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春女郎》 第一章 舞会奇遇 在无花的季节,总是吹那么大的北风。当冬季钻到深处,天气透骨地寒冷,雪开始飘了。楼上寂寞的男子瞧着那白白的雪花在坠落在滑翔,仿佛是许多鲜活的生命在忙碌。他设想那是舞池里一个一个美人儿,在他眼前笑盈盈地闪动着哩。 昨天老同学馒头生拉硬扯,把他捉到一个假面舞会上。 一只滑嫩的软软的手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他停下动作,站在池中央,神情落拓地打量着那张假面。他不知道她是谁。感觉到神秘女子用手指在他掌心重重勾了一下。 席一虫溜进卫生间,打开她的纸条,原来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你谁啊?” “嘻嘻,我总算找到你了。”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我要勾引你!” “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去阿凡堤食城等我!”她话音脆脆落地,手机一挂,消失了。席一虫面部陡地发烧,僵持着打手机的姿势。直眼看着卫生间里滴漏的水笼头。 她叫梅雪妍,二十五岁,小城市民兼小城丽人。做过文员、俱乐部健身教练。她一米六三的个子,脖子细且长,长发纷纷扬扬地披下来。次日,席一虫赶到时,大惊莫名,她早坐在食城二楼的六号包房里支肘等他了哩。包房里暖气醺人,她背着包房门。推门第一眼便看到她乌溜溜的背影。她身上着一件赛鸦的香云纱透明紧身衫,粉颈扎着咖啡色丝巾。高背椅上挂着她的皮外套。暧昧地扭转脸来,盯着席一虫笑。 席一虫在这样寒风刺骨的冬季,成功地把她带回家里。她急促之间呼出的雾气,笼罩了她一把压下身下的席一虫。床头灯发出胭脂色的淡光,在醉人的朦胧里,唯有爱在激荡、升华、飞扬。她如雪似棉的身子一扑,两乳轻轻地放在他起伏冒汗的胸膛上揉搓。 过了六个月,席一虫娶她进门。 他原是个落魄青年。在一个进项微薄的过气行当钻研了多年,终耐不住寂寞,最后忍痛割爱。他北上温州,南下东莞。四处打工,钱却挣得不多。 所以,当梅雪妍拿出自己的数万元积蓄让席一虫娶她,他便再不想充什么胖子,随云变雨,满口答应。那样子活法难受,白抛年华。他又不是懒人,一味好吃懒做。别人闲话,管它哩。 虽说接下来有一年多,爹妈将她扫地出门,见到便骂。她哭过两回,但毫无怨言。席一虫爱她宠她。在家里,男的下厨。包揽全部家务,什么都不让她干。两口天天厮守。男的从不让她单独出去和人约会。若出去一回,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哩。 突然有一天,一场大病把他放倒了。欠下巨债。她要出去挣钱。形势紧急,他只得让她走,于是女的就南下广东去了。临走似有不舍,冲着他盈盈的笑。吐气如兰说:“我的虫,一切会好起来的。”猛地一掐男人肉,绽个鬼脸,从门口消失不见。 女的一去三年。三年过去,人一直没回来,杳无影踪。席一虫还在痴痴地等她哩。 没有人愿意有沙发坐不坐,只是站着。除了席一虫。 他站了好些日子。这些寒日是梅雪妍归期。等人是什么滋味,只有等过的人才会有体会。席一虫的等,就像蜜蜂等花儿开,就像旱天等雨来。就像好驴子等磨来,就像好女子等好男子来。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等。有等钱的,有的等聚。有等散的,有的等甜。有等死的,有的等活…。 席一虫等的是聚。今天他站在大路口。水泥公路上,小巴和摩托车在飞。车上载满了回家的男人女人。显见已是春节的前几夜,无花的季节,自冰天雪地里热闹上了哩。 太阳出来了,鸟儿叫起来了。雪在化。寒。现在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在路上,一种人在被窝里。在路上的是望眼欲穿。 刚才的阳光是今天第一缕阳光。从大院里走出一个老妇人。 她并不吱声,走到席一虫身旁。举起一只手拍去席一虫肩背部的碎雪。一边有一颗墨绿之柚子树。老妇人搓热他冷手,给他套上皮手套。她一句话不说,就碎步回屋。 她名唤胡胭脂。 胡胭脂也在等人。她等了四十多年。她一心等的人在哪里。在天上还是人间。近在咫尺还是天涯海角。这是个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她知道一点点。没有头绪的事,除了天知道,还有谁知道哩? 一辆闪亮摩托直奔墨绿之柚树。 下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鼻梁上架幅眼镜,着咖啡色西服。 “你说我像不像绅士。” 一双眼珠挤过眼角来,觑身后的女子,戴着头盔笑盈盈的女子抓了一抓车把。卸下头盔来,滑溜溜的乌发扬起来,又滑下去。她手一放,头盔掉在雪地里,她一脚踢去,头盔飞起来了,得意地笑。她手上套着昂贵的翻毛皮手套,皮手套已放上她的脸。她笑得无邪。她身上的皮外套双襟是开放的,露出时髦的黑毛衣,黑毛衣让她的胸部更“肿”。她笑个没完,胸**蹦乱跳了哩。 男人争奔。 “好你‘死捞妹’,你要倒大霉了。” 一直滚的是头盔。好像要永远地滚下去。这男子跨过沟壑,跳下梯田,朝下面的河床追去。 时尚靓女不笑了。她原本从都市回来过年。她双眸眼横秋水无尘,凝注着席一虫。她知道这个人为何只站在雪地里。她叫:“哥”歪起头看着他。一动不动。这个她喊大哥的男人面上胡子拉碴。大哥苍老得快。向来,大哥是衣冠考究的男子。去年,他面上一根毛都难见,蛮像都市小白脸,英俊秀美。今年,大哥眼神呆了,声音没了。 席一媚垂下头来,看着地上的雪,沉吟。 “疯子,这个疯子成天猴在这里现世宝!卖贱!” 捡头盔的男子回来,骂开了哩。席一媚扬声喊。她的喊叫有一股雪气。她的喊叫代表了一种偏离。她的喊叫迎着风刃,飘起来。 “二哥!不许你炮轰大哥。” “我炮轰又怎么地。这乡巴佬活该!” 这个男人把脖子扭向那边,扭回来。他搓了搓手,狠抓席一虫双肩。牙关紧咬,欲把席一虫拖进屋去。席一虫跌了几步,又铁定地顿住了。双手一挥,大喊, “放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席一升脖子一缩。他收手。 “犯得着你这样子,那女人是哪颗葱。” “你敢道她一个不字!你干脆不要叫我大哥了。” “全镇的人都在看你笑话,你不知道。” “不知道。” “聋子!二百五!” 席一虫转身一拳。弟弟不防,躲不及。他的嘴被打歪了。他牙龈上渗出红红的血来。捂住伤处,跳脚儿吼。 “死乡巴佬,今天我跟你一刀两断!” 席一媚眼见二兄相煎,跺足。大声喊奶奶。胡胭脂心急火燎地出来。陡见奶奶颤微微地出来了,席一升急忙把脸藏起来,身手敏捷地,弯腰拾起头盔,把脸套入头盔,拉下挡风镜。笑嘻嘻地一拍席一虫右肩。笑嘻嘻。 “嘿嘿,你好好等吧!我托你的事别忘了。” 席一虫的脸崩得够紧,做不出笑脸。他双手捧着脸咳嗽起来,皮笑肉不笑起来。 “呵呵,你好生去吧。快去快回哩。” 踩响了摩托,朝大马路飞窜而去,他恶恶地鼓了鼓眼球。 胡胭脂眯缝着眼看了,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呵呵,这位姑娘真漂亮!” 一跺足,席一媚假嗔作娇地,向胡胭脂跑去。 “奶奶,怎地不认识我了哩?” “我看着你面熟哩。” “我是一媚呀!” “一媚?天神,你变得这么标致哩?” 席一虫双眼瞪到最大,愣愣地打量着妹妹。那席一媚嘴儿嘟起老高。 “哥哥!” 席一虫面色一沉。席一媚里外皆是十分地新鲜。一身皆皮货。她脖上围的围巾上了一个大大的档次。挂在胸口的手机小巧、逞亮。足上蹬的高筒尖头皮鞋,光鲜夺目。她下巴变尖了,显是动过整容手术。她双眉是画的,唇上涂胭脂,身上还洒了香水。席一虫满肚狐疑,妹妹撑起这么大的[场面],钱从哪里来?数月前,席一虫给她寄过几次生活费,都被她退了回来。以为妹妹嫌钱少,退款搞抗议。他厚着脸皮问朋友借了一笔大的,一次性汇到广州去。妹妹故伎重演,再度退款。在电话里大讲特讲,她要独立。已经独立的是她。她不用家里寄款了。 难道她提前毕业了?难道她发财了? 他神情颓然地,坐于餐桌。每天,他都恨自己说的话,太多。一旦认定自己犯了多嘴的错,他就要动手写“检讨书”了。所以,见到一媚打开漂亮的旅行箱,掏宝一般,拿出带给家人的时鲜礼物,一边还比比划划地介绍,说笑话。席一虫只是装聋作哑,不感冒。一媚原本就生得嘴甜,这次从花花世界里“衣锦还乡”,嘴一张就更是连珠炮般了。 席一虫近来的活,郁郁寡欢,吃东西时,不知不觉变成狼吞虎咽。为情所困的人,见到什么,就想咬一口。妹妹这次的回家,令席一虫发愁,他肚里发慌。冥冥中命运交给他一个任务,他要搞清她扑朔迷离的“广州生活”.他要走一趟广州去探虚实。 饭毕,他不知不觉又站到了大路口。 天空是蔚蓝色。大地是往常一样,萧瑟。积雪已是零星地这里一块,那里一团。现出一个红袖女子,足上蹬的尖头皮鞋有节奏地发出“讯号”。 她说:“我也要等人,等我的死党山容。” 半夜里,寒。 城里街上,摩托车仔的生意跑火。急着要回家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到处都是,都扛着大包小包。小巴里挤,味道臭,行李是累赘。她们宁愿多花点钱做摩托车仔的生意。摩托车仔开口说话跟往日淡季大大不同。也不管先来后到,谁出的钱多谁先上车。 一个头戴红帽的背包女孩,扬声骂。 汽车站的出口,寒风拍打着游子。他们中有人衣锦还乡,有人搞好了对象;有人踌躇满志,有人把泪流在肚里……。现在,所有遭际都成一串省略号。喜悦溢于言表——平平安安地到家啦。 每个人都要回家的。无家可归才是世上最可悲的事。 “容姐!” 一辆摩托滑进鱼群样的人群,喊声听起来不哄亮,也不太清楚。但是一个高挑、短发的黑衣女子听到了。她兴奋地飞奔而来。一片喜笑声也飞奔而来。 “嘻嘻,这一路来把你冻坏了吧?山盼。” “只要姐姐平安到家,就什么都好哩。” 甩了甩短发,她温柔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头盔里弟弟的容颜。不时,有剌眼的车灯射到弟弟的脸上来。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弟弟瘦了。她伸手抓起弟弟套着编织手套之冷冷的手,使劲地揉搓。 “山盼,你先把英子送回家,她跟我是同一个厂的,很要好哩。” 指了指头戴红帽的背包女孩。 “你先走吧!我怎么好意思…。” “别婆婆妈妈的。” 也不多话,山盼下车搬起英子笨重的旅行箱,绑在后座上。然后上车发动。女子扶着他两肩跨上车。他背部感觉别样。 “山容,过年见哩!” 很快地,车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山容松一口气,双手抱住胸口。她垂首,愣愣地,盯着地上晃动变形的各色人影。她在想什么? 一束灯光照上她洁白无尘的脸庞。她脸上有泪水。 她回想起,弟弟因为说话破音,说不清楚。他一开口,总有不怀好意的人,笑话他,瞧不起。眼见得山盼一年比一年沉默、孤僻。她这个做姐姐的,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山盼也念到了高中毕业。他从不去交朋结友。山盼不去别人家里做客。他成天躲在家里,深居简出。他做得到一整个月不说一句话,不见一个人。好像寂寞和孤单之苦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苦,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在他的木头房里,有斧子刨子、有锯子锤子,里头满当当地,堆着树筒木料、木坯藤条等。每天,每天,他就这样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下来编藤椅、做木凳。闲时他也不看电视。他只是捧着一本小说,埋首细读。 山盼从小就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不论他走到哪里,总是一个人的。在学校里时,没有人能让他开口。老师点名要他答题,也是礼节性地站立,怎么着也不吱声。常常引得全班人哄堂大笑。他十分地顺从这种命运,听不到他抱屈,可也难得看到他喜悦之笑容。 第二章女裸·睡美人 席家女当家人自年轻时偏爱栽植,宽大的席家内外,即便在天寒地冻时节,依然浓荫如盖,春色满园。宅前宅后的毛竹皆已成材,手搭凉蓬望去,只见一株株毛竹,玉树临风,含在淡淡的乳雾里。饱饱地喂足了瑞雪之后,更有高风亮节之君子风采。 席一媚胸口的手机尖叫起来。 “真讨厌!我等你等到花儿都落了哩!” 天上白云朵朵,懒洋洋的,皆飘向天际。 倏地现出一双手! 一双粉嫩之手悄悄地蒙住席一媚的眼睛。席一媚背剪了手搂住身后的人。欢喜得大呼小叫,一双细手在那人身上又是锤又是捏。 “你会装鬼哩。” “嘻嘻,要是男人,就美女在抱了喔!” “讨厌!我们进屋去,这里冻死人哩。” 那山容好似没听见,她在看一个人。那个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男人——席一虫。他就是席一虫!许多人都在起劲地朝一个锅里,放油投盐,说席家长子是二百五,想自己的女人,都想得痴了。天天站到大路口等。山容先还不信。如今却是不能不信了。她用力地注视他,好似非要洞穿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哩。席一媚兴头头地来拖她,山容突然甩手失声,“你好烦哩。” “得罪你了?” 山容花容失色,一握嘴。 “对不起,有点不舒服。” 席一媚并非小家碧玉,肚里,天高地阔。她大咧咧地勾紧闺中密友的臂弯,相携着进屋来。一时间,香水弥漫的小闺房里,响起田震的歌声。一媚跑进跑出,忙着端瓜子、摆茶点。山容默默地坐在床头,翻开席一媚的大开本影集。见席一媚不在,她打量起房里的陈设来。这房子,收拾得十分整洁,木地板上,纤尘不染。席梦思床,显是刚刚添置的,雪白的墙壁,一看,也知是刚刚刷过。墙上,贴着数张画儿,一张是作势咆哮的美利坚健美男,一张是面部朝里的撅臀女裸,那魔鬼身材,叫人气喘。最大的一张是秋天的枫林,地上,铺满了红红的枫叶。那山容竟看得呆了。朦胧中,一个男人行色匆匆地从枫林里走出来,她自己正在林中漫步。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跟她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一抱,惊见自己扑倒在席一虫怀里。她尖叫。 “这房子是大哥动的整容手术。这墙刚刷的,床、梳妆台是刚买的。这画儿,我贴的。” “你大哥待你好哩!” “一虫哥最疼我了!可惜他太痴哩。” “不是,你嫂子太绝情。” “她要走,自有她的道理。我不恨她。” “搞错了!你到底站哪边哩?!” “你不知,我哥这人看守犯人一样看管她。若换是我,也要受不了哩。” 那席一媚说着,直起眼,盯着山容浪尖形的胸口,她靠拢手去,探入山容怀里。嘴里嘻嘻怪笑。 “你的比我的好哩。” 山容一拍她。 “放屁!我的哪有你的好?!” 山容嘻哈作娇地转手来摸席一媚,那一媚竟昂起胸部,迎上来,她长项直起,粉脸软软地朝天后仰。一边用手撩起毛衣,“让你摸哩。” 山容只觉面部阵阵发热,她心乱如麻。生命中极少哄动的柔情从心间冉冉地升起。快得叫她不知所措哩。好在席一媚下厨房给奶奶打下手去了,她太忙,没空去推敲山容的心事。山容坐在房里,直着眼**。她要做一件大事。实在是这件大事她有生以来,从未做过。因此,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若不现在赶紧做,错过了这村,后面就没店了。她找来笔,在一张卡片上,飞快地写起来。 她鹤步来到门口望风,喜见四下里无人,便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她拔腿就跑,以野兽般之速度,穿过院子。她躲藏在墙角下喘息。 她甩了甩短发,径直地向席一虫走来。 她步履从容,走来席一虫鼻子底下。她微仰脸庞,大胆地逼视席一虫哩。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味道沁人心扉。那席一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涨红了脸的女子。 “你哩…一个傻男人。” 她说的话细得只有席一虫能听得到。她捉住席一虫一只手。三下两下,褪去衣袖,席一虫并不粗壮的手肘,袒露在天寒地冻里。他的手很白。 山容冲着他白白的手肘,一口咬了下去哩! 席一虫低呼,两道血红的牙印赫然在目。那山容嘤咛一声,溜之大吉了哩! 目送着飞奔的女子,不知所以然。半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哩。他发现手心里,握着一张卡片! “山容,席一媚死党。福建石狮的打工妹。以下是我的e-mail地址。请你给我发伊妹儿。我有事要找你。不理不睬的话,明年本姑娘回来,须防本姑娘痛咬哩。冒犯失礼之处,海涵呀。嘻嘻。” 她在中山混这么多年,最记得那满大街葱郁的芒果树。芒果树一年四季不秃头,季季欺春。早年在南昌上大学时,吃过芒果,见那芒果像南瓜的颜色,小巧玲珑的,又像手榴弹;张嘴咬它,却像蛋糕一样,软绵绵的,是酸和甜交配成的味道。芒果来自南国广东,她相信自己有一天能亲眼见到芒果树。 她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小小的人事部经理。公司配给她一名助手。一天到晚,为了那几个生活必不可少的钱奔波,忙碌着。时不时还要接受资本家没头没脑的“情绪放射”。 这里的世界变化太快。她下了班继续忙,忙着在一些培训部之间穿梭,这是充电。人就如同蔬菜一样,不求上进也会过时的。年轻的女助手一口一个“兰经理”地,赶着叫,却令她有些不习惯。 春节这几天,熙熙攘攘的中山市将变成一座“空城”。打工仔和打工妹十之**回老家了。 她没有多少假期,大年三十要上班。到正月初五之间,只有短短的四天是自己的日子。正月初一,回老家的长途大巴停运。初二有车,却是初三才能到家,就是回到家里,当天下午就要启程南下的。因为从初五算起,是老板的日子,要上班。只够在家里吃顿午饭。 她有点寂寞。坐在办公室里,想起家乡一个人,一个相识多年的男人。他叫席一虫。 平时如太忙,她可以将这个名字忘掉。