,随便吹会儿,你有机会听听爹吹的,那才叫好呢。」萧清儿掠了掠垂在酥胸前的秀发,瞧着杨真,突讶道:「你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杨真吓了一跳,伸手乱捂着脸,随即低声道:「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萧清儿轻云一般飘了下来,衣带飘舞,秀发云逸,带着芳息,悠忽间就来到杨真当前,伸手拿开了杨真的手,仔细的瞧上一瞧,丹唇一扁,微嗔道:「明明是个巴掌印,还想骗人,啊呀……你看,还有你的手也出血了……」 杨真紧锁牙关,大摇其头。 这一年来,除了伯云亭照料他的生活,萧清儿偶尔也会对他指点一番,两人倒也算相合。 「早间小妹说要去抓灵貂,都嚷了好些天了。」萧清儿说到这儿,顿了下来,看着杨真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下了然,不由道:「月儿性躁,心性倒不坏,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回头,看师姐替你教训她。」 「不关月师姐的事,是我不好。」杨真深深地垂下了头,盯着脚面,心绪就像青石板上飘荡的雾霭,游移不定。 「师姐去取点药来,给你搽上,你等等。」萧清儿说罢一阵风般飘走,转眼就进了东面的偏殿回廊,还远远丢一句话。「不要走啊。」 片刻后,萧清儿又复转了回来,手里捏着个小羊脂玉瓶。 「不要动。」萧清儿拨开瓶塞,轻轻倒了少许玉白芳香的露汁在小手掌心上,柔荑沾手就往杨真面上抹去,却见杨真惊惶欲避。 「师姐,我自己来吧。」杨真赧然道。 「听话,是不是要等师姐在爹面前告一状,你才甘心?」萧清儿脸色一沉,睨着杨真,见他乖乖把头迎过来,才娇靥一展。「这才乖嘛。」 柔嫩的指头滑动,清凉滋润的灵药抹在血淤上,腻腻痒痒,万千毛孔顿开,暖洋洋的舒服,先是脸上,再到手上,都是那么的温柔;而芬芳的气息就在鼻下,眼前清丽的玉容恍惚一片,杨真恨不得这一刻能到永远。 「好了。」萧清儿像完成了什么杰作一般,悉心打量一番,这才收手。「这瓶如玉膏就留给你吧,好好收着。」 杨真茫然接过,入手带着淡淡的余温,心中霎时涌上了千般滋味,心潮翻滚,眼前又是一湿,泪珠不争气的一日两下。 「咦,你哭了。」萧清儿声带惊讶,见杨真伸手欲拭,迅又道:「不许动。」 杨真闻言更急了,直往脸上抹,萧清儿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两人僵持了好一阵,这才各自慌忙罢手。半晌无言。 「真傻。」萧清儿冰雪聪明,自然很快醒悟过来,旋又调笑道:「男子汉大夫君,可不许随便哭鼻子哦!」 「谁哭了,我,我眼里进了沙子。」杨真愣了一愣,急声争辩道。 「原来昆仑仙府还有风沙,清儿居住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听说呢。」萧清儿转开了身,不欲令他难堪,只是嘴角强忍着一抹浓浓笑意。 日辉下,整个玉霄池笼罩在一层薄薄的七彩烟霭中,正是清霄玉宫。萧清儿凭栏玉立,轻盈弯腰浅笑,彷佛仙般人儿。 杨真朦胧中呆立,只觉眼前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到了极致。 「又发呆,难怪月儿老欺负你。」萧清儿忽回头嗔骂道。 「师姐,妳真美。」杨真脱口而出,话出才知后悔,只见萧清儿秀雅的鹅蛋脸上已飞起了两朵红云。 「没想到,小师弟还会贫嘴,真是出人意料呢,哼。」萧清儿扭头娇哼道。 杨真憨愣一笑,转身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 稍息,萧清儿悄然转首,不禁莞尔一笑,露出甜甜笑容。 第五章 生非 一晃又是半月。 这日,杨真刚作完早课,就被外面喧闹声惊动,合上《洪荒异志》,推门而出,入目却是一紫,一青两道大小残影在云坪校场上下,起落追逐不休。 「还我,你这死鸟!」 「坏丫头,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那略带沙哑的怪异腔调,让杨真一眼就知晓那是当日跑掉的怪鸟,牠还当真回来报仇了? 与杨真比邻而居的伯云亭,也站在了走廊上,难得一见的冷锋也远远负手站在走廊尽头。 「这鸟好生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伯云亭轻抚着颔下的三寸须,自语道。 「大师兄,这鸟修成精怪了么?」杨真站到了大师兄一边。 「何止,道行不浅呢。」伯云亭看着,却有没有出手相助之意。 「死鸟,有本事下来跟姑奶奶打过。」萧月儿停下身法,急剧喘息,发衫凌乱。 「坏丫头,有本事飞上来跟本鸟打过。」那青影蓦然定在半空,高昂着鸟首,飞扬的大翅扑哧一展,一道如有形质的清风就卷向了萧月儿。 剎那间,萧月儿竟被那道怪旋风接连掀翻了几个跟头,险些一头栽进了玉霄池里。 恼羞成怒的萧月儿站定身子,起诀就祭出了仙剑,「嗤啦!」一道白虹光芒暴涨,电射那得意洋洋的怪鸟。 「笨丫头,坏丫头……」怪鸟丝毫不把来剑放在眼中,一个劲儿呱呱乱叫,只见牠身上青芒一闪,倏然化作一道细小的青光,无比灵动的旋飞起来,来势汹汹的飞剑被牠轻易躲闪了开去。 云坪上,青光与一道白虹形若矫龙惊蛇,宛转斗行,纠缠不休,又彷佛游龙戏凤一般,剑啸声与叱喝声不断。 忽然,一声脆鸣,青光高飞而起,还原本体,一个粉红的物事从牠爪下抛落迎上逆空追来的剑光,那红物顿然炸飞四散,纷扬着飞了开去。 萧月儿愣愣地看着飞红的碎布,无奈收回飞剑。 怪鸟一个盘旋,飞向了杨真两人身前,闪电一掠而过,只听牠怪叫道:「笨蛋,又见面了。」 杨真一呆,见那鸟又复飞起,这才想及牠说的笨蛋就是自己,顿然哭笑不得。 「坏丫头,下回再找妳玩,本鸟去也。」那怪鸟见风即长,剎那变成一只丈二大鹏扶摇直上云天,很快就成了一个小黑点,不见。 「这是什么?」杨真手里抓住一个飞落的小红布,软软的纱缎,有些幽香。 伯云亭接过一看,神色有些古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王母峰的神鸟。」冷锋清冷的声音传来。 「对,我记起来了,早年师尊带我去王母峰,见过一回,只是比这大多了。」伯云亭恍然大悟。 「哇……」萧月儿见怪鸟飞走,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郁极而泣,自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何尝受过如此侮辱? 「原来是青鸟,妹妹怎么招惹上牠了?」萧清儿不知何时来到了萧月儿一旁,蹲下安抚起了妹妹。 「你们都不帮我,看着牠欺负我,哇……」说着,萧月儿哭的更起劲了。 伯云亭与冷锋面面相觑,无奈苦笑,心道,只怕是插手她大小姐更不高兴。 「哭什么,成何体统?」一个清冷悦耳,透着几分威严女子声音传来。 玉霄楼前,出来了两人,正是萧云忘夫妇。 「师父、师娘出关了?」伯云亭当先反应道。 接着,杨真也跟着冷锋相继见礼。 萧云忘步下台阶,看了远处哭闹的女儿一眼,道:「你们都来吧,师父与师娘这些年参详了一套剑诀,最近略有小成,准备传了给你们。」 伯云亭与冷锋对望一眼,面上皆有喜色,杨真却是先喜后忧。 ※※※ 玉霄楼内,上下齐聚。 「《九曜飞仙诀》?」众人齐声追问。 「对,从昆仑派道宗仙剑奇诀《九凝归真诀》脱胎而出,自成一脉,凡入了金丹期皆可修炼,清儿姐妹也快了。」萧云忘眸中闪过不可逼视的神光,油然道。 「师父和师娘果然是天纵奇才,竟能自成一道,弟子等拜服。」伯云亭无比仰慕道。 「行了,一向老实的云亭也成了马屁精,这剑诀乃你师父所创,师娘不过是从旁参详,可不敢居功。」凤岚笑骂道。 伯云亭老脸一红,窘迫难当。 冷锋冰眸中闪动着狂热,直盯着堂上的师父,问道:「不知这剑诀可有甚独特之处?」 萧云忘看了爱妻一眼,正色道:「取九曜之名,不外乎求天地之力,衍数之极。剑诀本相变化万千,同归于一,与九凝诀大同小异。独到之处就在于修到极致可引九天星辰之力,若是分神化身,更是可独成剑阵,威力莫匹,其它的你们日后修习中体悟。」 除了懵懂的杨真外,堂下弟子皆露出无限向往之意。 堂下闷闷不乐的萧月儿眼珠一转,撒娇道:「爹啊,你这回出关可要帮人家出气,王母峰的死鸟欺负女儿。」 「王母峰?」萧云忘大吃一惊,略一思忖,恍然笑道:「青鸟前辈脾性好趣贪玩,牠的道行可比昆仑开山祖师爷还要久远,怕不有几千上万年了。」 「说说怎么回事?」凤岚神色一冷。「说不得为娘替妳做主,那鸟虽是神鸟,可也比不得人,娘还不信收拾不了牠。」 「还是娘最好了。」萧月儿找到了靠山,顿时心花怒放,忽又恨恨道:「上回那个陆乾坤带人家去找那个一歧怪人,赖死赖活求他,都不肯教授人家通灵之法,可恶。」 萧云忘苦笑道:「青鸟乃上古神鸟,道行莫测,已有几百年不曾现世,年轻一辈昆仑人几乎都不知晓牠的来历,妳们母女俩可不得胡来。」最后一句声音声色俱厉。 凤岚微不可察的闷哼一声,大是不以为然,却也不欲当着门下冲撞夫君,当下冲萧月儿道:「一歧怪人?妳是说那个南昆仑万兽谷的前辈?」 「是啊,那人养了好多希奇古怪的灵兽,好羡慕。」萧月儿一脸憧憬羡慕之色,也有几分愤愤不平。 「凡事讲求缘分,勉强不得,这位前辈来历神秘,与昆仑仙府有莫大干系,道行之高难以估测,只是他一向深居简出,罕有与人来往,故此年轻一辈少有人知。」萧云忘轻斥道:「妳安心修炼,七年后昆仑峰会上,不要给爹娘丢脸就成了。」 「是啊,月儿,妳们姐妹俩天资卓越,离突破长生境界不远,金丹证道在即,可不要把精力荒废在了歧道上。」凤岚点头赞同。 「都怪丹阳峰那个臭小子,不然有天金丹相助,我跟姐姐上个月就到火候了。」萧月儿咬牙切齿恨恨道。 「外力求来终究不是修真大道,失去未尝是坏事。」萧云忘语重心长道。 「知道了,知道了。」萧月儿一脸不耐,转头又嘀咕着:「人家好想要一只灵兽啊,就像那青鸟那样懂人话,说人话的多好……」 她声音虽低,众人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皆感其小孩子心性。 「四师姐。」杨真小声道:「将来师弟一定替妳抓一只听话又漂亮的灵兽。」 「就你?」萧月儿斜睨了杨真一眼,不屑道:「连养气一关都过不了,不定哪天就被赶出昆仑山呢。」 堂上夫妇同露诧异之色。 「我,我一定会百倍努力的。」杨真窒了一窒,却深目强笑道。 「麻雀飞上枝头也作不了凤凰,哼。」萧月儿一讶,迅即毫不留情地打击道。姑娘家还记恨着那日放走青鸟之事呢,只是她却不曾反省,那青鸟今日所示的神通,真是她能收服的吗? 杨真偷瞧了堂上师父一眼,一脸躁红的埋下了头,不敢吭声。 这无数日夜以来,他坚忍着枯燥的打坐冥想,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来,伯云亭布置的功课总是加倍完成。可就算这样,老天也未有格外垂青于他,始终如初,难得寸进。 「月儿,妳太过分了。」一直沉默的萧清儿说话了。 「云亭?」萧云忘目光看向了左首。 伯云亭瞧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小师弟,心中叹息,当下把杨真修炼出现的异兆讲述了出来。 沉吟良久,萧云忘叫上杨真前来,把脉一试。 杨真畏缩地站在师父身前,却不敢抬头相看,他从大师兄那里了解师父越多,敬畏越甚,生怕触犯了师父。 「坐到我面前来。」 「抬头。」 杨真一一照作,规规距距跌坐在师父身旁一尺外,慎之又慎。 一向不重礼法的萧云忘见之好气又好笑,叹息道:「尊师重道是人伦纲常,却于天道无干,与其要一个谦恭折腰的弟子,为师宁可要一个骄狂无礼,但心有真性的弟子,你可明白?」 「是……师父。」杨真闻言一颤,缓缓直起了腰,看着师父眼中充满鼓励和期盼的目光,心中感动莫名,师父在他心中悄然多了一层暖色,却益发显得高大了。 「人位居大地百族生灵之首,是因为有智慧,更因为懂得变通;修道要通达本心,首要就是性真,连行止都放不开,如何拥有容纳天地的胸怀?如何能悟得大道之真?」萧云忘借机向堂下一并训导。 伯云亭等也心有所得,皆大点其头。 萧云忘扫视了诸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把手递到了杨真脉上,他精修数百年的法力若灵泉奔腾,抽成丝茧,小心地探入杨真混沌未开的百窍。几经试探,法力一到丹田就泥牛入海,饶是萧云忘见多识广,也一头雾水。 「师父,怎样了?」伯云亭见师父收手,急急问道。 堂下萧清儿神色也颇有些紧张,杨真更是焦躁不安,彷佛一个在刑场上等候问斩的人犯。 「古怪,四年前初遇之时,并未有此异常。」萧云忘轩眉紧蹙,神思游走,突问道:「真儿,你可曾有过奇特遭遇?」 杨真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年前在山下昏迷后,一睡就是七天的情形,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 堂中众人听罢却是云里雾里。 「天佛寺的普济追一个妖魔到了昆仑山下,事情想必不简单。」凤岚定论道。 伯云亭恍然记起当日在那山头见到的古怪迹象,也说了出来。 「云顶山前一阵是有点动静,只是他们远在中土邛州东南,当与我昆仑没有瓜葛,这……」萧云忘沉吟片刻,断然道:「真儿的奇特状况当是与那日之遇合有关,不过我道门与天佛寺罕有往来,却是无从了解当日究竟。」 凤岚也把杨真叫过,把脉神察一番,半晌也无奈皱眉放弃。 萧云忘夫妇交换一个眼色,都摇了摇头。 伯云亭和萧清儿两人见状皆一脸黯然,冷锋与萧月儿却是各有其趣,一冷一嘲。 道门讲究性命双修,初入门径,不得勾通天地本源之力,只能以本体炼气养元固本,直到与天同息,步入先天境界,才算踏入门坎。 而对大多世俗人来说,第一道门墙却是高不可攀的关隘,有潜质修入先天境界的人万中无一,若是倒在第一关,定然修道终身无望。 杨真看着师父和师娘的神情,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目光转动却撞见堂下萧月儿漫不经心的嘲弄笑容,他的心不由一阵抽搐,那日她的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脑际,顿时万念俱灰,全身空荡荡的,浑不着力。 我真的是个废物吗? 遣回山下…… 也许,我命该如此吧? 就在杨真自怨自艾之时,萧云忘突然站了起来,目光却是看向门庭外方虚空,凤岚也跟着站了起来。 「紫霆师兄到访,小弟顿感蓬荜生辉。」清朗的声音遥遥传了出去。 「师弟果然不凡。」来人欣然回应。 余音未了,萧云忘的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堂内。 接着,凤岚领着众弟子也跟了出去,只有杨真一个人茫然孤立玉霄楼心。 ※※※ 玉霄池,山门前。 一位滚金紫袍道人,悠然落下了照壁前,山门下。 萧云忘夫妇率领众弟子静候在山前。 来人身形魁梧,高冠蛾髻,面如重枣,鼻直口方,美髯长须,手捧一方尺长玄牌,与萧云忘相互凝视片刻,大步流星走上了云台。 「师兄难得走动,今日大驾光临玉霄峰,想来是有要事?」萧云忘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掌律令上。 「确是有为而来啊。」紫霆真人目扫全场诸人。 萧云忘夫妇愕然以对。 「紫脸师伯好。」萧月儿依着姐姐上前笑嘻嘻道。 「是月儿吧,昆仑上下就数妳最调皮,呵呵。」紫霆真人眼睛一瞇,抚须笑道。 这时,伯云亭等人纷纷上前见礼。 「云忘这几个弟子可都是英才啊,比师兄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家伙强甚百倍。」紫霆真人捻须感慨道。 「师兄门下不是有个楚姓弟子,私下里的声名可直追于云忘当年啊。」凤岚笑道。 紫霆真人颔首,笑而不答。 「师兄,请。」萧云忘退开一步。 「师弟神光内敛,头顶三花,五气升龙,只怕已达虚极之境,哈。」紫霆真人大袖内收,掩去玄牌,锐利的虎目又转向一旁的凤岚,定了定,道:「凤师妹风采更胜从前,你们夫妇可是羡煞全昆仑哪。」 「师兄说笑了。」凤岚玉脸微红,退开一旁,也擅袖作出恭请之势。 紫霆真人也不客气,上前与萧云忘并肩而行,绕过照壁,步向校场方向。 「云忘,听说你最近下山收了个弟子?」 「这,师兄也听说了?」 萧云忘夫妇顿然明了这太昊峰身居昆仑派掌律一职的真人,所为何来。 ※※※ 玉霄楼内,诸人分宾坐下。 堂中目光聚集在堂下跪伏的杨真身上。 「既是如此,师弟将其遣返下山,掌律堂一切自有老夫担待,如何?」紫霆真人提议道。 萧云忘却自顾着站了起来,背负双手,仰首望天,久久不说话。 「敢问师兄的消息从何而来?」退居堂下右首的凤岚神情冷淡道。 「凤师妹,昆仑的遴选规矩是三千多年前的开山祖师定下的。这万青谷一来可避免良莠不齐,排除奸细;二来可公允满足各枝同宗;三来,也可磨砺年轻弟子的心性。」紫霆真人耐心解释道。 「月儿知道是谁。」堂下萧月儿瞅了杨真一眼,道:「是法宗陆乾坤那个小子,可恶……」 「不管怎样,师弟这回是触犯了宗制律令,我们虽是同宗同脉,却也无从徇私。」紫霆真人声若洪钟,话意坚决。 堂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杨真突然行尸走肉一般站了起来,「扑通!」直直跪倒在萧云忘身前,道:「弟子无用,辜负了师父厚望,今生无缘仙道,弟子无怨无悔,只盼来世能再续前缘。」说完,他连叩九头,接着起身,默然走到大师兄伯云亭面前,道:「请伯大哥送杨真一程。」 「师弟!」伯云亭突地站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他甚为喜爱这个聪慧的小师弟,且这小师弟多灾多难的身世,让人倍加怜惜。乍见如此情形,他心中断断无法接受。 堂上诸人大感突然,却又说不出话来。 伯云亭上前一把扶住杨真,用力抓住他瘦弱的臂膀,看向师父,却见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再看向杨真日渐坚毅的脸庞、红润的眼眶,喉中哽塞难言,一时僵立在了原地。 堂中落针可闻。 「爹……」萧清儿悄然站了起来。 「此子秉性不错,送回山下未尝不是福气。天道虽好,可自古却有多少人能走到最后呢?」紫霆真人轻咳一声,叹息道。 「天道,天道……」萧云忘口中轻念,忽然旋风一般转过身来,一手指天,向紫霆真人铿锵道:「天道就是逆天之道,此子上山就是缘,纵然与道不合,萧某逆他一回天又且如何?!」 「师父……」伯云亭声音轻颤,不能置信地看着意态飞扬的萧云忘。 紫霆真人最是清楚这同脉师弟的脾性,随性而固执,一旦有所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下站起了身,道:「师弟,既是如此,须有一个两全之策,你也不想师兄这个掌律真人作难吧?」 萧云忘拉过杨真,盯着他果决道:「为师送你到万青谷,若你五年内修为登堂入室,即正式归宗。如果五年不行,你就不用回来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可愿意?」 本心若死灰的杨真闻言,彷佛又打开了一线天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了一眼一旁目含鼓励的大师兄,回首拼命点头。 紫霆真人抚掌笑道:「如此师兄也好交代,不然法宗的一些老家伙怕会跟我卯上,不与罢休。」说罢告辞离去。 堂前剩下一干送行的玉霄峰诸人,气氛沉郁。 「小师弟,你可要加油哟,你还欠师姐一个小木人呢。」萧清儿微笑着向被围在众人中间的杨真鼓励道。 「师姐,我一定会回来!」杨真含泪信誓旦旦道。 「云亭,你送真儿去万青谷吧,多带些培元丹。」萧云忘摆摆手,叹息道。 伯云亭躬身领命。 「等等。」萧云忘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杨真道:「你的状况这样下去,十年也不够用。」 「爹,你想想办法嘛。」萧清儿一旁娇嗔道。 萧云忘在堂中来回踱步,徐徐道:「昆仑派作为上古玄宗直系,心法经过数千年演化,去掉了很多冗余,也失掉了不少精华。当今道门心法莫不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四个阶段入手,循序渐进,然而少有人知的是,上古心法却有直接炼神抵虚之道,事实上一些天赋异秉的妖族天生能沟通天地之力,拥有神通,与此心法不谋而合。」 堂中所有人竖耳倾听,连凤岚都不例外。 「真儿不能炼气、养气,自然无从上体天心,悟得先天真境,更不能引气入体,达到天地同归的神冥之境。那不若直接炼神,只是这条道路却是无比艰难,凶险莫匹,等若是幼童操持巨象之力……为师偶得一卷截神道残篇,或对你略有帮助。」 萧云忘说着,到了杨真当前,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牒,通体碧绿晶莹,圆润光滑,上有金文古咒。 「云忘,你急胡涂了?」一旁被萧月儿姐妹拥立的凤岚讶道。 萧云忘顿时恍然,苦笑一番,凝神探察玉牒片刻,突然一指点上了杨真的印堂正中,一道白芒闪过,他收回了手。 杨真恍惚间,彷佛脑子里多了许多经文口诀,顿知这就是师兄说过的神识传心之术。 「这炼神截道,倒与佛门明心见性、一切自足颇有几分相近之处,不假外求于物,自成天地,也算异曲同工。」萧云忘油然道。 「如此说来,佛门心法比道门心法更见艰深?」抱臂孤立一边的冷锋突然问道。 凤岚轻哼了一声,代答道:「天佛寺张口闭口唯心唯我,只求自性,摒绝七情六欲,与道门背道而驰,修的还是人吗?」 伯云亭看了一眼带着古怪笑容的师父,讨好道:「师父师娘夫妻恩爱,共求天道,将来说不得还要到天界作一对神仙眷侣,仙凡共羡啊。」此番杨真境遇有了转机,他心情大好,竟开起了一向比师父更有积威的师娘玩笑。 此言一出,堂中人人瞠目。 凤岚凤目生威,怒瞪着伯云亭,伸手欲打,伯云亭作了个苦脸,慌忙躲了开去,萧月儿立时跟着起哄,堂中笑闹成一片。 萧云忘却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微笑着看着爱妻,凤岚与他温情脉脉的目光一触,脸上登时腾起一片红霞,两人间别有一番旖旎。 一旁的杨真却是木然而立,魂飞天外,不知所想。 他心里万分不舍玉霄峰这个家,此行一去,也不知是否能够再回来,心中怅然。 人的命运总像浮萍一般,身不由己,永远不知下一刻会飘到哪儿。 第六章 万青谷 昆仑仙府,万青谷。 在上古奇阵--弥天仙阵的掩隐下,昆仑七十二仙峰散布在昆仑山中部方圆数百里山脉中,吞云吐雾,不为凡俗所见。 而在茫茫无际的摩云巨峰群之下,有无数深涧幽谷纵横交错在一起,上见青天一线,下见幽冥巍巍。 仙府最北端,有一条巨大的峡谷。谷内两峡陡峭,古木参天,乱石荆蔓当道,溪涧四起,常年雾霭罩天。此外,大大有名的登仙峰就在峡谷南端尽头,为峡谷所包夹。 这条峡谷至开辟以来,就成了昆仑派遴选修真弟子的入门聚居地,这里是无数昆仑弟子又爱又恨的地方。爱,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真正的登仙之道,从山外进入此地的凡夫俗子,大有机会一跃龙门成为真正的仙家弟子;恨,是因为这里充满血泪的生活经历和修炼历程。 这就是昆仑根基所在--万青谷。 在万青谷中段一片摩崖下,有大片丘野林地,几条溪流从密林中逶迤川流而过,崖下高地上有一座依山而成山院,四周疏林间隙有大片苗圃园地。奇特的是山院后方的悬崖峭壁上,有着大大小小无数洞穴,排列奇巧,形同蜂巢一般,至高达十丈,长达一里之遥,蔚为壮观,这里就是万青谷最为有名的万巢穴。 这日,一道剑光从天外而来,直落万青院前广场上。 剑光收起,现出两人,正是伯云亭与杨真师兄弟俩。 杨真嗅着湿重而清冽的气息,跟在师兄后面,一边张望着四方,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 抬头望天是青蒙蒙的一片,遥望远方涧深谷幽,耳中隐有淙淙水流声,远处山林羊肠小道上,陆续有一些灰衣弟子往山崖方向奔跑着。 两人踏上坑洼滑腻、风蚀严重的青石阶,迎面是侍立主殿万青堂前的两名道童,伯云亭请出道宗门人令牌,领着杨真入了殿。 万青谷主事是一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在世俗看来是入土年纪的老道,居中跌坐在堂前,斜靠在案前,双目半开半阖,似在假寐一般。除了他之外,殿内还有几名手挽拂尘的执事道人,在侧旁文案上整理卷宗,悠闲而不怠。 伯云亭领着杨真直上堂前,顿首道:「玉霄峰弟子伯云亭,拜见紫丞真人。」 那堂上的老道头也不抬,道:「是萧云忘门下?」 伯云亭容色一正,朗声一揖道:「家师让弟子代为向紫丞师伯问好。」 紫丞真人缓缓抬起一张圆颐枯槁的老脸,额上松纹微不可察地一颤,浑浊的三角眼瞇成一线,正首打量了他片刻,漠然点头,突然道:「你师父,还有……凤岚仙子都还好?」 伯云亭微一讶异,微笑道:「托福,一切都好。」当下交代了来意。 紫丞真人眸光深幽,凝思片刻,叫过一个执事道人,吩咐下去,遂袖手不再过问,复又闭目养起神来。 那执事道人一一细问,伯云亭应答,登册在案后,在侧旁库架取来一个带索竹牌,交到了杨真手中。 人字干组十八号,杨真手执竹牌,一看之下,有些茫然。 那执事道人淡淡道:「这是你的腰牌,离谷之前,都不可离身。」 杨真看了他腰间的玉牌一眼,有样学样的挂在了腰带上,那人一笑置之。 伯云亭见诸事已了,拉上杨真的手,殷殷道:「师弟,你安心在此修行,大师兄会抽空来看你的。」 杨真见一旁的执事开始催促,使劲点了点头。 伯云亭又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去。 杨真望着堂外消失的宽厚背影,心中无限失落。 他又得习惯一个人的存在了。 「拿着。」那执事将一册书简重重地丢在杨真手中。 「这是什么?」杨真始翻开就明白了。 「一天内,背诵完,就可以正式开始万青谷修行。」 「一天?」 一刻钟光景后,杨真就递还了那册多达百条,有千余字的山谷规条律令,在堂中诸人的惊讶中完成了万青谷入门功课,连紫丞真人都特意地打量了他一眼。 一名执事道人的领着他穿过中庭,在后院库房领取了一套床褥和餐具,从大开的偏门进入一片开阔坡地,万巢穴就在眼前,崖上入目是就密密麻麻的洞穴,上面爬满了粗大的藤蔓。此时,正有不少弟子山壁上下来回飞跃,也有施展壁虎功借山壁缝隙、突岩攀爬上下,顺着行进路径,杨真发现这些人都是往山谷南面方向来回。 他们在干什么? 与伯云亭事前对他的交代一印证,杨真顷刻明白了缘故。 万青谷入门弟子按修为分天、地、人三字堂,且堂也分组,修为越高,所住洞穴越高。其中天字堂的人大多都是接近和突破了先天胎息境界的弟子,大有正式进入昆仑派的机缘。 杨真始入门,自然是人字堂,他的居处就在底层开掘的洞穴内,穴高有近丈,深入两丈,除了两张对着穴口的石榻,空无一物。 那执事再行吩咐几句,就径直离去。 躺在刚铺好的石榻上,瞥了眼对面另一张早就铺上被褥的榻子,再看看穴口垂下的杂乱藤蔓,杨真心潮起伏,很快一阵疲累袭来,昏昏睡了过去。 ※※※ 一阵剧烈的摇晃,杨真突然从梦中醒转,缓缓睁眼一看,隐约却是一张瘦尖的笑脸。 「怎么睡的比猪还死啊,叫都叫不动。」 「你是谁?」 偌大嗓门吼的杨真耳鼓嗡嗡作响,他直起了身子,却见一个卷发青年正猴子一般蹲在榻沿上,支着下巴看着他,神情颇为有趣。 「我叫乐天,你叫什么?」 不等杨真说话,这人又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我比你早来一月,现在起三年,咱们都要在一个窝里了,喔,你叫什么?」 「杨真……」 杨真坐了起来,却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凝神打量这人,长的一副好眉好脸,就是有几分轻浮油滑之色,以前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类人,但此刻却觉得有几分亲切,主动道:「我虚岁十四,师兄多大了?」 「我?」乐天掰起指头,掐算了算,道:「上山大约三十多年了,应该有五十了吧!」 「五十?」杨真脑门一阵嗡嗡乱响,这人怎么看也只有二十出头呀?忽又想到知晓大师兄有两个甲子的年龄时候的震惊,顿时释然,旋又奇道:「乐师兄这等修为,怎还会在这万青谷?」 乐天朝天翻了个白眼,伸个懒腰,蹦下了石榻,一个团身缩回自己的窝里,长吁短叹道:「我这是二进宫了。」 杨真一脸不解,只听他又道:「我是丹阳峰紫干真人门下,被禁功流放到了这里,整天跟一群山猴子满山爬真要命,你呢,你又是哪儿来的?」 「玉霄峰。」杨真顿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乐天登时直起了身,那双贼溜溜的大眼转了一转,奇道:「你也被流放了?你做了什么?」 杨真不知如何开口,摇了摇头,躺下不再说话。 「当--」一阵苍悠的钟声传来。 「吃饭了。」乐天一个跟头蹦了起来,见杨真不动,赶紧催促。 「你去吧,我不饿。」杨真懒懒地应道。 「走吧,师兄我可是有金丹期修为,现在全身修为被禁锢了,一天还得吃两顿饭才成。」乐天一把就拽起杨真,强行把他拖了出去。 ※※※ 万青院**巨大的膳堂内,数十张食桌摆放的整整齐齐,黑压压的人流来往,怕不有好几百人,皆是清一色灰袍弟子。奇怪的是大多数人皆一身疲惫,拖着脚走路,有气无力的模样。 寥寥几盏铜台油灯挂在四壁,把堂内映的昏黄一片。 偌大的厅内静悄悄一片,只有碗箸桌椅碰撞声。 杨真顺着人流,跟在乐天后面,在膳窗前领取了食物,拣了角落一块空桌落座。 「怎么,不习惯?」乐天凑近在杨真耳边低声道。 「好多人。」杨真也低声道。 「我是说这个。」乐天指了指碗里的馒头,又指了指碟里的青菜,旋又作了个难以下咽的表情,让杨真忍俊不禁。 「还好。」杨真抓起一个馒头默默嚼了起来。 「别看这里人多,能最终留下的不会超过半成。」乐天又低声道。 杨真口里鼓囊着,看着堂内大抵同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呆住了。 「半途受不住被遣返的占三成,五年内无望突破先天门径被赶出山的占五成。」乐天又说出了让杨真更为震撼的话。 沉默了好一阵,杨真突然问道:「还有一成半呢?」 乐天嗤道:「多半收作了道童,干火功打杂,也有一些练功出了意外……」 「意外?」杨真不解。 乐天冷冷一笑,道:「练功走火,变成残废痴傻,登仙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哪年没有?」 杨真顿时手足冰冷,心中沉甸甸的,彷佛压了一块大石,喘不气来。 「肃静!」 膳堂前,一名监事道人微弱但尖锐的声音刺入杨真两人耳中,两人赶紧埋头吞食,不再说话。 就在晚膳结束前,一阵铜铃声响,一名执事站到了堂前,昭告着什么。 杨真心神恍惚,未曾留意,却见膳堂内几乎所有人同声欢呼起来,鼓掌拍桌子,弹冠相庆,喧闹翻天。 本一个个死气沉沉地埋头咽食,转瞬变的龙精虎猛,令人咋舌不已。 「怎么了?」杨真一脸疑问,大声冲拼命拍桌子的乐天嚷道。 「又要围猎了,有肉吃了。」乐天大声在杨真耳边吼道。 杨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发觉无法融入眼前喧闹的人群中。 又一阵铜铃声响,膳堂迅即静谧下来,众多弟子很快陆续散去。 晚课时辰到了。 回到穴居,乐天安静了半个时辰,打了会坐,又耐不住找上了正在打坐冥思的杨真,两人就这么闲言碎语了半宿,最后各自困乏睡去。 杨真在万青谷的头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 翌日破晓,金钟响彻山谷。 杨真迷迷糊糊中被叫醒,被乐天拖了出去。 穴外,天始蒙蒙,大雾弥漫,陆续不少人从山崖上飞身、攀爬落下。 