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聊斋》 一、梦之源 天渐渐沉了下来,暮色越来越重。远处楼阁上的黄色琉璃瓦已经变得模糊了。昏鸦无声地飞过,翅膀带过的凉风里夹杂着三两片秋叶。 茫茫一片宫殿,零星地有了灯光。但是却出奇得沉静,不见人影,也不闻人语。走进去,宫巷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个人影,他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前面的方向。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在前面又一个拐角处继续伸着手臂指引着我的方向了。我就这样随着他的指示,转过一个又一个殿宇。 一切都很静,我的心里也很静。 我已经身处这个偌大的宫殿其中了,淹没在一片黄色琉璃瓦和红色宫墙之中。 前面的人影倏忽不见了,我知道到了我该到的地方了。 我向面前最近的一扇门走去。门上上着锁。锁是金黄颜色的,已经有厚厚的灰尘落在上面了。我伸手向自己的头上摸去,拔下一枚发簪。所有的长发随势无声地落下,垂至腰间,像是为我披了一件墨黑的斗篷。 我把发簪**锁眼,锁无声地化开了,门就此打开。 我跨进高高的门槛,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殿宇,散发着楠木的幽香,殿前的香炉里突然升起袅袅白烟,丝竹声若有若无地在半空响起。身后的门沉重的关上了,面前的门轻巧地打开了。 是这里了。 空旷的宫殿里,垂着紫红色的帷幔,帷幔后一层白纱。一阵风吹起,白纱无声地撩开——一张点染着素梅的软榻。我走过去,仰面躺在上面。 柔软。 温暖。 我感觉身上的衣裙像片片香灰抖落了。隐约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但不见人影。我知道有无数眼睛在周围,他们在看着我。但是我看不见他们。而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在我的周围。脚步声停住了,我感觉窒息。拼命想要挣扎起来,但是不可以了,那张床好像在无限沿展着,并且有磁力吸引着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整个人在沉下去、沉下去……弦乐声渐渐响起,帷幕缓缓落下,我尽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明白一切,然而…… 梦就这样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仰面继续躺着,回忆着,这样的梦境是第几回出现了?记不得,能知道的是,这样的梦正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不断的丰富着,每一次的画面都要比前一次清晰,颜色都要更鲜艳,情节也都要有进展。是的,上一回,大约就是在几个月前,我还只梦见走入了茫茫的宫殿群中,不分东西,难辩南北,我在红色的宫墙夹道中奔跑着,一只吐水的螭首忽然跃下汉白玉的石阶向我冲过来……对,那个梦就到那里就结束了——我被吓醒了。 我摸摸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不错啊,这回,我居然还能走进宫殿里,下一次,我会不会遇到…… “懒丫头,再不起来,猫猫就要把你的油条吃了!”哥在外屋叫。 我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把脑袋里的梦赶走,冲着门口拉长了声音:“来——了——” 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分手了,一个跑到异国他乡,一个去另一个城市重新组建了家庭。倔强的哥哥带着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去年,外婆也永远地走了,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长”。 正想继续耍赖,“呼”地一下,大黄猫猛地跳上床,在我脸上讨好地蹭,“呼呼”地喷着热气,痒痒。 “哥,你管不管猫猫啊?它又来骚扰我了!” “那是我派去的卧底,再不起来,我叫它挠你啦!” 猫猫真的把爪子伸向我,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套好了裙子。 “怕了你们俩了!”一边嘀咕,一边飞快地洗漱。 哥正在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刮胡子,从镜子的反光里对我说:“我今天这个团是两日的,清西陵。菜都买好了,你这两天自己好好吃饭,别乱跑。” “哦。”一听哥要走,马上无精打采,“什么时候帮我问站殿的事情啊?” “等我回来,你反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呢,着什么急啊?” “着急挣钱啊!” “不用你着急,哥能养活你,你好好把书念完,然后找个好工作,好对……” “又来啊你!唠叨!” 哥笑了,他的笑容最好看了,让人看了特别塌实。“我跟我们旅行社一个导游说好了,他家有路子,过两天就叫你去站殿,不过也挣不了多少钱,你到时候别嫌累就成。” “哥!你真成!”我乐得跳起来!“你知道吗,故宫的门票是好几十元一张,我可以天天去故宫玩,不花钱还挣钱!美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去那儿站着看房子有什么意思呢?”哥摇头,看看手表。“不成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哥你开车小心啊!” 哥没说话,挥挥手,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我。 就剩我一个人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猫猫已经在我的床上打起了呼噜,难道,它也在做梦吗…… 这个暑假,同学们都在打工,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是为了提前进行工作的实习。而我,仅仅是为了能到故宫里面去——看一看。虽然生长在北京,多少次曾经走过那红墙碧瓦青砖绿水,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进到那里面,昂贵的门票令我望而却步。也许正是好奇引发的渴望,才令我时常梦魂萦绕的吧? 到故宫里站殿,在很多人看来,是最枯燥无味的工作了,且不说钱挣得少,整天无趣地看着老旧的宫殿和各色的人群,有什么意义呢?——于我,却是一定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太能清楚的知道…… 面试很简单,我捏着哥同事父亲写的条子,很顺利地得到了在故宫博物院站殿的工作。虽然只是短期工,我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令几位面试的领导非常不解,于是安排我当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辉煌的宫殿,但是我却感觉如此地熟悉它,它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青砖地,甚至御花园小路上的每一个石子,我都觉得似曾相识——是了,我早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那么,在梦之前呢…… 我跟在一个姓冯的阿姨身后,她带我去我的岗位。一路上,她都没有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西六所的宫墙夹道,我就不敢出声,好像,我会惊扰到谁。 引我到了“储秀宫”,冯阿姨冲我一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大门,吝啬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转身走了。 我忽然地,想起了那个梦,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哦,还好,没有玉簪,门,也没有锁,正等待我进去呢。 阳光正好,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地上,修长,袅娜,似乎是跟随着影子,我抬腿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 打工期间,哥来看过我一回。那天正好是一个日本旅游团进故宫参观游览,哥跟随团的导游打了个招呼,把车停好后匆匆跑进来关照我一下。 “累吗?” “不累啊。” 哥抬眼四处看看,周围形形**各种颜色和模样的人,从这个门进来,转一圈,又从那个门出去。 “这有什么意思啊?”他摇摇头。 “有意思!”我装做神秘的样子,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事……” 哥也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秘密啊丫头?” “那就是——这里藏着好多好多的……” “什么?” 我拍拍哥的肩膀,“这位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和你说话,请您原谅。” “啪”脑门上吃了哥一个“爆栗子”。 “鬼丫头!你是上班时间,我还是上班时间呢!听着,下班早点回家啊!”哥笑着一转身,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一句,“自己小心!过马路的时候要……” “小心车!”我接口,没办法,哥已经习惯永远把我当成十二岁的小丫头。 一周后,我已经利用所有的工作之余的时间,把故宫转了一遍。前三殿后三殿东六所西六所……它真大啊,也真美,还真的很神秘,五百年的殿宇,掩埋了多少历史在里面?有时候我会在没人的角落,抚着那斑驳的廊柱,轻轻嗅着木头的气息,想像着它曾经的模样。 一个炎炎的中午,院子里没有游人了,我走出略带潮气的偏殿,坐在台阶上。那石条已经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了。我闭上眼睛,抬起头,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只觉得眼前一片红色,令人晕眩,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把它填满才好…… 忽然一黑,像是发生了日全食,我慌忙睁开眼睛,一个人正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干吗啊你?”我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倒窘了,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也急忙站起来,继续盯着他。其实压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是逆光站着,而我,还没从猛然睁眼的眩晕中醒过来,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的轮廓。 大中午的太阳地,红墙碧瓦的院落里,两个人互相看着,站着,真是很滑稽的画面。 “你……你是……韩辉宇的妹妹吗?”他开口,同样年轻的声音。 我瞥了他胸前挂着的卡片一眼,和我哥哥戴的一样,是同一个旅行社的。 “是啊,怎么了?我哥哥……”我忽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走了一步,他被迫又退了一步,继续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哥哥很好,没事,是他叫我来找你的,告诉你一声,我们社有一个司机突然病了,你哥哥临时要替他跑一个长途,这两天不能回家了。”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没什么的,你,在这儿还习惯吗?”他忽然狡猾地一笑,眼睛亮亮地一闪。 “怎么?”我迅速开动脑筋。“难道,是你,帮的忙?” “真聪明!难怪你哥哥老管你叫鬼丫头!”他爽朗地笑了。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哥哥啊,还经常叫我馋丫头,懒丫头,笨丫头呢。” “恩,”他说,“你哥哥老跟我们念叨你,我们也都跟他一样,说到你,就叫丫头了。” 我脸一红,毕竟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 “我就叫你丫头,成吗?”他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没有回答,“那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哈哈……”他又笑了,真是个爱笑的人。“对对,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姓金,金润枫,你要是愿意,就和你哥一样,叫我,疯子吧……” 这回我也笑了,疯子?这名字可真……难听!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忽然问。 “我?下午四点多。” “那我来接你!”他果断地说。 “不用你接,我自己会回家的。” “你哥说的,叫我照顾你。” “真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我反正来接你,你做好准备。” “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听故事。我是我们社最会讲故事的导游了!” “你会讲什么故事?” “你爱听什么故事?” “我爱听——故宫里的故事。” “我偏偏会讲——故宫里的故事。” 我没再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莫名的一缕风穿梭而过,我的长发拂过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感觉那道风是蓝颜色的,直吹进心里,身上再没有一丝燥热。 他忽然淡淡一笑,礼貌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回头见!”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觉得他最后好像往我背后看了一眼,我忙转身——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垂花门口,正看着我。 “冯阿姨?是找我吗?”我赶紧堆出笑容问。 她摇摇头,“今天不是老莫的班吗?” “不是,是我的班。” “哦。”她应了一声,退出了门口,什么也没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太阳还在头顶,今天它走得可真慢啊…… 二、魂归处 公元一四一九年。 薄雾中,隐约一片巍峨的殿宇,月光下森森然,飞檐斗拱,角楼亭台,一眼望不到头,正是紫气东来的天子门庭。 寒鸦睡犹酣,却有赶早的人已经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清冷的风中瑟缩前行了。 杜一舟紧了紧衣襟,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烧饼——早被风吹得梆梆硬了。他叹了口气,打明天起,自己就不能回家了,再也吃不上老婆给煮的热腾腾的小米粥了。再有三两个月,紫禁城就要彻底建好了,就要迎接皇上和他那据说三千个嫔妃了。杜一舟是个漆匠,他要在这三两个月里,跟他的伙计们一起,把紫禁城里所有的雕梁画柱再整整漆上三九二十七遍。 远处已经可以见到依稀的几盏灯笼在雾中摇曳,他加紧了脚步,赶了上去。 排好了队,杜一舟领到了一个小牌子挂在腰间,上面写着他的号码——壬子零九。然后就在队头压低嗓子的吆喝声中,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走进了一片茫茫的殿宇。 风似乎是更冷了,杜一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更重了,那汉白玉栏杆上的吐水螭首正斜睨着他,带着冷笑。他赶忙低下头。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座宫殿,“壬子”组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家伙式都已经摆放在庭院中,就等着太阳出来,天一亮开工了。 有领头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家无声地散开,各自寻一个角落,掏出自带的干粮默默地吃着。 杜一舟靠在影壁旁,啃着冰冷的烧饼,盼着天赶快亮起来,让太阳带来些暖活气吧。他环顾着四周,天啊,这么多的房子,走一走都要迷糊的,皇帝老子会住在哪一间呢?对,一定是住在有漂亮妃子的那一间!热热的炕头上,来上一碗小米粥……不对不对,那不是皇帝,那是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啊,皇帝的日子,哪是老百姓能想得出来的呢? 杜一舟自己也乐了,他用手一撑地,想站起身来…… 手心里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 是什么啊?他低头去看——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手里分明是…… “开工开工!”领队的大声吆喝着。 杜一舟来不及多想,把那东西匆忙往怀里一揣,和众人一起围过去,争着挑拣称手的工具。 天又黑下来的时候,这些漆匠们早都累得说不出话了。他们回到靠近宫墙的一排小房子里,疲惫的爬上通铺,不多时,就有呼噜声响起了。 杜一舟还是翻了几个身,他是有老婆的人,心里念想着,那口子在家,是不是也在挂念着他呢?唉,这才是第一天,还早呢!想到无望处,他方才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地,有人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当是老婆,一伸手,想要抓住她。 抓住的却是冰冰冷的一只手,杜一舟一个激灵。 一个人正站在床头。 “干吗啊?半夜不睡觉?明天还出工呢!”杜一舟低低地喝他。 他摇头。 “你不睡,我还要睡!”他嘟囔着,要重新躺下。 一只手,伸进被窝,冰冷。 “你干吗啊?干吗不叫人睡觉啊?”杜一舟恽怒了。 那人还是直直地站在床头。 “兄弟,不要闹了!早点歇着吧。”杜一舟是个好脾气的人,不愿意和人有过节。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进来! “啊——”杜一舟大叫一声! 铺上左右两边的人都不满意地睁开朦胧的眼,瞪着他。 他忙解释,用手一指床头,“你们看,这个人——” 哪有什么这个人那个人?月光惨惨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惊得说不出话,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来。直到身边呼噜声再次响起。 不记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着眼圈,把一桶漆调错了颜色,朱红变成了赭石,被领队的狠狠骂了一顿,还吃了两脚。 他闷闷地蹲在墙角,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几只乌鸦从天空划过,哑哑地叫着。 杜一舟烦闷地站起身,“叮当”一声,怀里掉出一个物件。低头看,原来是昨天晚上拣到的那个东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拣它起来,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不是玉,却有着玉的温润;不是翠,却有着翠的冷艳;更不是宝石,却有着宝石的晶莹……凭着杜一舟的眼光,这仅仅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以镶在女人的首饰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带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怀里,等着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这石头送给老婆燕儿,骗她说是皇帝老子赏的,逗她一个开怀的笑…… 禁宫的夜是沉寂的。 虽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却似了无人烟。 杜一舟决定要睡个好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腾,早叫这个汉子失了精神。 然而,还是来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称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总之,他还是来了。还是站在他的炕头。 他不动声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还夹带着森森的白雾。 杜一舟翻身跃起,向门外奔去。 他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树下,杜一舟转过身子。他自诩是条汉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纠缠着我?”杜一舟问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见他呢? 摇头不语,仍旧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说明白了啊,你老这么伸着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继续问。 进前一步,继续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无奈了。“要钱,我明天就烧些给你;要物,你说出来;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应,我家里还有媳妇等着我养呢!我答应她了,说啥不叫她当寡妇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听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他抬起头来,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里扑簌簌竟淌下泪来! “兄弟……”杜一舟大惊。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领队的李头儿一步跨出来,“我说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你要是想开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们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头应着:“不是啊李头……” 再转身,那小伙子竟似随着他的眼泪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摊清清的水…… 李头踱了两步过来:“你小子,多走两步就是茅厕!竟敢跟这紫禁城里解手!”顺手给了杜一舟后脑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见,罚你的工钱!” “不是啊李头,我见鬼了……”杜一舟低声说。 “滚,半夜三更的……”李头紧了紧夹袄。“妖言惑众,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着手,乖乖地跟李头进了屋。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再来找他。 这一天中午,太阳格外地开恩,暖暖地照着,难得小憩的工匠们各自寻了太阳地,躺倒在青砖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块小石头,把玩着。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头。他一脸凝重地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直走到影壁的阴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说见鬼了?”李头问。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乱说,不过,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这话怎么说?师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个冷战。 “这皇宫,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进去啊。”李头叹了口气,“万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着他当初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的不容易,烧点纸钱,祭奠祭奠就过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别惦记。” 李头说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还在**,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吗? “哪个是‘壬子零九’?”一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忽然闯进跨院。 “就是我,官爷。” “你媳妇忽然发了疯,你老丈杆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爷!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开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顿了一下。 闻声过来的李头忙拽了杜一舟一把:“这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闹心不是。我给担保着,叫他回去看一眼赶紧回来,不误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担保得了吗?” 李头明白了,马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偷偷塞进官差手里,“可不是,还得是官爷您给担待着啊!” “得,我也积点阴德。你小子,天黑上钥之前可得给我回来,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丢差事,你小子全家丢脑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乱了,他只知道跟李头道了感激,说回来再还钱,就什么也不顾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去。 这宫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远跑不出去呢? 好歹进了家,也没给岳父岳母问安,他一头冲进了媳妇的西屋。 “燕儿……”他颤颤地叫。 “你回来了?”她好端端地说,转过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媳妇这不好好的吗?莫非是传个讹信,就是为了见一面解解相思? “回来和我成亲的吗?”她接着说,脸上竟似未出阁的闺女,起了红晕。 他傻了,楞在当地。 “我们赶紧成亲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扑过来,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避刚迈进门的爹娘。 娘抹着眼泪说:“已经七天了,天天念叨着要成亲,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在里面哭。我们实在不放心,又没法子,才凑了银子,请药铺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别说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爷都瘦了,还不赶紧做吃的去。”爹忙劝开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 “儿啊,我想着我家闺女还是有心病,你劝劝她吧,我还熬药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着老人家,把媳妇搂得更紧了点。 “燕儿,别怕别怕,你看我回来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媳妇轻轻地说。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们刚喝了定亲酒,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绣个荷包,你就被那个该死的秦顺拉走了……” “秦顺?”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着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许给了你!虽然你爹是个穷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读书识字,我爹认准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欢……” 杜一舟不敢吭声,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该死的秦顺明明知道你不会石活,却偏说你是石匠的传人,手艺好得很就是不肯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妇娇俏的面容,可眼里却是别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叫我悔了和你的亲事。可是我不答应,虽然没拜堂,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顺却说,你,你因为抬一块大石条,失了手,被压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来!那一天,我就装疯,疯得没有人能近我的身!疯得秦顺那厮再也不敢对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骗我的,你,你这不是回来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相信媳妇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什么要找着他的媳妇倾诉出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给你的玲珑石,你可没丢吧?” “玲珑石?” “那虽不是名贵的石头,却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那玲珑石,就是一个人的玲珑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缠绕在石头上,你肯带着我的玲珑石,就是永远带着我的魂,不丢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进怀,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拣到的小石头…… “啊……”媳妇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终于,找到魂归处!” 她猛地扑过来,扑在杜一舟怀里,扑在石头上…… 再慢慢撑起身,媳妇迷惑地眨着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来了?……” 杜一舟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看手心里的石头,竟有一丝浅浅的血红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还是那么阴森冷漠。 杜一舟借着夜色,走进宫禁深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丢了玲珑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说,“十年了,你一定在这里苦苦找寻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这高高的宫墙外面,也苦苦找寻了十年了。你们两个可怜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归一处,做个夫妻团圆的梦吧?” 他摸出那块玲珑石,高高举起。 “兄弟,你若有灵,来这儿,你媳妇的魂儿,在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们,你看好了,这是你们的魂归处——” 手一扬,月色下,石头忽然闪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进黑暗了,跌落在无边无尽的紫禁深处,不知去向,也不知,谁,能再拾起它—— 玲珑石,魂归处…… 三、牵机药 他终于讲完了一个故事。 西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筒子河水荡漾着金波,我靠着暖暖的岸边矮石垛,这时候才想起还没好好打量他一翻。 他是那种文绉绉的人,个子跟我哥差不多,却比我哥要瘦,我哥是司机,胳膊特别有劲,可是他——估计是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好孩子——侧脸看过去,清秀得很。 “喂,你看我干吗?”他发现了,转头问我。 “我看你怎么也不像‘疯子’啊?呵呵。” “哦,那是你没见到我疯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讲的故事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块石头吗?怎么你讲的故事,我没在书上看见过?” “我讲的都是你在书里看不见的故事,写历史的人,都只在意皇帝啊太后啊,谁掌权就在史书上给谁留下几笔,我讲的,都是野史传说鬼故事,你不能说它是真的,可是,你也不能说它就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那,你故事里那能留住人魂魄的玲珑石还在故宫里吗?”我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 “在啊,这几百年里,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它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喂,你现在整天在故宫里呆着,有时间,别老傻站着,没事就多踅摸踅摸,没准,你能把它找出来呢!”他做出一付认真的表情。 “真的?” “真的!”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天里,我才是第二次见这个陌生人,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了,也许因为他是哥哥的同事,也许因为…… 送我回到家,金润枫没有进门。我们住的院子原本是个三进的四合院,现在早都凌乱不堪了。大杂院,人杂,嘴也杂。 “给你两本书,回头看着解闷吧,我的故事,好多就从这些书里淘换来的,呵呵。”他从背包里摸出两本书,都不是新书,已经卷了边。 “谢谢,兴许以后,我也会讲故事了。”我接过书。 “再见!” “再见!” 一个人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的安静,静得叫人想故意制造出点什么声音才好。猫猫率先跳上了床,缩在床角,眯起眼睛。 哥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叫我不要随便出去乱跑,尤其是天黑以后,好像我还是一个怕黑的小女孩,也许,是他更加害怕黑暗吧? 我暗笑着,也上了床。 昏昏的台灯下,我摸出那两本书,随手翻看着,直到睡眼朦胧…… 我知道,我开始做梦了,那肯定是一个梦,因为,我是坐在红纱的宫灯下,穿着淡素的一袭宫装—— 门无声地开了,月儿闪身进来,身形鬼魅,像猫。 她不说话,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塞在我的手里。 我心里忽然明白,我就要失去她了,这个在深宫里陪伴了我五年的贴身丫鬟,我视同姊妹的一个女子。 “主子……”她哽咽地说,“御膳房的苏拉小方子,已经……已经……去了……” 我忍住泪水,点点头,更紧地攥住那个小瓶子。 “再过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儿忽然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忙搀起她。 “傻丫头,姐姐很快就会去那边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抚摩着她的秀发,早上,我还为她梳头,用我的象牙梳,为她打上桂花油。 “为什么选中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这是命,只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月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主子,姐姐,我怕……会很疼吗?” “不会的。常先生是神医,他配的药,不会错,他说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只是睡,对,只是睡,睡进一个长长的梦……” 月儿不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宫墙圈禁的一角夜空,只见星星,却看不见月亮。 我其实何尝不怕呢?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可是,它真的来了,我却更加怕。 反清复明,这是何伟业,没想到,却落到我这个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里,装着的,是牵机药。 这是天地会常神医花毕生精力配制的。我进宫那天,总舵主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我亲手把这牵机药下到皇帝的饮食里。这药无比厉害,它会令人痛苦之极,全身抽搐,最后缩成一团而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选这种毒药,总舵主说,那是要满清的皇帝永远直不起腰来,来生来世,永远别想再统治我们汉人。 我从进宫那天起,就在等待这瓶牵机药传到我的手中。 但是我不能着急,我先要让皇帝喜欢我,恋上我,与我同食同眠,我才有机会下手。这一等,就是五年。 一个月前,我听说,一个负责采买煤炭的小太监死了,似乎是风寒,我就知道,一切要开始了,那一天就要来了。 反清复明是何等大事,涉足于此的,都是拼却了性命不要的人。 为了叫暗杀的计划周密,宫中早埋伏下了一条线,一个人接了牵机药,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要吃了常神医配制的另一种毒药“易水寒”,过不了五日,就如同得了风寒一般死去。带着那个天大的秘密死去。五日传一人,五日死一人,宫中只道是闹风寒,却不必担心谁会走失风声,出卖秘密。 这条线最终的尽头,就是我。只有我有机会接近皇帝,我是那最后的杀手。 算算,已经死了五个人了,这瓶药才辗转传到我的手里,过几日,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月儿离开我了。在她走之前,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一旦御医发现月儿也是“染风寒”,一定会把我圈禁起来,不许我接近皇帝的,所以,我一定要让皇帝召我侍寝! 我要让皇帝与我共渡紫禁城的最后一夜。 那些我并未见过的,为此付出了性命的魂魄,此刻,就在夜空里望着我,那些星星,莫非就是他们的眼睛? 月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我的膝上,眼角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 昏昏沉沉,仿佛有钟楼的晨钟声,随风荡进深宫,声声慢,却是声声断肠…… 已经三天了,皇帝都没有翻我的牌子。 月儿有时候会咳嗽,我叫她乖乖地躲在我的宫中,不要出去见人。我只在心里着急,怎么叫皇上想起我来? 我精心做了一只风筝,淡淡的用薄墨画了一个侧身的女子,翘首张望着。风筝做的很小巧,线也不长,刚刚够飞过屋檐。 想了一想,我又取了一个小小的银铃坠在下面。 提心吊胆,把风筝藏到披风里,带到御花园。 这一日,皇帝是要起驾去圆明园的。 远处隐隐有仪仗声,我一咬牙,手起线放,风筝上天。 正是好风凭借力,小小的银铃欢叫着,张扬着,肆意在禁宫促狭的天空。 风筝一跃一跃,努力的向上冲着,似乎是向往着高墙外的世界。阳光一晃,我也有些恍惚,我是那放风筝的人?还是那风筝……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妍主子,您,您放的好风筝!” 我故做不解。 “您不知道今日皇上要打这儿去圆明园吗?惊了驾了!”他皱起年轻的眉头,却掩不住眼神里的笑意。 “呀!忘了规矩了!”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上说了——”他板起面孔。 我慌忙跪下。手一送,风筝一下子挂在那棵白皮松上,银铃欢快的响着。 “不知道规矩吗!是谁放的这么俏的风筝啊?去看看……” 我瑟瑟发抖,心里却是暗暗地微笑。正是知道今日皇上…… “主子,您跪等旨意吧,我去回禀。” “小公公,您帮我担待啊……”我颤声道。 没多久,那小太监跑了回来。 “给妍主子道喜,皇上并没有生气,听说是您放的风筝,笑了一下,说——” 我赶忙埋头下去,手心里满是汗。 “叫随驾,进圆明园,明儿天好陪朕放风筝散心。” 我楞在那儿。 “还不谢恩?翻了您的牌子了!赶紧回去收拾,轿子马上就过去接您!” 我要走了,月儿。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月儿,我轻轻地帮她掩好被角。 她的手已经很冷了,一丝犹存,想是还有留恋不舍…… 可是我要舍了,我要舍却这紫陌红尘了。 一路颠簸,我只紧紧攥住那个小白瓷瓶。 圆明园的夜,更是清冷,几只鸦儿落在澹宁居前的枝头,冷冷地并不作声。 我收拾好了一切,香汤沐浴,焚香更衣,轻扫娥眉,淡点绛唇,斜插玉簪,高挽乌云。当然不忘在桌上摆好一瓶百花酿——皇上最喜欢喝的酒。 只是今天的酒里,多了一味,百花酿变成了断肠散。 月牙初上,皇上果真来了。 许是日夜操劳,他原本乌黑的头上竟多了几缕白发,声音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只是看人的眼神没有变,温暖,体贴,还存了几丝怜惜,并没有外面人传说的多疑和凶残。 我款款跪下:“皇上……” “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拽我起来,“朕看看你……” 我们互相端详着。 一个是真龙天子。 一个是宫娥青衣。 一个要一统江山。 一个想弑君谋逆。 “今儿怎么不守规矩放起风筝来了?若被皇后看见,你可小心……”皇上没有放开我的手。 “臣妾,只是忽然想叫这风筝替臣妾望上一望……望上一望皇上……可好……夜里是不是还咳嗽……偏忘了今日是……不该随便出来……惊了圣驾……奴婢该死……” 是啊,我是真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皇上起身踱到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白日的风筝。“画的很好啊,竟有几分像你呢。”然后,他轻轻地拽下那个小铃铛,放进袖子。 “朕忙于政务,冷落了你啦。这两日宫中有人屡染伤寒,朕叫太医在查了。你随朕到了园子里,该放心些了啊。”皇上又一次握住我冰冷的手。也许在这静谧的深夜,皇上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我心里一颤。眼泪竟想要淌出来。 “朕还盼着你能给朕生个龙子呢!哈哈……” “皇上,您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说着这话,手却更加冰凉。 “看你今儿放的风筝,朕喜欢得紧呢,这两日天气好,你在这园子里陪朕放风筝好不好?这儿没有宫里规矩多,可随意些。” “是,皇上。” 放风筝?皇上,你不知道那风筝早都残破了吗? “好呀,你还预备了‘百花酿’呢?难为你的心细到如此,还记着朕的口味,不喜烈酒。只品素酒,来来,快斟来,咱们共饮……” 我赶忙站直身子,颤巍巍去端琉璃盏…… 他毫无防备,他想不到,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这个五年来从不多言多语,内敛贤淑的小妃子,竟为他预备了一杯牵机毒药!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剧痛让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但是他不出声,一声也不*,他只是弓着身子,努力地抬头看着我—— “你、你这是……” “牵机药……”我说,“永不翻身……” 我最后听到皇上长叹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做皇上呢?为什么我要来阻止你做皇上呢?来不及了,来不及想明白了……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温热的,甜香的,可是自喉咙一流进肺腑,登时变得燥烈无比,苦不堪言。每一滴酒都在我身体里爆裂,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瘫倒在地,倒在皇帝的身边,他努力地伸手过来,还想再一次抓住我的手…… 忽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醒转过来——台灯还亮着,书在枕边,猫猫在脚边打着呼噜,看看表,我不过才睡了二十分钟! 可能是刚才一阵夜风,我又忘记了盖上毛巾被,所以冷得缩成一团…… 好半天,回味着那个梦,一时有点庄周蝴蝶的幻想。 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啊!忽然想起那本书,忙抓过来看,后面还有几行字写道,疑心甚重却勤于政务的雍正皇帝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暴病崩于圆明园。关于他的死,正史和野史众说纷纭,疑点重重。 那梦中的女子,终于完成了使命,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所谓的牵机药带来的“再也直不起腰”,毕竟是来生来世的事情了,来生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我呆呆地望着台灯,不要说来生,前世的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四、绕指柔 因为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周末,游客格外多,金润枫给我的两本书我放在书包里,不敢拿出来看。我们虽然只是站殿,却也有不少的规章制度。上岗的时候偷看闲书,被冯阿姨看见了,一定会被批评的。她虽然不会骂人,但是她喜欢用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穿刺你,那感觉,更是苦不堪言。 我总是觉得冯阿姨是不喜欢我的,但是我猜不出为什么。 今天班前会的时候,她说,故宫的游客多,什么国家的都有,我们一定要在外宾面前表现出良好的精神面貌,我们代表着国家,我们站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文化前面……站殿要严肃认真,不能太随便了,站得不好,就要被辞退,谁介绍来的也不成。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不是惯常的用眼角瞟我,而是严肃地正视着我。 她的目光带动了所有人,那些眼神在我面前交织成一个网,牢牢地罩住我。我无力地垂下头,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等他们都散去了,我才想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绕着我,直到金润枫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他是带团来了,他戴着旅游帽,摇着旅行社的小三角旗,用斜挎着的手持扩音器给游客们讲解着。声音很悦耳。 “储秀宫,是西太后的寝宫,是明、清两代后妃居住的宫室。这里原为翊坤宫后殿和储门旧址,慈禧专权时改建为体和殿。慈禧太后住储秀宫时,在此用膳,每餐有主食十几种,菜肴二、三十个,还有各式茶点。你们猜猜,“寿膳房”每天要花费多少两白银?” 他的团员们窃窃私语,然后开始胡说八道。 “十两吧?” “哪能那么少,一百两!” “喂,你有点知识没有啊?一百两那是什么概念?” “什么概念?一百两对慈禧老佛爷来说,还不是毛毛雨啦?” 他微笑着耐心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引他们走到我跟前。 “大家也别乱猜了,我们请这位美丽的小妹妹告诉我们吧,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一定知道的很清楚啊。” 说着,他调皮的转过脸,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怎么可以…… “小妹妹,那你快告诉我们啊,多少两银子啊?”一个胖乎乎的大叔说。 我只好回答:“每天要花费银子五十两。” “哦……”他们点着头。“还有吗?这里还有什么典故?” 他故意不吭声,鼓励地看着我。 我只好接着说:“光绪十三年,也就是1887年,慈禧太后就是在这里,为光绪皇帝主持选皇后和妃子的仪式的。可惜那并不是光绪皇帝满意的婚姻。” 我转头,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他知趣地说:“谢谢!谢谢你了小妹妹!” 他的游客们这时候开始啧啧地谈论光绪皇帝和他的珍妃的往事。 “那个珍妃井在什么地方?”还是那个胖大叔问。 “你们的导游先生马上就会带你们过去的,祝你们游览愉快!”我礼貌地说。 “好了好了,大家跟上队伍,我们继续参观了!”他招呼着大家。抽空悄悄问我:“下午我还来接你吧。” 我摇摇头,坚决地说——不。 他还是淘气的一笑,和他的游客们呼啦呼啦地出了储秀宫。 一回头,我吓了一跳! 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冯阿姨,您,您来查岗?” 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虽然你还小,不懂事,可是我也得说你几句。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职责,你站好殿就成了,怎么还想着要客串导游吗?” “我,我不是……”我想辩解,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来。 “下次再叫我看见你随便和别人聊天,哼。” 那一个“哼”,把我的心情刷成了灰色。我终于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闷闷不乐。 戴雨晴坐到我的身边。她是社科院一个专家的女儿,人长得特别漂亮。也许就是因为太漂亮了,她没能继承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的基因,从中学起,功课就一塌糊涂。后来总算外事职高毕业,靠爸爸的面子,来到了故宫。 “喂,小丫头,怎么了?是不是那冯怪物给你气受了?”她关心的问我。 “你叫她什么?”我诧异的问。 “冯怪物,那人就是一怪物!”戴雨晴狠狠地舀了一勺米饭吞进嘴里。“她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不上比她年轻漂亮的女的!” “是吗?” “恩,我刚来的时候,就没少受她的气!幸亏有我老爸的面子,她不敢怎么样我!现在你来了,又是短期工,我今天就看出来了,她班前会就是挤兑你呢!” 我低下头,嗫嚅道:“可我没招她没惹她啊……” “你还敢招她啊?你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个外号是‘绕指柔’,被她缠上就完了,看她不吭不哈的,最后那见血封喉的一剑,就是她使的!”戴雨晴用手里的勺子比划了一下,倒把我给逗乐了。 “她一定有故事的,对吧?”我最近对故事格外有兴趣。 “恩恩。”戴雨晴一边咽下最后一口饭,一边回答我,“有故事!他老公以前就是故宫博物院的,搞文物鉴定的。冯怪物年轻的时候据说还挺漂亮呢,还特温柔呢!” “啊?看不出来啊。”我吐吐舌头。 “你听着啊。他们俩人啊,刚结婚的时候幸福着呢,一块上班一块下班,有个词叫什么来的?” “同行同止,形影不离。” “对对,那叫腻歪啊!不过她老公有点‘气管炎’,同事们就给她取了一外号,绕指柔。” 倒是挺恰当,我想。 “不过后来出了事,她这绕指柔变成……嘘……”戴雨晴站了起来,“以后给你讲,上班了!” 远处,冯阿姨冷冷地看着我们俩。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我跟戴雨晴不在一处站殿,虽然很想知道“绕指柔”的故事,但是也只好忍住了。 下班了,我填好日志,锁好门,把钥匙交到管理处。 忽然想到,上午那个“疯子”说下班还要来接我,可是,扪心自问,我还不想和他太接近,我不能这么早谈恋爱——呀,为什么想到他,我会想到谈恋爱呢?人家也没说要和我交朋友啊……我的脸肯定是红了,是的,我知道,我是有些喜欢他的,喜欢他淘气的一笑…… 想了想,我返身往南走。今天不走神武门,出天安门吧。 刚出了端门,一眼就看见那家伙笑嘻嘻地靠在排队的栏杆上。 “没想到吧?”他得意地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比刚才肯定是更红了,自己都觉得热乎乎的了。 “不是……不叫你来……接的……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说了不算。你哥把你托付给我了!” 忽然想到这句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台词的引申含义,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这边,昨天我可是出的神武门。” “你一说‘不’,我就猜到你这丫头要动脑筋绕远躲我了,哼。”他恢复了得意的表情。“走!”他忽然拉住我的手,不等我挣开,拽着我就跑。 “干吗?干吗啊?疯子!” “嘿嘿,疯一回叫你看!” 他拉着我一路小跑,过了金水桥,穿过地下通道,惹得站岗的武警直看我们,害的我也不敢再叫唤了。跑上地面,豁然开朗,正是天安门广场。 夏天的傍晚,广场上凉风习习,吹去了白天的暑热,吹去了一天的劳累。 他拉着我,跑到广场中间,那儿有很多人在放风筝。 他来到一个小孩子面前,忽然一把把人家的风筝抢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一个大人抢小孩子的东西? 可是那小孩子却一点也不着急似的,还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小孩:“给,买冰棍吧!” 小孩子欢天喜地天地跑了,临走,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简单啊。”他放着线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风筝啊,叫那小孩子帮我放一会,我去找你过来嘛,笨丫头。” “笨丫头也是你叫的?”我嗔怪道。 “你刚才还叫我‘疯子’呢!”他回嘴倒很快。 我扭身要走,他一把拽住我。 “别走,看,我送给你的风筝!” 我这才抬头望向天空,一根银线,映着太阳的余晖,那一头,竟是一只火红的风筝! “好看吧?最醒目了这个!这么多风筝,一眼就能看见它!” 我蓦地像回到了那个梦里! 那只银铃风筝,那个放风筝的女子……淡淡的,我竟好像又看见了她的背影……周围的人似乎倏忽不见了,只有风筝,满天的风筝…… “喂,你怎么了?傻丫头?怎么不说话了?”他奇怪地看着我。 “要是有一只银铃挂在上面,就好了……”我喃喃道。 “对了!要是挂个铃铛!嘿,又好看又好听的!”他高兴地说,像个孩子。 我懵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线轴。 “恩,你这风筝放得真俏,这两天天好,你就天天陪我放风筝吧……” 怎么这不是他的声音?竟像是梦里那个声音低沉的皇上? 我一惊,手一松,线轴掉在地上。呼啦啦,线一下子松了,红风筝失了牵绊,刚才还跃跃地在空中舞蹈,现在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 他赶忙拣起线轴,又跑过去拾回风筝。 “喂,我没说什么啊,你怎么吓成这样了?” “不是。”我这才醒了过来,“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啊,呵呵。” “我把风筝摔坏了吧?” “没事,坏了再做一个,买一个也不贵的。” 风筝坏了,可以再换一个,人死了,还能再活一遍吗? “小丫头,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又没叫你赔啊,再说,这风筝是我送给你,现在,它已经属于你了。坏了我也不心疼的。” 他拉过我的手,把风筝放在我手里。 他的手,那么温暖…… “我们走走吧。”他没有松开我。“说说,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今天啊……”我想了想,“有个‘绕指柔’的故事!” “绕指柔”??他问。 我把从戴雨晴那听到的故事的前半截讲给他听。 许久,他不吭声。 转到箭楼下,他拉我坐下。 “那个冯阿姨我也认识的。她的故事我讲给你,你以后不要听你们那些同事乱说,更不要在背后说起她。她的故事,你一个人知道就成了。” “她很凶?很厉害吗?” “她配得起这个外号。” 他慢慢地讲。 “她老公是个很老实的人,专心做学问那种。两个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据说是冯阿姨不想要,她想要一心一意地爱他。几年以后,有一天,他老公忽然跟她提出了离婚。原来他竟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还生了孩子。” “啊?那她还不疯了?” “不,她表现的特别冷静,不吵也不闹。她更加温柔地对待她老公,倒是那个女人急得不得了。毕竟没有名分,拖着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她老公是真正的左右为难,忽然有一天公安局的来了,说那男的涉嫌盗窃故宫文物,那女的涉嫌窝脏和倒卖……这可是天大的罪名!结果,男的进去了,女的倒是带着孩子逃跑了,好像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跑得无影无踪了。 自那以后,冯阿姨就像变了一个人,再没有多余的话,而且,尤其看不上年轻的女孩子。” “那她离婚了没有?” “没有。她说,就是那男的这辈子不出来了,她也不离婚,她永远是他的妻子,堂堂正正法律承认的夫妻。” “那男的到底偷了什么?” “据说是一块石头,玉或者什么,关键,那是文物。”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不会是你故事里的玲珑石吧?” “也许啊!怎么,你也惦记那石头了?你能找到吗?那可是传说里的石头,你要是真能找出来,你就是神仙了!” “我才不是神仙。” “那你是什么?” 是啊,我是什么…… 见我不说话,他忙又打趣道:“你知道吗,有人说啊,冯阿姨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怪不得男人都说当皇帝好,三宫六院的女子都围着他一个人!哼,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把所有的妃嫔啊,宫女啊都轰出紫禁城!有人接下茬说,您就不怕皇上先废了您啊?天下女人那么多呢!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我杀不完天下的女人,我还杀不了那个喜新厌旧的臭皇帝吗?吓得再没人敢接下茬了!她要是真当了皇后,真杀了天下的女人,我们岂不是都要做光棍去了?哈哈……” “她真是这么说的?” “传说,传说啊。我也是听我爸他们那儿那些老阿姨背后议论的。” “也许,她还真的当过皇后呢……”我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说?” “她真的很厉害啊,绕指柔,一剑封喉。”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降旗仪式完了,广场上的人渐渐散了。 “走吧。”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带你吃饭去,然后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哥说了,叫我一定天黑前回家的。” “你还真听他的话啊。那好,我带你去一包子铺,给你买点包子你带回家吃,省的做饭了。那儿的包子特好吃!真的!” 他强调着,眼睛里全是渴求的神色,我想,他是真的想和我多呆一会的。 我笑着点点头。 他高兴地拉我又想跑。 “等等,润枫,我的风筝……” “你叫我什么?” “……” 这一回,脸再怎么红,也不必担心被人看到了,因为,夜色来了,它把我轻轻地藏了起来…… 五、处处秋 “公主,公主……”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御花园。 “嘘……”汉白玉栏杆缝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摆了摆。“在这儿呢……” 小太监禁了声,猫腰钻过去。 “怎么样,父皇笑了没有?” 小太监皱着眉头摇摇头,“皇上看了看,就放在一边了,仍旧愁眉不展。” 公主噘起小嘴,把刚刚精心拣拾到的几枚石子愤愤丢到一边,站起身来。夕阳打在她的身上,只见她青丝松挽,颤巍巍一只金步摇鬓上斜插,绫罗锦缎的长裙曳地,橙黄色的缎子软鞋上沾了些许的青泥。眉清目秀,粉面红唇,却凛凛然带一丝霸气,正是不怒自威,皇家气派。 这是明崇祯皇帝的爱女长平公主徽怫。 “笨死你了!你一定没有跟父皇说,那是我亲手画,亲手沾,亲手摆放成万里江山的样子的!” 小太监慌忙跪下:“公主息怒啊,小的说了啊!可是……可是皇上看了看,摆了摆手,就要我退下了啊。” “父皇真的什么也没说吗?”公主鼻子竟有些酸酸的,自己花了好几天的光景,拣拾挑选了上百枚各色的小石子,依着江山图的样子,又描又画,又叠又粘,才做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绣江山盆景,怎么父皇不喜欢吗?父皇心中,不是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他的万里江山吗? “皇上说……皇上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长平公主咬住嘴唇,不再责问他。 站了一会,她向不远处的万春亭一挥手:“飞儿……” 一只纯白色的猫咪“倏”地跃起,腾挪两下,跳到公主裙边,用脑袋撒娇似地在腿边磨蹭着。 长平俯身抱起它,拍拍它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宫。” 这一年的除夕,竟真的是个不眠之夜。 长平郁郁的回到寝宫,迈进高高的门坎,宫女们正忙着点灯。红纱宫灯里,烛火一窜一跳的,似乎早早地预报着,除夕夜,已经来了。 手一松,白猫无声地跳下地,并不乱跑,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平。 早有小宫女端上清茶:“公主,怎么又不高兴了?拣回石头了吗?奴婢替公主去洗干净吧。” “没有,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别来烦我了。” “公主……” “还干什么啊?” “刚才皇后有旨意,叫公主收拾停当了,就过坤宁宫去呢。” “怎么的?今日的百官朝贺呢?” “说是免了。” “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亦不敢轻言国事。”宫女瑟瑟地说。 “好好,回头我自问母后去。快点打水,伺候我更衣吧。”长平随手拔下头上的金步摇,扔在软榻上。 白猫以为得了讯号,竟也跟着一跃,划了一道漂亮的白光,稳稳地落在榻上,用爪子轻轻按住金步摇。 长平看到就笑了:“这飞儿!扑得倒快!” 白猫得意地“喵”了一声。 沐浴更衣,长平换上一身隆重的宫装,怕路上寒风吹到,宫女特意又为她在外面披上一袭雪狐长袍。 她淘气的用手抚着软软的银毫,对白猫说:“飞儿,你看我们竟有几分相像了呢!”白猫听到名字,以为主人在唤它,忙从榻上跳下来。 “不不!”长平制止它,“你不能去!父皇不喜欢猫的,他最恨玩物丧志了,若不是他偏疼我,断断是不许在宫里养猫的,你还是乖乖地等我回来吧。” 白猫像是听懂了一样垂下头。 “微雨,你想着给飞儿多加条小鱼吃啊。”临走还不忘叮嘱。 一个青衣的小宫女忙应着。 一行人终于出了寝宫,伺候公主上了软矫,望不远处的坤宁宫去。 今夜,宫内灯火通明,宫人穿梭着,却听不到一丝欢声笑语。周皇后已经接受过了各宫的拜贺,无外乎祈祝明年天佑大明,尽灭反贼,万里江山,一片锦绣。 长平跪在一旁听着,想,今日我给父皇送的礼物就是锦绣江山,父皇不但不高兴,还偏偏悲愤起来…… “长平,起来吧。”周皇后微笑着,母仪天下。“你想祈祝什么呢?” “我只想叫父皇母后开心,高兴,我只想能看见大家都笑起来!”长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几位嫔妃闻听,面面相觑,又忙不迭做出喜笑状。 周皇后笑笑:“好了,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别拘着了,皇上还在等战报批奏折,我看,我们也别都拘在这儿了,还是先各自回宫吧。” 嫔妃们各自谢了,同自己的宫人退了下去。 皇后这才挥手叫长平坐过去。 “儿啊,你怎么竟冒出那么一句呢?” 长平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地把白天叫小太监送锦绣江山盆景的事情说给皇后听。 周皇后听了半晌不语,她下了凤椅,缓缓走到殿门前,伸手推开门。 不知何时,雪花飘落,鬼魅一样,夹带着寒气冲进门来。周皇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旁的宫女忙过来为她披衣。 “在我看来,早已是寒冬了,皇上他,还当是秋……” 除夕夜,后宫没有一个人等到皇上驾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哪一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紫禁城内各处灯火长明,昏沉沉的雪夜里,放眼望去,像是紫薇星辰落地。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因为第二天,崇祯十七年的大年初一,闯王李自成在西安宣布称帝,建大顺,年号“永昌”。 三月,春寒料峭。 这一日,崇祯皇帝朱由检竟难得地走出乾清宫,在御花园召见了长平公主。 “父皇……”不知怎的,竟有些哽咽,父皇清瘦了许多啊。 “怎么你一下子长了这么高的个子?”崇祯皇帝捻着胡须,端详着这个大女儿。 “父皇,你都两个月没见孩儿了呢!”长平微嗔着。 “是啊是啊,你今年十五了吧?” “马上就十六了呢!” “呀,那父皇是该惦记选驸马的事情了!”皇帝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父皇……您……”十六岁的女儿,羞得面升红云。 “对了,过年的时候,你送父皇一个盆景,那里面的石头,可都是你一枚一枚挑拣的?” 长平雀跃起来:“父皇!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皇上摊开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淡淡红色的石头,“父皇昨日细细把玩,竟发现了这枚石子,甚是有趣!你看……” 石头被轻轻翻了个个儿,长平接过来,呀,这石头的背面,竟有淡紫色的花纹,纹路清晰可辩,是个“有”字! “有?……” “是啊,你看那上面是不是像个‘有’字?” “是啊。” “你猜那是什么意思呢?”崇祯拉过女儿在身边坐下。 “我猜不出……” “那是一个吉兆啊,是说我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长有,永不衰败!” 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见父皇说这番话时,却并不开心,眼角还有隐隐的泪光。 她忙笑着说:“父皇,这枚小石子便是我在这花园里拾的,我一会再去找找,兴许还有更好看,更吉利的石头呢!” “恩,父皇把这小石子就赏给你了!你好好存着吧,莫丢了。起驾,回乾清宫。” 望着仪仗远去,长平在风中打了一个哆嗦。低头看看,那小石子已经被父皇攥得温热了,似乎颜色也更红了些,那个“有”字,倒有些模糊了…… 半夜,狂风乍起,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洗刷着重重殿宇,长平被隐隐传来的悲鸣声惊醒。 “公主……公主……”一个白衣宫娥站在床前。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奴婢姓费,公主叫我费娥就好了。” “怎么回事?怎么我的人都不见了?还有,是谁在哭?”长平欲披衣而起,被费娥轻轻按住。 “公主,您听我说,反贼李闯已经进了北京,方才射箭逼降,皇上不允,现在文武百官作鸟兽散……” “啊?到如此地步了?”长平大吃一惊,深宫中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贵为真龙天子的父皇,竟然会被贼人逼到如此,那些宣誓忠心事君的臣子呢?那些俯首听命的宦官呢? “奴婢曾问内臣王承恩,他却说深宫之中何必知晓君国之事。公主,奴婢却想,若人人混沌,谁以君国为意?就算终有一死,也不能平白而死!” “死?我会死吗?”听到这个恐怖的字眼,长平不禁紧紧抓住费娥的手。 “不会啊,不会啊我的公主……”费娥缓缓蹲下身子,把头靠在长平腿边,轻轻摩挲。 两行清泪滴在她的脸上。 “费娥,你知道吗,昨天父皇赏我一枚石子,那上面是个‘有’字,父皇说,我们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都有的……” 费娥站起身,眼睛里闪出一丝幽蓝的光:“有?有字上面大不成大,有字下面明不成明,大明终不成大明……” 长平浑身一阵战栗,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石头,果然,那个‘有’字正渐渐模糊,仿佛被水洇开了,“有”终于变得没有了…… “啊……”长平惊叫一声,把手中的石子奋力向窗外掷去!石头破窗而出,飞入雨幕,暗夜中,竟划出一道霓虹! “这是什么诡异石头!” “这便是……”费娥欲言又止,“这是一块有灵性的石头罢了,公主,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我该怎么办?” “奴婢斗胆请公主依我的计策而行。” “你?” “请公主赐奴婢一身宫装,公主则请穿上奴婢的衣服……” “这,这……” “非常时刻,勿念体统!” 忽然外面有人高叫,“皇上有旨,长平公主乾清宫见驾!” 费娥竟不多言,麻利的为公主穿上一身宫女装扮,自己却在一袭白衣外,罩上了长平公主的一件猩红长袍。 “公主,您多保重……” 长平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的猫呢?飞儿呢?带它过来!” 费娥把头埋得低低的。 “飞儿?飞儿?” “公主,别再叫了,您见不到它了,您,自己多保重吧!”费娥深深地叩头。 “我的飞儿一向最听我话,从不乱跑的,难道国破家亡,它也跟人一样,背弃主人了吗?” 费娥摇着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太监进来,架了长平公主就望乾清宫跑去,竟不顾风吹雨打这金枝玉叶。 费娥久久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叹了口气。 “公主啊,你可知道,世间是人最无情无义,你的飞儿,竟是比人要知恩图报的……” 天亮,凄风苦雨过后的紫禁城宛如一座死城,周皇后、袁妃等早已白绫自悬,宫女殉难者无数,最惨的是崇祯帝的**昭仁公主,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砍死,血泊中,仍睁着眼睛,不明白地看着一切…… 有农民军向头领李自成禀报:“太子、永王、定王据说已被外戚周氏田氏带出宫,正在搜捕,崇祯皇帝和太监王承恩已经吊死在万岁山寿皇亭前。” 李闯王点点头。大明江山,至此终结。 “还有吗?”他随意问道。 “还有一个公主……要投井,被我们用铁勾子捞起来了!乖乖,那女子……” 闯王轻咳一声。 带上来的女子果真有着不同凡人的气概,她走路轻飘飘的,似在水上,双目如电,隐隐透出令人胆寒的幽蓝。 “你果真是长平公主徽怫?”闯王亦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女子点点头,把猩红的长袍略紧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春寒。 “何以为凭?我怎么听说,崇祯皇帝昨夜令后妃自尽,并砍杀公主,一剑歪斜,去了长平公主一臂?” “哼,”女子轻蔑的一笑,“你是听那些绕嘴的太监说的吧?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你去抓太子邀功请赏呢?想来,多抓我兄弟姊妹一人,便可多分一份赏金了?可惜啊,那宫娥伸臂阻挡,却终没能救下我的妹妹,我念她忠心救主,放她出宫去了。怎么,这样一个忠心事主的宫女,闯王你也不能放过吗?” 闯王默不作声,看看她,仍是摇头。 女子伸手入发,从脑后散乱的发髻中拔出一只金步摇,不屑地甩在闯王脚下。 有旁边的兵卒忙拣起来,递与闯王。 那是宫廷式样的金步摇,凤嘴上浅青色细小珠玉坠成一串,最下面是一枚夜明珠,果然不是民间之物。 闯王点点头:“你可知,你朱家的大明天下已经完了?” 女子点点头,“大不成大,明不成明,这紫禁城建好的那一天,就已经埋下了今日这一笔。” “你这小小女子倒能看开乾坤,只不知你爹,你的父皇昨夜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是亡国之君,可他的臣子俱是亡国之臣,文武百官皆可杀,百姓不可杀。” “哈哈哈哈……”闯王对天狂笑。“好好,我便依他最后一句,你若是不做公主做个百姓,我也饶你不死!” “但不知闯王如何处置我?”那女子安静地问,没有一丝惊慌的表情。 “我部中罗将军尚未娶妻,我看你嫁与他,也算般配!” 女子浅浅一笑,“我本宫中贵胄,如今国破家败,父母双亡,这件事情嘛,闯王既与我做主,我也没奈何,但求鼓乐喧天告慰亡灵,仪式庄重也显闯王大义。” 闯王点点头,这女子,果然有一番见识。 当夜,酒宴大摆,城门上三盏白灯未去,紫禁城一曲欢歌再起! 却不料,天再放明,那罗姓将军竟在酒醉酣睡中被人刺死! 闯王命人大肆寻找那个“长平公主”,却哪里还找得到她的身影?紫禁虽小,天下却大,去哪里找呢? 但是闯王坚信她就在宫中!他经常能在暗夜中看到她的幽蓝的眼睛,听到她在他耳边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然而别人却听不到这些,他们听到的,只是幽幽的禁宫深处,静夜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猫叫,凄厉而悲伤。 风雨飘摇,自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攻进北京城,到四月三十日撤出北京,四十几天,虽然春风早吹绿了杨柳岸,但是一片大好江山,却仍是处处秋意…… 六、血滴子 “丫头,这两天你埋头看什么书呢?”哥问。 “恩,杂书……”我没有说这书是润枫给我的,我还不想叫哥哥知道我们的关系。 果然,哥微皱起眉头。 “没多久你就要开学了,不看正经书,看杂书?” “恩,野史杂谈,也算丰富一下课外知识啊。哥。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个个都有一肚子故事,说起故宫里的奇闻轶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呢。” 我把书合上,塞在枕头下面。 “怎么着?还都一套一套的?故宫那是他们家开的啊?”哥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给你看我在清西陵的照片,我们那儿一个小导游给照的。” “你又拉的是清西陵的团啊?” “是啊,最近社里净组去那儿的团,你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皇帝的陵吗?都长得差不多。” “你说皇帝都长得差不多?你见过啊?” “我是说,那些陵寝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呀!好看!”我指着一张照片叫,“这火焰门真好看!” “你还懂这个叫火焰门?” “这是神道,这是石像牲,这是……”我忽然楞住了。 哥接过来瞥了一眼,“这是你哥我啊!” “哥,你站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什么地方?记不清楚了,那帮游客进去游览啊照相啊,我在车上等,后来导游小鹿先回来了,抽空给我照了这么一张。” “到底什么地方啊?”我追问。 “好像是哪个妃子的陵寝吧,反正不是皇上的,怎么了?”哥很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地方特眼熟……”我说。 “为什么?你又没去过?”哥不解。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在哥身后的那片天空,飘荡着一只红风筝吗?…… “是啊,是没去过,哥你下回接团能不能带我去啊?”我跟他耍赖,虽然我已经大了,但是耍赖这个本事还是延续了下来。 “恩。”哥故做沉吟,“那得等接个散客团,还得碰上个关系好的导游,争取叫你蹭一回吧。”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就等润枫的团吧,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我发呆,哥出其不意地从我枕头下面抽出那本书。 “我检查检查,这看的是不是健康读物!” “呀,哥你快还我!健康!健康的!”我想抢,却哪里抢得过来呢? “这书看着眼熟啊……对了,我还看过的嘛!是……是……是那个谁……”哥苦思冥想。 我只好坦白:“是你们那儿的‘疯子’的,他借给我看的!” 哥一拍脑袋,“我就说嘛!眼熟!我肯定还看过呢!” “哥,你给我讲一个那里面你最喜欢的故事吧!你都好久好久没给我讲过故事了!” “呵呵,真是的,小时候我不讲故事你不睡觉呢,坏丫头!” “讲啊,讲一个!” “晚上的吧,晚上给你讲一个特吓人的!现在我做晚饭去了。” 哥朝外屋走去。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门口,他停住了,一回头:“丫头,金润枫那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书看完了以后,给我,我还给他。” 我楞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都已经是夜了,天气依然热。 哥叫我搬了两张竹榻,摆在门口的紫藤架下,我们俩背靠背,谁也不看谁。 我把目光投向深远的夜空,可惜,不能看见淡淡的银河,也找不到河畔的牛郎和织女。夜风吹来阵阵金银花的香气,驱散了蚊虫。 想起了小时候,这样的夜,姥姥坐在一旁为我们俩打着蒲扇,哥哥总是先我睡着,有时候还打着轻轻的小呼噜…… 此时,哥哥不说话,更没有打呼噜,他是也想起了小时侯吗? “哥……”我轻轻地唤。 “恩?” “你答应我讲故事的。” “现在?” “现在。” “那你别怕啊。” “不怕。” 其实,那书里的故事,我已经在看第三遍了。 “那我就给你讲个恐怖的,血滴子的故事。” 啊,血滴子……血滴子…… 血滴子其实只是一个传说。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血滴子。 有人说,血滴子是一种凌厉的武器,取人头颅于百丈之外,不发一点声息,死的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从身上飞出,待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无头的身躯才砰然倒地。 “我死了……”头告诉自己,然后就真的死去了。 通常这个人的头会在离身子几里外的地方被发现,也有的就再也找不到了。一来是因为这年月野狗很多,二来是因为,但凡这样的死法,一定是血滴子所为,谁还敢去追究呢? 还有一种说法,血滴子其实是指一种人。他们是武功极为高强的大内高手,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平时他们可能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官吏,但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奉了皇帝的亲口谕旨,去杀掉阻碍皇权的人。 他们是皇帝手中的暗器,他们是隐型的杀手——血滴子。 我们现在要讲的故事,姑且按照第二种传说来叙述吧。 主人公没有名字,因为他是血滴子,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种身份,但是他惟独不是自己。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 这一天,他知道自己要进宫面君了。因为他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在日落的时候飞临他的窗台。鸽子的眼睛是黄的,浑浊的,它“咕咕”的叫着。 他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它,另一只手接着上去一下扭断了它的脖子。 这是传召血滴子进宫的旨意,这个命令不能让任何旁人知道。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了鸽子的右爪只有一个脚趾。 那是标志。 乱羽纷飞,这世上死了一只鸽子,预示着,马上还要死一个人。 他洗了脸,换好一身黑色的衣服。作为一个血滴子,他很知道在完成旨意之前应该准备好什么。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他唯一的武器,用这双手,他杀死过一个四品的官员,杀死过一个多嘴的太监,还杀死过一个妄图反清复明的人的一家六口,有女人,也有孩子,还有……不过在一个血滴子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从不问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不必问。只要皇上觉得一个人该死,那不出一日,他自会取了那人的性命。 想想民间的传说,他不禁微笑了,什么独门暗器啊,什么上天遁地啊,还有说什么一到夜里京城到处是血滴子在游荡啊……哪有那么多的血滴子,据他所知,不超过五人。那是有一次皇上脱口说出的,他无意中听了,后怕了好几日。 这是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他需要知道的,仅仅是,皇上需要他去杀谁。 深夜,紫禁城如同迷宫,偶有太监瑟缩着巡查着火烛。 他行走其间,没有被一个人看见一丝影子。 在一间很小的耳房里,他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很久很久,帘子那边,烛影憧憧,只听见皇帝微微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般人听不到的叹息,很轻很轻,但是他听到了,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朵。他是最优秀的一名血滴子。 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忽然变得格外的高大,投到墙上,让这窄仄的小隔间更多了一片黑暗。 “你把这个给他看,然后……把……带回来……” “遵旨!” 他低头,伸手接过——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温热的,想是被皇上一直捂在手中。不敢多看,忙放进怀里。 “去吧,他若有话……”皇帝顿了一下,“不,他不必有话了……” “遵旨!” 他会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他能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快马加鞭,要赶上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一夜的时间,说来也很长。 没出通州,他便看见了他。他真是傻,夜里赶路,竟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听到马蹄声,前面的人勒住马,站住了,也不回头,静静地等在那里。 他脚下施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然后慢慢地,恭敬地屈下腿施了一礼。 “王爷。” 那个年轻的被称做王爷的人,耐不住性子,失声道:“是你……” 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那枚石子,双手举过头顶。 王爷一把把那石子抓在手里,紧紧攥住,脸一下子变得和他的衣服一样白:“原来你是……” 他这才缓缓的站直身子,他知道,王爷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就不用再顾及宫廷礼仪和身份了,对一个要死的人,没必要了。 “虹儿呢?皇上杀了她了吗?你说!你告诉我!” 他摇头。他并不知道谁是虹儿,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过问的,这是一个血滴子的最基本的素质。 “你替我转告皇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全是我的错!我死不足惜,求皇上放过她一条性命!她,她并没有做什么的……这个,这个石头是我给她的,她不要,我硬要给她的,她、她、她……” 他把手慢慢地缩回,看着他瘫软了身子,徐徐倒地,像一片枯叶,血渐渐洇了出来,他的白色长衫变成了红色,还散发出甜腥的味道。 皇上有旨意的——“他不必有话了。” 那他就无须多听。 正要伸手去拿那石头回来,他却惊住了,只见那原本淡粉色的石头,竟慢慢变红了,仿佛正在吸那流淌出来的血……王爷的血越流越少,那石头却是越来越红,鲜艳欲滴! 皇命在身,不敢违抗,他一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抓过石头——竟热得烫手!仿佛抓到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纵是一个杀人无数的血滴子,他此刻也感到阵阵凉风在颈后徐来…… 他赶紧把那枚石头重新放回怀里,然后去到死去王爷的马前,果然,他找到了皇帝要他带回的东西。 好,这一次,终于完成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差。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明天天亮,自有顺天府的人来收拾这次意外事件的残局。 这年月,贼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王爷都敢抢!唉,也怪这位年轻的爷不知道收敛,带着这许多财物赶夜路,真是没有深浅,这可好,连小命都送了…… 他在黑夜里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老规矩,莫回头!别惹的冤魂上了身……他告诫自己。师傅在他踏入这一行的时候,就叮嘱过他,他们是杀人的武器,每杀一个人,便会有一个魂灵怨恨上他。动手后,趁他最后一口气没吐尽,魂魄还没出窍凝聚成形,要赶紧走掉,否则,那魂灵就会缠绕上他…… 怀里的石头隐隐发热,他觉得不对劲,大约这回杀掉的是皇族贵胄,不是凡人?他匆匆上马,一拨马头……那马却突然受惊一般,竟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一个急转身,立住不动—— 他便看到了那死去王爷苍白的脸!不瞑目,死也不瞑目!他空空的眼神直望向远方,望向夜色凝重中的那一片红墙碧瓦。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刚才一双利手正**王爷的胸膛,可是,可是现在那衣襟竟纯白如洗,不见一丝血痕!王爷静静地倚靠在树下,雪雕一般的人儿,黑夜中如同鬼魅! 他惊得滚下马来,知道这一回犯了大忌讳。只好对着王爷恭敬地叩一个头,心里知道,这一行,做到了头了……“王爷,您莫要怪我,这也是命里注定,您若要索命,我也没有奈何。您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托在我身上吧……” 一阵风起,他打了个冷战。 他缓缓站起身来,王爷缓缓倒下身去……他觉得肩上背的那东西似乎重了些许…… 马蹄声碎,渐行渐远。 跪下复命,皇帝的身影依然笼罩着整个小隔间。 “他见了石头,说了什么……”到底还是不甘,皇帝问。 他摇摇头。既然不必有话,多说就是祸根。 此刻,那石头还在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 “哼……”皇帝想是有些郁闷,竟掀开帘子踱了出来。 他忙把头埋在地上。身上忽然散发出那股甜腥的血味,低头看,怀里衣襟渐染!他赶忙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恐怕惊驾! “那东西,可在?” 他一手悄悄捂住怀里滴血的石头,一手回转从后背上摘下那缚着的东西——一只已经残破了的风筝。 …… 我忽然惊叫一声,从竹榻上翻身跳起。 “哥!书里并没有说有一只风筝的!” 哥懒洋洋看了我一眼,“真是书呆子,我这不是发挥一下嘛,讲故事,要有创造的嘛,早猜到那书里的故事你都看过了,才特意编点新鲜的讲给你听嘛!” “是……是你编的?”我忽然在夜风里出了一身汗。 “是啊,胡编的。”哥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你怎么就编出风筝来了呢?” “我……我就那么一想……随口就编出来了……喂,真的害怕了?我讲的故事恐怖吧?” 我颓然的坐回榻上。 “你接着讲吧。” 哥看看手表:“被你一打断,我都没心思讲了,时间也晚了……” “讲啊讲啊,不带说半截话卖关子的!”我抗议。 “好好,”哥抬头想了想,“后来,那个皇帝叫血滴子把那风筝拿去冷宫给一个妃子看,她就是跟那个王爷相好,犯了宫禁的。然后,那个血滴子把那妃子也给杀了,至于皇上是怎么知道妃子和王爷乱情的,唉,反正那是一个宫闱秘密,没人知道了……” “没人知道……”我喃喃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笨丫头,因为那是我——编的!” “石头呢?那石头呢?那血滴子把石头给了皇帝还是妃子?” “恩,石头啊,就那么化成血水了,化没了……” “不!不会没的!一定还在呢!就在……” 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好了,收拾东西,回屋睡觉,明天上班,不许迟到!” 一片云恰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我看着哥的脸,忽然,模糊了,我竟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他知道,他一定知道的,他既然知道那故事的开头,就一定知道那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呢? ——以后慢慢讲——哥说。 小院子里,只有花香,依旧飘荡着。 七、泪无尽 中午,戴雨晴主动找到我。 “怎么了,你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冯怪物又挤兑你了?”她摸摸我的脑门,“要不就是病了?” 我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她乐得前仰后合,“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挺幽默的!” 我勉强笑笑,就想自己一个人发会呆,她偏偏要来打搅! “喂,要不我接着给你讲冯怪物的故事吧?”她喝了口水。 “不要不要……”我想起润枫的话,“我才没兴趣听她的故事,听了更没心情了。” “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啊?”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哥给我讲的只有一半的故事。 “不,我不想听故事了……”都是别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故事。 “那我告诉你一个新鲜事!明天,有一个电视剧剧组要来咱们这儿拍外景!早上开门前赶在游客进来之前拍,弄不好,下午静园以后还要拍呢!” “哦,是吗……”我继续出神。 “我说,你明天早点来,我们俩看热闹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啊?” “笨丫头!兴许人家需要群众演员,咱们还能客串一把,上电视露个脸呢!” “那有什么意思呢?” 戴雨晴彻底绝望的样子,“机会!机会啊你懂不懂?兴许我一下子就改变命运,当上演员,明星,再也不用在这倒霉地方站殿了呢!” “你不喜欢这里啊?”我还在懵懂中。 “谁会喜欢这儿啊?阴森森的,从古至今有哪个女人真心喜欢过这儿啊?”她愤愤地说。“禁宫深似海啊,五百多年了,这里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岁月,吞噬了多少女人的宝贵生命啊!” 看到她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演讲的样子,我倒忍不住乐了。 “你看看你,我好容易拽点文,你就笑话我!”她一边笑着一边重新坐回我的身边。 “我没笑你,你说得对。”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虽然她比我大三岁,我还是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表示鼓励。 “传说啊,这金水河里的水,都是宫里的女人流的眼泪呢!我可不想把我的青春岁月也交代在这儿。” “哪有那么多眼泪,那不得把眼泪都哭干了啊?” “传说,传说啊……呀,到点了!该走了,别忘了,明天早点来!”戴雨晴跳起来,跑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可以继续发呆了。 我正调整着姿势,却发现,我又不能发呆了。 “咳,丫头,今天你哥把书给我送回来了,你都看完了?看那么快啊?” 我四处看看:“你怎么来了啊?” 金润枫用手一指胸前的导游证:“又不用花钱,我干吗不能来?再说我今天又不是在工作啊。” “可是我在工作啊!”我紧张地看看宫门口,自从上两次,我老觉得冯阿姨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窥视我。 “咳,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该回去上课了吗?怕什么啊?”他大咧咧地说。 “那不成,我得保住晚节!你别跟我说话了!”我规规矩矩站在殿门口。 润枫懒洋洋往大殿的阴影里一坐。 “那我不说话了,我看着你成了吧?” 真是个疯子!我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 看我真的不高兴了,他忙哄我,“好好,我不跟你这儿闹了,我是来给你送书的。” “书?什么书?” “你哥把那两本还给我,我就再借给你两本啊。”他淘气地眨眨眼。 “不,谢谢你了,我马上要开学了,恐怕没时间看了……”我想起哥的话。 他不笑了,很严肃地望着我。 “为什么?你……你不喜欢……故宫里的故事了?” 我不说话,我不能告诉他哥对我说的话。 “故宫有很多故事的……你应该……慢慢看……知道的多了……你就会喜欢的……”他把书放在台阶上。 我垂下头,可是,为什么那些故事,都是那么悲惨呢? “我明天要带一个新马泰的团,十二天。”他慢慢地说,注意着我的反应,我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这书是新的,我买的,送给你的,不用还。我还没看呢,等我回来你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吧!”他恢复了淘气的样子。“好啦,我走了,我得买瓶防晒霜去!你说这大热天,怎么有人就不喜欢跟家踏踏实实呆着,非要到处乱跑的搞什么旅游呢!” 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都没人愿意出去玩,我看你吃什么!” 他冲我一眦牙,做了一个咬我的动作。 我挥挥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 天蒙蒙亮,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刚刚结束,我赶到东华门,戴雨晴早在那儿伸着脖子等我了。 “快点快点,剧组的人都进去了!我看见女主角了!好像是……好像是……那个谁!” 她急火火地扯着我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给门卫看我们的证件。 远远地,就看见有一群人乱七八糟的在东六所的夹道里支起各种灯啊,反光板啊,摄象机啊什么的。因为要抢时间,演员都已经化好了妆,穿好了服装,想是因为起的早,个个都无精打采地,一脸的倦怠。 戴雨晴拉着我想往前边挤,被一个剧组的人拦住了。戴雨晴不客气的把证件往他眼前一晃,“我们领导说了,叫你们注意防火,以前《末代皇帝》跟我们这儿拍摄着了火,烧了一地毯,赔都赔不起!我们这儿……” 那个估计是剧务的小伙子看来是不敢得罪这位伶俐的姑奶奶:“得,得,您二位想看,稍往前一点,别穿帮了就成。” “什么叫穿帮?”戴雨晴不依不饶地问。 “就是……就是拍错了,拍得不对,把不该拍进去的拍上了……”那小伙子语无伦次,逃之夭夭。 我拽拽她:“你怎么那么多话?” 她一笑,“新鲜呗。” 刚安静了没两分钟,她又问,“你说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 “我看,是明朝的戏,你看他们穿的衣服……” “皇上呢?谁演皇上啊?肯定是个腕儿!天啊,最好是……”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在现场,她大约是最兴奋的一个人。 我不再吭声。我对拍戏没什么兴趣,本来就是假的,再把造假的过程让我知道了,就更觉得没意思了。我心里觉得,从前,历史中的故事,肯定不是戏里说的那样…… 导演开始拿着小扩音器命令走戏了。这是一场群众演员的戏,因为据说那个演皇帝的大腕儿还没到。 一队明朝的宫装女子在太监的监押下哭哭啼啼地走过来。她们是要为死去的皇帝殉葬的,走过这条夹道,就走到了她们人生的尽头。 一个女子突然大哭着朝天喊着:“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太监们怒气冲冲揪出那个女子。 “挑上你去那边服侍皇上,是你一家子的福气!哭?哭什么哭!” “停!”导演摆摆手,“哭,你倒是哭啊!” 那个女演员掸掸身上的土,站起来:“不是还没正式拍呢吗?” “情绪!情绪!你现在情绪就要到位啊!你想想啊,你是一个从朝鲜过来的嫔妃,那么远啊,离开家人,到了深宫,皇上没见过两面,却要为他殉葬,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你,马上就要被吊死了!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那演员笑嘻嘻地听着,点着头。 导演无可奈何,“快点快点,时间很紧,我们早上只有三个小时!不走了,实拍!” 宫女的队伍又一次走过我们眼前。 “停!”台词还没说,导演就急了,“怎么搞的嘛,要死的人了,怎么一点不悲伤!眼泪!你们的眼泪呢!” 化妆师忙跑过来,“给她们点甘油吧?” “不成,一会要有一个特写的!真实!我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 “扑哧……”戴雨晴在一边乐了,“真实什么啊?那妃子还戴着手表呢!” 可不是!真难为她这么好的眼神!演那个倒霉妃子的演员狠狠瞪了戴雨晴一眼。 戴雨晴也瞪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吗?有什么难的……” 导演打量了她一番,“不难?你试试?” 戴雨晴果然转过身,直直地盯着那个导演,我看到她的呼吸急促了,鼻子也开始红了,眼睛眨巴两下,居然充满了泪水,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好好!保持住!就是你了,快快,服装化妆,给她扮上!咱们先拍太监的特写……” 戴雨晴含着眼泪转身冲我做了个笑嘻嘻的鬼脸。 真有她的,兴许这家伙会算命?昨天就掐指算到了今天的奇遇?用她的话说,那是机会,但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我一时有些恍惚。 那些宫装的女子开始哭了,开始是嘤嘤啼哭,后来变成嚎啕大哭,人人都有满腔的委屈和悲愤。 戴雨晴哭得最凶,她伤心地喊着娘,仿佛,她真的是那个远自朝鲜而来的妃子,她曾经是一个贡品,现在又变成了一个祭品。 我忽然发现,她哭起来的样子竟然特别好看,动人。 又想到她昨天说的话——那金水河里的水,便全是这些女子们的眼泪…… 我没有再往下看,悄悄地退下去了。 我来到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早上的阳光正照射进来,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 忽然,我就想念起他来了。 润枫,你已经在慢慢远离我了吗?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你正在慢慢走近我呢?谁都会有一个思念的人,你,思念我吗? 这五百多年的宫墙里,那许多的女人,她们思念的人是在高墙外的吧,若是这思念真的都化成眼泪,那金水河,恐怕都装载不下了吧…… 想着想着,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中午,戴雨晴兴高采烈地找到我。 “你怎么跑了?不看我演戏!你知道吗,那导演一个劲夸我呢!”她兴奋地搓着双手,“不过把原来那个演员给气得够戗,她后来就站在队伍里,只能演一个没台词的小角色了!” “你怎么就能马上哭出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赞扬她,“你的眼泪哪来的?” “哈哈,我呀,我叫自己想起小时候一次考试不及格,被我爸揍了一顿的事!” “你爸还舍得揍你?”我吃惊地问。 “我给他丢了面子呗,那老头,最好面子了!”戴雨晴满不在乎的说,“对了,那导演把我的电话什么的都抄走了,说,以后有机会还找我演戏呢!” “可是你又不是专业演员?” “那才叫本色呢!人家说了,他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非职业演员的特点就是,表演真实,那些电影学院啊戏剧学院的学生,根本演不出那个感觉!” 我把手放在她的脑门上,“我看看,别是发烧了……” “去!”她一扒拉我,“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哈哈……”我们两人笑成一团。 笑得流出了眼泪。 笑声中,思念的酸楚被刻意地淡化了…… 八、忆江南 等待和思念,会把时间扯得很长,很难过。而当我真正体会这种滋味的时候,我发现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呆呆地,双手绞在一起,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 猫猫纳闷地看着我,使劲用头蹭着我的腿,讨好地叫着。我这才想起该给它喂点东西吃了,自己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能就这么傻掉。 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个小故事,留给润枫回来看。 他是一个特别喜爱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生动玄幻,讲的时候声情并貌,仿佛那些故事都是他曾经亲历的一般。 我非常爱听他讲故事,也许,我喜欢上他,就是因为他见我第一天的时候,就给我讲了一个神秘的玲珑石的故事吧。 那故事差一点就让我信以为真了,以至于我站殿的时候,老是忍不住要往院子的各个角落多看几眼,下意识的希望自己能发现那块石头——一块瑰丽的奇幻的收藏有种种痴情怨魂的玲珑石。 再有一周,我就得告别故宫了,要回学校重新上课了。但是我发现,我竟然越来越留恋故宫了,这神秘的几千间房子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戴雨晴说,五百多年里,有哪个女人真心喜爱过这里啊?——也许,我是那唯一的一个? 润枫要两周后才能回来。我不会讲故事,且羞于表达,便只好在一个人的时候把故事用笔写下来,然后,想像着等他回来,怎么样的坐在筒子河边,披着落日的余晖,和着带水香的晚风,把这故事讲给我们俩一起听…… 这是我思念他的方法。 而56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思念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没想到,在京城,竟然也能看到江南的景致。 春蕊高兴地扯着虹妃的袖子:“看呐,那是咱们家门口的垂柳,那是咱们家旁边的长堤,还有那只乌蓬船……” 虹妃面无表情,转头看着春蕊:“不要再说了,你记住,这里没有一样是咱们家的,这里压根就是不是咱们家。” 春蕊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她小小的心不能明白,皇上是那么的宠爱她的主人,把他们从遥远的江南带回京城,还为她按江南水乡的样子修建了这么豪华漂亮的园子,特意把她从枯燥阴郁的紫禁城接到这里,怕她不开心……她为什么还是一整天都没有一个笑脸呢? 虹妃懒懒的又踱了两步,站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再玩一会吧,主子你看,那边的桃花开的多好啊!我去给你折几枝回来!” “不要!”虹妃伸手拉住她,“好好地,又去糟蹋桃花做什么?就叫它们开在那里吧,折了回来,就是放在金瓶里,也是两天就谢了……” 春蕊撅起小嘴,恋恋不舍地转身,跟着主人上了小石桥,往回走。没奈何,谁叫自己只是个奴婢呢…… 远远的桃花深处,一个身影闪了一下,就融进盎然的春意里了。 乾隆六下江南,考察民生的大题目下,又做了许多小题目。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是收敛贡品,一个是带着画工尽描江南秀笔,回北京大肆扩建圆明三园,还有一个,就是带回了江南的绝色美女。 展虹自认并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远远比不上皇帝身边的那些艳丽妩媚的女人。 皇帝在看着她们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是火;可是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的就变成水了。 那是江南的水,清澈,绵软,微澜中,荡起桃花的鲜香。 皇上想用这水淹没了她吗?不,不可能。展虹心里明白,江南已经离她远去了,她再不能回去了。只有春蕊这样的小孩子才会以为,在这个貌似江南的园子里能找到家,不,没有家了——连名字都没有,她是虹妃,再不是展虹,也没有人会叫她“虹儿”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会不开心。 不,不是不开心,是伤心。 皇上在园子里住了很久,前几天才搬回紫禁城。临走那夜,召她陪伴。 “你呀,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呢?”皇上问。“朕对你不好吗?” 她忙跪下,摇头。 “难道还是想家?你看,这片园子都是朕按照你家附近的景致修建的啊!朕怕你想家,都不忍心叫你同朕回紫禁城,那里闷得很,规矩也多,留你在园子里多住几日……你,你会想朕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能欺君啊。 皇上不再问,他捧起这个女子的脸,那上面没有笑容也没有泪珠,空落落的眼睛里,一个字也没有写。 “你和朕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真的,朕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眼?皇上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见我的?她心里一片混沌。 “那天朕的御舟行过,沿途是大小官员百姓齐来迎驾。你跪在一棵桃树下面,拉龙须纤的人群经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个踉跄,你竟然一步抢出,扶住了他,还帮他拽了拽肩上的纤绳……” 是吗?怎么自己却不记得了? “朕偏巧看在眼里。你扶他那一下,纯是出于自然,忘了礼仪,忽略场面。在场大小官员面面相觑,想要小声呵斥你,你却是坦然回到树下重新跪好,竟似无所谓一样,旁若无人。朕立时便想,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她埋头下去。心里不以为然。 “朕猜想,莫非你是没有把朕放在心上吗?……” “臣妾不敢。” “啊,你可知道,你当时的样子,真是人面桃花啊……”皇上弯腰拉住她的手,想往怀里带。 “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沿途的绿柳红桃,竟是知府大人命我们当地百姓不分黑白昼夜,连赶两天,临时移栽到御舟所经的河岸边的……皇上御舟过后,没两日,那些树就都枯了,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 皇上的手慢慢松开,这个夜晚,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事情。何况,早已经有折子在说这些事情了,民间也有传闻,竟敢管皇上叫“散财童子”,讽刺他六下江南过于奢侈……这两日正为这事不爽快,准备杀两个直言犯谏的……怎么虹妃也如此不识相! 皇上不悦地站起身,“这些事情,朕自然有处置的。朕明日回宫,就是……哼!” 她看出了皇上的不快,便不言语。 “好了,朕倦了,叫太监送你回去吧。” 皇上一挥手,她在心里绽放了一个微笑。 这几日,虽然有春蕊陪着,她仍旧是不开心。 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听说自己的女儿竟被选进宫伺候皇上,高兴得如同得了状元!恨不得要在自己管辖的小县上张个榜文。继母更是去了心头的病,这下子,可以永远不见这个不惹人喜爱的“女儿”了。就连春蕊这个小丫头,都为能跟着主人进宫感到荣幸和兴奋。说来都是身边最熟识的人,可有谁知道她的心呢? 家,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这里,连家也不是啊…… 就说这里的春色再好,也只是圈禁在这高墙一角;小桥流水纵有,人家却在何处?西风瘦马不见,只留断肠人在天涯…… 时间不快不慢地流淌着,春水绿了,桃花谢了。 这几日,园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悚人的传言——闹鬼。 虽说没人真切的见过那个鬼,但是却能说得有声有色。 “那个鬼,飘忽不定的,总爱往桃花林那边去,听说啊,建这园子以前,这片就有鬼了……” “是个穿白衣服的鬼呢!一定是冤死鬼!阎王爷手一松,被她溜回人间寻仇了……” “才不是呢,我听说啊,是园子里的什么东西成了精了!” “什么东西啊?园子太大了,保不准有狐狸什么的!” “呵呵,狐狸精只迷男人的,咱们现在这园子里,哪有男人啊……” …… 春蕊也听到了这些话,心里怕得紧,晚上赖在虹妃的暖阁,迟迟不肯退下。 “春蕊,你是怎么了?我还要看一会书,你先去睡好了……”展虹催她。 “主子,我……”她咬着嘴唇,终于还是说:“怕,他们在传园子里闹鬼呢……” 展虹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鬼呢?” 