但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个名字又会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充满她夜间的生命。 原来这个名字是躲在黑夜里的。嘻嘻,她若是能阻止黑夜来临,多好哩! 手机又响了,谁打来的呢? 手机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令她百感交集,他是席一虫! 原来,在过去这样长的岁月里,花开花落,另一个她,还在苦苦地等待。等他的电话号码,等他的声音,他的消息,他的人。 那男人还在冲她说话呢,她突然挂断,拎起包,匆匆忙忙给老板打了一个电话。飞快地离开公司,回到出租屋里,换下职业套装。还好,朋友的小车还未启程。她就搭她的顺风车了。 她要回家!跟席一虫相会哩! 家乡正在飘雪。满山遍野的欺雪青松在重压之下,更有气魄。只是家乡太穷了。 她一头冲进家门。母亲睁大眼,惊喜地望着她,好似女儿脸上,开出牡丹花来了。她许久说不出话。 她三下五除二地洗发沐浴,梳洗打扮一番,穿上一套自己最喜欢的时鲜衣服。这套衣服花了两千多元呢!她丢下母亲,直奔席家。 见到席家窗子上,透出灯光,笑了笑。她口里吐着雾,飞身朝屋子奔去。 她突然尖叫,脚底下一滑,直直地扑到一件东西上。她本能地一抱,发现自己撞到那物上居然一点也不疼。用手去摸时,先是摸中一堆毛,然后一捏,捏中一块肉。原来,她在摸一个男人的胡子哩! “虫子!你怎么站在这里?人家都给你吓倒了哩!” 她直着眼细看面前的男人。 他就宛若一颗光秃秃的树,他快要冻僵了哩。 她知道,他等的不是她。他在等那个叫做梅雪妍的女人。她心里突然绞痛起来。 她使上吃奶的劲,把闷声不吭的席一虫弄进房里。真想一头拱到那胡子堆里咬一口。匆忙中,找到一瓶二锅头,她急将瓶口**他嘴里,任他喝。见他这样作贱自己,这女子,心都碎了。 忍不住自己也喝了一口。那雪亮的烧刀子,一入口,既炸又辣。但苦味过后,就化作一股甜甜之暖流,从上往下,于全身周游了哩。好爽哦! 她全身发热,好似在秋千架上荡漾,有点飘哩。她就想什么也不顾,飘一飘!酒意直冲脑门,她的脸开始发烧了。直奔卫生间,撅臀撒尿。出来看见灯下的席一虫元气已恢复大半。她赶着拿来热水和毛巾,帮他暖脚。 “呵呵,雪妍!你回来了哩!” 突见那个鬼,一骨碌坐起来,死死地抓住她大叫,半个魂都吓走了哩。 他醉了。他喊起来:“我的雪妍哩!你死哪去了!” 我不是雪妍,我是兰兰儿哩!她心里一个声音在响。可是他死死地抱住她,哭起来了!他一哭,她就什么都忘了。迎了上去,他们在宽大的床上,缠作一团…。 寒雨潇潇,兰母第三次敲响爱女的房门。已是上午十一点,女儿还睡在床上不起来。女儿最近几天,超级睡,十足贪床哩。也不起来梳妆,蓬头乱发。饭也吃不下,有时,看到女儿的眼睛核桃样肿。她睡觉不分昼夜,把被子盖着头,直睡得天昏地暗。看她气色,又不象有病的样子。问她,也只有一句话,“我要睡觉。我好累好累。我要休息哩。” 兰母没法,只得洗好一篮子大个的苹果,还去买来牛奶、甜食等,一大堆放到女儿床头。女儿果然没病,她饿了一伸手,抓到什么就吃。吃够了,复又昏昏睡去。房里,电话机的电话线她也拔了,手机也关了。兰兰儿自那一夜和席一虫发生“非常事件”,当晚回来,就开始做睡美人哩。半夜里,她的房间会在夜雨声中,突然大亮,她从被窝里跳下床,找到钥匙,打开锁着她半生秘密的抽屉,拿出一摞旧信,认认真真地看。看够了,就坐着发呆。呆腻了,她就戴上耳机,听韩虹的一首歌《那个冬季》,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她独自啜泣——来自灵魂深处的眼泪,好似闷闷地,等待了一个世纪。纸篓里的面巾纸越垒越高了。白天,来了朋友,她授意母亲出面佯称她本人不在家,避不见人。有天夜晚,房里发出一股焦味来,兰兰儿在烧信件,还有席一虫不多的几张相片,她一并投入火中,席一虫留在她世界里的实物真迹,一霎时灰飞烟灭哩。 兰兰儿这个春节就在呼呼大睡中度过了哩。 大年初一,一大早,绵绵细雨下起来。这样的冷天,无端地令人伤感,叫人发愁。 有一扇门终于开了,有一个人终于出来了哩。 一大早,起来做饭的兰母错愕地盯着响动的房门,盯着从里头出来的人。足足有一分钟,她呆在当地,她手里端着一瓢水。兰兰儿梳洗毕,就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今天,她着一袭亮丽衣服,唇上涂胭脂,身上喷香水,粉嫩的脖子扎上了丝巾。 她第二次出来的时候,真是出水芙蓉样,美不胜收哩。 院子里,现出一辆摩托,下来一个大面庞的帅哥。这是追了兰兰儿五年之久的a。 半个小时后,院子里又现出一摩托,下来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学教师。这是追了兰兰儿四年半多一点的s。二十分钟过后,院子里又添一辆摩托,这一辆,是众摩托中最贵、最豪华的。下来一个英俊的瘦高个,他是跟兰兰儿同在中山上班的q。他居然不着雨衣,淋雨而来。兰兰儿感动地暗中奖给他一个秋波。q是一位有心计、懂得花心思的男青年。他在即将抵达兰兰儿家前,把车停下,脱掉雨衣,折起放入后座“百宝箱”里。他溜到山谷中,找到一泓清水,捧起水,将头发搞湿。这水,那样地冻人,他也顾不得了。 第三章 酸女 大年初二,满天阴霾。宜祭祀祈福,求嗣纳财,忌出行。 春节一过,梅雪妍的归期过了期。席一虫完成了这次的诺言,不用等人了哩。只是等了这么久,到头来没有一个结果,真得很折磨人啊。席一虫都快愁死了哩。 山容打电话来,说,有个喜欢他小说读者,是女的。极想会会他,问他有兴趣否?席一虫是无极农场小小的农场主。山林里的生活很艰苦、也很寂寞。他就添了一台二手电脑,闲时上上网,把自己写的小说贴到网上去。现在,知道有人喜欢看,不管怎么讲,都是令人兴奋,是大好消息哩。 他绝早起来梳洗,摆弄剃须刀刮胡子。已经许久没刮毛了,这面上的毛,跟草一样,长得到处都是哩。今天他特意打了一款花领带,头发喷嗜喱水,梳得滑溜、整齐。兰兰儿打电话来。席一虫问她有什么事,她闷闷地不说话。就告诉兰兰儿,今天他要进城去见一个人。兰兰儿挖苦他说:“你要见的是女人吧?” 席一虫傻傻地反问:“怪了,你怎么知道哩?”兰儿一听,生气了,“啪”地挂了电话。席一虫知道她就是这性子,也没放在心上。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去杨树下等山容。 粗大的杨树下,停着一辆女式摩托,席一虫正得意自己先到哩,不想倏地从杨树背后蹦出一个人来。正是山容,她满面都是笑。她笑着说:“席一虫!你迟到八分钟。该不该打哩?” 这女孩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拉开架势,手落下时,却轻轻地放来。听见山容说:“算了,打坏了没人心疼你,不划算哩!” 一不小心,两只手就碰到一起,席一虫心里一动,意识到什么哩。他把手收回来。男女间的事,往往一不小心就发生了的。 不由地微微一哂,他很多个日子,想笑笑不起来哩。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真逗人。细看之下,他又觉得,山容跟梅雪妍长得极其酷似。特别是她的声音,跟梅雪妍一样。甜甜的,如同出谷黄莺。他看山容的眼神,竟有些异样了哩。 “再看,就计时收费了。” 席一虫哈哈一乐。再看山容,那低首红脸的儿女模样,煞是可人。他拦下一辆挤满了客的小巴,冲山容说:“我不善摩托,不好意思坐你的,你自己骑来吧!汽车站见哩!”说罢上车,山容明白了怎么回事时,席一虫已不见影。小巴绝尘而去。她气得拿脚去踢树哩。 山容最先到汽车站。她心里不平衡,她把车子停到车站斜对面的银行门前,自己躲进银行里去,透过玻璃墙,朝汽车站口张望哩。 不一会儿,那只鬼出来了。他站到车站口,眺望着来路等她哩。见到期待中的男人在等自己,那山容岂能不虚荣心大大地充满哩?她心里兴头地喊:“就要你等哩!好好等吧!等死你!”约摸有半个钟头挨过,山容方偷偷笑着,骑车趋到席一虫背后,下车猛地一拍他肩膀。那蹲在地上沉默的席一虫倏地跳起。因腿部血路不畅,发麻发僵,一时站立不住,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引得路人目光齐聚,那山容赶紧敛容,扶他,甚是亲密状。山容软施硬磨,可席一虫就是不肯坐她的车,他要压马路步行。山容竟不生气,她欣赏他说一不二的个性。她先到市政广场等他,然后二人一齐登上快活王子食城的二楼。 山容要了一个包间。席一虫问她:“她什么时候到?要不要打她手机。” 山容不答,静静地,看服务员倒茶,端上瓜子。直到服务员带上门,出去了,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她早就到了哩。” “在哪里?” “就坐在你面前,跟你说话的这个人。” 席一虫惊讶地瞪着她。样子像是她姣好的脸上,开出一朵花来了哩。山容一笑,一抿嘴,兰花指一扬,悠悠地道:“上当了?可我并没骗你哩。” “你没骗我。是我没想到哩。” “今天请你来,我有两个目的。一来,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小说;二来,我要你一个人为我饯行哩。” 席一虫的眼睛瞪得很大。表面上,他不动声色,他面容严肃、正经。十足地像柳下惠的后代。只有天知道,他肚里,早已喜得开花哩,哈哈。山容一番话完,右手支颐,双眸黑如点漆,竟毫不忌惮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初五,她要回公司去上班,她要将这个男人的英容笑貌刻到心里。服务员拿着菜谱进来,山容一气点了六个菜,还要了一瓶精装白酒。席一虫愣愣地注视着她,她一副柔弱可抱的样子。他极想拥前去,亲近她,给她一个宽厚之肩膀依靠。席一虫并不善饮,可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越不能喝,他越要喝哩。他装出此中行家的样儿,打开章贡王,先给自己倒满三杯。 “第一杯,祝贺我认识了你,你认识了我。我是个没脸的人。多谢赏脸哩!” “第二杯,多谢你喜欢鄙人涂鸦的小说。” “第三杯,祝你一路顺风,爱情事业双赢。” 三杯酒下肚,席一虫之面部,已是如同春日曝晒下婴儿之脸蛋样,红朴朴哩。他眼眶里,漾着亮亮的水。山容识趣,她不是那种不惜抓住一切机会奚落人、要男人下不来台的无聊女子。她紧抿着小嘴儿,呼来服务员,要服务员打开热空调。她脱下时鲜外套,露出一层乌溜溜的半透明长袖纱衫来。顿时,她粉颈长项、胸部之肿起频频发出无言的讯号。山容二话皆无,也给自己倒满三杯。她酒到杯干,表现煞是爽快。席一虫的眼球,已是瞪到最大。 零号包房里,一男一女并不啰嗦、多话,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大喝大饮。席一虫明是硬撑,细瞧,便知他已有些坐不稳了。他极想找个地方,躺下来。 他没有躺下来,他哭了起来! 山容呆呆地,看着沉声哭泣之席一虫。眸子,也满是动容的泪花。她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哭泣。男人有心事不好跟人讲,只是闷到心里。包房里的气氛,顿然冷寂。二人默坐良久。席一虫擦了一把面部,突然,从座上跃起,大步流星地急步出包房。山容以为,他要去洗手间,便默然地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往唇上抹了抹口红,穿上外套,去收银台结帐。待她几步走出包间,惊见,那席一虫正站在收银台前接过收银员递来之找零。 “虫儿,怎么能让你…?” 下面的字,她没有喊出口。大厅里,食客太多,人多耳杂。此时大厅角的一张条形桌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是兰兰儿哩!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陪她一起吃饭。他便是故意把头发弄湿的q。兰儿神情落拓,眼睁睁,看着席一虫掏钱结帐之后,步履不稳地,独自下楼,扬长而去。一个年青高挑的靓妹子一跌声追出来。兰兰儿面上陡然失色,她咬牙暗道:“好!好!原来也是个花花肠子哩!” 路上,一个乌发飞扬的女子骑着快车在追一个人!她口里焦急地喊,“虫子!虫子!”可是,那虫子搭坐的摩托更快、更极速哩。 第四章春衫薄 无极农场座落在一片山林里,从水泥路边拐出,走上十几米就到。但见,一大片墨绿之柚子树,在饱饮了一顿瑞雪后,长势好似更雄哩。半山坳里,现出一排红砖房子,房子对面,是一排长长的猪舍。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妇人,正从猪舍里,忙进忙出。那是席一虫的母亲了。山容减速,缓缓地驶入无极农场。一头硕大的狼犬发出慑人的吠声,正想伸爪,扑上,那中年妇人忙忙地一声断喝,狼犬遂摇头摆尾进屋去了。 “伯母,一虫在家吗?” “一虫哎!来客了哩。” 显见猪舍里,众猪皆已饿,众猪嘶哑的嗥叫声和脆响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山容且不紧着寻席一虫。她走到一间猪舍,笑盈盈地朝里张望,一群小猪你推我搡,挤在食槽前大嚼。挤不进来的,竟顽皮地人立而起,一个猛子,将身躯架到猪兄妹身上,哼哼连声地埋怨。 “嘻嘻,伯母,你养的猪好肥哦!” “姑娘笑话哩,平时都是虫子照看。家中有老人,我脱不开身。得闲时我才能过来帮个手。” “我叫山容,您就叫我容儿吧。我是一虫高中时十分要好的同学!” 山容说着,脸上不由一热。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也学会撒谎了。她跟他才认识几天呀。 “虫子这些年不走运。一天说的话,数得出来。他心里的事,也不跟我们说。我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哩。” “他这么有出息!把这里搞得红红火火!您还担心什么呀!” “就你嘴甜。容儿你进屋去坐,这里脏哩!” “伯母,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这里一点不脏呀!” 山容一席甜话,让席母好生受用,这女孩子冰雪聪明,又会笑。席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她眼里都是笑哩。山容进到席一虫的卧房里,见他倒床睡了。便拉过一张藤椅,坐到床前看席一虫睡相。竟发现他直冒冷汗,正疑虑间,席一虫突然跳起,赤足朝屋外急奔。山容追出来时,那席一虫正嗥叫着吐秽物。她居然不闪躲,弯下身子,轻抚他背部。她知道人生世上,呕吐是最苦之事。席一虫示意她走远点,她直摇头,反而挨他更近哩。她身上的香水味幽幽地飘出来。她双手轻抚着他的背部,见吐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进屋,一言不发地端来一杯温水,给他漱口。又打来热水,用毛巾帮他擦脸。然后搀扶席一虫进屋躺下。倏见她姿影从门口一闪,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包白糖。她是从厨房里找到的。席一虫几杯糖水下肚,气色有似好了些。这次,他是真得昏昏沉沉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骤起。席一虫睁开眼来。他只觉身上有气无力,嘴里,跟咬着了黄莲一样。他肚子里,咕咕叫,他好饿。他拿起听筒,问是谁,对方不说话。他耐着性子,再问,对方只不出声。仔细地听,听筒里竟传来啜泣的喘声,席一虫心底一沉。 “兰儿,哭什么哩。” 他话还没有完,兰兰儿便挂断手机。席一虫大觉蹊跷,最近,兰兰儿情绪反复无常,跟现在的天气一样。她变得好快。她出了什么事呢?女人的心思,真难懂哩。他一时间太饿,也无暇细想。看天色,已近黄昏,气温急剧下降,冷气逼人。他拉亮灯,房门,吱呀开了,进来一个手提纸袋的人,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先一步飘入。是山容。她刚刚去超市买了许多牛奶、饼干和水果回来。山容冲着他笑。席一虫都看呆了。他茫然地鼓着眼。被他盯着看的女子问:“你好些了么?” 席一虫点点头。他眼神暗淡。看上去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山容轻轻地,叫他:“吃吧,你现在只能吃甜的。” 席一虫是太饿了。人人都怕饿。饿着了,就不象人样了。所以人人都要拼命去挣钱,拼命地工作。否则,就要挨饿了。他大喝大嚼!山容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吃东西。忍不住喉咙里吞起口水来哩。她站起来,自然地走到镜前,照了一下,又自然地坐下来。 “一虫哥,我该回去了哩。” 她嘴里说着软绵绵的话,身子却一动不动。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像蜂儿在等花儿开。那席一虫停下嘴,愣了愣。他只说了四个字:“谢谢你哩。” 然后,他很难看地笑了一个。山容听了,肚里真是气哩!她差点呲牙大吼:“死鬼。猪。”但她不是性情冲动的女孩子。她有分寸。她的分寸,从大公司的办公室里锻炼出来。她面上挂着微笑。笑笑地说:“我真的该回去了哩。” 她站起身来,她动作很慢。心里酸酸的。分明是指望席一虫说几句有盐的话儿给她听。结果,阿弥陀佛,对不起,席一虫一惯的作风——舌头打结,无可救药。她扭着屁股,急步从房里掠出。席一虫跟了出来,面上也不知是悲是喜哩。 山容的摩托嗡嗡响地,消失在果林那边。 过了好几天,他才发现卧房的抽屉里,躺着数百元钱,里头夹着张纸条。 “你真傻!怎能要你坏钱哩。” 已是水流花放的春之三月。人身上厚厚的冬装脱了。男人还原到男人的样子,女人更是回到女人的样子,她们有了线条,有了面部之红润,有了美滋滋的胸部之“肿”哩。 地上,桃花乱落。 市郊,外观气派的新汽车站,被清晨浓浓的大雾迷住。国道上,大大小小的车辆车灯大开,行驶极缓。车站的小乐旅行社,三楼的阳台上,立着一个支肘赏雾的长项少妇,波浪型的长发,纷披于胸前。旁的一间单人房门轻开,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年纪的宽肩男子。他身板跟竹子样直,行步极有节奏,有似出身行伍。他洁白的棉质汗衫外,套件闪光的春式外套。他眼眶微陷,面容憔悴。显见昨晚少睡。他俩凌晨下的车。