万青院早课同样设天、地、人知事三堂,杨真就在中庭人字堂听讲经道人讲经授学。与杨真在一起听堂的约有百来人,堂内唯有讲经道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乐天乃禁修入室弟子,本无须听课,却自愿陪同他一起前往。他此刻倚在堂内后角睁着眼睛发呆,与一旁端坐竖耳的杨真各异其趣。 道学讲经并无甚新意,在玉霄峰这些基本功课他早早就完成了,如今融会领悟师父留给他的炼神心诀才是首要。 晦涩玄奥的口诀在杨真脑中一一流淌而过,他很快发现,果如师父所讲,彷若一个婴孩儿本该先学走路,他却要一开始就行飞奔跑跳。 丹田无法养气成氲,精、气入道无缘,却还有炼神一路。 所谓神,即人生而有之的性灵之光,炼神即是壮大精炼神魄,以能更好的沟通天地元气,洗伐元灵和肉体五脏六腑,开拓内蕴天地,最终内外天地合一,成就金丹大道。 这是飞跃式的修炼,直接以后天之身,炼金光大道。 师父,师兄,我真的能作到吗? 杨真深深地怀疑。 一个时辰后,天放大亮。 杨真开始了登仙之路,此刻正在往万青谷南端的登天峰的途中跋涉,沿路乱石横生,荆蔓山林遍布,山路崎岖,时而涉溪过水,时而翻山爬坡。 沿路半里就有一个巨石柱引路,一路衔前接后,令人不虞在这长数十里、宽数里的莽莽深谷中迷路,杨真紧紧跟在乐天身后,他们前后还有不少人同行。 前方有一座笔直的插云青峰在云霭中隐现。 这是三堂各组弟子每日必修的体炼,也是最难的一关。 两个时辰后,杨真一行前后抵达了登仙峰脚下。 举目望天,巍峨雄壮的山体缭绕在云烟中,一眼看不到尽头,壮美的让人呼吸顿止。这是一座近乎浑圆的古怪通天柱,万难置信此乃自然造化之功。从峡谷内的山脚起,登天山径盘旋而上,满山爬满了青丝蔓藤,彷佛一棵支撑天地的擎天巨木。 一行人纷纷歇倒在天梯柱坊前宽大的石阶上,东倒西歪成一大片。 登仙路前那两座高怕有五丈的巨碑上,各有一道古朴碑文:「天人共泰,物我同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嘿,你看着比师兄瘦不少,怎体力这么好?」乐天倒在梯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杨真嘿嘿一笑,他自从在河阳镇一觉七日醒来后,身子力气彷佛涨了百倍,虽依旧凡体肉身,却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尽管这对修道没有半分帮助。 此刻他虽有些气喘,却是依旧通泰有力,对即将开始的真正登仙路,有几分信心。 「师父太狠了,禁锢了我一身修为,把我打到了后天通关阶,存心要我的命啊。」乐天唉声叹气道。 「你只须挨过三年,就可重新作回昆仑弟子,可我五年后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现在半分修为也没有……」杨真黯然道。 「知道这条登仙路还有个名字叫什么吗?」乐天故意岔开道。 「黄泉路。」一旁同行赶来几名干组弟子同声代答道。 「山高,路陡,总还有路啊?」杨真抬头又看了一眼,虽很是心惧,但也不认为会要了命。 乐天与那几人同是嗤之以鼻,让杨真浑然摸不着头脑。 在一处弯道石阶上,有一座凉亭,三名万青谷监事道人在内守候着,其中一名挨个收取路过的弟子身分腰牌,另一个发放藤甲。此牌将在山巅发还,若是拿不到在半途下山,等着的将是最严厉的禁闭,谷中一切行动都要与身分腰牌相关,膳堂和听堂也不例外。 轮到乐天两人,递上竹牌后,分别领了件护心藤甲。杨真入手猛一沉,一件心甲竟有如斯沉重,大是古怪,他翻转一看,心窝部位有一道蛇行笔划的朱色咒符印记,这是法术得来吗? 「天字堂,十八道。」 「为什么我只有一道?」 杨真见跟后一人却领的不一样,不解地问向那名监事道人。 「你刚入门,背上十八道沉金符你上得了山吗?」那名监事淡淡道。 乐天披好后,一把拽住杨真就要走,却听他道:「我也要背十八道。」在他想来背的愈多对修行愈好。 乐天和那几名相熟的弟子一同拉住他,连打眼色。 那三名监事都露出好笑的神情,其中一名笑道:「不妨让他一试。」 「砰!」杨真刚接过藤甲,连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吃了个狗啃屎,险些砸了脚头。 「换个十道的。」杨真一骨碌爬了起来,看着周围嘲笑的人群不服道。 十道他同样失败了,最后换了个三道的勉强能负身,乐天多少明白他的念头,在劝解无果后,只好由得他去。 这一耽搁,前头已经有百多人上去了,杨真和乐天,还有那刚认识的几人一起上路。 攀登在越来越陡峭的盘山石阶上,倏忽已经绕了几圈,万青谷已然不见,云气渐渐浮现身周、脚下。 看着上方那渐渐拉开的人蛇,领头的乐天忽回头道:「快些,不然这回围猎机会又只能让给天字堂的人占尽了。」 其中一人吃力的摇头道:「我们人字号是不行的,能赶回去喝口肉汤就不错了。」他们这一批是入山一年的人字堂新人,大多不过炉照火候,比杨真的状况强不了多少。 杨真根本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步履沉重地跟在几人后面,渐渐有被拉下的趋势,他根本不敢看向两步宽的山路外,那是深深的悬崖,一失足定然没命。 从出生到如今,是头一遭爬这等险恶之地,若不是有人伴同,怕早就顿足不前了。 他算是明白了,这登仙之道,光是多施加了法术的藤甲不说,爬在这般陡峭险峻的山路,心志涣散,累也快上了几分。 果然是不二锤炼法门,他心中如是想。 呼吸着愈加寒冷的山风,脚下打颤,手上已被山藤割出道道血痕,他只能不住地在心里打气,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不可以让师父他们失望,不可以让师姐小看。 「杨小子,加劲啊。」乐天尽管封了一身修为,但根基还在,时间一长,他的优势就出来了,忽见驻足又道:「你们看这登仙峰和万青谷合在一起像什么?」 杨真等人趁机瘫在峭壁上,随手抓住一跟山蔓,喘息两口气。 乐天待一个追上的弟子错身而过后,这才凑过挤眉弄眼道:「这山就是阳根,这万青谷就是那个、那个啦,合在一起就是天地交泰,这脚下就叫合欢道。」说着指了指下面。 一行无不以诧异的目光看着乐天,待他快发毛了,才同声大笑。 杨真常居市井,自然知晓这家伙在说什么,当即笑道:「我有点明白乐师兄被罚到这山谷来的原因了。」 一行这才知道乐天并非新人,都闹着追问。 「走了。」乐天大喝一声,快步冲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通过一道关隘后,杨真和乐天总算到了半山。 早前跟杨真一行的几人,早就抛下了他们,径直冲前了,只有乐天一个人留下来陪他。 此刻太阳已高挂中天,他们身外是满天云霞和万丈深渊,凛冽的寒风一阵阵贴身刮来,衣袂拂舞,苍翠粗大的山藤簌簌抖动。 「我,我真的不行了,你先走。」杨真上气不接下气地趴倒在地,一脸铁青,嘴皮子发抖,两腿已快失去了知觉。 已跟杨真拉下十多步的乐天,突然又转了回来,他有真力可调息,气脉悠长,此刻也是一身酸软难当。 「我跟你换藤甲,怎样?」 杨真瞧着乐天俊秀的脸上苍白一片,比他强不上多少,摇头拒绝道:「这点苦都受不了,我不如明天就下山。」 「别逞强了,下山时候更难,你这样就是能上山顶,也下不去了。」乐天伸手就要替他换下。 杨真看他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心下感动莫名,却是不想一再拖累他了,再想起大师兄的话:无论多苦多难,一定要坚持下去。 当下一口回绝道:「你先走,不要管我。」 乐天见他一脸坚毅,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回身加速,快步冲了上去,很快变成小黑点一个。 杨真默起坐息心诀,平缓呼吸,复又起身一步一步挪动,开始艰难的征程。 半个时辰后,已经有天字堂弟子返回了。 而杨真距离登仙峰之巅,还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心力,浑身又僵又麻,脚下哆嗦的厉害,手脚都已不听使唤。 身边无所依靠,前路后路皆无止境,青山绝壁和如刃寒流也不住的鞭苔着他的神智。 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怕随时会摔下山去,下场可想而知。 脱掉法力加持的藤甲? 这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左右摇摆之际,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又一个人下山了,擦身错过之时,那人丢了一个似曾相识眼神给他。 杨真恍惚间从那眼神中读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一种就叫怜悯,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涌上心头,咬紧牙龈,连挪带爬,又一步步向上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中,身边路过了很多人,也曾有人对他说过话,但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爬上去。 风在呼啸,心在不甘地咆哮,手足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即将陷入昏迷之时,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他,一股暖流涌入身体,待醒觉看来,却是回程的乐天。 「你不要命了?」 杨真斜躺在山道上,看着眼前这张焦急的脸,僵硬地笑了一笑,艰难吐出一句:「不要管我……你下山吧。」 「我跟你换甲。」 「不换。」 乐天瑟缩了一下身子,不由分说伸手就要脱掉杨真身上的藤甲,却给一双倔强的眼神阻止了。 两人僵持片刻,乐天突然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玉瓶,抖了抖,径直往杨真嘴里强行塞了粒丹丸进去,接着叹息一声,挪动脚步,蹒跚着下山行去。 第七章 炼神 金乌西返,登仙峰沐浴在暮色中。 登仙路尽头渐渐开阔的石阶上,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是半截身子。 在日落前,凭借神奇的药力,杨真眼前豁然开朗,入目天地壮丽而灿烂,时光瞬间好似都停止了。 终于爬上了登仙峰!他在心中大喊,欣喜若狂至难以形容。 这是一个足有方圆半里的云坪,一片片晚霞徐徐飘动其上,间中有几棵苍翠老松,一轮红日彷佛就在西方山崖外悬挂。 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阵连滚带爬翻滚了上去。 一股深深的疲累袭来,趴在满是碧藓的青岩上,再也不想动弹。 而他眼前一花,出现一双云屐,缓缓抬头一看,却是山下见过的一个老道,正摆着一张臭脸盯着他看。 「小家伙,再迟片刻,老夫就不等你了。」 「前辈……」 老道将一只竹牌扔在他面前,淡然道:「你可能下山?」 杨真竭力伸手抓过近在咫尺的竹牌,浑身一阵颤抖,手不由哆嗦起来,休说让他下山,再走上几步怕也是无能为力,不禁茫然看向老道。 「这才刚开始,凡事要循序渐进,看在你受三道沉金符的分上,老夫破例送你一程,起!」 只听一声乍喝,杨真感觉自己就飞了起来,眼前雾蒙蒙一片,风声急骤,渐渐失去了知觉。 ※※※ 杨真再度醒来,眼前昏黄一片,在穴内。 「醒来啦,再不醒,乐师兄我就要喊人了。」 乐天爽朗的笑声和脸庞一起出现,杨真动了动,一身酸痛难当,勉力爬了起来,倚壁木然而坐,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 杨真举起血痂遍布的双手看了看,突然道:「乐师兄,你为什么要修道?」 原本闷着一张苦瓜脸的乐天,顿时来了兴致,在穴内来回走了走,比手划脚地列举道:「当然是长生,有了无尽的生命,可以做好多事,上天下地,吃所有好吃的,玩所有好玩的……」 杨真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乐天忽长叹一声,有些苍白的面上露出沉缅之色,自嘲道:「当年我流落街头,跟人混吃骗喝,偶然撞上一个老道,说是供我吃,供我睡,这样我就给他骗上山了。」 「那你后悔吗?」 「后悔?光是又热又燥的丹房就熬了十多年,闷是闷了点,但很充实,觉得人活的很有盼头,比山下有一顿没一顿强多了,哈。」 杨真陪着一笑,认真道:「我小时候就想跟爹学作一个天下最好的木匠。」 「木匠?」乐天张大了嘴,笑笑,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忽高声嚷道:「我知道了,我要作比师父更了不起炼丹大师,一代丹道宗师,哈哈。」说着恍若顿悟一般喜不自禁,从榻上跳到穴口,又蹿回来,那劲头跟一个如获至宝的小孩子一般。 「那你呢,跟你那个大名鼎鼎的师父一样作个人人向往的剑仙高手?」 「我?」杨真自问了一声,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却是茫然一片。「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只能好好修行,只盼能留在昆仑山。」 乐天上前抓住他双肩,信誓旦旦道:「相信我,你一定能行的,乐师兄等着和你一起御剑九天呢,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杨真看着那双真挚的眼睛,感动地点了点头,忍不住道:「乐师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乐天退了开去,坐回到自己榻上,看了杨真半晌,埋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和你一见投缘吧……其实,我跟你是同命人……」 「同命人?」 「当年我入万青谷只抱着混吃混喝的想法过日子,压根儿没想成什么仙,五年过去了,一事无成,待要被赶出山的时候,我才醒悟过来,苦苦哀求下,当初带我上山的老道跟万青谷主事求情,我才多留了三年……」 杨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穴内突然沉寂了下来。 「我的宝丹怎样?」乐天神秘兮兮道。 「你的宝丹?」杨真一愣,登时醒悟过来,道:「多亏了你那宝丹,不然我根本爬不到山顶。」 「那可是乐师兄我亲手炼的大力丹,有着壮阳、辟谷、生精之效,师父都夸我别出枢机呢。」乐天咧嘴一乐,得意洋洋道。 「大力……丹?」杨真反复念叨,看着乐天的眼神有些异样起来。 「壮阳,伐秽气,炼纯阳之体,此阳非彼阳也,嘿。」乐天一本正经道。 「乐师兄,你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杨真狐疑道。 「嘘!」乐天往外瞧过一眼,鬼祟着凑近道:「乐师兄上山前,常年跟一个跑江湖的郎中卖点大力、金枪之类的药丸,讨活路嘛,嘿。」 「喔--」杨真抛了一个了然的暧昧神情,笑道:「乐师兄如今拜在丹阳宗门下,也算是入了本行,嘿。」 两人再打量彼此,目光顿然有了几分不同。 「哦,差点忘了。」乐天忽然想到了什么,取过床尾的膳盒,从中端过一只碟子,内竟有一条酱红色的肉排。「这可是师兄昨天拼命抢来的。」 「谢谢师兄……」杨真眼红红地接过,小心嗅了一口,道:「好香,可惜是凉的。」 「凉的?好办。」乐天身上摸索一阵,捏了一张黄色纸符出来,贴在肉排上,将碟子搁在石榻上,手指比画两下,「呼哧--」一道尺高的赤红火焰燃起,转眼孳孳肉汁声和油香味儿传了出来。 半晌,火焰渐渐熄灭,乐天凑过一看,挠头尴尬道:「好像焦了。」 杨真取过箸子往碟里拔了一拔,一滩炭灰散了开来。 两人俱是一窒,良久,开怀大笑了出来。 「没事,下回师弟一定自己努力。」 「你好好休息,明儿你可别再……」 「知道了,乐师兄。」 「还有……」原本躺下的乐天又坐了起来,冲杨真作了个鬼脸,笑道:「不要老哭丧着一张脸,会影响师兄好心情的。」 「……」杨真愕然,旋即摸头干笑不止。 「做人要乐观向上,一切向前看,师兄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乐天见孺子可教,顿时又来了兴致,反转了个身,絮絮叨叨个没完。 杨真就在乐天的纷扰中,开始了一日之晚修。 ※※※ 时光悠悠过了三年。 「气死我了,这十八关元锁也太厉害了,连真火都放不出,我乐天可是五行火德之身,我就不信邪了。」乐天好生一阵运功,闹的一脸彤红。 正值早课时光,乐天禁满三年即将获得自由,正拼命运功解除师父下的禁制。 而此刻,杨真也在冥修入定,心兮混沌,紫府神游之中。 在他识海混沌天地之中,神念拼命地追逐着一道圆陀陀、光灼灼,形似月轮,不住聚而复散、散而复聚的性光,这正是那炼神之法门。 入万青谷半年后,不住地提升磨练下,他那奇特的体质益发明显,藤甲负上三道沉金符也能自如的上下登仙峰。 只是那截神道却始终不得要领,谁知在一次倦怠欲死之时,竟然成功入定。那一刻神智脱离了麻木的躯壳,本命灵光显出本相,阴识和阳识相互纠结在一起,在一个无尽的天地中畅游,进行着独特而别开生面的修炼,自此才算真正初入门径。 无奈的是,每当身心极倦之时,方能入定修炼截神道。为此,他必须不住挑战自己的潜力极致。 故而,不住提升潜能的他,在三年后的今天,已可负上了八道沉金符,可比地字堂的弟子。而他原本清瘦的身子骨,不仅足足壮实了一大圈,更是拔高了一头。 眉目间,渐渐有了几分成人之象,已是一个气宇不凡的少年郎。 唯一遗憾的是,炼气之时,依旧不能养气成炉。不过,杨真却日渐感觉到了人身之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浩瀚天地。 连声滚雷一般的霹雳炸响,将深沉入定的杨真惊醒了过来,入目却见一个浑身是赤红火光的怪人,正哇哇乱吼乱叫,在穴内上跳下蹿不止。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乐师兄……你怎么了?」 陷入狂喜中的乐天,并未注意到杨真的呼叫,依旧我行我故。 杨真生怕榻上的被褥招上火头,心念一起,榻下顿时神乎其神地飞起三粒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悬浮在他眼下,又是一声风声呼啸,直击在那火人胸膛三大重穴而去。 受到重击后的火人浑若无事,却是渐渐清醒了过来,光焰缓缓敛去,露出一个神采飞扬的俊俏男子,圆脸尖下巴,雪肤透着淡淡的赤红,披散的黄褐卷发正纷散着垂下,古怪的是身上的衣衫竟然完好无损。 「杨师弟,师兄的禁锢解开了,可以回丹阳峰了。」 「恭喜师兄了。」 杨真当胸重重给了乐天几拳,乐天却一把将他抱住,又跳又叫,欢喜难抑。 良久,两人分开,欣喜过后,彼此却有几分黯然,三年相处下来,两人生成了深厚的情谊,胜似兄弟一般。 「我得走了,日后丹阳峰找我。」 「一定,你可得给我炼颗上好的仙丹,最好吞下就能飞升的那种,哈。」 乐天脸色一黑,变作苦瓜脸,道:「我丹阳宗开宗祖师爷都没这本事呢。」 杨真嘿嘿一笑,神色一凝,两人间相继飞起了一堆鹅卵石,大大小小足有十来颗,不住盘旋翻飞。 乐天目射奇光,道:「你修炼这个法门极其玄奥,以昆仑道法修行,驱物本是要辟谷期才能拥有的念能力。不过,你的丹田异状,你可有想过克服之道?」 杨真顿然泄气,十多个飞石半空一顿,哗啦啦落了一地,「嗒嗒!」四处弹跳不止。 乐天抱着膝盖蹲在榻头上,歪头苦思片刻,道:「即使你顿悟天心,达到引气入体的先天境界,也必须有化气归元的凝炼之法才成。人身奥秘无穷,其实未必需要遵循守旧,在一棵树上吊死……师兄我修行也不过是先行几步,只能为你提点这么多了。」 说罢,起身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万巢穴外,数十名万青谷弟子闻讯赶来,团团围住乐天,依依不舍地作别,场面几分欢喜,几分别愁。乐天生性开朗,在哪里都能与人打成一片,在万青谷的三年里,人缘好得不象话,连天字堂的弟子见了他也要乖乖叫声师兄。 「乐师兄可别忘了我啊。」 「放心,我师父若收弟子,一定带上你。」 「乐大哥,我会想你的。」 「师兄会炼好仙丹等你们的……」 乐天见时候差不多了,向人群外的杨真挥了挥手,飘空飞出,祭起了一柄火红的仙剑,在众人无比羡慕的目光中,人剑合一,高飞而起,剑光在万巢穴上方低低盘旋了好一阵,才破空远去。 望着飞上峡谷云空,快消逝的剑光,杨真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凌云壮志! 截神道初步修炼成功,令他信心百倍,眼前一片开阔,还有两年时间让他去超越自我。 几经磨难的他,心志愈坚,百折不挠,每日都一寸一息的进步着。 且,最近已隐有元气弥合之感,迈入先天境界或许只是时日问题。只是气脉大多混沌未开,丹田天堑,若要炼体成道,最终还是不可避免。 杨真脑子里灵光一闪,彷佛抓住了什么,深入一想,却捞了个空。 记得大师兄伯云亭来过几回,也曾带过师父的几句话,只是更加隐晦。 气神二宝,皆可颠倒;法门万千,始终如一。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另辟丹田? 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这个胆大妄为的念头令他猝然一惊。 黄庭乃精气神三宝中承元窍,以《截神道》意念力神降气窍,《原始天章》筑基篇为气脉周天循环,将周天炉鼎挪移到此地,会是怎样的结果? 这等若是将原始天章修炼逆转了回来,以神养元,培元固体,一通百通,杨真顿时欣喜若狂,深觉大有可能。 看着万巢穴外渐渐散去的人群,迫不及待地赶回居处,当即跌坐结印,决心一试。 神念内照,七经八脉,通体百窍一一内景炬现。 至虚极,守静笃,浑融入定。 有为无为之间,泥丸宫神气始出神府,直降中脉而下,通抵黄庭,熔炉自起,氤氲旋生,真元绵绵泊泊遁天章周天而行。以先天神气自上而下的真力无比精纯,在神念的催动下一路通关过窍,很快就生成一个上重楼小周天,周而复始,愈行愈壮,气脉舒张,窍穴萌动,鸿蒙大开。 虚冥中,杨真无惊无喜地旁观一切,突然一个更为胆大包天的想法涌了上来,人身百窍皆是元炉,有阴有阳,有大有小,万象皆有,为何不可都作为气海? 如此一来,可更快打开诸般重关,生出更多真元,百条小溪也能变大河,美好的前景彷佛已经在向他招手。 正所谓无知,所以无畏,人身五脏六腑与百脉息息相关,阴阳抱冲,混沌真一,牵一而动全身。若是贸然令气血逆转,颠倒阴阳,浑沦腑脏五行精气,经脉俱焚是小,如是疯狂之举,魂飞魄散也非不可能。 念及之间,泥丸宫再度天开,杨真苦修三年得来的神气一念化百念,一道化百道,强大的意念力竟在须臾间,以势如破竹之势冲破道道经脉重关,生死窍顿开,全身百脉豁然贯通。 自古以来无人逆向散念的修行之道,在意外中诞生。紫府神气以星宿造化之象在肉躯百窍扎根了下来,转瞬纷纷蕴成元气熔炉,百炉横生,个个不同,彷佛混沌破开,天地初成,一元始动,万息混沌,渐渐地一股古怪至极的灵谐气机通达整个肉躯。 紫府识海一阵虚荡荡,天机杳然,神念蓦然无垠扩散到天地间,又无垠塌缩至微,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自天外悄然罩下。 时光流逝,无始无终。 「轰!」 杨真只觉一道惊天霹雳在天灵轰下,无数电蛇肆意流淌四肢百骸,神灵彷佛飞上了云霄,后天之身与天地间那一层无形的壁障悄然破开了,亿万道先天精气从周身百窍甚至毛孔,无所不到地进袭而来。 口鼻呼吸渐微,至断绝,先天胎息境界就这般不期而来。 然而,神府主宰化整为零,无数天心同开,无穷无尽天地元气源源不绝地八方涌来,却无所适从,万千道元气流迅即若脱缰野马一般横冲直撞,浑体气脉和窍穴充气球一般膨胀伸张,肌肤竟若波浪一般翻涌不休,顿然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杨真此刻七窍流血,狰狞可怖,筋骨和肌肉的疼痛几欲令他发狂,眼看即将暴体而亡,下丹田一股奇异的力道若决堤之洪流席卷全身,霎时,所有元气迅速找到了去处。 同时,他也轰然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杨真的六识悠然回到了躯体。 悄然睁开了眼帘,入目却一朗,不由自主走出洞穴。 翠绿蔓藤披在身上,明亮的天光袭照全身,外间天地静谧而缓慢,微风始动,气流如织,天光迷离,都那么新鲜明艳,一切俱玄妙而动人。 这就是先天境界么? 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呢? 那疯魔一般的走火,灭顶的恐惧,记忆犹新,此刻,一切却彷佛不过是一场梦魇。念动内照,顿然迷失在一个奇异的天地中。 千百道微小的元气流,以紫府为枢纽,百窍为鼎炉,并行不悖地飞速川行百脉,无始无终,彷佛天上的星河一般轮回有序,形成一个玄奥无比的大周天真元力循环。 同时,入微可察的天地元气,悄然与内循环作着永恒不息的交换。 这心法与《截神道》又或《原始天章》竟全然不同,下丹田内景更让他大吃一惊。 奔涌的真元流在气海窍分流如织,吞噬如故,却是平缓而共律,彷佛会呼吸一般,神念欲深入,却生生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 无奈收回内念,眼前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灰袍老道。 「你可以转到天字堂了,恭喜你,小家伙。」 「真的?」 杨真陡然惊闻,如梦方醒,老道的话意味着自己大有机会留在昆仑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入定了十八天,你可知道?」 「十、十八天?」 杨真茫然点头,再回头看看,一层厚厚地灰土,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老夫乃昆仑道宗一元真人门下首徒,愿意收你作关门弟子,你可愿意?」 杨真一呆,恍然认出了这正是万青谷主事紫丞真人,这几年,几乎不曾见到过他。 紫丞说话间,佝偻的身子蓦然挺了笔直,彷佛长高了半头,松纹密布的瘦脸也光亮了许多,一双浑浊的眸子陡然晶亮无比,正一脸期待地盯着他。 「不,我有师父了。」 「萧云忘啊,老夫连收徒弟也争不过你,罢了,罢了。」 紫丞真人神色一黯,长叹一息,负手转身就走,片刻不留。 「前辈--」 「今日谷中植草种芝,没有功课,你自去吧。」 老道丢下一句话,荡袖走下山坡几步,蓦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冬去春来,已经是万物生长的时节了。 遥望远方苍翠的山林,杨真猛然醒觉。在狂喜之后,他的心绪平静至难以想象,心中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大师兄早日来接他回去。 可他知道,现在的他不过是刚踏入修真门坎,登堂入室也谈不上,且法术和剑技一窍不通,前面的路还很遥远。 一阵冷风吹来,隐约有一股血腥味儿入了鼻孔,这才发觉自己一身异味儿,左右无事,索性寻向不远林涧山溪而去。 只见一道人影,施展着极其拙劣的轻身功法,高低蹿落,跌跌撞撞,转眼栽入万巢穴下方的山林中。 ※※※ 是年立秋,正是收获的时节,万青谷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龙门大会。 昆仑派各宗各脉又将引入新一批入室弟子。这一天,万青谷所有弟子都停下了功课。 与惯例不同,今次大会之期悄悄提早了半月。 万青堂广场上,拉棚结彩,铺毯设席,各脉特遣真人列席在上,平日难得一见的万青谷主事紫丞真人领谷内一群执事亲自主持大会。 广场前坪地上,近百名天字堂弟子纵横几列,盘膝成阵,等候遴选。 今日将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刻,苦心煎熬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在队列末尾,杨真也入了围,半年前他三级跳,直接入了天字堂,三年不见长进的他一飞冲天,修为暴涨,已经是万青谷最出色的几名弟子之一。 广场外坪,地字堂和人字堂弟子堵在周边,无限憧憬地看着场中。 广场一角,却有一个瘦小的古怪老头,身着土布衣,头顶青竹斗笠,一手拄着一个系大红葫芦的龙头木杖,径自盘膝坐在一边。 令人瞩目的是他肩上蹲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猿猴,其通体金灿色,正挠头弄耳,左顾右盼,机灵劲十足,倒夺走了围在左近不少弟子的目光。 师父和大师兄怎还不来? 杨真不时望一眼前台上,虽然五年之期未足,可他却已有资格正式列入玉霄峰名下,今日当是回归之期。这时,那紫丞真人带头说了几句,隐约是遴选开始,他的心顿时高悬了起来,不住打鼓。 伯师兄快一年不曾来看他了,难道……难道师父真的不要他了吗? 想想大师兄温暖的笑容,师父充满期盼的目光……还有清儿师姐的默默鼓励,他顿时在心里猛地摇头,他不愿相信会是那样。 这四年来,每当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脑海里总会浮现他们的音容笑貌,往日的一点一滴,那种失去娘亲后不曾有过的温暖,对他来说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就算是月儿师姐曾对他的欺辱,二师兄的漠视,虽是铭刻在心,却从未有记恨过他们,他把那一切都当作是鞭策。 你们一定要来啊……我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少年在心中不住地无声呼唤。 再抬头望了一眼山谷上方重雾深锁的青天,却不见任何动静。 而广场前一个接一个的万青谷弟子被叫出,被领到各脉师长前,纷纷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一股被遗弃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他的心悄悄开始了哭泣,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第八章 转折 昆仑派自古以便来号称玄门正宗,其中道、法、圣三宗呈鼎足之势,在派内地位至高无上,剩余支脉早在几千年的历程中,若非没落,便是远走海外。 仅有炼丹闻名的丹阳宗和一个炼器为主的剑池宗,数千年来一直勉强立足于昆仑派。 而各大宗脉开散的枝叶,则分立在昆仑仙府诸多仙峰,各自成府。 如此一来,百花齐放,昆仑长盛不衰自有其理。 人脉事关日后宗门兴衰,故此万青谷龙门大会,任谁都不敢轻乎怠慢,除了一贯超然世外的王母峰,各仙峰都派了人来。各脉挑选之时,皆按上届大会排次轮换优先遴选,避免同争新人和一脉积弱之虞。 「杨真--」 苍老的声音接连叫了多次,皆无人响应,广场一阵骚动。 沉浸在悲情中的杨真,恍惚中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这一醒神,抬眼四顾,才发现无数双目光都盯着自己。 这时台上一名执事再度传唤了他一声。 杨真木然站起,走出行列。 此时广场中央还剩下大半弟子。 「天外峰一名,杨真。」台上再度宣读,同时一名白衣真人来到杨真面前。 「不,我有师父了。」杨真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如梦初醒,猝然大叫。 