春蕊眼巴巴看着她:“他们说了,您这样的主子,是沾了万岁爷真龙天子阳气的贵人,您自然是不用害怕的,可是,我们这些奴婢……” 展虹脸色忽而变得更加难看:“你听他们嚼舌头!再传这样的闲话,叫万岁爷知道了,治一个蛊惑的罪过,都发到辛者库去。” 春蕊更是怕了,“不要啊主子,我不要去那里!” 展虹换了脸色,扶她起来。 “去睡吧,没有鬼的……”她眼睛柔柔地,“就是有,也不是鬼,是一个仙人,驾凤的仙人……” 春蕊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西厢炕上合衣而卧,辗转了几回,方才迷糊的睡着。 展虹靠在后窗,用红纱拢住了原本就微弱的烛光。 今夜,他还会来吗? 又想起了那一天,春蕊缠着她出去放风筝。她随手撕了一片包裹“嫁妆”的红纸,做了一只小小的风筝。放了没多久,小丫头就跑去捉蝴蝶了。她随着风筝放着线,走啊走啊,就来到一片还在建的花园前…… 他,正走出来,一袭月白的长衫。见了她,知道是宫里的嫔妃,慌得正不知是行礼还是退下…… 她也慌,进了京城,除了皇上,就还没见过别的男子,手一松,风筝挣脱羁绊,望风而逃…… “我去追……”他不假思索,一撩衣角,迈开长腿便追了出去。 留下她,不知是等,还是走…… 后来呢? 对了,后来,他拾了风筝回来给她。她正要接,他却说,这风筝做得巧,他拿一个物件来换好不好? 她浅笑,不语。 他伸手出来,手心里托着一枚石头——温润晶莹。 她疑惑着看着他。 他说:“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在宫里一个旮旯地上拣的,看着可爱,又不值钱,就带在身上把玩了……我看,你不像是喜欢贵重物件的……” 只为这一句知心知己的话,她便动了情,接过那石头,“呀,这上面仿佛有江南的颜色呢!” “你,不喜欢这里吗?”他微蹙眉头,一下子捉到她的心事。 她怎么敢说呢? 他便不再问。用眼睛问她,你是谁? 她用手一指远处桃花林畔的一角飞檐。 他立时便知道了她是谁——那个江南来的女子。 …… 那天回来以后,春蕊问起她,风筝呢?她说,挂在屋檐上了,挂住了一个檐脊上的驾凤仙人…… 那个“仙人”却原来是位王爷,内务府的大臣,负责督造这片院子,论起来,与皇上还有表兄弟的亲缘。 他给她的石头,此刻便在她手中攥着。她想他的时候,就把石头放在心口,仿佛石头能听得懂她的心声。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展虹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春蕊睡得轻,忽然惊醒,披衣坐起的时候,只听见外面传来轻轻啜泣—— “……你若是驾凤的仙人,便带我走吧,带我飞回江南吧……” “唉,你该知道我的心,我把它放进石头里,交到你手上了……” 春蕊惊呆了!真的有鬼!不……是真的有……驾凤的仙人! 她咬住嘴唇,终于没有喊出声。 第二天早上,春蕊跑到外面院子里仰头看——呀,果然,屋脊上那几个小兽,偏偏少了一个驾凤仙人! 几日后,不知怎的,连皇上也闻听了闹鬼的话,叫园子里所有的妃子都搬进了紫禁城,颁旨意说,等园子彻底建好了,请了和尚喇嘛念过经,驱了鬼魅妖祟再住人吧。 一时间,偌大的一个园子,只留下几个看园的太监护卫,春色一下凋谢了,仿佛一个死园。 展虹的心也死了。 原以为勾心斗角是官场上男人们的伎俩,却不知,宫禁深处的女人们,原本一般的际遇,竟然也纷纷视他人为仇敌。争宠吗?争来一夜的缠绵,能争来一生的恩爱吗?求子吗?求来一个子嗣,能求来一世的荣耀吗? 她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屋檐发呆——那驾凤的仙人,在何方?思念,把日子扯得长长的。 春蕊把一切看在眼里,进宫快三个月了,皇上没有召见过一次……现在,她方才慢慢体味到了展虹初进京的心情。 那是一眼望到路的尽头的心情。 那是再也没有了梦的心情。 可是,可是不甘啊,青春才刚刚开始,红颜才刚刚展露,一切就在无奈的等待中结束吗?不甘,不甘…… 这一天清晨,枯坐一夜的展虹忽然醒悟过来——昨天,江南是个梦;今天,江南梦已断! 昨天一夜,春蕊竟没有回宫。前天看见她与一个太监在门口耳语,昨天晚上,那个太监竟引春蕊走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召一个宫女一夜不回……还能有谁…… 而且,那枚石头……那枚夜夜放在枕边陪伴她入眠的石头,竟然也莫名的不见了…… 恍然,展虹明白了一切。 春蕊,这是你想要的吗?傻孩子啊,你以为你卖出一个秘密就能换回崭新的前程吗?我其实是万般情愿把眼前这个名分交给你的呢……只是,你万万不可害了他啊…… 夜深了,寂静的宫中,一点没有春天的暖意,竟似冬天一般寒彻人心。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那是他的脚步声! 展虹惊喜的扑过去打开门——不!不是他!是一个一身黑衣青巾蒙面的人,而他是总喜欢穿一身白衫的。 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残破的风筝…… “他?……”展虹心中还有的一丝希望渐渐冷却。 那人仍不做声,另一只手伸手入怀,抓出一枚石头——一枚正在滴血的石头!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淌下来,似乎永远滴不完…… 展虹笑了,“……难道是传说中的血滴子?” 那人摇摇头,一松手,把风筝扔在地上的血水里,风筝融化在里面了…… 恍惚的,展虹觉得眼前站着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他们有着一般的身材,一般的面容,还有着一般的眼睛,看她的时候,那里面是江南融融的春天。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展虹轻轻地问,把身体依靠上去。 他竟不闪躲,只是不说话,用冰冷的手扶住她娇弱的身子。他的手是那么有力,就如同以往他怀抱住她一样,紧紧地,用力地,生怕她丢了一样。 是他!是他回来了! “是了,我知道了……”展虹心里忽然灵光一现,“他已经先去了,他的魂魄托你来接我的,是吗?” 黑衣人点点头,只是不说话,仿佛一张口,那里面藏着的魂灵就会飘荡出来,随风化了。 展虹要过那枚石子,说也奇怪,石头到了她的手上,便不再滴血,渐渐恢复成温润晶莹的一枚淡粉色普通小石头。 “呀,你流了好多的血啊,很疼吗?”她心疼地说,想着那个白衣的王爷定是至死都不肯闭上眼睛吧? “不要怕,我就来找你了……”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口,“好了,我们终于可以一同走了……我们去江南吧……那里,永远是春天……” 他出手。 眼看着女子胸前溅开一片血红的花朵,他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像是有什么忽然离开了。耳畔,响起一男一女愉快的笑声…… 他大叫一声,抓过女子手中的那枚石头,狠狠地掷向空荡荡的殿宇,石子悄无声息地不知道滑落在哪一个角落了…… 天亮的时候,有太监过来,给这座偏殿上了锁。 这里成了一座废殿,再没人住进去。因为在夜晚,这里经常会回响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笑声——不是哭声,而是笑声,偏偏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渐渐地,都很少有人白天从这里走过了。 这里—— 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展虹的妃子。 也从来没有一个叫春蕊的宫女。 更没有来过索命的黑衣人,也没有传说中乱情的王爷。 只有一枚小小的石头,是真的存在过,只是不知道,它又被丢弃在哪一个角落里了…… 九、归无期 是的,我写的这个故事,是哥哥讲起的那个“血滴子”的故事给我的灵感。 但是哥哥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又是从哪里来的灵感呢?润枫给我的书里,“血滴子”的故事可不是哥哥这么讲的,那里面只讲了血滴子有两种说法,被民间传说得很神秘很恐怖。哥哥是怎么会给我讲出那样一个故事来的呢…… 润枫会不会能看明白?我忽然想,不,这个故事,我忽然不想给他看了。 来到故宫,居然发生了叫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在我即将完成假期的打工的时候,竟有人先我离开这里了。 一个是戴雨晴。 一个是冯阿姨。 周一,领导说,要办一个故宫的“如意展”,叫我们一起帮着布展。我正为能一饱眼福而偷偷高兴,戴雨晴悄悄把我拽到角落。 “我要走了……只告诉你一个人!”她神秘地说。 “走?你要去哪?”我张大了嘴,合不上。 “拍电影!那个导演找到我,请我去演戏呢!”她抑制不住的得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拍电影是遥远而不可知的事情,我既不认为那是光耀的事情,也不觉得是艰苦的事情,我不知道该鼓励她,还是挽留她。 见我不说话,她就自己说起来。 “这个电影要到海南去拍,很棒很棒的片子!虽然我还没看到剧本,但是导演说,这是奔着拿奖的片子!起用的全是我这样的非职业演员。但是这一部电影上映之后,他保证我们都能成为职业演员,甚至,叫职业演员都羡慕我们!” “拍电影要很长时间呢,那,你打算辞职吗?” “不。”她的神情一下黯淡下来,“我还没敢告诉我爸爸妈妈,你知道,他们是很要面子的人,他们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想,等我成功了,他们自然就接受我当演员的事实了……” “那你也得有个交代啊……”我替她担心,这件事太突然了。 “我就说,出趟差……等他们知道了,我已经在海南了,兴许,已经是明星了!” 她握住我的手,好像要从我这里找到一丝支持的力量,我笑着也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算是祝福。 第二天,果然就再没见到戴雨晴。没有人问起她,大家都觉得就是请个一天半天的假。她经常有这样的情形。看来,一个人悄悄地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冯阿姨的消失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她是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不见了的。 那一天,我们在钟粹宫布置“如意展”。我注意到冯阿姨的脸色一直不好看。我在老师傅的带领下,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把一件件金的、银的、玉的、象牙的如意一一摆放在展柜里。 冯阿姨一反常态地站在一边,并不帮手。 直到我捧过一件小巧的紫檀木雕刻的如意。这个如意比其他的如意要小很多,一看就给女子把玩的,它颜色黯淡毫不起眼,但是雕工却特别的精致,如意柄上镶嵌着一粒粒细小晶莹的紫水晶,仿佛捧月的星星,而中间应该镶嵌宝石的地方,竟然是空的! 我正发呆,冯阿姨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一把抓过那柄如意。 我吓了一跳!她还没有戴手套呢! “冯……”我正要提醒她,却被她狠狠地瞪住了,不敢再出声。 她不再理我,低头专注的看着那残缺了的如意。许久,她才摇摇头,把它还回我手里。 “这如意残了,是不如意了。” 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忽然一阵寒意。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扭头就出了宫门,没有回头。 我委屈地站在门口,捧着那如意,直到那位老师傅走过来。 “你这丫头,怎么把这柄如意拿出来了?” “怎么了?我并不知道它是残的啊……” “唉,当初,老冯的丈夫,盗卖的,就是这如意上那枚石头……” “啊?”我楞住了,“是什么石头啊?找到了吗?” “要是找着了,还能叫它残着吗?也说不上是什么石头,好像并不是很贵重的东西。老冯的丈夫也真是,按说也是个行家,居然为这么一块石头……不过话说回来,好在不是很值钱的东西,要不,估计这辈子就出不来了……” 老师傅来回来去地说着,我早已经听不进去了。手中那柄失去了宝石的如意,如同一只没有眼珠的眼睛,空洞洞的盯着我…… 我忽然很想润枫,想他早点回来,我要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 冯阿姨就是那样从我的视线里走出的,一走,就再没了影踪。谁也说不清楚她离开钟粹宫以后去了哪里。下班签日志的时候,惟独不见了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几个可以进出的门岗都说没有看见她。 处处都关门上锁,她能在哪里呢? 眼看天就黑了,很多乌鸦开始排着队飞回到太和殿前的广场,这里是它们晚归的寓所。鸦儿归来了,人却不归。 领导叫我们先回家,说冯阿姨可能是临时有急事先走了,门卫换岗没有看见她。同时也叫夜班的人多留意着点。 直到我离开故宫那天,冯阿姨还没有回来。很多人在传说,那天,是冯阿姨的丈夫出狱的日子,她去接他回家,他却不肯,寻个机会跑掉了。冯阿姨怎么可能甘心呢,等了那么多年啊,于是,她就去找他了,一定要找他回来,再不许他从身边走掉,这一找,便是天南地北…… 我没能知道最后的真相。 轮到我离开的那天,领导客气地对我说,小同志,这一个暑假表现的不错,大家都很喜欢你。以后毕业了,欢迎还回来,能到故宫工作,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啊…… 我知道那是客套话,但还是愉快地听着。我也希望有一天还能回到故宫来,但是,我还能回来吗?还能天天流连在这里吗? 戴雨晴走了,冯阿姨走了,我也要走了,我们,谁能归来呢? 哥看出了我的不开心,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我受不了他那样的目光,忙作出愉快的样子,把猫猫抱在怀里使劲地胡噜,惹得猫猫不满意地叫着。 “你欺负它干吗啊?”哥说。 “我哪欺负它了,我这是爱它!是吧猫猫?”拍拍它的脑袋,猫猫真的乖乖地不出声了。 哥终于笑了,“这猫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要是我这么折腾它,早就一爪子挠过来了!” “哥……”我手一松,放掉了猫猫,“你说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呢?” “你说呢?” “有吧……要不好多事情怎么解释呢?你就说故宫里吧,就有好多神奇的事情说不清楚……” “我看你是看那些杂书看多了吧?”哥转身看着我说,“丫头,收收心,过两天就开学了……那个金润枫,我说了,跟咱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知道哥想说什么,故意不回答。 “他家是有地位有背景有钱的,姓金,满族,以前也是皇族血统呢。他爸爸妈妈都是专家啊教授啥的,咱们可高攀不上,再说,他们家规矩多,你这野丫头受不了的……” “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他跟你一样的,不过是个小导游……” “你不懂。”哥摇摇头,“他不可能像你哥一样,永远窝在这个小水池子里。这次是他帮了咱们一个忙,叫你进故宫站殿打工,这个人情我会还他的。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喜欢上你……” 我红了脸,低下头。 “这事他倒是主动跟我说了,可我叫他别再想了,说你学业还没完成呢。丫头,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哥是为你好,你要听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 “有些事情,等你再长大一点就懂了。”哥叹了口气。“哥不会硬逼着你答应什么的,但是哥把话放在这里,富家子弟,跟咱们不合适。你心里要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哥为什么不喜欢润枫,仅仅是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吗?那是多么陈腐的观念啊。皇族血统,这个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若是放在从前,润枫是什么?阿哥?还是贝勒?要不然,是个王爷……总不成,是皇上?不,不会,他绝对不是皇上的。忽然心里就这么坚决地想。 见我发呆,哥不再说这个话题,提议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去后海那边,吃烧饼夹肉,这是我打小就贪的美食。一听这个,我便来了精神,跳起来就跑。 在船上,一边啃着烧饼,我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哥讲起戴雨晴和冯阿姨的故事,哥摇着船,心不在焉地听着。 “哥,你说他们俩会回来吗?”我傻傻地问。 “不会。”哥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 “一个太小,一个太老。” “啊?这算什么理由啊?” “她们想要的,一定得不到,所以,就不会回来了。” 哥的话太难懂了。 我把目光放到远处,层层垂柳的后面隐约有飞檐闪现。我,还能回到那里去吗? 回到学校上课已经一周了,同学说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我开始不觉得,后来渐渐明白了,原来,我学会了思念。 我有时候会对着日历发呆,一天一天地划着那些数字,划掉一个,心里就增加一份沉重——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润枫说他要带团离开十二天,我一天一天地算计着,今天,已经是第十四天了。难道,他和戴雨晴、冯阿姨一样,一去无归吗?不会的……我对自己说,不会的吧? “韩映雪,有人找。”寝室的对讲机忽然传出这样的声音,我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差点忘了自己是在上铺。 跑到楼门口,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她看看我说,你能往右边看看吗? 这算是什么事啊?我莫名其妙的转头过去——润枫正靠在一棵杨树上冲我傻笑着。 “天啊……”我脱口而出。 那个女生看看我,又看看他,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然后如释重负地跑掉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迫不及待地问他。 “呵呵,”他故意卖关子,“走,请你吃冰淇淋,然后就告诉你。” “不吃!你不说,我不吃!” “好好,”他无奈地说,“找你还真不容易呢!小丫头!” 我撅着嘴看他,“你不是都回来两天了吗?” “是啊,我溜溜地找了你两天啊!大小姐啊,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恍然明白,一直一直,他都是和我哥一样,只叫我“丫头”的。 “你亲爱的哥哥呢,不喜欢我找你。当初推荐你去故宫,我也马虎,都没多问问你的情况,直接叫我老爸写了一张纸条:‘推荐此人去故宫站殿实习’。后来,跟着你哥管你叫丫头,觉得挺顺嘴,也没问你的真名实姓,哦对了,幸亏知道你也姓韩!”他长出一口气。 我忍着笑看他。 “还知道你是这学校的,我啊,这两天没干别的,就是挨个宿舍找你这一级姓韩的女生,后来被你们宿舍门口的大妈怀疑上了,我只好求刚才那个女生——她也姓韩,被我从那个公寓找出来的——帮我打听,问了这半天啊,还好还好,老天保佑,还真找到你了!” 我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手:“这举动够疯的,真是难为你啦。” 他更紧的握住我的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想把手抽出来,他不放:“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要一个奖励——” “什么啊?”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不喜欢被要挟!”我假装不高兴。 “不是要挟,是要求,不,是请求!”他严肃地说,“我请求你,别再让我这么辛苦的找你……别丢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我在怕你,怕你丢了…… 黄昏,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那里,有一座古老的砖塔。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小时候外婆教我的“玲珑塔”的歌谣。一层一层地数着塔上的风铃和塔里的物件,我很难数到最高层,从小我就对数字犯迷糊。可是哥哥行,他总是数得又快又准,外婆总会夸他将来有出息。要不是因为照顾我,他真的会很有出息的,绝不会只是一个旅行社的客车司机的。 看到我不说话,润枫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我还不习惯这样的方式,假装抬头找一只飞去的乌鸦,躲开了。 “你哥哥说的对,”润枫笑了,“你真的还小。” 我疑惑地看着他,想问,我小吗? “不过我会等你长大的。”他接着说,“还会帮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不要总问我要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好好。”他夸张地退开两步远。“放心啦,我不是你哥哥想的那种纨绔子弟,其实,我跟他很相像的,有时候都觉得他是我兄弟呢!” 我笑了:“哈哈,真的假的?我告诉哥哥去!” “不要告诉他,他会以为我在你面前故意奉承他呢。慢慢地,我会叫你哥哥,还有你,都喜欢我的!”他自信地说。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在喜欢你了,咬住嘴唇,没有说出来。 “对了丫头,告诉我,你和我在一起,最喜欢我做什么?” “讲故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讲什么故事?”他狡猾地眨着眼睛,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猜?” “还用猜,你说过的——故宫里的故事!”他笑了,一口白牙,很好看。“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喜欢那些故事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老是会梦到那里。”我坦白地说。 “哈哈,我每个月带团要跑n趟故宫,我怎么就梦不到去那里呢。怪了。我看你干脆以后考我老爸的研究生吧,研究明清史得了!” “我可考不上!”我跑开两步,“我还着急上班挣钱呢,再说,不敢攀你家高枝,我知道,你家原来是皇族呢……”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你!什么叫攀高枝啊,什么叫皇族啊,你这明显就是在歧视我!欺负我是少数民族是不是?国家还有少数民族政策呢!”他笑着追过来。“过来过来,我好好给你补补课,讲讲民族团结的重要性!” 我已经笑得不成了,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后面是黑黢黢的塔,前面是穿着一件白衬衫的他,恍惚间,我好像记起了什么,他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吧? 他拉我起来,“看什么呢?不认识我了?” “不是,”我楞楞地说,“认出你了……” 他也楞在那里。我们俩就那样互相看了好一会。 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我简单地跟他讲了我离开故宫的经历,提到了冯阿姨和戴雨晴。 他点点头说:“冯阿姨,是有她的故事的,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我乖乖地也跟着点头。 “戴雨晴……”他说,“我是认识的。”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我惊讶地问,心里不知为什么掠过一缕凉风。 “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同学。”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爸和我妈我爸在一起工作过。” “哦。”我应着,希望他接着说下去。 “我周末过来找你好不好?”他换了话题。 “我周末要回家的。” “恩,那我接你回家,哦,是送你回家。呵呵……”他说,“我已经知道怎么找你了,你什么时候下课?” “下午就没课了。” “好,我中午过来,你别吃午饭!”他顿了一下,“等我过来,和我一起吃!” 没等我拒绝,我们已经走到校园门口了。我还不希望被同学们看到,就催他快回去。他向我挥挥手,示意我先走。 走了很远,我回头,仍然见他的白衬衫在夜幕中闪烁。 是的,我仿佛是记起他了,他是谁呢? …… 十、途迷离 燥热的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北京最美丽的季节就是秋天了。不过我是不喜欢秋天的,因为在它身后不远处,就是漫长枯燥的冬天。一想到冬天的无趣,我便连秋天也想拒绝了。 润枫和哥都开始忙了,旅游的黄金季节里,他们几乎没有休息日,接连地接团带团送团。我开始天天回家住了,因为哥开始跑一些郊区和临近省份的几日游,猫猫需要有人照顾。好在功课已经很松了,我也乐得回家图个安静和方便。 这天傍晚,我把电视机打开,让屋子里有点声音,好叫自己不觉得孤单,然后就去院子里的小厨房下面条。 水刚开,听见猫猫在屋里大叫了一声。 我丢下挂面跑进屋——什么也没发生,猫猫无辜地蹲在沙发上望着我。 “见鬼,小东西,吓唬我啊!” 转身想出门,我忽然楞住了! 我看见了戴雨晴。不是看见真的她,是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那天我在故宫看到的拍摄场面——这个电视剧居然已经播出了! 我楞楞地站在那里,看着屏幕里那个穿着明朝宫装的美丽的女孩子,她无助的哭喊着,泪光里闪动着对生的渴求,对死的恐惧。那是任谁看见都会为之心动的泪光。 她哭起来真的很美——我又一次对自己说,不知道,润枫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就酸起来。 猫猫又叫了一声,我回过神来,这一集刚好演完,镜头就定格在雨晴的特写。仿佛特意叫我看个清楚。 “坏猫猫!”张牙舞爪地吓唬了猫猫一下,跑回厨房继续煮面条。 一边煮一边想,真快啊,雨晴都走了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她的明星梦圆了没有,当初该叫她给自己签个名才好……她小时侯和润枫……真见鬼,为什么想着想着就又想到润枫身上了呢?为什么老把他们俩想到一起! 叹口气,我知道,自己是在吃醋了,而且是莫名其妙地吃醋,这只能说明,我是,真的,爱上,润枫,了…… 这一夜,再难睡着。 翻来覆去地折腾,猫猫不满意我总打搅它的甜梦,摇摇尾巴,竟自跳到沙发上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迷糊着…… 电话铃忽然响起,我脑袋一片混沌,随手抓起来:“喂?……” “是我啊……” “我?是我?……” “臭丫头!是我!雨晴……” 我揉揉眼睛,一时搞不清楚是不是在做梦,有时候白天想一个人想多了,晚上就会做梦梦到她的,白天,我就想起雨晴了的…… “我在海南,今天看了电视没有?看到我了没有啊?我好看不好看?哎呀,我睡不着,想跟人聊天,丫头,你陪我说说话啊……”电话那边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 “哦,好……”我却是半个人已经掉进了梦里,刚刚梦到什么了?哦,对了,梦到…… “我觉得这个电视剧好棒啊!你看了没有啊?……” “恩,看了,猫猫叫我看的……”我把身子缩回被窝里,只留一只手在外面扶住电话听筒。 “这个电视剧叫《明宫迷离情》,讲了好几个宫里的后妃的遭遇啊,都好缠绵好悲情好忧郁啊……” “好……好……”我被她“好啊好的”讲得更加困倦。 “我演的那个虽然戏不多,但是命运最悲惨啦,大老远从朝鲜被进贡到宫里,却赶上了殉葬啊,你说我惨不惨啊!喂,你看见了没有……” 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一队宫女正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呢…… 奇怪啊,她们的脸上并没有泪啊,她们的眼泪呢? “早都干了,从我被选上进宫那天开始,我的眼泪就干了……”那个穿紫衣服的名叫玉儿的女子喃喃道。 “可是姐姐,我好怕啊,会挑上我吗?”穿藕荷色衣服的莲莲怯怯地问。 她身后那几个女子也都睁大了眼睛,想是心里存着同样的疑问。 “挑上怎么样,挑不上怎么样,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其实大家最后都要走这最后一条路的……”玉儿叹口气。 “我不想啊姐姐,我不明白当初爹娘为什么要舍得送我进宫的,为什么?为什么叫我走这一条路啊,这分明是条死路啊……” “可是你爹娘看不到啊,不进到这宫里来,就没人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玉儿拉起莲莲的手,“只可怜你还这么小……” 一句话,引得众女子纷纷啜泣起来,哪个不是青春正当年,哪个不是品貌正如花?这两日皇上病得沉重,怕是时日无多了……照规矩,要挑选出几个殉葬的嫔妃,随驾到那边伺候。 皇后妒心甚重。这一日以前,嫔妃们惟恐自己长得不够美,身段不够娇,怕皇上看不上;这一日之后,却个个惟恐自己长得太妩媚,身段太妖娆,被皇后看上了…… 后宫现在昼夜听闻女子的啼哭,都说是为皇上的病体担忧,其实都是看不清自己前头的路是死是活。 只有玉儿,没有一滴眼泪。 两个月前,她已经暗结珠胎。那是一次极偶然的机遇,皇上厌烦了批阅奏章,大白天的往后宫游走,第一个遇到的女子,便是玉儿。 那一回,跟随皇上的太监范公公悄悄叮嘱她说,如果有喜,万万不可叫皇后知道了……已经有几个妃子因为有了孕而莫名其妙地暴病死了的。她若能为皇上留下一子半女,便是天大的恩德。只要孩子能平安出世,便是皇后再狠毒,也难下手了…… 她把这话记在心里。 虽然她并不爱皇上,那个男人她只见过有数的几回,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皇上竟还不晓得她的名字……但是,那是她挣得活命的唯一出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 只是没有想到,皇上偏偏竟不成了。怎么办呢?腹中的儿啊,你带给娘的到底是活路还是死路呢? 玉儿用手按住胸口,那里,有那天皇上赐的一条贴身的颈链,上面坠着小小的珠玉,表明这个女子是他亲近过的。原本玉儿是看破生死的,她自从进到紫禁城里,就开始等待着生命慢慢枯萎,然而身体里居然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她忽然地,又想起了高墙外面的天空,想起了小时候最爱看的空中的飞鸟…… 钟声敲响,皇帝驾崩。后宫一片哀声。 范公公青着面孔,缓缓地念出一个个妃子的名字。 被念到的女子,有的当场昏了过去;有的哭喊着爹娘以头戕地;有的顿时痴迷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有的竟似失心疯魔一样,狂笑起来…… 范公公把目光慢慢转到玉儿的脸上。这个女子他是记得的,她不像别的妃子,即使是遇到了皇上,竟也是一幅沉着宁静的样子,一点没有张扬惊喜的神色。她很像是一泓水,清澈明净,只可惜,却无波澜,宛若死水。 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了。 玉儿抬起头,正看到那天的老太监也望着自己,眼里是惋惜的神色。 她不回答,摸出那串珠玉,高举过头:“臣妾情愿侍奉皇上,只是,已怀有……”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种种目光注射过来,有疑惑,有惊诧,有嫉妒…… 范公公用手势止住玉儿的话头,回头叫身边的小太监:“先把这位娘娘请到后面的画楼吧……我去回禀皇后娘娘。” “其他的……”小太监惶惶地问。 “偏殿候着吧。”范公公摇摇头,“你们几个尽心伺候着,等娘娘们用过了点心,就预备着沐浴更衣吧。” 话音未落,哭声又起。 一个小太监过来搀扶起玉儿,望后面走去。 玉儿一回头,正望见莲莲楞楞地看着她:“……姐姐,告诉我娘,我去了……告诉我娘,我去了……” 再忍不住眼泪,玉儿忙低头,踉踉跄跄逃一般躲开去。 时辰到了。 所有被选中跟随皇上的妃子早已哭不出眼泪了,一个个木偶一般,梳洗干净,打扮整齐,跟着“送行”的太监往紫禁城的一隅走去。 那里,有一座冷冷的殿宇,平时是从没有人去的。现在,却已经被打扫干净,门窗洞开,等待着这些年轻的女子。 而在那些女子的眼睛里,这里却不啻是一张血盆大口,正预备吞噬掉她们…… 莲莲排在队伍的中间,麻木地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阳光,一下子就被隔绝在身后。她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好冷啊,这里好冷啊……她在心里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冷?或者,比这里还要寒冷? 她回头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阳光——门却被无情地关上了——只有细细的几缕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灰尘,在当中舞蹈着。这是生命中最后的阳光,却是这般吝啬和肮脏。 女子们茫然地四处张望,这个恐怖的地方,将是留在她们记忆中最后的景象。 有人扑到门前,想要推开它,重回那个光明的世界。其他的人默默地看着她,那里虽然有一扇门,但是今生都不可能为她们打开了。 几个太监任凭她哭叫了一会,然后把她架回队伍,她已经软软地没有了挣扎的气力,想是在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 无路可走。 高悬在梁上的一道道白绫,和摆放在下面的一张张小床,是她们一生路途中的最后的一步,这一步,谁也逃不掉。 “时辰就到了,请上路吧——”太监嘶哑的嗓音这时候显得格外刺耳。 女子们开始哭起来,这是她们最后的声音。莲莲也在哭,她才只有十六岁,进宫两年见过两次皇上,两次都是远远的,匍匐在地上,偷眼望去——只看到一个穿黄袍的男子,疲倦地坐在龙椅上,以手支额,竟看不出面目如何。她也曾听许多宫女议论起皇上,怪的是,她们一人说的一个样,越听,越不知道皇上到底长什么样。真想知道,那个真龙天子是如何的啊…… 早有太监在身后一架一推,她不由自主上了那张小床。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只有到阴曹地府去见皇上了……忽然想起玉儿姐姐,她竟是多么幸运啊…… 白绫在颈,莲莲的眼泪干了:“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脚下突然一空,周围的哭叫声顿时消失了,好安静啊!莲莲把眼睛闭上…… “给各位娘娘送行——” 太监们面无表情的依例而跪。他们知道,此刻,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们,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再过一刻,把她们放下来,整理好衣冠容貌,他们今天这“送行”的差使就算完事了。到了明日,这座宫殿就又会恢复死一样的沉寂了。 画楼里,玉儿端坐在床上。门已经被锁上了,不知什么时候范公公才会带皇后的懿旨来。死并不可怕,只是希望皇后能发慈悲,叫她生下孩子以后再去死吧。 门开了,范公公进来了。 玉儿忙跪下。 范公公摇摇头,伸手从袖子里拽出一条白绫:“皇后娘娘说了,你已经错过了上路的时辰,不能陪先皇入地宫了。念你追随皇上的心意坚决,特准你进妃子园寝,你谢恩吧。” “公公……”玉儿忙抬头,“我腹中……” 范公公忙挥手:“小声!傻孩子啊,你时运不对啊,若是先皇在,这孩子或许有一线生机,如今……他便是你的催命阎罗了!皇后要立新君,岂能容你活在世上?只不过皇后太过嫉妒狠毒,竟因为先皇临幸过你一次,便不许你进地宫……如此,你死的还不如那些殉葬的宫人啊……” 玉儿呆呆地听着,心里早空荡荡一片。 范公公把白绫丢在她面前:“一个时辰后,我来送你上路……” 门又被锁上了,这一次是彻底的锁上了。 玉儿浑然不知道范公公已经出去了,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个声音唤她—— “……姐姐……姐姐……”恍然是莲莲的身影! “莲莲?是你吗?你没有走吗?”玉儿惊愕地问。 “姐姐,我已经走了……”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挂念着姐姐,听说姐姐也要和我一起去,我回来接姐姐,路上可是不好走啊……” “好妹妹……”玉儿流下眼泪,“只可惜,我不能帮你给你娘带信了……” “不要紧啊姐姐……只可惜的是你,你还怀着身孕啊……” 玉儿伸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这孩子,是来引我上路的呢。” “姐姐,你不要怕……” “路不好走啊……” “有我陪着姐姐呢,我这不是刚刚走过来的吗……” “好啊,你等着我吧。”玉儿站起身。 “唉,姐姐,我没想到啊,我没有得到过皇上的恩宠,走上了这条死路;你得到了皇上的恩宠,竟也走上了这条死路,难道,这条路是注定的吗?” “是啊,这是我们的命,从我们踏进紫禁城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有。” 门外,范公公问看守的小太监:“快到时辰了,里面怎么样?” 小太监战战兢兢的回答:“大约是疯掉了,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呢,莫非是鬼?” 范公公皱皱眉头:“不要乱讲!” “是……” “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走路什么的……” “走路?莫非想逃吗?”