他老老地伸了个懒腰。 “好雪妍哩,你穿这么少,别站到风口里。” 梅雪妍扭头,微一莞尔,却不吱声。她显是心事重重。她的疲惫并非来源于肉体。她的疲惫发自灵魂深处。在广东这些多如树叶儿的打工日子里,她不只一次地想过,一个女人到底可不可以回头。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鲜活的未来。她除了无言忍容,是否就像一只逃命的长颈鹿,别无它途了?这一切,可不可以重来一次,给她另一种她想要的命运? “雪妍,这事不急,雾这么浓。等雾散后再走。” 梅雪妍颔首。她转回自己的房间,重入被窝,她纤长的手随意地搭在被上。那被上,绣着成双成对的鸳鸯鸟与富贵牡丹同栖的华丽图案。她瓷着双眸,愣愣地盯着这大块的图案出神。 男子进来,他手上,拿着牛奶油条还有肉包。他把食物递给她。梅雪妍看也不看,兰花指无力地一扬,道:“我不想吃。” “这几天你整个人瘦了大大地一圈哩。你吃的太少。雪妍,你要是不想离开他,那就回到他身边去吧!我只要你开心…。” “你混蛋!” 梅雪妍突然大叫。她气起来,床上棉被已获得生命般,凌空飞起,整个儿把那连风遮住!她怎么了?离家越近,女人的脾气便越坏。是不是他道着了她心里苦苦想着的?有时候,一个女人并不希望有人猜中她的心思。男人就是“中奖”了,聪明识趣的话,最好别要卖弄出来。连风却直言直性地问道:“我哪点错了哩?!” 不容床上的女人答话,他又将被子复原到她身上。他抽了一支烟,想了很久,才回头说:“一,我尊重席一虫的人格,所以,我就此止步,呆在旅社等你。二,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决定。我尊重你作的任何抉择。雪妍,遇事冷静点,好吗?我好担心你哩。” 连风说罢,用力地看了她几眼。然后,他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他突然绝望起来。绝望时,总想毁了自己。面对这样的遥遥无期,他还要等下去。 梅雪妍不忍让他虚掷年华。是连风自己缠着要等她的。 她是他今生,这世界上最懂他的女人哩。 可连风自己也承认,他对她的信心指数下降了。他想,她会放弃他,将之凉在一边。一旦被这种念头占据了脑海,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当他懒懒地睁开双眼,发现时候不早了,今晨来的大雾,早已作鸟兽散。他急步趋出,只见梅雪妍的房门,紧锁哩,她人已不在。到楼下一问,这间房已退。 梅雪妍竟不辞而别哩! 是夜,连风大醉归房。 第五章 台湾男人 他是个生来就没有爷爷的人。记事时起,从奶奶嘴里知道,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可能活得很好哩。但他却从未见过他。所有熟知内情的人都说:“虫子,你爷爷了不得哩,他在台湾呢。”瞧他们艳羡的眼神。其实,一虫半点也不觉得。相反,他骨子里还有一片隐隐的恨。他恨那个人。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他三不知溜哪去了哩。他们几兄妹还都是小不点的孩子,这个家就由两个蒲柳弱质的单身妇女支撑着哩。 一虫猜,他很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很可能死于四十年前的战乱。要么就在台湾海峡遭遇到可怕的沉船。奶奶却还在等待,等一个谁也不知下落的人。如今的奶奶真的老了哩,她的等也就是不等。一虫看到,她脸上跟城市地图一样密的皱纹。因为这种骨肉分离,印象中,奶奶从来不笑。她度过了四十年不笑的漫长岁月。加上一虫九岁那年,父亲的病逝。给了奶奶致命一击。她一生最挚爱的两个人,全都离她而去哩。奶奶受不了了,直到现在,她还在吃药哩。 他记得父亲是从几米高的小阁楼里摔下来的,当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特别是肝部,受伤最重。他开始缠绵于病榻。从那以后,家里就像浓浓的大雾一样,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伤。 一虫上学回家,家里十分地冷清,常常见不到母亲的身影。她日夜地在医院里照顾他哩。 父亲的病时好时坏,见家中变得负债累累,他就回家静养。那时,他已能自如地活动。一虫常常见他出去“散步”,脸上挂着笑容。 一个姓刘的江湖郎中经人介绍,给父亲弄来几副“打药”。不料,父亲吃了他的药,病情急剧恶化。从此,就躺倒床头,再也起不来了哩。 父亲弥留前的几天几夜,痛楚难忍,大声地哀号。他看见,父亲挺着大肚皮,他嘶哑的哀号,就像八月桂花的香味那样,飘得很远。无法可施的母亲无力地,倒在一旁哭哩。 一天下午,父亲的哀号像雨一样,停了下来。偌大的宅子里,突如其来的寂静比较地慑人。他听见父亲房里,像接力棒一样,传来另外一种哭声哩。那是奶奶、母亲和姐姐三个女人的“大合唱”。他和弟弟跑前去。 他看见了父亲留在人世最后的一张笑脸。他死前,面部突地绽了一个笑,两眼无光地,看天花板哩。 从城里来了一辆运尸车。几个人从车上搬出一副有轮子的不锈钢担架。他们把父亲搬到担架上。父亲颠簸在路上,他一只手垂下来,晃荡着。直至消失在面包车的车厢后面。 父亲那三十六岁的年青面影,亲切地定格在他梦里。 从此后,年幼的他在外面,总是“一败涂地”地回家,自己疗伤。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不会有优雅的蝴蝶来奉献吉祥。 他的蝴蝶是忧伤的蝴蝶。就比如一虫。 漂泊在外时,总会想起父亲。当他独自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当他在竞争激烈的工厂里、流水线上,无端地受人排挤时;当他拖着旅行箱,搭上一列火车,一个人出发时,父亲亲切的面影就会忽闪而过哩。 父亲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一虫比他幸运。他还在娘肚里时,他的父亲就远涉重洋地去了台湾。他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他从没有享受过,父亲给予的爱。因此说,一虫比他更有理由去笑对人生的。 那个名叫席喜雨的台湾男人,即他父亲的父亲,他有多少希望,能见到他呢?有朝一日,一虫一定要让他知道,在大陆还有一个他的女人哩。 梨花纷纷地落,胡胭脂走到太阳底下,一丝不苟地扫院子。她把落花扫成一堆。她扫完了大院,遂折到院角摆花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门。她开了锁,摁亮了安装在室内的两管荧光灯。顿时间,室内亮如白昼哩。 室内,陈设却好似一个卧房,只是家具以古旧为多。一角安放的红木古床雕花镂凤,十分地精致。床上,挂有红缦,叠着被褥。梳妆台上,放着半个世纪以前出产的烟斗,镜子,砚台,仕女图案的瓷质笔筒等。最惹人注目的,是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一大摞线装书,书的面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一旁,还立着只锈迹斑斑的蘑菇形台灯。灯下,一本线装书打了开来。一边有茶盅,茶盅显眼地印有繁体的结婚纪念字样。另有一部砖头厚的医书,独立地放在一边,显是这里的主人是学医的。桌前,摆放着一张雕花的红木扶手椅。活像是灯下伏案的人刚刚离去,等会必定会回来。这个人就是梳妆台的中央尺把高之镜框里的男子。这男子西装革履,面部白晰,硕头宽额。他戴幅近视眼镜,目光敏锐。年纪约摸在二十五六上下。紧靠着他的,是个笑盈盈之华服女子。盛年时代的胡胭脂,原来也是个美人胚子哩。 胡胭脂找出一块干净的抹布,抹桌子、擦凳子,动作分外地小心。尽管这里的桌子、凳子本就是一尘不染。但是这个老女人不管,她一丝不苟地,擦,不肯漏掉一块哪怕是极隐蔽之处。室内地面是木板地面,显是最近的几年里镶上去的。墙壁也甚是洁白,看来老太婆会定期地请人来粉刷。 时常被请来完成此项任务的,不是别人,是胡胭脂最疼爱的长孙席一虫。这间房子的入门钥匙,除胡胭脂随身的一把,另外一把就在席一虫手里。有时候,胡胭脂心血来潮,她会去那儿过夜,或者午睡。这时候,也就只有席一虫,找得到她人了。 第六章 春光 小巴里,下来一个时髦女人。她着一件乌黑的遮臀之闪光风衣,下身是一条银色光点夹黑线纹的机织紧身裤,足下蹬着逞亮的真皮高跟娃娃鞋。那一袭风衣在暖风里,煞是轻盈飘逸哩。她左右手满提着盛装的大小纸袋。她在路边站了一忽,径往无极农场走来。暖风荡起她乌溜溜的黑发哩。 无极农场春光乍泄。 展眼望去,低洼的山坳里,是大片大片养眼的墨绿,那都是长大了的柚子树。柚树下,一个汗湿了的赤膊男子,正在挥锄头哩。他足上、手背上,沾满了红泥。他满面通红,眼眶里也显见十分地潮湿。却不是太阳晒的,瞧仔细点,在他身后丈把远处,有一箱啤酒正等着他去喝哩。 “好一虫哩。” 脚下,是一块难啃的硬土,须使足十分地力。那席一虫正巧高高地,举起锄,忽两耳听见,一个既熟又生之美妙声音。那是他夜里时常梦见的声音,他摔了摔头,顿见,汗粒如数滴雨入土,他把眼一睁,一霎时,头脑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样,嗡嗡作响响。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赫然地站到了自己面前哩! 那席一虫只觉全身一紧,便像个僵直的玩偶样,再也动弹不了。他高高地举着把锄头,双眼圆睁,用力地盯着这个好似蜕了一层皮变成精的绝色女人。他一动未动。树上几只灰喜鹊屏声敛气,用一只眼看着那发傻的男女哩。 突听一声闷响,锄头已从半空跌落哩!席一虫慌慌地后退几步,倏地掉头,开始是急急地碎步小跑,然后是大跑。半路上,他重重地摔了一个蛤蟆趴,他也顾不得喊痛。他狂奔!他奔回卧房,把门一关,木立在当地,冷寂的房里,传来阵阵的牛喘声。 席一虫抱头痛哭起来哩! 席一虫痛哭着,打开大衣橱。他从里面拿出一套新斩斩的咖啡色西服,拿出白衬衫、领带,拿出一双逞亮的尖头皮鞋。他匆忙地洗掉身上的泥,擦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朝头上,喷了许多嗜喱水,梳得头发滑溜闪亮。 席一虫盛装走出门来。他面上笑盈盈哩。 他笑盈盈地嚷起来:“呵呵,雪妍,都到家门口了,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哩?” 席一虫哈着腰,接过梅雪妍手提之物,又哈着腰,把她迎进室内。那梅雪妍面无表情,嘴上也默然无语,见席一虫的目光火辣辣地放来,她立忙垂首。家中狼犬正要张嘴吠出头一声,早被席一虫赶得不知去向哩。 他笑盈盈地招呼着回家的女人:“你坐你坐!呵呵,你回来了,瞧我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哩。” “有那么好笑么?!你知不知道你的笑比哭还难听哩?!” 室内的红木沙发原本纤尘不染,梅雪妍却见他忙不迭地拿手去擦,撮起嘴去吹。不知怎的,无名火就来了。她一屁股坐到他吹过的地方,从单肩包里,掏出香烟,席一虫正端出几盘时鲜瓜果小吃,见她抽烟,忙忙地趋前去给她点火哩。 “你不喜欢听我笑,我就不笑了。” “这么多年了,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哼!” “是吗?你看起来越来越漂亮了哩。” “我不要听这个!” 那梅雪妍大叫起来。原本她在归途中,从头到尾,彩排了一套漂亮话备用,她要从头到尾,面带甜美的笑。待他要温柔一些……。谁知,她一回到农场来,见到席一虫,所有的设想立时就变成泡影,她也就“原形毕露”了。这到底是谁的错哩? 那席一虫好似有“特异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吸收并消化她的“情绪放射”!他殷勤地倒来洗脸热水,放到脸盆架上。他轻声地,劝道:“你别生气哩,你先洗个手。” 那梅雪妍摁灭烟头,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有一刹那,她心里觉得很温暖。她的确要洗手。席一虫从客厅里,推出自行车,兴头头地偏腿一跨。扭过脸来,深情地一望妻子的背影。他兴头地冲她说道:“雪妍,你洗好了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他急急地到镇上,买了一大堆菜蔬和肉,回来围上围巾,下厨开始忙乎。一边煤炉里,烧好热水,冲匀了,服侍妻子洗澡。他还杀了一只鸡。都是梅雪妍从前爱吃的。 房子里手机响起。席一虫进房,拿起妻子的手机。他只说了一个字,对方就把手机挂断。陡眼见梅雪妍急急地冲进屋。她身上穿着件睡袍,女人肉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席一虫忍不住抱住她,还未吻着她的嘴,头上就挨了一击。梅雪妍大叫着猛一推,他就跌坐到地上了。她情急,居然用脸盆作武器。 “不许你碰我,不许你接我的电话!” 夜晚,春天的夜晚暖人心窝。 天上,有月。棉花般的白云在夜空穿行。 地上,有朗朗的月光,阵阵热气裹着花香,直扑人面。月光下站着一个伤感的人。 一个女人从室内步出,走到那人身旁。 “雪妍,小心别着凉,你进房去睡吧。” 席一虫连忙脱下外套,披在梅雪妍身上。 “一虫,我待你不好,你怎么不恨我哩?” 席一虫好似未到料到女人会说出热心肠的话来。他微一错愕,他心里很酸:“我什么时候恨过你哩?我只怪自己无能,无能让你过好日子。” 他的嘴,已被另一张肉肉的嘴封住。女人软绵绵地扑到他怀里,吻他。她掉下的眼泪流到席一虫嘴里,他尝到咸味,他知道,女人在哭哩。 “一虫,这是我挣的钱,你你拿去还了那八千元债吧?” “不用了,那笔债我早已还清了哩。” “还清了你也拿去,就算是我为这个家做点贡献。” 她把手里一捆钱,塞到席一虫裤袋里。 “一虫,今晚我还是你的。你要我怎样就怎样。明天我们分手,好吗?” 他推开她。一个人进屋,他进到另一间屋子里。他脚步踉跄。 女人在外敲门,“一虫,我受不了你,你放了我好不好?” 门,突然打开一条缝,飞出一捆钱来。女人急急地抓起钱,又来敲门。席一虫已僵直地倒在床头,再不动弹了。 女人伏倒门上,伤心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第七章 蛇腰 天色破晓了。窗外,春之晨湿湿地浸在乳雾里。花香飘飘地来。 席一虫十分缓慢地现出。他直愣着眼,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哩。 镜子里的席一虫绝非愁眉苦脸。他在笑哩! 他笑呵呵的,好似眼前似花非花、是伊不似她的一切真的很好笑,想不笑都不行了哩。 他笑嘻嘻地用肘轻推梅雪妍之房门。吱呀一声,门居然洞开来。 他脚步踉跄,笑笑地走到梅雪妍床前,拉张椅子坐下来。 他的笑陡地自脸上散落! 但看那女人,好一顿睡。她睡着在软软之香甜里,红尘浊世,所有的爱和恨,好似全都识趣地恭立一旁,不复来找她。实在是她累得够呛,能长梦不醒最好。她面上,犹似遗有泪痕。乌发将她半边脸收藏了起来。 床上,花被褥半掩,自她胸口高海拔地带软软地下滑。 女人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扑鼻而来。 席一虫突打了个寒颤,他感应到女人身上微微的寒意。遂长身立起,欲替女人盖上下滑之被褥。他刚要动手。 梅雪妍突然睁眼,尖声大叫。她的尖叫,将好个春晨震碎了哩。 “你要干什么?!你可不能乱来啊?!” “我没要乱来哩,我只是替你盖被子。你很冷,呵呵。” 席一虫脸上复又走出笑容。他吐字十分地缓慢。好似每个字都要特地嚼两下子,然后才吐出来。 “你放屁!我都快热死了,我快闷死了!” “呵呵,是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好让你凉下来。我,同意跟你离。” 自从世上诞生了这句话,老半天,梅雪妍不眨眼地,瞪着这个笑起来比哭还难听的人。她晶亮的眼光里,输送出问号来哩。 “呵呵,你现在是不是凉快了点?” 梅雪妍也无暇去推敲他这话里有话,她扬眉吐气地换出另外一张脸来。这张脸红润如桃花上颊。这张脸,活色生香。眼角、嘴边、酒窝里,甚至眉黛之上,都有劲装之笑在游动哩。跟刚才那张睡觉的枯萎之脸,却有云泥之别。梅雪妍大大松了一口气。 “够凉快了!够爽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爽过哩。” 这句话,只她一个人听到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心情之复杂。那种既快活又失望,既痛苦又解脱的心情。实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席一虫已不在房里。 无极农场,有一个华服女人碎步匆匆地走出。 她拦下一辆摩托,转瞬消失在通往市区的水泥公路上。 她一走,无极农场又像往常一样灰暗不少。就像天空失去了太阳,就像黑夜失去了所有的星星。 半个小时后,梅雪妍从公交车上下来了。她在长途汽车站的广场上飞奔起来。 推开连风的房门,梅雪妍花容失色。连风的房间里,酒气醺人,一股难闻之异味甚是晕人。 那连风竟失相地躺倒在地板上。乍看,还以为他没命了呢。 梅雪妍惶急地扑上,“风!” 她刚刚够手向他靠近,那连风,突然一跃而起。只是他站不稳,复又一屁股跌倒地上了。他面色铁青,显是醉酒太甚。 “雪妍!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同意了!我就快自由了!风,以后再不许你遭蹋自己!” 那梅雪妍涨红了脸,将单肩包一扔,三不知骑到连风身上。她俯身下去,一双会说话的剪水秋瞳似有千言万语。她的长发软垂,堆在男人的脸上。人生真是不易啊。有这么多想做的事却不能痛痛快快去做。 她突地贴上去。 “好雪妍,我先去刷个牙。” “我现在就要你哩。” 二人死死地盘在一块。一腔热血之女人已胆大心细地脱掉风衣,其美丽蛇腰顿现。 说时迟,那时快,仰八叉躺在下面之连风立起,双臂迅捷地抱起女人,放上床。拉上被褥,将她身子密实地一盖。然后转身。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笑嘻嘻的人! 连风瞪着门口不速之客。时光,在这里停留。 