场中顿时一阵哗然。 「肃静!」紫丞真人轻声喝道,他的声音不大,却通传了整个广场。 「你师父是谁?」那白衣真人惊讶道。 「我……我是玉霄峰弟子,我师父是萧云忘……」杨真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下来。 那白衣真人哑然,转首向主席上的紫丞真人看去,老道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萧师弟面上,我就退出了。」那白衣真人很是惋惜地再打量了杨真一眼,退了回去。 又有几名弟子被选中,当台上昭告声不再,场中沉寂了下来。 留在场中的天字堂弟子腰背挺直,端坐正容,却掩饰不住的惶恐,只盼那一声宣判晚一些来临。 风声止,人声窒,死一般的悄无声息,只余下一双双绝望的眼神。 「龙门大会结束,天字堂弟子满修五年者,即刻自选出路。」就在这时,紫丞真人宣读了他们的命运。 场中顿时哀鸿遍野,乱作一团,有些人当场跪地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场外观礼的人地两堂弟子,皆默默地看着一切。 被淘汰的弟子,被看中作道童留下,总还有一线出头希望,那些被遣散的弟子命运就无从预料了。 出山前,他们都要被进行洗礼;出山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忘的一乾二净。 他们当中大多被遣返世俗,也有部分无处可去者留作昆仑派外道世俗弟子,被遣往山外道观,与仙道再难结缘。 命运就是如此无奈,有人欢笑,也有人悲泣。 杨真远远退到一旁,看着这些同历多年修炼的同龄人,有不少还是相熟之人,一想到今日之后,此生再无相遇之期,命运隔重山,顿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而他呢?要等的人没来,接下来怎么办? 杨真凝望着广场悲喜交加的一幕幕,心中大叫,我一定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两手紧紧攥着,像要紧紧攥住自己的命运一般。 「何去何从?」紫丞真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杨真当前,负手悠然地瞧着他,粗短的眉毛一跳一跳,说不出的古怪。 「我……」杨真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紫丞真人耐心地站在一旁,似在等他答复,两人就这么僵了下来。 这时,一道金色闪电倏忽在广场人群中一阵东闪西射,四处游走,又引起一阵骚动。 在角落跌坐的怪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场中,四处转悠,似在打探什么,偌大斗笠半遮住了他的容貌,让人看不真切。 忽然,那道金光飞射一道弧线,抛落到了杨真跟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猿猴。那小东西原地蹦跳着吱吱叫了两声,栗金色的眼珠死死落在了他身上,就这么呆着不动了。 杨真心下一奇,不由蹲了下来,伸手欲摸,那小东西却一闪不见了。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极矮小的老头,只见他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干瘪的猴脸出来,秃头长眉大八字须,尤奇的是他有一双尖长的大耳高竖着。此刻,正瞇着一双灰暗的老眼打量着自己。 「小金看中你了,跟老夫走。」老头伸出枯手,轻抚了一把回到肩上的小金猿,那小东西柔顺的唧咕叫了一声,两爪乱刨,又自顾着梳理起毛发起来。 「小金?」杨真耳闻沙哑弥音,茫然直起了身。 「老夫万兽谷一歧。」老头又开口道。 「您老是……一歧师伯?」一旁紫丞早就留意到了他,却是一直未曾识得。 老头瞥了他一眼,生冷道:「竟还有人知道老夫身分,难得。」 紫丞真人顿首一礼,道:「师伯多年不现人世,此番所为何来?」 一歧老人一摆手,惜字如金道:「收徒弟。」 紫丞大吃一惊,道:「您老为何不早说,这……」犹疑着,神色有几分为难地看着杨真。 「不晚,就他。」一歧老人一指杨真,他肩上的小猿猴也听懂似的,挥舞着爪子,吱吱直叫。 紫丞目露奇怪之色,沉吟片刻后,笑道:「如此甚好,能到您老门下,也算得他的福气。」说罢,目光转向了一旁呆立的杨真。 杨真恍惚间,看着两人笃定一切的神情,心中怒意顿生。 在他心目中的师父,当是萧云忘那般风流倜傥的神仙中人,这个糟兮兮的矮小老头儿怎配作他的师父? 况且,这四年来,艰苦卓绝地修炼,早让他心志成长了百倍,内外蜕变一新,如今怎会甘心被人随意摆布? 在乐天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些以往眼中神仙中人,敬畏和神秘感早打消了大半。 当下,杨真断然拒绝道:「我有师父,才不跟这个老头。」 一歧有些错愕,显是未曾逆料为人一口回绝,紫丞真人却呵呵一笑,道:「若然如此,跟他们一道下山可好?」说着,手指了指场中失魂落魄的天字堂弟子。 「你--」杨真不想这道貌岸然的万青谷主事竟然如此威胁他,怒火直冲华盖,却是发作不得。 一歧见状一笑,跟紫丞点点头,戴回斗笠,一阵光影幻现,场中两人一猿消失无踪。 驻足原地的紫丞略一惊讶,抬头看看南方天际,旋即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龙门大会至此曲终人散。 ※※※ 「死老头,放开我,放开我--」 茫茫云海之上,一个老翁驾着一团黄色卷云,似缓实快地飘行,在他脚下有一个灰袍少年卷缩着,不住挣扎。 老翁正是一歧,早前他施以大法力凭空挪移,强行带走杨真。 此刻,他们正行往昆仑仙府南府的万兽谷途中。 苍穹之上,一轮红日正当中天,在飞掠的金霞中隐现。 八方云动中,偶有山峦峥嵘一现。 「死老头,放开我,我要回玉霄峰……」 「万兽谷,比你那玉霄峰好上百倍,何苦?」一歧似受不住杨真叫骂,驳口道。 「就是好上万倍,我也不想去。」杨真死不从命。 「你神蕴内藏,有圣灵之质,跟老夫到万兽谷乃是你的机缘。」随着一歧说话,一直在他肩上打盹儿的小金,蓦然醒来,翻了翻眼,又蹲着不动了。 「我死也不会拜你为师。」杨真愤愤道。 一歧沉默了一阵,忽然挥手解开了杨真的禁制,突然道:「到了。」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风声急啸,破云而下,刚缓过劲儿来的杨真眼下陡然出现一个充满无限生机的巨大山谷。 这是一个群山环抱、千岩竞秀的谷地。谷内古木参天,百草剪径,繁花成荫,一年四季在这里彷佛停止了轮转,山川灵气尽会于此。 从苍岩绝壁到谷底,万壑争流,千百道涧流淙淙穿越谷地密林,会聚到谷中一个碧绿的湖泊中,再云散而起,霾烟似的水气游弋碧波之上,水天一色,恍惚在梦中一般。 更称奇的是无数灵禽异兽,栖息山林、湖泊、奇岩之上,天空不时有鸟兽群群掠起,四出起落,目不暇接。 天际云层中,时有道道金光洒下,令万兽谷罩上一层七彩仙霭,空灵而澄净。 这时,一团黄云悠悠落在湖泊边上一处水榭内,这是一座筑在岸边水烟之上的紫竹居,一舍一亭,湖畔毗邻,廊桥接连。 「主人回来啦,主人回来啦。」 一只彩翎鹦鹉扑哧着当先迎了过来,接着一群红毛火猴、大白猿,还有一只白狐不知从那个角落蹿了出来,那只小金猿也扑了上去,跟一群灵兽闹了起来,亲热万状。 举目远山迭翠,苍悠如画;步移景换,如置灵境。杨真不由深深陶醉在这桃源仙境之中,他不得不承认,玉霄峰比起这里,也要多上几分斧凿之气。 忽觉衣角有什么东西在拉动,低头一瞧,却见一只通体火红、长了六只耳朵的奇怪猴子正拉扯着他,机灵的绿眼骨碌碌转动,似讨要着什么。 而此时,一歧老人周身围了一圈飞的、爬的,大小不一的异兽,唧唧喳喳,闹个没完,让杨真看的眼花撩乱。 「嗡--」一声沉闷的喷水怪叫传来。 紫竹楼台外翡翠玉汤一般的湖面上,大大小小上千只玄龟,排队成列,优哉游哉。其中一只直若小丘一般,怕能站上七八人,刚才那声怪叫就是来自牠。此刻,牠正领着一众同伴以自己的方式欢迎主人呢。 远处岸边林间,数十只仙鹤金鸡起舞,拍水嬉戏,与附近一群汲水的梅花鹿相安无事,怡然自得。 「老夫可以把一身驯养灵兽的本事尽数传授于你。」一歧丢出一些古怪的果子,那群灵兽纷纷散去,只剩下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和一直陪伴着他的小金。 「我要学御剑飞天,法力神通,谁要学这欺负畜生之道,玩物丧志!」杨真说不心动是假的,口里却不肯服输,他就不信这小老头能逼他拜师。 「呵呵,道有表里,其根本不外乎沟通自然之道,剑也不过是件兵器罢了,草木皆可为兵,万物皆可为器,能驯得百家生灵,也可驯得万物臣服,莫可匹敌。」一歧手杖轻轻一跺,轻轻摇头,大有斥责杨真冥顽不灵之意。 杨真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大道千万条,何苦只寻一?」一歧瞅了杨真良久,低低叹息一声,转身往竹楼里行去。 「傻蛋,傻蛋……」那鹦鹉却没有跟进,反飞到了杨真头顶,飞来绕去,叫嚣不停,为主人鸣不平。 「神鸟我都见过,何况是你这学舌的小东西。」杨真屈指弹出一道气剑,将那鹦鹉吓飞了的老远,嘴里却叫地更厉害了。 ※※※ 杨真不得不就此留在了万兽谷,他生性外柔内刚,此番被强掠来此,心下老大不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随遇而安。 只是与一歧老人恁不搭调,彼此各行其事,他整日不是练功,就是找那些灵兽玩闹,时日一久,也不觉寂寞。 转眼就过了一月。 这日,刚在他独居的竹舍内,行功完毕,临窗眺望远方,陷入了沉思。 自从他那融合两道,别出枢机的心法修成后,修为可说是平步青云,只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修炼。他所修炼过的截神道只是残篇,而原始天章他也不曾习过筑基以后的心诀,如今他完全是以炼神为主,那得来古怪的奇功法门为辅,天地视听愈见灵敏,六识神通初现,天人交感,初步具辟谷之能。 他想,只要学会御剑,就能自己飞回玉霄峰,可是该怎么去作呢? 「啪--」一道金光蹿了进来,坠在几前,把杨真刚收养不久的小白狐吓了大跳,双足立起,不满地对小猿猴哼叫。 「小金,那老鬼找我?」杨真一眼就认出了是那只灵鬼至极的小猿猴。 小金不满地冲杨真龇了龇牙,又伸爪摸了摸小白狐的头,表示亲热,咭叫一声,挥爪蹦了蹦,指了指外面,就跃出了窗外。 杨真安抚了喜欢睡懒觉的小白狐一番,拉门跟了出去,一不留神,脚下一个绊蒜,险些跌了个跟头,这才发现是那条新来的邻居青鳞白角蟒。 自前些天杨真一时兴起帮手小白狐夺得大蟒口中的千年参娃后,小白狐就赖着他不肯离去,而这大蟒也搬家跟了过来,彷佛冀图从白狐口中夺回那千年参娃。他抬腿重重踢上一脚,那大蛇才昂着头,顺着郁葱的草丛,懒洋洋地游进了林中深处。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这山谷中大小畜生多少有些灵性,相处和睦得紧,偶尔小打小闹,也不伤和气,如今诸般异状早习以为常了。 站在湖边,回头看看自己亲手搭的小竹屋,不觉脸红一阵上来,歪歪斜斜,横撑竖架,一副风吹即倒的样子。 要是爹还在,他见了儿子从他处学得手艺落得这个光景,会是怎样的反应? 杨真想了想,颓然放弃,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一片,倒是娘亲会笑骂着斥他几句吧,那甘甜柔和的训斥声保管也是让人舒服到心窝里的,可惜那一切都不再属于他。 他在昆仑山,在另一个梦想中的天地,在这里为自己命运挣扎。 再看了一眼为了斗气,才在一歧居所半里外湖边起的这竹舍。 杨真提气轻身,御风而起,振臂登足接连在碧波上蜻蜓点水一般起落三次,最后一次踏在一只玄龟背上,横空十丈飘落在了一歧的紫竹居外。 「老鬼,你找我?」杨真丝毫没有对方是个昆仑老前辈的觉悟,看看厅中瞑目养神的一歧老人,环顾内进,那长舌鹦鹉不在,否则又是一场嘴仗。 一歧老人厚实的眼袋悠悠裂开,露出那双苍老的灰眸,此刻他从不离手的龙杖搁在身畔,斗笠也挂在了厅壁上,他头顶累累的罗纹分外扎眼。 「你随时可以离开。」 「真的?」 杨真一喜,瞬时又泄了气,他根本没办法离开这山高水远的地方,昆仑仙府大的难以想象,他怕寻上一两个月都未必能找到玉霄峰所在呢。 一出山谷,根本就不辨东西。 「剑,万年青仙木。」一歧老人的声音彷佛从肚子里倒出来一般,那五绺浓密的长须动也未动,说着,他手里凭空出现一柄尺长玄青色木剑。 「给我的?」杨真虽是在问,手中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入手很是一沉,彷佛精铜一般,剑身高古,隐有金色罗纹,且有一股威能莫测的灵力流转。 「它,能让你离谷。」一歧老人说完,自己就闭了上眼睛。 「那……我就收下了?」杨真对炼剑之术一知半解,此番这老鬼主动示好,不啻是向他屈服,顿时大喜,却又有几分警惕道:「我可说好了不拜入你门下,如果……你非要我学什么通灵之术,我可以试试看……」 一歧老人倏然睁开了眼睛,闪动着孩童一般的顽皮光芒。 杨真这才隐觉彷佛上了这老鬼的圈套,就欲反悔,心中急转盘算之下,还是决定接受他的示好,毕竟得到一柄飞剑是他梦寐以求的,对眼下的他来说,足以压倒一切。 「这通灵之术,莫要小觑,学好了,上可通草木之精,万物灵长,下可通幽冥鬼魂,驯养灵兽不过是末节枝叶。」一歧老人徐徐道。 「亏你还是昆仑仙长前辈,怎会懂这通鬼魂之道,那可是邪门外道之术!」杨真凡俗长大,自然对鬼神敬而远之,言下对一歧自然有些看不上道。 「何为正,何为邪?」一歧老人反问。 杨真一怔,挠挠头,却见一旁地上卧着的小金冲他咧嘴龇牙,彷佛在嘲笑一般,赌气道:「妖魔鬼怪就是邪。」 「妖魔鬼怪就是邪?」一歧老人喃喃自语,半晌,失神一笑,道:「是啊,正邪何须理由?」 「这仙剑怎么修炼呀?」杨真以为这老头患了失心疯,倒不在意,他眼下最急的是学会飞天,那是他做梦都在想的。 「看着老夫。」 杨真闻言抬眼瞧去,一道蓝光闪现,飞速在视野中膨胀,迅速充塞整个天地,一阵极度眩晕之后,灵识蓦然来到了一个无有穷尽的深黑天宇中,上不接天,下不触地,空冥浩荡,手足无所依凭。 飘荡在虚空中,他涌起了几分熟悉感,彷佛他炼神之心海所在,无界拂远。这时,不知何处飞来一道流星,直冲他而来。 意欲躲闪,却发现自己丧失了一切自主之力。 轰! 流星重重穿破了他的躯体,一阵奇异至极的感觉袭身,眼前先是无穷黑暗,下一刻,梦幻生花一般,意识莅临了一个流光溢彩的迷幻世界。 土黄、莹白、翠绿、粉红等千奇百怪形态的光团、乳光不住闪现,异彩纷呈,彷佛九天仙女挥动纤手,撒落万千缤纷一般。 忽然所有异彩迸射成粉光,消散不见,眼前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和沉闷。 啪!明灭后,天光大亮,一粒种子萌动而出,飞速茁壮成长起来,转眼抽枝发牙,开枝散叶,长成了参天大树,在茂盛的森林中独占一隅。 岁月枯荣,四季流转,万物消长,千载万年过去了,混沌开化,树有了精灵,它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天地,无限欢欣和雀跃,生命陡然升华,跑着跳着,飞跃着,尽情地享受…… 渐渐地,学会了随风儿飞翔,跟鸟儿唱歌,与花儿伴舞,与草木同悲共喜,生命终有了色彩。 光阴悄然流逝。 这一日,奇祸从天而降,神木之精被折,灵根被斩,脱离了大地母亲,灵神被封印在了一个小小天地中,只剩下永恒的孤独,愤懑,无奈,悲伤,死寂…… 「灵心相映,印识如一,法剑道成。」 这时,一个沧桑缥缈的声音传来。 浑然忘我的杨真,顿然如奉纶音,灵犀一点就通,活泼泼的灵识迅即如炼神之法一般,在深黑无际的法定结界中,追逐起了那道灿绿色的神木精灵之光,感受着木灵的寂寞天长,感受着它的一切…… 用尽法宝,那木灵依旧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后一通拳打脚踢后,木灵勉强臣服了下来。 「剑,尚须祭炼灵阵,每日早晚到这里来。」 杨真猝然就这么醒转了过来,却见一歧双手捧着青木剑,闭目安详,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走出紫竹居,站在廊桥上,他心中一片祥和,眼中的山还山,水还水,却总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心里嘀咕:这老鬼还是有些神通的。 ※※※ 就这样,每日杨真练功之余,总要到一歧老人那里进行神游一般的修炼,一时与草木心语同生,一时与禽兽在灵境嬉戏,体悟万物消长。 渐渐地,在他眼中,草木生灵,走兽飞禽,甚至一山一石都是与人一般有灵性之物,它们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感知,也自有天地。 不知不觉中,杨真涉入了一个有别昆仑派道法两宗的苍茫自然之道。 在一歧老人不成定法的引领下,眼界大开的同时,对道的领悟突飞猛进,再非懵懂彷徨的修仙道徒,而是自大道中门而入,登堂入室,昂首踏入了浩瀚的修真天地中。 尽管他依旧不肯认一歧老人为师,整日老鬼老头的乱叫,私下却打心眼里敬服他。 日起月落,谷中不知不觉又经历了一轮春秋。 杨真入山也有整整六年了。 一日,万兽谷林中深处,突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哨,接着蹄子声密集而起,一群梅花鹿在当先一头背上载人的高大九色鹿带领下,夹杂在一群角马,斑豹,羚羊等山兽中,疾驰在乱石横生的山林间,转眼冲到了一片开阔的绿茵高地之上。 杨真拍拍身下神骏的九色鹿,搓唇又是一长一短两声呼哨,身后一群大小四足走兽转眼四散而去,又击起一地烟尘。 骑着九色鹿又是一阵小跑,地势越来越高,最后高高扬蹄停驻在一处摩崖之上,下方正是大片参天茂林和沃野,再远一些隐约可见谷心的湖泊。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穹万里无云,明净澄澈。 此情此景,杨真忍不住引颈长啸一声,响亮而高亢的清啸久久回荡在山谷,在天际。 不消片刻,四野山林万兽也随之起啸,铺天盖地的龙吟虎啸此起彼伏,排空如雷,轰传数十里,声势之壮,彷佛在开万兽大会一般。 杨真禁不住好一阵得意,这一年来一歧老人没传他一道口诀,一门法术,却潜移默化地让他懂得了心通万物之道,这谷中除了少有一些得道的千年灵兽和万年精怪,大多都被他驯服了。 一有暇,他就驭使着兽群在谷内四处奔跑,闹的轰轰烈烈,彷佛千军万马一般。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万兽之王,甚至想干脆一辈子待在这里算了。 只是,心中那份寂寞和欣喜却无人分享,随着飞剑祭炼火候渐长,一颗苦苦压抑的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鼓噪欲动。 他想让师父、师兄,还有师姐都看看他的成长,他的进步,告诉他们,他不是废物。 在他心里,那里始终更像一个家,哪怕是他一厢情愿。 他的心苦苦煎熬着,等待着。 群兽声浪渐歇,突然一声妖异的怪叫破空而来,天空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转眼功夫,一只青色大鸟翩然而至,展翅昂扬,滑翔在山崖之上,杨真望着那熟悉的神气无可比拟的雄发英姿,一阵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 「青鸟,青鸟--」 「嘎嘎,谁在叫本鸟?」 「是我啊,青鸟前辈连救命恩人都不记得了?」杨真见青鸟低低盘旋,拼命向上招手。 青鸟一个俯冲,转眼滑翔至杨真头顶,一阵大风袭来,扑的他衣袂猎猎,他身下的九色鹿不安地低鸣了一声,四蹄踏动,牠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迅光一闪,青鸟化身一变,就成了一只燕雀般大小,落在九色鹿的梅花角上,牠那双晶亮的赤金瞳孔,灵光波动,一眨不眨地瞪着杨真。 「本鸟记起来了,是小笨蛋,现在变成大笨蛋了。」青鸟开口就让杨真气了个半死。 「青鸟前辈,怎么跑这儿了?」杨真心底暗骂扁毛畜生,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一歧小子谷里灵气足,灵物多,本鸟常来常去,嘎嘎。」青鸟歪着脖子转了转,伸翅拍了拍倒插青云的金翎,煞是憨态可掬。 「一歧小子?」杨真一愣。 「本鸟从太古活到如今,少说也有万来年,叫他小子是看得起他,咕咕。」青鸟扑腾了一下翅膀,小脑袋高高翘起,自视甚高的可爱模样。 「前辈,帮个忙,带我回玉霄峰好不好?」杨真眨眼企求道。 「休想,本鸟才不会让人脏了神体。」青鸟呼哧腾空飞起,似要远离杨真一般。 「谁希罕了,我只是想让你领个路。再说了,你未必驮的起我呢,哼。」杨真故作一脸不屑道。 「你敢小看本鸟?本鸟啸傲天地之时,这昆仑派还没开山呢,嘎!」青鸟翎毛一竖,扑腾着高飞一匝,又落了回来。 「岂敢,岂敢,这么说青鸟前辈答应了?」 「嘎,没好处的事,本鸟不干。」 「那鸟前辈要什么?」 「天材地宝,好吃的、好玩的。」 「我知道这里有头千年青蛟守着一个宝贝,前辈有没兴趣啊?」 「咕咕,你小子好坏哇,不过,本鸟喜欢。」 「那蛟龙修成了妖丹,我可打不过。」 「四脚蛇的妖丹好哇,吞了可长百年道行,本鸟得手了分你一半,嘎嘎。」 一人一鸟,迅速打的火热,让身下初有灵识的九色鹿胆战心惊,生怕就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 杨真在万兽谷唯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那湖心深处,那青蛟常年蛰伏在那深不见底水窟内,平日温顺无比,一有人潜入却拼死攻击,彷佛在守护什么稀世之宝似的。 有青鸟这等威风凛凛的帮手,说不得一探,反正一歧从来不管他行止,任得他闹。 又一声惊哨,九色鹿撒开了四蹄,舒身纵体,载人飞驰着冲进了山林中,绕下了半山,青鸟怪叫着扑腾跟飞在后。 第九章 故人 万兽谷,紫竹居。 一个斗笠老翁独自跌坐在居处不远一块礁石上,持竿垂钓,盘石一般一动不动。那钓竿下空无一线,下方却围聚了大群的游鱼,争先恐后朝亭边挤来,彷佛在抢夺着什么。 远山苍翠,近湖潋滟,静谧如画。 突然,湖面上一道微光闪过,出现了一个笼罩在烟雾中的人影,蹑虚踱步而来,瞬息就到了老翁眼下。 「一歧,二十年不见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歧老人依旧巍然不动,并不为来人惊现而震惊,只是收回了钓竿,取下斗笠,支起了龙头杖,大石下的鱼群也悄然散去无踪。 「当年不该告诉你太多,你此来莫作那妄求之事……」 来人一声长笑,身外的雾气渐渐散开,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十七八少年模样,手臂长过膝,身材颀长,一身素白滚金蟒袍,就这么飘立碧波之上。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一歧老人一怔,望着来人阳光一般的笑容,刚要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龙杖一杵,人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百丈外的榭亭中。 几乎不分先后,两人同时对坐一方。 「你修为又大进了,那一支血脉果然得天独厚。」 「是吗,我并不以它们为荣呢。」 少年的声音有些冷,显然有些不悦,英俊至乎邪异的脸上笑容瞬息冻结了。 一歧不紧不慢取出一套茶具,烹起了茶水,动作行云流水,彷佛演练了千百次一般。少年静静地看着,神色凝定,似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意志。 片刻功夫,两只云烟缭绕的翠玉盅,分置两人桌前,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息弥漫亭内,凝而不散。 少年倾身微微一嗅,回味半晌,道:「浊龙涎移植这万兽谷后,却是没了灵气,看来是忘不了根啊。」 一歧闻言身子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两道细长的乳烟,悠悠从玉盅耳孔飘空而起,入鼻而逝,端的古怪无比。 「世间万物轮转,自有其因,若偏执求果,无异螳臂挡车。你的来意我大约知晓,老夫想来会令你失望了。」 少年灿烂一笑,细挺的鼻梁,修眉入鬓,乍看若女子一般,但观其气度,却绝不会有所误会,一股暗蛰的狂傲霸气隐隐在其高阔的眉轮间,配合他那双金色瞳孔,让人难以直视。 「一歧,你看来真的甘心一辈子守候于此,为昆仑卖命?」 「师尊之大恩大德,一歧这一世也难报。」 一歧老人垂眉肃穆,声音低沉,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少年又是一阵轻笑,合掌轻抚,忽探手按在石桌上,道:「一歧,你可知道当年谁拆散了你们一家,天各一方?」 一歧老人默然不语,目光却是扫了一眼远处。 「正是你那尊崇无比的师尊。」 少年满心以为一歧会无比震惊,谁知等来的却是波澜不惊,一歧老人徐徐道:「师尊飞升前,就亲口告诉我了。」停下看了少年一眼,又续道:「我父背叛昆仑,造下杀孽,按律该死,师尊一力保全了我,这足够了。」 少年金阳一般眸子沉凝了好一阵,才道:「那你生母呢,她身在阳岐山下日夜受苦,已近五百年之久……」 一歧脸色微变,正待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皆同时闭口不言。 「老鬼,也会有人上门找你啊?」 话音方落,一人一鸟奔进了亭内,一个照面,各自惊疑不定。 「是青鸟?」少年目露奇光。 「你能认得本鸟,算得有见识,嘎。」青鸟停在杨真肩上,扑腾着翅膀,老气横秋道。 少年哂然一笑,目光转到了杨真身上,略一过目,就漠然移了开去。 杨真与华衣少年目光一触,彷佛迎面撞了一堵墙,一阵头晕目眩,不自觉地退开了半步,心中惊骇不已,不由暗忖哪儿来的这般修为之人? 举目却瞧见一歧袖手端坐,神情凝重,透露着几分别样,与往常泰然处之大有不同。 「青鸟,你又跑老夫这里来偷食了?」 青鸟长喙一扁,歪了歪头,却是不理一歧,直盯着亭内的华衣少年,叽咕着高嚷道:「咕,你的气息很古怪。」 少年脸色一变,金眸掠过一线杀机。 一歧一见不好,挥杖一点,一泓乳光漩动,杨真和青鸟同时消失在虚空中。 「你收的徒弟?」 「不是。」 「看来你的确变了很多。」 「阳岐山的射阳星密阵,非你等可以妄破的,他们即便再度出世,也只能带来浩劫,无论对谁……你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一歧说着,站起了身。 少年脸色一沉,也起身道:「我来,只是看在往日情分上,路从来不只一条。」 话音未落,他倏然拍出了缓慢无比的一掌,洁白晶莹的手掌如脂如玉,然而那掌甫出,却诡异地骤现在了一歧的天灵盖。 一歧老人间不容发迎上,两掌交接。隆隆闷雷声起,两人间,电光迅闪。 榭亭所在方圆十丈内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彷佛天地被抹去了一块。 整个湖泊微微颤栗,微波跳动,一圈圈荡漾开去,万兽谷四方飞禽走兽四散奔逃,彷佛大难将临一般。 片刻后,湖边黑暗深处,升腾起隆隆烟云,弥漫天地。 待一切风平浪静,湖泊上空弥烟袅袅,而湖上残垣处,只剩下一个矮小的老翁。 ※※※ 而此时,杨真和青鸟正待在一个不分黑白、乾坤颠倒、浑浑沌沌的古怪天地之中。 八方天际灿若星河,彷佛近在咫尺,触手可摸。若是飞奔跑跳,却几在原地未动;凝神一察,身周皆是混沌苍茫一片,无有远近,上下、前后之分。 人和鸟一个飞、一个跑,忙了半晌,都徒劳无功,双双歇下,你眼望我眼。 杨真小心试探道:「我们不会死到了阴间吧?」 青鸟顺下一身翎毛,蹲地垂头丧气,满副倒霉相,闻言不悦道:「呸,呸,呸,晦气,你小子摸摸自己还是不是肉长的?」 杨真使劲地掐了自己一下,生生的疼,鼻子也呼哧有声,不由暗骂一声,又道:「好像是一歧那老鬼把我们弄到哪儿去了。」 青鸟眼珠转了一转,侧头道:「外面那个长的像女人的家伙,很古怪,那气味久远的让本鸟想不起来了。」 杨真闻言嗤笑道:「别打岔,青鸟前辈神通广大,这么点小场面就扛不住了?」 青鸟气鼓鼓道:「本鸟若不是很久以前在西陆洪荒跟一条小蛇斗伤了元气,哪会如今这般狼狈,嘎。」 「小蛇?」杨真嘲笑道:「这样看来,鸟前辈也不比一歧老鬼那只会讲话的鹦鹉强多少嘛,哼。」 青鸟气的两眼翻白,一个跟头就翻了过去,两爪挠空,露出青白的小肚子,作了个暴毙的模样,让杨真忍俊不禁。 一人一鸟又好生斗了一阵嘴皮子,俱感无聊,沉寂了下来。 在这奇异的天地中,灵气比外界充足百倍,杨真索性打坐练起了功,青鸟也凝成一大团青光,不住伸缩,彷佛在吞吐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鸟陡然惊醒过来,却发现身在一间竹舍内,而一歧老人正跌坐在他们身前,外间薄有曦光,厅中清光绽然一片。 「老鬼,怎么回事?」 「本鸟正睡的舒服呢,真是讨厌的家伙,嘎。」 一人一鸟纷纷抗议,拿眼盯着一歧老人,给个说法,却见他灰褐的面皮惨白一片,神色木然,从不离身的龙头杖也丢在一边。 「九州岛怕又一场浩劫将起啊,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一歧老人瞇开眼袋,放出一道清光,声音带着无限疲惫,彷佛沉睡了千年之久。 「本鸟才不管劫不劫的,说,你把本鸟弄到哪儿去了。」青鸟飞腾起来,绕着一歧头顶兜着圈子,叼个不停。 「芥子纳须弥,光阴斗转,乾坤封印。」一歧慢腾腾地话音刚落,他身前就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奇形宝印,通体黝黑深重,隐约有着玄奥的咒纹,法度难明,其悬浮在半空,流转着淡淡的银光。 「是个法宝,是不是乾坤袋那种东西?」杨真顿时来了兴趣。 「无知小儿,乾坤袋能装本鸟进去吗?」青鸟扑腾着飞开少许,彷佛不屑与杨真为伍。 「此乃一件上古神物,其内自成天地,可生息于内,且尚有许多奥妙之处你日后自知,非是所谓乾坤袋、法囊之类的储物法宝可比拟的,呵呵。」一歧微微一笑道。 「这法宝……本鸟好像听姬丫头说起过,怎么就想不起来呢?」青鸟落到一歧肩上,眯着贼眼乱转。 一歧不理青鸟的叽咕,细察杨真片晌,探手一圈,那乾坤印瞬间变成一道芒点,凝定半空,忽然,飞射出一道银光直击向杨真的印堂。 杨真霎时眼冒金星,紫府一阵波涛翻滚,额上滚烫难言,全身血气浮动,同时有一道「封」字法诀清晰浮现脑际,他感觉到自己眉心彷佛多了什么东西,却又无从捉摸。 好一阵平复下来,却见一人一鸟直盯着自己,彷佛他脸上生了朵金花。 「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这一载以来,老夫多年所悟的苍茫之道已播种你心间,能有多大成就,全凭你的造化。至于这乾坤印与老夫无缘……传承于你乃是天定,你安心便是。」一歧老人说着,轻声一叹,又道:「此宝神秘莫测,你修为尚浅,且不足掌其本源,老夫暂且以法力摄定在你的祖窍,当能驱使一二,你试试看。」 杨真凝神踌躇半晌,目光转向一旁几上卧着酣睡的小金猿,念动法咒,只见一道银华闪动,连几带猿都消失了;念再起,一切恢复原样,只是惊醒了小金,牠不满地咭叫两声,又迷糊了过去。 