范公公沉吟着,他虽然同情这个女子,但是,他也要为他今后的路着想,违抗了皇后的旨意,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等了,进去帮帮她吧。”他毅然决然地说。 正要进门,却看见玉儿已经把白绫悬好了! “是这样吗?妹妹?”她对着空中说。 范公公惊出一身冷汗,拽住小太监,不敢再动。 “会不会痛呢?”玉儿继续问。“只要一小会,我就可以再见着你啦?” 小太监苦着脸看看范公公,发现他也面色苍白。 “妹妹……”玉儿已经把头伸进白绫套儿里,“我脚下没了力气,想是这孩子搅的。劳烦你帮我把下面的凳子撤了吧,我没别的念想了,不管前头是什么样的路,就这么走下去吧!” 她慢慢地把眼睛闭上,脸上是一副宁静安然的表情——她已经准备好了。 范公公瞪大了眼睛——只见玉儿脚下的梨木小圆凳,竟然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开去,如同有人在一边拉拽,直到玉儿的双脚离开,竟还继续往一旁挪动,直碰到墙方才停住! “啊!”小太监尖叫一声,顿时瘫软在地。 范公公则一个退步,然后跪倒在地:“恭送娘娘上路!恭送娘娘上路!恭送娘娘上路!……” 这以后,他便只会说这一句话,长跪不起。 小太监哭着拉他:“公公,快起来吧,这该怎么办啊?公公,你起来啊,起来啊,起来啊……” …… “起来啦!” 我猛地睁开眼,哥正站在我面前。 “啊?”我吓了一跳,忙坐起来,出了一身汗。“哥,你怎么回来了?” “还问我?昨天我打了一晚上电话,都是占线!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呢!一大早把他们送到景点,就赶紧跑回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啊你?”哥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我……我……”我还沉浸在梦里,一时反应不过来。 哥拿起床头的电话听筒:“为什么把听筒摘了?” “哦……”我这才慢慢恢复记忆,“是昨晚上,戴雨晴打过一个电话来,聊着聊着,我可能就睡着了……” 哥生气地把听筒一把挂上:“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省点心!” 我吐吐舌头:“对不起啦,哥,人家睡着了嘛……” “做什么梦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我吃惊地问。 “你呀,做上梦就不愿意起床,是不是?”哥顺手拍了我脑袋一下。“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啊?”我一边耍赖一边问。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这一路上急得我!闯了俩红灯!我还得赶紧赶回去呢,下午还一个景点呢!”哥说着就往外走。 “什么时候回家啊你?”我追着问。 “明天!”哥已经出了门,又回头叮嘱我:“我晚上打电话回来!你不许乱跑!” “放心!” 哥刚出了院门,电话又响:“喂,臭丫头,你昨天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不理我了?也不出声?我电话一直也打不出去!” 戴雨晴劈头盖脸的说得我插不上嘴。 “对不起对不起,我睡着了……” “好啊你!等我回去跟你要电话费!现在我要拍戏去了!你害得我眼圈都黑了!走了,拜拜!” “啪!”那边电话挂上了。 这一个早晨闹的,我的脑袋里简直要开锅了。 猫猫欢快地跳上我的腿,“哎呀,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忽然想起上午后两节还有课,我赶紧把它轰下去。 乱套了! 十一、紫如意 自从润枫知道我周二下午没课,只要他不带团,准来找我。 “走走,我又开发出一个吃小吃的好地方!”他拉着我就往学校门口走。我没好意思甩开他的手,不过,也甩不开,他握得太紧了。 同学们已经知道我有这样一个男朋友,我不承认,没用。因为他经常无所顾忌地突然出现我和我的同学面前,看着我傻笑,直到人家哄笑着散去。我批评过他许多次,他坚决不改,好像就是要造成这样的影响——故意的。 我其实并不担心同学们会有什么说法,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和我哥交代,他尽量不在我面前提起润枫,也不给我提到他的机会,刻意地要把他排斥在我们的生活之外。 润枫却不在乎,他说:“他呀,就是不了解我,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我跟他一样。” “一样什么啊?”我问。 “一样拿你当宝贝!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你哥不能管你一辈子,我能!” 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我都不怎么开口。 润枫把我带到了雍和宫,那儿有家新开的小吃铺子,不大的地方,干净整齐。他今天胃口出奇的好,一口气吃了一碗馄饨,一屉包子,两个虾饺,十个羊肉串。我要了一个新烤出的肉夹馍,慢慢地啃。 “你怎么胃口这么小?警告你啊,不许减肥!”他往嘴里塞进一个小包子。 “你怎么胃口这么大啊?也警告你,不许长胖!”我马上回嘴。 “这就开始管上了?”他笑嘻嘻地说。 一遇到这样的玩笑,我就接不上了。 “呵呵。”他傻笑一声,算是解围,“老板,结帐!” 出了门,他坚决要求走一走,说吃多了,需要消化。我们就进了地坛公园。 那正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午后,公园里安静极了。 这里有很多古老的大树,像老人拄拐杖一样,需要有支架支撑它粗壮却脆弱的身躯。 我们俩漫步走着,一时竟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说来也怪,刚刚还是繁闹的都市,一走进这里,竟好像远离了喧嚣,心里宁静的很。 我告诉润枫,我曾经为他写了一个故事,只不过,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他。 他拉住我的手说:“我不着急,等你想好了,你会给我看的,那是我们俩的故事。” 这一句话忽然令我呆住了,那是我们俩的故事?那是我们俩的故事…… “我们俩一定是有故事的!”润枫笃定地说,“要不我怎么能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呢?” 他说“爱”说的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我却无论如何不肯轻易出口那个严重的字。 “我们还是讲故事吧。”见我不说话,他开始哄我,“这个地方,最适合讲故事了!你说你想听什么故事,我讲给你听!” 我们俩在偏僻的一角寻个长椅坐了,我忽然想起离开故宫的那天…… “给我讲个紫如意的故事!”我说,“我在故宫里看到一柄紫如意!可惜,残了……” “哦。”他故意皱起眉头,做冥思苦想状,“让我想想看,如意,紫如意……哦,想到了——” 他压低嗓子,开始讲—— 如意,有时候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 当他颤巍巍把手中的如意伸向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时,另一个女人在身后咳嗽了一声。 “皇帝……”她说。 他慌忙把手收回来,等待着下面半句。却什么也没等来。 他妄图再一次送出那柄如意。 “皇帝……”她继续说。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虽然是皇帝,但是她是太后,是他的母亲,他的皇爸爸。 他于是温顺地转过身来,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一个瘦弱的女子,将获得这柄如意。 但是他并不如意。 他木讷地把如意塞过去,然后转身仓皇地逃掉。他听到太后在身后笑着说:“瞧这孩子啊,还害羞呢……” 不,不是害羞,是害怕!他深深的害怕,害怕那柄如意将为他带来的不如意的日子,这日子,恐怕要很长很长…… 得到如意的女子就真的如意了吗? 或许她这样以为过,以为得到了坤宁宫的宝座,就得到了天下所有人羡慕的幸福。但是很快她就知道她错了。 因为每晚陪伴她入睡的不是她的丈夫,天下人的至尊,而是那柄如意,冷冰冰的如意。她把它放起枕边,闭上眼睛想像着那是她深情脉脉的丈夫。然后手臂偶尔搭上去,凉飕飕一下,马上便惊醒了她的好梦。 原来,如意仅仅是个美好的愿望,空虚的幻想。 空虚寂寥的皇后,每天对着这如意,祈祷着,希冀皇帝能记起这件缘订终身的信物。 但是皇帝很快就忘了这柄如意。他心里惦记着的是那个没有如意的女子。 为了补偿那次的懦弱,他决心要加倍的爱惜她,要给她胜过如意的东西——他自己。 虽然那一刻我没能把如意递到你的手上,但是相信我,我会叫你一生如意!他给了妃子这样的承诺。 于是,紫禁城里,处处显现他们的身影;禁宫深处,时时听闻他们的欢笑。 看着朝夕相处的一对璧人,皇后的嫉妒被点燃了。 我才是那个得到如意的女人!她对丈夫说。 你已经得到如意了,还要怎么样?她的丈夫说。 这难道是如意的代价吗? 真想摔碎了它!——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即使摔了如意,也换不回丈夫的心了,那时候连如意都没有了,岂不是一场空? 直到有一天。 皇帝心爱的妃子得到了一枚美丽的石子,它有着淡淡紫色的花纹,晶莹透彻,玲珑喜人。 好想把它随身带着,时时把玩,那里面的光芒让人遐想……妃子喃喃道。 皇帝心念一动,把石子索要了过去。 过了几天,一柄如意送到了妃子手中。 这是一柄小巧的紫檀木雕刻的如意。如意柄上镶嵌着一粒粒细小晶莹的紫水晶,仿佛捧月的星星,而中间就镶嵌着那枚玲珑石子。 妃子感动了,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深深感到了皇帝的那份心意。 终于,他送了如意给我了!谁说紫禁城里寻不到爱?占据一个皇帝的心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啊。 虽然只是一柄小小的不起眼的如意,远远比不上皇后的那柄如意金贵气派,但是它自有一份沉甸甸的情在里面,有了这份情,还有什么不如意? 不谙世事的妃子整天带着这柄如意。 欢爱中的皇帝和妃子自然是忘却了,他们的如意,却叫别人不如意。 不用很多的时日,一条条的罪名罗织起来——其中便包括那柄如意——图谋中宫宝座。她被打入了冷宫景祺阁,他被囚禁在瀛台。 那柄如意,被失意愤恨的皇后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妃子死后,她曾居住过的景仁宫便经常闹鬼,有太监和宫女常在夜晚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如意……如意……” 听说这鬼住在景和门外的一口井里,时时在夜晚出来找寻那柄皇上送给她的如意。早晨天乍亮的时候,有人能看见淅淅沥沥的水迹从井边一路延伸着……现在故宫的景和门那里还镶有一块铁板,据说就是专门为了镇鬼的。 “好听吗?”润枫问我。 我回过神来:“你讲的就是那柄如意吗?” “哈哈,你可真是较真啊!”他笑着说,“我这是在讲故事啊,杜撰,别那么认真!” “那……”我想了想,“还是讲个真的!我想听真的故事。” “还是紫如意?” “对,还是紫如意。” 润枫犹豫了一下:“这个故事倒是真的,不过,你不能跟别人说。放在心里就成了。” 我点点头,猜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我不由自主往润枫身边靠了靠,他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手指划过我的长发—— 冯阿姨年轻的时候,也有跟你一样长,一样好看的头发,她喜欢把头发高高的盘在头上,别一枝精巧的发簪,气质古典极了。 她很有些清高,骄傲,因为她自认为得到了所有人羡慕的爱情和婚姻。 的确,她的丈夫十分优秀,是博物院最年轻和英俊的研究员,有着一份大好的工作和前途。 刚成家的时候,他们甜蜜极了。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她们没有孩子。 有人劝过他们领养一个,但是冯阿姨拒绝了,她相信,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是丰富美满的,一定能携手走到白头,没有孩子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她的丈夫不是这样想,终于,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孩子。 你知道冯阿姨的外号是绕指柔,但是你想不到这温柔一剑的厉害。 那段日子里,她曾经整天以泪洗面,坚决不肯离婚,那时候她憔悴得令所有认识她的人心疼。可是他的丈夫与孩子是血缘之亲啊,面对所有的唾弃和鄙夷,他反而更坚定地要去到那个女人和孩子那里。 这样僵持的日子过了很长时间,他们谁也不肯退步,马上就要等法院的裁决了。 有一天,冯阿姨把长发剪掉了。 有人说,如果一个女人忽然剪掉了多年的长发,那么她一定是想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将给生活带来重大的改变。 果然就出事了。 没过两天,一批刚刚经过她丈夫鉴定的文物出了问题——一柄紫如意上的一块石头不见了。据说那并不是值钱的宝石,但是,它却是珍贵的文物。因为在故宫的一些文献里,和一些太监宫女的传说中,经常提到一块神奇的石头,据说那石头与紫禁城的历史一样悠久,受了日精月华,它能记录下紫禁城里的桩桩奇案。当然这是野史传说。但是平白的丢了一块这样的石头,毁了一件精美的文物,这罪名还是不小的。 上面很快追查下来,查到主要经手的人,她丈夫交代不清楚,被列为怀疑对象。那男人也倔强得很,后来不管问到什么,索性什么也不再回答,全部默认一样。这态度简直恶劣得很,不像一个知识分子所为。可是谁能理解他当时正被婚姻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濒临崩溃呢? 冯阿姨那时候作证说,她曾看到丈夫带回过一个小盒子,到了晚上里面透出闪闪的亮光。她听到他说,要把这个东西给那个女人和孩子,卖钱度日。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丈夫入狱,那女人带着孩子绝望的消失了,连男人都没得依靠了,还希求什么名分呢?于是从此再无踪影。而冯阿姨则一直在耐心地等。 但是,这个故事,有一个男孩子却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点。因为那天,他正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去玩,他偏巧看见一个女人在放文物的库房里,用一只精巧的发簪,撬下了一柄紫如意上镶嵌的一块石头…… 润枫讲到这里便不再说,眼光放到很远的地方,正有几只鸦儿从苍柏上振翅而起。 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那个男孩子把这个故事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他不能讲出来……如果讲出来,便如同杀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有着美丽长发的痴情的女人……是不是?”我轻轻地问。 润枫点点头,转头看着我:“那个男孩子就是……” “嘘……”我用手按住他的嘴。“如意,不如意……天知道。” 他终于恢复了微笑:“丫头,你知道吗,今天讲出这个故事,我心里竟痛快了许多,原来有个秘密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呢!” “那你以后就不要有秘密好了!”我也笑着望他。 “对你,永远没有秘密!”他把脸低下来。 我慌忙站起身来,“呀,几点了?我晚上还有自习呢!” 他搓搓手,“慌什么啊,还早呢!” “现在功课紧了啊。”我搪塞道。 “对了,说正经事情。”润枫也站起来,“下学期你就该实习了吧?是要考研还是想找工作呢?” “这个……”我老实回答,“我没想好呢,人家想考研的早都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上了呢,我不太想叫哥哥继续负担我的学费……” “那你是想找工作了?”他问,“还想不想去故宫?” 故宫?我真的能回去吗? “还回去站殿?”我高兴的问。 “傻丫头,站殿就高兴成这样了?想想法子,总会有更合适你的职位的!” 忽然想起哥的话,他不喜欢我攀高枝,尤其不喜欢我再依靠润枫…… 我垂下眼睛,“再说吧……到时候再说吧……” 润枫一定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你给我写的故事,什么时候给我看?” “到时候,就给你。” “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笑着逃开,润枫追过来,很快捉住我的手:“我要看……” “你看!”我打断他的话,扬手指向公园的红墙外:“风筝!那么多风筝!”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了几只缤纷的风筝,有沙燕,有蜈蚣,有蜻蜓……我仔细地找了一下,没有我喜欢的那种红风筝。 “都不好看,没有咱们的红风筝好看,下回我们去放咱们的红风筝!” 润枫竟似猜到了我的心思,一股脑把我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等到我们去放红风筝的时候,我就把那个故事送给你看,我默默地想,你能猜到吗?我的那个故事里,也有一只红风筝呢…… 我们的红风筝。 十二、禁苑猎 马蹄声碎,旌旗招展,黄土垫道,清水泼街。 又到了皇上木兰秋狝的时节,一大片林子都成了禁苑,隔几步就站了身穿铠甲的士兵,要跟他们出示腰牌才能进去采药了。 凡铃儿看着爹背起药篓,赶忙提醒他把腰牌挂好。 爹是专为皇上的鹿苑采药的,那里养着上百头鹿,专供皇上饮用鹿血。这种鹿可是千万不能生病的,爹和另外几个人就成了鹿的大夫,每天的活计就是伺候好它们,也就等于是伺候好了皇上。 看着爹出了门,凡铃儿把院门关好。 “玎玲玎玲……”小剑一下子就从屋后面的棚子里蹿了出来。 小剑不是旁人,是一头小鹿,脖子上挂着一个翠玉小铃铛。 它是一头生病的母鹿在凡铃儿家后院生下来的。当时那头鹿已经被赶出了鹿苑,是爹怜惜它肚子里的小生命,带到家里,养了两天。那头鹿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运,硬是撑到了把小鹿生下来,才含着眼泪咽了气。 凡铃儿每天熬米汤喂小鹿,她希望它长得结实健壮,就给它取个名字叫小剑。 小剑长成了一头非常漂亮的梅花鹿,它头上的鹿角果然如剑一般英俊。它喜欢在树上摩挲它们,除了凡铃儿,别人谁都不能碰它的角,否则,它会用角去挑战。 凡铃儿招呼小剑去吃草,那是新鲜的草,是凡铃儿一大早去采来的。林子已经是禁苑,不能带小剑随意跑进去寻青草吃了。小剑似乎是有些不情愿,它呜咽了两声,晃晃脑袋,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小剑,再忍耐几天,等木兰围猎过去了,咱们就可以再去林子里玩了。”凡铃儿轻轻拍拍小剑的脖子。 小剑懂事地点点头,小心地挨近凡铃儿,用光滑的皮毛蹭着她,却不叫自己的角碰到小主人。 爹忽然跑进院子,气喘吁吁。 “爹,你怎么回来了?不采草药了吗?”凡铃儿诧异地问。 “铃儿啊,刚刚,十公主,围猎回来,正往这边来,叫,预备接驾……”爹慌乱地把背篓卸下。 “爹你慌什么啊?是说十公主一会要到咱们家来歇脚吗?” “孩子你不知道,这个十公主,脾气大得很,是皇上的心肝宝贝,若论马上的功夫,只怕阿哥们都比不及她呢!这次围猎,皇上有旨意,叫一切只需顺着十公主的心思呢!” 凡铃儿听了,撇撇嘴角,心下想,那又有什么的呢?不过是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子啊,难道生在帝王之家就不是凡人了吗? “快快,赶紧收拾收拾,烧上开水,扫干净院子……把小剑轰到后面去!” 凡铃儿绷着小脸,不情愿地招呼着小剑:“走吧,咱们后头去,一会子有贵人来,咱们啊,得回避!” “这丫头!唠叨什么,还不赶紧地!”爹斥责着。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有马蹄声传来。 仪仗风幡,转眼就来到小小的柴门前。几个带刀护卫先跳下马,虎视眈眈把住门口小路两头,然后是几个白净面孔的太监躬着身子立在两侧,然后,才是一身戎装的十公主走马过来。 凡铃儿和爹早跪在一旁,不敢抬头。 “得,起来吧,快给我倒水喝,渴!”十公主踩着跪在马前的太监的后背,边说边跳下地来。 凡铃儿这才起身偷眼看了那娇贵的金枝玉叶一眼。到底是锦衣玉食皇家气派,十公主娇嫩面庞,黑漆漆一双眼睛却茫茫然,似乎眼里并无一人一物。 “喝了水,饮了马,再去林子里走一遭,不信今天就只能打两只野兔子!”十公主傲气十足。 “是是,十公主的箭法那是没得说,要不连皇上都说呢,公主要是个阿哥,就把……” “住嘴!” 拍马屁的太监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犯了宫廷忌讳,脸色煞白地退到一边。 “玎玲玎玲……” 十公主眼睛倏忽一闪:“什么声音?” 凡铃儿转头一看,呀,小剑竟从屋后探出头来!想是刚才没能吃饱,它此时正冲凡铃儿频频点头! “呀!有鹿!”十公主竟随手抓过弓箭! “不要啊!公主!”凡铃儿顾不得许多,挡在小剑前面,“那不是野鹿,是我养的鹿!” “哼,你养的鹿?” “是啊,公主,你看,它脖子上还戴着铃铛呢!” 十公主转转眼睛,“你胆子不小啊,竟敢从皇家鹿苑偷出一头小鹿!” “不是啊!不是偷的!是一头被弃的母鹿临死生在我家的!”凡铃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直对着公主说话,吓得爹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公主收了弓,笑盈盈望着小剑:“倒是一头漂亮的小鹿羔子!尤其是头上的角长得不错啊……” 凡铃儿刚要松口气,却听公主又说:“得,给我牵上,带回紫禁城!” 几个护卫登时扑向小剑。 凡铃儿惊呆了:“公主,不可以啊,那是我的小剑啊!不能!” “你的?这里什么都是皇上的,我说要,皇上就会给我!” 小剑拼命地反抗,嘶啼着。 凡铃儿“扑通”跪下:“公主,求您啊,不要带走我的小剑!” “再废话,我现在就割下鹿头带回去!” …… 早已听不到马蹄声,车轮声,喧嚣声了,凡铃儿还呆呆地坐在地上。耳边回荡着小剑脖子上的翠玉铃铛声,怎么也挥之不去。 “孩子,起来吧,都走远了,不会回来了……”爹叹了口气。 “小剑,真的不回来了吗?公主她,为什么抢走我的小剑?” “傻孩子,不要问为什么了……她是公主啊……” 从这一刻起,凡铃儿不再言语。她陷入昏昏沉睡,把自己留在黑暗的梦的世界。 那头小鹿真的无法驯服吗?十公主忿忿地想,不可能,它是自小由人喂养大的,明明看见它是非常听那个野丫头的话的! “那头小鹿羔子还是不肯吃草料吗?”剑眉倒竖,叫太监宫女不寒而栗。 “启禀主子,它……它……自从进了西苑就整日打蔫……若是上前喂它,它竟用那对利角胡乱顶人,脾气大得很,靠近不得……”一个太监跪在地上。 “脾气大得很?你们就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吗?不怕我的脾气大得很吗?”十公主竟气得面色绯红。 “主子,您何必跟一头畜生生这么大的气呢?大不了,咱把它的鹿角割下来!”一个伶俐的宫女赶紧奉上一杯清茶。“只要您开口,万岁爷什么不肯赏给您呢?一头小鹿羔子又算什么,您就是把西苑里养的鹿啊鹤啊都射杀了,赶明儿个不是还有底下人给您进上吗?” 十公主微微颔首,“我其实是怜惜那头小鹿生的漂亮,那副鹿角还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呢!还有它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似是能看懂人的心思……” “再好看也不过是头小鹿羔子,值得主子跟它叫劲吗?”小宫女故意眨眨眼睛,做出不明白的样子。 “你懂什么啊……”十公主果然嗤笑道,“万物都有个灵性在里面呢!这小鹿就是个通灵的呢!” 看到终于把公主逗乐了,小宫女放开胆子说:“敢情啊,这头小鹿竟有福气招了主子的喜欢呢!” 十公主听到这话却又微微蹙眉:“说它是通灵的,就是看在它不吃不喝怀念旧主的份上……竟想不到一头小小的畜生……唉,叫我拿它怎么好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用上好的料喂它吧,再过两天,如若还是这样……我就成全了它……”一丝冷冷的风似是从十公主的眼睛里吹出,屋里所有的人竟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战。 …… 凡铃儿昏睡好几天了,爹怎么也叫不醒她,只好每天硬是给她灌下配制好的药汤。听她的呓语,总是在重复一个名字——小剑。 谁也不能知道,小剑真的回来了——在梦里。 凡铃儿远远地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似曾熟悉的身影,仿佛是……怎地转瞬变成了一个少年? “你是……” 少年腼腆地笑,说话缓缓地:“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剑……” “小剑?我的小剑是……”模糊的,小剑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少年憨憨地笑。 “你从哪来?”呆呆地问。 “一个冷森森的地方,有很高很高的墙。”少年用手拨弄着胸前挂着的翠玉铃铛,“我很想念姐姐,想念这里的那片林子……” 凡铃儿眼睛润湿了:“小剑,姐姐也想你!姐姐好怕再见不到你了!” 少年垂下头:“姐姐,我要回家……” 凡铃儿的泪水流下来。“都说去了那个地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少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冰冷的。“总有法子的,姐姐,等我回来……” “好的……小剑,你要保重……” 忽地一声幽幽鹿鸣,眼前的少年不见了——凡铃儿终于悠悠转醒,梦境依稀,泪眼婆娑,我的小剑真的能回来吗? 西苑,小太监一筹莫展,公主心爱的那头小鹿已然奄奄一息。硬着头皮,进宫禀报。 许久,十公主都没有说话。小太监趴在地上,浑身开始哆嗦。 “罢了……”公主终于开了金口,“割了鹿茸,给皇上进上新鲜的鹿血,然后……埋在海子边的梅树下吧……” 这一晚,宫中值夜的太监发现了一件稀罕事,竟唬得他们谁也不敢出声。 殿前的一只铜鹿竟然没了踪影!地上却赫然是一副断了的铜鹿角! 谁有天大的胆子敢进皇宫御园行窃?纵是借一百个胆子给他,又有什么能耐能把牢牢焊住的铜鹿偷走?便是要偷走铜鹿,为什么偏偏把鹿角锯下舍弃?…… 两个太监惊出一声冷汗,期期艾艾熬到天明再去看—— 邪门!铜鹿竟好好地又回到原处!仔细打量,发现鹿角上有断裂的痕迹,铜鹿身上竟然还有细细一层水珠,莫非,竟是汗水?难道这铜鹿是借着夜色出去溜达了一趟? 两个太监决定守口如瓶,这事便是说出来,谁又能相信呢? 是啊,谁也不能相信,小剑真的回到了凡铃儿身边。 这一夜,凡铃儿在睡梦中,看见一只断角的鹿儿向她跑来,是小剑吗?她迎上前去,却见那鹿冲她微微摇头又微微点头。 仔细看,原来鹿儿口中衔着那枚翠玉铃铛——你是送小剑回家的,对吗? 鹿似乎是笑了一下,把铃铛送至凡铃儿手中,便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小剑的一点精魄。想是它的精诚痴心,竟感动了上苍遣使送它回家吗?模糊的,是小剑的身影,又似一头小鹿,又像一个少年……小剑,你终于回家了…… 那以后,热河禁苑里经常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隐约地,有一只小鹿的身影陪伴在侧,玎玲玎玲的清脆铃声,便随着他们,响彻在林间草丛…… 前面的故事,是小鹿讲给我听的。 一周前,哥终于找到机会,带我跟一个散客团出去玩了两天。 不过不是去清西陵,而是去承德避暑山庄。这个团客人不多,三个家庭和一对小情侣,带团的是我在哥的照片上见过的导游小鹿。 哥开的是一辆“碧莲”,上路没有多久,游客们就都昏昏入睡。我坐在最后的位置上,看着小鹿不时地跟哥低声说着什么,一会又给哥递上保温的茶杯。 我忽然就笑了,我觉得她是喜欢我哥的呢。有了这样的想法,再观察她,一举一动都充分在证明着这一点。尤其是她的眼神,她看着我哥的时候,眼睛里是柔柔的波光,似乎有泪,却又是带着无限的喜悦…… 不知道我在看润枫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哥不爱说话,旅客们到一个景点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就自己打盹休息。小鹿只好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事儿就讲个故事。 “怎么你们当导游的都那么会讲故事啊?”我问了一个傻傻的问题。 小鹿爽朗地一笑,把额前的头发一甩:“咳,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只要客人不提出要求叫你闭嘴,你就得一路讲解,景观啊风情啊典故啊,遇上堵车抛锚什么的,照样得讲,所以我们只好人人贮备一肚子的故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讲呗,反正没人追究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点点头,想起润枫给我讲的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该…… “你是不是认识我们社好多导游?你哥……是不是老跟你提起……我们……?”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竟然微微红了脸。 “恩。”我撒了一个善意的小谎,又赶忙把话题岔开,“你刚才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哈哈,怎么可能啊!是我编的,好多传说不都是人编的吗?就说故宫里的那些传说吧,什么真武大帝留下脚印啊,什么仙鹤跟着乾隆皇帝南下救驾啊,什么盘龙晚上下来喝水啊……不都是人编出来的吗?骗人的,别信!” 听她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怅怅的,像是失落了什么东西。 小鹿看看手表,扬起手里的小旗子:“我该去招呼他们集合了,咱们再转一个庙,就得往回走了!” 眼见她蹦蹦跳跳地跑向小布达拉宫的门口去招呼那几个客人,哥慢悠悠从座位上直起身子:“丫头,上车吧。” 回来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的故事真的是发生过的,只不过,没人愿意相信…… 我信。 十三、重重门 从承德回来以后,哥似乎心情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鹿的缘故,我几次想问,都被哥岔开了。但是他进进出出的脚步明显变轻松了,我悄悄地为他高兴。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迟迟不敢跟哥开口。 润枫提出带我去他家见见他的父母。 我怎么敢说呢?我怎么敢去呢?一连几天,我干脆都躲着润枫。然而那一天的黄昏,当我看到宿舍楼外飘起的那只红风筝时,我的心软了。 “丫头,你终于下楼了。”润枫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生我的气,他慢慢地把风筝收线。“干吗老躲着我啊?我招你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傻乎乎地看着他。 “好了好了,不就是想带你到我家看看我的生存环境吗?多大的事儿啊,就把你吓成这样?胆子这么小?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嘛!” “去去,谁是丑媳妇啊……” “对对,不丑不丑,是个俊媳妇!”他拉住我的手,“那就走吧……” “不成不成!”我紧张地赶紧甩开他的手。“我不去!” 他居然哈哈大笑:“瞧你啊,脸都吓白了!不是带你去我家,带你出去吃饭,给你压压惊,好不好啊?” 走出雍和宫附近那个小饭馆,天色已经黑了。润枫轻轻地拉起我的手。我转头看他,路灯的光晕下,他的脸庞轮廓清晰,眸子亮晶晶的…… 忽然好想就这么拉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不管有没有终点。 正胡思乱想,润枫站住了脚步:“丫头,说真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什么?! “我爱上你了。”他一字一字地说。“你知道吗,第一天在故宫里见到你,你闭着眼睛乖乖地坐在那儿,脸晒得红扑扑的,还微微笑着,我忽然觉得——你是在等我呢。” 是吗,我,在等你吗? “对,就是在等我!仿佛,我们有一个约定,几百年前就有这样的一个约定……那时候我们曾经在一起,许愿——还要在一起!” “那时候?那时候,我们也是在紫禁城里吗?” “对!那时侯,你就是那个样子,就是坐在那个地方……等我……” 忽然心中一寒,好像有什么东西冻结了,叫我喘不过气来。 “喂,干吗抓得那么紧啊?”润枫惊异地问。我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头都被抓红了。 我不好意思地赶紧松开手,他拍拍我的脑袋说:“恋爱中的人说一些傻话疯话是很正常的嘛。” 可是我,偏偏爱听这样的傻话疯话。这句话我没有告诉他,按在了心里。 “天晚了,送我回学校吧。” “好的。明天再去找你,你老实等我,别再乱跑。走吧。”润枫伸手想打车。 “别啊,又不是很晚打什么车啊?我们坐地铁去……”我拉着他往红墙下的地铁站口走。 他却犹豫了一下,站住了,抬头望向夜色中雍和宫黑黢黢的高大屋檐。有几只乌鸦无声地飞过,稳稳地落在檐角。我们刚要迈步,一只乌鸦忽然“哑哑”地叫了两声。润枫坚决不走了。 “走啊……” “不……不坐地铁……” “为什么?” “我不喜欢坐地铁,除非没法子……” “告诉我为什么啊?有晕车的有晕船的,没听说有晕地铁的嘛。” “因为……因为……那是在地下……那不是我们该去打搅的世界……有个香港的写灵异小说的女作家李碧华写过,地铁,是离黄泉最近的地方。我老是觉得,我是千辛万苦地从那里逃出来的,可不想早早地又回到那里去……” 我从没见过润枫这样严肃地说话,他一点没有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一次,是他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我的手。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看着他扬起手臂,看着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看着他拉开车门,然后我们坐了上去,一路上,竟然谁也没有说话。 那以后,我也不再坐地铁。 周末回到家,猫猫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热乎乎地扑到我身上,左蹭右蹭,直到哥把它生生拎开。 “这家伙,居然有偏有向,我给它喂鱼吃它都没对我这么亲热呢!小势利眼!”哥故意忿忿地说。 看得出来,哥希望这个周末我们之间的气氛能轻松些,愉快些,尤其是当看到他特意给我买了不少零食——我其实早已不是那个爱吃杏话梅的小馋丫头了——我更加确信这点。我表面上乐呵呵的,配合着他,心里却突突地慌得厉害。 果然,饭桌上,哥把亲手做的那几样我最爱吃的菜一一端上时,我开始安静地等待,等待哥先挑起那个话题。 “丫头,哥有点话跟你说。”这几乎是我们俩之间最严肃的交谈的前奏。 “哥,你说,我听着呢。” “怎么说呢,我知道,你跟金润枫交往一段时间了。他是我同事,我明白,那家伙……那人还不错,挺开朗挺随和也挺热心的,是个好人。可是,其实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就不愿意看到你们俩……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老觉得,我跟他之间,好像是有过节的……当然啦我们俩从没有争吵打架。但是,我就是,隐隐约约觉得,我们俩,从前,有仇似的……哦,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感觉,咱先不说。我不同意你们俩好还一个原因就是,咱们两家家庭条件相差得太多了。虽说现在不讲究门当户对了,可是,以后在一起过日子,不光是你们俩感情好就成了,你还得对付公公婆婆,你不要太天真了,他们那种家庭规矩特别多,恐怕他们不会叫你轻易迈进他们家的门呢!” “哥,你想的真多,哪就到了那一步呢?”我脸都热了。 “今天金润枫找我了,说,希望我答应,叫他带你去他家一趟,说我不答应,你就说什么也不去。是吗?” “是……” “那好,我跟你说……你准备好了,就可以跟他去。”哥平静地说。 “什么?你答应了?”我万万没有想到。 “这事我答应不答应都不重要。你去了,就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回事了,自己心里就有底了。如果他爸妈能喜欢你,认可你,我也就放下一半心了,后面的路就放手叫你自己走了。” “哥,为什么你只放一半心?” 哥不说话,把脸转向窗外,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 猫猫又开始在我脚边磨蹭着,我夹了一块肉扔给它,这家伙,居然闻了闻就扭头走开了! “哥,你看你把猫猫惯的啊!肉都不吃啦!”我冲他叫唤。 哥回过头嘿嘿地笑:“那就饿它两天!” 润枫来接我这天,哥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我已经换了两身衣服,还是觉得不好,正在发愁的时候,猫猫忽然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啊?不老实睡觉!……”刚要继续训斥它,门被叩响了。 润枫进了门,第一句话是:“你哥呢?” “干吗啊,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哥的?”我故意撅起嘴。 “呵呵,我只是看看你的家长在不在,打个报告,然后好拐骗你啊!”他大咧咧坐在沙发上。 “我是那么好骗的吗?哼!”我叉着腰看他。 他沉吟了一下,缓缓地点头:“丫头啊,你其实,真的很好骗呢……” 还没等我回嘴,猫猫忽然一个箭步窜上了他的腿,把他着实吓了一跳!“好家伙,还一只看家猫!”眼看猫猫伸爪子要挠他,他只好跳了起来,把沙发让给猫猫。“占了你的猫窝了?对不起对不起……您请上座!” 我在一旁已经笑得喘不过气了。 