门口之不速客已将笑嘻嘻自脸上摔落,面色铁青地睥睨连风。连风沉不住气了。他受不了这种时光之停留。他觉得一阵窒息。 “你是谁哩?” “你是谁哩?” 两人开始逼视。床上的梅雪妍宛然受惊之鸟儿,面上红扑扑,直红到耳朵根。她恨不得化做一股烟,让风吹走。她想喊,喊出自己想要的命运。她要忘掉所有的哀愁,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生活。她在想,在这世上,也许谁都不属于谁。我们到底在争什么。今天不知明朝事,人生终归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我是连风。幸会!” “很高兴见到你。” “你是席一虫?!” 两个男人,对视良久。那梅雪妍坐起床上,呆鹅一般,衣服也忘了穿起。一件桃红之撩人胸衣,裹着她肿处,一起一伏哩。 “如果你跟她只是闹着玩,你让她倒大霉。我会跟你拼命哩!” “还用你说。” “我希望她过得好。我和她还有些手续要办。你让她来。” 席一虫大步走出。 他的话久久在包房四周回荡。 连风鼓着眼,傻在那里。骨立而起的拳头,还在他手上。他原以为两人至少会你死我活地干一架,然后躺几天哩。 第八章 饿鬼·情书 有雨。自从天空娶了大地做老婆,春天向来就不缺云雨。所以碧绿的草们树们,看起来很感谢春天哩。 一辆摩托风一样驶入无极农场。下来一个宽头硕额的小伙。奇怪,春寒料峭时节,他上身只着一件深蓝的平纹长袖衬衫。胸前故意落下几颗纽扣儿,露出浪里白条样白的胸膛来哩! 他坚硬的面部显是冻得微微发紫。长年闷声不吭的生活,无意中培养出一颗大脑袋。他面相魁伟,不苟言笑。 和风细雨弄乱了他一头黑发。 只见他并不着急找人,好似无极农场他早就来过。他从屋檐一角拾起几口红砖,放到浊泥地里,铺路搭桥,直通他摩托车后座的百宝箱前,他拿出一款老人头鞋油和刷子,兀自蹲到水泥地板上,垂首擦起皮鞋来哩。一会儿,他一双皮鞋就擦得光可鉴人了。他掏出一面缩微小镜,就着亮处照脸。他手一举,现出一柄木梳,把又湿又乱的头发重新梳过。他重又变成一个靓仔哩! 怕是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做客的了哩! 小伙这才把目光投到柚林里,那雨雾氤氲的柚林,只顾大胆地清幽,偷偷地妩媚哩! 他再将目光射到客厅。客厅里,如此地寂寞!连他也受不了哩。他于是进入一间卧房,一股味道迫不急待地向他袭来。酒气!酒气笼罩下,一遢男人仰八叉躺在床头。他面色苍白,从他枯瘦的脸看去,大概有两三天没吃饭了。他大睁着眼。 硕头小伙翻起白眼,直遢男人。他大咧咧地趋到床前,突地出手!别瞧他的手不粗。他却有本事一把抓住床上人之衣领,然后,拎他起来哩。 “你就是那个什么席?你瞧你这模样!” 硕头小伙亮出他的缩微小镜,举到席一虫面前。 “呵呵,谢谢你的照妖镜!我成什么模样了?” 那席一虫懒洋洋地凑到镜前,他对着镜子里的小人儿,咧嘴一笑。一口黄牙乍现!把席一虫吓一跳。原来,他已有半个月未刷牙哩。他忙将臭嘴一闭。 “孙子,快起床!打开你的破电脑收电子邮件!” “你是谁?这么不懂礼貌。看在你声音破碎的份上,老子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那硕头小伙也不恼,他面色刷地一红,遂扭转脸去。他看见梳妆台的小篮子里,立着两个大得离谱的苹果,那苹果只等人来吃。硕头小伙一手拿起一个,出去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那两只苹果已洗了个澡,肌肤像出浴的女人样,水亮亮的。他拿起苹果刀飞快地旋掉皮。他的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 “吃个苹果。” 席一虫接过那好货,先是斯斯文文地轻嚼慢咽,见那硕头小伙出去,他前脚刚迈出,后腿还在屋里,席一虫倏地一张大嘴,一口撕下一大块果肉,鼓着眼狼吞。居然连苹果核也被他吞了哩。他看见另一只还立在台前等。他一把抓过来,通吃了个果核不留。 硕头小伙进来时,瞪大眼,因为苹果核不见了。他不信地看了这遢男人一眼。眼里全是同情之色。 那席一虫一时精神大振,他慢腾腾地下床,穿好衣服。他打开电脑,连接到网络。电子信箱里居然挤着十多封未读的伊妹儿,发件人全是一个相同的名字——山容! 他大吃一惊。不由地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因为再过几天,他这个电子信箱就会自然死亡。再要用时须重新激活,但等激活时,信箱里的内容已全部删除哩。 “席一虫,希望那几天你不会怪我哦。成长的环境使我养成了一种怪里怪气的脾气,显得与别人格格不入。在别人面前,我处处表现自己优秀的一面。给人的感觉是自信的。同时,我也爱开玩笑,搞恶作剧哩。 一直以来,喜欢我的男性很多,我不乏追求者。但凡喜欢我的男性,几乎都有些怕我。为此,我伤过不少男人的心。 我已重返这座性感的沿海城市。只是我跳槽了。在一家大型制衣厂做文员。 我呆了多年的良美电子厂,已濒临破产的地步。冷冷清清,没什么事做,大部分的人都飞走了。只留一小部分没名堂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势已去矣。 回家真好,心里的热切可想而知。回家享受一下母亲可口的饭菜。帮妈妈做做家务。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听音乐。这都是我很喜欢做的事喔! 我十二分地庆幸,我这次回到家里。我认识了你——席一虫。好个风华才俊! 你要保重呀! 愿汽车让着你,鲜花迎着你;法律偏向你,好运跟着你!” 最中间一e,抬头便成了“一虫哥”。 “—虫哥,为什么收不到你的e哩?我最近常失眠,害头疼,真怕一不小心便一命乌呼。我报了自考。我要多看书。我如pass不了,就要跳楼了。 近三十岁的女人,没有成熟感,却满是沧桑味。现在,春光明媚,水流花放。想来你正闷在果林里,挥汗如雨哩。保重身体啊,累坏了,我可饶不了你哩!你这样想她吗?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能让你这样死心踏地,让你朝朝暮暮地想她。你这么忙吗? 我们月初全厂大盘点,工作特忙,忙得焦头烂额。又累又苦,什么事都不想多做,多想。现在好多了,一切走上正轨:我的工作、生活、学习…。” 席一虫越往后看,越觉不妙。 倒数第二封,已是怒气冲天。抬头变成了“姓席的!” “姓席的!你好。这是第十四封e。都十四封e了哩,我居然未得到你一个字。我在你眼里是个零吗?你是不是讨厌我,如果是,请放个响屁过来。” 最后一封,写的是什么,席一虫不敢看了。他赶忙单击“新建”,急急地给山容发去一e道歉。 他正脑子里乱哩,那硕头小伙进来,原来,他到镇上给席一虫买快餐去了。 “先吃饱再说吧。” “你姐姐在我面前提过你哩。山盼。” “我只想送句话给你,你要是害我姐姐受内伤,便是这般。” 他话音未落,倏,一拳抡来,重重地击在席一虫嘴上。一拳打得那席一虫脑子嗡嗡作响,门牙出血哩。 山盼瞪他两眼,大步出了门,发动铁骑,扬长而去。天上,狗毛毛雨还在下哩。 第九章 乱发女子 大块大块的雨云,累得像是顶不住了,死死地停在半空喘气哩。这欲雨未雨之间,让人看了活难受。下吧,雨。请你了,请把难受的人淋个畅快吧! 一个硕头小伙急急地走在道上,他肩上扛只硕大的牛仔旅行包。他刚刚从一辆外省来的长途大巴上下车,一脚踏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本该睁大眼睛,对这座陌生的沿海工业城多看几眼。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他本该仔细地辩认街道,买张地图,打个电话。可他好似都顾不上了哩,好似一个十分内急的人在寻找厕所。他只是脚不点地的急走。他双唇紧闭,脸上是一忍百忍的痛苦神色。他面色发紫,他的面色十分之苦涩。他就是难受的人。 他极想吐。他直冒冷汗哩。大量的津唾汩汩地涌到嘴里,像妖女一样,不断地诱惑着他的胃。既苗条又直溜的棕榈树垂首候在道旁,看上去好老练哩。 此时,那个直冒冷汗的人,飞奔起来了哩。 他跨过人行道粉红之彩砖,痛苦地奔跑。他跑到花圃内侧一个少人地处,直愣愣地将硕头钻入花圃里人工催熟之美人蕉丛中,就像一只蜜蜂,钻入了桃花之生殖器里。他哇哇大吐起来哩,喘息着,眼里淌着泪。这人像是在向美人蕉深深地鞠躬,他捂着上下翻腾之肚子,凄苦的嘴大张着。连胃里的绿色液体都跑出来了。一个染发妇人捂鼻急走,她用嘴“发贴子”说:“哟,怎么男的也晕车哩?!头一次碰到过。” 晕车的男青年早像一截树筒样,躺在地板上,他席地幕天,枕着牛仔包,呼呼大睡哩。大扫荡式的呕吐弄得他肚子里没了一点货,于是,他的肚子深深地陷了下去。即便身下是牛屎堆,他也要躺,他实在是劲儿没啦。命运叫他躺,他也没奈何哩。 沙沙沙,雨!天空和大地已红好上了哩。一眨眼,就见街上许多的腿在发急,的士心里乐开了花,钱袋子又鼓了一点。最好再鼓一点,让老婆好好笑几声。只有那些伞下之腿,一点不用急。用轮子代步的,他的轮子急得很。准女婿的极佳机会来啦。有伞的,赶紧罩住女友,自己淋在浪漫主义的雨中,在所不辞;手无寸铁的就脱衣服,把外套擎在女人头上,自己淋在浪漫主义的雨中,并在所不辞······。这水世界里,只有一个人不急。就那晕车的,他还“睡”得好哩。 他至少还有觉“睡”哩。多多怜惜一下别人吧。就在这时,另一个地方,有人刚刚下岗,一时没了着落。这时,有打工仔工资被扣,一分钱甭想拿到。这时,有不能自拔的打工妹被男友遗弃,伤心欲绝;这时,有人当上冤桶,还有人,准备割腕。这时,有多情人,在告别,眼泪纷飞。这时,有女人不幸流产,正哭哩。还有的,突遭飞来横祸,身首异处…。 当然,无疑地,也有无数迷人的花,从雨里绽放出来了,将这世界装扮得那样美丽!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躺在飘雨的街头,而是舒服地睡在一张床上哩! 一个女人睡的房间,飘入眼帘。他闻到香水味了,他第一眼看见墙角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全是女人穿的衣服。他还第一时间看到了原木梳妆台上的尺把高之镜框里,一个没有笑容的女子。镜框周边,全是洗面乳早晚霜唇膏香水呀交叉地聚在一块交流。 这房子的主人,十拿九稳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 桌上,放着几张湿钱,一张身份证,一张车票。那是他的随身之物。 旁边的玻璃门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传来搓衣服的嗦嗦声。间或,哗地一声巨响,发出倾盆而出的水流齐冲下水道的咕噜咕噜声。 那“醒”过来的人,正抓着崭新的原木小床大幅度的探出头来张玻璃门,冷不防,打门里掠出一张脸!一张乱发半掩的脸!床上的人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正襟危坐。他面部刷地“热膨胀”起来。 玻璃门里,走出来的女子乱发蓬蓬,她头发不长,却也能遮住半边脸。好似她就喜欢让发丝来遮脸,好似让一只眼,躲在头发里看人便可以看得更真切,从此不会上当。她上着一件精装黑毛衣,下面是洗旧了的牛仔裤,足上套的一双编织拖鞋弄得她看去有遢。 那点缀着数粒粉刺的脸冷冰冰。床上的人还是堆笑看着她。 “看什么哩?笑什么?别以为我看上你了。你们男人呀,全是一路货!” “全是什么货哩?” “反正不是好货哩!” 她说话的口音很重,应该是北方人。她板着脸,拿出一支牙刷涂上牙膏,递过来一只茶盅。 “你的嘴有一股味,快刷个牙吧。” “我姓山,叫山盼,你呢?” “干嘛,想泡我呀?没门!” 山盼正欲下床,他一掩被角,不想低头一看,他上身正打着浪里白条之赤膊哩!他本能地一拉被褥,严严地裹住自己。那乱发女子见他神色慌乱的村样子,一张脸,又红得鸡冠样,哧地笑出声来。 “嘻嘻,一个害羞的大男孩!” 乱发女子二话不说,刷地拉开山盼的牛仔包。包里其实没什么,放着沐浴露毛巾嗜喱水这类日常用品。只有两件换洗内衣,已全湿透哩。多的是七八本小说,但大多已害了水。此外,是一些证件之类。 “你是不是落魄青年,怎的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世上,竟有你这样笨的人,躺到雨里睡大觉。要不是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才懒得理你哩。” “我晕车哩。” “我听不大懂你说什么。讲普通话行不行。” 山盼突地打个寒颤,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他耷拉下头,再不吱声了,似有愁容上了脸。又见他突地脖子一直,仰起脸来,面部的肉皱成一团。他张大嘴,酸溜溜地打了一个喷嚏。 “你的脏衣服我都洗了。我出去给你买换穿的。钱。” 山盼授意那女子,拿来牛仔包,从一本小说里找出一张百元钞票。这已是他最后一张钱,加上几个湿钱,他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元财产。 “我的钱包在床角落里,我要带上,对不起啦,我不能不防着你哩。” 乱发女子穿上蓝雨鞋,梳了两把乱发。再把手机放进单肩包里,扛上香肩。她打伞出去了。新漆的门,怦地一响关上了。房子里,一时寂然。 第十章并蒂莲·窃听器 他突觉一阵头晕,摸着额头火烧一般。他取下凉在阳台上的湿衣服,挣起骨头穿上这几样“滴水牌”衣服。好似遇到了鬼见愁一般,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哩。 山盼几时有过这种寄人篱下之“初体验”。他收拾了行李,苦着脸,夺门而去。 就连《丛林袭击》里万能的海豹队员,也犯不着穿上“滴水牌”衣服一头扎进寒夜里去哩。 楼下,椰树上的水滴好似都长有眼睛,不时地落到他头上来。 握手楼上,每家每户的窗子都关得鸟笼样,里面是温馨灯火,是别人家在温存在缠绵。不时,有欢声笑语飘然而出,却令山盼倍觉凄凉。突听啪的一响,脚底下现出一包东西来,就从他眼皮底下划过,他惊魂甫定。待抬头,三楼的一扇窗怦地才关上。 他突然想到乱发女子的种种好处了。她收留了他,给他洗衣服,为他跑进跑出。他真该对着那扇透着浓浓人情味的门,鞠三个躬。可他只顾地老鼠样,溜之大吉。 他犹豫不决了,好想吃回头草哩。可又转念一想:我一出门汉子,怎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操心。他于是缩着颈,在黑地里,三不知转了好几个巷道,居然老鼠带帽样地撞上大街来了。 街上,行人车辆稀稀拉拉。只有花花绿绿的路灯,在这滴水的雨夜里搞小动作。 原来早是夜阑人静时分。外面是冷清,朝里头一看,吓一跳!好些个摆满饮食摊的小巷,灯火辉煌,里头熙熙攘攘,热汽、香气争着飘出来。原来,许多刚下晚班的打工仔打工妹都拉伴结伙地到这里,吃夜宵。一元钱的牛肉串、煎香蕉确实叫人流口水。再就是三五工友斗分子围拢来,吃顿火锅,真个一大快事哩。 在家是块宝,出门一颗草。这个道理,他懂。 山盼进到一家刚想打烊的小超市,一口气买了四五个面包。他边走边狼吞。他饿得都快趴下了哩。 他独自怏怏地压马路。突见一家小旅社。玻璃小间的前台,一个腰身粗大的女人,把头枕在办公桌上,有似睡着。里头灯光暗淡。 他从小窗口探眼进去,那睡女人竟赫地醒过来,三不知地猛抬头,拿眼瞪着山盼。她抓抓后脑勺,打个哈欠,嘴里吐出一串叽哩咕噜的闽南话来。山盼听不懂,拿普通话上前搭讪。 “老板娘,有没有床位。” “有。最低四十块!拿钱来!拿身份证来!” 见来客不懂本地方言,那女人马上换口强硬的国语,半土半洋之蹩脚国语。眼瞄着房客面带病容,穿得不是很有样儿。她肚里打包票是“基层”来的外省乡下人,舍不得花钱的“候鸟”。因此,连高价位的单房也懒得推荐。她明知道白费口舌哩。 她的胖煞是吓人哩。 等登记完了,交上钱,胖女人张嘴大喊了一句什么。霎时,从隔壁间里,奔出来一个短发姑娘。这短发姑娘好似很怕前台的粗女人哩。她大概是在这里干杂工的。姑娘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冲山盼行个注目礼,然后,轻车熟路地把他引上狭窄的楼道。 在二楼拐弯,现出一条幽暗狭长的巷道来。两边面对面排着一个一个的小房间。巷道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那短发姑娘急急地走着职业化的碎步子。有似在一路小跑。 急走间,山盼听见一对男女在房子里**,女人的叫声显得那么没遮拦,有似在拼命地呼唤她所想要的命运哩。 分给山盼的床位是一间特大号房靠窗的一个位子。单人床上,铺着薄薄的被褥,这被褥已是陈旧不堪,发出一般旅社固有的霉味来。一张矮几上,摆着台装样子的破电视。墙上贴几张丰乳肥臀之三点式“哺乳动物”。这间特大号房里,一齐摆放八张床位。六个床位住着客。跟山盼对面的一床竟并蹄莲样睡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相拥而卧。那女的遮住了脸,一头浓浓的长发露出头来。 山盼也不敢多看。他赶紧脱掉身上湿衣,只剩亵裤钻进被窝。他缩做一团。压在心头的铅块算是落了地。他好歹有了个“狗窝”哩。 迷糊间,突然听得一片声敲门响,几个客不约而同地抬起脸来,面面相觑。肚里都猜到底是什么人深夜上门呢?找娘家的来啦!边上,一个青皮虫子一边细声地用嘴嘀咕,一边匆忙地套外套。他一骨碌钻入床底下“避难”。山盼一时慌了,也学青皮虫子样儿,钻入床底下来。他只着条裤衩,缩在底下兀自发颤,三不知竟有一个人,钻到他的地盘里来。 “老兄,让让。” “有请!” 黑影里一瞧,那老兄竟也只着一条裤衩。原来,他就是对面把单人床当双人床使的那位。两条赤膊汉一起缩在床下,抖个不住。那老兄还冲山盼,嘿嘿笑了一个哩。 房门响了一阵,突然寂下来,接着,传来说话声,是女的。已经在开锁了哩! 山盼屏声敛气,尽管他极想打喷嚏,亏他死死地忍住了。这时房门大开! “山盼,山盼!没人呐!” “咦,怪了,明明是我引他上来的嘛。就是这个床位哩。” 突然,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大亮。山盼一眼瞥见两双脚竖在他床边动。一双着娃娃鞋,他认得是短发姑娘的。另一双着鳄鱼牌运动鞋,只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嘻嘻,钻到床底下干什么哩?!” 