青鸟怪叫着飞起,忽然发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向了自己,来不及抗议,就回到了早间待过的混沌虚空,转眼又被送了出来。 「这东西太宝贝了!」杨真忍不住狂喜大叫道。 「少见多怪,咕咕……」青鸟昏头昏脑中,见杨真不满地瞪着牠,赶紧扑腾着飞得老远。 「呵呵,这是你的缘法。」一歧捻须一笑。 杨真定定地看着眼前饱经沧桑的老人,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来,只低声道了谢。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把这老人当成了半个师父,听他这样一说,想来是要赶自己离开万兽谷了,不禁有了几分惆怅。 青鸟待在舍内窗棂上,看了看两人,拍拍翅膀,不满地叽咕了一声。 「青鸟,这几年你可没少在老夫这里偷食,晚些时候,你替老夫将这娃娃送回玉霄峰。」一歧睨了牠一眼,闷声道。 「哇,谁希罕你那几根破草烂花,本鸟到这谷里那算是赏你面子,当年你师父见了本鸟也要客客气气的。」青鸟扑腾飞了起来,又落到了杨真肩上。 「好像王母峰的不死树最近一次开花诞果有三百年了吧,听说这回结了三个,有不死实这等好东西,你怎舍近求远?」一歧瞧着青鸟道。 「嘎,是快落果了,本鸟未必有份呢,咕咕。」青鸟垂头丧气地叽咕道。 「那不死实有什么好,吃了真能不死?」杨真奇道。 「寻常修道人食一颗长千年道行,遇天劫更是天魔无惧,就是愚顽不化的人也能在百年内飞升,是令整个修真界垂涎的无上圣品啊。」青鸟啧啧叹道。 「青鸟前辈,您老修炼了几万年,就算没那不死果,也该飞升了吧?」杨真扭头挨近青鸟,故作亲热道。 「咕……本鸟,这个,觉得还是人间好,咕。」青鸟顾左右,言其它,眼珠子乱转。 「呵呵,妖类修行极难也极易,天生亲近天地,只是孽气太盛,难挡天劫。」一歧老人笑咪咪地看了难堪的青鸟一眼。 青鸟气呼呼地咕咕哼唧,撇头不理两人。 「老夫要西去一行,你好自为之吧。」说着,一歧老人取过行装,领过惊醒的小猿,径直出门而去,临别前看了杨真一眼,忽驻足道:「小家伙,老夫还有一道传书玉符托与你,由你转交给太昊峰的一元。」 话音袅袅,人已穿门远去。 一人一鸟追出去,却见湖心一阵白色光圈泛动开来,在初阳沐浴下,一歧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湖心。 杨真站在紫竹居外呆了半晌,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只指长白玉符。 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一夜间,湖上光景已有了大变。 老鬼与那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太昊峰一元又是谁?难道……是昆仑派掌门真人,师父的师父,师祖? 杨真捏着信符想来想去,大吃一惊,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待左右一瞧,却找不到了青鸟的踪影,跑到湖边,连叫唤两声。 这时,湖中又泛起了一阵波光。 片刻后,一道青光从湖中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怪叫传来,只听青鸟气急败坏道:「这湖底竟有传送仙阵,一歧老小子就从那里遁走了。」 同时,那道青光停在了杨真身前,光华一闪,青鸟现身。 「什么传送仙阵?」杨真伸掌托上青鸟,不解道。 「这昆仑仙府所在有弥天仙阵守护,妖魔无路,若是无道门心法护身和开山法诀,休想随意出入,这上古几近绝迹的传送仙阵偏就能随意出入仙府,嘎嘎,想不到这老小子还留了一手。」青鸟叽咕着,颇有几分惊叹之意。 「你下去,没碰到那条青蛟?」杨真又奇道。 「嘎,本鸟不识水性,才懒得跟牠纠缠,牠要敢上来,看本鸟不剥了牠的皮。」青鸟小小头颅一歪,大言不惭道。 「喔,打不过,就打不过呗,找借口。」杨真轻捏住青鸟的凤翎,将牠往空中一丢,顿时惹来青鸟一阵怒骂。 杨真欢叫一声,沿湖一溜烟冲自己居处飞掠而去,青鸟盘旋一阵,也追了上去。 他终于可以离谷了。该给师兄他们带些什么好呢? ※※※ 山谷莽林之上,杨真御着刚祭炼功成不久的仙剑,晃悠着缓缓飞行,时有险情,青鸟待在他肩上不住训斥,人鸟都有些胆战心惊。 「笨小子,要用心神同一。你小子法力太弱,偏生个子那么大,本鸟受不了。」 「让你驮我飞,你又不肯,死畜生!」 杨真怒声回顶,这一分神,剑光顿失了准头,连人带剑呼啸着往下冲去,只见茂盛的森林不住在眼前放大,轰轰轰,连撞折三株巨木,轰起一天土暴木屑。 「笨死了,臭小子想谋害本鸟啊,咕咕。」青鸟坠地前,抛下了杨真,自顾飞了起来。 「啊呀,要命啊,都是你这只死鸟……」杨真倚在一株松木旁,望着缤纷落下的枝叶碎屑,不住哀叹,他有罡气护体,剑光开道,倒是没有骨肉损伤,只是狼狈的紧。 「起!」一念及起,不远斜插入土的青木剑嗡声一颤,倒飞了出来,悬在杨真眼前,散发着淡淡的青芒。 「笨小子还是两条腿跑路吧,等你结丹了再飞。」青鸟盘旋着落在一旁大树横丫上,扫兴道。 杨真气恼的不行,丹田的异状令他十成修为顶多能使用三成,御剑总是力不从心,一咬牙鼓荡真元,飘身而起,落到飞剑之上,人剑合一。 剑身内灵力泊泊流转,法阵祭起,一道将近两丈的剑光横生林间,杨真剑诀一指,又清啸着冲上了天,青鸟展翅悠悠跟随在后。 半炷香功夫,已经飞临万兽谷边缘的环山群,峭壁横生,剑光不住斜斜拔高,渐渐有了云气,下方的密林只剩下莽莽一片。 这时剑光突然颤悠起来,直若喝多的醉汉一般不住打摆。 「不行了,青鸟,快帮我……」 「咕,本鸟从不做赔本买卖。」 「好啦,我答应你,以后有宝贝第一个就想到你,哇,救命啊--」 人鸟讨价还价间,剑光一个翻滚,直跌了下去,下方千丈天渊,疾风呼啸。 「咴--」长空昂扬的青鸟唳鸣一声,转眼燕雀变成了凤凰,巨大的鸟身彷佛一片青幕翩然从高空旋飞回落,稳稳地将人剑分离的杨真接住,接着张嘴喷出一道青烟,灵蛇一般将灵光涣散的飞剑收了回来。 杨真一把抱住青鸟长长的脖子,埋首牠颈项翎毛中,好半晌,才惊魂落定。 「死鸟,一点前辈风范都没有。」 「坐稳了,看本鸟的。」 一人一鸟拌嘴中,直冲上了云霄。 ※※※ 昆仑仙府,云海之上。 两道剑光悠悠并行,在万里云烟中时隐时现,附近有几座插天云峰,远近屹立着。 长空之上的乃是一男一女,俱是昆仑仙家弟子,两人正一路漫行,言笑晏晏。 「清儿师妹,不知道师兄有否机会一观令尊新创绝学?」 「楚师兄言重了,小妹修为浅薄,只怕贻笑方家。」 「看来为兄要在昆仑峰会上才有机会见识了。」 「师兄,前面好像有人来了。」 确实有人来了,不过,两人首先入目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怪鸟,展翅怕不有三五丈,如履平地一般悠然翱翔在云空,闲适自在,云中漫步一般。 古怪的是有一个人趴在大鸟的背上,让巡守的两人好奇心大起,不由加速赶了过去。 「青鸟,别打盹儿,有人来了。」 「咕,有人?」 青鸟显然认为驮着人飞是很丢面子的事,翅膀一收,猛然加速,若离弦之箭往一侧直冲了出去,怎奈那两道剑光已逼的很近,转眼掉头就贴了过来,伴行一旁。 「慢点,死鸟。」杨真险些脱手摔了下去,青鸟枭叫一声,张翅缓了下来,怒目炯炯地盯着来犯的两人。 「敢问尊驾是哪座仙峰的弟子?」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杨真目光却定在了更近的绿衣女子身上,目如秋水,眉似远山,翠袖凝芳,仙衣飘飘,神采更显丰盈照人,不正是萧清儿是谁? 这分明就是这几年来,无数次在他梦中徘徊不去的温柔身影。 一时间,他看的痴了。 「青鸟前辈,久违了。」萧清儿并未认出杨真,五年之隔,已成长为茁壮男儿的杨真变化之巨,怕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咕咕,是妳小丫头啊,那个坏丫头可好?」青鸟扭头瞅了杨真一眼,有些别扭道。 「这位是?」萧清儿微笑着点头,目光转向那呆盯着她的少年。 「师姐……」杨真艰涩地低叫道。 杨真的声音不高,萧清儿却听的一清二楚,大是讶然,再仔细瞧去,只见那少年鼻挺通天,剑眉虎目,轮廓清奇,印堂处有一道奇异的银色锲形印记,带了几分神秘。 「你真的,真的是小师弟?」半晌,萧清儿不能置信地惊叫了出来。 「是我啊,萧师姐,我回来了。」杨真见萧清儿竟不认得他,登时沮丧不已。 萧清儿神情说不出地惊喜交加,拿眼不住打量着变化了很多的杨真,突然大喊道:「听说你到万兽谷去了?」 杨真一愣,苦着脸回喊道:「去年龙门大会我等了好久,师父和师兄也没来,后来一个老头把我带走了。」 萧清儿忽板起了脸,冷哼道:「这样你就入了万兽谷门下?」 杨真脸色一变,委屈道:「我可没拜一歧老头为师,只是在那儿待了一年。」 萧清儿顿时喜出望外,嗔道:「那你为何不回来?」 「清儿师妹,为何不引荐一番?」一旁被冷落的男子插口道。 「呃,请师兄包涵,小妹一时惊喜过甚……这是我爹收的关门弟子杨真。」萧清儿向一旁并驾齐驱的白衣长袍男子歉然引见道。 「在下太昊峰楚胜衣,见过杨兄。」 「见过楚师兄。」 杨真这才从师姐身上移开了目光,细细打量一旁御剑缓行的男子,愈看愈惊,如此风神俊朗、气度不凡的仙家弟子,他尚是首见。 此刻,他与萧清儿御剑一双,男的潇洒从容,女的清丽脱俗,仙袂飞舞中,经天伴行,正是相得益彰,他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心里顿时酸溜溜的,一颗火热的心凉了大半。 「杨兄竟得神鸟相伴,羡煞旁人啊。」楚胜衣说着,指换剑诀,一个回旋就驰落到了杨真另一边,不带分毫烟火气息。 「小弟修为不足,才让青鸟前辈送上一程。」杨真无精打采地自嘲道。 「咕,算你小子有良心。」半晌不搭话的青鸟叽咕了一句。 「清儿师妹,既是如此,妳今日早些回山吧,师兄替妳代巡一程。」楚胜衣见师姐弟重逢,主动大度道。 「这样怕不合规矩罢。」萧清儿讶然应道,心下却对这师兄好感倍增。 「一切自有师兄担待,改日师兄上门请教,莫要闭门不见就好了,呵呵。」楚胜衣爽朗一笑,冲两人挥挥手,他踏身的剑光剧盛至足有十丈余长,人剑蓦然加速,清啸声中,迅速排云远去,声势无比惊人。 「楚师兄说笑了,改日小妹定当奉陪。」萧清儿甜美的声音遥遥传了过去。 「臭小子,看看人家……没得比啊。」青鸟颇不识趣道。 「楚师兄是太昊峰掌律真人紫霆师伯的门下,在我们这一辈里修为数一数二,师姐我也差的好远,你不必难过。」萧清儿看着杨真出神地望着远去的恢弘剑光,安慰道。 「死鸟,快飞!」杨真猛地揪了青鸟的翎毛一把。 「嘎--」青鸟鬼叫一声,猛然笔直俯冲了下去,顿时吓的杨真哇哇大叫。 萧清儿娇笑连声,纤手轻舞剑诀,也追了下去。 第一章 回山 玉霄峰,玉霄楼内除了闭关潜修的二弟子冷锋,上下齐聚,突然归来的杨真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一改往日冷清,堂上堂下一众人都听他讲述这几年的遭遇。 「真儿,如此说来那一歧前辈待你还算不错.」堂上的凤岚笑道。 「何止不错,算得上倾囊相授。看来我还是小觑了这一歧前辈,他竟已达到抛弃成法的天成之境,直指道心,修真界果然能人辈出。」萧云忘摇头歎息。「说来我这个做师父的倒是惭愧的紧了。」 「是弟子无用,让师父操心了。」被伯云亭拉到左首陪坐的杨真赶紧垂首自责道。 「一饮一啄,莫不前定,当日你两个师姐先后结丹功成,正闭关养丹百日,师父和你师娘守护离开不得,你大师兄收到消息赶去,今年的龙门大会早结束了,唉。」萧云忘苦笑道。 「都是师兄不好。」伯云亭看着身旁几乎辨认不出的小师弟,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自责。 杨真挠头一笑,他入山门以来都不记得大师兄说过多少回了。 「云忘,看来紫丞还是记挂着当年那一战啊。」凤岚神色有些奇异地看了夫君一眼。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还是放不下啊。如此下去,他道行只怕难得寸进,更岂论胜过我。」萧云忘淡淡道。 「当然了,爹是谁呀,除了师祖和几个师叔祖,昆仑山上无人是爹的对手。」一直插不上口的萧月儿说话了。 「就你嘴贫,当初若不是你欺负真儿,他怕也不会有这几年波折。」凤岚轻斥道。 「娘,怎能怪人家,都是陆乾坤那坏东西,对不对小师弟?」萧月儿撒娇不依,眸子一转,扁嘴问向了对面的杨真。 「玉不琢,不成器,何况小师弟我是根朽木,怎能不多吃点苦头.」 杨真看着娇艳了几分,却依旧一脸顽皮相的萧月儿,感慨万千。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萧月儿却似乎还是那个萧月儿。 萧月儿那想得到竟是这样一个回应,重重地闷哼一声,撇过头去。 她印象中的杨真还停留在五年前,谁想到那个当初指东不敢向西的少年,如今竟敢忤逆她,芳心大是不快。 堂上萧云忘夫妇相视一笑,不由暗赞这少年成长了,多了几分淡定和从容。 伯云亭突然指着杨真额头道:「师弟,你眉心处这印记是怎么回事?」 堂中所有人目光都齐刷刷看了过来,都早有心疑,不想伯云亭先问了出来。 「印记?」杨真摸了摸额头,茫然不解。 伯云亭伸手一圈一画,一团白茫茫的云气凭空生出,气生水,水化玄冰,迅即化作一面明晃晃的水镜,明晃晃地横在杨真面前一尺半空。 「大师兄的五行水咒可谓出神入化了。」萧清儿笑颜道。 「师兄就快给你们两个丫头赶上了,不努力可不成。」伯云亭宽厚一笑。 「啊,想起来了,应该是乾坤印。」杨真从镜光里瞧了半晌,忽而恍然大悟。 「乾坤印是什么?」伯云亭挥手一振,水镜化作亿万冰粒,纷散而去。 「一歧前辈送给我的一个神奇法宝。」杨真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念密咒,堂中地毯上蓦然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狐。 那雪狐体型娇小,通体银白,唯有尖翘的小耳朵呈粉红色,牠正机警地张望左右,不住耸动着粉嫩的鼻头,美丽可爱至极.众人顿时忘了法宝之事,都瞩目在那小生灵上。 杨真一个招手,白狐小小的红眼珠一亮,闪电一纵就落到了他怀中。 「哇||」萧月儿回过神儿来,一个箭步就扑到了杨真跟前几旁蹲着,两眼灼热冒光,盯着白狐再离不开了。 「月儿师姐,这是送你的。」杨真摸了摸白狐柔顺的毛发,那白狐舒服地呜呜直叫,不住用头拱着他的脖子。 「真的?」萧月儿顿时大喜,浑忘了适才的不快。 杨真微笑着点头,再安抚了一下白狐,拎起递给了萧月儿。 萧月儿如获珍宝一般,将牠抱在怀里,又亲又摸,亲热万状,「呜……」白狐不堪胜扰,依依不舍探头地回望着杨真。 「咦,牠有两条尾巴!」萧月儿从白狐身后勾出了一长一短两条尾巴。 「是灵狐,等有三条之时,就可结成妖丹,甚至化形……」杨真解释道。 「哇,狐狸精耶!」萧月儿无限欢喜地高高举起白狐转起了圈子,裙袂飞扬,乐不可支。 「就你的月儿师姐有,清儿师姐就没有了?」这时萧清儿托着粉腮,嘟着小嘴儿,故作不满地嗔道,一双明媚的眸子盯得杨真有些发慌。 「有、有的。」杨真急急道,说着他身前又出现一只火烧云一般的七彩鹦鹉,始出现,猝不及防摔落在了几上,迅即扑腾着飞起,「坏东西,坏东西。」鹦鹉气急败坏地张嘴就骂.杨真一捞就抓住了扑腾乱飞的鹦鹉,萧清儿早迫不及待地奔到妹妹身边,接了过来,一双姐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闹花了眼。 「那师兄有没有份啊?」伯云亭也凑趣道。 杨真心下顿时有了几分得意,暗道自己总算也有让人羨慕的东西了。接着堂内又出现了一只火红的六耳猕猴,和一只长尾紫貂,两个小东西,一个机灵,一个漂亮,又让一众人看花了眼。 「大师兄,这个两个小傢伙你任选一个。」 「这……」伯云亭顿不知是好,他早到物化之龄,谁想竟真有一个活生生的礼物。 「真儿,你不会是把一歧前辈的看家宝贝都给请来了吧?」堂上凤岚大感兴趣的问道。 「你这法宝可非同寻常,竟能收取活物。」萧云忘倒是更惊奇於这一点.「谷里还有好多灵物,可惜有几只可幻化的灵兽都收服不了。」杨真不无遗憾道。 「哇,我都喜欢,小师弟,你真好!」萧月儿把白狐扔给姐姐,一手牵住四处张望蹿走的猕猴,逗个不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都不舍得,一时竟不知取舍了。 「大师兄可照顾不来这些小东西,还是师妹留着吧。」伯云亭当即表态.「还是那只青鸟最好。」萧清儿有感而发道。 一提到那只送杨真回玉霄峰后,就溜掉的青鸟,萧月儿立时柳眉倒竖,粉脸拉的老长,恨恨跺足道:「今日若不是那死鸟见机跑的快,我非要拔光牠的鸟毛不可,哼。」 这几年来,那青鸟有事没事总要上门叨扰一番,每回都让她狼狈不堪,颜面大失,却又拿那神鸟无法。 堂中众人闻言皆笑,歎她孩子心性。 「青鸟可任意幻化,牠的毛可拔不光。」杨真趣笑道。 「还说,你跟那鸟是不是沆瀣一气,看你跟牠那么熟的样子,一定就是。」萧月儿这会倒想起秋后算账了。 「师姐放心,下回牠来,我一定抓住牠让师姐出气。」杨真心情大好,看萧月儿也顺眼了几分,赶紧故作讨饶道。 萧月儿立时抛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娇俏表情,接着又回头逗弄一群小东西。 萧云忘轻咳一声,向杨真道:「真儿,你既回山,择日为师领你前去太昊峰认祖归宗,明日起,为师亲自教导你。」 「是,师父。」杨真起身执礼,心中无限欣喜,他千盼万盼终於等来了这一天。 萧云忘扫了堂下众人一眼,肃容道:「太昊,少昊,丹阳几峰近年都出了不少年少俊傑,你们的功课也要加紧了,我玉霄峰不求英才,也不能出庸才。云亭你杂务太多,也该收心练功了,你二师弟已经碎丹成婴在即,你身为大师兄可要作出表率啊……清儿,你们两姐妹还丹火候尚浅,好生磨练才是,长生天境界仅是大道之始,万不可生骄。」 堂下众人纷纷领命。 萧云忘言罢,与凤岚携手退堂离去,想来是让门下能放开玩闹,好生相聚一回。 「小师弟,牠们好像都不怎么听话啊,一定有什么秘诀,对不对?」 「小师弟,这猴子怎么有三对耳朵?」 「小师弟,还有别的灵兽吗?」 大堂中,杨真被两姐妹左右围绕,左问,右问,耳畔尽是莺声燕语,他一时彷若在飘摇在云端,满心欢喜,只觉此生难有这一刻的满足。 伯云亭袖手一旁,瞧着热闹,不时搀合着逗弄一下小东西,也是欣悦无比。 一大早,杨真一个人坐在玉霄峰山门玉阶上,满山的琼花飞玉,晶莹纯粹,洗尽天地铅华,银色的世界让人摒弃了所有杂念。 天青,地白,远山红,他的心在这冰冷彻骨的寒气萦绕中,却是温柔若水。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东西,端详了又端详。良久,他收回手中的东西,又取了一个出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彷彿怕惊动了他似的。 一双暖暖的小手蓦然捂上了杨真眼睛,香呼呼的热气喷在他耳际,只听一声清脆俏皮的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不用猜,定是月儿师姐。」杨真嘿然一笑。 「讨厌,大师兄还肯配合人家一下,你跟二师兄都是木头,哼。」萧月儿顿时气呼呼地甩开了手。那娇憨的声音,足让杨真联想出她此刻含嗔薄怒的可爱神情。 「月儿师姐起的早,又想到什么好玩的?」杨真替她挥袖扫开一旁台阶上的雪粉,萧月儿也不客气,笑吟吟地一屁股坐下。 「那几只小东西可难缠了,特别是那只死猴子,肚子大的不像话,一口气吃十多个桃子还不够,还有……那鹦鹉嘴巴可坏了,乱叫个没完,天亮才歇息,唉。」萧月儿大吐苦水。 「没关系,师姐哪天厌烦了,师弟就把牠们送回万兽谷去。」杨真嘴上随口安慰道,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暗忖恶人自须恶人磨啊。 几年前两人间的旧事,纵然他不再耿耿於怀,却是水过留痕,在他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咦,你拿的什么?」眼尖的萧月儿突然发现杨真袖下有个木头样的东西。 「没,没什么.」杨真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 萧月儿却是不由分说,伸手一把就夺了过去,一瞧,却是一只半尺大小的女子持箫木雕,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拿着看了半晌,神色有些古怪地瞄着杨真道:「说,你怎么有姐姐的雕像……我知道了,是你雕的对不对?」 杨真见状无奈点头.萧月儿歪头瞧了瞧杨真,粉脸忽然兴奋地红了起来,娇笑道:「嘻嘻……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偷偷喜欢清姐,是也不是?」 「哪有,胡说.」杨真的脸刷地红了个通透,彷彿被人偷窥到了最隐秘的心事,顿然大急,伸手就要去抢回小木人。 「我要去告诉姐姐,嘻嘻。」萧月儿轻身飘起,作势就要往回赶.杨真大急,横身张手虎扑之势挡在了台阶前,萧月儿眼珠一转,飘退了开去,往山下奔去,还回头道:「抓到我,就不告诉姐姐,咯咯……」 一蓝一紫,两道人影,就在雪坡林地间追逐起来。 萧月儿拥有金丹期修为,怎是杨真能企及的,在茫茫雪林中追上了一盏茶工夫,依旧捞不到只衣片角,只能瞧见一片紫烟飘忽来去,丢下一串又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月师姐,不公平!」在山崖尽头,杨真大口喘息着,停下脚步。 「那好,我们都只用脚力。」萧月儿远远冲他招招手,又掠了回来,说罢又跑了出去,她倒是守了信,一路满是深浅不一的脚印。 杨真诡秘一笑,激荡起全身功力,十丈距离瞬息而至,一把抓向了猝不及防的萧月儿。 「哇啊,你赖皮……」萧月儿反应神速,一个闪身横移,却是依旧被抓住了背后衣襟,杨真却是失力扑过了头,两人顿时失势,翻滚着,在雪地上摔成了一团.在坡地上连翻了十多个滚,两人重重撞上一棵松树干才停了下来。 杨真抱着一团香软,脑子里一片迷糊,「嘤咛||」一声娇吟陡然唤醒了他的神智,始抬头,却与一双羞恼的美目撞在了一起。 「放开我!」萧月儿又羞又气,只觉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任这坏傢伙压在身上,双手无力地推挡着,好不难受。 杨真一个激灵爬了起身,伸手去拉萧月儿,却给她一把拍开.忽然回复力气的萧月儿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身上雪粉,整整衣襟,恨恨地瞪了手足无措的杨真半晌,扬了扬手中的木人,咬牙道:「臭小子,我不还你了,哼。」 「师姐……」杨真垂首窘迫难当道。 萧月儿跺跺足,一阵风掠往山上,很快不见了人影。 在杨真不知是好的时候,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身儒服的萧云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古松前,负手挺立,背后是灿烂的云霞,与天地浑成一体,彷彿入画的文人雅客一般。 「师、师父……」 「年轻真好,哈哈。」 杨真看着师父似笑非笑的目光,彷彿浑身被看了个通透,好不难受,只觉耳根子都在发烧。 「这算什么,当年啊,你师父我可是败退了无数昆仑同门,才将你师娘娶到手的,呵呵。」萧云忘向杨真招招手,悠然沿山踱起步来,只听他又道:「你师娘年轻时候可是冰山一样的绝世美人,对众多昆仑弟子从不假以辞色,却独给为师一举融化了……」 杨真那想师父竟给他讲起了以往风流史,只得傻呵呵地跟在后面聆听。 「唔……差些忘了,为师今日正式传你昆仑道法。言归正传,你如今初入辟穀期固体阶段,虽火候尚浅,但你的道心修为却不比你两个师姐差上多少。更难得是由内而外,幸得一歧前辈为你塑造无上道心根基,此也正合我昆仑道宗一脉的要旨:道为本,法为用,体用双修。法力再强,道法再华丽,也不外乎道的法门运用,你切不可舍本逐末,白费了前辈一番苦心。」两人一路说着,行到玉霄峰悬崖边上,萧云忘负手遥望着云海。 「是,师父……可弟子如今心法与天章好像格格不入,如何进一步修炼?」杨真在旁疑道。 「你如今心法独树一帜,得来甚有天机,为师也不太看得透,总之,一个字:悟!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万不可因一时挫折,而灰心丧气,你可明白?」 「悟?」 「正是。修真界万般法门,看似迥异,实乃天地同归之道。上古乃至太古时代,一些古老炼气宗门根本不讲究心法口诀,完全是凭藉道心领悟,各自成法,如此才有万千门户。那时拥有大神通之人,俱是不屑法宝之力,全凭一口先天元气施展玄功变化和法力神通,移山倒海,行云布雨。岂像如今,修真门派道**一,法门凋零,仙剑法宝打天下。我昆仑派何尝不是如此,现在只剩下三五个宗门,诶.」萧云忘喟然歎息道。 「师父,昆仑道宗与法宗,甚至圣宗有何分别?」杨真忽然想到了一个悬疑已久的问题.「昆仑道法两宗皆是昆仑开山祖师玉鼎真人传下的分支,道宗以道为本,法宗以术悟道,各有千秋,至於圣宗另有来历,你日后自会知晓。我昆仑无上宝典︽原始天章︾博大精深,你好生领悟天章每一层的精义和境界,依此参祥,自能有所斩获.你的修行之路也许会很坎坷,但何尝不是莫大的机遇和挑战?等闲修道人沿前人之路,纵然飞昇天界,却也不够资格称得上开山立道的宗师,你要有这样的志气和胸襟才对!」 说着,萧云忘抬手随意挥袖一拂,一道无形的劲力无限扫荡开去,整个空间一阵翻转震荡,崖外万里云霞顿时一扫而空,露出了深幽无尽的仙府沉渊,初阳的万道金光从中直射了过来,将两人染成了金人,直看得杨真目瞪口呆。 「是,弟子明白。」 「今日为师就授你昆仑奠基道法︽五行诀︾。」 杨真一拍脑门,倏然惊醒道:「师父,弟子突然想起一事,一歧前辈要我转交一元师祖一道传书玉符。」 萧云忘愕然,从杨真手中接过玉符,神察片刻后,神色大变,吩咐杨真两句,丢给他一只传道法碟,匆匆驾起剑光离开了玉霄峰。 杨真望着天际的转瞬即逝的剑光,心忖,有大事发生了吗? 第二章 五行诀 杨真捧着手上沉甸甸的玉牒金书,翻来覆去,只找着了四个滚金大字:大衍宝菉。 他在万青谷只受炼气奠基之学和体术修炼,法术只明其理,不得其法;在一歧老人那里更是整日神游虚境,除了学得御剑的粗浅法门,其他一窍不通。如今手捧法书,却是不得其门而入。 师父不在,师娘,在他心中打了个突兀,下意识忽略了过去。 想到萧清儿,一颗心顿时火热了起来,却又想到萧月儿多半在一旁,看着远方滚滚万道金霞,杨真一转念,最终决定去找大师兄。 一溜烟跑回玉霄池,却见校场上两道乳白的剑光正斗得不亦乐乎,灵蛇一般纠缠在半空,剑啸铮鸣声不绝,不时有两声娇叱。比试的正是萧清儿姐妹俩,两女手捏剑诀翩翩起舞,仙袂乍飘兮,若风摆荷叶,剑气纵横中,尽显美好身姿。 杨真四周扫了一眼,没瞧见伯云亭,索性找了处栏杆坐上,看起两女斗法。 不知何时,两女同时收回剑光,两柄玉白的仙剑各自悬浮身前,蓄势待发。 「姐啊,老用追风逐月一式好无聊,换一式好不好?」 「月儿,爹说过不可操之过急,火候不到,画虎不成反类犬。」 萧清儿见妹妹又来了性子,不由苦笑,嘴上却是苦心劝解。 「看剑,碧海潮生!」萧月儿不耐地皱了皱眉,不由分说挥诀又起,仙剑一声激越的颤鸣,顿时白芒暴涨,荡出一层层剑光,若水澜一般重重荡漾开去,气浪如滔奔涌向萧清儿。 「调皮,中流砥柱!」萧清儿手诀一挥,仙剑倏然破空高飞,变成一柄巨大的光剑,到了至高点,陡然闪电俯冲而下,拦江之势截在了气浪涛流中势强处,轰隆声中,激起漫天光浪。 两女迅速淹没在气浪重涛中,一道胜过一道的剑芒炸开,罡风在校场呼啸如刃,寒气如冰,远端观战的杨真只觉肌肤刺痛,睁眼如盲,赶忙提气护身,才感觉好了许多。 又一道轰鸣声后,气浪涟漪一般炸开,两女同时飘退收剑,这才收了一式。 「好!」杨真情不自禁地鼓掌道。 正在整理衣衫的两女齐齐瞧了过来,正气喘吁吁、心急火躁的萧月儿一见早上轻薄自己的杨真,顿时芳心大恨,正念着怎么收拾这小子呢,就撞上门来,心念一转,甜甜一笑道:「小师弟,说说看,我跟姐姐谁更厉害一点?」 「月师姐,小师弟眼拙,实在看不出……」杨真素知这两姐妹不相上下,萧月儿此问定是居心叵测,存心找茬儿来的,索性装起了糊涂。 萧清儿收回拭汗的香帕,瞧着杨真一脸为难的神情,不由噗哧笑了出来。 「姐姐啊,看来小师弟这几年大有长进,不把我们姐妹放在眼里了。」萧月儿不怀好意盯上杨真,「小师弟,不若让月儿师姐领教一番如何?」 「月师姐说笑了,师弟这点斤两怎是仙子您的对手?」杨真闻言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准备躲逃,心道这丫头定没忘了早间之事,想着法儿的要整他呢。 「看来杨师弟真不把师姐放眼里了?」萧月儿花容一冷,星眸里却是强忍着刁钻笑意。 「月儿师姐,早上我不是故意……」杨真心中一急,出口就叫糟。 「你还说……」萧月儿顿时脸色大羞,刚收起的剑光,又祭起了起来,一道闪电飞出,直射向杨真。 「啊--」杨真眼前骤亮,大风颳来,猛然翻身落下,同时他听到了萧清儿的急呼。也幸得他机灵,滚落后方碧池同时,两手扣在榭栏下青石板上,壁虎一般挂趴着,才不致成了落汤鸡。 萧月儿只是存心吓唬杨真,飞剑刚射出不远就一个回旋转了开去,她见杨真躲了下去,又召回了飞剑。 良久,杨真一脸讪笑地探上头来,才发现两女皆在上面候着他,三人正打了个照面。 萧月儿冷冷一笑,弯腰递出了小手。杨真见她脸色有些不正,犹豫中,一股大力涌来,他发觉身子一轻,已经被一只无形大手拘了上来,正要道谢,身上力道尽失,落身前犹睹一张狡黠得意的笑容。 「砰!」杨真若大石一般摔进了寒池中,激起三尺浪花。 「月儿,你……」萧清儿一脸愠怒地瞪向妹妹。 「姐啊,这小子活该。」萧月儿满不在乎地拍拍手,冲姐姐一笑。 「咦,怎么还不上来?」萧清儿顾不得与妹妹纠缠,急盯着雾霭朦胧的池水,碧波微漾,这过了好一会儿,却依旧不见动静。 「别瞧啦,这小子江边长大,不会水性,打死我也不信。」萧月儿嗤道。她话虽这么说,神色还是有些紧张地盯着池水。 话音刚落,水声哗啦中,一个大头从水中冒了出来,头脸寒气蒸腾,杨真抹了把脸,劈头就嚷道:「池水好深,怕不有上百尺。」 两女闻言一怔,齐齐白了他一眼。 杨真再次攀上榭台,这回递来了两只玉手,萧清儿一脸关切,萧月儿却是一脸幸灾乐祸。他没有犹豫,一把抓住了萧清儿递来的手,轻身飞了上来,带起一身水泽。 落地的瞬间,杨真听到一声娇哼,心底一寒,小心瞅了避开几步的萧月儿一眼。他心中有鬼,不敢跟这刁蛮师姐计较。 「你往水底钻什么?」这时萧清儿拉过杨真,伸手抵在他命门,助他运功蒸乾衣袍,一边责问道。 「我把玉牒金书掉水里了。」片刻工夫,杨真已经恢复了一身乾爽,身外缭绕的烟气散去。 萧清儿接过杨真从衣内取出的玉牒,瞧了瞧,笑道:「爹让你一个人参悟《大衍宝菉》?」 杨真低声赧然道:「我没办法研读这玉牒,师父他有事外出了。」 萧清儿温婉一笑,柔声道:「爹不在,还有师姐嘛。」 一旁的萧月儿轻哼一声,不怀好意地插口道:「姐,别跟这小子这么亲近,他打你坏主意呢。」 萧清儿愕然,萧月儿将她拉到了一边,耳语了一阵,两女忽然笑闹成一片,追打起来。 杨真心中一个咯@,登时七上八下,萧月儿定是在胡乱编排他,要是她们两姐妹联手起来对付他,日子就难过了。 想躲,可这玉霄峰就这么方圆几里,法眼之下,可无处藏身。 萧清儿这时已经嫋嫋婷婷行了回来,玉脸虽薄有粉霞,却是若无其事,扬了扬手中的精緻木人,道:「小师弟,多谢了,你怎不亲自给师姐呢?」 负手踱着小步子,紧跟在后亦步亦趋的萧月儿顿时大失所望,她还以为有好戏看呢。 「那是……」杨真待要出口,却见萧月儿正杏目圆瞪,赶紧噤声,心道,我惹不起你这野蛮师姐,总躲得起吧? 