润枫装作惧怕猫猫的样子,闪到我身后,顺手搂住我的腰:“连你家猫都这么凶!看来以后可不敢欺负你!” 我拿开他的手,转身问他:“那你家呢?你爸爸妈妈凶不凶啊?我还没去就怕得不成了……” “怕什么啊,那是我爸我妈,我喜欢的他们准喜欢!放心!从小到大他们都不管我,事事顺着我!”他得意地说。 我却更加觉得不安。 “好了,大小姐,您准备好了没?起驾吗?” “我,我还没决定穿什么好……”我一指床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他退后两步,眯着眼睛看我:“恩,就这身白毛衣,白裙子,满好!干净爽洁!” “真的?” “真的!天使似的嘛!走啦走啦!”他迫不及待地拽着我出了门。 路上,我说要给他爸爸妈妈买点礼物,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第一,我们家什么也不缺,买什么都多余;第二,买东西显得太正式了,别扭;第三,我爸妈是节俭的人,不喜欢孩子乱花钱;第四,咱们俩就别弄这些虚礼了……” “咱们俩是不用弄这些虚礼,可是,你爸妈,不是老北京满族皇亲吗?应该有很多规矩的……” “你哥跟你说的吧?得了,我就没见过我爸妈跟我说什么这规矩那规矩的,走吧,听我的,反正有我呢,你怕什么啊?” 我只好忐忑着,跟着他,来到他家的四合院门前。 红漆斑驳的大门,依旧高高的门槛,两道冷冷的门环……我忽然觉得,这扇门并不欢迎我。 看我站在门前不动,润枫拉住我的手:“有点害怕?” “故宫里有多少间房子啊?”我没头没脑地问。 润枫一楞:“问这个干吗啊?传说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嘛,其实经过测量呢,是有八千六百多间……怎么想起这个?” “没什么,我其实是想问你……” “好了好了,都到家门口了,赶紧进去吧,有什么问题回头再问吧,你都快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笑嘻嘻地,想消除我的紧张感,为了不拂他的好意,我也在脸上摆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乖乖地跟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过一道冷漠的影壁,穿过垂花门…… “这是老宅子,现在只有前面这一进三间房子是我们家,后面都住了别人了。我爸也没往回要,这条胡同过两年要被拆掉了。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开门,只听见里面说:“进来吧。” 润枫扭开门,我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屋里光线暗,我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变化总是很慢。 “爸,妈,这就是韩映雪。”润枫轻轻推我向前。 “叔叔,阿姨……” “哦,好好。”润枫爸爸摘下眼镜,放下刚才拿在手里的报纸。 “韩映雪?”润枫的妈妈却好像从没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不是早就说过的嘛。”润枫大咧咧想拉我坐下,我没动。 “哦,你说过的名字那么多,妈妈怎么可能都能记得啊。”他妈妈像他一样露出灿烂的笑容。“韩映雪,这名字起得太冷冰冰了吧?其实取名字很有讲究的,要是以前大家子啊,得先看家谱里排什么字,其次还要看五行里缺什么,比如我们小枫,排在润字辈,五行缺木,就取了枫字,又有木又得风调雨顺……” “妈,怎么又唠叨这些老帐啊?”润枫皱皱眉头,打断了他妈妈。 我勉强笑一下,点点头,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没那么多讲究。 “小枫,叫你朋友坐下嘛。”他爸爸说。 我这才坐下。 “我给你倒水喝。”润枫按我坐好。 “天都冷下来了,你还穿裙子冷不冷啊?”他妈妈非常关心地问。 “不冷,阿姨。” “怎么会不冷!年轻人就是光顾打扮,不知道爱惜身体,三十以前人找病,三十以后病找人的道理知道不知道啊?我们小枫出门穿什么衣服,还都要问问我呢!” “妈……” “而且,穿一身白色衣服上门做客,啧啧,不吉利哦,那是孝……” “妈……” “你别嫌我话多啊,人老了上岁数了,是不是招人烦啊?” “妈!”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听说还在上大学?年轻人,学业要紧,可不能贪玩!” “妈……” “你总叫我干吗啊?我这不是随便聊聊吗?”他妈妈还是那样明媚的笑容。“你哪次带女孩子回来我不都是这样的吗?咱们家也是大家,老理儿多,呵呵,年轻人要多学着才好嘛。对了,今天爸爸妈妈都挺高兴的,你也把你的朋友都叫过来一起吃顿饭吧,人多了总是热闹嘛……叫上后院的林多多,他上个月回国的,还有小木头,还有雨晴……妈妈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热闹。”她妈妈端起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漂开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我,慢慢地啜了两口。 润枫皱着眉头,抿着嘴角,不说话,也不动。 这个礼仪我这个大杂院长大的孩子却还是明白的,知道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叔叔,阿姨,不用忙了,我是顺路来认个门的,主要是想谢谢叔叔上回帮我介绍去故宫实习的……” “诶,谢什么啊,我们家老金净帮这样的忙了,好在还有面子,说话管用,虽说搭个人情吧……” “那也谢谢叔叔的帮忙!我就不多打搅了,下午学校里还有活动,我得赶回去呢!叔叔,阿姨,再见!”我站起身,认真地鞠躬,顺便把马上要涌出的眼泪忍回去。 “哦,好好。”他爸爸还是那句,把眼镜重新戴上,拿起报纸。 “那好,小枫去送到门口吧,我就不出去了。”他妈妈笑着扬扬手。 润枫默不作声地陪我到门口的廊下。“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她以前都不这样的嘛……” “以前,你带回的女朋友,都比我优秀吧?” “你不要误会!哪有什么女朋友,听我妈妈乱说!”润枫脸都红了。 “乱说?雨晴我是认识的嘛……”我刚才清楚明白地听到他妈妈提到了雨晴。 “我们不是的,只是一般朋友而已,真的。” 我笑一下,苦苦的:“那些其实不重要,我们之间……真的有……很多……门……” “门?”润枫不太明白。 “我今天刚看到这大门的时候就想问你,故宫里有多少门呢?”我伸手摸着狮头的门环。 “门?那可数不清楚了……” 从院子里传出他妈妈的声音:“小枫啊,来帮妈妈个忙……” 润枫为难地应了一声。 我走出大门,回头告诉他:“我们之间,也有数不清的门呢,我没有信心,能把它们都一一打开……” 走出很远,我都没有回头,我不想知道,那扇门,在我身后,关上没有。 十四、回魂夜 想想我不能那么早回家,哥肯定以为我会在润枫家吃饭。回去早了,哥问起来,我怎么说呢?能告诉他,他们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不成,那样哥对润枫就更有意见了。 随意走着,打了个冷战,才觉得天真的是冷起来了,这一点润枫妈妈倒是没说错,难道老天也顺着她的话,为她做证明? 前面是地质礼堂,总放点老电影,我信步走过去,在那里熬过一个多小时,又不用在街上吹冷风,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我都没有看清宣传板上写的演什么片子,就买了张票进去了。 电影院里人不多,不少是情侣,坐在边边角角卿卿我我。 我干脆走到最前面坐下。没有人在我的视线里,心里也清爽些……电影很老,拷贝都有划伤了。我并没有心思看。我想把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可是忽然发现那片子我小时侯曾经看过,那时候还看不太懂,只觉得怪害怕的——《王府怪影》。 片子里出现了大门、石狮、门槛、影壁…… 忽然想起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似乎也有这样的……不,不再想他了!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里去!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影壁上,隐约一个宫装的女子…… 电影的情节在推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说,不,不是那样的,那个回魂夜,并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回魂夜?我闭上眼睛,问冥冥中的那个声音。 怎么,你都忘记了吗?我来讲给你吧——那个声音说。 马上到了皇上大婚的时候了,待字闺中的大家女儿们都悄悄地打起了盘算。端王府也不例外,这阵子,进进出出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两位格格,送上去哪个选妃呢? 大格格是侧福晋郭布罗氏的心肝,二格格是嫡福晋他他拉氏的宝贝。两个格格年纪只差半个月,身量容貌更是堪比双胞,若是都报了上去,府里老福晋又是说什么也不舍得,定要留下一个孙女在身边,可真把端王爷难为坏了。 有心想问问两个女儿是如何的心思,却又张不开嘴,便是两个福晋,就叫王爷头疼不已。 嫡福晋听见问这事,只是微笑着拈动手中的佛珠香串:“这个事情,自然还是按照规矩就好了,但凭王爷做主便罢,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说完,接着闭目念佛,每日不把金刚经念够一百遍不会罢休。 侧福晋白日里什么也不说,偏到了晚上在枕边与王爷念叨起来:“敢情咱家里若能出个从大清门抬进宫的……也是祖宗的荫庇了。我倒不与姐姐争,只是珏儿毕竟大过珠儿……总要顾及个长幼不是?” 若是老福晋有哪日提起这个话头,必是摇头皱眉:“照我的意思,不要去到那个地方才好!分明是高墙圈禁,有什么好的?若是不入皇上的眼,不得太后的心,眼泪便是叫金水河发了水,又能怎么样?别说一家子不得团圆,便是哪一日哪一句话说的走了嘴,犯了天颜,连累了全家获罪都是说不定的事情呢!”此时王爷必得赶紧上茶,老太太这几句话便是不得了的呢!唉,人老了,说话就是没顾忌,不大中听了…… 偏不知,两个女儿是何等的心思? 珏儿虽是长女,却是庶出,年纪大起来,懂的事情也多起来,渐渐不大喜欢言笑。皇上选妃的事情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不少,再平静的女儿心事也被搅起波澜。 倒是珠儿似乎不以为然,整日里还是喜欢在花园玩耍,爬上高高的假山石,叫在下面守护的丫鬟提心吊胆。 这一日,正是倦怠的午后,珏儿绣花绣得眼睛微酸,正想躺倒在软榻上将息一下,忽见珠儿悄末声儿地攀上楼来。 “做什么啊?这么鬼祟?”珏儿直起身子。 “姐姐……”珠儿微红着脸,挨到珏儿身边坐下。“你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啊?”珏儿故意逗她。 “皇上……呀,姐姐你肯定知道的!”珠儿撅起小嘴。 “呵呵,不就是皇上要选……”珏儿也说不出口。 珠儿拉住姐姐的手,“姐姐,你说皇上长得什么样子呢?连阿玛见了他也要三拜九叩的,皇上一定很威风的呢!” “是啊……”珏儿也憧憬着,“想来,锦衣玉食的,必定还是个英俊少年呢……” “姐姐,我好想见见皇上啊,我会画画,会弹琴,还会下棋,昨儿刘师傅还夸我字也写得好看,皇上一定会喜欢我的吧?”珠儿仰起脸。 “会的,谁见着你会不喜欢呢?”珏儿轻轻刮了妹妹的鼻子一下。 “可是姐姐,你不想进宫见皇上吗?”珠儿楞楞地问。 “我……”珏儿问自己,我想不想见见皇上呢?皇上会不会喜欢我呢?这两天整日在心里勾描着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皇上啊…… “姐姐,若是我们俩只能有一个进宫去,怎么办呢?”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呢,珏儿在心里说。 “姐姐,你肯不肯让我?” “妹妹,你肯不肯让我?” “不知道阿玛是送嫡还是送长,若是我们两姐妹都能进宫,还在一处,那该多好啊……”珠儿小小年纪,居然学着幽幽地叹气。 是啊,这个妹妹从来乖巧,把庶出的姐姐待若亲生。实在不忍心看她忧伤的样子。 “珠儿,姐姐不会与你争的,姐姐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家里。今后你进了宫,咱们姐妹必是难得像现在这样了……” “姐姐!我要是做了皇后,一定叫皇上把你也接进宫去!” “傻丫头……” 心情灰了,再不想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了,真龙天子的万千宠爱,自不会有一丝一毫放到自己身上了。是福?是祸?珏儿头疼欲裂。 “你才是个傻丫头!”额娘恨恨地骂道。“登天的梯子你不要,叫额娘这辈子都直不起腰来吗?” “额娘,我一直在您身边伺候着您不好吗?”珏儿怯怯地问。 “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做什么啊?我要叫你进宫,做皇后做主子,母仪天下统摄六宫,生个阿哥今后也坐金銮殿!那额娘才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叫人看看,我养个闺女一样也能光宗耀祖!” 看着额娘因激动泛红的面孔,珏儿忽然迷糊了,母仪天下?光宗耀祖?踏进紫禁城,得到的不光是皇上的宠爱啊…… “不成,这件事情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小蹄子,我们娘俩在府里一直就是低三下四的,这翻身的大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可是额娘,我已经答应了妹妹不与她争……” “哼,谁要与她争,叫她自己先死了这份心!” …… 天还未冷,王府花园里的树叶已经开始飘落了,二格格的病眼看是没指望了,全北京的名医开了无数的药方,二格格还是莫名其妙地疯疯癫癫,整日里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哭哭笑笑,喜怒无常。 珏儿打心里心疼这个妹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着阿玛愁得头发都白了。当阿玛拉着她的手,颤巍巍对她说:“预备着,进宫候选吧……”她忍不住问:“那珠儿呢……” “珠儿那副样子,怎么还敢想进宫?她呀,看来是福薄命短……”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两人都感到一丝寒意,这可不是吉利话! 阿玛叹了口气,“回头去看看你额娘,今天最后一个晚上,明儿起,咱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着了……” 珏儿点点头,紫禁城高高围墙的影子隐隐地出现在心头——那墙好高啊,墙里,会有一个人在等她吗? 先是辞别了祖母,老人家把她搂在怀里,喃喃地嘱咐了好多,只是一个字也没能记住。再去拜别大娘,除了继续诵佛,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最后,来到额娘的西跨院。 盈盈拜倒。 “额娘,明儿我就去了……不能孝顺您了……您……要保重啊……” 额娘拉起珏儿,到底是亲娘,不需说什么,两人都沉默着。 “去吧……”许久,娘说,“我天天给你求着,叫皇上喜欢你!” 珏儿羞红了脸。 一阵风吹过来——姐姐…… 珏儿转头看,好像是珠儿的声音。 “珠儿?”她轻轻地叫出声来。“娘,我怎么听见珠儿在叫我?” 娘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你快走吧,那丫头中了邪,搅得到处不干净!” “中邪?珠儿是中了邪?” 娘忽然闭紧了嘴,向外推她,直到门口才说:“快回去!记着!不许再叫那丫头的名字了!” 珏儿站在院子里,娘把房门紧紧地关上。那里面莫非关着什么秘密?是啊,这许多日子来,娘只说身子不爽,几乎从不跨出西院呢…… 珏儿郁郁地望回走,经过花园,经过那道影壁…… 又是一阵风——姐姐…… “珠儿?是你吗?你在花园里吗?” 我在,我在……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啊?” 你看不到我,我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你在我的影子里?” 对,我的魂在你的影子里…… “天啊,你真的中邪了!” 是啊,是你的娘,用魇咒把我的魂捉了去,她想把我的魂禁锢住,可是没料到,刚刚那一瞬间,你一声珠儿还是叫我趁机会附在你的影子里逃了出来! “什么?我的娘……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想把你送进宫去做皇后娘娘啊,姐姐,可是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叫我进宫去的,你知道我想见到皇上…… 珏儿叹了口气:“珠儿,你那么想进宫的吗?姐姐怎么样才能成全你呢?” 姐姐,我要你把我的魂魄放出来!让我回到我里面! “可是我要怎么做呢?” 我在你的影子里,你的影子没了,我就能出来了…… “我的影子没了?” 是啊,人活着,就有影子的…… 啊,人活着,就有影子的……珏儿淡淡的一笑。 “好妹妹,姐姐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做到,只是你今后如何也未可知,一切还要自己小心啊。姐姐把你的魂魄还给你,姐姐的魂魄就守在这里,什么时候你觉得寂寞,想和姐姐在一起了,就来这里找姐姐吧,这里是咱们姐妹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地方啊……等天上没有月亮的那一天,姐姐就在这里,等你……” 姐姐…… 一阵风,围绕着珏儿轻柔地摩挲着。 这一天的深夜,王府里发生了两件怪事。一件是准备进宫候选的大格格忽然撞死在花园的影壁上,众人猜测她是不肯去到深宫终老青春,是不是有什么私情也未可知;另一件是一直疯癫的二格格这一晚忽然清醒了,自己梳洗打扮的干净整齐,说要替姐姐进宫去。 然而王府里的事情怎么能瞒过天颜呢?一个患过疯傻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到皇帝身边呢? 旨意降下,不许入宫。 二格格竟又似从前的疯样,白天昏昏酣睡,晚上便自己一人踱到花园的影壁下,似在寻找什么。有家人发现问起她在找什么?她乐呵呵的说:“找姐姐,姐姐说过在这里等我呢!” “大格格人早就不在了,你找不到她了……” “不,姐姐说话最算数的,她说在这里等我的,她就藏在影壁里呢,不信,等天上的月亮没有了,她就会出来和我玩了!我们小时侯就是这样的……” 自此,王爷整天有事无事就出门,不肯在府里多呆片刻。 老福晋大病不起,行将不治。 嫡福晋的东院依旧香烟飘渺;侧福晋的西院也终日响起了木鱼声。 北京城渐渐有了这样一个传说,王府花园里的影壁中,藏着一个女人的魂魄……每个月没有月亮的那一天,她便会还魂出来,那时候,王府的花园里,会响起两个女孩子嬉笑玩耍的笑声呢…… 十五、日落时 许是看完电影昏昏沉沉出来吹了冷风的缘故,我感冒了。 回到家,哥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等我:“你怎么……” “我头疼,哥……” “什么?你呀!”一只大手按住我的额头:“发烧了!怎么穿那么少!还在外面乱跑!快去躺下吧……” 一倒在床上,我就开始昏沉沉睡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像过电影一样蹦出很多零星的片段,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那个长头发盘在脑后的是冯阿姨吗?啊不,她转过身子,分明是润枫妈妈冷冷的笑脸……她把手中的茶水蓦地朝我泼来,我急忙闪身想躲开,可是身上酸疼酸疼的,每个骨节都像生锈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水越来越大,我仿佛要被淹没了,忽听有人在上面娇笑着——“呀,你怎么掉到金水河里去了?那里冷不冷呢?”哦,是雨晴!雨晴你快拉我一把,把我拉上来啊!——“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拉你上来啊?”笑声渐行渐远,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有人伸手过来,在我手中放了一根线,我马上牢牢地抓住,一阵风起,忽然身子变得轻飘飘的,直上云天,呀,原来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遥遥地望下去,那放风筝的人,他是谁呢?…… 我努力地想要睁眼看清楚他,忽然,线断了…… “谢天谢地,你可算醒过来了!”身边有一个忙碌的影子——是哥吧?他疲惫地笑了一下,再一次伸出宽大的手掌按住我的额头,“终于退烧了!” 高烧退却之后,我才逃离了混沌的状态,没想到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看我一边贪婪地喝粥,一边傻笑,哥慢慢地告诉我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那天润枫回去敷衍了他妈妈几句,就赶紧跑出来追我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看电影了,所以在马路上转悠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于是他就干脆跑到我们家里,哥一看他那样子就急了,问他家是不是欺负了我?为什么会把我丢了?润枫则说你先别问那么多,你妹妹到底回来过没有?乱七八糟的,两人就这么急赤白脸地互相嚷嚷了一会,后来觉得谁也听不清楚谁,就只好平静下来,坐下来,推心置腹了一番。 哥说,既然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障碍,那还是冷静下来,考虑一下分手的建议吧。润枫不同意,他说大家都需要冷静是对的,但是他不会和我分手的,因为他相信“命中注定”这四个字,他相信故宫中第一次见面时再续前缘的感觉。哥说,如果你们的缘分是上辈子未了的结果,那么你们上一世的爱情一定是不圆满的,冥冥中,你如何能保证这一世是欢喜的结局?哥还说,兴许上一世他就已经欠了我许多,所以这一生他是我的哥哥,要全力保护我…… 我呆呆地听着,是啊,上一世,我们各自是谁呢? 哥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瞎想赶紧回过神来:“好了,再休息两天就全好了,唉,真是不叫人省心啊你!” “哥,你们,还说什么了?”我红着脸问。 “也没再说什么了,他昨天接了一个去海南的团,前天过来一直陪着你,直到晚上我把他轰走。” “啊?他来过了?” “来了,帮我照顾你。可是你就是一直睡,怎么叫都不睁眼,好像故意叫劲似的,呵呵,也好,这几天你们俩都冷静想想,我看他们家的阻力不小,他妈妈那天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那小子后来都不接手机了,可能是催他回家呢。至于咱们家这边,唉,小姑奶奶,只要你别再病得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就知足了。不过这小子要是有一天敢对你不好,我可也饶不了他……” “哥……那他说哪天回来?” “十天的团。” 我重新把身子重重地倒回床上:“哥,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吧?” “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从小就不叫人省心!” “我看小鹿姐姐不错。” “疯丫头,病糊涂了?” “不糊涂。现在心里明白着呢。哥,你别错过了。” “别胡说了,不看着你高高兴兴出门子,哥不想那些。” “哥……” “我再给你煮碗热汤面去……” 哥去了厨房。猫猫忽然从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冲我叫了两声。我拍了拍床沿,它马上一个箭步蹿过来,跳上床跟我撒娇。这家伙太聪明了,有时候我一个眼神,它就能猜出我的喜怒哀乐,要是它也有前世,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润枫打来电话,询问我的病情,我尽量把声音调整得好听一点,告诉他我没事了,明天就回学校上课。 他为他妈妈那天的冷漠向我道歉,我说我没有在意,那是长辈,她有不喜欢我的权利。也许真如他妈妈所言,我们之间的确是存在着什么问题的。他听了半天没说话,然后告诉我,不管有什么问题,他都能面对,都能解决,只是需要我做一件事情——信任他。还说,等他这次从海南回来,要送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说,我会好好等他回来——回来再说吧。 日子一下子变得很慢了,太阳也懒了,懒得升起来,也懒得落下去。有那么两次,我做梦梦见了润枫,奇怪的是,梦里,他总是离我远远的,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却并不回答……我是,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吧。我把他送给我的红风筝找出来挂在床头,算计着,等他回来,我们就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十天过去了,润枫没有回来,电话也没有。 我问哥。 哥说,他带的团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没有跟着回来,好像是有什么个人的事情滞留在海南了,他只是把团送到机场,北京这边派了另外的导游去接。为此,已经有客户投诉他了,公司这边也在等他回来处理这事,最严重的后果就是面临除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哥摇摇头,只有等他回来自己解释了。 又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的心一时空落落的,一时又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难受。相信他,我一定要相信他!我对自己说,什么事情都没有,润枫这个疯子,准是想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一个惊喜呢!我不打算再这么枯坐在窗前守着电话了,我要给自己换上一份好心情!于是带上风筝,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放风筝了。今天的风正好,太阳也不晃眼,正是要落山的时候。我拎着风筝走了一圈,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放上去,每次松开手,跑开去,风筝都跟着我的步子倦倦地跌下来。 润枫不在,我怎么连风筝都不会放! “姑娘,你这么放不成,你得跑起来,呛着风,还得把线赶紧放开才成,你不送线,那风筝怎么飞啊?”一个卖风筝的大爷笑眯眯地说我。 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冲他礼貌地一点头,就匆匆跑到广场的另一边——又来到了紫禁城前。 日落紫禁城。 正是最令人黯然魂销的一刻,落日的柔和光韵薄薄地陈铺在金瓦红墙上,暮色中的殿宇似乎要在这最后的温暖中沉沉睡去,许是累了,许是倦了,五百年来,它一直在现实和梦幻中挣扎着,大约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吧? 痴想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那边,国旗已经降下了。广场上的人群纷纷散去,南来北往,东奔西走,都往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我该去哪里呢?是面前的紫禁城吗?为什么它是如此的吸引着我?我的目光竟久久不能离开它…… 忽然一阵风起,手中的风筝被吹得汩汩地响,我一楞,来不及多想,返身跑开两步,手一松,风筝倏忽上了天。 线轴转到了尽头,风筝似乎还不甘心,它还在一挣一挣地向上窜着。难道想走吗?我的红风筝? 似乎是回答我心里的问题,“嘣”的一声,线断了。 一切都是在短暂的瞬间发生的。 红风筝别我而去,我借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丝光韵,清楚地看到我的红风筝逃进了紫禁城。不知道它会落在哪个角落——天完全暗了,这个问题我是永远不能知道的了。 手中攥着无线的线轴回到家,哥已经在等我了。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那小子辞职了。”哥尽量平淡地说。 “什么?他回北京了?”我吃了一惊。 “我没有见到,说是一大早公司没开门就回来了,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个一干二净,给老总留了一封辞职信就没影儿了。”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叫我知道……”我跌坐在沙发上,猫猫跳上来,用黄眼睛看着我。 “你别着急,他也许是今天才刚回来,要处理很多事情。反正你也帮不上手,还是耐心等一下,他会给你一个解释的,别乱想。”哥拍拍我的脑袋,像小时侯那样。他很久都不这样拍我的脑袋了。 我点点头。 我答应过润枫,我会信任他的。 然而,夜深了,也没有他的电话打进来。他的手机一直关着。 一大早赶回学校,公寓门房的阿姨递给我一封信,是润枫昨天晚上送来的。 他的笔迹略微有点凌乱,字写得很大。信上说,他已经回到北京了,有些事情要处理,是帮朋友的一个忙。现在还不能见我,要我耐心地等几天,他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情的。最后特别说,丫头,记得,相信我。 起码,他还是好好的;起码,他回到我身边了;起码,我很快能见到他了……我为自己罗织出一连串的理由,叫自己开心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隐约觉得,他就像那只红风筝,已经挣脱了我的羁绊,飞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还不如当初我就一病不起呢!我赌气想着,这样,我就不用知道他的离开,也不用品尝等待的煎熬,更不用忍受猜疑的折磨了! 那天,我做了很多我认为润枫不会喜欢的事情——我逃课了。然后跑去超市拿好多我并不需要的东西,在收银台说自己忘了带钱,全扔在那就跑掉。接着去西单图书大厦把那里书架上的书翻个乱七八糟……最后,我去坐了地铁。 那是润枫最不喜欢的事情。他说他不喜欢到地下,他莫名其妙地厌恶地铁。 可是我却坐在环线的地铁车厢里,随着列车的颠簸,一圈又一圈地环绕在北京城的地下。我希望那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也不要有车站,朝着更深的地下开吧……仿佛我要找的东西应该是在那里的。 头顶上应该是城墙吧,在很多年前。 似乎我们格外偏爱墙。一个小小的花池会有篱笆做墙,一个院落会有青砖砌墙,一个城市会有高大的城墙,一个国家也要有长城做墙……对了,还有紫禁城,它也有坚固的墙,有它阻隔着,进去的出不来,出来了就回不去。 一连几天我就这样荒唐地在地铁里耗费着时光,有时候我会在天安门东站或者西站下车,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一会,听着列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看它从地洞的一头钻出来,再从另一头钻进去。上上下下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面孔,在我看来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呆滞。有时候我会恍惚觉得是润枫朝我走过来——但是不是,他是不会坐地铁的。 我真傻,怎么能在一个他不会来的地方期待见到他呢?也许,我是期望,他会为了找到我而到这个他憎恶的地方来?他会吗? 我到底是想等他,还是想躲他?当我说不出答案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个说天天离不开你的人,忽然地就不再出现了呢?那些曾经的日子,就像水纹一样淡淡消散了吗?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拉我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傻丫头,你跑这里干什么?”——是哥。 我浑身的力气忽然一下子消失殆尽,哥把我牢牢地抓在手里:“不许胡来!” “哥——我没有,我只是,想他……”话一出口,眼泪决堤。 哥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掏出手帕胡乱抹着脸。我已经不会像小时侯一样再躲进哥的怀里耍赖了,也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头靠在哥的肩膀上——自从润枫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知道那个可以依靠的臂膀只能是他的。 哥似乎看出我的窘态,摇摇头说:“我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背着你回家了,丫头,你现在太沉了,哥可背不动了。” 我只好使劲攥着他的手,表示我如同小时候一样离不开他。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家吧?” “回家吧。” 出了地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地面,呼吸间有了尘世的温暖,耳畔也多了人间的笑语,再抬眼,呀,落霞漫天,又是日落时? 我们俩同时站住不动。 “哥,你还记得小时侯吗……” “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姥姥就会喊我们回家,再不许我们出门,怕我们丢了……” “我们也是像现在这样,手拉手,跑回家……” “恩,我们跑!回家……” “回家……” 就这样跑起来,把紫禁城渐暗渐黑的身影,丢在身后。 十六、娇无力 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见到润枫的时候,还看到了雨晴。 哥告诉我他看见润枫的时候我几乎是欣喜若狂,以至于他后面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一直到了地坛公园西门,哥指给我看:“他们在那儿呢。”我才听清他说的是“他们”。 润枫黑了许多,也瘦了,看到我,他招了招手,却并没有跑过来。 我楞在那里。哥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下:“去吧,我们刚才已经碰过面了,我在门口等你,不要乱跑。” 我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因为我看到了雨晴坐在润枫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们俩很规矩地坐在长椅上,中间甚至隔着一尺的距离,但这越发叫我感到不舒服。 “本来想过两天再去找你的,今天……碰巧遇到了你哥哥。哦,你看雨晴也回来了,她也很想见见你。”润枫站起来,对我说。 “雨晴,你好。”我僵硬地说。 “好……你还好吧?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就坐着说两句,我就走……”她有点语无伦次,大眼睛不再像以前那么有神采,声音也弱弱的。 “怎么?你病了吗?”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半年没见,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我极力在脑子里搜索从前我们在故宫站殿时她的样子,有点模糊,就记得她爱笑,对,很爱笑。 “还好。不过有点不舒服而已……在海南水土不服,病了一场。”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幸好遇到了金少爷,否则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北京来。”她看了润枫一眼,润枫微微一笑,低下头。 “金少爷?”我扭头望着润枫,这真是个别扭的称呼。 “呵呵,小时候我们大院的孩子胡乱叫,你不要这么叫我啊。”他急忙解释,却笑得那么不自然,难道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光阴? 我一时无话。 三个人楞在那里,只有风微微吹过,给我心里带来一丝凉意。我看看润枫,又看看雨晴,一时便觉得恍惚,这两个人,我都认识的,不,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认识他们的,那时候,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我更不是我…… 头晕眩得厉害! 雨晴站了起来:“好啦,我不给你们捣乱了,我先回去了,金少……你们聊吧。” “你自己成吗?”润枫向前迈了一步,留给我一个背影。 “成,没几步路,我自己能回去。”她摇摆着身体,一副娇无力的样子——那样子真是风摆杨柳水送浮萍——润枫很自然地伸手去搀扶她,她敏感地甩开了。 我的心酸极了,干吗故意做给我看呢?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何须在我面前装做陌路呢? “润枫,你还是送她回家吧。哥哥还在等我呢。”我忍住眼泪,扭头就走。 “你别走!”润枫转身一把拉住我,却又像烫了一样松开,三个人都干在那里。 雨晴没再说话,默默地走了。看她走出好远,润枫才低下声音对我说:“我们走走,我有话要告诉你。” “还是坐下说吧,我走不动了。”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润枫看着我坐下,看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丫头,你答应我耐心地听完,我绝不对你撒谎,请你相信我,好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慌乱的,他会告诉我什么呢?