倏地,半张脸俯瞰下来,现出一张嫩嫩的女人脸。山盼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是给他买衣服的乱发女子! “山盼,不用怕,你出来哩。” 原来,并非后生以为的那回事,虚惊。呵,山盼抱着胸口复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抛到被窝里。被窝里余温尚存。看乱发女子时,她愣愣地瞧着山盼发呆。看短发姑娘时,她捂着小嘴,轻声暗笑。后生虫子不干了。 “破鞋!老子以为是金龟婿来了!” “骂谁哩?!” 乱发女人听了,气起来。 “骂谁,谁喊的鬼便骂谁!” “你混蛋!我哪里惹你了?你娘才破鞋哩!” 那后生虫子恼了,捣下床,踢了乱发女子一脚。乱发女人弯腰忍痛。突地,见一个人一个蛤蟆跳起,朝那后生虫子扑去。 那后生虫子不防,三不知被山盼扑翻在地,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山盼一拳,捣中那人的脸。一拳打得那人七荤八素,那人作势一翻,将山盼死死压在身下,一只手掐住山盼脖子。山盼一只手,也掐住小白脸脖子。两只候鸟,正牛喘着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人过来将上头的后生虫子一拖,拖松了手,山盼乘隙立起。原来,双人床上的那位出手了。他人高马大,甫站出来,后生虫子先就矮了三分。 “小老兄,要不是你七十三八十六瞎来嘴,我们跟着躲鸟哩!吃饱了撑的!” “关你什么事哩。” “孙子,你再放个屁看!” 后生虫子见人多,不作声了,只愤愤地钻入被窝吞气。山盼堆起笑,朝帮手行了个注目礼。 “山盼,我们走!你干嘛溜呀,真是笨人哩!” “多谢你。我不去你那了。惹你烦哩。” “我这人豆腐心刀子嘴,你别介意喔!我弟弟那床大着呢。” 乱发女子这才想起似的,她从提袋里拿出新衣来。一件紫红的闪光外套,一条休闲裤;一件机织毛衣,还有贴肉穿的,棉内衣棉内**子之类。山盼知道,区区一百元办不下这些。 “出门在外的人客气什么。你穿上,我在门外等你哩。” 山盼躲在被窝里,换掉高湿度的亵裤,三两下穿好干净衣服,一时感觉利索许多。恭敬不如从命吧,再七十三八十六下去,就显扭捏了。别看旁的房客,个个像是睡着的样子,那是装睡,其实一双耳朵早暗地里竖起来,比窃听器还灵呢。山盼可不想丢这人哩。 乱发女子在外看见山盼下床来,她二话不说,走前来,将他换届的湿衣收拾妥,扛起就走。 山盼跟上她。灯光影里,见她坚挺的臀一扭一扭,看傻了眼。她回转脸来。 “老板娘收你多少钱?” 山盼伸出四个指头。乱发女子一看,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突地在巷道里,一路小跑起来。山盼全身苦涩,一时也追不上她。他极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甜甜地睡一觉。他一步一步挨下楼,陡然见那乱发女子正叽哩咕噜地,跟前台的女人拌嘴。想不到,她也会一口闽南语!山盼睁圆眼吃惊地盯她。向来听得人讲闽南语比广东话还结巴难懂哩。 第十一章 同居生活 山盼有似一脚落到了爪哇国哩,压根听不懂这两个女人在争什么。只见前台的女人,杀鸡扯脖,越嚷越响。乱发女子也不示弱,来一句顶一句。只见大奶女人叨叨地开了抽屉钱柜子,捡出一张钱,没好气扔出来。 “山盼,我们走。” 乱发女子一时忘情,竟来拉他的手,拉起就往外走,有似脚不点地一般。大奶女人的国语砖块样从后头砸来。 “烂仔!没钱睡大街去!” “肥婆!少宰几个人吧!多积点德。” 他们出到街上,那婆子还在指桑骂槐哩。乱发女子塞给山盼一张二十元钱。 “你不知道哩,你被肥婆宰了。” “忘了告诉你,我叫妮娜。” “衣服多少钱?我那张钱肯定不够。” “花了一百二十八,怕你不信,我特意要女老板写了一张单子在这里。” 妮娜从衣袋里,摸出单子,山盼接了。 狗毛毛雨飘下来,落到脸上冰冰的,痒痒的。妮娜低着头,再不做声,山盼更是默然无语,他缩着头,猛打了三四个喷嚏。妮娜极快地用双肩带动,朝前冲了几步,突地缩作一团,她捂住脸,像大雁一样尖叫了一声,她逼着嗓子,流起泪来。 山盼懵了,好好的,妮娜怎地哭起来了?他像军人迈大步一样,抢上前,不想那妮娜突地从地上反弹过来,出手推他。推得他踉跄后退。他三不知地也不闪,妮娜哭着,小手雨点般捶打他。 “我一个女的,深更半夜,一个人出来走,瞧那些人,都把我当三陪了。我从未经过这档子事。你说!我怎么受得了。都怪你这个鬼!” 这时,附近一家酒吧里,传来温吞吞、甜腻腻之港台酒廊小夜曲。一刹那,妮娜突然止了哭,她像一辆被刹得死死的十二轮红旋风,木然愣在山盼鼻底下。她端详着山盼的一半肩头,好似那儿有奇迹,那儿有人生的答案。她呼出来的热气,绕到他脖子上。山盼只觉丝丝痒痒上来。 只见妮娜不管不顾地一扑,投入到眼前这人怀中。山盼生硬起全身的肌肉,眼睛像星星一样眨个不停。就像陡眼里看见相片里的人笑盈盈从相片里走出来,还向他打招呼一样,十足地不可理喻。他正莫名其妙哩,妮娜倏地一推他,尖声尖气地嚷起来,“你你流氓!你抱着我干什么?!” 山盼啊了一声,三魂六魄,这才回来似的。他“热膨胀”着脸,垂下头支吾。 “我…” 妮娜已远在一丈开外。她正大步速走,走了一程,突地回过脸来等。她声如细蚊地讲了一句:天!我是不是疯了?瞧我都做了些什么?! 山盼只看见前方有一个黑影,旗帜一样立着。他听见,那面旗帜在随和地向他喊。喊他过去。池里的水,又风平浪静了。 “过来呀山盼,你这么傻可怎么在这里站住脚呀,我们回家去哩!” 夜里,夜里有煌煌的灯。灯下的女人,那样妩媚。 灯下的女人,变化多端,像海,像月,像一年四季,像云南丛林里的变色花。又像傈僳族的女人,毫不在乎。如果你想看,她会脱光衣,让你一饱眼福。 妮娜在瓷地板上,打了个地铺。其实她并无弟弟,她只是掩人耳目呵。山盼一屁股软在地铺上养神。他面无人色,妮娜怜惜地,靠近他,嫩手去摸他额头。她猛地弹起,将几片感冒药塞到他嘴里,送下水去。又帮他盖密被褥,自家才忙着倒热水洗澡。不久,卫生间里传来了软软的拨水声。山盼缩在地铺里,苦熬,全身像散开了花,又酸又涩。 山盼陀着背,收拾了卫浴用品装在手提袋里,肩膀朝前趁,玻璃门,倏地现出一缝,洗澡女子裸着玉肩冲出来,她胸前,遮着条长睡袍。 “山盼,你去哪?” “我先去浴室洗个澡。” “你等等嘛,我烧水给你洗。何必到外面花冤枉钱。再说你生病了,怎么能洗澡哩!” “你穿好衣服,别受冻了。” 妮娜一低头,陡见胸部肿处,走掉大量春光。她花容失色,忙不迭地溜入卫生间,三下五除二擦干身子。等她出浴,山盼早已不在了哩。 天空这才发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见床上的女子地下的男子。 地下的男子,一夜未合眼。他像截树筒样,直挺挺地放在被褥里。跟个年青的女郎呆在一个屋子里过夜,就像女人生头胎样,都是第一次。他比孕妇还紧张,胆子不时地打摆儿哩。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十分之简单的事。 但这件事对他如同黑发之于女人一样重要。他开灯,披衣坐起,一阵长时间的昏头昏脑,长时间的闭眼过后,他终于看得清床上的女人了。 他不眨眼地盯着妮娜的脸。妮娜看起来睡得又香又甜。弯曲倒串之乌发遮盖着她半边面庞,黑黑的睫毛在灯下立竿见影。一个女人只有睡着了,才最真实。便是鬓边乳毛,也会露出头来。山盼全神贯注,聆听她的呼吸,看她高海拔地带一起一伏。他说不清是什么香味,这香味蒸得他越来越清醒。他的眼泪掉下来。 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被窝逐磨。他细细逐磨妮娜的脸。他半夜起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看清妮娜,记住妮娜的脸。 第十二章 分手 这雨天多如树叶儿,雨多闷人哩。 今晚她不敢裸睡了。以往她有裸睡的习惯。身上不着一丝,裹在软绵绵的被窝里,就觉得特别安全,全身心跟闲置的象皮筋样松弛。上班时,老板发来的“情绪放射”也可以弃之不顾,忘到一边。 她穿上绵睡衣,另外,郑重其事套上紧身毛衣。这一切只因房子里有了一个男孩。 今天厂里放假,想去自己的出租屋里呆一呆。也不知怎么了,从路上见到这个人,她竟情不自禁,多望了他一眼。他有一张硕大的脸。她心里咯登一响,那不是初恋情人蛮蛮么? 她急把雨伞挪前去罩他。这个男人看上去好似全线地崩溃了哩。他什么也不顾了。无情的雨打湿了他一身。他看上去如此地落魄无依哩。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惨呢? 待俯下身去,仔细地看清他,又大失所望了,他不是蛮蛮。 他不过是一个落魄街头的陌生人,如此而已。 只是他跟她心里的蛮蛮看起来像死啦。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同厂的阿正。很快地,阿正骑着他亮斩斩的摩托冒雨来了。她和阿正一起,把这个人搬到她的出租屋里。她对阿正说,“这是我表弟。”后来她才知道,他叫山盼。半夜里,她还在半睡半醒中愁愁地假寐。 灯,突地大亮,她莫名地紧张起来,眼皮跳个不停。他要干什么?!她警觉,竖起双耳。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搬凳子,从发缝里悄悄地把眼睁开一缝。 他在看自己睡觉哩! 她立刻闭上双眸,大气不敢出。 她原是石狮一家电子厂的资深员工,在流水线上当一名小小拉长。 厂里生产的是电话机。一开始,她在流水线上做一名插机工。她被按排在最后一排。工作就是把各种型号的电阻、二极管、三极管和晶体管,插在一块一块的电路板上,活儿较简单,看的是速度和质量。在这方面,她干得很拿手。半年后,她从流水线上,最后一排前移到了最前面一排。后来,厂里要另设一条新拉,厂里见她表现好,决定升她为新拉的拉长。 原本厂里规定单身员工不准在外住宿。其实除了那些有老公、有老婆的住寓公楼外,也没有几个单身员工肯去外面租房子。花钱呀!住厂里的宿舍要划算得多。再说,订单来了便要加班,谁敢乱走?同一条拉的姐妹睡在七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一来,好找人。二来,热热闹闹免得太寂寞,早上也不会误了起床。迟到,是要罚款的哦!她当然也睡在宿舍里。 全厂三百八十名流水线员工,三百五十名是女工,全是外来打工妹。旺季时节,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一点下班。姐妹们每天就是上下班、吃饭、睡觉。每月只有两天假日,这两个假日,大多也是上街逛逛、采购回来一大堆日用品。有时,还来回烧烤,有时,集体去湄洲岛游玩。厂里,许多是大龄女工,因为没有与男性结识之机会,有的三十多岁,还云英未嫁哩。 她并不满足于这种流水线生涯。最近厂里积压严重,货走不了。她预期这个厂辉煌不再,开始滑坡了。所以,她偷偷地报了自考。 半月前,蛮蛮打电话来,他将近期从广东顺德赶来石狮看她。她一高兴,就赶着去厂外城市村落,租了一间三室一厅套房里的单房,每月一百八十元。一次付了两个月房租。等蛮蛮一到来,她就辞职,专心自习一两个月。那房子,象牙黄瓷地板,带卫生间。那日,好不容易挨到厂里放假,她拉上密友霞跑了半天商场。买回来好几床新被褥、床单之类,还有大块窗帘、火红的人造枫树。 她花了两个晚上,将出租屋装饰完毕,最后,还花洒了一道香水。那种浪漫主义的味道,被她闻到了哩。 她思念蛮蛮,很久未和他**了哩。 她从未想过,她也会有万劫不复的夜晚。她只知道被一个自己欣赏的男人爱着,是人生最大的甜蜜,是人生最大的意义。蛮蛮说过他会娶她的。 那个夜晚她们不用加班。手机出乎意料地响起来。是蛮蛮打来的。蛮蛮说,他未请到假,就不打算到石狮来了。干脆在电话里说吧。见蛮蛮吞吞吐吐的口气,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顿然明白了七八分。 她心里一沉,当时感觉,就跟未熟的桑椹一样,酸溜溜的。就想哗哗地掉眼泪。蛮蛮在电话里沉吟了好半天,才吐出那几个要命的字来。 “妮…妮娜,我…我想和你分手哩。” “分手就分手呗!” 妮娜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粗暴地挂断手机。 她困顿如牛地自卫生间里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回宿舍。她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要命。好在姐妹们都在各忙各的,有吵天的,有伏案写信的;有听收音机听歌的,有蒙头大睡的,有坐在床头看小说的。还有的忙着洗澡、洗衣服。 她拉下紫红的床帘子,脱衣睡觉。当她的脸埋入软绵绵的被窝,不争气的眼泪便小溪样流了下来。 霞三不知地拉开她的床帘,一屁股坐上来,咯肢她。妮娜捂住泪脸,用假声喝“别乱动!我要睡觉了哩!” “妮娜,怎么了?” 霞细声问。她不问还好,她一问,勾引出妮娜更多的眼泪来。霞见情况不对,使劲地搬开她捂着的手。妮娜看见她默默无言地看着自己,掉眼泪。她默默无言地看着自己掉眼泪是妮娜看见的。 然后,霞掏出面巾纸够手来擦妮娜的湿脸。她伏身下来,隔着被褥一声不响地抱着她。 等她情绪平复了些,她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己睡去了。 有二十天,妮娜活得昏昏噩噩,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流水线上,她几次出错,挨了女主管好几回批呢。 房租还有一个月到期,她想,既花钱租了那房子,好不好总该去睡一睡,不然害心疼。这几个月,厂里帅气的保安阿正时不时地送花、送小礼物给她。他看她时候的眼神,也有些脉脉含情地异样。同宿舍的女孩,都知道这事。 阿正给她开绿灯,她便从厂里偷偷溜出来,准备在外面过几夜。实在想念安静无忧、与世无争的日子。 于是,在一个假日,她遇到了山盼。 妮娜把倒下的他弄到自己的屋子里。他休养了七天后,人就全好了。感冒的人都是这样的。不多不少,躺七天。这些天,她从厂里正式辞职,炒老板鱿鱼也难呀,那大肚胖子找出种种理由,硬是扣了她三百多元工资。她真的很气。 这些日子,她不用上班了,拿出一个女孩子最大的细心和耐心,照顾山盼。山盼是个安分守己的男人。他从不乱来。妮娜对他很放心。 第十三章 甜嘴 这座工业城濒临海,春上常常刮起台风。台风一来,街上高条的棕榈树叶便像旗子一样疯狂地飘荡。山盼从甜酒样的睡梦中荡出来,是凌晨五点半哩。 妮娜已经起床,多年上班养成了条件反射,活像有人赶她似的。再怎么困顿如牛,她依是有本事极早地爬起,开始她身为女人的新鲜一日。她在对镜梳妆。不知不觉她又爱起俏来了哩。 最起码,项上黑发不会那样乱蓬蓬的像鸡窝。她朝嘴上抹了一遍口红,开始为今天穿哪一件衣服逐磨上半天。 他鱼眼样,望着她曼妙之姿影儿。桌上瓶中,一束四月的糯米条插花放出香气来。 一杯热腾腾之糖茶出现在他唇边。 “我的病已经好了哩。” “让你喝你就喝。这种女人样,讨厌!” 山盼便不推辞,他喝的是像女人的嘴样甜的水呀!他心里“热膨胀”起来。跟一个自己欣赏的女人在一起,是绝不会寂寞的。 这个他所欣赏的女人已经一头掠进卫生间,一大早给他洗衣服。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 妮娜这个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两天考试,倒计时只有二十多天了。她要格外地加把油。洗完衣服,她换上编织拖鞋,立到窗前,对着晨曦细声地背英语。煤气灶上,一只高压锅里正咕噜咕噜地煮粥哩。 山盼静心休养了这些日,又得到一个女人的呵护,他看起来生龙活虎般。今天他盛装出门,带上折子去银行取钱。在老家时,他往姐姐山容用过的一个空帐户里汇过一笔钱,以备不虞。一个没有钱的人,且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且不论他走到哪里,通常是不受欢迎的。此乃人生之金科玉律,山盼当然一生一世,都不会忘了这点。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暖风吹来。他看到这里的人都像热锅里的蚂蚁样,赶得快。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大抵是上班族吧。活像有人扬鞭在屁股后面赶似的,个个变成急性子。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腿。他眯缝起眼,看天上的太阳,也好似比老家的那个走得快。山盼自己也不由地加快脚步。 当他回到妮娜的出租屋,已是午晌一点多。他手里提着几个精装提袋,他面带喜色地敲门。敲了好几遍都不见动静。他纳闷地掏出钥匙,开了门,一头冲进去,只见妮娜面朝里睡在床上,薄被子遮着她的脸。 “妮娜姐。请起来一下!” 他忘形地一掀她被子,扬起手里的好货来。 “你她妈真烦!我好烦!你真烦!” 妮娜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却叫山盼傻了眼。他定睛一瞧,妮娜在流泪哩!她泪水涟涟。被子湿了一片。山盼瞪起眼来,脸上全是石块样坚硬的东西。那里有不信、有情绪之裂变、有大大的问号! 他受伤了哩。 他撂下带回来的好货,转身掠出门。豆大的泪珠冲出眼眶。妮娜在身后喊他的名字,显出如此哀怨和焦急。豆大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人生怎的这样烦恼?!山盼听见屋子里的妮娜正拖着拖鞋,要赶上来。他立刻擦掉脸上支离破碎的水,走进门去,不巧和冲出门的妮娜撞个满怀。她一头冲进他怀里,他张臂一抱她。 “山盼,对不起哩!今天姐姐有心事不好过。但绝不是因为你!你多体谅我呀!” “妮娜姐,我不怪你。是不是照片里那个男的?” “他不要我了。我真的很讨厌吗?” “一个混蛋!他不配你哩!” “不许你多嘴!” 妮娜娇嗔地白他一眼。系上围裙,去灶前热菜。原来,她在等他回来吃。这里的菜没有辣椒,口味太淡,还放糖。山盼吃不惯,但他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来。 吃过饭,山盼抢着洗碗。他今日出奇地勤快,洗涮完,又拿起拖把将地板清理了一遍。妮娜抱着一本书,一边拿眼角瞟他。