萧清儿看在眼里,没好气地白了妹妹一眼,取出玉牒,对杨真招招手道:「来,师姐今日传你道法入门之功。」 两人找了一块台阶坐下,一人听一人讲授,倒有模有样。萧月儿自觉无趣,跑了开去,一会儿就抱着白狐跑了回来,一旁凑着热闹,时不时添添乱。 「天地万物生化者,乃太初一元,所谓天道,求的就是太初之境;太素有质,万物又分庚金、乙木、葵水、离火、戊土五行,此乃万物间生化之源,也是一切神通变化的法术根本,由此可衍生出风、雨、雷、电,乃至天地万物气象。」 「就是说可以呼风唤雨?」 「何止,爹说过,到了通天之境移山倒海也不难。」 杨真一边透过神念流览玉牒金书以法术典藏的内容,一边听萧清儿解答,他眼前展开了又一个奇妙无比的广袤天地。 「那御剑术又算哪一类法术?」 「这是为比斗而生的法门,爹说这是下乘之道,并非天道的正途,只是修真界争强好胜的产物。」 杨真兀自不解道:「既是如此,师姐你,甚至师父他们都炼制飞剑呢?」 萧清儿耐心解释道:「器一物,存乎一心;道一物,妙不可言。凡事重在人,而不在表象。」 杨真恍然道:「飞剑可出入青冥,瞬息千里,自然是好的代步之法。」 萧清儿甜甜一笑,道:「师弟好悟性,在修道之初,修为不足,施展法术缓慢,若是与妖魔斗争之时,只怕反应不及。飞剑至坚至锐,闪电神速,正好补之不足。」 一旁萧月儿耐不住寂寞,驳口道:「那可未必,御剑术也有高下之别,爹所创的九曜飞仙诀,借天地之力,足可横扫六合,睥睨八方。」 杨真这才有暇回头,瞧见萧月儿抱着白狐坐在一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慵懒而无聊,神情娇俏可爱,不由伸手逗了逗白狐,惹来一阵呜呜娇声。 萧清儿轻笑道:「妹妹说的是,大道万千,都是通途。」说着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啊,小师弟,这《大衍宝菉》是昆仑道法精髓所在,其包罗万象,符、咒、印、斗无所不容,但你还得从入门五行法术学起。」 萧月儿举起白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交到了杨真手中,道:「看好小白,看本师姐给你露一手朔风诀。」 杨真抱着柔软的白狐,嗅着不知是萧月儿留下的残香还是白狐的体味,心中暖洋洋的,一阵舒坦,这等学道跟万青谷的日子相比,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婷婷玉立场中的萧月儿,一双纤纤玉手巧捏兰花指,一手拂扬,一手揽怀,扬空挥手打出了一手灵诀。 一股有形的清风骤然从她脚下升起,衣袂发丝飞舞中,托着她冉冉飘飞数丈高。随后一阵狂风平地卷起,带动着校场云坪上的云气随风而动,一道道游龙一般的清风白浪尖啸着,绕着萧月儿四方旋动,形同小龙卷一般。 很快,一道道白色弧形气刃豁然而成,「嗤啦!」空气撕裂的裂帛声不绝,萧月儿衣袖轻舞,法诀又变,数十道破天气刃逆风弯刀一般斩下。「蓬蓬蓬!」气刃击在校场法阵之上,轰出一道道丈长白痕精芒,大地微颤,彷彿地裂一般。 落花仙子一般徐徐飘落的萧月儿,向杨真两人一方娉婷一福,作了个小女子献丑之势,颇有几分淑女风范,可惜她高翘的嘴角暴露了高傲本性。 「真好看!」杨真呼喝道。 「好看?」萧月儿登时大受打击,小嘴一扁,叱呵道:「看师姐的引雷术!」 兰手结印,又是一道灵诀打出,天空陡然一暗,彷彿要塌下来一般。 天空猝然惨白一片,「啪啦!」一道巨大的银蛇劈了下来,轰隆巨响,狠狠地鞭打在青石地面,激起无数小蛇飞蹿,整个校场都被波及了。 而萧月儿就在电光十步开外,小脸笑开了花,似在说怎样,这回可不是好看了吧? 杨真掩住嗡嗡乱响的耳朵,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向得意洋洋地萧月儿竖了个大拇指。 萧清儿见不得妹妹小人得志的模样,笑道:「真师弟,瞧瞧你月儿师姐的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杨真闻声连连点头,一本正经道:「清师姐,月师姐尾巴有没有翘我不知道,可小白的尾巴可翘直了。」 萧清儿凝目一瞧,杨真怀里的白狐趴在他胸口瑟瑟发抖,两条小尾巴果真都抖了个笔直,登时再忍不住,捧腹开怀大笑,花枝乱颤。 萧月儿黑着脸跑了回来,气呼呼地瞪着两个恶人,一人一个白眼,一把夺回白狐,悉心安抚起来,对着白狐道:「小白乖乖,姐姐吓坏你了,是姐姐不好,下回姐姐的天雷劈那个姓杨的大坏蛋好了。」 杨真嘿嘿一笑,又道:「清师姐,这引雷术威力如许之大,如此迅捷,如何抵挡?」 萧清儿沉吟片刻,道:「天雷术引九天之雷,是为道家降妖伏魔之无上妙法,威力莫匹。只是寻常修为起诀缓慢,完全可凭藉身法或遁法回避,若是避无可避,则用法宝硬挡,单纯肉身抵挡非智者所为。像那精怪异类修行者,最怕的就是天雷,那是他们的最大剋星。只是五雷正法有伤天和,不得乱用,否则必遭天谴。」说着,看了眼妹妹怀中那惊魂未定的白狐。 萧月儿摆弄着白狐,一旁不屑道:「刚才师姐我不过是用了威力最小的引雷术,若是连珠雷,甚至雷霆千里这样的天威道法,任你跑得快,也要把你劈成焦炭,哼。」 杨真不理她,捧着玉牒金书看了一会,内中经文法象一路闪动,忽又问道:「掌心雷又是什么?」 萧清儿想了想,道:「雷法分五行,最常见的掌心雷,就是离火雷,凭藉内家丹火之力发动纯阳雷火,刚阳暴烈。只是过刚易折,抵挡起来却是不难,其胜在出其不意,威能有限。」 杨真大感兴趣道:「要修成内丹,哦,就是金丹才成?」 萧清儿摇头道:「这也未必,只步入金丹期后,能收发自如,威能更大。倘若修为不足者,则可借符菉发动,其中中南太一门的太乙神雷最为有名,借五行之离火精华和太白金精等天地精华,以五行相生相剋炼制成符,等闲修为也可凭之发动,甚至引来天雷罡煞,天风雷火,可熔金炼石,开山破嶽,所向披靡。 杨真大为咂舌,又研读了一番玉牒,不由苦着脸道:「我该从哪儿开始修炼呢?」 「那得因人而宜,人也有五行,大多是偏向某一性,少有纯德之身,修炼道法,自然也各有不同。」 「我知道了,乐天师兄说过他是火德之身,专修离火真气,炼三昧真法……」 萧月儿一听乐天之名,顿时若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凶巴巴地一把拽过杨真,追问道:「你认识乐天那傢伙?」 杨真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萧月儿大发雌威胁迫道:「以后你不许跟他来往,那小子太可恶了。」 杨真顿然不明所以,这时,萧清儿替他解围道:「乐天师兄上回坏了紫乾师伯的一炉天金丹,其中本有玉霄峰一份,也难怪月儿记恨了上他。」 「原来是这样……」杨真与乐天共室三年,一直不曾得知他受罚之因,如今才恍然大悟,当下替乐天打抱不平道:「乐师兄他在万青谷禁功三年,可吃足了苦头,月师姐是不是太小气了?」 萧月儿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萧清儿拉了拉杨真,示意不要理她妹妹,继续道:「伯师兄说过,你五行平衡,倒是可任意精修一门法术。」 杨真奇道:「不可全修吗?」 萧清儿笑道:「莫太贪心,人力有穷,大道却是无穷,况且爹说过,任何一门道法只要修到了极致,都堪大用。」 杨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与萧清儿打个招呼,挪到了块空地,跌坐冥思起来。这几年苦心竭力的炼神修行,令他神气异乎寻常的完足,已不必通过超脱肉体忘我,而达到深沉炼神入定境界。 甫一凝神,迅速沉入心海,内照气腑,日渐成长的灵神与紫府外百窍元炉不住作着元力循环,一道道灵蛇一般的真元,往复作着无比奇奥的周天循环,一切浑然天成,不假人手。 他首先选择了乙木诀,毕竟在万兽谷有将近一年的炼剑经历,那柄万年木剑的剑灵就是先天木属性,故此他熟悉的就是五行木元气。 金书法诀回顾一遍,念起灵力依诀流转,手上不自觉地作出手印,十指翻转,不住变化,身外周遭天地元气渐渐有了感应,木灵力一点点、一点点聚集而来。 就近照应的萧清儿姐妹一看,惊地合不拢嘴,只见杨真周身一点点绿色精芒闪现,若夜色下的流萤一般,虽然汇聚很缓慢,却是货真价实的先天木灵气。 也难怪两女,她们当初修炼入门五行诀,沟通天地也是半月以上才初见成效,想不到她们一直认定天资拙劣的小师弟,竟有如此之能。不过,最令她们惊讶的却是另有缘故,杨真起始就超脱步罡、念咒的外道辅助手段,直接以意、神由内而外驱使法术。 五行诀乃昆仑弟子道法根基之功,与打坐炼气一般也是每日修道功课之一,常年修炼,可亲近天地五行精气,日后无论修炼何种道法都有事半功倍之效。 半个时辰过去了。杨真周身布满了晶莹的绿光,彷彿一团绿云一般,至此,乙木诀算是灵应初成。这时,只听他一声咒喝,所有乙木灵气顺着变化的手诀,化作一条绿色光柱,原木一般冲天而起,飞出十数丈后,纷散云中。 成了,杨真一个弹身立定,却瞧见两双美目带着惊讶盯着他。 「二位师姐,师弟还不算笨吧?」 萧月儿明眸一转,单手抱着小白,故作老成指点道:「火候差的远了,只能驱使小法术,看师姐的。」说罢,萧月儿袭广袖下手印暗结,待挥手摊开之时,已凝聚了一团钵大的绿色光球,几成实物一般在掌心上微微跳动。 只见她翻掌又是一震,风散而去,来无影,去无踪。 杨真一见顿知自己差的太远,毕竟修为差距在那里摆着,也不气馁,嘴上大大夸了萧月儿几句。反倒是萧清儿好生鼓励了这小师弟一番,让杨真大是感激。 接下来,杨真又相继修习了庚金、葵水等诀,皆是一气呵成,让两女真正惊骇到底。他自知修炼道法非是一日之功,根底更是长年累月才能打下,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萧清儿姐妹俩自小无数灵药培元打下的道基。要追赶她们,也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他眼下最想修炼还是上乘御剑术,毕竟遨游飞天才是他的最大梦想,从乾坤印中召唤出万年青木剑,顿时吸引了萧清儿两姐妹的目光,两女接过竞相把玩。 「师弟,你这仙剑哪里来的?」萧清儿博览群书,自是认得这剑器的来历。 「一歧前辈给我的,怎么来的不晓得。」杨真心中暗喜,当初他认为这是木头作的剑,并不怎么喜欢,眼见两姐妹神色,顿知其来头不小。 「这可是千年,不,怕是万年青仙灵木,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萧清儿爱不释手道。 「有什么好吗?」杨真奇道。 「真是傻人有傻福。昆仑山西方千里蛮荒外的阳岐山有奇树,黄金木,神铁木,青仙木,号称三宝树。昆仑弟子门人众多,剑池宗材质有限,半数都採自这三树的灵木炼制飞剑。只是寻常得一枝千年灵木就很了不起了,你这根万年灵木可罕见的很,那一歧老头真舍得血本。」萧月儿忿忿不平道。 「是啊,爹的紫殇剑也是万年神铁木炼制而成,品质与你这柄只怕相当,当然火候是不能比了。」萧清儿笑着将剑还给了杨真。 「师父也用木剑?我当初还嫌弃它呢。」杨真顿时喜不自禁,旋即又道:「两位师姐,你们的飞剑又有什么来头?」 两女相视一笑,各自祭出灵炼到紫府的仙剑,两柄晶莹玉洁的短剑悬空打转,淡淡的寒灵之气顿时瀰漫方圆数丈,杨真不禁打了个寒战。 「姐姐的叫玄玉,月师姐我的叫灵犀。」萧月儿得意道:「这是娘给我们在北方万里外的冰原寻的万年寒玉心炼制而成,算的上灵器,若非娘嫌我们修为不足,封印了七层寒力,威力可大得多了。」 「我的仙剑还没名字呢,该叫什么好呢?」杨真捧着木剑出神道。 「爹是以他的道号作剑名,可你还没归宗入道……青仙木,辟邪诛魔,就叫……天诛剑如何?」萧清儿收回玄玉仙剑,提议道。 「天诛剑?」杨真眼前一亮,反复念叨,感觉甚好,忽然他发觉手中剑颤了一下,隐约有一丝灵力流入了体内,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你也赞同啊?杨真盯着剑身,神念深入,霎时与剑灵相会,人剑一体的感觉陡生,一切前所未有的好,灵台一阵恍惚,又回转神来,他举剑胸前,道:「就叫你天诛剑了。」 「什么天诛,我看叫天邪剑好了。」萧月儿也跟着收回了灵犀,嘟嚷道。 「净会胡说。」萧清儿笑着打了妹妹一下,萧月儿哪肯吃亏,两女又闹成一团。 杨真不理她们,念动掐诀,天诛剑青芒骤亮,悄然飞起,绕着云烟缭绕的玉霄池上空飞了两圈,又俯冲飞了回来。这时,他眉心锲印迸射出一道灵光,顺势将飞剑收了回去,看上去彷彿人剑一体般入了紫府。 「师弟,你额头上这法宝能收小白牠们,也能收人吗?」萧月儿突见异景,休止打闹,忽发奇想道。 「这样怎么可以,那与他比斗之人,岂不是不战自败?」萧清儿不以为然道。 杨真正要驳口,忽又想到,若是自己也进去了,还能出来么?想及,念动密咒,果然银光一闪,就在两女眼前活生生的消失了,只余下一枚银光闪耀的宝印悬在半空。 须臾,杨真又重新出现,两女此时的嘴巴张地足可吞下一个鸡蛋。 「哇,这比隐身术,什么瞬移术神奇多了。」萧月儿率先惊叫起来,说着上前对杨真又摸又捏,生怕是障眼法一般,忽又抓住他的手摇道:「好师弟,把师姐变进去试试?」 杨真看着两女放肆一笑,退开几步,额前先后射出两道银白灵光,两女身影一阵恍惚,消失不见。半晌后,杨真又将她们送了出来。 两女好一阵才缓过来,神智尚有些迷糊,却见杨真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可恶,这样跟你不用打也输了。」萧月儿愤愤道。 「未必。」萧清儿神情一变,周身罩上一层朦胧宝光,正色道:「真师弟,你再来。」 杨真点点头,再度运转乾坤印封字密咒,这回印堂射出的灵光却窒住了,他体内的法力拼命往印堂涌去,彷彿要把他抽空一般。 萧清儿发衣飞舞,双手捏诀横抱,四周气劲激荡,萧月儿也被迫退了老远。 杨真欲罢不能,鼓足真元,印堂骤然一痛,眼前一阵白光扭曲,光影时移,一变再变。 萧清儿身形一阵模糊,相持了片刻后,终是消失了。 第三章 心属 场中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萧月儿回神急道:「怎么了,快把姐姐放出来,快啊。」 杨真不理萧月儿的催促,原地调息了一阵,再度起咒。 眼看萧清儿婀娜的身影再度回到两人视线中,他们各自皆松了口气。 这回,杨真明白了,乾坤印也不是万能的,一旦对方抵抗,就难以如愿,自己也跟着消耗功力,变成了角力。 「师弟,你这法宝很神奇,却是不能乱用,对修为远较你高的人,只怕适得其反。」萧清儿长长籲了口气,郑重道。 「他呀,逃命用这个法宝最好不过了。」萧月儿却嫉妒非常道。 「确实是遁迹的无上法宝,只是他遁形后法宝依旧在,若是修为高深的人勘破内里的奥妙,收了他的法宝,岂不是自陷绝境?」萧清儿凝重道。 「不可擅用。」一阵众人熟悉的声音传来。 「爹,你上哪儿去了,这一日可是我跟姐姐代你教导小师弟的。」萧月儿迅即绊上了从廊阶步下校场的萧云忘。 「好,好,算你乖一回。」萧云忘轻抚着爱女的秀发,任她撒娇。 「师父,你回来了。」杨真赶紧上前见礼。 「师弟进度比意料的好多了,五行诀修炼几个时辰就有模有样了。」萧清儿上前不忘为杨真表功。 萧云忘放开萧月儿,打量杨真片刻,良久才道:「你这乾坤印定是上古奇宝,不过,你切不可过於依赖,否则对你的修行大为不利。」 众人愕然以对。杨真寻思了一阵,恍然明白了师父的深意,连连点头。 萧云忘略微颔首,直忖孺子可教。 萧清儿姐妹俩都是悟性非凡之人,很快也醒悟到萧云忘的用意,修道人最忌对器的依赖,容易导致心障的同时,也失去了磨砺的机会。 「真儿,你日后若再见到一歧前辈,要称他师伯祖。」萧云忘警醒道。 「师伯祖?」三人同声讶道。 三人惊讶非是没有来由,整个昆仑仙府除了少数几名长老,就唯有昆仑掌门一元真人辈分最高,谁想凭空冒出一个师伯祖出来? 「一歧师伯乃你们一元师祖的师兄,为师也是今日在太昊峰面见师尊,才知晓其中来龙去脉……」萧云忘言犹未尽道。 杨真回想一年前离开万青谷,那紫丞老道确实叫过那老头师伯。当时他脑子里混乱一片,根本就没想及许多,原来那不起眼老头子竟然有这么高的辈分,心中骇然,又是奇怪,为何他会独居在一个山谷中? 「哇,师弟,你可失去了一个与爹平起平坐的大好机会。」精灵古怪的萧月儿所想却又不一样。 杨真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可不是,如若他拜在一歧老人门下,就是师父的师弟了,想着不由大为尴尬,偷偷向师父觑去。 「因缘定数,勉强不来……」萧云忘依旧风轻云淡,「最近昆仑仙府怕是不平静了,你们好生修炼,尤其月儿不要四处乱跑。」 萧月儿抱着白狐趴在姐姐身后,探出头来,小舌头一吐,冲萧云忘作了个鬼脸,嗔道:「冷师兄闭关,娘也要给他护法,大师兄正好也轮值巡山,玉霄峰人都没了。」 「你凝丹不足百日,不可妄动,诶。」萧云忘拿这宝贝娇娇女无法。 「知--道--了──」萧月儿声音拖地长长的,小嘴嘟地老高,老大不情愿。 「真儿,最近昆仑上有谕令,为师得外出一段时日,就由你大师兄和两个师姐轮流传授你功课。」萧云忘拍了拍杨真的肩头,神情沉重,言谈几句,径直转回了玉霄楼。 「耶,这回没人管我们了。」萧月儿瞧着其父消失的背影,彷彿脱笼而出的鸟儿,雀跃非常,「师弟,师姐告诉你,这昆仑好多地方好玩呢……」 「月儿……」萧清儿头皮发麻地看着这丫头。 杨真掂了掂手中的玉牒,看了看温柔可人的萧清儿,也不知在转什么念头。 玉霄峰下,山涧深谷。 这是一处深幽的峡谷,千百道大小飞瀑,在两面里许长的峭壁断崖上,像千百道闪耀的银链,飞泻而下,卷起千万朵盛开的雪莲花。 这飞泻的高山雪水,顺着千沟万壑,自成溪流,高低错落,层层递递,冲击出一汪汪清幽浅水湾,淙淙会聚在谷底的大碧潭,顺着峡谷河床东去。谷内水声震天,雾珠四方飞溅,整个深谷笼罩在重重雾霭中,仰头只见朦胧的青光和雪白茫茫的重峦山峭。 寒气凛冽的碧潭边,一块黑褐的圆滑磐石上,正盘膝跌坐了一个蓝衣青年。 他所在潭水对面,突兀的,并排高高竖立了三块高五丈、宽寻丈的齐整青石,一柄青光绽然的飞剑正平飞在当中一块石面上,作蛇行游动,彷彿在刻画着什么,不时有落石粉屑刷刷滑落击地、落水。 这正是杨真一日的功课之一,以飞剑器物之力,在石壁上练习小篆,要求字迹清晰工整,深浅有度。伯云亭告诉他,这仅仅是入门要求,要达到行云流水、字韵天成才算过关;意到字成、自成风骨才算小有所成。 这好比舞着千钧大棒当作绣花针使,难度可想而知。这需眼力,心力,法力配合行使如一,以及神乎其神的驱物法门技巧,而这正是萧云忘独创的修炼法门之一。 驱物入微本是金丹期的要求,无奈两个师姐和一个大师兄一致同意,杨真只手莫敌,只得开始了新的征程。就这样,早晚炼气、修法,午间修剑,一天有八个时辰在练功。 山中无甲子,而这已是他回玉霄峰的一年后。 今日轮到萧月儿监守他练功,只是这丫头早早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丢下杨真一个人。 「呀,终於完工了,天章第四部初卷,四百五十七字。」杨真念动召回天诛剑,收功起身。 再打出一道御水诀,「轰!」从水潭中蓦然升腾起一道丈长小水龙,盘旋一阵,直沖向青石碑,青花飞溅中,泄流而下,将刚刻好的碑文洗刷一新。 金丹养神不灭体,灵机天趣长生天,万物昌盛道始成……杨真观望着默念一遍篇头歌诀,心中大感满意,好生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仰望几里外那擎天巨峰,青山巍然,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那正是玉霄峰,承载着他所有梦想的地方,心中顿然沉重了下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清儿,那清泉一般温柔细緻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总让他心神恍惚,她有着母亲一般的温柔和体贴,有着姐姐一般的关爱……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何时起,他对这个师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然而,幻梦萌动初始成,就给一人无声击碎了。 近一年来,那白衣翩翩的太昊峰弟子楚胜衣多次到访,自然少不了比试切磋,不想玉霄峰五个弟子中,修为最深厚的大师兄都给他比下了去。 那人以一甲子之功步入元婴期,抵达不灭境,与当年的师父相比也不遑多让;其超凡的谈吐,过人的识见,举手投足发乎天然的从容气度,令两个师姐都情不自禁地围绕在他身边。清儿师姐更是无法掩饰地对他仰慕有加,每每相处甚得。 相形之下,他只能黯淡地站在一边,当一个旁听者。 站在他们中间,彷彿有一道无形墙堵,将他隔了开来,只能无助地看着一切。 每当想及,杨真的心就像那断线的风筝,无所依,无所靠的飘荡,难受到无法呼吸,却又无力改变什么。 忽又想到了萧月儿,这个顽皮任性的师姐。这半年以来,一有空,这师姐就领着他满昆仑乱跑。自那次他错手逾越之后,这师姐待他彷彿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他也不说不出来。总之,这半年下来更见亲密,几乎无话不谈。 在这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是衷於做梦的时光,然而杨真却没有那样多的心力去多想,练功近乎他生活的全部。只有拼命练功,寄情於山水之间,才能让他忘我、忘情。 每一天的进步都令他欣喜,有所领悟,每踏进仙道大门益深一步,愈感天道浩瀚无穷。 少年心事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沉醉在无边的道法天地中。 又一天要结束了,他感觉到太阳真火渐渐黯淡下去。 杨真仰天长长吐了口气,蹲在水潭边,卷起袍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深入碧绿寒洌的潭水中,手上放射着淡淡的萤光,波澜中叠影重重。 不消片刻,几条尺长火红的长鬚鳗鱼从深水处游聚了过来,欢快地游动在杨真手心左近。霎时,涌动的水波凝固了一片,几条火龙鳗就给生生抓到了虚空。 杨真不知从何处摸出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剖鱼去髒,清洗,不过盏茶工夫。 收拾妥当,再起身,提气,几个起落消失在漫天水雾中。转眼,他来到了一个高处乾燥的小山洞,内里堆了不少乾柴。这里位於峡谷半山,外面薄雾如纱,弥天一片。 很快杨真架柴火,抄枝穿鱼烧烤起来。 「师弟……杨真……」萧月儿的呼叫声回荡在深涧中。 杨真站到洞口,高应了一声,远方青山迷雾中一道虹光一个回旋,掉头就飞驰了过来。洞外半空白光一闪,萧月儿挟着香风飞身落到了洞穴中,同时落下的还一只火红的猴子和小白狐。 两个小灵物争先恐后地攀上杨真左右争宠,猴子顽皮地挂在他大腿上,白狐则跃上了他的肩膀;萧月儿却是一屁股坐在火堆旁,随手抓了根木棍在柴火里捅来捅去,盯着火苗发呆。 等了片刻,杨真停止翻滚烤鱼,探头奇道:「师姐怎么不说话?」 支架上火龙鳗已经金黄油腻,滋滋作响,浓郁的香味充盈整个洞穴,「咭咭!」六耳猕猴一爪拉着杨真衣襟,一爪探向火堆,瞪着骨碌碌的大眼乞望他,却是不敢上前。 「六耳都饿了。」杨真取下一枝,吹了吹,塞给了猕猴,小东西顿时欢天喜地捧着跑一边啃食起来。「我知道了,师姐今日上丹阳峰偷螭龙果,结果给人抓了现行,对不对?」 萧月儿撇头闷哼一声,恨恨地嘀咕道:「是六耳给人抓了,可不是本小姐……下回看我放一把真火烧光丹阳峰,要他们好看!」 六耳听到有人叫牠,顾盼咭叫一声,又自顾吞咽了起来。 杨真闻言莞尔一笑,并不接话,取了一枝最鲜嫩的火龙鳗,待凉了凉,递给了对面的大小姐。萧月儿也不跟他客气,秀眉轻蹙,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呜……」小白狐趴在杨真肩上耸动着粉红小鼻翼,两爪乱刨,也撒起娇来。 「对了,师父怎么外出这么长时日还不回山?」杨真取过余下的两枝一边吞吃,一边撕下小碎肉喂食小白狐。 「西方十万里洪荒,沼泽深山,大漠莽荒,穷山恶水,要逐寸巡查一遭可不容易,可有得爹忙的!不过爹交游广阔,也许到其他道门仙府拜山作客也未必。」萧月儿说着大大地撕咬了一口。「嗯,真师弟烤的就是好吃,比大师兄强多了。」 杨真突发奇想道:「师父不是可以瞬息神游千里么,何须亲身巡查?」 萧月儿抹抹嘴道:「真正作祟的妖魔,怎会轻易现身?况且几千年下来,妖怪好像也变聪明了,懂得敛藏形迹,殊难发现。」 杨真不以为然道:「妖族真有那么可怕吗?」 萧月儿驳斥道:「你懂什么,上古以来,人妖两族征伐不断,若非三千年前我昆仑派领袖三界,一举将妖族九部之王封印在阳岐山下,如今九州太平日子可难呐。」 「人妖两族为何不能和平共处,你看这六耳和小白也算个小妖吧?」杨真从师门经典中略有瞭解,但追溯根源却往往一言蔽之。 萧月儿照本宣科一般,一本正经道:「上古时候的妖族秉先天妖气而生,天生通法,凶残暴虐,横行神州,若非有修真界抵挡,这九州黎民如何得以繁衍生息?六耳和小白不过是异兽成灵,与真正的妖族大相径庭。」 杨真笑了笑,并不反驳,他对妖族只是有些好奇,并不是那么有兴趣。 穴内沉寂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劈啪声,火红的光亮照着两人两兽,明暗不定。 良久,萧月儿抱怨道:「又吃的人家满嘴油腻。」说着扔下鱼骨,拍着玉手。 杨真起身捞着袖子递过去,一脸认真道:「师姐将就用我的袖子拭擦一下?」 萧月儿小嘴一噘,杏目圆瞪,扬手就打,杨真一个飘身后仰,同时将小白扔了过去,正好撞落到了她怀中。 「师姐,该回山了。」 「你呀,越来越不把师姐我放眼里了。」 「哪有啊,师姐是天上的月亮,师弟我不过是您边上一颗小星宿。」 「说你呢,嘴也变得油滑了……不过啊,你的清师姐可不吃这一套。」 「月师姐说什么呢。」杨真正收拾洞内杂物,闻言身子一僵。 「你那点心思别以为瞒的过师姐我,可惜,姐姐眼中那姓楚的怕才是月亮,你在她心里才不过是颗星宿罢了。」萧月儿白了杨真一眼,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一手一个拎过小白和六耳。 「只怕那姓楚也是月师姐心中的月亮吧?」杨真沉默片刻,蓦然反击道。 「那小子只不过稍微不那么讨厌罢了,师姐我的眼界高着呢。」萧月儿这时已到洞外,祭起了仙剑。「快上来,不然你得自己爬上山了。」 「今天我自己飞回去。」杨真若无其事道,说着也祭起了剑光,足有二丈,比起萧月儿五丈剑光却是小巫见大巫。 「行啊,到时候别求师姐就行。」萧月儿明眸闪亮,彷彿看出了点什么,当先风驰射空而去。 一道青色剑光,紧紧追着一道白色剑光,扶摇直上长空。 日落红霞飞满天,淩云双剑耀山前。 破开层层云霞,雪白苍茫的玉霄峰就在眼前,杨真惊喜地发现自己功力又有了长足的进步,数里长空飞来,竟能勉力支持,比之前不知强上多少。 收起剑光,落到南坡崖边,萧月儿早就等候的不耐烦了。这时,一阵清越的箫音渺渺传来。萧月儿与杨真对视一眼,顿知箫音谁属。 「去瞧瞧?」萧月儿丢下小白和六耳,两个小东西自觉往山上蹿去。 杨真不想此时去打扰萧清儿的清静,摇头拒绝。 「走嘛,最近你跟姐姐好像疏远了很多,其实大可不必。爹说过,我们修道人须放开胸怀,面对一切,逃避是不利修心的。况且啊,像爹和娘那样的双修道侣,在昆仑仙府百年难得有一对呢,你可是太小觑姐姐的道心修为了。再说,出色的修真之士,彼此间总是相互吸引的,同辈人一起探讨道法和人生,有时候比师长教导有更独到的领悟。」萧月儿掠了掠额前一缕调皮的秀发,难得一番正经。 杨真听得心头一震,不想这月师姐也有这般见识,自己当真是一叶障目了? 「师姐有理。」 「当然了,我萧月儿可不比任何人差。」 杨真哑然失笑,这师姐沉稳不了片刻,就打回了原形。 两人相携踏雪,一路无痕,穿花绕梅,风行山间。忽然,杨真和萧月儿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北坡外,雪林中,遥见一双男女屹立一处高地,迎风送曲,风雅能事。 暮色笼罩下,两人彷彿苍悠浮屠中的一对神仙璧人,容不得外物。 「这傢伙又来了。」萧月儿掰着手指,皱眉哼声道。 「我先回山作晚课了。」杨真丢下萧月儿,转身就走。 「喂……」萧月儿看着师弟纵越登山离去的背影,分明有些踉跄,一阵莫名的恼怒涌上芳心,回头再望着远处的楚胜衣和萧清儿,张手作筒,大声喊道:「姐--你今天吹的难听死了。」喊罢,咯咯一笑,一阵清风般追着杨真而去。 萧月儿的大喊立时打断了清越的箫音。沉浸在箫音和山风中的两人,相视苦笑。 「我这妹妹太顽皮了。」萧清儿将与衣一色的翠绿长箫收入袖中,螓首微侧,斜睨了山边一眼。 「令妹乃真性情,何怪有之。」楚胜衣一摆袖袍,洒然道。 「噢,这么说,楚兄认为小妹吹的确实难听死了?」萧清儿讶道。 「我……」楚胜衣不想萧清儿竟这般戏作,一时尴尬不已。 萧清儿噗哧掩口一笑,道:「开个玩笑,楚师兄见笑。」 楚胜衣摇摇头,凝视着萧清儿,笑道:「与清师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的这么快。」 萧清儿垂下螓首,揭过话题道:「西方隐有动荡,我昆仑怕是不得安宁了。」 楚胜衣神色一正,豪情万丈地对天拱手道:「我辈当效仿列代先人,斩妖除魔,护我神州朗朗乾坤。」 萧清儿温婉一笑,抬首遥望西方,道:「一切尚是未知呢,只不过最近妖族出没洪荒活跃了一些……」 楚胜衣朗笑道:「如此最好,毕竟昆仑弟子潜心修行才是正道。」说罢,拱手告辞,相约再会。 萧清儿久久孤立山间,风吹袂荡,彷彿山川精灵一般。 夜幕降临了。 深夜,玉霄峰上。 一声长啸惊云裂空,遥遥传出数十里,玉霄池上一个瘦挺的蓝袍人踏空九天,意兴飞扬,头顶一轮圆月,清晖下显得孤傲不凡。很快,玉霄峰不多几人都惊动了。 原来萧云忘门下闭关年多的二弟子冷锋,大功告成,破关而出。 「冷师兄,少臭屁了,快下来!」半夜被吵的萧月儿愤愤道。 「月儿,就不能让师兄得意那么小会儿么?」冷锋徐徐飘落校场云坪上,众人围了上来。 「本姑娘心情不爽,就不能让你得意。」萧月儿嘴上带骂,却是跑上前亲热地捶了冷锋几下。 「谁惹玉霄峰的小姑奶奶不快了,师兄给你做主。」冷锋抱臂笑道。 「要你管。」萧月儿撇嘴嗔道。 「行了,别跟你冷师兄闹了。」一身白衣、云鬓高挽的凤岚飘然现身,因守关而与众人难得一见,此番纷纷见礼,又是一阵热闹。 「若无师娘几番相助,冷锋只怕难得过这一关。」冷锋说着,郑重向凤岚拜倒叩谢。 「你是云忘最得意的弟子,师娘平日难得照顾你们,这回不过是从旁抽空替你把把火候关,算不得什么。况且,此番功成,是给我玉霄峰长脸之事,何谢之有。」话是这么说,凤岚还是生受了冷锋一拜。 这时,伯云亭和萧清儿也上来祝贺,杨真一个人站在周边。 冷锋目光一转,落到了一旁的少年身上,杨真主动上前道:「恭喜二师兄。」 萧清儿见冷锋有些发懵,从旁插口道:「不记得了吗,六年前你见过他。」 冷锋偏头审视杨真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诺。 杨真目光闪了闪,终是退了开去,站回众人周边。 萧月儿上下瞄了冷锋一阵,突然石破惊天道:「二师兄,把你肚子里的小婴儿给大夥看看,好不好?」 冷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宝贝师妹,说不出话来。余者更是面面相觑。 凤岚好气又好笑地拖过萧月儿,轻轻在她粉脸上捏了两下,叱道:「最近没人看管,你这丫头更野了,要无法无天是吧?」 萧月儿偎依在凤岚怀里,扭来扭去,不依道:「娘,人家可乖了,天天陪小师弟练功,不信你问问大师兄和小师弟。」说着偷偷给两人递上眼色。 凤岚又拍了萧月儿一把,放开了她,道:「你这鬼灵精的把戏还瞒的过娘?」 萧月儿又瞪着冷锋道:「行了,别整天摆一张冰块脸,逗你而已,现在让你神游出窍,你还没那本事呢。」 