这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呢,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我带旅游团到了三亚,遇到了雨晴。是偶然在商店里遇到的。她当时的样子我差一点认不出来,很瘦很憔悴。我当时是带着团,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她的地址。那天晚上我去看她。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住在那样一个地方,我没办法形容,但是这不像她,你知道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们小时侯都喊她娇气包,那样一个千金小姐似的人,居然……” 是啊,你们小时候,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小姐,当然不知道苦日子是怎么回事。我咬住嘴唇,等他继续说。 “我一个劲追问,她才告诉我,她到海南来拍电影,演一个吸毒的。她演不好,被剧组的人嘲笑,那个挑她来的导演也很生气,骂她笨。这傻孩子居然……真的尝试了一把!戏拍到一半,她被另一个女演员告发了。结果,剧组开了她,那导演还算有点同情心,给她开了点钱。但是现在人家早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困在那里,又不敢回来……” 我听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是你带她回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见我?”我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剧情还应该有另外的枝节吧? “别着急,我还有话呢。当时她正病着,我把团送走就去陪了她两天,顺便帮她收拾一下,准备带她回北京。但是……回来的前一天,她说,她担心她染上了那种很厉害的传染病……我所以回来先不见你,是因为我担心我自己也……”润枫犹豫着说,“但是你要相信我,不是……我们没有……”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知道他说不出口的那种病是什么了,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焦木,了无生机。 “你看,我今天强迫她来医院做检查。我是想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告诉你。现在雨晴的事情她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带她住在一个朋友家,那个朋友是医生,就是前面这医院的。”他用手一指远处那家著名的传染病医院。“相信我,我现在没的选择,我得先帮助雨晴度过难关。如果检查没事,我就把她交给她爸爸妈妈,如果……” 我们谁也说不出如果后面是什么。是做梦吧?我恍惚地站起来,想去摸摸他——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 他却敏捷地退开两步。 “老天会保佑的,是不是?”他笑着说。“乖乖地跟你哥回家,过几天,结果出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求求你,别叫我担心好吗?不论怎么样,不管能不能在一起,你都记得,丫头,我爱你,只要你好……” 我颓然坐回长椅上,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天色暗了下来。 隐约好像看到哥走了过来,润枫迎上去,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润枫慢慢地走了。是的,他走得很慢,很慢,却没有回头,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要留一个身影给我吗?我伸手向那个影子,太远太远,我抓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发现哥就坐在我身边,用他宽厚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温暖渐渐地传导过来,结冰的泪水融化了。 “难道是老天安排的吗?”我傻傻地问。 哥不说话,看了看天。 “哥,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有没有因缘转世?……那些故事,那些紫禁城里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那些传说,那些故事,那些梦,那些画面汹涌地闯进我的脑海,让我眩晕。 “傻丫头,你怎么那么多傻问题啊?好了,别胡乱想了,回家,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哥拉着我站起来。 睡一觉就好了?我怎么好像现在就是在梦里呢? 哥申请休假,天天去学校接我回家住,陪我一起等润枫的检查结果。 这天,我下课来到学校门口,哥依然靠在不远处的树旁等着我。看见我出来,他冲我招招手。 “下午没课了吧,咱们找地方放松一下。”哥说。 “还是回家吧,我哪也不想去。”一个怀里揣着重重心事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情去“放松”呢? “不成,这几天看你憋闷的,都快成傻丫头了!”哥不由分说,拉上我,抬手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圆明园!” 圆明园,我还是小学的时候跟着学校春游来过。那时候,园子破败杂乱,还有一些住户在这里搭了各种各样的屋棚。老师带我们参观了浴火后的大水法,给我们讲英法联军的侵略暴行,清王朝的腐朽没落。我爬到那伤痕累累的石头上,把耳朵贴上去,想听见石头心里的哭泣——只有乌鸦,从天空飞过,嘶哑地鸣叫声,留在我对圆明园唯一的记忆里。 今天再一次走进圆明园,它已经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公园了。人工栽种在路边的花丛招蜂引蝶,油漆一新的木桥婀娜蜿蜒,福海岸边的垂柳风姿幽雅,甚至于那断壁残垣的大水法如今也被铁栅栏圈了起来,需要再买票才能入内,地位竟一下子优越了许多。 我摇摇头,正要说话,哥已经先开了口:“唉,这已经不是我的圆明园了……” “怎么,哥,你的圆明园?” 哥没有看我,拉着我离开铺得齐整的柏油小路,拐上一条林间的小土路:“是啊,我中学的时候,经常瞒着姥姥,骑车来这里散心的……那时候,这儿不要门票,我可以一直骑车进来,进到树林里,把车一扔,就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呆。” “你是在想爸爸妈妈吗?”我小心地问。 “开始想,后来就不想了。”哥说,“因为我想明白了,他们终究是要从我的生活里离开的,而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老天的安排,谁也阻止不了。没有了他们,我一样会活下去的。” “不,哥哥,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下去!”树林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我忽然感到我看不清楚哥的脸了,心里一阵发慌。 “说你是个傻丫头吧!”哥笑着,“没有了谁,你都要好好活着才成!” “就不!就是不能没有你!”我拉住哥的手。 哥忽然叹了口气:“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个血滴子的故事……” 我刚想说,这个故事已经讲过了。哥摆摆手,示意我安静。 “这个故事我讲过了,不过我还没有讲完呢。”哥拉我坐在一块横卧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石条上,树林里,安静极了…… “就在那间窄仄的小秘室里,皇帝一个人失神地对着烛火发呆。是的,他是在等待那个血滴子回来复命——忽而,他在心底又暗暗希望,那个血滴子不能回来复命才好——毕竟,他命他去追杀的,是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同族兄弟。可是,他又必须杀了他,因为他是皇帝,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可以与他分享任何东西,包括权利,包括女人。” “该死的是,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更该死的是,那个女人爱上的是他——而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这是他们自选的死路!皇帝想起了昨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她颤巍巍战惊惊地跪在他的面前,一口吴侬软语,讲述的那段妃子与王爷的宫闱乱情,却似利刃字字穿心!他微笑着望着她,和蔼地问起,他们是何时相识,有何物证?那小宫女说出风筝牵线,石头为凭,并伸手入怀,摸出一块淡红色的滑嫩石子递了上来。他接过来,热得烫手,即刻点燃了心头的一簇火苗。” “皇帝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何如此大胆敢于向朕揭露你主子的隐情呢?那小宫女壮着胆子抬起头,涩涩地绽开一个笑容,说,我主子行了不贞之事,必遭天谴。我不敢欺君瞒上,也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奴婢还想日后能多多伺候皇上……皇帝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赞道,你倒是个聪明的,模样也还周正……却不知聪明得过了头,再漂亮的脸蛋也救不了你的命吗?——拉下去,即刻杖毙!” “宫闱乱情,如此丑闻,岂能多留一个活口啊。那个小宫女,自以为能趁此好风凭借力,却不料,青云未得见,地府门已开。” “皇帝杀机既已起,便再不能停手。此刻,他强压住心头滚滚的怒火,望向小窗外的紫禁暗夜……终于,门轻轻地开了。” “身穿黑衣的血滴子闪身进来,马上跪在皇帝脚下。” “一见到那残破的风筝,皇帝喟然长叹,知道已然得手。他向血滴子要过那残风筝和竟然变得鲜红的石头,然后笑眯眯地赏了一杯御酒给他……毕竟是后宫之秘,虽说天子无私事,但是皇帝亦有情。看着那血滴子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然后颓然倒地,霎时气闭。皇帝摇摇头,转身回了密室,再从另一扇小门出来,已然一身黑衣,青巾蒙面。” “他直奔那妃子的寝宫而去,一路之上,怀里揣着的那枚石子竟越来越沉,他感觉像是背负了什么沉甸甸的看不见的东西……” “妃子为他开门,迎他进去,丝毫没有慌乱错愕。难道她真的一点都没有认出他来?心里的火焰更加炽热。皇帝把残风筝丢在地上,又默默地递出那块石头……她其实早明白了一切,她知道到她离去的时候了,反而一点不怕。” “终于……” 哥哥忽然停住不讲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目光深远,似乎在看我看不到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做声,等着他讲下去。 “终于,他出手,杀了她,眼睁睁看着她娇怯无力地滑落在他的脚下,并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微笑着,眼睛望向他身后的远方……那一刻,他忽然悔了,想要伸手拉她起来,一碰到她的手,他竟一下子也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怀抱着渐渐冷去却仍然柔软的她,忽然明白,得到一个人好难,失去一个人竟那么容易。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此永远回荡在这间空落无人的殿宇,回荡在他的心里。” “这以后,知道这件事情的便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却从此噩梦不断,一个人独自背负着这段孽情带来的折磨。他时常在深夜里惊醒,醒来却发现,他其实一直爱着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女人,为了她,他一个堂堂天子,竟然做了一回血滴子!只因为他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去碰一碰他心爱的女子。” “然而,她却是至死都不能明白他的爱。他只好祈告上天,来生,他要好好补偿她,保护她,不受一点伤害……” 哥讲完,回头看着我说:“怎么样,这个故事不错吧?你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皇帝才是最高明的血滴子呢!” “是啊,想不到!”我做出一副崇拜的样子,“哥,你编故事的水平真够高的了,足可以去当电视剧的编剧了呢!” “哈哈,说了你也不会信!”哥得意地笑着,“我这个故事竟然是做梦梦出来的呢!你说神不神,我竟然梦见……自己就是那个皇帝!” “哈哈,怎么,是不是男人都惦记当皇帝啊?”我嬉笑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哥假装正经地摇摇头:“非也非也!当皇帝其实是很苦很寂寞的呢! 风吹过树林,落叶沙沙地响。那场大火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我忽然觉得哥可能会知道。 “好了。”哥看看表,“胡说八道了半天,也歇得差不多了,走,我们去个地方!” 我撅起嘴:“还去什么地方啊,这圆明园一点没有从前的味道了,全是人造的赝品了,已经不是我那个圆明园了……” “但是,毕竟它曾经是啊……”哥也叹了口气,“总还有点过去依稀的影子,就足够我们回忆的了,走吧……” 万花阵。 “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玩迷宫?”我看着眼前缭乱的迷宫阵型,有点晕。 “去走走看嘛,考察一下你的智商,看你多长时间能走出来。”哥眨眨眼睛。 “有什么意思啊,万一我在里面兜圈子走不出来怎么办啊?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我可不进去,我就要看看你自己能不能走出来呢……”哥认真地说,“万一你真的走不出来……就留在里面好了。” “哼!”我一转身,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地自投迷网! 一走进去才知道,越过一人高的青砖墙,虽然能清楚地看到迷宫中心的亭子近在咫尺,但是要想走过去,却并不容易,常常是你眼看着亭子就在眼前,可随着小路左转右拐的,那亭子就转到你身后去了…… 转了几道弯,碰了几次壁,我终于想到一个笨笨的方法。我不再总是抬头盯着那中心的亭子,而是低头贴着身子右侧的墙壁,只顺着一面墙,慢慢地走,慢慢地绕……当眼前终于出现了几级台阶,我才抬头望去,啊,亭子终于就在眼前了,而亭子里面,坐着笑眯眯的润枫! 我楞在那里,半晌都忘了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润枫无奈地看着我:“傻丫头!”然后他站起身,向着我身后万花阵的外面挥了挥手。 我急忙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过去,正看见哥也朝我们挥挥手,然后,他转身,慢慢地走了。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终于想起该问的话。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检查结果的啊,怎么,你不想知道吗?”他笑起来。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电话里说不就成了,干吗非让我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啊!” “电话里说多没戏剧效果啊!”润枫得意地一歪头,“设个圈套看你钻才好玩呢!” “哼,我哥难道是你的同谋?” “协同作案而已!主谋还是鄙人!喂,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检查结果啊?” 忽然觉得他才像个孩子。我长出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看你这副德行,早就猜出来了!” “哈哈,鬼丫头!猜出来了我也要郑重宣布一下——阴性!都是阴性!丫头,我终于可以抱你了!”说着不由分说把我扯进怀里。我晕忽忽的,只知道眼泪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等狂跳的心平静下来,我轻轻推开他:“坐下,好好说话……” “还说什么,这段日子我提心吊胆的,整天担心自己……失去了你,我就什么都完了!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忍着不给你打电话,不跟你联系,就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总之现在一切都好了!一个小插曲而已!” “雨晴呢?她怎么样?”我问。 “她?……”润枫显然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检查结果没问题,我就送她回家好了,反正是自己的亲爹亲娘,还能怎么样她?” “你怎么解释这段时间你们俩……?” “喂,我可是学雷锋做好事啊……等等,我怎么觉得……谁家吃饺子放了那么多醋啊?” 他是彻底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无奈地摇摇头。 他误会了我,赶紧解释:“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无意中遇到她的,她当时那样子,你说我能不管吗?可是她……最后才跟我说那事,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何况我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再难我也只好咬牙抗着了。只是委屈你了!相信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天云彩满散,没事了啊!走,咱们去福海划船去!” 然而事情并不是像润枫说的那样——坐在船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雨晴发来的。 “丫头,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对吗?我要告诉你我和润枫的事情……” 我的心好像一下沉到福海的水波里去了。恍惚间我明白了,这段日子其实我并不关心那张诊断证明书上画着的是加号还是减号,我担心的就是这条短信,担心雨晴会来和我要回他……现在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他,也许,从来就不是我的…… “丫头,你怎么了?是什么短信?”润枫正卖力地划着桨,他坚持要划这种手划船,说是这段日子憋闷坏了,有劲没处使,要释放一下。 我随手按了删除键说:“是个广告,现在手机里净是这样的无聊的广告,真讨厌!” “丫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润枫停下划浆。 “不不!”我慌乱地说,“现在别!等以后……” “紧张什么啊?反正早晚要送给你的!” “不!”我坚决地说,“过一阵子吧,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想明白呢,给我时间!” 润枫奇怪地看看我,“你是不是累了?看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 “是,我觉得浑身没力气,今天走了不少路,可能是累了,送我回家吧,哥一定等着我呢……”我紧紧地攥着手机,手心里出了很多汗。 润枫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继续划浆,小船向着夕阳荡去。 莫名的,想起了那只断线的红风筝,就是那么一阵风吹过,它就轻易地挣脱了我,飘进了紫禁城,飘进了夜深沉。慢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可以一直看着它,却再也抓不住它…… 十七、娆娆坟 六宫深锁万娇娆, 多半韶华怨里消。 灯影狮龙娱永夜, 君王何暇伴纤腰。 颤巍巍把这首《天启宫词》录下,紫露已是娇喘连连。难得竟还有人体恤宫中女子的心事,宫禁森严,谁又能听得到那声声叹息? “姐姐,你怎么又起来了?写字劳神,快歇下了,看着了风寒!”提水进来的鸦儿嗔怪地夺下那条帕子。 紫露苦笑一下道:“都到了内安乐堂了,还稀罕身子做什么,瞅不准明儿就去了浣衣局,后儿就到了静乐堂或者娆娆坟……” “姐姐!”鸦儿扑过来掩住她的口,“不要乱说!你的病会好的!” 紫露摇头,“好不好的,我也认命了。鸦儿,你只帮我记着,等我到了娆娆坟,你一定叫他们把我葬得浅一些,我也好早一刻转世投胎去……宁可投作个猫儿狗儿,也不作今世这样的人……” “姐姐,你不要这样唬我,我怕……”鸦儿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栗着。 “好好,姐姐不说了。”紫露抚摩着鸦儿的垂发,“可怜你小小年纪,就因为打碎了一只胆瓶,被打发到这个地方来……姐姐只盼着早点过去,不再受罪,可是你怎么办呢?” 鸦儿眨眨眼睛:“姐姐,我舍不得你。这里只有你肯关照着我……” “是你在关照着姐姐啊,别人都怕姐姐把病过到身上,只有你不嫌弃姐姐啊……姐姐真的好想,带你离开这里,这里是宫殿,也是坟墓啊!” 说到这里,两人自然又是泪流满面。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沉重了,吹到身上,寒在心里。 娆娆坟,就在西便门外二十里的诸葛庄。不过是几亩薄地,是一个好心的嫔妃捐资买下的。这之前,宫人们是没有资格入土为安的,最终等待她们的,是阜成门外五里许的静乐堂,那里有一座塔似的屋子,南面开个小门,四面通风。无名无份的宫人死了,得不到赐葬,便会被送进那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紫露存下了一点点遗憾,心里想着,不要去静乐堂吧,还是娆娆坟好些,有些姊妹陪着,想来不会太过冷清。唯一留恋的,便是眼前这个小妹妹,替她想想以后漫长崎岖的路,想想望不到头的宫门,心里灰灰的,不复有一星半点的光芒。 这辈子做了宫人,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 却怎么也没能想到,死,先落到了鸦儿的身上。 又是一个日复一日的黄昏,紫露忽然一阵心悸,颤颤地走到窗前,斜阳滴血,夜幕将垂。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是鸦儿吗?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紫露忙回头,见是隔壁住的依荷:“怎么了?鸦儿呢?今日不是你们同去浣衣局取浆好的衣服吗?” “……正是,姐姐,我们回来的时候……偏赶上圣驾往慈宁宫去,我们躲避不及,跪在路边,皇上经过,瞧见了,叫鸦儿抬起头……” 紫露心头一凉。“后来呢?” “后来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就过去了,可是……可是……”依荷哽咽着,“我们正要回来,忽然有太监过来,说鸦儿刚才弄脏了淑贵妃的朝服……鸦儿说没有,那太监一个巴掌就打过来……” 紫露咬住嘴唇不能出声,听凭依荷讲下去。 “我吓得不敢动,鸦儿还要争辩……那太监说鸦儿失了规矩,竟扭着她去了……半晌,扔回来一件带血的衣服给我,正是鸦儿的……姐姐……” 淑贵妃妒心最盛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却万不想只因为皇上看了小小的鸦儿一眼……紫露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鸦儿,现在,哪里?” “刚已经被放进后面的柴屋了……说是明儿宫门一开,就送去静乐堂化了……”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转醒的,不知道依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只知道心已经被泪水浸泡得碎了。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再见不到那个长发垂髫的小妹妹了吗?就这样再听不到那燕语莺声的娇嗔了吗? 好想去柴屋里看看她,此刻,夜凉如水,可怜的小妹妹,会不会觉得冷呢? 无奈身子软软的,连抬起一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紫露只能大睁着眼睛,望向窗外无尽的黑夜。 “扑棱棱……”,一只小小的乌鸦收起翅膀,落在窗台上,黑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好似—— “鸦儿?是你吗?”紫露心头灵光一现。 乌鸦望前跳了两步,竟进了屋子,落在已经熄灭的灯架上。 “鸦儿,真的是你,就过来,过来我的床头,姐姐,已经没气力了……” 乌鸦听懂了一般,真的振翅,划落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紫露的枕边。 “啊,是你啊,鸦儿,真的是你啊!苦命的妹妹,想煞了姐姐……”紫露眼角落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怎么你小小年纪,就先姐姐走了呢?姐姐真想求告上天,换你回来啊!” 乌鸦摇摇头,回来,回来有什么好呢? “是啊,回来又有什么好呢?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可牵念的……”紫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姐姐也是去日无多了,你若是能等等姐姐,黄泉路上,我们姐妹倒是还可以相依做伴的……” 乌鸦似乎是高兴地叫了两声,“哦啊,哦啊……” “你是说,好啊好啊?”紫露笑了,“脾气改不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啊,可是姐姐……莫若你来帮姐姐一把?” 乌鸦听了这话,忽然腾空而起,落在窗口,要飞之时,又回头看了紫露一眼——那是鸦儿的目光——姐姐,等我,我就回来! 紫露读懂了乌鸦的话,心里忽然波平如镜,知道今夜就是解脱之时,顿时无牵无挂,只等鸦儿来接她走了…… 这一夜的三更时分,宫中守夜的太监忽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乌鸦无声地飞来,齐刷刷落在金鳌玉蝀桥西、棂星门迤北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的院墙和屋檐上,月影下,诡异非常。有个小太监想要提着灯笼去看个究竟,被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监拦住了。 “不要去。” “那许多的乌鸦,多不吉利,去轰开它们吧,别惊了圣驾……” “那虽不是吉兆,却也是天意,再说那是内安乐堂,离圣驾远着呢,怎么能惊了驾,唉……” “内安乐堂便怎么样?” “那儿住的宫人,不是病老之人,便是带罪之身,能苟活下来的,发去浣衣局,没这个运气的,便要等今夜这样的时刻……” “今夜这样的时刻?” “你没见那许多不出声的乌鸦吗?它们便是来接人的,接那些没造过孽的屈死鬼,它们会把那人的魂灵叼在嘴里,带出天子身边,带出紫禁城去。我从前就看见过的,头天夜里乌鸦来,明日早上就会有人殁了……” “真的吗?” “不信你就等明天早上看……” “我觉得好冷……” “冷,就走动着,别往那边去,别惊扰它们吧,唉……” 话音未落,那边厢的乌鸦忽然整齐地腾空飞起,和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音,转瞬间如一片乌云散去,了无踪影。 谁也想不到,病入膏肓的紫露是怎么在半夜时分,自己一步一捱地走到柴屋的,更没人想得出来,她又是怎么掀开那口薄皮棺材自己躺在鸦儿身边的。许是回光返照吧,紫露为自己选择了最后的归处,和鸦儿一起——两个瘦弱单薄的身子,紧紧依偎着——却还能温暖彼此吗?没人知道。 紫露生前是捐了银子的,抬棺材的太监叹了口气,没有难为她,就这样把她和鸦儿一同抬着,没送阜成门,去了诸葛庄。 浅浅地挖个坑——这是所有宫女的最后的愿望,都说这样能早一日转世投生的;薄薄地盖上两锹土——这一生亏欠的,下辈子找补吧。 墙固垒垒,碑亦林立,这种地方没人愿意久呆,何况,天色阴沉,雨,就要来了。太监惶惶地退去了,露着白茬的棺材还有一角没被掩好。 凄风冷雨,一时噼噼啪啪的,这一片野地蒸腾起一阵白雾。 新坟的土被冲刷掉了,薄薄的棺木里,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没有钉牢的棺板被一点点地挪开—— 鸦儿缓缓坐起身子,迷茫四顾,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只记得撞见圣驾…… 只记得皇上叫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青灰色的丑陋的男人面孔,还有旁边一个浓艳妩媚的女子恶狠狠地目光…… 只记得一个凶神似的太监诬她弄脏了贵妃的朝服,然后便是拖去一顿毒打…… 只记得,那一根粗粗的棒子打来…… 恍惚间,还记得自己好似一只鸟儿一样飞回紫露姐姐的身边,姐姐说,要换回她……不,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无论生死…… 那是个梦吧?不,不是梦,头上的伤痕犹在,衣襟上血迹可见。 那现在是个梦吧?不,也不是梦,梦里怎么会有雨水打湿脸颊?还有姐姐,姐姐就躺在身边! 鸦儿惊呼一声,伸手去拉旁边的紫露那早已经是冰凉的双手。 “姐姐,姐姐!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姐姐?” 没人回答,只有雨声。 鸦儿努力站起身,才终于看见,自己站在棺木里,棺木,在一片荒坟之间。 “原来这里就是……”鸦儿记起了这个地方,这个被宫女们念念不忘的地方。 她爬出来,跪在这一掊新土前。 “姐姐,你真的带我出宫了,带我离开那坟墓一样的地方了!” 鸦儿深深地叩头,把棺木重新盖好,呆呆地守在旁边。 “就让我这么陪着姐姐吧,陪着这里睡着的所有姐姐,断不许别人来打搅你们,你们好快快的转世投胎……” 雨更大了,便似哭声一片,泪飞倾盆。 有人说,每到风雨之夜,这里便会有哀哀的哭声,还隐约可见宫装的女子幽幽走过其间。 这里,就是娆娆坟。 十八、百子 一个宫女提着翠绿的裙裾,低着头,穿花拂柳,匆匆跑过回廊,垂手站在一间偏殿门前,娇喘未定,便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草儿吧?快进来说话!” 宫女轻推门,进了屋子。屋里光线昏暗,一时有点不适应,恍惚看到里间有个人影,便忙跪下:“主子……” “起来吧,快说,可赏下了?”一个着宫装的妃子脸上装着矜持,手里的帕子却早已揉得一团糟了。 “禀淑妃娘娘,这个月过寿的共有三位娘娘,俱都赏下了……明儿就会发下来了,只是,只是那幅百子图……”宫女嗫嚅着。 “好孩子,快说,我不怪你!”淑妃焦急地说。 “听皇上的侍笔太监跟奴婢讲,那幅百子图,皇上赏给了容妃娘娘……”宫女的头垂得更低了。“赏给娘娘的是……” “住了!”淑妃一把把帕子丢过来,偏生那帕子轻飘柔软,任是一腔气力用上去,半点不见。“别的什么物件我都不稀罕……那百子图,怎么能叫那个贱人得了去!” 宫女把头埋得更低。 “还不下去!跪在这里做什么?” 人去殿空,只留下淑妃一个人的时候,这里更显得阴郁空旷。多想有个孩子啊,淑妃想,可偏偏为什么就不得呢?趁着还有圣眷,养下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待到人老珠黄颜色退却的时候,也可不必去到那些孤老宫人的偏僻冷宫去枯坐待死。想想那样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淑妃打了个冷战。 不可以,不可以!一定要想法子生个儿子!一定要想法子得到那幅百子图——宫中的女人们早已经流传了几代了,那幅百子图是灵验的,谁能得到它,在房里挂上一百天,每天对着那一百个小儿祈祷上一百遍,就会感动其中的一个,投胎过来做子嗣呢。 传说,前几朝的众多妃子就是这样得到儿子的,也不知道那画上,还有多少个小小灵童正等着到红尘走一遭?淑妃想到这里,心里便如走散了一窝蚂蚁,处处被咬得痒痒的,还有些微的痛。 只不过,这幅宝贝图,平素都是收到皇上那里,因了什么喜庆的事情,才会赏到妃子那里。如果这妃子哪一日失了宠或者没福气过了世,那百子图便马上会被收回去。 淑妃把拣回手中的手帕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一连几日,宫里的女子们都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百子图。自从前朝的一个福贵妃得了这百子图生下一对双生子以后,百子图的灵验就被说得神乎其神。只是,怪的是,有了一对儿子不久,福贵妃就莫名其妙的殁了,那两个儿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也跟着去了,图被收了回去一直不再赏赐下来。 直到今朝,百子图才终于又出现了,谁不想去看看那幅神奇的图呢? 偏偏得了图的容妃一连几天告病紧锁宫门,任谁凭了什么借口去看,都由管门的太监笑眯眯地回绝了——“我们主子说了,各位主子好意心领了,这两天咳嗽得厉害,怕把病气过给别人,什么礼数都免了吧。” 淑妃已经是第二次吃了闭门羹了。 我偏不信了,你还能把自己关上整整一百天!淑妃狠狠地在心里骂,难道皇上来你也不开门吗——啊,皇上,皇上啊,你把百子图赏给容妃难道就是希望她能给你生个龙子吗?你难道是想告诉所有人,你最钟爱的是那个贱人吗?你难道忘了,忘了我们之间的缠绵缱绻忘了你曾经说过的想叫我为你生个儿子的话吗?那你为什么不把百子图赏给我呢?啊,是了,难道是,你对每个女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吗? 痴痴地呆立在御花园里,直到风已经凉了,淑妃才惊觉,太阳,要落下了。 就算是自己拿不到那幅百子图,也不能叫别人得了去!就是这个主意! 关于前朝福贵妃的传说,这阵子越来越邪乎了。据说福贵妃求子心切,为了得到这幅百子图,在先皇跟前百般承媚,又花费了不少银子买通皇上身边的宫女太监,终于令皇上心动,把百子图悄悄地赏赐给她。 得到了百子图,福贵妃便闭门专心求子。不想,才过了七个月,便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福贵妃还没来得及高兴,皇后已经去皇上那里吹了枕边风——“万岁不去瞧瞧吗?七个月就生下一对大胖小子,这可是宫里头从没遇见过的喜事啊!” 皇上一怒之下,命人把两个孩子从福贵妃怀里抢了出来,然而怎么看怎么不觉得像自己的骨肉,问身边的皇后,皇后只冷冷地说:“那幅百子图倒真的很灵验啊……” 皇上这时想到那幅画,又命人连画一同收回来。皇后顾作认真的仔细赏玩,忽然吃惊地叫道:“不是百子图吗?为何只有九十八个小儿?” 皇上大惊,也不问缘由,认定这两个孩子是妖孽投生,专来祸国的,便叫扔进金水河…… 孩子溺死后,再看百子图,便复有一百个嬉戏玩闹的小儿了…… 至于福贵妃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这个刻薄恶毒的传说,直指前朝的皇后,如今颐养天年的太后!怎能不在后宫引起轩然大波呢? 奇怪的是,太后那边,却好像一直没听到这件事情,一点动静也没有。 淑妃有点沉不住气了,自己辛苦编造出的传闻,又想尽法子散布出去,就是想激怒太后,假太后之手收回百子图,叫容妃不能得逞,先于自己生了皇子。可谁知道,一枚石子投进水中,居然连个响动都没有! 几天过去了,令淑妃没能想到的是,倒是容妃那里先出了事——她疯了。 一大早,宫女草儿就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容主子那边乱了,披头散发的,闹着要烧了那幅御赐百子图呢!被太监按住了……” “皇上知道吗?” “皇上偏巧昨个去了西苑,歇在那边园子里了……” “那,太后知道吗?” “说是禀报了……” 淑妃起身想往外走,定了一下,又站住了。“你再去瞧瞧,回来告诉我。” “是——” 草儿出去了,淑妃跟到门口,终究没迈出那一步。那幅百子图,可千万别毁了就好! 半晌,草儿终于回来了,小脸煞白。 “快说,那边宫里头怎么样了?”淑妃焦急地问。 “容主子,是真的失心疯了,她满嘴里只念叨一句——那两个呢?那两个呢?——样子好吓人啊!” “啊?”淑妃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听那边宫里的说,前阵子容主子特别高兴,天天对着百子图虔诚地祷告,只求一个儿子……昨个晚上,忽然太后那边过来了一个宫女,说是太后惦记着,最近宫里流言多,叫容主子别往心里去,好好静心,早点养下个皇子来……” 淑妃脸上禁不住一阵红,一阵白。 “那位姐姐走了以后,容主子方才把那流言细细揣摩了,越想越心慌,便把那百子图重新审视了一遍,却原来……” “怎么?”淑妃的声音颤抖着。 “却原来那上面,当真是九十八个小儿!容主子想到前朝福贵妃,登时就失心了……” “不可能!不可能!”淑妃失态地跳起身。那个传闻明明是自己编造的,怎么可能成真呢? “是真的,那边宫里的姐姐说,当初画赏下来的时候,容主子亲自带着他们数的,还叫他们说,画上哪个小儿最招人疼,他们都指了在水边摸鱼的两个……如今再看,那两个摸鱼的小儿俱都不在了!” 淑妃已经听不进去了! “带我去,带我去看!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 “主子,您现在可是不能去啊!” “为什么?” “因为,太后娘娘已经移驾过去了……” “不成,谁去我也不信,我要去看看!” 淑妃推开草儿,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草儿只好跟上去。 