她突地溜下床去,看提袋里的秘密。她冲山盼一笑,拎起提袋进到卫生间,怦地一关门。 山盼见她关门,立刻从壁上取下自己的牛仔包,拉开拉链,从凉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然后,钱包里数出三张老人头,压在书下。 他转身,大吃一惊!那妮娜幽灵一样,靠在墙边,她神情自若地看着他。她凝然的眼神让山盼不知所措。好似作了贼,被人当场捉住,只等发落一样。他脸都憋红了。妮娜上着一件天蓝的蝴蝶镂空图案之编织套衫,下配一条白底淡粉色花的及膝裙子。山盼未料到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会有如此佳之效果。他双眼不禁一亮。 妮娜款步走到桌前,抓起书下面三百元钱。 “你身上还有几张票子?” “两张多一点。” “那你拿来,全都给我!” 山盼面现难色,他想对她说,他在外面找好了房子,连押金都已垫付。他正要开口,妮娜一步抢到他面前,刷地撕开他闪光外套之拉链,嫩手从他胸口衣袋里,搜出钱包来。她嘻嘻一笑,“我就当一回你的财政部长好了。我替你保管先!” “妮娜!我…” 那妮娜老老地伸个懒腰,一个猛子扑到床上唱起曲儿来。 山盼茫然地鼓了一会眼睛。但他有似去意已决,他默不作声地把包一扛,脚步茫然地走起来。他刚走了两步,背后有人轻轻地来抱他。是妮娜发来侬侬软语。 “我需要你哩。你能不能不走?” “我只怕我会给你带来累赘哩。”“什么累赘哩,尽说蠢话!我什么时候嫌过你?我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天涯行走,我要你保护呢。”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不走了吧。我要七十三八十六下去,就成女人了” 妮娜闪到他面前,叭地在他嘴上印了一个长吻。山盼从此发现了一张像水一样甜的女人的嘴。 第十四章 寂寞男子·妙龄女郎 山盼花八十元弄来一辆二手单车,携带了各样证件。满大待去找工作。山盼的手艺太老了,在工业化的都市里,派不上用场。这里很多制衣厂,他在街上见到不少来自制衣厂的招聘启事。可在电车缝纫方面,他可是门外汉哩。他在工业区转了半天,工作没着落,他不恨,倒是恨起那些鬼画符样的招聘启事来。上头的字写得七扭八歪,十足小学生乱涂鸦。偏偏还摆那神气! 下午,他来到一个招聘仓管职位的面试现场。只有一个名额。参加面试的男女却有黑压压的一大群,都规规矩矩地在那儿排队。山盼一看傻眼了。连简历都没敢递溜之大吉了。瞧主考官那不可一世的神气样子,都以为自己是总统了哩。 第二天,还是老样子,工作未有进展。但他一声不吭,对妮娜说,他是出去逛逛。出门前,他要往发上喷嗜喱水,梳个漂亮的发型。皮鞋还要擦得逞亮。又对着镜子,拿个手动剃须刀将一张脸刮得像少妇样白净。看不到一根毛。在街上有玻璃墙的地方,他总要旁若无人地驻足一瞬,瞧瞧自己的面影。黄昏回来时,他还将这些程序重复一遍。乐此不疲的样子。妮娜见他一本正经态度,就是想笑,也只得背着他一个人乐。怕伤害他。 夜里,山盼心情不好。想找个地方飘一飘。就一个人溜了出来。望见星空在灯光璨灿的城市里,那样灰不溜丢,那样虚设。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像城市上空的星子样纯属虚设呢? 他信步走到一座休闲公园旁。公园有乌溜溜的铁栅栏,铁栅栏里,这里那里是一些害怕寂寞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在消磨时光,一对对的情侣花前月下,嬉戏调笑。山盼在欢声笑语里,看见自己的飘零无着。 一个背包的妙龄女郎,飘到他眼前。飘到他眼前的是一个背包的妙龄女郎。 “大哥,哪里玩?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妙龄女郎浑身放香。山盼错愕之间,一只指甲涂满红蔻丹的手已经拉住他。他三不知地就跟着女郎走了。进到一家舞吧里,呀,里面藏着好大个世界哩!电子音乐震耳欲聋,电光闪烁。舞池里,一大群男女在摇头晃脑、扭臀摆腰。一边是一长溜的情侣桌,每张桌上皆摆一盆花。情侣们在温馨烛光的辉映中窃窃私语。 山盼领着女郎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立刻过来一个服务生。山盼装出老于此道的样子。点了一杯热咖啡和一杯姜母奶茶。服务生当场收了他三十元。 “大哥,这里好不好玩?” “好。” “一个人来到这么一个花花世界,你不寂寞吗?” “有一点。” “今晚我陪你,随便怎么都行。过夜的话,只要这个数。” 女郎快人快语,朝山盼嫣然一笑。举起杯,跟山盼碰了一下。 女郎嗖地站起,隔着桌子,给山盼一只白嫩的手。 “跳迪士高去!” “那玩意我不会哩。” 女郎吃惊地看着他,突地花枝乱颤,大笑起来。好似陡眼里看见诸葛亮开起了奔驰车。 “你比我还菜哩!只要你是活的,在那地方,你就是把屁股扭到天上去,也没人笑你哩!” 于是,他跟着女郎挤入池中央,在一黑一亮之间,山盼看见女郎大胆泼辣地绕着自己扭摆起来。山盼紫胀着脸,开始是羞赧地做小动作,后来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摇头晃脑,又蹦又跳。 深夜十一点多,山盼才引着女郎闪身出来,在春寒料峭的大街,他耳里很长时间都在嗡嗡地只顾响。今晚他宛然不识身在何处,不知不觉跟着女郎穿过许多小巷,进到四层楼一间小出租屋里。女郎的出租屋,居然空荡荡。除了一张不失整洁的大床,几件女人衣服。此外什么都没有。山盼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手脚不知如何放哩。 女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一出来,把山盼吓一跳。他瞪大眼,吃惊地看着女郎的裸体。她雪白的身体款款地移了过来,贴了上来。山盼的身体刚刚有了变化。一阵敲门声骤起! 女郎尖叫一声,奔入卫生间。山盼脑里轰然一响,他身子一缩,钻到床底下去。 “山盼,你这个鬼,给我出来!” 原来是妮娜,难不成今夜她一直跟踪他?山盼从床底下爬出来。开了门,迎头被妮娜一推,他差点跌倒。妮娜气急地大嚷。 “好你个混蛋哩!背着我找女人来了。你她妈…我打!我打死你哩!’妮娜不顾一切地一扑,骑到山盼身上,小手死劲抓他。她哭了起来。她哭着跳起,捏着山盼耳朵往外走,卫生间里的女郎冲出来。山盼情急中掏出一张五十元钱扔过去。 第十五章调酒师·浪蝶女人 此后二三日,妮娜不和山盼说一句话。只是吃饭时,她依旧给他盛饭,每日,给他准备洗澡热水,给他洗衣服。却休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字。 山盼白天到处跑。工作的事仍然未有着落。他鼓起勇气去饭店面试勤杂工。以为勤杂工好找,谁知那些人都商量好似的,都是一个调儿,要女的,不要男的。要么就遇上招聘陷阱,店门口,明明张贴着新鲜的启事,进去一问,却都说招满了。山盼只得落荒而逃。他觉得很丢脸。 下午三点,他要去轻袅袅音乐吧面试服务生,上午电话约好的。 今天太阳好大,没有风。下午,山盼驱车赶到那家音乐吧时,全身皆已汗湿。老板很年青,瘦瘦的脸,比山盼大不了几岁。他站在吧台前,“面试”山盼。 “你面试什么?” “服务生。” “什么?!再说一遍。” “我面试服务生。” “噢!这个这个…服务生招满了。就你这声音,怎么当服务生?!” “请问还有没有别的?” “别的?哦!你自己看启事去吧。” “启事我看了不下五遍。” “你可以再看一遍,反正不要钱。哈哈。调酒你会不会?我这里还缺一个调酒师。” “不会。” “量你也不会。你什么都不会。嘿嘿。看你怎么混?!” “请你不要嘲弄我。” “嘲弄?切,你配不?” 那个人点上一支粗大的雪茄,晃入内室,去了。山盼气得真想一通乱砸,砸了他这破店。就那德性还当老板。山盼的嘴都气歪了!他那样子好似一口气跑了两千米,害喘得缓不过来。山盼骑着单车在街上慢走。他气得连踩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越想越气。觉得人间处处刁难于他。他跳下车,折入一家小超市,一口气买了六七个面包。 他钻到一个僻静处,愤怒地坐到沙堆上。他愤怒地吃起面包来。他真的很气哩。假如他能一脚跳到太空去,他宁愿搬到火星上去度过余生。这个大啃面包的人突然独自一个大笑。 他不吃面包了。骑着车子转到另一条街,从一家银行门前停了车,锁了。然后步行回来。在轻袅袅音乐吧周围一带“踩点”。他摸清了附近几条幽深小巷的出路。其中的一个巷子里,有一家倒闭的汽车修理厂,修理厂的大门风吹日蚀,一侧身可以进人去。里面杂草丛生,相当隐蔽。他找好了退路,开始站在轻袅袅音乐吧不远处等。他一直等,等来了城市上空的夕阳。他等来了被城市霓虹灯抹黑的漫漫星空。 夜里,十点半,他看见下午面试他的那个精装男子出来了。那人用把钥匙插入一辆豪光摩托,骑上去溜到道上来,然后发动加速。山盼闪身而出。 他朝那人扔去一块石头,石头准确地击中那人的背部。那人刹车,正要回过头来,看究竟。山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扑上,他蛙跳跃起,成功地将那人从车上撞下来。那人仰八叉摔在地上。见大事已成,山盼也不多待,拔腿就跑。只听得背后一声“哎呀”传来。 昏暗的小巷里,一个直着脖子的人却是跑得快,他脚下生风,好几个路人吃他撞倒,被撞倒的人就一片声地骂。山盼轻车熟路地,闪入了那家荒废的修理厂,他躲到门后,睁眼去探小巷里的动静。过了一会,他看见一辆摩托打着亮光,从小巷里飞驰而过。 山盼出了这口恶气,心里舒展得很哩。只是额上一点凉骤起,他伸爪一摸,呀,血! 他想起刚才逃命时三不知地摔倒在一堆废铁堆里,当时只觉一阵巨痛。 山盼捂住伤处出来,转到另一条暗巷,休息了一下。很晚了,他骑着单车回到出租屋。妮娜见他狼狈样子,居然没有大呼小叫。山盼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凑到镜前一照,呀,不得了。怎的成这模样了?镜子里的人灰头土脸,额上,都是一块一块的血迹。有似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怪物。 山盼遮着脸,急奔卫生间,妮娜肃然截住他,“别动。”她展开热毛巾,细细地帮他擦脸。她将他额上血迹一点点擦掉。她分解了一支香烟,烟丝缚上他伤口,外面蒙一层创可贴。 “我去一家音乐吧面试服务生。老板羞辱我。我气不过,晚上十点钟趁他外出,我修理了他。” 妮娜只是一声不吭,她坐到床上,看着自己的手沉吟。她拿眼去看坐在被窝里的男人。她发现被窝里的男人不出声地哭了起来。她愣愣地俯看着他。她抿着嘴,一言不发,神情冷然地坐在那里。窗外,一阵台风呼啸而过。妮娜起身去关窗子。关好窗子,她背靠着洁白的墙,胸部肿处挺起来,她翻起眼,去看天花板。从隔壁走来电视里打打杀杀的声音。 她倒了一杯水给他喝。忍不住开口了。 “结果,你反而被他修理了。对不对哩?” “不对!我袭击他,他像断了线的木偶样,从摩托上跌倒在地。我明明听见他叫苦。我拼命地跑,在一条暗巷里误入一堆废铁堆里,结果摔了个大花脸。” 一旁冷若冰霜的女人“扑哧”笑起来。她很久没有笑过了,这次她笑得特别新鲜。 “你笑什么哩。” “笑什么哩?笑你呀!一百年不理你才好。” 她一屁股坐到他身上,“嗒”地伸手去摁灭了灯。屋子里漆黑一团。山盼闻着她身上,无法形容的鲜美气息。他只觉一阵迷醉。 “山盼,你是不是想女人了哩?” “嗯。” “我不是女人么?你干嘛花钱去外面找。” 黑暗里一双软软的唇来他嘴上“盖章”。 “我们有福可享,干嘛不享。我给你,全都给你。” 山盼狂蜂浪蝶样去抱她。他颤抖着手,扒下她的衣服,胸口贴着她软绵绵的**,舒服死了。二人滚到被窝里,颠鸾倒凤。 今夜开始,山盼获得“升级”,他从地下睡到了温暖迷人的大床上。 第十六章断发女子 蛮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爱的感觉的男人。我的第一次感情给了他,也希望是唯一的一次。之前我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总爱在长发里垂两条小辫,又俏皮、可爱,又文静。这长发是为蛮蛮留的哩。我本人酷爱穿休闲装、白袜、白鞋、t恤、牛仔衫。那时许多人叫我做“小姑娘”哩。后来蛮蛮要和我分手。我一气就把头发剪了。剪了之后,那天厂里的阿正为我的“断发”深表惋惜。但我总觉得短头发看起来成熟,与我本人的年纪很相符。 虽然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永远年轻。这半年多来一直没有再照过相。直到上个月底,我一个朋友用一部装有达两个月之久的胶卷之相机给我拍了几张。洗出来后,照片上的我慈祥得活像弥勒佛。我自己都忍不住莞尔哩。 只是我现在的模样还真不敢去拍照呢。不修边幅,头发长不长短不短的半吊子挂在脑袋上。有人开玩笑说我很像“汉奸”,还有人说我像“土匪头子”哩。我惊奇得不得了。我的尊容竟让别人看到了解放前那些万恶之徒的嘴脸。看来我倒适合去做演员哩。 我是鲜嫩的火柴盒,只是我的火柴棒,不知溜哪儿去了哩。蛮蛮就是我的火柴棒。他真是个鬼,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到头来还是拴不住他。说走就走了。原来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过期作废了哩。 最近常常没来由地掉眼泪。女人是怎么搞的哩,难不成女人是专为眼泪而生的?昨晚我“俘虏’了山盼。山盼是一个处子,对女人的构造相当陌生。是我让他熟悉了女人的构造哩。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真正地了解女人的构造。不然,他这一生就算是白开水样过了。他跟蛮蛮一样在这方面很出色。虽有些笨拙,不识途径,但是生龙活虎。那会儿,我闭上双眼,心里呼唤着蛮蛮的名字。我就真的觉得跟我过夜的男人,是蛮蛮。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山盼,可我忍不住就这样做了。 我要让蛮蛮知道,妮娜是绝不会轻易就“过期”的。 我酝酿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从今晚开始。 天擦黑时,山盼不早不晚地回来了。我炒了一桌菜等他,出去买了几瓶惠泉啤酒,摆在桌上。山盼每次回来,总要擦一遍鞋,洗一把脸,然后对着镜子梳一遍头发。 在餐桌上,我堆下笑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哩?” “快了哩。” “山盼,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哩?你明儿不用去找了。工作我帮你搞掂!” 我给他筛上满满一大碗啤酒,自己也添了一点,端起碗,“山盼,喝!” 我俩不再多话,只是吃和喝。不知不觉三瓶啤酒都喝光了。山盼的脸在灯下红得公鸡冠样哩,看起来很可爱。夜色早已上来。 我掏出手机,找到那串号码,一按键。我才发现我自己也已薄醉。 “嘻嘻,你吃过了没有?” “我说过了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你不要等我,我们已经结束了。” 那个男人神色不耐了。我和他五六年的感情说变就变。到底是什么野女人把他勾走的? “嘻嘻,你那么紧张干嘛。我想和你聊聊哩。” “我和你已经结束了。还有什么可聊的?” “嘻嘻,做个朋友都不行么?山盼,你愣着干什么,这么香的肉你不吃,等会冷了哩。” 我说完这句话,很自然地避开山盼的耳目,走到卫生间里来。 “妮娜,你跟谁说话哩?” “嘻嘻,跟我男朋友呀?” “你找男朋友了?” “要我为你做尼姑呀,你做梦呀你!” 我忙不迭地挂掉手机。让那个奶名叫做蛮蛮的顺德男人瞎逐磨去吧。哟哟,好爽。我知道天下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就是巴不得有一打的女人,为了他去当尼姑哩。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给电子厂里的霞,霞已经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拉长。我约她明天中午,在厂门口见面。我先让山盼洗澡,然后我自己洗。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对山盼而言,那里有浓浓的春光。我的身体当然赛过这满眼的春色。我边看,边擦干它们。然后我喊,“山盼,你过来。” 山盼推开虚掩的门,他头一缩,不敢进来哩。 “进来呀,你又不是没看过我。” 他闷声不吭地进来了,神色慌乱地搓着手。他把脸别向一边。我伸手将他的下巴移到正面来。 “我很难看么?你看着我!” “妮娜,你不要这样子。你知道我很爱你哩。” “嘻嘻,你什么时候说过你爱我?” “你…你应该看得出来。” “傻瓜,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刚刚不就说了嘛。” 我伸手捏起他面包上一块肉。笑嘻嘻。 “什么时候你也滑头滑脑了?抱我上床去。” 山盼喘着粗气,抱起我,走出来把我往柔软的大床上一扔。他覆盖了我。我打开手机,找到那串号码,一按键拨出。然后我按灭灯。我和山盼**,他一遍一遍地穿过我。我几乎要舒服得晕死哩。我故意叫得很大声。手机里那个男人焦急地喂了好几次。显是他听见了我。他粗暴地挂断。大事已成,我很得意哩。 第十八章 作秀女子 山盼经妮娜的好友霞介绍,进到电子厂里做了一名插机工。他的位置在流水线的最末。霞教他怎样插机板。山盼的手得了功能障碍症。他一干精细活儿,双手就会颤抖起来哩。这个是他极大的烦恼,多年来他都克服不了。在老家时,他呆在一个人的小作坊里,不论手怎样发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到了电子厂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他的障碍症成为笑柄。同拉的几个女孩子已在窃窃地笑他了。 “不要紧张嘛,你怕什么呢?” 霞这么一说,全拉的人都知道了山盼的“紧张”,都引颈扯脖,好奇地来看山盼颤抖的手。山盼现在试用期,他生怕自己做不快、做不好,所以不敢丝毫马虎。