冷锋苦着脸连连应是,看得伯云亭等人一阵好笑。 凤岚感歎道:「明年岁末的昆仑峰会,玉霄峰怕就要指望锋儿了,你们也争气点,别让你师父在他几个师兄面前抬不起头。」 萧月儿附和道:「冷师兄定能将太昊峰那姓楚的打得满头包,嗯,还有少昊峰那个姓陆的,当然,还少不了丹阳峰那姓乐的……」 萧清儿取笑道:「月儿在昆仑竟有这么多大仇人啊,看来冷师兄要很辛苦地为你卖命了。」 萧月儿白了萧清儿一眼,嘲道:「哟,还没开打呢,姐姐就心疼某人了?」 萧清儿淡然自若一笑,道:「我倒是听楚师兄说,他也是很欣赏妹妹的。」 萧月儿气呼呼地扑向姐姐,两女绕着众人嬉闹追逐起来,彷彿两只美丽的花蝴蝶一般。 伯云亭笑着,两手虚按,劝和道:「你们两姐妹最近风头火势总不对呀……这玉霄峰说来就我这个大师兄最没用了,呵呵。」 萧月儿见占不到便宜,收手道:「最没用的是你身边那个,御剑飞不出十里,哼。」 杨真无动於衷,只是默然看了萧月儿一眼。 凤岚看着一群小辈闹的欢腾,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这样的时光她也曾有过,只是,那却是很遥远的事了。 第四章 有所思 夜深如晦,杨真独卧一间,辗转反侧,却是怎也睡不着,脑海里反覆翻腾着日落前雪峰上的一幕。 那道明媚的身影总是不由自主地浮上心海,挥之不去,斩之不绝。 他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斩断癡心妄想,专心求道,却又总在午夜梦回时,陷入迷茫。 楚胜衣,昆仑掌律真人的弟子,一代天骄,不世之才,才学品貌无一不佳,新一代昆仑弟子中的佼佼者,精英中的领袖。 如是……自己拿什么与人比,自己在清师姐眼中,充其量是个值得怜惜小师弟罢了。 想及至此,他心中无比颓丧,莫名的痛楚,如同梦魇一般侵噬纠缠着他的心,愈陷愈深,难以自拔。 他心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那人时常出现在清师姐身边之后,自己就失去了平常心。再没有了初回山的欣喜,脸上也失去了欢笑,更多的是沉默。 每回见到那人潇洒出入玉霄峰,在师兄师姐面前谈笑自若,那沖和淡然中不经意流露的高人一筹,他每多一见一回,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屈不平,就像那火山一般在心底酝酿更炽更烈十倍百倍,让他直欲发狂。 在那些时刻里,萧清儿平日如沐春风的微笑变得那么刺眼,就像盛夏当空烈日一般灼目,杨真心底纵然再卑微,但他骨子里却是很骄傲的人。 他不服,他不甘……这样的声音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不去,然而他又能如何? 近一段日子,甚至好几次打坐冥想之时,妄念翻滚,四肢百骸血气浮动,幻觉迭起,心中隐有所觉,那彷是走火入魔之兆。即是如此,他也不敢对任何人倾诉,总觉那是难以启齿之事。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不住回响……不,不能这样下去!修道人该断情绝性! 如何断情绝性? 心坚,志凝,道心固,万千险阻来无路。 明心,明志,开大道,六合八荒任我行。 荒唐啊,荒唐,自古修道人又有几人能舍弃七情六欲,斩绝尘根,直达太上忘情?师父,他不也没有作到吗? 几番天人交战。居室内,只得一声怅怅的哀歎经久不息。 臆想终归是臆想,心思多敏的少年,耐不住纷乱的思绪,起身和袍,推门而出,走在外廊上,冰冷的气息令他精神一振。 天上那顶大圆月,近乎就悬在玉霄峰咫尺,触手可及,皎洁的月华泼洒在琉璃瓦、青石坪,柱梁,碧波上,折射出道道清晖鳞光。夜凉如水,心凉如斯。 他忽然想起了昆仑山下,河阳镇已经朦胧一片的人们,想起了小蓧姐,如今她早该嫁人生子了吧,也不知她还记得自己么? 爹娘的坟头上也许爬满了杂草,会有人清理么,杨真心中苦笑,答案不问自明。这六年来他竟没有为他们上过一炷香,自己还真是个不孝子呢。 如果自己当初选择留在山下,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流浪街头,乞讨度日? 众生同碌,苟延残喘? 人生没有如果,杨真不再是昨天的杨真,今日的杨真又该何去何从? 每日拼命的练功求进,依旧挡不住心中的寂寞和茫然,有些事情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心中冷暖唯有自知。 在山下的日子里,只求一日三餐温饱,衣能覆体,路能行正,若能多有几张笑脸相对,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在仙府中,看起来万般皆好,一切自足,为何如今心中反而更加空荡荡,没有着落,彷彿在无尽的黑暗中彷徨的游子。自己是否祈求太多了?如今踏上仙道之路,人生路遥,没有尽头,在九州生灵中,已是最逍遥得志的那一群人。 可是,天道路上凶险莫测,纵然走到最后,那最后又是什么呢?问天,问地,问己。唯有虚空无垠,和自己的回音激荡。为何知道的越多,越发觉自己的浅薄和无知。 记得大师兄说过,古时曾有大神通之人,飞上太虚之极,发现大地竟是圆的,一个无垠大球,而后告知众人,却是无人置信,纷纷言曰荒诞。 天圆地方,盖天之说,那才是苍生亘古的认知。 哈哈……上九天邀月,与日同行,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当能实现。 之后呢,登虚长生天,脚踏金祥云,四海八方斩妖除魔? 再后来呢?与天同寿,破虚通天,飞升天界,位列仙班? 杨真从未发现自己脑海中如许多的疑问和迷惑,这些师父和师兄能替他解答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问。 一番胡思乱想后,杨真发现自己竟平静了许多,杂念渐渐收敛、理顺,望着明月,隐隐有一层明悟涌上心头。 萧清儿的影子在他心中更加清晰了,那股莫名的情愫又甜又伤,悲喜交侵,隐约有一种超脱其上的感悟,心中阴翳似乎散去大半。这一刻,杨真恍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就是凡俗之人的一生。 恨,当初山下无数次欺辱他的街头青皮,那刻薄的老闆娘,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里,他曾咬牙切齿地痛恨过。 那时力弱无助的他,面对一切只能以一张笑脸来面对,因为很小的时候娘亲告诉他一个道理:用笑脸能包容一切。 他早早学会了麻木和容忍,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能找回自己。 至於爱,他并不懂得他对萧清儿的感觉是否叫爱,杨真在伯云亭的私藏杂书里看过不少人间情爱故事,有些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但总觉那是很遥远的故事,与己无干……自己不过是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里自弃罢了。 「呜……」轻声呜咽传来,小白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榭栏上,牠一身银白的软毛在月色下,闪烁着莹光,温柔而恬静,一双红澄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 「小白,你也睡不着吗?」杨真心中涌上一股柔情,轻轻弯腰将其揽抱了起来,他虽不懂得这小东西的感情,却能感觉到牠对自己的癡缠,真是灵物有心啊。 忽然一个念头涌了出来。自己所思,所想,所迷茫,都是所谓天道的一部分吗? 历劫万千,才得心功圆满? 天章大义有讲,修道人须持有宽广仁德博爱之心,胸怀天地,才能纳天地於道心,自己陷入儿女情怀,能入,却不得出,正是因为放不开怀抱么? 心魔?一个修道人禁忌之雷霆猝然打入杨真的心神中。自己终於迈入辟穀后期,聚元阶段了? 一念及此,他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来由,修心止性,功行自然,才能安然渡过此关,有机会成就金丹之道。 然而,这是修道人第二道关隘,和他一般修行阶段的人九成以上,终身也无法突破到金丹期,三两个甲子之后,终将化作土胚一块。 当初伯师兄用了六十年才功成,冷师兄用了三十年,自己呢? 冷师兄如今更是修到了元婴期,等若有了不灭之躯,自己在玉霄峰确实是最差的那一个。 但他知道,他入门来得太晚,唯有苦心修行,始有机会迎头赶上。 但他也知道,自己用功,别人何尝不在用功?如此看来,追上那人是没有希望了。 尽管一夜静思,想通了很多,却是难以释怀。 道家经典中总讲无尘自虑,无欲则刚,然而,人的思慕所求,却总是身不由己。 「吱呀--」房门声响,与杨真隔临的居室内出了一人,白袍劲装,一身出行的打扮,正是伯云亭。 「睡不着?」伯云亭遥遥招呼道。 「大师兄又要出巡了么?」杨真答非所问。 「是啊。我与天外峰的玄道师兄负责这半月的昆仑巡守。」伯云亭说着,走了过来。 「仙府不是有仙阵守护吗,为何要巡守?」杨真老早就有这个疑问。 「不然。」伯云亭站在了杨真身边。「仙阵依託地脉灵气而成,耗费灵力甚巨,平常仙阵只开启了遁空阵和天行阵两个子阵,抵不住一些奇异法宝的开山破地,以及一些臻至化境的穿山遁地之术。」 杨真点头表示明白了。 「小师弟……你最近心神有些不定啊。」伯云亭正欲出发,却又回转关注着杨真。 「大师兄多心了,师弟一切都好。」杨真回头挤出些微笑容。 「有事不要藏在心里,大师兄若在凡俗也是个入土的老头子了。」伯云亭拍拍杨真肩膀,看着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大孩子,心底透亮,迟疑半晌,终是没说什么,祭剑飞空而去。 「小白,你该回去了,不然月儿师姐会说我偷了你。」杨真丢下迷糊的小白狐,小东西醒来后,依依不舍地绕着杨真脚下转了两圈,几闪之后,消失在黑暗深处。 杨真待了片刻,翻身一个腾空,翩然落到了舍顶高高的脊樑上。迎着太**华,露天打坐冥想起来。如水月华,很快侵袭了他一身,清光包衣,银衣羽士一般。 苍云掩月,天星绽然,这一夜又将过去了。 「噅--」一声悠长的唳鸣破空而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悠悠滑翔到了杨真头顶,几有乌云盖顶之势,挡住了他与月华的交感,令他从坐功中惊醒过来,抬头就惊见那熟悉的大鸟。 「死鸟,好久不见,最近上哪儿玩去了,也不来找我。」 「小子,本鸟有好事找你,咕──」 青鸟嘀咕一声,青光一闪,化作云雀小鸟身,扑落在了杨真肩上。 「好事?」杨真打心眼喜欢这只神鸟,见之心中豁然开朗不少,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一把将牠抓到手心,好生亲热了一番,弄的青鸟狼狈不堪,叽咕直骂。 待杨真放手后,青鸟飞得老远,落在飞簷上,尖叫道:「不识好歹,本鸟可给你带了千年难得的机会。」 「青鸟前辈会这么好心?」杨真大摇其头,表示不信。 「跟本鸟走一回就知道了,咕。」青鸟叫嚷着又飞了回来,落到杨真近处,翎毛竖直,神气十足。 「说清楚,不然我不跟你去。」杨真托着下巴,低头瞅着青鸟。 「去王母峰。」青鸟左右探头张望一番,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杨真眼珠转了一转,没有搭话,等着牠的下文。 「不死树有一颗果子快落蒂了……」 「那个……神果不死实!」 青鸟扑腾一下翅膀,又落近了些,一双金黄的眼珠子贼亮了起来。 「去不去,得手后,本鸟分你一半。」 「不去。」杨真可不傻,不加考虑地断然拒绝。他虽听过这神果的惊世神效,但他并不相信如此神果没有强力禁制守护,若是失手,青鸟可拍拍屁股一飞了之,自己却是哪儿都去不了。 「本鸟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弄到手,小子你放心好了。」青鸟贼笑道。 「你既然有这本事,还找我做甚?」杨真登时怀疑起这贼鸟别有企图。 「嘎,这个……这个本鸟也有自己的难处,总之不会蒙你就是。」青鸟努力张翅拍打两下小胸脯,彷彿下担保一般。 「被抓的后果,你能担当么,死鸟。」杨真埋头凑近道。 「啧啧,那神果可是能长千百年修为的绝世神品。」青鸟诱惑道。 「不去,说什么也不去。」杨真闻言心底狂跳了一下,想了想,终於还是拒绝了,坐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若老僧入定,以示不受诱惑。 青鸟急的咕咕直叫,扑腾着在杨真周身上下,飞来绕去,不停地骂着「胆小鬼!」 杨真任牠折腾,就是充耳不闻。青鸟无奈落在了他膝上,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良久憋出一句:「你不跟本鸟去,本鸟就跟你断交!」 「你真有万全的把握得手?还有,如果被抓了现行,会有什么后果?」杨真见这神鸟不像说笑,不由权衡了起来。 「如果一夜工夫让你达到元婴期,甚至分神期,令你百年内飞昇,还有什么代价不可以的?」青鸟不答反问。 杨真闻言心神大动,脑门里不住回响青鸟的话。若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还有什么代价不可以的?那时自己可以在师父、师兄,还有师姐面前扬眉吐气…… 他心动了。 「那我有个条件。」杨真再次将青鸟捧在了手心。 「咕,你小子真麻烦。」青鸟眼珠子骤亮,死死盯住杨真。 「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能丢下我。」杨真开出了唯一的条件。 「本鸟以上古神鸟之名起誓,够了吧?」青鸟不耐道。 人鸟议定一番,即刻启程,披星戴月,在幽深的夜空下,飞向西昆仑仙府--王母峰。 王母峰,昆仑派三大宗之一圣宗仙府驻地。当任圣尊姬香仙子修为通天,却是百年如一日的在仙府潜修,除了偶逢昆仑派祭祀大典,从不曾在外人面前现身,宗内上下也是如此。故此,王母峰在昆仑派是极其超然和神秘的一宗。 圣宗历代只有一个传人,因此王母峰上下算上女道童,不过区区十数人,然而,却无人敢轻辱圣宗的实力。 她们与昆仑道、法两宗原始一脉迥然有异,心法别出枢机,乃数万年前太古神人西王母传下的法门《圣心神术》,其法通天彻地,深不可测,甚至可相容并包昆仑他脉心法,上古传承以来,一直薪火不灭,自有其因。 圣宗之所以成圣,却另有原因,那就是太古以来一直存在於西王母一脉的不死神树,其蒂结之果,对凡人来说,确实有不死之效;对修道人来说,则是无上补益圣品。 上古时代,面对绝顶俯览众生之势的玄宗,修真界各个大小宗门和神州散修,只能有心无力的窥觑着这无上神树;玄宗四分五裂后,西王母一脉跟随了原始一脉来到昆仑山,以昆仑派无上的地位和实力,不死神树仍旧形同传说一般,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就是这般境况下,王母峰迎来了一只胆大包天的神鸟内贼,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修道者。 青鸟驮着杨真到了王母峰外之时,东方晨曦大白,一幕难以置信的奇景落入杨真眼帘。 山外遥遥看去,举天上下,方圆十数里天地,尽是苍翠的海洋。一株高有数百丈的奇形巨树,几乎就是整座巨峰,巨大若虬龙的枝干横生云海,一片片遮天盖地的树叶彷彿天罗罩一般,无穷的枝叶、滕蔓上下无比流淌着微仅可察的晶色毫光,彷彿流动着的血脉一般,显得光洁而神圣。 临近仙峰,一股浩瀚无边的青木灵气,和一丝丝异样的感觉,同时袭上杨真心头,他能清晰地感应到眼前的不死树,不仅仅是一棵旷古绝今的神树,更是拥有非同一般生灵意识的神树。 这里的灵气充满生机和活力,它彷彿能包容万物,微风细雨一般无所不在。在天眼下,杨真看到了无数微末的七彩灵光,这些亿万万小小灵光会聚成形,形成生命力洪流,凝聚在王母峰山头不散。 生命的奇蹟不外如是,这就是不死神树吗?杨真被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自拔。 青鸟已在外围绕了半圈,这时,牠一个盘旋,飞落到了一片巨大的叶子上,其硕大的鸟躯在树叶上,也不过毛毛虫一般大小,只带得树叶微微一颤,拳头大小的扁圆露珠,从阔叶一头滑到了另一头。 杨真翻身落在肥韧的巨叶上,软绵绵的,彷彿踩在了棉花团上,四方张望,满目遮天蔽日的万重阔叶,一眼瞧不尽树心深处,恍惚产生了一种自己变成掌上小人的错觉。 天渐大亮,万丈晨光将天地染成了青白泛红一片,明晰澄澈。此刻,正是万物复苏之时。 树山上栖息了无数异类小兽,在初晨陆续醒来,欢快地在枝叶、滕蔓间飞奔、跑跳,上下起落不迭,忙着採露取灵,汲日月精华,开始了一天的生息,处处皆是鸟鸣兽叫,整座树峰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壮美和动人。 嗅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杨真好半晌才回复正常,一旁的青鸟却嘲笑道:「这只是不死树的外象,它的灵根才是真正的本源所在,跟本鸟来,不可走错一步。」 青鸟保持原身,飞身扑下,在纷繁的枝叶间穿插,顺着一条条足有几人合抱、下垂蔓延的青褐滕蔓,悠然掠向巨树主干下方,不时收翅停身一处,等候御风跟来的杨真。 越深入,杨真越感觉一种莫名的心灵悸动,久久不见异动的丹田,一个漩涡深洞渐成,无形加大了汲取真元的力度。 他的神念清楚地感觉到,丹田深处有一股强大的生机在觉醒,澎湃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彷彿潜伏着什么正在苏醒的活物。 更奇异地事情发生了。一种莫名地吸引力紧摄着他的心神,好似前方有什么值得毕生期待的东西一般,身形渐渐不由自主地加速飞掠。 足足用了一盏茶工夫,一人一鸟才落足到龙根密布的地面,前方正是千人合抱有余的遒劲树干,无数巨滕根须缠绕在上,盘亘交错,在这幽暗之地,唯有淡淡的萤光流荡在树身各处。 「死鸟,王母峰的人住哪儿?」 「天外有天,树中有乾坤。」 青鸟刚说完,张嘴喷出一道晶亮青光,他们周身骤然亮了起来,一阵彩光变幻,不自觉中,人鸟都进入了一个梦幻一般的开阔天地。 氤氲仙霞瀰漫了整个天地,七彩虹光洒空处处。仰头不见高下,幽深神秘,不时从霞云中垂下一条粗大的赤黄色龙鬚,虎紮在大地上,彷彿身在锺乳林立的溶洞一般;脚下小径玉石铺路,蜿蜒蛇行,几分歧路,蔓延向无尽深处,周遭地面爬满了绒毯一般的深青色蕨类,其上满是奇花异草。 这里的天地灵气比之外面,更是浓烈了不知百倍。杨真只觉飘然欲仙,彷彿吃了人参果一般,几有身在灵天仙境的错觉。 只是,他丹田的异状更甚,前方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急切的召唤着他,脚下不自觉地大步行去,让本欲领路的青鸟惊诧莫名。 片刻之后,顺着蛛网一般的延伸向心的小径,到了一汪玉汤一般的巨大灵池处。烟波瀰漫、灵光闪烁的池中有一道灿绿色灵光柱,上通天,下通池底。光柱凹凸不平,彷彿老树龙根一般,上面明暗不定,光晕流动,让人一见就明此物非等寻常。 见青鸟呆在池边不动,杨真顿知目的地到了。 「不死树根那……在哪儿?」 「笨蛋,你眼皮底下就是。」 杨真刚开口就知是废话,果然招来了青鸟的斥骂,他张望了一下杳不真切的四方,又问道:「你说的不死实我可瞧不见,还有……我们一路好像来的太容易了吧?」 正全神贯注思索着什么的青鸟,立时回道:「这是王母峰树中天--瑶池灵境,这里是不死树灵根所在天水瑶池,你眼睛看到的半是真,半是幻……咕咕,你能到这里是本鸟的功劳,重重天阵就是你师父都进不来,更别说你。」 杨真这才注意到青鸟又化作鹤身大小,闻言顿时伸手往萤光流溢的池水中摸去,「住手!」刚动到一半,青鸟就喝止了过来。 第五章 不死树 「又怎么了?」杨真拿眼瞪了过去。 「没事,你试试看。」青鸟犹豫一下,反又鼓动杨真出手。 这回杨真却收了手,心知这方圆数十丈的水潭有古怪,哪敢轻身犯险。只见青鸟没好气道:「让你试就试,不然本鸟领你来作甚?」 「你个死鸟,说明白点,你为什么要我帮你,我可是糊涂的很。」杨真气恼道。 「这神树岂等同俗物?没有它自己的认可,谁也摘不了不死实,甚至连见也见不到。」青鸟说着也忿忿然,有几分暗恼。 「有这么玄乎?你能见到果子,摘不到?」杨真大胆猜测道。 「本鸟……本鸟两千年前吞过一个,以后这死树再也不肯让我摘了,咕咕……」青鸟嘀咕着,耸耷着翅膀,竟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哈哈……」杨真笑得一屁股坐倒在池边,这死鸟也有吃瘪的时候。 「这也不算丢脸,这不死树果实除了当代圣女,没有人可以随意摘取,外人只能凭藉机缘,有所机会获取。」青鸟强自解释道。 「所以,你就领我来了?」杨真不等青鸟回话,又道:「可是,你怎知道神树会认可我?」 「直觉,本鸟的直觉。」青鸟一本正经道。 「直觉?」杨真瞪直了眼。 「本鸟追随西王母一脉几万年,灵通无数,怎是你这个毛头小子能明白的?」青鸟不屑道,说着小脑袋上的凤翎还神气地抖擞了一番。 「嘿,你到底活了多久,真见过传说中的太古神人西王母?」杨真在玉霄峰藏书经典《玄宗源》中,见过关於王母一脉只鳞半爪的介绍。 「咕……」青鸟闻言呆了呆,晃了晃头,道:「好像有印象,怎么记不起了……本鸟看来是老了,太久远的事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废话少说,我看啊,不如趁没人发现,赶紧送我回去,我可不想禁足个百十八年的,一个不好给废除修为,赶出山去,那才叫冤枉。」杨真此时对青鸟已经没了信心,他哪肯相信这怪鸟的直觉,丹田越来越活跃的异常,令他非常不安,只想尽快离开这不测之地。昆仑派禁令中特别关於王母峰一条,他可记得清楚,来到此地,已是后悔不迭。 「你就试一下,不会有事,本鸟人格担保!」青鸟挺起小胸脯,蛊惑道。 「你有人格?」杨真朝天翻了个白眼。 「本鸟……本鸟……」青鸟叽咕着,说不出所以然,气呼呼直欲闭气。 「得手,我分七成精华?」 「咕,依你……」 杨真转念一想,来也来了,索性试他一试,便随口提了个条件,不想青鸟一口答应,小鸡啄米一般不停点头,生怕他反悔一般。 青鸟死死地盯着杨真递出的手,缓缓地伸向瑶池中,直到真正入水刹那,牠竟闭上了圆鼓的眼珠。 一阵七彩光氲变幻,杨真眼前景象陡变,一个方圆半里的熔池巨坑中,碧水一方,澄澈透亮的池水面上,有着无数浮跃的金色、青色、紫色气泡,不住迸裂,飘起一团氤氲,直升上空。 池中央一株莲芝叶、苍龙干的丈高蟠龙怪树,顶上有三朵宝莲叶瓣,生了三只拳头大小的晶圆硕果,透亮发紫,紫中带红。出奇的是,树上方飘逝着精精点点的紫金灵光,生生不息地笼罩着不死树。 同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息弥空积郁,彻人肺腑。 「哇,本鸟果然没看错,难怪一歧那老头能看上你,你乃天灵之人,神树不会排斥。」青鸟欣喜若狂,绕着瑶池外圈飞了起来。 然而,杨真却无心分享牠的喜悦,他此刻丹田火炉一般翻滚搅动,直欲炸开,全身真力无能运转,不由跪倒在灵池边上,豆大的汗珠从额上、面颊接连滑落。 「臭小子,你怎么了?」青鸟终是发现了异常。 「我……」杨真抬起血红的脸容,眼前却是一黑,「轰!」一头栽进了灵池,整个人迅速没入黏稠的池液中。 青鸟闪电飞掠而下,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光壁,反弹了出去,再回转时,牠发现天水瑶池已回复了初始模样,哪里还有杨真的存在。 「青鸟,你又闯祸了。」一阵柔净若水的女子声音嫋嫋传来。 「哇……小香香,本、本鸟……」急着天上转飞的青鸟顿时慌了神,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去整话。 一个无比清丽的霓裳羽衣女子蓦然出现在瑶池外。 「你这个为老不尊的坏东西,一计不成又来一计,神树是那么容易灵应的吗?」那女子轻声叱责道。 青鸟乖乖落到了她伸出的手心,垂头丧气,不敢吭声。 「诶,五百年前你元气大伤,神识颠倒,到如今也不过恢复三成……奈何不死树乃上界神品,非我等可以操持,开花诞果不由人定,奴家原打算此番落果后,取二实送丹阳峰炼制一炉神品圣元丹,赐你一粒,谁想你如此莽撞,随便引了个少年来,看你如何收场?」姬香边说边走,只见她袭广袖轻盈一挥动,华光一闪,瑶池本相再现,一人一鸟出现在池边。 「可这小子,真的给神树接受了啊。」青鸟抬头低声辩道。 姬香没有理牠,只是凝神注视着前方。此时,瑶池中碗口大的气泡不住飞升、破裂,池水上空,灵光异彩纷呈,不死树罩上了一层青色光晕,水下灵根卷动着一团光球,光怪陆离,看不真切。 沉寂良久,池中异变再生。 一阵金色霞雾瀰漫碧波,一枝稚芽从水中萌生,迅速抽枝发芽,转眼膨胀到与一旁的不死树一般大小,只是通体暗金色,金叶呈心形,散发出阵阵迥异不死树的檀香。 又一柱灵光从天撒下,瑶池中双树生辉,争相夺目。 「天啊……这是……七宝妙树,它竟回来了。」姬香失声自语道,面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是天佛寺偷走的那株?」青鸟显然也有所见识。 「正是,当初玄宗浩劫,西王母一脉不忍再造杀孽纷争,放弃追回七宝妙树,三千年了,它竟然又回家了……倘若历代王母有知,定大感欣慰。」姬香放开青鸟,双手捧心,虔诚向天祷告。 一人一鸟呆着看了好半天,落回姬香削肩上的青鸟忽尖叫道:「那小子死哪儿去了?」 姬香轻垂螓首,瞧了瑶池深处半晌,忽轻声一笑,道:「他没事,能入天水瑶池,对他也是一场造化……看来你挺着紧那少年,你不是一向不与人交往的吗?」 青鸟晃晃小脑袋,道:「本鸟难得与他投缘,不能见死不救,咕。」 姬香闻言淡淡一笑,两手结印胸前,指法曼妙,变幻无方;同时,她丹唇轻启,念动真言,一袭红色霞光笼罩了她全身上下,彷彿一朵巨大的火焰一般。 忽然,她手印结心推前,一道曦白光柱投射向刚长成的七宝妙树,迅即神树迸发出七彩灵光,罩了通体。 「不对,七宝妙树似乎灵神有损,无法交感,这究竟是何缘由?」姬香施法片刻后,收回了法光,神树也回复了原状。「这少年是何来历?」 青鸟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回道:「只知他是玉霄峰门下,咕,跟万兽谷一歧小子也有点关系。」 「一歧?」姬香看着瑶池之中,微目神察片刻,讶然道:「乾坤印……这小傢伙被他选中了?」 在天水瑶池中的杨真正经历着又一轮蜕变,肉躯百骸和经脉得到了天地间最纯净的原始灵力洗伐,他将迎来真正的脱胎换骨。 当年山下河阳镇小东山之时,他被血妖多弥罗遁走时,掠去近乎一身本命精元,元气几乎亏耗殆尽,可说是踏入地府大门之人。 本命精元,无论是对化外凡夫,还是修真之士,都是命之本;对后者来说,更是道之根,凡是拥有强大本命精元者,将更有机会亲近天地自然之力,体悟道之本。妖魔两道邪修者,之所以肆无忌惮掠夺修道者,甚至同道的命元,甚至金丹,原因正是为此。 谁想,将死未死的杨真竟恰逢遁入大地,潜藏不远的七宝妙树灵根借体栖身,凭藉神树异力,以七日之功,重塑先天本元,造化凡躯,拥有了无限旺盛的生机。 故此,杨真奇蹟般得以本命归元,聚神还阳,天佛寺普济大师认定死亡的人,竟逆转生天,活了过来。 而七宝妙树灵根作完一切,本命元气伤上加伤,也失去了灵识,藏入杨真的气海,进入寂灭状态。 杨真入门炼气的种种异状,俱乃七宝妙树之因。如今七宝妙树重逢同源不死神树,在天水的刺激下,恢复了部分灵识,重塑了本体。 种种巧合机缘,造就了杨真,也成全了七宝妙树的回归之旅。 天水瑶池所在,不死树凭藉与七宝妙树的万年共识感应,唤醒了七宝妙树的生机,令它从沉睡中醒来,重获新生。而杨真糊里糊涂中,在充沛至无以复加的灵力和不死树异力下,竟六识深藏,浑若回到了母体胎息时光,深深入了定。 在七宝妙树灵根离开他的气脉三府之一下丹田后,中黄大脉最后一道关隘已经打通,左右青龙白虎相伴,全身真元尽数归紫府神枢运转,天宫接地府,天地灵气源源不绝地涌入四肢百骸,通达无碍。 在天水瑶池中潮水一般的神奇灵力洗刷下,灵肉得到前所未有的昇华,元气得到最精纯的淬炼;兼且他那奇特的独门心法,百窍皆为元炉,引入天地元气比寻常心法远甚。在近乎无限充盈的灵力支持下,他体内百脉千百道小溪,渐渐会聚成了大河,元力飞速地攀升。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月有余。 以杨真刻下的修行进度,原本至少尚需二十年才够结丹的火候,不想此时,又有意外发生了。 一道造化之外的古怪精元从天外灌顶而来,霎时与杨真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五行精气相合,顷刻化作浑沦之力,随着周天轮转,不住增强、增强,最后,氤氲紫气在百窍炉鼎中悄然孕生。 紫气随着周天真元力流转百脉,最后会聚中黄,直沖上霄,抵达紫府天门,聚气成形,龙腾虎跃,须臾轰然破入天门。 此刻,为阳神主宰的杨真,浑浑沌沌,紫府内遁着天机不住作着最后的元力积聚,渐渐紫气沖霄,充盈满贯;同时,紫府以元灵为核心,不住地膨胀、收缩。忽然一点璀璨无比的金芒横生心海,一点,两点……紫府一声开天雷霆,亿万金色光粒陡升,蔓延无边,毫光斗射无际,甚至刺穿了杨真的肉身,令他形同刺蝟一般,迸射出万丈精芒,将瑶池内外染成了金黄色。 金色光华在紫府收缩反弹九九八十一个轮回,化作团团金华玉液,卷着紫氲,从天门降临中黄,再甘霖化露,普天而降,古怪地云散到了百脉周天。 四十九个大周天之后,周身百脉窍穴为丹露洗伐一新,受着莫名的天机牵引,丹露重新会聚中黄大道,返回天门。 在紫府核心处,金华收敛,紫气顿熄,萦绕着灿烂的星河核心,一颗晶白如玉,圆滚滚的小还丹,滴溜溜地生成了。 那凭空而来的源泉依旧源源不绝,接着,小还丹燃起了熊熊丹火,白变赤,赤变黄,黄再变金,如是几个轮回,最终变为金光灿烂的大金丹。竟是直接跨越还丹境,抵达金丹中期。 突然,杨真紫府一阵跳动,那无穷的源泉一阵精缩,消失在他的心海深处,还丹终於稳固下来。 同时,瑶池外,一位霓裳女子也收功起身,瑶池内不死树上只剩下两颗不死实,一旁的七宝妙树益发显得金光绽然,灵枝发俏。 杨真此刻与天地浑然一体,灵台如镜,慧心大开,只觉灵机天趣,道体内外俱甘美无比,澎湃的精纯真元力流转百脉,一呼一吸,彷彿天地尽在掌握,飘然欲仙。 收回六识,他自行脱离天水瑶池,若轻羽一般缓缓飘浮出了池面,那天水剥除外衣一般,灵性十足地自行脱离杨真躯体,不留分毫痕迹。 池子远处,一个无限美好的女子背影落入他的视线。 那女子正弯腰触摸着一大团青光,她一头瀑布一般的青丝垂扬至纤腰后,柔顺若流水,光洁若匹缎,合上一身霓红羽衣,未见其人,却已然有倾国之姿。 杨真轻轻飘落在瑶池边上,距那女子有数丈之远,彷彿怕惊动了佳人一般。 忽然,那女子似有所觉,盈盈转过了身。一张令人窒息的娇靥落了杨真的眼帘,肤若羊脂玉,水润亮泽,弯月一般的眉毛,细长的凤目,鼻梁丰挺,丹唇轻轻抿着,似带着永恆的微笑。 她就这么拢袖捧手,长裙迤地,俏立在微薄的云霞中,彷彿天宫的霓裳仙子落了凡尘。 杨真脑子里顿然一阵空白,如果他此刻能说出话来,定是大喊:仙女,我见到仙女了! 他此刻的心情,一如当年在河阳镇山下初逢萧月儿时的惊艳。 「你叫杨真?」 若清泉一般剔透,流水一般温柔的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芳香,回荡在空旷的灵境,将发怔的杨真惊醒了过来。 「姑娘又是谁?」杨真刚吐出口,就知自己犯了傻,心中不由一阵发怵,自己这不是给抓了现行么? 「奴家俗名姬香。」