果然,容妃的宫里早已经安静下来,太后的鸾驾已经到了,所有的宫人都静静地跪在地上。容妃也面目呆滞地跪在跟前,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地念叨:“……那两个呢……那两个……” 见到这阵势,淑妃赶忙识趣地退到门边,和几个也是来看热闹的妃子跪在一起。 脸色焦黄的太后斜倚在宽大的椅背上,浑浊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昨天皇上出宫,今天就出了这种妖蛾子,哼,看来这宫里阴气太重,竟然镇不住邪佞?好好一幅画,怎么凭空就闹鬼了呢?” 没人敢回应。 “拿出那幅画来,我瞧瞧……” 有太监忙把原本卷着的画轴打开。所有人不由得把目光集中上去。 “哎呀,这密麻麻的小孩子,便真有一百个,谁又能数得清楚啊!”太后顿了顿,“宫里头最近流传出的那些不规矩的话,我看也是这画闹的!” 大家赶忙又低下头,却感到身上有太后的目光一一扫过。淑妃心里砰砰的打鼓。 “谁肯上来帮我数数啊?看这画上到底是一百个小儿啊,还是九十八个小儿啊?若是数对了,那就是个不怕邪的,我做主把画赏了她。若是当真少了两个……我也不能眼睁睁再看着一个孩子落得容妃的下场……这画今天就在这儿一把火烧了干净!” 淑妃心中一惊!慌乱中一抬头,却正发现太后笑眯眯得正望过来。 她见旁人不做声,忍住气,也低下头。 “怎么?谁都不敢吗?看来这画还真的挺邪门!不成,不能真叫有妖孽留在宫里祸害了皇上!容妃啊……”太后柔声叫道,“今天我给你做主,替你报仇,咱把这画一把火烧了给你治病!” 容妃仍旧只是念叨:“……那两个呢……” “太后娘娘……”淑妃脱口而出,“奴婢,奴婢愿意帮娘娘数……” 太后缓缓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极慢地说:“原来是你啊……” 淑妃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幅百子图对她实在是太诱惑了!她要得到它,不惜一切! “是,奴婢不信邪!再说有娘娘在,什么妖邪也镇住了!”淑妃渴望地望着那幅画。 “说的好,有我在,什么妖邪也镇住了!”太后一字一字地说,“那就烦劳你给数数看……” 淑妃迫不及待地上前,颤抖地抚摩着那幅朝思暮想的百子图……执画的太监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用手指一个一个地点着画上的小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太后仍旧笑眯眯地等着她数,其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阵阵寒意。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淑妃的手指僵在那里。 “怎么了,怎么不数了?”太后温和地问。 “……那两个呢?那两个呢?……”淑妃竟也和疯了的容妃一样,目光盯在画上怎么也挪不开。 “哼!”太后站起身,“把这画给我一把火烧了!这两个失心疯的,都带到我那里去,我叫人好好调养他们一阵子!这事情,谁再敢在后宫里碎嘴子乱传,按谣言惑众的罪过,重重地办了!” 草儿就这样眼看着自己的主子被推搡着带走了,再没回来。她怎么能想到,那少了两个小儿的百子图,不过是太后耍的小小手腕,只是要引出背后造谣中伤,争宠惑众的罪魁。为了百子图,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制造了一个流言旋涡,不想却吞噬了自己…… 那幅有一百个小儿嬉戏的据说灵验的百子图,再也没有出现在紫禁城里了。 十九、恨何在 “啪——”哥不耐烦地把我眼前的本子合上,“你还有完没完啊?整天就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啊,门也不出,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啊?” “小说,故事,反正是胡编乱造,写着玩的……”我冲他嬉皮笑脸。 “你就整天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娆娆坟啊,什么百子图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有什么用啊?”哥有点生气地说,嗓门明显比平时大了好多。 “我都说了,写着玩的,没什么用啊……”我继续刚才的表情,“要不我的想象力都浪费了嘛。” “丫头,”哥换了口气,语重心长,“你这是在逃避吧?润枫每天都来找你,你就是不见人家,依我看,你们之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应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那才能解决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啊,真的。”我把合上的本子重新打开,“我甚至说不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在哪……哥你说我这故事写的怎么样啊?像那么回事吗?……” “你严肃点!”哥一把抄过我的本子,“你整天就沉浸在这些没边没谱的故事里,有用吗?生活是实在的,不是写小说!你必须见见他,跟他说清楚你们之间的问题!是合是分,总得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明确的结果!哥,你不知道我就是害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见他的吗?你不知道我就是无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的思想转移到那些虚幻的传说里吗?……“别跟我装傻不说话!”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大约是想把我拍得清醒一点。“明天,我叫那小子过来,你们谈。” “不成,哥,明天,我得先见另外一个人!” “谁啊?” 戴雨晴。 是的,我必须先见到她,先跟她谈谈。 我们约定的地点是景山公园的万春亭。那是一座三重檐的黄琉璃瓦方亭,曾经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中午,公园里人很少,晨练的人早已走了,晚唱的人还没来呢。还没去到故宫站殿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花上两元钱门票,就可以进来,在浓郁的树阴下,听来自这附近胡同里的居民自发组织的合唱团唱歌。她们唱得很业余,有的人甚至会跑调忘词,但是他们唱得很投入,这里,仿佛就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 那时候我常常会在万春亭里坐上很久,看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的海洋发呆。眼前是神秘深邃的禁宫,而身后却恰似平民百姓的乐园,这感觉怪怪的,一直纠缠到我离开公园。 这一次我约雨情在这里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离故宫近一点,我的胆子会大一点,心里会塌实一点。原本担心雨晴会不愿意到那里,没想到,她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我到的很早,坐在亭子里中轴线的位置,听着四周的鸟雀鼓噪着,被午后的阳光和琉璃瓦的反光晃得昏迷迷的。于是我妄图数清楚故宫里的房子,那么多的屋顶,还没数到二十,就已经乱套了。 “丫头……”身后有人轻轻地叫。 我转身,呀,她今天格外的漂亮!鹅黄的高领毛衣,咖啡色的薄呢子短裙,披一件米色的薄风衣,一点没有刚回北京在地坛公园遇到时候的憔悴了。 “雨晴……”我的嗓子有点哑。 雨晴笑着走过来:“我还以为我到早了,原来还是你早到了。” 我往旁边挪了一下,偏离了北京城的中轴线,让出一个位置给她:“坐。” 雨晴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互相看着,笑了笑,谁也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 还是雨晴先开口:“丫头,你看,那是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那一片金色的屋顶,各种各样的屋顶,重檐的、单檐的,代表着不同的等级。我却无法从中分辨出,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在海南见到冯阿姨了。”雨晴缓缓地说。 我忽然注意到,她竟然没有用“绕指柔冯怪物”来称呼她。 “冯阿姨?她怎么跑到海南去了?她好吗?” “她啊,怎么说呢。我觉得她挺好的,因为她终于找到她丈夫了……虽然,找到的时候,那个男的已经神经不正常了,什么都忘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受了太多刺激吧?不过冯阿姨自己还是很满意的。他们在那里离医院近的地方租了房子,除了治疗,她每天还带他去海边散步、放松……她说,只要他回到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她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哪怕他把一切都忘了。他能忘了她的好,也能忘了她的不好,她找到了他,就知足了……” “啊……”我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 雨晴没有看我,继续说:“她还说,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实现了年轻时候的海誓山盟,真的一起走到了天涯海角……她不会回到皇城根儿了。” 我笑了:“她是不回来了,可是你还是回来了。” 雨晴转头看着我说:“对,我回来了,我觉得,我在这个地方,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什么事?” 雨晴忽然灿灿地一笑,恢复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的爽朗:“因为我上辈子还欠了份债没还完呢!你信不信?”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信还是不信。 她却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你知道吗,那天在地坛公园见到你以后,我就一个人去了雍和宫,我想去请人给我算算命,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倒霉呢?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连去了三家测名字,人家都说我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怎么不好?”我很纳闷,名字还有那么多名堂吗?“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很有意境啊!” “咳,人家说了,戴雨晴——待雨晴,老是等着雨下完了晴天,可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天才能放晴呢?等不到雨过天晴,那还不得老是阴天啊?”她嬉笑着说。 “瞎说吧……” “还有更玄的呢,人家还说啊,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别人的债,所以这辈子名字里面老带着水——那就是泪水呗,不把这债还上啊,有我哭的日子呢!” “别听他们瞎说了,他们就是想撺掇着你花钱改名字呢!”我说,这样的店我以前和润枫去吃小吃的时候看到过好多。 “是啊,他们是叫我改名字来着,可是我说,既然我欠了人家的债,那我就把债给人家还上好了,就是改得了名字,也改不了命里注定的事情啊!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欠谁的债呢?……” 谁呢? “几个师傅都不肯说。后来只有一个师傅听我磨蹭了半天以后,沉吟了半晌,终于说,就是我名字里的那个人……” “你名字里的那个人?” “是啊,我也没想明白呢,他说,就是等雨过天晴以后出现的那个人……再问,就什么也不肯说了。郁闷。”雨晴悠悠地说。 我忽然心里一动,有一个名字朦胧地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不见了。看着我发呆的样子,雨晴忽然呵呵地笑着搂着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猜啊,我上辈子说不准就是这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整天站殿无聊透了,也想着学别人的样子跟皇上套套近乎,争个宠,弄个妃子当当……结果争宠没争好,就欠下了一笔债,兴许是情债,搞不好还是命债呢……” 我被她弄的耳朵根痒痒的,下意识推开了她。 “哈哈,你怕什么啊?我说的是上辈子。喂,保不准,当时就是你和我在一起吧——”她忽然抬手一指远处故宫的一个角落,“喏,就是那里,在那座角落里的偏殿……” 在那座偏僻的宫殿里…… 曾经有过一个郁郁寡欢的妃子…… 曾经有过一个不甘寂寞的宫女…… 曾经还有一块温润灵异的石头…… 随着她信手一指,我的思想忽然一下子飘了起来,直奔着那片琉璃海洋飞去。 “喂,丫头!”雨晴把胳膊缩回来,顺手拍了我的脑袋一下。我只好生生把思想收回来,如同收线拽回一只风筝…… “我们尽说些没边的话了,该说说我们自己了。”雨晴忽然正色道。 “说说我们,这辈子?”我恍惚地想起,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呢 “对。我答应你的,要告诉你我和金少的事情,你要认真听着啊。”雨晴端坐着,“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在海南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和我一起去做那个病理检查吧?” 我其实并不关心。 “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几天,我正病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我想吃个苹果,就去厨房找水果刀……他恰好给我买晚饭回来,一看见我拿刀,还以为我要自杀呢。呵呵,他上来就夺我的刀子,我一闪,晕忽忽的不知怎么弄的,把自己的手划了个口子。其实也没多疼,可我当时就哭了,说你干吗啊?我想吃苹果!你把我弄伤了!疼死了!他似乎想都没想就把我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像小时侯一样,他问我,好了吧?你看现在好了吧……后来就因为这个,我们还担心会传染上……当然了那是虚惊一场。不过即使当时他知道,我猜他也会那样做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打小就是,遇到什么事,都把自己搁后头。”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而已,不过经过了这次事故,我忽然发现……”雨晴嗫嚅道。 这才是我关心的。 “我发现我需要他,他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他能不嫌弃我,他能陪伴我,甚至能为我找到生路……”雨晴的眸子闪闪的。 “是啊……”我的鼻子酸酸的,“你们是青梅竹马,你们是门当户对,你们彼此熟悉了解,你们能适应对方。” “丫头,你别这样。”雨晴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他在海南天天把你挂在嘴边上的,可是——我觉得,结婚是个挺复杂的事情,找什么人结婚呢?不是找一个最优秀的,而是找一个最合适的,什么叫合适?就是你们之间互相需要。”她停了一下,“你喜欢金少,但是你是必须他吗?你大学还没毕业呢,你知道你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你知道他能给你什么?你又能给他什么呢?” 我摇头。 “你们也许仅仅因为不熟悉才会对对方好奇,有好感的,这样的基础是不是太脆弱了?你想过你们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以后,还能靠这份新鲜感维持多久吗?” 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些,是的,从没想过。 “当局者迷啊。”她站起身来,“你还小呢,不懂。好了,就算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做出什么让步啊牺牲的,最后的发言权是他的,不是吗?哈哈……” 我可笑不出来,一想到那次去他家的情景,我可没有把握润枫一定会选择我。 “丫头,如果他被我抢到了,你会不会恨我?”雨晴顿了一下,“也许,你现在就在恨我吧?恨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也许我该恨我自己,恨我不该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 雨晴一把拽起我来,“瞧你啊,还跟小孩子似的,说两句就掉金豆……” 我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抹眼睛。 “我可不想上辈子的债还没还清呢,这辈子又欠下债啊!不管怎么样,我都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雨晴郑重其事地说。 我点点头,山上的风好像大了,冷了,怎么脑袋晕忽忽的? 看出我的瑟瑟发抖,她拉着我离开了万春亭:“咱们走两步吧,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呢吧?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去社科院做文秘工作,还是金少老爸帮的忙呢。等我这边安顿好了,改天咱们俩一起回趟故宫吧,看看咱们俩共同生活工作过的地方……” 我努力微笑着点点头:“好的。不过雨晴,我得回去了,我哥叫我天黑前回家。” “天黑前回家?”她夸张地张大嘴,“你真的还是个孩子!” “不。”我坚决地摇头,“我不是个孩子了。” “那我再问最后一句——你有没有恨我?” 恨谁?恨什么?心里是一片茫然。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推开家门,润枫正坐在沙发上拎着猫猫的两条前腿教它学敬礼。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哥从厨房探过头,润枫把猫猫一扔,俩人同时说。 “没事吧你们俩?天还没黑呢!”我撅着嘴,一弯腰抱起受了委屈的猫猫。 润枫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声问:“丫头,干吗去了?” “玩去了。” “跟谁啊?” “跟同学!” “不是吧?” “得了吧你。”哥端着一盆面条过来,瞪了他一眼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还装蒜!” “大哥!”润枫一脸无辜,“拜托幽默点成不成啊?” “就是见不得你哄骗我妹妹!去,拿碗拿筷子,吃饭了!”哥轻轻踹了他一脚,趁他去厨房,小声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大咧咧往桌子前一坐:“能有什么事啊,我们俩就是好久不见聊聊天。哥,他怎么来了?你还什么都告诉他了?” 哥傻呵呵一笑:“他来了,我能把他轰出去吗?” “就是!”润枫端着碗进来,“不就是蹭一顿饭吗?” 我不理他,拿过碗给自己盛面条。 饭桌上,三个人一时无话。见我绷着脸闷头吃饭,他们两个几次想找个话头,都没能成功。 嘴里的面条一点味道也没有。我脑子里还是雨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她,要不要恨她,如果她真的把润枫抢走了呢?我歪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安。我又转头看了哥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担忧和怜惜。 这饭没法吃了。 我把碗一推:“你们别那么看着我成不成啊?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去思考问题的!” 他们俩对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用刚才的眼光盯着我。 我站起身来:“好吧,我说,最近我的确是在思考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感情问题。今天雨晴和我谈的也是这个问题,我同意她的话……” “什么?”润枫红着脸跳起来,“你不要听她乱说,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我只是看在小时侯的情分上想帮她一下而已!她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是我绝对……” 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按回去:“听我妹妹把话说完。” 我喘了口气,“我只是同意她的观点。有句歌词是,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真的,我们需要找一个合适自己的爱人走完短暂的一辈子。她认为你们俩很合适,而我,我得好好想想,我们俩是不是合适……” 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们俩……” 润枫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俩……” “嘘——都不要说,这个问题,我要自己想答案。我要自己做出选择,我不想恨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半晌,哥默默地起身,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转身去了厨房。 润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凉凉的:“丫头,你要想到什么时候给我答案呢?不过,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我们俩就是最合适的一对!如果你一定要自己想明白这一点,那你答应我,别管别人,别管雨晴啊你哥啊我爸妈啊他们的意见,真的,就想想你,就想想我,我觉得我都等了你两辈子了,这辈子你可别再丢了啊……” 我低头,不想叫他看见我湿润的眼睛。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紫如意的故事吗?那个男孩子,看见一个阿姨,用簪子撬下如意上的一块石头,这个故事还有后来,那阿姨把这块石头扔进故宫的一个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而那个偷窥的男孩子,好奇的钻进院子,满院子的寻找那块漂亮的石头……” 我不禁抬起头,攥紧了手。 “院子太荒乱了,而他又太小,心里也害怕,怎么找也找不出那漂亮的石头。这孩子就在角落里,随手抓过了一块圆润的石头,放进口袋,权当是那块宝贝石头,带回了家。他把这石头藏了好多年,想着,要送给他喜爱的姑娘做一个特别的礼物……” 摊开手心,一块圆润的小石头已经被我攥出了汗,淡淡的紫色,浅浅的光泽,石头的一端被润枫细心的钻了一个小孔,穿上了一条红绳…… 我的心砰然一动,眼前一黑,接着就看见巨大的黄色屋檐,倾斜的汉白玉栏杆,飞翔着的吻兽,跳跃过来的螭首,剑影刀光,环佩叮当…… “你怎么了?”润枫扳过我的肩膀,“怎么出那么多汗?” 我回过神,虚脱一般,把那石头轻轻放回他的手里——“润枫,给我点时间,等我想明白了,我再决定要不要戴上它……” “好吧。”他紧紧攥着拳头,“不管你怎么想,这块石头,都是你的,我在故宫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了,它是你的。” 我无力的闭上眼睛。 仿佛有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宫中,安静的午后阳光里,我闭着眼睛等待着,等待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 二十、无觅处(完结) 哥终于答应我,周末的时候允许我独自外出,不闻不问。 小鹿姐姐偷偷帮我买好了车票订好了宾馆,她答应我不向哥透露我的行踪,不过想了想又补充说,一旦我超过规定时间没回家,她就义无返顾地站到我哥那边去了。 “别叫你哥为你担心着急,懂吗?”她很老成的样子说,“他不放心你,我就不放心他。” “知道了!”我拉着她的说,“人家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心事嘛,也给你一个机会多去关照我哥啊。” “鬼丫头!”她笑得好看极了,“安全第一!有什么事情打电话过来。” 我挥挥手,早跑出老远了。 到达河北易县的时候,天擦黑了——清西陵,我早就想去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一片尘封的生死界,睡着很多安静的魂灵,不论是贵为天子的皇帝,还是苦闷一生的怨妃,都早已经忘却了生前的种种,这样的沉睡,安宁无梦。 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度假村租了一间小木屋。我早早地洗澡上床,安静地躺在那里,窗外的月亮真亮啊,而自己的心跳声听起来竟那么清楚…… 一、二、三…… 我数着心跳,不知道它到底能跳多少下。 月色,竟是暖融融的…… “吱呀”的门声,那么沉重。门开处,那长长的甬道尽头,有一盏摇曳的昏黄的灯。走过去,两边的红墙仿佛越来越高,头顶的天空越来越狭促。 没有人领路,只好自己向前走着。路边有许多高大的宫门,雕着花画着彩色的图案,但都紧紧闭着。隐约有古筝的琴色,却不知传自哪个院落,静下心去听,又不见了,分明是女子的一声悠悠叹息。前面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过,引得一阵心动,那是……他吗? 不要走得那么快,叫我追不上你的身影! 刚要呼喊你的名字,屋脊的小兽忽然凶神恶煞般飞腾而下阻住我的脚步——眼睁睁看着你消失在宫殿的一角,终于明白,深宫似海,而我不过是海浪中一片漂浮的残萍…… 独立其中,四顾无人,心头漫过孤独与无助,正不知道何去何从,忽然鼓乐喧天,仿佛有许多人从这里走过,那纷踏杂乱的脚步就从我身边经过,可是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难道他们都是透明的吗?我伸出手去摸去抓,希望能拦住一个人,告诉我我在哪里,我该怎么办——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 我开始在宫殿的缝隙中奔跑,跑过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巷道,这么大的宫殿,总该是有人的吧?谁能带我逃出这里呢?隐约地,我想找寻那个白色的身影。 不想忽然脚下一绊,一个跟头跌倒在铺着石头花样的小径上,身边,一块小石头闪烁着诡异的紫色光芒,我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把它握住,居然是温暖的,柔软的,似乎有着脉动的……不由自主地把它贴在心口,忽然一阵彻骨的心痛! 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光芒!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逆光而站,威吓一声,大手向我抓来,便要夺去那枚石头!我吓坏了,向后一躲,只见他挥动宽大的金黄色袍袖遮头盖脸向我扑来! “啊!”我终于叫出声音——原来是阳光,已经明亮得刺眼了。 昨晚贪看月色,没有拉上窗帘,这下可好,居然被明媚的阳光给晃醒了。我暗笑一声,缩在被子里一动没动,大概是刚才在梦里跑得太辛苦,现在我还有点喘不匀气呢。 又是这样的梦,我想。有时候我已经很难区分自己到底生活在哪个世界了,也许梦里的世界是真的,现在的一切是假的?摸摸自己的脑门,还好,不热,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眼前是崇陵——光绪皇帝最后的家。 说实话,在故宫实习的那段时间,我对皇上活着时候生活的地方已经很了解了,他们死后是怎么样的,这还是第一回见到。 毕竟是皇帝啊,只有他们的坟墓才可以称作“陵”。那是可以和他们活着时候的住所相媲美的地方——金水河、玉带桥、火焰门、石五供、牌楼门、神厨库……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仍然享受着常人享受不到的待遇。来到了地宫门前,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了我。 “对不起啊,现在地宫不能开放。”他说。 “为什么?”我只有这一天时间在这里逗留,语气不禁急噪了起来。 他冲地宫门内一努嘴:“没看见里面黑着呢吗?刚刚停电了。你等会再来吧。” “等多长时间?” “那可说不准。”他看看表,“等等看吧……” 一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嘴就跟不上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郁郁地走到旁边松柏树巨大的阴影下,席地而坐。 高天流云,正发呆,那边忽然在喊我了:“喂,你可以进去了……” 我兴奋地跑过去:“来电了?这么快?” 那人古怪地一笑,摇摇头:“姑娘,你胆子大吗?” 啊?我楞了一下,忙转头去看,原来,是工作人员沿地宫墓道两边点了两排蜡烛——白色的蜡烛——一直延伸进地下深处,虽然说不上恐怖,但的确有点怪异的感觉…… 见我**,那人忙好心地说:“你的朋友已经下去了,说在下面等你呢……” “什么?我的朋友?” “我猜是你的朋友,是他让我们把蜡烛点起来的,还叫我喊你过来参观。他刚刚下去,帮我们把里面的蜡烛点上了。喂,你怎么了?你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我茫然地点头,心里只有一句话像回声一样来回来去地说——我怎么能不去呢?我怎么能不去呢?我怎么能…… 那人又摇摇头,他似乎很喜欢摇头:“真搞不懂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约会怎么会选这个地方……” 我已经没心情再听他唠叨什么了,转身就朝那地宫的大门走去。是的,约会,我的约会,在那里…… 阳光被留在了身后,蜡烛闪烁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召唤着我,进来,进来……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感觉都模糊了,我不是进入了地宫,而是进入了那个长久以来的梦里。 这里有着不同以往的一种味道,陈旧腐朽,似乎可以浸蚀人的骨髓。这里是生死界,外面是生前无上的荣耀,里面是死后莫名的无奈。石门就在我的身后,我似乎听到了门关 ??时咿呀的声音,这一刻我忽然看到了许多,许多我没办法用语言形容的情景,从前的那些梦境汹涌而来,想要在这里淹没了我……心里一阵发紧,一股冷气袭来,我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竟和梦魇一般,有透明的人影,有杂乱的脚步,昨天的梦把我冻结在那里了…… 眼前渐渐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黑沉沉的墓室中,晃住我的眼睛。他背对着我,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我想跟他说,我来了。可是没有,我知道我不用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我紧走一步,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他握住。 我靠在他的肩头,一点不惊讶他的出现。 “来,闭上眼睛。”他说,声音如同低缓遥远的晨钟,“听我讲一个故事给你。” 我依言闭上眼睛,却仿佛并没有失去视觉,依然可以看见…… 那是一个碧云天,桃花开得羞涩可人。正在皇家园子里检查石雕的他,忽然觉得头上飘过了一朵红云,抬头去望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一身素衣的人儿,从桃花丛中,袅袅走来。 宫中何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在那群金钗玉佩之中,竟还有如此清淡如云的…… 正想着,那女子也偏巧看到了他,两人一见之下,俱都楞住了。 来不及回避,只好略施一礼,暗自庆幸,是在园子里,而不是在森严的宫中。 女子被他看得心慌,忙转了目光,望天上继续寻那失了线的风筝。 他这才醒悟,一撩月白的长袍:“待我去追它回来……” 风筝是追了回来的,没承想,还追到了一颗心。虽然那颗心的主人是皇上的人,可是他还是执迷不悟地不肯回头。回头方是岸,不肯回头,不肯回头,情愿溺在那一池春水中!可是春水毕竟东流去,春光苦短,那终结的一刻总是到了。 他得到消息快马加鞭的时候,身上带着的,只是那只红风筝,心里惦记的,却是没法子带她一起走……恨啊,只要再有几日,兴许…… 待见到那黑衣的杀手,什么幻想都破灭了,他却感觉无法形容的轻松。她还在那里等他,他跑得再远也是终要回来的。他眼前是他送给她的石头,曾经是一块定情的信物,如今,却是他的魂归处。 是的,魂归处。那一阵钻心的痛楚之后,他只觉得自己飘飘荡荡,只能紧紧地握住那块石头,听凭石头带他去到她那里,啊,她一定正焦急地等着他呢…… 恍惚间,他被石头带回了那个他熟悉的宫禁。高高的红墙,夜色也掩盖不住的金瓦,那弯曲的巷道,那恢弘的宫殿,那幽暗的宫灯,那无声的寒鸦……在这里读过书,在这里练布库,在这里上过朝,也在这里,会过她…… 如今又回来了,可惜,回来的只是魂魄一缕。 只有她才能看见。看见的时候,也是她的将死之时。但是她并不怕,也不恨。不恨那个告密的宫女,不恨那个追命的血滴子,不恨眼前杀机沸腾的皇帝……她只恨,虽然与他魂归一处,却仍然没能离开这紫禁深宫! 如果有来世……他想。 如果有来世……她想。 想到一起,笑声玎玲,久久不肯散去。 我笑了。 他也笑了。 我睁开眼睛,正看见润枫坏坏地看着我笑:“怎么样,吓到没有?我这个故事在这个地方讲出来,效果如何?” “一点不害怕!”我大声说。“早猜到是你搞鬼……” “肯定是小鹿和你哥泄密了!这两个家伙,枉费我一片好心撮合他们,居然过河就拆桥!”他恨恨地说。 “才不是。他们都没有说过你会偷偷跟着人家……居然瞒着我,看我回去跟他们算帐!” “喂,丫头,不要这么大不敬啊,你会吵到光绪皇帝和他老婆的!”他小声说。 “你才是大不敬呢……”我不由得也把声音压了下去,看着眼前巨大的棺木。棺木里,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贵为天子。他与并不相爱的皇后静静的并排躺着。再也没有了梦想。 来电了,地宫里的灯亮了,阴森的陵墓被装点成了豪华的居所。 润枫的脸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我们默契地转身,迈过自来石,向着阳光走去,蓝天一点点的展露出来,温暖的感觉渐渐又回到了皮肤上,直到完全站在地面上,我恢复了所有的知觉。 “丫头,想什么呢?”润枫还是不肯松手。 “我在想,生界与死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生死之间,我们苦苦在找寻的,又是什么呢?” 他一笑:“别人我不管,我找的,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是我呢?” 他用手一指远处——红风筝! 是的,就在那蓝天下,真的飞舞着一只红风筝!火红的颜色,长长的飘带,一窜一窜努力地向着天空跳跃着舞蹈着召唤着我!那是我的红风筝! 顾不上流下的眼泪,我向着红风筝飘起的地方奔跑着,手里当然还紧紧拽着他。 风筝飞得好高啊,一根细细的线牵挂着它,此刻,线的一头缠绕在一棵粗壮而略有歪斜的大松树的枝杈上,风筝的线上,还悬挂着一块用红绳穿起的小石头,那是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小石头,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我踮起脚,轻轻把它解下,轻轻捧在手里,轻轻吻了一下,轻轻挂在颈上…… “你看,你是认识它们的,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润枫捧起我的脸,认真的说,“你知道吗,刚才给你讲的故事,其实是真的呢……” 我使劲地点头:“是真的,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想给你讲一个同样的故事呢……我答应过你的,不过现在,不用再讲了,对吗……” “在你的故事里,也有一个清雅的妃子?……” “她叫展虹……” “也有一个被聪明所误的小宫女?……” “她叫春蕊……” “也有一个手足相残的皇帝和一个多情却无能的王爷?……” “他们是……” “嘘……” 润枫用手指抵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再说下去:“前世今生的事,谁能讲的明白?生生死死,几番轮回,其实就为的是寻找,不管最后是否能够寻觅到,我们总要去找了才知道……好在,我们终于找到了!” 我抚摩着胸前那块小小的石头,它随着我的体温已经渐渐温润了起来,透出点点柔和的水红色的光晕。润枫接过我手中的红风筝的线头,忽然一松手,风筝陡然乘风而去! 我一楞,却看到了他的深深的眼睛—— 走,我们一起去把它追回来! 向着风筝飞去的方向,我们跑起来。 把山陵丢在身后,把宫殿丢在身后,把前世的梦也丢在身后。今生我们就这样一起奔跑着,一直跑到来世吧! 如果有来世…… 如果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