姬香浅浅一笑,如同一阵清风掠过燥热的大漠。她不料竟得到这样的称呼,心歎,真是个可爱的少年人。 「姬、姬仙子,青鸟牠在哪儿?」杨真受那一笑,脑袋晕陶陶的,乍听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记不起哪里听过。他更担心的是自己擅闯禁地,会有怎样的惩罚。 「诺。」姬香莲步来到瑶池边,回身轻袖指了指她身后那团变幻不定的青光。 「青鸟牠怎么了?」杨真局促着,站在一旁。 「唉,家贼难防啊。」姬香声音如故,听不出她的情绪,「这老贼鸟得不死实果肉精华,你得不死精元核,瓜分了一整颗不死圣果,牠刻下正养神归元,不碍事。」 杨真顿时大为尴尬,见对方又不似有防备之意,挠头不知是好。 「说,你怎么赔奴家的不死实?」姬香转过螓首,娇靥似嗔似怒。 「我只记得一头栽进了池子,不记得有吞那不死实啊?」杨真心道来了,骨子里那股倔劲儿,还是支撑着他强作镇定。 「你师父没告诉你,王母峰不得擅入吗?」姬香忍着笑意,问道。 「这……」杨真又是一窒。 「好了,奴家问你,你可知云顶山菩提树?」姬香说着轻提长裙,自若地坐在了瑶池边上,露出一双白玉赤足,悬在岩池边上轻荡,写意无比。 「知道,可……」 「它就在这里。」 杨真发觉站着左右不是,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相距有三丈之远,陡闻姬香的惊人之语,抬眼这才发觉瑶池中多了一株奇树。 「它是你带来的,你知道吗?」 「我?」杨真指着自己的鼻子,大惑不解。 姬香秀眉一蹙,複问道:「看来你有所奇遇了,你最近遇到过天佛寺的人吗?」 杨真想了想,如实答道:「这几年我都在昆仑仙府,和尚,倒是当年在山下遇到过两个。」 姬香顿然大感兴趣,当下让杨真讲述了当年的详细经过,不时追问一二,听毕,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杨真见其亲切随和,一颦一笑,无不令人如沐春风,渐渐放下了悬地老高的心,不时偷偷瞥她一眼,只觉百看不厌。暗暗惊歎,这世上竟如有如此绝色,非亲睹不能置信。 「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姬香娴雅地掠一下耳发,歎息道。「菩提树,不,应该是七宝妙树,当年救你一命,你也令它重获新生。」 杨真一愣,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一一回想,顿时豁然贯通,醒悟当初上山前和上山后发生的一切,皆有缘由。 「只是,七宝妙树灵根有失,灵神有损,想来不是在天佛寺菩提院净水池中,便是那不明身分的妖人带走,本尊请求你帮个忙,可以吗?」姬香悄然起了身,郑重道。 本尊两字落到杨真脑海里,顿时打了个霹雳一般,原来她就是这一代圣女,同时也是昆仑圣宗之尊。自己竟然与师祖一辈的人在闲聊说话,且这般随意,一个醒神,连忙跳起身,不敢怠慢。 「请……姬前辈但说无妨。」杨真定了定神,低眉道。 「同是炼气修道人,年岁、辈分、身分真的很重要吗?」姬香话音骤然变冷,似乎很扫兴的样子。 「姬仙子……」杨真见本融洽的气氛,被自己无心一句破坏,暗自懊恼不已。 姬香不理不睬,径直走了开去,忽挥手朝天送出一道白色剑光,沖入云烟中,很快消失不见。 杨真见了大骇,难道她要传书昆仑掌律堂处置自己吗? 心慌意乱下,急急追了上去,试图解释。 姬香忽然顿足回身,颇为好笑地看着惊慌失措跟上的杨真,笑道:「怕什么,不过是给玉霄峰捎个口信,你可是在王母峰待了近三个月。」 「三个月?」杨真登时目瞪口呆,他印象中顶多睡了一觉的工夫,「那我失踪这么久,师兄他们一定急死了。」 姬香似乎很乐意见他焦急的神情,不紧不慢道:「青鸟早替你送过信了,傻小子。」 杨真对其捉摸不定,只好傻呵呵地笑了笑。 「替本尊到天佛寺走一趟,如何?」姬香美目直盯着杨真。 「去寻那普济和尚瞭解当年之事?」杨真一怔,很快醒悟过来。 「也不全是,若是有机缘取回缺失的七宝妙树灵根更好。」姬香缓步续行,转向一面花树灌木渐多的方向。 「姬……」杨真大为不解,她亲自出面岂不百倍胜於自己?方出口,却长了记性,犹豫起来,怕又惹她不高兴了。 「不嫌弃的话,叫声姐姐就行。」姬香若无其事地淡淡道,瞧着前方的眸子掠过一丝难察的谐趣笑意。 「姬姐姐……」杨真头皮发麻地跟了上去。 「奴家不能出面,你明白吗?」姬香心若明镜,自是明白他的心思,解释道:「七宝妙树虽是王母一脉至宝,但若为此挑起佛道两宗之争就非姐姐所愿了。」 当下姬香边行,边为杨真讲起了王母一脉的溯源和一些不传之密。 亘古的传说,悄然揭开了蒙昧的面纱。 太古混沌未明之时,人妖精怪等百族共居九州大地,相安无事。 那时,风雨雷电,旱涝灾疫,生老病死等诸多自然万象和苦难,长久困扰着大地生灵,诸族傑之士无不殚精竭虑,终在太古开天神明的指引下,各自寻到了修行炼气之路,从而衍生出百家修行法门,逍遥浑沦三界。 很快,在神通大能之士的导引下,九州大地繁盛起来,部族万千,各族生灵无数,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上古各族修行途径和法门不同,令各族日渐产生了分歧,诸方部族冲突不断。尤其妖族最为桀骜不驯,仗着法力神通肆意横行,甚有天塌地陷,赤地千里,洪涛万里之祸,百族生灵俱苦。这时,各界神通法力之异人出面界定人间法则,大地生灵才获得了喘息之机。 三皇治世,五帝定伦,神州百族生灵并起,物华鼎盛。 然而,蕴藏在各族内心的因缘种子,却继续一直将分歧和仇恨蔓延流传。 千百载过去,欲望和信仰的洪峰冲撞,最终令百族决裂,九州十地战火四起,最终人族和妖族两大族群脱颖而出,成势均力敌之局。 三千年前西方洪荒之役,战局达到了顶峰。 是役,人族修真宗派魁首玄宗,聚集九州人类修真炼气之士,与妖族法力神通之士在西陆贺州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决战。 妖族凭藉顽强的生命力,在决战后期逐渐佔据了上风,眼看人族覆灭在即,玄宗内西王母一脉,祭出了从未现世的神树,以无上神威横扫西陆,一举扑灭了妖族的嚣狂气焰。 妖族自此节节败退,九部众之首妖皇不甘落败,集部族之力,效法上古水神共工,发起绝禁之法,再次轰塌天柱神山——不周山,天神共怒,万古冰山融化洗劫西方大陆,百族生灵亡灭大半,惨不忍睹。 更甚的是,因龙脉断裂,西荒自此风雨不调,气候日趋恶化,最终陷入了无尽的洪荒时代。 妖族残余自此退居人类不愿居住的洪荒之地,人族退回昆仑山以东的中原诸州,各道修行之士,也分道扬镳,道门,佛门,魔门等等各行其是,不再干涉人间之事。 而后,追随昆仑派而来的王母一脉获得了修真界的无上尊崇,自此超然三界。 谁知,神战一役,玄宗山门不保,王母一脉不幸丢失了七宝妙树,再后来得知佛脉一路趁火打劫之为,却时不於我。 之前,王母一脉对外只宣称不死树神威,外间竟是谁也不晓七宝妙树的存在,如此一失,生生吞了个苦果。 当时,魔道蠢蠢欲动,妖族余部也时有进犯,大小战事不断,玄宗一脉唯有与天佛寺携手共抗,勉强维持神州安宁。 迁徙到王母峰后,当任圣宗之主果断放弃了与天佛寺的恩怨,七宝妙树一晃变身菩提树,藏身天佛寺云顶山,一失就是三千年。 故而,后世传闻大多只知不死树,而不晓七宝妙树之名。 历代圣宗无不以将神树迎回为己任,却一无功成。 如今,却意外由一个昆仑弟子完成了夙愿。 第六章 归宗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片说不出是鸟巢,还是山舍的地方。 这里巨木参天,奇岩横亘,绿荫盖野,百花成毯,几条小溪贯穿林野,不知何来,又何去。 林间溪岸,灌木丛中不少小兽跳来蹿去,不亦乐乎。 令人称奇的是,远近坡地疏林中,从低矮的仙云中悬吊了一些巨大的巢居,悬垂於地。这些奇形怪状的,大小不等的巢居,俱由粗细不一的苍褐色藤萝以巧夺天工的手法织就而成,彷彿生就如此。 杨真一路看的大开眼界,不想竟有如此奇特之物。 据姬香所言,那是树中灵境物幻之法所生--云巢居,不假人手所成,是王母峰道童和长老日常居所。 顺着一条蜿蜒清溪,持续深入,穿过坡林山地,豁然开朗,两人来到一片桃林所在。果木环拱的云天中央,一条龙蔓垂挂了一只偌大巢舍,在繁盛的青滕绿蔓掩映下,若隐若现。 整片林地,地面白烟若毯,流水淙淙,半空五彩仙云罩顶,一切轻灵而圣洁。踩着流烟和草绒小径,穿过一片累累果林,两名粉雕玉琢的女童不知从何处迎了出来。 「参见圣女。」两小齐声一福。 「摘些新桃,有客人。」姬香命道。 两小好奇地打量了杨真一番,笑嘻嘻地领命而去,转眼跑的不见人影儿。踏过一条溪桥,大片花圃之上,云烟之中,那接天垂地的云巢居就在眼前。 待近了,杨真看的分明,圆拱的正门上牌匾书有--圣香居,巢居外滕内木浑然一体,瓢叶盖木瓜墙,古香古色中透着超然物外的清雅。那不知从何垂下的龙鬚滕,些许根鬚顺着巨大的扁巢紮入云地,将巢居牢牢悬空扣住。 「姐姐的蜗居是简陋了些。」姬香飘身领路进了香居。 杨真游目四顾,大感神奇的同时,更多是在思索这「姬姐姐」领他来此的用意何在? 巢居内与寻常木舍却无两样,居内也分前后两进,左右偏室。只是一切案台橱柜皆与室一体而成,天花上有几颗拳大的乳珠,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地铺紫绒毯,厅室显得适中温馨。 两人在正厅红木小圆桌前对席而坐。 这时,一名女童端着一盘鲜桃进了圣香居,摆放妥当后,又悄然退了出去。 「这是王母桃吗?」杨真看着粉白透红的桃子。 「也叫蟠桃,可不容易吃得到。」姬香亲自取了一个交到杨真手中。 杨真顿然受宠若惊,轻轻噬了一口,果肉如汁,入口即化,一股冰凉的水木灵气迅速流淌五脏六腑,旋又化作暖流涌入百脉,整个人若浸泡温泉中一般,舒坦至极。且口齿留香,回味无穷。但见姬香安然地瞧着他,赶紧三口两口,连皮带肉吞食了个乾净。 姬香目光投往窗外桃林中,随意道:「这是百年桃,有补益本命元气之效,若是寻常炼气之士能平添二十年之功,如今不过数十个,余下的你都带走吧。」 杨真见她目光纯净悠远,神思天外,深知推迟就是作伪了。 当下祭起乾坤印,额头银光一闪,圆桌上余下五颗王母桃连同盘具消失不见。他挠挠头,玉盘又重新落回桌上。 再度驱使乾坤印,杨真明显感觉到自己法力已经抵达了一个他以往不敢想像的境界,无穷的法力从金丹中源源而出,流转四肢百骸,令他心中大为振奋。 姬香看在眼里,美目含笑道:「你修为突飞猛进可曾有假?」 杨真摇摇头,顿明她这话是对他早间疑问的回应,心下更加忐忑不安。 「就是你一元祖师亲自来讨,这不死实姐姐也未必会给,你可知道为何姐姐刻意成全你?」姬香又问道。 「因为七宝妙树的缘故?」杨真脱口而出。 姬香微笑摇头。 杨真大窘道:「难道真是我不自觉偷吃了圣果?」 姬香收起笑容,正色道:「因为你身具浑元天脉。」 杨真摇头表示不懂,虽然青鸟略为提过,却是一知半解,难道自己竟有与众不同之处? 「浑元天脉是什么?」 「一歧他没有告诉你吗?」姬香微微有些惊讶。 杨真茫然摇头,暗忖,难不成那一歧老头跟王母峰有什么瓜葛? 「也许还不到时候吧……你道行是差了些,姐姐助长你的修为也有分寸,那不死核,你尚且汲取了不到三成,以你的修为尚不足融彙如此庞大的圣元精华,日后一切还是要依靠你自己……噢,你师父他来了。」姬香说着盈盈起了身。 杨真慌忙跟着站起。 「那么,杨真,姐姐就与你说定了,七宝妙树的将来就交给你了。」姬香出乎意料地拉住杨真的手,款款道。 「这……」杨真感受着柔滑的纤手,近在咫尺的异香,一阵心慌意乱,仅有的几分残余清明告诉他,他并不曾有所承诺啊? 「怎么,你反悔?」姬香皱起了蛾眉,神情分不出是嗔还是怨,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姐姐身分不便,更不可找昆仑派的人出面交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你真忍心七宝妙树历劫千年,依旧灵识不全,流落他乡?姐姐可是很为难啊。」 「那,好吧。」杨真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这才乖嘛。」姬香拍拍他的手,收回柔荑,甜甜一笑,神秘道:「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你与姐姐的秘密,千万不可告知第三人,即使你师父也不行,明白吗?」 杨真苦着脸点头应是。 「好了,你有空随时欢迎来姐姐这里作客,现在送你出去,噢……」姬香忽然想起了什么,轻拍玉额道:「看姐姐的记性。」 说罢,她素手撚指,虚空画符,转瞬凭空生成一道玄奥的白色灵符,接着打入杨真眉心乾坤印处,光华一闪,那银色的锲形印记陡然亮了起来。 杨真顿然感觉乾坤印彷彿活了过来,无数异念在心海中翻滚,一些玄之又玄的法理贯通了他的心神,乾坤印……原来如是。 念动间,乾坤印已经收入了紫府之中,罩在金丹之上,又是一番奇妙光景。 就在心神莆定,六识回体之时,他恍然发觉天色大变,他已经来到了王母峰外一枝横生云海的粗大虬干之上。 外空不远云海上,一个青衣人如履平地一般御虚伫立,恰逢转过了视线,朝杨真望来。 「师父--」杨真欣喜地招手大喊道。 萧云忘一个闪身,出现在杨真身前,二话不说,迎头就重重敲了他一记,「本以为你是为师门下最老实本分一个,谁想你却是最胆大包天一个,哼。」 杨真除了垂首应是,哪敢还嘴。 「咦……」萧云忘上下打量着杨真,说不出的意外。「你小子修为竟然到了金丹期。」 杨真面上一喜,却是怅然若失地看了不死树深处一眼。 「你姬师叔祖还好吗?」萧云忘负手转开身去,异常沉静地望着林深处,目光竟有几许难察的温柔。 「姬姐姐她还好。」杨真迟疑道。 「你叫她姐姐?」萧云忘转头讶然。 「她让我这么叫的。」杨真心中确实不愿意与姬香有着那样生分的尊卑称呼,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 萧云忘俊雅的面容,流露着说不出的异样,沉默良久,点了点头,道:「各有缘法。」 师徒俩不知为何,皆沉默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来,随为师到太昊峰走一趟。」萧云忘抛手祭出一道的紫色剑光,带着杨真落了上去。 剑光绕着王母峰外空缓缓飞了起来,迅速蔓延变长变大,不住加速飞射,轰鸣气啸声渐大。最后绕山飞了一圈,剑光已足有三十丈,气势磅#地破空往东方而去。 杨真踏足剑身后部,感受狂飙疾速,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了上来:师父他,好像有些失常啊?! 不过片刻工夫,云海上,两座高下相形不大,毗邻的山峦已近在眼前。 外空不少游离剑光腾飞起落,蓝、白、红、绿都有,甚是耀眼。 那正是昆仑仙府之枢,太昊、少昊两峰。 其中偏左一座仙峰正是昆仑道宗圣地太昊峰。其山头傲岸奇峻,绕着峰缘,又歧分五行山府,峰峦之间云霞缭绕,重重山院和殿宇各自依山而成,顺着坡落山阶到中央的巨大云坪,就是占地足有百亩的齐天广场。 五府之间,广场之外,在云渊沟壑之地,高低错落着百丈通天蟠龙玉柱,足数有七十二根之多,依天星斗宿之势而成,齐天淩云。 正北土府是昆仑派掌尊主府--昊天殿之所;西南面的木府乃长老院驻地;金府则是刑罚之府--掌律堂玄德殿所在;火府,乃打点昆仑杂务的敬事堂之所;余下水府所驻,乃道宗年轻弟子修行山府金钟院。 萧云忘特意御剑缓缓游弋在太昊峰外,简单为杨真介绍山中之事。 这时,一道黄色剑光悠悠巡弋而来,彷彿喝醉了一般有些摇晃,正好斜斜挡驾在前。 「何人放肆?」萧云忘颇有几分不悦,散去护体法罩,露出形貌,他清朗的声音轰传了开去。 「原来是萧师叔,胜衣失礼了。」挡驾飞剑上也放开行迹,竟也现出了两人,为首那人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正是楚胜衣,他身后还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道人。 另一名弟子也跟着道歉,面色尴尬不已。 「他是初学御剑?」萧云忘眉头一蹙,他是何等眼力,迅即一目了然。两人正以合力渡御之法飞行,乃昆仑常见的入门御剑术。 「正是,我这师弟初学乍练,让师叔见笑了。」楚胜衣回头看了身后有些拘谨的师弟一眼,从容道。 「紫霆最近可好?」萧云忘见其不亢不卑,谦和有礼,也不以为意,兼且对这享誉昆仑年轻一代的新人也颇感兴趣。 「师父最近四出忙碌,弟子好长时日不曾见得,多谢师叔挂怀。」楚胜衣说话间,已经御剑并行开来,稍微落后萧云忘少许,随意漫行在峰外。 「九州各方暂无动静,你师父当很快就会回来。」萧云忘淡淡道。 「如此最好。」楚胜衣面上喜色一现而逝,转即向杨真道:「杨师弟,好久不见,最近一次去玉霄峰都不曾见到你。」 杨真心道,你是去见清儿师姐,我在与不在又有何关系?心中不快,却并不形於色,只是冲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你最近可有闲暇?」萧云忘突然道。 「师叔这是……」楚胜衣当然不会认为昆仑派内一贯独立特行的萧真人会跟他闲聊,定是意有所指。 「我门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最近要出山到西荒游历一番,若是你有空,就随行吧。」萧云忘缓缓道。 「胜衣敢不从命。」楚胜衣当即大喜。 「你自去吧,记得,明日一早到玉霄峰。」萧云忘摆摆手,掉转剑光,俯冲直落太昊峰而下。 楚胜衣顿首,扬空恭送,衣袍飞扬。 「师兄,他是谁啊?」他身后的年轻弟子悄声问道。 「昆仑派紫字辈第一人,有多情剑仙之称的萧云忘萧师叔。」楚胜衣无限向往道。 「他……他比师父还厉害吗?」这回年轻弟子的声音更低了。 「各有千秋……」楚胜衣低声叱喝道:「咳咳,师尊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年轻弟子在后悄悄吐了吐舌头,续持御法,剑光又晃悠悠地飞了开去。 师徒俩落在齐天广场北,踏足滑若明镜、瑞云镶嵌的青石坪。杨真环顾四方,山门重开,五条登山云梯蜿蜒起落,向五行府升云而去,再仰望祥云缭绕中的蟠龙柱,渺小的感觉顿生。 整座仙峰外出或回归的人,皆是从广场起落。四方角落,不少年轻弟子行色匆匆,忽起,倏落。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昊天殿。」 萧云忘的回答很简短,但已经足够杨真去证实自己早先的猜测,入山快六年了,此番才算真正的登入昆仑道籍。 通过土府守关弟子盘查,师徒两人一行入了云梯,起先下沉走低,约有半里后,地势再度走高,一路曲行登山,两侧是深不见底的云渊,耳闻风声呜咽,但见云气奔涌。 两人一步一个台阶,步伐轻快不失沉凝,身前一抹抹轻云倏忽飘来去兮,形若云中漫步。 这却是昆仑不成文的规矩,等凡前往太昊土木两府的弟子必须虔心向德,严禁飞剑御法,轻佻怠慢,须得身体力行。 「到了。」 听到师父的话,杨真眺望着依旧朦胧不到尽头的云山,不禁有几分奇怪。谁知再踏上一步,眼前竟豁然一亮,大片苍翠欲滴的参天松柏,密不透风地烘托着隐约可见的云中殿落,只余下正前方一道开阔层递的平缓青石台阶,数不清的枝叶横伸在前。 回首俯览,崖外苍茫无尽的银絮流逝,不住沖刷着岛屿一般的太昊五行峰,激起银纱般的轻云斗升跌落,气象万千。 在登阶走上一阵,愈见开朗,密林渐在脚下,抬头仰望,碧空如洗,四面天空,无垠开阔,浑若天极之圆。几只仙鹤,长鸣掠山而过,在云海上盘旋不去。 青山摩云,玉殿雄峙。 玉阶尽头,正前方浩大的道宗主殿就在眼前,正殿高耸巍峨,左右偏殿护翼,俱是五脊六兽歇山宝顶,碧金琉璃瓦,斗拱飞簷,恢弘而庄重,千载沧桑扑面而来。 正殿四面九层玉阶奠基,玉栏围彻开路,十方玉柱前廊顶梁,门庭大开,横额金匾,上书「昊天殿」。四名玉冠青袍的中年道人,手执拂尘一字排开,守护门廊前。 而两人几步开外六尊九头虎身、张牙舞爪的开明石兽,雄踞殿前开阔的石坪上。 萧云忘并未领杨真前去正殿,而从偏殿回廊,直接前往后山,沿庭十步一只人高紫金香炉,焚香处处,青烟缭绕。 殿落中,来往的人并不多,多半是忙碌的道童,愈往后,人渐少。 曲曲折折,不知几回几转,穿过数重回廊院落,两人到了花木扶疏的**,只见依着后山坐落了一座苍幽古朴的宗祠,灰土的匾额上书有「灵祖堂」三字。 角落一株古松下,石桌前,两个白发苍苍的老道棋枰论道,饮茶闲话,自得其乐。 「云小子,多年不见,也不打个招呼?」一把苍老爽朗的声音传来。 路过之时,萧云忘并未打算过去打扰两位长老,却有个眼尖的老道叫住了他,不得已领着杨真过去见礼。 「一闲、一泰两位师叔好闲情。」萧云忘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 这两老道,一胖一瘦,皆是鹤发童颜,灰袍加身。胖老道一泰长老,长眉笑颜,脸圆红润,胸宽体胖,一副乐天派;瘦老道一闲长老,额高尖下巴,面目清矍,根骨清奇,端的仙风道骨。 两人皆是昆仑派一字辈长老,修为绝世,乃长老院中排得上号的真人。此番一闲长老守护宗祠,心性跳脱的一泰长老找上门来,两老值此凑在一起消磨。 先前招呼萧云忘的,正是那红光满面的一泰长老。 「云小子,几年不见,修为又大有长进啊,快赶上我们这群老东西了。」一泰长老拂袖起身,仰头笑咪咪地打量着萧云忘,他矮胖的身形只及萧云忘下颔。 萧云忘却是欣喜道:「一泰师伯三清元气罩顶,红煞临堂,只怕劫期将至,仙期可待啊。」 一直埋头稳坐研究棋局的一闲长老闻言,抬首笑道:「没错,这胖老道已经感觉到天魔在向他招手了。」 一泰长老回头忿忿道:「你个老东西,几百年了嘴巴还是这么刻薄,不就输了几盘棋么?」 一闲长老没有搭理他,目光转悠到萧云忘身后静静站立的年轻人身上,道:「云忘,你又收新弟子了?」 「真儿,来,见过两位师叔祖。」萧云忘一时倒忘了这茬,让开一步,拉过身后的杨真。 眼看杨真就跪拜下去,一泰长老一把扶住,直口道:「拜人不若拜心,老头子我最讨厌磕头虫。」说罢又特意补了一句:「一闲那糟老头你也不用拜了。」 一闲长老气地吹了一把鬍子,埋头自顾看棋。 「师叔祖怎知晚辈心中有否跪拜?」杨真见老道语出至诚,没有分毫尊长架子,一举一动让人打心窝子舒服,也不多礼,站直了身。 「问得好,你胖子怎知人家心里不是这般想:瞧,这胖老道唠叨又烦人,那管你什么师叔祖。」一闲长老冷眼旁观调侃道。 「胡说,此子鼻正堂阔,心眼通明,怎会是口是心非之人?」一泰长老拉着杨真笑呵呵驳斥,旋又冲萧云忘奇道:「云小子,你这徒弟都结丹了才引入宗室?」 萧云忘苦笑,他匆忙接到王母峰的传书,前去接人,吃了个闭门羹,根本不及向杨真瞭解详情,只得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一闲长老随意打量杨真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道:「不及弱冠,竟有这等还丹火候,你这徒弟,只怕云忘你当年也不过如此啊。」 一泰长老也奇道:「果然,果然,莫不是吃了什么天材地宝?」 萧云忘像是想到了什么,探询的目光也瞄向这小徒弟。 杨真迟疑片刻,为难道:「我……不能说。」 「不能说?你小子把我们两把老骨头当外人?」一泰长老两条浓厚的雪眉蹙成一道,无比清亮的小眼瞪的老大。 萧云忘神色也有些难堪,不想这徒弟竟当着长辈落他的面子,纵然他任情洒脱,也不免有些失望。 杨真见师父神情不悦,心中一紧,咬牙道:「这是王母峰姬姐姐与晚辈的约定。」 此言一出,萧云忘与两个老道俱露出古怪神色,相互打了个眼色,彷彿都明白了几分。 「好,好,好。」一泰长老瞇眼审视着杨真,竖起拇指,接连三个好,「这娃儿能被圣宗看得上眼,将来成就定是不可限量……云忘,你可要好生栽培你这个弟子啊。」他最后一句却是对萧云忘所讲,神色大有欣然之意。 杨真初上山时,萧月儿、冷锋都看不起他,如今纵然因奇遇突飞猛进,却依旧与那楚姓同宗师兄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看着清儿师姐与他渐行渐远,心中痛楚难言,日渐寡言。 此刻,哪想这初见的老前辈竟这般看重他,心中不知怎的,没来由升起一股强烈的感激,一颗孤冷淒清的心,涌了上阵阵暖流。 萧云忘一旁看着杨真稚气未脱的脸容竟有几分忧郁,心中一阵愧疚油然而生,他深知自这徒弟上山出了异状以来,对他一直任其自然,不曾好好教导,全凭他自己努力才修到了现在的境界。 一时间,各有所思,沉寂了下来。 「你少操别人心,老实回去坐你的关,上两辈昆仑人上百人归虚证道,不可不谓鼎盛之极,结果九成半给天劫送入轮回,我们这一辈能有几个抗得过?连一阳都只能兵解修个散仙,灰溜溜跑到海外。你啊,整日四出找人鬼混,还不若多炼几个法宝傍身。」一闲长老琢磨着棋局,蓦然打破了寂静。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活着就是图个痛快,若效法你这般修炼那乌龟大法,也不过多熬几百年,老夫就是要与天争,怕他个鸟!」一泰长老鬚发皆张,一手指天,意态癫狂。 一闲长老摇头歎息,直斥愚顽,愚顽! 萧云忘看得好笑,叫住杨真,准备告辞,却给意犹未尽的一泰叫住:「慢着,云小子,这小娃儿,我有个东西送他。」 一泰长老说着,捞袖在身上摸了摸,不知从何处取了个黑色玉牌,交到杨真手中,不无得意道:「这老夫近年修炼的五色牌之诛魔牌,专克虚妄之魔,一等一护身法宝,危急时刻能救命,你收好了。」 「慢!」萧云忘和一闲同声喝止。 第七章 天劫 杨真捏着冰凉的玉牌,被两人硬生生吓了一大跳。 「这五色牌可是你抵禦天劫五难之宝,怎可随意送出?」一闲长老站了起来。 「请师叔收回法宝,劣徒修为尚浅,尚且用不到这等抵禦天劫之物。」萧云忘也不想这师叔出手如此大方。 杨真神念隐约察觉到玉牌内浩瀚的法力,他虽有心喜,却听闻过天劫的可怕,可不敢占这样的奇宝为己有,赶紧递还给一泰长老。 一泰长老本不欲送出这等法宝,怎奈到他这等境界等闲外物早弃之不用,早年的随身法宝都送了小辈,此番却拿不出手,只好取了炼制多年的禦劫之宝。 听两人一说,微有意动,见杨真主动递还,老脸顿时挂不住,断然推回道:「要你收下就收下,师叔祖一向说一不二。」说罢,传音入密授了驱使法诀。 杨真见师父颔首许可,遂不再推迟,郑重拜谢之后,师徒俩相辞去了宗祠。 不知何时,天空悄然暗了几分,一股阴翳笼罩着宗祠独院。 古松下,一泰长老望天嘀咕道:「看来得抽空再炼制一道,凑齐五牌。」 「接着来,这盘你输定了。」一闲长老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哇,你老东西作弊,窃我东南角一子。」一泰偷眼一瞧,猝然跳脚惊道。 一闲长老眉头一跳,不声不响,张开两袖以示清白,一泰长老哪肯信他,怒气冲冲地上前纠缠,两个有道真人竟然跟顽童一般打闹开来。 「老道说没有,就是没有。」 「放屁,你我当年一起上山,你来我往将近五百年,你有几跟脚丫子毛我都清楚。」 「荒谬,荒谬,老道不跟你一般见识,这会儿回长老院还有事呢。」 「别走,闹明白再走。」 「老道我要偷你一子,天打五雷轰!」 轰隆!一道晴天霹雳打了下来,天地惨白一片。 两个老道你眼瞪我眼,暗叫蹊跷,一闲长老喃喃道:「天尊在上,真个洞若神明?」 一泰长老却渐渐感觉有些不对,抬头望着沉郁的天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气机迫体而来,彷彿天要塌下来一般,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他怕有上百年不曾有过了。 那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力量,难道是…… 「一泰……一泰,你……」一闲长老也察觉到眼前老友的异常。 「来了,来了……」一泰长老有些失神。 一闲长老神色大变,怔了一怔,震喝一声,扬手朝空一抛,向西方打出一道紫光,那紫光若一道流星很快抛坠在天边不见。 片刻后。 当!当!当!太昊水府的三十六口金钟齐鸣,巨大的钟声响彻昆仑仙府每个角落,接连响了十八起,才告终结。 「天兆当空,魔煞也来了,他娘的,我一泰活了五百年也到头了。」一泰长老前言不搭后语朝天咒骂道。 「去七宝玲珑塔,几个老东西都在,有我们护法……你还发什么呆!」一闲长老事到临头,反镇定下来,一把拽起一泰长老,倏忽消失在阴风萧索的庭院中。 宗祠内,火烛高燃,香火旺盛。 堂前三清道祖金身塑像高高在上,其下香案密密麻麻供奉着数百个灵位,齐齐整整顺位呈阶递下,围供半壁,阵势渐趋庞大。 最上面只有一位,那就是昆仑派开山祖师玉鼎真人;最下一排,乃昆仑上代掌门和长老之位。在这里,只有昆仑派列代掌门和飞升成道之士,以及绝大贡献的长老,才有资格名列其上。 堂下,一跪一站,在高大的祠堂中,显得异常渺小。 杨真完成最后一拜,起身,整袍,却惊闻金钟声连绵不断地响起,一直不绝。他在昆仑山多年,头一回听到如此声势浩大的钟声,回省入门时候看过的宗册,隐约知道发生了大事。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有长老临劫。」萧云忘望着堂外,神色有些惊疑不定,他刚才分明感觉到宗祠外异样的气机,神念游走一圈,顿时明瞭一切。 「是刚才两位长老其中之一吗?」杨真如今修为,动念间,方圆数里一动一静分毫炬现心海,适才的古怪,他也有所感应。 「是二长老一泰师叔。」 「师父,一泰师叔祖会有事吗?」杨真想起早前那胸襟兀爽的胖道人,颇有好感,不由有几分担忧。 「天劫临头,唯有天命……」萧云忘苦笑摇头。「且随为师到昊天殿明堂找主事真人入册,稍后为师去长老院看看。」 「师父,天劫是怎样的?」杨真快步跟上穿堂而去的师父。 「你想去?」萧云忘脚步不停,回头道。 「嘿嘿。」杨真挠头直笑。 两人站在宗祠外台阶上,但见天空五颜六色的剑光骤然密集起来,纷纷从外归来。 「随为师见识一番也好,还有一两个时辰……」萧云忘见杨真手中把玩的那枚法宝,欲言又止。 「师父,会见到一元师祖吗?」 「呵呵,你师祖已是大乘半仙之体,一甲子内随时会渡劫飞昇而去,若非昆仑有绝大要务,等闲是不会现身的,寻常长老道心修为不足,通常修到太虚初期就会招来天劫,三五年就有一回,并不罕见。」 萧云忘不再多言,大步而去,杨真匆匆跟上。 太昊峰,长老院。 木府名为五行之木,却也不负其名,层峦叠嶂的山峦上,林木森森,溪涧飞流。在林旁、岩后、断崖时见雅居小舍,竹屋石穴,昆仑派半数以上的长老都聚居此地,平日却散居各处,生活简朴清淡。 山巅长老堂正院内,矗立了一座耸入云天的七层宝塔。塔底平座八角,层层上推,渐形收拢;塔身浑然一体,非金非石,犹如玄玉雕凿一般,玲珑而不失厚重。 无数铭文辅以妖兽的狰狞浮雕浇铸在塔身面壁之上,玄诡莫名。 七层塔身,飞簷斗拱,八部承天,呈飞龙探爪之势。在各层飞簷尖端,都垂有风铎,每每在风中撒出清幽悦耳的铃声。 它不仅是一座宝塔,更是修真界大大有名的一件仙宝。因其可自成一界,摒绝外煞阴魔,到了紧要阶段的长老都会移居塔中天内坐关。在天劫来临之时,更可在内承天之难,消禦魔障。 此刻,浑然挺拔的塔身,却如坠黑云漩涡中,乃至整个太昊峰远近十里,都陷入阴煞笼罩,不住翻腾卷涌的乌云中,不时有雷霆打出。 一股无形的煌煌天威,压在了整座峰头上。 修为差些的弟子两眼一黑,直欲晕去,纷纷被师长赶入密室,回避那九天之煞。更多的人却不愿意放弃这难得之机,纷纷走出山院,遥遥观望,屏息静气,等待那传闻中的一刻降临。 山巅,七宝玲珑塔下,大群常年不见出世的昆仑长老,稀松排列,准备步入塔内。 时不时,天空光华一闪,地面就落下一人,如此这般,院中人渐多起来。 萧云忘领着杨真也混在人群中,他们两人显得格格不入,周遭的老道儿们也没搭理他们,自顾低声交头接耳。 「师父,这些前辈是前去助阵么?」杨真看着前方人头涌涌,陆续走入塔底一面人高蓝幽幽的光幕,迅即入了水墙一般,波纹一动,消没不见,煞是古怪。 「非也,天劫唯有自身之力可禦,等闲修为轻易插手不得,会自陷其身,一个不好会引来更大的劫煞,待会一切自知,不要多话。」萧云忘低声道。 杨真捏着手中的方玉更加不安了,早间他听师父提起,一泰长老所炼五色牌,青、白、紫、金、黑五牌连子成阵,阵中有阵,如今给了他一道,阵法势必法度缺失,威力减弱,若有个闪失,怎生是好?心中焦急,却又苦无办法。 空中缥缈的淩乱铃声,在此刻分外纷扰,令人心弦紧绷。 沉郁的阴风一阵阵颳来,所有人衣发拂舞。 天色更黑了,挺拔的塔尖簷角隐约起了青色的电蛇,在黑幕下分外狰狞。 不知不觉,轮到萧云忘师徒,看着师父消失不见,杨真迎头跟了进去,眼前一阵眩晕,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深幽的天地,脚下明净若琉璃,天穹深黑如幕,层层低矮漆黑的云团正缓缓蠕动积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彷彿一个天大的漏斗倒悬天宇。 天煞已经初成。无风,也无息,场面沉静而压抑。 上百名灰袍长老和少许紫袍真人盘膝围坐在远端,心距百丈,围绕着中央一处明亮之地,那里正瞑目结印跌坐着一人,正是杨真认识的一泰长老。 萧云忘领着杨真寻到一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地坐息等待。 「师父,把这诛魔牌还给一泰前辈……可以吗?」杨真不懂传音之术,只好蚊声道。 不远几个长老登时抬眼瞧了过来,杨真赶紧收声。 萧云忘正欲回应,却见天空骤然发生了变化。如墨劫云翻滚不休,密密麻麻的电蛇奔流在漩涡中,有如万蛇攒动,其声势彷彿要毁天灭地似的。 「轰隆隆!」撼天惊雷起,天地恍若白昼,一道龙形闪电炸了开来。 同时,一泰长老周身罩上了一层纯净至极的蓝白光华,渐渐涟漪一般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形成一个天钵光罩。人与虚冥相合,天发杀机,煞劫云起。 「天枢、天璿、天玑……七星起。」 唱声惊喝起落,七道光华迅闪,以一闲为首的七名长老,以星宿之势在散布在一泰长老周围,分别朝中央的一泰长老打出一道本元法力光柱,七道各色光柱彙聚在原本那道防禦结界上,水色光罩渐渐扩大,最后将七老包容到一起。 随时法力送入,结界层层叠加,渐渐变成深蓝凝胶,与实质无异。 这时,地面一阵奇特的白色阵光流转,一道无形有质的屏障悄然将外围观仰的人群隔绝开来。 杨真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嗓子提到了喉咙眼,扭头看了师父了一眼,却见师父出奇地专注和凝重,眸中精光闪亮,彷彿要巨细无遗地见证发生的一切。 他正待说点什么,猝然呼吸一窒,天地息,光阴止,他的心彷彿也停止了跳动,几不能动弹。 光阴一瞬间,一泰真人精修将数百年的本命元气,在天人寂灭神感下,再无法强抑,一点点释出,就在与外界天地元气融合的刹那,一丝丝细微的金光顺着弥合的虚空,一路震荡着,挟带着庞大的力量会聚了过来。 亿万道金光,从四方八极,太清虚空,飞射而至,聚集的方位就在一泰长老头顶上方不足百丈之距。看上去,一泰长老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金色光华之中,彷若神人一般。 天劫五难,天煞,天雷,天火,天风,天魔,其最可怕的天雷已经到来。 万丈金光聚顶,一团纯阳天雷孕育而生,而天穹的劫云早就被纯阳罡煞沖散到了九霄之外,天际一片纯净,只剩下弥天扭曲的纯阳之劫气光氲。 一道粗大的金光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四周环绕着明亮的金色激芒,划破虚空,重重的劈向了一泰长老的顶心。天雷轰然击在一泰长老等八人合力的防禦结界圈之上。 瞬间天地失去了颜色,整个塔中天也轻微颤栗起来,杨真如中万斤巨锤,完全失去了一切感知,眼、耳、口、鼻尽失所用。 上界天威如斯浩瀚,金雷余威犹在,八层结界就破灭两层,余则暗淡了许多,剧烈波动,电蛇在上四方飞蹿。接下来,一道强胜一道的天雷轰击而下,每道天雷都令结界破灭一层,迅即七老又竭力送出合共数千年的精纯法力,再度升起一道结界,以阴破阳之势抵禦天雷之威。 然而,这只是刚刚开始。 很快落雷伴随着如炽如沸的天火如雨而下,电光如柱,亿万金蛇狂舞,於结界激荡出无比灿烂的光华,塔中天地如浪中小舟剧烈颤动。 坠落撒满天的天火,横空自燃,整个抵禦法阵中心所在虚空,完全模糊扭曲一片。 杨真耳聋目眩中,渐渐回转神智,感觉到背心涌入一阵温醇浑厚的暖流,心知定是师父见自己吃不消,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他无暇多想,眼前又劈下一道万丈天光雷火,一阵天摇地动,铺天盖地的雷火迸射,彷彿末日浩劫降临下界,人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一时竟分不清是人在动,还是天地在动。 紧随着,划破虚空的天风也如期而至,一层层无形激波自虚而下,纵横放射开来,疯狂撕裂冲击着虚空,发出尖锐至极的声音,甚至连七宝玲珑塔圈外的人也若千百道金针刺耳,亿万虫蚁钻身一般难受。 此刻,七位护法长老再难抵挡,索性各自祭起看家法宝,五颜六色的各式法宝,扬空而起。 每下一道天雷,其中一位长老就飞射出一件法宝,迎空轰上,一击下来,法宝化作飞灰,与雷火同灭。这样下来,接连十数件法宝在雷火中湮灭。 天风雷火,一道,又一道,足足轰击了半个时辰。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对应劫的人和护法的人来说,却是走过了一生那样的长,恨不得下一刻就走到尽头。 结界下的护法七人,已是发散袍破,面色惨败,七窍溢血,神光暗淡,狼狈不堪。 七老性命交修的法宝毁灭的同时,他们的心神也受了大创。 至此已经轰下了一百单八道纯阳天雷。所有法宝使之殆尽,守护结界再无余力支撑,崩溃在即。形势岌岌可危。 这一刻,天地间,无论护法七人,还是应劫的一泰长老,只能依靠自己。 「诸位同门,收手吧,剩下的天魔一泰自能应付。」一泰长老形貌最为惨澹,却依旧元气完足,洪亮的声音回荡在虚空,天地一清。 七名长老遥遥对视一眼,各自歎息一声,撤去法力,飘身而起,从四面穿越宝塔护界,回到了外层天地。他们已经竭尽全力,法力俱枯竭乾涸,再无余力,强自支撑下去,只怕就要交代在那天威之下了。 这时,天空的一团前所未有强大的雷劫,缓缓孕生了起来,金色光华转白,又变蓝,渐渐失去了颜色,虚空也为之激荡。 一泰长老在应劫而生的轻灵仙气洗伐之下,法力修为已经到了毕生最为巅峰之时,此间也到了最后生死一刻,他祭出了最后的法宝--五色牌。 这五色牌,乃他早年行走九州大陆,採自天地间最纯粹的五行精华和太阴玄气精华炼制而成的异宝,顺可连子成禦,逆可成阴雷,妙用无方。 不仅克纯阳天雷,也可抵天魔近身。 可惜的是,他早间一念之差,送出了当中抵禦天魔一牌,不过他并不很是在意,他坚信自己能守持道心清明,不受外魔侵袭。 四道丈高法牌,分别放射着青、白、紫、金四色璀璨光华,悬在一泰长老顶空四方,旋即各自射出一道光华,会集中央,聚成一个四色方阵。 接着四阵迅即水**融在一起,如汁如墨,上下成柱,一方四玄水晶阵将一泰长老完全冰封在内,隔绝内外天地。 就在这时,天魔来了。 万千魔头化身上界吉祥天的九天玄女,帔帛挂彩,伴随着漫天鲜花粉瓣,飘逝纷飞着落下,翩飞带舞,仙音渺渺。忽而魔相一变,仙女变身妖艳无比的天魔魅女,袒胸露乳,举手投足千般风情,令人目眩神迷。 不过,这仅仅是天魔外相,此刻一泰长老心海中正激起滔天巨浪,毕生记忆跑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飞速转过,数百年前尘往事,犹如历历在目。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一幕幕在抵达太上忘情之后,摒弃如尘芥的心魔,一拨拨万倍激荡了出来,幻象无穷,孰真,孰假,再不可分。 在场外,所有长老齐齐同诵无量天尊,守心瞑目,共禦外魔。 杨真也沉入了心海之中,恍惚中回到了山下的河阳镇。 竹林小舍前,小院里,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听孱弱温柔的娘亲讲书认字,不时瞧瞧一边锯木制器的爹爹,几只小鸡咯咯欢叫着在周围跑来跑去。 承欢膝下,天伦之乐,就是小杨真最大的快乐。 景象一变,无边的火海起,在黑夜里拼命地燃烧,浓烟欲窒,嘶喊欲竭,杨父拼死救出了杨真母子,就在那刻,房梁轰然崩塌…… 那一夜,九岁的杨真失去了爹爹,失去了家。清晨在焦黑的废墟上,娘亲哭的死去活来,小杨真陪着默默流泪,他那天起就失去了童年,开始作一个客栈跑堂,挨骂受责,喝冷汤吃剩饭,处处察言观色,早出晚归…… 恍惚又回到了昆仑仙府,玉霄峰,萧清儿温柔的丽影,迤行水榭亭台,荷衣翩然,蓦然回首,美目含情,红唇带笑,天地也猝然失色,那翠绿的倩影瞬间填满了杨真心房所有。 见师姐现身,杨真无限欣喜地迎了上去。 「师兄,你来了。」萧清儿声若黄鹂,甜美若蜜。 一个风神俊秀的白衣男子挡在了杨真前面,迎上萧清儿。 「师妹,你清减了。」一双男女,含情对视。 良久,两人踱步回廊,携手离去,消失在楼阁之间。谁也没注意杨真的存在,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远处。 不,不,不,杨真心在滴血,他不甘心,无穷无尽的妄念和唳气汹涌而来,头痛欲裂,体内百脉真力膨胀,他再也抑制不住,极欲咆哮嘶吼…… 这时,他手中传来一股清凉透心的异流,杨真如梦方醒,这才察觉心魔作祟,幻象丛生,令他险些失去了自制,走火入魔。 万丈金阳普天照,惊天神力亘虚空。 杨真只觉彷彿身负三山五嶽,内外虚荡,软弱无力,莫名的恐惧压迫在神念中,徘徊不去,愈来愈强,这最后时刻就要到了吗? 他勉力抬头看向渡劫法阵内,天顶金光笼罩下,无以计数的魔头在鬼哭神嚎声中,拖着万道黑光,疯狂进袭玄气冰封的法阵中。内里紫光涌动,如浪如潮,黑魔玄气欢喜如狂,疯魔如怖,五玄阵内竟若幽冥鬼界。 一泰用玄气制纯阳雷火,却忽略了天魔最喜的就是九阴地煞玄气,在玄气滋养下,魔头百倍强盛,直袭他的紫府元神。 天人交击,谁将胜出? 第八章 长老 七宝玲珑塔内,所有昆仑长老抵挡散余天魔攻击的同时,无不注视着一泰长老的情形。 阵外一隅疗伤恢复元气的一闲长老见状,心中歎息,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此番,失去了降伏魔头的诛魔牌,五阵不全,如今魔头张狂,他哪有余力抵挡上界天雷的最后一击? 远端的杨真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坐立难安,他手中的玉牌闪烁奇光,也似在为原主人歎息。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 那些修行了几百年的长老不能,师父也不能,他不过是天道途中的懵懂年轻人罢了。 那不可抗拒的上界神威,那撕天裂地的可怖景象,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心里,他这才懂得,原来凡人肉躯之力也能通达那等境界。 不难想像出,修至大乘的一元祖师修为是何等之高了。 杨真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 天地陡然一暗。一道通天神雷撕裂虚空,凝固光阴,甫发即雷霆轰击在五玄阵之上,万丈紫墨光华塌缩,玄阴雷正面硬抗纯阳天雷,轰然巨响中爆发出来。 杨真在天雷将发未发的刹那,眼前景象疯狂抖动起来,所有一切变的光怪陆离,彷彿虚空已经破碎了一般。 须臾,脑子里一声巨响,眼前光亮万倍胜过太阳光辉,万箭齐发一般迸射而来;同时身受万钧巨力,人不由自主抛飞扬空,在失去知觉前,灵神中隐约感应到了一声绝望的狂吼。 阴云坠顶的七宝玲珑塔外,伴着围绕塔身正接连下劈着无数条青雷怒电,彷彿天神震怒一般,塔座到塔尖微微震颤,山院地面小石弹跳,林木簌簌发抖。 天劫最后一击的结果,几乎整个昆仑仙府的人都感应到了。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神交感。 对年长的道人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走上这条道路之时,就必须作好这样的准备;对年轻弟子来说,茫然的同时,也迷惑那种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 从劫兆现、劫云起、劫难终,将近三个时辰的天劫结束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轰轰烈烈地夺去了一个苦修士升上天界的梦想。 夜幕早已降临。笼罩在太昊峰天外的阴云也渐渐散开,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七宝玲珑塔下,长老们一一行出法门通道,来到开阔的院落中,顶着微风细雨,纷散林立。有人哀伤溢於言表,有人冷漠踌躇,也有人茫然无措,众生凡相难得出现在这些饱经沧桑的长老身上。 萧云忘挟带着昏迷的杨真也走出了塔,轻轻将小徒弟倚置在冰凉的塔身上,再缓拍了他额头一掌,借此送入一道丰沛的灵力。 杨真昏昏醒了过来,茫然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定在一旁扶他的师父身上,劈头就问:「怎样了?」 萧云忘没有说话,收回了手,缓步走下塔下的台阶,跟院中的一群长老一般,仰天接受风雨的洗礼。 杨真瞬间已经明白了过来,师父黯淡的眼神,场中所有未曾离去长老的异常举动,无不告诉他,早间送他法宝的,那个和蔼的老人,失败了。 失败的命运,就是魂飞魄散。他忽然发觉那块诛魔牌依旧在右手心牢牢攥着,莫名的战栗从他心府遍及到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他浑身不可自持地颤抖起来。 是因为他的缘故吗?令他窒息的负罪感,像那天劫神罚之力一般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心里。杨真木然地一步一步,走下塔阶,任那风雨洒在身上。 「嗒嗒嗒……铿!」七宝玲珑塔通体流转过一道蓝色幽光,旋即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与寻常石塔无异。 长老院大长老一闲最后一个走了出来,几乎同时,院落里所有人都回头望向他,望向他单手托在掌心的一团荧荧白色光球。那光团不过夜明珠大小,散发着嬴弱的毫光,彷若风中之烛,随时会破灭。一闲长老颤颤悠悠地捧着,缓走几步,站定台阶高处。 精神极好的他,彷彿一夜老了百十岁,无比悲怆,木然的面色中,沉淀着浓重的悲哀,不仅是对故友的悲哀,也是同道之哀。 天道殇殇,竟是这般难走。千百年苦苦求索,竟是守候到这么一个结果。 「一泰师弟,千世轮回,万世沉沦,你可会后悔?五百年前,你我一同上山学道,修身立志,弹指一世间,小道童转眼成真人,一同游历天下,沧海临碣,壁立万仞,走遍神州亿万里,斩妖除魔,纵横八荒,何等快意……师兄就送你最后一程吧。」 彷彿感应到了什么,随着一闲长老掌心的抬高,那光团渐渐崩散,化作无数萤光,飘飞而起,越飞越高,很快没入风雨中不见。 众人久久望着漆黑的天穹深处,沐雨和风。 片刻后,一阵沙哑的狂笑轰传木府山巅。 「谁与老夫同饮?老夫琼浆玉液就没有,一甲子百日烧还是有几十罈的,那老鬼生平最爱喝酒,我们就去他剑池峰酒送一程,要来的,就跟我来,哈哈哈……」一闲长老一改往日闲雅,纵声狂放。 一道白光闪过,声势浩荡地飞空沖霄而起。 「我来。」 「算我一个。」 …… 紧随着上百道各色光华破虚跟上,若七彩流星雨划过天际。 山院内,只剩下寥寥几人,几名紫袍真人并未随长老们离去,萧云忘与他们相互照面苦笑,各自打个招呼,也飞身自去。场中只留下萧云忘师徒两人。 「回山吧。」 「师父,我……」 萧云忘自是明白弟子的心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祭仙剑,直接腾云而起,悬在半空等候着杨真。 「师父,等我。」 杨真大声叫着,祭起久违的天诛剑,搠空而上,直追师父的仙云,师徒俩彷彿较劲儿一般,并排飞驰在天际,往西北而去。 剑池峰,昆仑剑池宗一脉所在。 这是昆仑派内一个悠久的宗府,自昆仑开山之始就有了。不过,其人脉却一直最是单薄,最少的时期宗内上下只有三两人。 原因不外乎与其选材苛刻有关,修炼剑池宗心法,非先天水元或火德之身不可,炼器须先天真火和先天葵水相辅相成,五行水火相济才能炼制出品质上乘的法宝。 即便如今,剑池宗上下也不过十数人。然而在昆仑派内,地位却不容小觑,原因乃两位威名赫赫的长老,一阳真人和一泰长老。 一阳真人在昆仑一字辈中,天资绝世,与一元真人和一德真人并称昆仑仙府三绝才。他身为上任剑池宗宗主,以剑池宗历代离火真经为蓝本,大胆另闢蹊径,结合道法两宗的《原始天章》和丹阳宗的《太上丹经》,创出水火同极的不世奇功《水火同极道》。 令人扼腕的是,百年前一阳渡劫之时适遇千年难逢的四九魔劫,功亏一篑,不得已兵解走上散修之路,如今传言去了海外仙山,不复再现。 一泰长老,为人豪爽,凡事义字为先,在修真界无人不称道,令昆仑剑池宗声名远扬,也是功不可没,其修为在昆仑长老院中也是足排前三之位。此番渡劫,为人一致看好,却临劫出了意外,天意难测…… 剑池宗百年就痛失了两位不世之才,昆仑仙府内各宗同气连枝,无不痛心疾首。 受打击最大的人,莫过出自道宗的一闲长老为甚,他与一泰两人同时上山,一去道宗,一入剑池宗,彼此脾性大异,平素却最为交好,来来往往就是几百年。 他身绶长老院大长老一职,修为精深自不必多言,为避天劫,修炼了道宗密法《乾元密藏》,以延劫期,力图悟得太上天心,以就通天天仙之道,甚至大乘金仙之道,与一泰力图精进迥然有异,一守一进,道行倒是难分轩桎。 然则挚友却先行一步,这一步却迈的太大,大到永世不得重逢。怎能不伤,不痛? 昆仑派修道人步入长老院之后,再不受昆仑各宗各脉的节制,逍遥物外,醉心天道,再无他物。只是,不论是无情道,还是有情法,到了尽头,终归是一个终点。 纵然一个个长老大都接近或抵达虚极道心永固之境,却依旧逃不开生死离别的沉痛。 今夜,是他们难得的放纵之夜。 剑池峰,这个常年青烟笼罩的山头,一改往日冷清,喧闹非凡。 在危崖高耸的山巅,刀劈斧削的裂崖下,水青色氤氲蒸腾的剑池周围,乱石、崖池上下,上百个横躺竖站、酒醉不倒翁等等各异奇趣的老道,喝酒猜拳,打闹嬉戏,甚有人引吭高歌。 彷彿一个个回到了往昔年少之时,纵然他日有所隔阂与嫌隙,此时,却忘却了一切,只有酒和故人。 「一闲,来,乾!」 「饮胜!」 「这里。」 「一闲,这儿……」一闲长老抱着酒罈跌跌撞撞,穿插在众多东倒西歪的长老间,轮流相陪。 剑池内,云蒸霞蔚,浓郁的灵气活泼异常,深池中剑气蛰伏,不时朝天飞射一道异彩霞光,天空的雨粉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一轮又一轮后,一闲长老终於不支,倒在了一块灰岩下,与另一位长老撞成一堆,两人好不容易重新坐直,彼此思觉朦胧,胡话开场。 「一闲,一阳兵解,一泰轮回,估计你也不远了。」 「去,一阳天运太衰;一泰是无妄之灾,上意难违。老道一生平淡,与世无争,功德也积得不比谁少,定能过这一关,效法一元、一德两个老儿,勘破虚境,逍遥於世。」 「一元,若是一元他肯出手,这天劫还抵挡不来么?」 那长老斜撑起身子,挥手指天,说话间,怨气外露,语意很是不尊。 「大乘之体出手,有违天律,定遭天谴,师兄他,也是莫可奈何啊,昆仑上古祖师爷们不是警示过后人么?莫怪,莫怪……」 「算是吧,当年一阳又怎么说?这千年以来,整个修真界算上他仅有五人修至大乘期引动金仙劫,余者我等能撑到通天期就不错了,以他之能,哪里不如一元了?更不用说一德,当年重劫来的怕有蹊跷吧,嘿。」 一闲长老闻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探头抓住另一长老的衣襟道:「此话何意?说清楚……」 那长老一把甩开一闲的手,歪头凑近道:「还记得那年么,海外那边来了几个傢伙,他们有过什么动作不清楚。总之上古传闻中,有引动四九大天劫的密法,我看一阳是着了人家道儿。」最后一句说的大声无比,周围的一堆人都听见了,纷纷探头叫嚷,要闹个明白。 一闲长老环顾大声叱喝道:「没事,没事,这傢伙喝多了,你们都一边去。」 「我看他们是死心不息,心有余孽吧。」那长老又低声凑过道。 「人已去,万事皆休,这些事不该我们这些老东西插手了,该放手年轻人了。」一闲摇头垂歎。 「是啊,紫字辈比我们这一代只强不弱,玄字辈更是人才辈出,我昆仑坐定这修真界的龙座了。」 「休提,休提,再来喝。」 两人随手摔掉空空如也的酒罈,变法再各自弄出一罈,破开封泥,举罈再邀。 四周乱石飞崖上下,已经遍地都是空罈酒罐,躺倒了一地的道人。 人已醉,夜更浓,雨还下。 玉霄峰上。 暗夜朦胧,细雨潇潇,水榭游廊上,碧池前,站了一个孤冷寂寥的身影,久久不动,彷彿要融到朦胧的夜色中去。 杨真巍然伫立,心却踯躅在茫茫天地中,神念若游丝,遍及整个玉霄峰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感受着风雨的凉意和冷酷,浑不顾一身湿透。 历身天劫,短短的几个时辰,让他醒觉到了很多平常忽略的事物。 上山以来,他一直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飞的更高,变的更强,可以追上师兄师姐他们的步伐,却忘了为什么要飞的更高,变的更强。 为此,他一直漂移流落在仙府各个角落,苦心竭力,克情忘我。 亲眼看着一个俯视苍生的老人陨落於世,不禁想问一问:那就是他要追求的目标吗? 想及,心头又被莫名的罪责感漫涌而过,惆怅不已。尽管师父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一泰长老渡劫失败,与他无关,毋须挂怀。然而,他却难过得了自己心中一关。 从认识到终结,区区几个时辰,一泰长老对杨真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共鸣或感激的成分,可为什么还是会难受?就仅仅因为那枚诛魔牌的缘故吗?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仅仅如此。 那又是为何呢?追索中,他的神念依旧在峰上一个个角落中溜达。 东阁一间雅致的卧房内,六耳正蜷缩成一团,睡在榻下;白狐却幸福的多,正躺在女主人的香榻上,枕头旁;房梁上的竹笼中,那精力旺盛,且多舌的鹦鹉嘴上被贴了道禁符,垂头丧气地打着瞌睡。 那条紫貂呢?顺着神念钻到了隔临的萧清儿的香闺,却是空空如也,佳人不知去向,貂儿正享受着女主人的被窝。 心绪失衡的杨真,一时抛却了所有禁忌,什么也不去想,只欲在心念的天地中肆意而为。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周身,顺着睁开的眼睛落到玉霄池的碧波上,不知何时多出的睡莲上。 不是有言,丹气一动,万物萌动吗?杨真神念内照,紫府内,金光灿烂的金色元丹倘佯氤氲星河中,斗转生息,与百脉府窍相互构成无法言喻的天道元力循环。 一念起,灵神动,紫府金丹丹气蓦然爆发了出来,无形有质的混沌丹气笼罩了杨真周身十丈。在微波荡漾的水池上,浮萍中一只只紧闭的莲朵,看得见地长大,张开,盛放,化作一朵朵紫红、雪白、金色的斗大莲花,雨珠跳动滑跃其上,晶莹非常。 一阵轻盈地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杨真身左不远的亭子里。 「师弟,怎么淋在雨里,不去休息?」 无比熟悉的甜美声音召回了杨真的魂魄,转首就看见萧清儿婀娜的绿色身影,那张清丽的娇靥益发明艳,一双翦水双瞳清幽地望着他,带了几分疑惑。 「不知道。」杨真若然失神地瞧了她片刻,似是梦呓道:「今夜的雨,我很喜欢,我喜欢这样遗世独立的感觉,就想这样站到永远,不去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什么也不想。」 「师弟,你变了好多。」萧清儿漫步走了出来,学着杨真立在霏雨中。 「师姐不也变了很多吗?」杨真尚未从无畏的道心境界中醒来。 「有吗?」萧清儿显然不适应杨真言谈口吻的变化,转开话题道:「师弟修为大进,可喜可贺啊。」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杨真身畔,一起看着粼波微澜中的睡莲美景。 「只是修行旅途中微不足道一步罢了,比起师姐和师兄还差的远……就算一泰师叔祖那样的道行修为,依旧不堪天罚一击。」杨真无限寥落道。 萧清儿怔了怔,柔声一歎,无言以对。 「很小的时候,最怕打雷下雨,那时候总要躲在娘的怀里。后来,娘不在了,白天客栈里忙完工,晚上回到镇外小屋里,又黑又冷,常常要半夜才能睡着……每当孤零零一个人,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待在娘亲怀里撒娇,就想哭,就在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大师兄……幸好有了师父和师兄,还有师姐,你们的恩情,我杨真这一生一世都还不清……」萧清儿久未说话,杨真却一个人说开了去。 「真师弟……」萧清儿看着那张流淌着水泽,发梢粘连,稜角分明的脸,心中一阵隐痛,她在仙府中长大,何尝受过这般苦楚,这一听来,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杨真的手,试图安慰他。 感受着柔嫩光滑的柔荑,杨真心中一颤,缓缓扭过了头,看到一双充满怜惜的水眸,那温柔的目光,恍惚间,竟让他觉得与过世的娘亲有几分相似。 萧清儿凝视着杨真,缓缓道:「你外出前那阵子,跟师姐冷落了很多,你知道吗?」 杨真避开了她质疑的目光,沉默不语。 萧清儿见他不说话,又数落道:「你啊,你一声不吭跑地无影无踪,知道我们多担心吗?你月儿师姐急的满昆仑乱跑,她还,还把你师姐我给骂了一顿,哼。」 杨真听得心中一暖,之前与师父一道回山,萧月儿就追着狠狠打了他一头包,连耳根子都快让她戳破了,听到后来却奇道:「她骂你做什么?」 「这……」萧清儿一窒,扭过了头,良久,匆快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太晚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出山呢,爹说让你也一起去。」说罢,放开了他的手,快步急急离去,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杨真望着那朦胧雨夜中渐远的绿色身影,只觉近在咫尺,彷彿又远在天涯。 想努力去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师姐总算还是很关心他的,不由仰天自嘲一笑,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入口中,鹹鹹的,还有一点苦涩。 想着刚才抓着那软软的手,心中又苦又酸。那片刻牵手的感觉,也许一生都忘不掉。 他并没有发觉萧清儿离去时,粉脸晕红一片。不过,这一席话,却令他的心平静了很多。 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他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都湿透了,湿辘辘的难受无比,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回西面精舍。 雨,下了一夜。 翌日,天放大晴,昆仑仙府气雾蒸腾,吞云吐日,云霞万里,气象大好。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玉霄峰难得热闹了起来,出关的出关,回山的回山,一时难得上下都齐聚,太昊峰的楚胜衣也早早赶来,准备一起出行。 玉霄楼内,一干人等都是一身劲装,整备待发。萧云忘夫妇在堂上与唯一的外人楚胜衣拉着家常,众弟子唯一留山的伯云亭则忙着打理行装,杨真和萧清儿一旁帮手,当中萧月儿最为振奋,前跑后跳,叽叽喳喳,快活的像只百灵鸟。 「一个,两个……才五个呀,大师兄怎么不同去呢?」一向喜欢人多热闹的萧月儿不满道。 「师兄修为不足,打算留山潜修一段时日,以后有机会再跟大家一起出去。」伯云亭闻言放下手中活计,抬头笑道。 萧月儿讨了个没趣,撇过头去,不理他。 「云亭,你要想去,就去吧,玉霄峰平素清冷惯了,也没什么要打点的。」堂上的凤岚道。她这话倒所出有因,这数十年来,整座山的内外杂务差不多都是伯云亭一个人在料理。 「不用了,有冷师弟和楚兄两人足矣。」伯云亭笑了笑,恭谨道。 「云亭的性子,你这么问他,就是想去,他也不去了。」萧云忘一旁好笑道。 凤岚大大白了萧云忘一眼,朝伯云亭道:「云亭,这些年师娘可是亏待你了,你说句公道话。」 伯云亭抬头看着座上的两位尊长,坦然道:「只要大家都高兴,云亭就算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哗!」萧月儿蹦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伯云亭一下,道:「大师兄终於肯说句真话了。」 伯云亭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继续摆弄案上的物什。 凤岚脸色殊为不好看,沉着脸叫过萧月儿,训斥道:「你大师兄为人宽厚,平素处处忍让你们,你这丫头竟这般不懂事。」 萧月儿深知其娘外冷内热,口硬心软的脾性,笑嘻嘻地受过。 萧云忘向不爱顾问小辈闲事,却破例叫过楚胜衣,吩咐道:「胜衣,此番阳岐山之行,你修为最高,师叔也放心把他们交到你手里。不过,切莫轻忽大意,在外比不得门内,我想你该懂这些道理。」 楚胜衣谦和一笑,道:「萧师叔和凤师叔都请放心,胜衣拼死也要护得大家的周全。」 负手站在门庭处的冷锋闻言,重重地闷哼一声,背过身去,仰首朝天,大有不屑之意。 楚胜衣心有器量,只是抱以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此行多出一个外人,不只冷锋,萧月儿多少也有些不满,即便杨真也是不解师父之意,如此看来,这一路怕不得太平呢。 萧清儿见状打圆场道:「爹,冷师兄修为也不浅呢,你就放心好了。」 萧云忘眼底自是看的清楚,早预料到这一幕,却不打算插手,只是点了点头。 凤岚却有些恼火,门下几个弟子中,个个乖巧,就这冷锋脾性古怪,常年对着师长也是不冷不热,玉霄峰除了萧月儿谁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冷僻的性子跟她当年倒有几分相像。 因悯其身世,平日无形中也格外照顾他,只是怎也把他那冷僻孤傲的性子扭转不过来。只是萧云忘这做师父的不管,她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时,伯云亭将收拾妥当的清水和避毒丹药,分发到诸人手中,唯有楚胜衣未收,原来他早有所备。 萧云忘见时候差不多了,看了凤岚一眼,站了起来,道:「你们此行之地,乃我昆仑数千年来一直守护的妖魔封印之地,若有异情,定要立即发回剑光警讯,不可妄逞匹夫之勇,你们这点道行还不够看。」 众人齐声领命。 「出发喽!」萧月儿欢呼一声,当先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