一个穿白鞋的四川女孩见女主管不在,嗖地从座上立起,鹤步走到山盼跟前,故意逼着嗓子,一字一顿,现编现卖起顺口溜来。 “莫道先生识字多,原来是个手哆嗦;莫道先生生得美,原来是个胆小鬼!” 她这一作秀,全拉的人都捂住嘴笑起来哩。山盼也不作声,只是忍声吞气。他紫胀着脸,一本正经地作事。那些女孩子取笑他,他只作这事没发生过。那唱顺口溜的女孩有一嘴甜美的声音。 他的生活原则是:不跟女孩子斗口,不跟女孩子打架拼命。就是女流氓找他晦气,他也要忍声吞气让她三分哩。 直等拉长霞严肃发令,场面才安静下来,大家投入工作。好容易挨到中午下班。 在食堂里,山盼打了一份肉丝豆芽一份饭,一个人坐下来闷闷地吃。这里的饭菜他吃不惯,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他苦着脸吃呢,突地背后一阵香风扑来,一只饭盒从天而降,那饭盒一翻,半盒剩饭已倾在山盼碗里。他抬头一看,就见上午编他顺口溜的四川女孩嘻笑着正逃得快。门口三个凑在一块的姑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哈。 山盼很气,他闷闷地想,我怎的这么容易受人取笑哩?他真想追上去,给那调皮女子一顿颜色看。但他没有。他低头去看碗里,拿起筷子一扒拉,里面都是一块一块的好肉哩。山盼也不管是否剩饭,夹起那肉大口地嚼着。 山盼闲下来时,心里就装满了妮娜漂亮的身姿,她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更有她的诸般好处令他感念。他思念妮娜。他爱妮娜,他发誓这辈子要好好待她。只可惜工厂的大门不准随便出入。他只有等假日来临。 有个晚上,厂里不加班。同宿舍的几个男生都出去串门了。只有山盼哪儿也不肯去,他躺着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夜色朦胧中,他听见门口,有女孩在窃窃私语。他看书看得入迷,也未在意。突地,见一只修长的嫩手伸过来,拿起他的书就溜。他一骨碌坐起,定睛一看,又是编他顺口溜的女孩子! 这个妞,到底安的什么心嘛?! 山盼也不去追,闷闷的点起一支烟,一个人抽起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蔓。次日一早在上班路上,小蔓突地闪到他面前,她有意一摔长发,发梢扫到山盼脸上来,放出一阵洗发露的香味哩。 “你叫什么名字。” 山盼不答,继续低头走路。小蔓碰了钉子,也不气,又粘上来,这次挡在他面前。 “你是不是哑巴。” “不是哩。” “不是哩,那干嘛不说话,你的嘴是不是很金贵。” “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要你这样处处为难我哩。” “什么?我什么地方为难你了嘛” 山盼抢上几步,进入车间,小蔓在后面跺脚。 黄昏,下了班,山盼莫名其妙地被传到门卫室。一进门见那阿正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山盼堆下笑招呼了一声,“阿正大哥。一向好哩。” “老子不好。” “有什么要帮忙的?” 那阿正猛地摔掉烟头。飞起一脚,关上门,他怒睁起眼,大手扯住山盼衣领。 “你装什么蒜。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哩!说,你到底是不是妮娜表弟。” “不是。” “你是她什么人。说!” “我是她男朋友。” 他话音未落,突觉腹部一阵巨痛。原来那阿正早一拳捣了下来。他的手举起来,“啪”地一响,山盼中了一个脆耳刮子。阿正的脚飞起来,“哎哟”一声痛叫,山盼腿上挨了一踢。山盼痛得缩做一团。他痛得一双嘴歪到一边。 “敢泡我的人,你吃了牛胆哩。我打!我踢死你!” 他对准地下缩做一团的人一顿拳打脚踢后,颓丧地跌坐到沙发上。他牛喘着,点燃一支烟。他突然大吼。“还不快滚蛋!” 那山盼挣扎起身,颤栗着手打开暗锁。他捂住脸,一瘸一拐地走回宿舍来。他怕被人看见笑话。他溜回宿舍,倒床就睡。晚饭也没吃,一觉到天明。翌日一早起来,他的腿是不拐了。倒霉的是他的脸就要露馅了。镜子里看到那暗红的掌印,还在。所幸同宿舍的几个男生跟他半生不熟,加上平日山盼很少主动跟他们搭讪,因此,他们倒也对他不怎么在意。有他这个人跟没他这个人没什么差别。他还有一样好处,自从山盼住进来,宿舍里变得分外干净。山盼每天一早,都要默不作声地当一回清洁工。因此,那几个也不来作弄于他。 这个早晨,山盼接连洗了三遍脸,他使劲擦脸上的伤痕,总擦不去。他顾不得了,朝伤处抹了一遍正红花油。就赶着来上班了。 山盼觉得没脸见人,他半遮挡着脸,只急急地走路。从树后掠出一个人来。 原来,那小蔓特意等着他哩。 “喂!我还有话问你呢。” 山盼不理她,只是风风火火地赶路。小蔓追上来,搬开他的手,睁大眼睛,一瞧,不由地神色一凝。 “山盼,你被人打了?” 那山盼只是不理。 中午吃饭时,那小蔓竟坐到他边上来。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再听不到她的大呼小叫了。她学着山盼的样子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吃。她把好肉夹到山盼碗里,山盼也不拒绝,放到嘴里就嚼。 “讨厌!怎么又是肉丝豆芽。你手里很紧是吗?” 山盼不说话。她也不气,好似她早已摸清这个人的脾气。 “你手里是不是很紧。” 小蔓轻声细语地问他。良久她得到一句话。 “小蔓,你最好不要来搭理我。” “我不配?” “我欠了人一屁股债,二十年都还不清哩。我还得了一种会传染的绝症。你最好离我远点。”山盼一本正经地说完,起身就走。那小蔓瞪着眼愣在那里。 第十九章什么叫马杀鸡 黄昏,山盼又被传到门卫室哩。这次他做好准备。他怀里揣上一瓶正红花油,还有创可贴。 他背着人来到阿正的地盘。进门见那阿正跟昨天一样,躺在沙发上据傲地抽烟哩。 见到山盼来,他“嚯”地跳起。大掌又来扯山盼的衣领。 “老实跟我交代,你跟妮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这是我的私事。不能讲。” “你敢不讲!不讲扁你!” “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让你扁!” “你以为老子不敢?!” “啪”地一个脆响,山盼另一边脸印上了一个耳刮子。“哎哟”一声痛叫,他双手一抱腹,他的腹部早中了一个老拳。匆忙中山盼掏出一面小镜照脸。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右脸,早飞起四个血红指印哩。在阿正的拳打脚踢中,他居然打开了正红花油,朝脸上抹起来。他还成功地朝伤处贴上了创可贴哩。 那阿正只顾闷头乱打,陡地发现这个挨打的人竟然一边疗起伤来。真要气破他的肚子哩!他牛喘着张手一夺,“叭”地那瓶正红花油摔到地上。奇怪,居然没有碎,还兀自一滑,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滑到墙角去。那阿正一看,嘴里哇哩哇啦地冲过去拾起来。抬腿又来踢山盼。这时,一个人闯了进来。 “阿正,你干嘛乱打人?!原来!原来你是这种人!都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哩。” “山盼,你怎么样了?!” 阿正双眼一鼓,一只腿停在空中。不知怎的,他不再动粗了。 他突然摔出一个喝醉酒的动作,张嘴喊,“滚!都给我滚!” 小蔓搀扶起山盼走出来。山盼摔开她的手,自己拐着走。小蔓生气地摘下一把树叶,撕成碎片。抬头见山盼走远了,她跟上去。 “山盼,你这么老实,他干嘛打你呀?” 那山盼只顾走不理她。小蔓觉得被人看轻,很气。 “神经病!神经病!我干嘛理会这种神经病?!” 她最终摔脸而去。山盼跟昨晚一样,倒床就睡,也不去吃饭。 小蔓端着饭盒大大咧咧地来到山盼的宿舍。她默然坐在山盼床头,伸出手掀开山盼遮着脸的被子。她递上饭盒,眼睛看着别处哩。 “你起来,吃饭。” 山盼听话地坐起来,接过来就吃。连小蔓都愣了愣,面上不由一喜。 站在门外走廊上望天的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起来。 “那孙子不简单哩,才来了几天,就泡上了女孩子。” “倒要向他讨教讨教。不知他是怎么泡上的哩?” 小蔓冲出去大叫,“泡你个鬼!你们有没有心肝啊!” “小泼妇,这么凶,嫁不出去哟!” “你妈才泼妇!你妈才嫁不出去哩!” 小蔓哭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山盼,哭着跑了。 那两个人咧着嘴,鼓起眼,一齐笑逐颜开。突地一声起哄,吹着口哨扑到床上去。当中一个抖抖腿,鞋子三不知地飞起抛物线来,不知什么地方响了一下。 “她是厂里有名的辣椒,你惹了她,有你好果子吃罗!” “呵呵,求之不得。我还真想吃她豆腐,让她来一回‘马杀鸡’也好呀。别说,她那部位也蛮勾人哩。” “她那部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嘛。” “那部位就是那部位嘛。” “到底是哪部位嘛。反正‘唔使钱’,说嘛。” “‘母鸡’(不知),你问小泼妇自个去哈。” “她真个会‘马杀鸡’么?” “她就是干这个的。跟你这种土鳖说了你也要‘母鸡’。” “就是因为我‘母鸡’,才来向你问个‘鸡’嘛。” 山盼听见那两个后生虫子,大放厥词,放肆爆笑。气得饭也吃不下哩,“嗒”地一个闷响,饭盒被他扔到门角落里。他撕了一块餐巾纸,把嘴一抹,拉起薄被褥,蒙头大睡起来。这会子,他已被人修理了一顿,就是天大的不平不快也只有忍一忍了。他躲在被窝里,咬牙切齿,气得自己体温节节攀升。要在平日,依他的性子,早就跳起来跟那两青皮虫子拼命了哩。 第二天中午,山盼进到食堂,挤在人群里。突地发现有人来拉他。是小蔓。小蔓早打好了两份饭,只等他来哩。看小蔓时,她面上凝然,不见了往日的活泼调皮。 “盼哥,你真的欠了人一屁股债呀。跟我说实话。” 山盼心里咯登一响,不得了,这女孩子叫他“盼哥”了。她看他时,眼里都是鲜活的“内容”。 “小蔓,谢谢你这许多日子关心我。我要让你知道,我…我是有女朋友的。” “切,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我们可以做朋友呀。我没有哥哥,要不,我就认你做哥哥,怎么样?” 山盼见她一脸轻快的样子,一边还妩媚地笑。他自觉误会了她。唉,女孩的心思就是难懂。总是出错出错。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面上不由红了红。 “行,从此后我就是你的大哥。以后妹妹有何难处,只管给大哥讲。” “嘻嘻,真过瘾,今天我有了一个盼哥。盼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嘿,那句当然是骗你哩。你想,进厂之前都要体检的。身上有病的人怎么进得了厂。对不对。” “对呀,我忘了这个。害我替你担心了好几天。哼!” 小蔓撒娇地嘟起嘴来。她生气样儿真好看。 “小蔓,什么叫‘马杀鸡’。” 小蔓一拍他的手,白他一眼。 “呜,大哥不学好。不过看在你是大哥的份上,我就告诉大哥,那是指‘按摩’。在广东混过的人才‘鸡’这个。” “小蔓到过广东吗。” “我在广州白云区一家电子厂干了两年。后来遇到一件伤心事,我就不在那呆了。” “哦。” “盼哥,你说好不好笑,一开始,我听你的口音蛮像广东佬,还以为你是个‘老广东’哩。嘻嘻。” 山盼脸一红,“小蔓,我是个喉咙里得过腭裂的人。二十岁才做的手术,不论我怎么下死工夫练口音,说话还是有些不清。还真像个广东人。不过,我做了手术后声音好多了,多数人都能懂。我小时好多人笑我” “对不起,哥,我不该揭你伤疤。那天我编你顺口溜,又引得好多人笑你哩!” “都做我妹妹了,还提那干嘛。” “你身上还疼不疼。晚上不加班的话,我给你‘马杀鸡’,身上多擦些药水。” “说不疼是假。那个人救过我,我不好还手的。” “那人好狠。” “小蔓,你不懂。这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你甭操心。” 第二十章 香巢 凌晨五点,天色未明,山盼起来梳洗。今天厂里放假,他可以跟妮娜一起厮守一整天了哩。这事昨晚他一直挂在心上,夜里也没睡好。他实在是兴奋难耐,好似昨日买的彩票,中了头彩一样哩。 七点钟,他上下光鲜走出街来。四月的太阳,那样鲜艳,那样温暖,街上飘来花香。小蔓对面叫他。他睁眼看去,见到小蔓正和两个女孩子小吃店里吃早点哩。小蔓碎步跑过来。她递给他一份牛奶。他第一次在大太阳下看到小蔓。远远近近地看她飘散的黑发洒着银光,她白净的脸蛋也亮亮地,一片滑腻。这女孩子好有朝气呢。 “哥,你的。” “你自己喝。” “喝嘛,我吃不了。” 山盼只得接过来,两眼看着她,**管子,扁起唇来吸吮。牛奶真好喝,又香又甜。他意犹未尽,咂嘴儿。小蔓藏起脸偷笑。他眼尖,看见对面的两个女孩对他指指点点,嬉笑着,耳语什么。山盼便迈起步子边走。小蔓朝对面挥挥手,绽了一个甜笑。然后,她一步并作两步跟上山盼。 “哥,去哪里。” “到她那儿去,很久没见了。” “我也去。想会会你女朋友呢。” “你认识她的。以前是你的拉长。” “妮娜呀。你放心,我看一眼就走。不会妨碍你们的。” 走了一会,小蔓忍不住开口了。“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管讲哩。” “哥,据我所知,妮娜是有男朋友的呀。她男友在顺德一家沙发厂做。” “小蔓,她跟他已经分手了。” 小蔓抿着嘴,不再语言,她这才发现,原来她们说的半点不假。开始她以为有人忌妒妮娜,四处散播谣言呢。 小蔓去水果摊上,买了几斤苹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妮娜的出租屋。他用钥匙打开头道门,他轻叫一声,陡眼里,见那妮娜衣冠不整地从自己房间里,冲出来。她三不知地一个蛙跳,扑到山盼怀中,找到山盼的嘴疯狂地啃起来。 山盼窘迫地推她。“小蔓来了。” 妮娜娇喘着,睁眼见到小蔓,不由轻叫一声,放了手。她理理乱发,突地一抱胸口,呀,原来,她上身只着一件小衣。门口,小蔓窘得直把脸向着门外。 到底是个宠辱不惊之“老社会”。她情绪立刻平息下来,大家闺秀样招呼小蔓。 “小蔓,进来呀。多谢你还记得我哩。” “妮娜姐,一向好?” “好呀。手脚齐全,身上没掉一块肉。” 小蔓突然脸色苍白,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有灿烂的笑容,有供男女恩爱的香巢,那孔雀大花图案的巨幅窗帘,给人莫大的安全感。可这一切,皆不属于她。在这里,她是多余的人。她抿着嘴,把苹果袋子山盼手里一递,冷冷看着山盼说,“你们聊,我回去了。” “小蔓别走,有话跟你讲呢。” 小蔓迈着碎步,急急地下楼。“妮娜姐,有事先走了。再见!” 妮娜勾住山盼脖子,悬腿,挂到他胸前,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像花一样,放出来。山盼直着脖子,抱她进屋,她看到妮娜脸色憔悴,十分心疼。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好寂寞!你想我吗?” “天天想你。见不到你。好寂寞。” “抱紧我哩。” 他环绕她。她勾住他。他寻找她。她像雪一样。她像牛奶一样,像荔枝肉一样。他爱了痛了等了看了进了有了哭了。你不要哭。不要问,幸福在哪里。不要问,天有多高,管它多高,别去数,天上有几颗星,管它几颗星。男人的幸福,在女人身上。女人的幸福,在男人身上。从你的门里走出来啊。寂寞是饿狼,把你吞了,你却不知道。寂寞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将你结果了,你却不知道。唉!你出来吧,你要的伴侣,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把你的工作放一放吧,我们不是机器。回家吧,家里,有你要的温存。我们跳舞吧。我们唱吧。只因光阴如梭。而青春不再,一去不复返。风花雪月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喝酒,喝吧。喝得烂醉,我们才有胆量做事!如果你不能说。你不敢说。你不敢做。就倒满酒。喝!喝吧!干杯!这杯里,看不到烦愁和卑微。这杯里,全是琼浆玉液。这杯里,有你醉人的笑ye。每个人,都要喝。有嘴不喝的人真傻啊。 床上的手机突地响起来。 妮娜闭着眼睛,去摸手机。她面上,桃花样红,全是满足和慵懒。 “什么?!蛮蛮!你到了狮城。你骗我。” “骗你是小狗哩。我刚下车,在汽车站。你快来接。” 妮娜的眸子,陡地亮起来。她发着呆,手摸了摸剪掉长发后的短发。她一扔手机,推开抱着她休息的山盼。她哧地从床上,跳起来。忘情地从盖着山盼的被上,踏过去。她赤着身子,坚挺的乳,抖动着,她去卫生间着衣。 山盼合着眼假寐。有时他会从眼缝里偷看她,她端坐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化妆,双唇涂得晶亮。妮娜身上穿的,不是山盼送的那套春装。 山盼心里一冷。 最后,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关门响。传来妮娜匆促的脚步。 她朝她明里暗里着迷的男人奔去了。她走了。没有任何要交代的话,没有承诺,没有留恋。 山盼突然想到酒,他想醉哩。 第二十一章 争夺女友 山盼穿好衣服。然后像女人一样,上下打扮了一番。特别是足上蹬的皮鞋,擦得又光又亮。 “女人的面,男人的脚”,别人都这么说哩。 他咧开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个。 他坐下来看书。但是很久了,他看的还是同一页。他面色凝然。他在沉吟,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哩。发生了,他该怎么做。他做了,又会怎样,不做,又会怎样。 他突然烦躁起来,撇了书噔噔地奔下楼。走到太阳地里,一转眼见一射地远一个花圃旁,小蔓乱着一头黑发坐在那里哩,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 山盼走过去,走到小蔓面前,他也不吱声。闷闷地站在她身旁,头望着天空。那无垠的天上,白云朵朵,棉花糖样,飘蓬样,都不知何往。 “哥,这么快出来了?” “你有没有看到妮娜哩。” “看到了。” “妮娜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她急得很,只是小跑着赶路。发生什么事了?” “顺德那个男人到这里来了。她去接他哩。” 小蔓一摔手,掐了一朵花。她赫地跳起,来拉山盼,她要拉他离开这个是非窠哩。 “我们回去。” “万一那个男人,对她动粗…。” 他站得稳,小蔓一拉,居然没拉动他,反而出来一股反弹之力,小蔓差点跌倒山盼怀里哩。小蔓只得放手,瓷着眸子看彩砖上,一行蚂蚁搬家,不知要到哪里去哩。 “她爱得又不是你。顺德男人才是她的心上人。你又何苦为她痴迷哩。” “你闭嘴。这些话我不喜欢听。” 小蔓便不再吱声了。她摸摸自己的长发,摔一下。她的长发飘在风里。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她吊过身去,臀部极其女人化地扭动起来。她抽身走了哩。山盼张开嘴来,他想喊,却没有喊出口。他讪讪地回到房子里,重新抱起书看。 门开了。山盼二门里望出去,一眼瞥见那男子,就笑了。 他以为那人高大威猛哩。不是。那人不高,跟山盼差不多身材。 只是那男子有一双粗大的手。山盼第一眼的目光定格在他粗大的手上。 他不慌不忙,低头看小说。 等着妮娜给他介绍从顺德来的男子。 果然,妮娜启齿发话了。山盼第一时间抬起头看,他看到了寒冷,看到一个如履薄冰的人,他还看到了一个从云端里摔下来的人。那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哩。一霎那间,他自诩为人生最美、最值得收藏的一页,已无可挽回地湿去。假如这会子有人来筛酒,打包票他会劈手夺过来,一通狂饮滥喝。说不定,他还会三不知地连酒瓶也喝掉,把眼前这个男子,也吞掉。 妮娜的脸活色生香。回来就变了一个人。这个女人满面春风,像喝了蜜一样,像被情人吻了一样,像发了财一样哩。她一双明眸脉脉地瞟着大手男子。她从精装纸袋里,拿出几件鲜衣。 “蛮蛮,我这就把你买的衣服穿起来,一定美死我哩。” “亲亲,你快点。别要我苦等。” 只见红影一闪,卫生间的彩页玻璃门一响。妮娜去到里面脱衣。 卧房里两个男人。一个大手抱着胸脯,嘴角挂一抹冷嘲,冷冷直视着另一个。另一个大咧咧坐在藤椅上,膝上打开一本小说。他笑笑地直视着这一个。 寂然无声的房子里,发出缓慢的脚踏实地声,这一个,朝另一个走去哩。 这一个出手了哩!他那派头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无需征得谁同意,自然而然地拿起一本影集或一面镜子自我欣赏。蛮蛮自然而然地拿起山盼膝上的书。山盼只是白起眼,横着看这个伸手男子。 他的小说碎了一地。一双大手正在手工操作,撕书。 一本刚刚牺牲的小说尸体,突然朝山盼飞来。山盼眼疾手快,头部一闪,出手接住了。他眼睑垂下来看。他这一看,看见一个巴掌,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啪”地一响,这个人的掌不愧是特大号的,它生产的大耳刮子,实在地脆哩! 山盼捂住半边脸。他依是白起眼,横着看这个抽他耳光的男人。 如今的男人怎么了。出手不是拳头,是巴掌。像女人样都使起巴掌来。是不是现在的男人挨惯了女人的巴掌?现在的男人是不是衰落了,女里女气了哩? 说时迟,那时快,那大号巴掌又一次突袭,发出了第二轮的伤害。 山盼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手捉住大号巴掌后面的手肘,一手轮起拳头,一拳朝那人肚子捣去。打得那人抱住肚子出气。那人蹲下身,样子像是在地上找牙。山盼也未罢手,飞起一脚踢得那人打了一个滚。他呲着脸就要扑上去。传来一声厉喝。 “山盼,你混蛋哩!敢打我的人。” 妮娜睁着眼,摔着乱发,跺着脚,她尖声嚷嚷。她的尖叫像一只受惊的大雁,让人听了身上发毛。 “滚。再不想看到你。” 山盼鼓起眼来,诧异地剜一眼这个曾经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他拍了拍裤腿,沮丧着脸,应声而去。妮娜泪流满面,泪眼里看着那个躺在地下的人。她胃里十分绞痛。她哭哭啼啼扑上去。 “蛮蛮,对不起哩。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打我一顿出出气呀。” 第二十二章 直勾勾 山盼丧魂落魄回到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只是一些不会哭、不会笑的物件。山盼破嗓子笑起来。他的笑跟哭一样。打开箱子,发现箱子里一瓶啤酒都不剩了。他粗暴地合起箱盖。仰八叉倒在床上,只是想睡。这间单身汉宿舍死一样沉寂。 门口出现一个倩影。 她抿着嘴,双眸忧郁地靠在那里。她背后,射来的强光抹黑了她姣好的脸。她静若处子,无言地看着宿舍里面、床上,那个抱着被子的男孩。 她突地一握嘴,偷偷地哽咽起来。她把发一摔,扭身走下楼来。 天上,太阳钻入云朵里,地上,失去了阳光,一片惨白。有风吹过,椰子树叶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摇曳。阴晴不定的天空下,反应到人的内心世界,情绪也是反复不定。这样的天气令人愁,叫人无病也忍不住要*一番哩。 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两瓶啤酒上楼来。她坐到山盼的床头,山盼已面朝里睡了。她不知该不该叫他哩。她望着他白净的面影沉吟。她看见床头挂着几件脏衣服,她跳起身来,床下找到一只桶、洗衣粉。她捋起袖子蹲到水笼头前搓起来。一时间传来搓衣的嗦嗦声,水笼头出水的哗哗声。 太阳又出来了。在风中,有什么地方来的花香在飘。 她进来,找到几个衣架把洗好的衣服晒到三楼的楼顶。回来,当她把铁桶放回床底,铁桶发出的声音,使山盼睁开红肿的眼。他坐起来。见到一边搁着两瓶啤酒。他眼睛顿然一亮,项上喉节上下滑动起来。他在吞口水哩。 一瓶啤酒递到他面前。他睁着眼,愣愣地对着瓶中诱人的液体,看了好一会。他突地抢到手里,扯直脖子,咕咚咕咚地海喝起来。 “哎呀,喝慢点,别呛着了哩。” “谢谢你的酒。你陪我喝。” “好,我今天破例。陪哥喝个一醉方休。咱俩各杀一瓶!” 这一男一女也不多话,只是一迎一送,扯脖子喝下去。小蔓喝到一半,身子就有些摇摆起来了。她面色酡红,本来一张脸就生得白嫩,一醉酒,看去分外地惹人怜爱。山盼手上的一份已喝光。 “你醉了。多下的我替你喝。” “放屁,谁说我醉了哩。我怎能自食其言。你…你喝得多少我就能喝多少。” 说着,咬住瓶嘴又喝。吞了,她摸摸胸口,扭转脸,看着山盼嘻嘻地笑。山盼避开她火辣辣的眼光。 “你不敢看我。我是不是很难看哩。” “你醉了。” “你…你放屁,你才醉了。我喝酒从来不醉。你说,我怎么就醉了?你有什么证据。” 山盼不再吱声,他眼睛核桃样肿,嗓门儿也沙哑。小蔓不依不饶了。 “你说,我怎么就醉了?你说,我是不是很难看。” 小蔓纤长的手指挑逗起乌黑的长发。她直勾勾地看着山盼。 “你没醉。” “嘻嘻,这才是乖。我是不是很难看。” “你…你很好看的。” “嘻嘻,这话我喜欢听,再说一遍。” 山盼不说,他只是瞪着眼,眼里白多黑少。他呆子样看着被上鸳鸯戏水的图案。那小蔓见他避自己,三不知地伸手来抓他胳膊,娇嗔地一摇一扯起来。 “说嘛,你再说一遍,我是不是很难看。” 有人说,家里的女人是平装本,街上的女人才是精装本。 这个话有点道理,也有点胡掐。放在热恋的男女身上,就会变得无效。我坚决认为,一个醉了酒的女人才是平装本。跟一个醉酒女人呆在一块,真是惨了,什么事都会七十三八十六缠成一团。活像屁股上生了疮一样,叫人坐立不安,叫人烦。不是比较烦,而是相当烦,不得了的烦。 我发现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真是讨厌。我有点烦她啦。有一句话,差点从我嘴里跑出来。我真想冲着小蔓,吼一句“你难看死啦。” 她瓜子脸儿,面皮白白净净,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她一点也不难看。她笑容可掬时,很美。真像我姐姐山容。 小蔓朝我挪过来。我俩挨得这样近,好似离远点,就活不了了。我直把眼去看门口动静。我和小蔓醉做一块,这事可别让那几个人撞着了。那几个人的舌头都跟大象的鼻子样长。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烦我。你说,我是不是很难看。” 我二话不说,趁她只顾盯着我时,把她手里半瓶酒,夺过来,扯脖子就喝起来。那小蔓疯啦,她居然爬上床来,隔着被子捶我的大腿。她用力很轻,跟我挠痒痒一样。挺舒服哩。 “呜呜,哥欺负我哩。还我的酒,还我。” 我还给她,还她一个空瓶子。小蔓摇了摇,又眯起醉眼去看。发现是空的,便生气,把瓶子朝地板上一摔。“哐啷”一声响。把我惊得脖子一缩。 “嘻嘻,好玩。你干脆抱起我来,把我摔到地上去,看会不会碎哩。” 她的话吓得我出汗。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啦。不容细想,小蔓已骑到了我身上,她突地张开双臂,三不知地,向我一扑。满头放香的黑发都铺到我怀里。我不敢动。保持着垂首瞪眼的坐姿。 “抱我哩。” 小蔓扑倒被上,扭来扭去,她长长的颈在我身上,缠来缠去,红红的嘴里,还一边燕语呢喃着。我是男人,身上怎能没有变化。我下面,秘密地产生了奇特之变化。可对这时候的变化,我绝不能理会。道貌岸然就道貌岸然。我大气不敢出,拼命地扯直脖子,翻起眼皮,去瞪天花板,瞪累了天花板,就放下眼皮,去瞪门口。 过了一会,扑在我身上的女子没了动静。低头一看,睡着了。溜!叫那几个人撞着了,我就是跳入了黄河,洗不清了。 我鱼一样,轻轻地滑下床。就让小蔓在我床上睡个下午吧。我揽起她的头,替她盖好被子。小蔓喝醉了酒,睡着了,身子和长颈还扭来扭去。突地,又见她一翻,侧卧起来,懒懒地把手伸出来,朝空中拍了一下,然后,就落到被上不动弹了。传来小蔓香甜的呼吸。 我施施然走到门口,脑子里突“嗡”地一响。原来,我忘了一件事。是啊,我要是走了,若是三不知跑进一个人来,把小蔓坏了。恐怕,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哩。 我不能走,我要守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恋爱史 姐姐山容也在这座城市里。我现在不打算见她,等在这里站稳脚再说吧。 容在家时,我从未认真地想到过她的好处哩。 那些年,我每天从中学里放学回家,见到容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见到容穿着花衣服亮着清脆的嗓子,跟人说话,见到容在对镜梳妆…,觉得这就跟春天一到,桃花非开不可一样自然。 那些年里,我因为喉咙里得的腭裂还未去动手术,吐字有些不清。同龄人争着给我起绰号。所幸是我学习拔尖,在学校里,难得开口,却也颇得人尊重。这几年,我忙于成长,很少跟容有心灵上的沟通。 是以当有一天,我收到她从福建石狮寄来的满满几大页信,竟有点不知所措。我现在发现,姐姐其实是很关心我的。 我手上至今保存着一张姐姐十八岁时的照片。 她穿着粉红花格子西装、白加红的双色毛衣、粗布裤子、红布鞋。银白的牡丹花饰扎着马尾刷,烫刘海。她脸上,放着十八少女的羞涩,还有清纯。 她立在一排矮榕丛中,背景是水流花放的春天。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外冷内热的姐姐。她叫容。 我想到自己并非孤立无援。我原本有什么事尽可对姐姐说的。 姐姐说——我工作很忙。每天加班到九点半,回来洗衣服,要很晚才睡下。因是集体生活,大家回来就很热闹。我们房间,睡八个人,全是老乡,很好玩。她们也对我很关心。特别是秋英,她做后袋,很少加班。她常给我烧水,等我回来就可洗澡了。有时她会给我洗衣服。把我当她的亲妹妹一样看待、照顾我。我都不知怎样谢她才好。 我的工资要到十号发。拿到,我马上寄回来,可以全部寄,不用留伙食费。上个月还有九十元钱,吃一个月还有多呢。上月,我本想寄钱回家,可邮局又很远钱又少,我就打算等这个月。这个月大家的工资要多一点,上月很少。这一来菜票就少了。她们都哭起来。说不公平。因做流水线,工种不同,单价不一样。有难的,有容易的。…。 在这里就是菜不好吃。没有辣椒,什么都是吃甜的。我吃不惯。所以,我想叫妈妈寄辣椒干给我。 这次,石狮召开百协订货会,我们厂买了一个五百元的汽球,飘在楼顶。还有很多彩灯,很好看。某华制衣在石狮来说是有名的。今年,已达到五百个工人。要有很好的技术才做得下。厂里刚在n城招了五十个女孩,刚开始做的货要翻工。 管理人员对我们不错。在这车间,我们组质量第一名,数量最多…。 中秋节,我们这一天加餐,发了月饼、苹果,还有电影看呢。…。 几年过去,容在蓬蓬勃勃的工业化城市里,在流水线生涯里,渐渐地变成一个见多识广的打工妹。一个洋气的打工妹。但她纯朴、节俭的习惯,仍一如既往。尽管家里经济好转,容还是节省着过日子,发了工资就往回寄。这是她的本色。 那年春天,容兴奋地告诉我,她谈恋爱啦。 那小伙儿叫做x,高中文化,大兵出身。是她们厂里的会计。x待她十分之好。 我好奇,极想会一会她男友。 果然,不久,容来快信了,她告诉我,她向领导请好假了,特意挑这个周末带男友回家。 心里有些忐忑,见到姐姐的男朋友,说些什么好? 周末,我风风火火地从城里,赶回家里。 院子里,桃花乱落。 容果然回来了。她长发飘飘,脸上红扑扑。她正在厨房里,跟母亲“密谈”。 我笑嘻嘻问:“姐,你那位呢?” 姐姐也笑,温柔作答:“在睡房里休息哩。你说话要小心点,可别冲撞了人家呀。” 我当时想,恋爱实在是件太奇妙的事。恋爱的人,跟常态时候相比,竟有如此大的不同!莲的谈吐举止,养分充足。像春天里的小草样,蓬蓬勃勃。呵。 我鹤步进到房里,迎面,就见一个身穿鹦哥绿灯心绒西装的男子坐在床头,他在翻一本杂志。 他就是容常常跟我说起的x。 x面容清瘦,胡子刮得光溜溜。他表情严肃。 我不由地紧张起来。一紧张,把一路想好的话,忘得一个子儿不剩。 不记得那一日,我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记忆犹新,我声如细蚊,x也声如细蚊。我一紧张,他也紧张。他听我吐字有些吃力。 x于是向容建议,陪我去州里的大医院做手术。容再将他的建议“复制”到母亲耳里。母亲同意了。 容说:“做这种手术挺花钱的。但钱花得再多也值。只要人好。不然他这一生就毁了。” 想到自己的声音有望恢复到常态,我不禁兴奋起来。 这种闷闷不乐多一些、一声不吭多一些的日子,我不想继续。 在想,自己所以活得如此寂寞,不是被这世界拒绝了,是因为我的傲慢。我拒绝了这个世界,拒绝了眼前美好的生活。 翌日,我们一行四人搭车,辗转地来到州城。姐姐坐车微有不适,她晕车。我见到她那张憔悴的脸。她依偎在x的怀抱里。 抵达医院,先挂号去专家门诊。从医生口里,得到肯定答复后,容松了一口气,期待地望我一眼。我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是晚,我们在远房亲戚家里住了一夜。次日,姐和x安排我在住院部住下来,等待手术。 我看到容,跑进跑出。她还去商店里给我买来一些日常用品。 她带上那只大号瓷盆,去食堂里给我买午餐。我从三楼的玻璃窗向下张望。我看到容了。她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对我的所有关爱在我破碎的心田里弥漫。 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面上走出笑容来。 她问我:“吃饱了没?没吃饱我再去打。” 我故意说:“还没吃饱呢。” 容一听把瓷盆洗干净,下了楼又跑食堂去了。 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这么香的午餐。结果,吃饱了还撑着吃。 容和x已超出假期。由于容刚刚跳槽到一个新的厂子,厂里急着赶货,不能过久耽搁。 行前x塞给我一张老人头。 那天夜里,容和x已搭上通往福建的长途大巴。母亲也已回家。家里正当农时,有大宗的活儿等着她。 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打针吃药。同房的五六个病友个个都有人陪,探望的人,来了一拨去一拨。可我并没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我应该学着坚强点。我不希望姐姐为我担心。 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这回,我在州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尽管身边没有亲人陪护,特别是做完手术后的头三天,没法动弹,常要饿上几顿。病房里,有个开货车的病友有时会帮我打开水。他实在是个好心人。我所在的中学,班里也派代表来探望我,他们捐了款,特别是同学写给我的那些慰问信,十分地感动我。这些信我保存到现在。 有次医院食堂里一位大姐见我说动了手术,只能喝粥。她就在中午特意为我做了一份。 我已经很满足了哩。 这两年的容在恋爱中,可以说过得很幸福。九六年的元旦,她们厂里放了两天假,去湄洲岛和广化寺旅游。容说去湄洲岛要坐半小时渡轮。湄洲岛真的很漂亮,四周都是海。岛上有很多庙。在岛上她拍了许多的照片。 我手上不少容的照片,就是在湄洲岛拍的。 这时候的容眼里嘴角尽如花样,盈盈含笑。那是她平凡生命中最灿烂光辉的岁月。 容穿着黑溜溜的短袖t恤,外套一件海蓝的吊带牛仔裙。足蹬黑的高跟凉鞋。她唇上,涂着胭脂,笑着,立在海边。她的长发在海风里飘。 那年姐姐第一次在福建度过了一个春节。她原本是要和男友一起回来。不料老板一定要x管一些事情,容便留下陪他。 只是在我行将毕业时,事情急转直下,容和x分手了。 第二十四章 狂潮·红唇 她见到蛮蛮,就像饿鬼见到一桌香喷喷的好酒好菜。她像鱼儿投入水里一样,又投入他的怀抱了哩。自己只不过是红尘中弱小的俗女子呀。如果冷得厉害,就只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可以取暖啦。要她忘掉蛮蛮,就好似要一条活鱼儿在水里淹死一样难哩。 一旦被他迷人的大掌视为珍品,她就变得很知足,精神脸色都活色生香。那飘到镜子里的女人再不会是黄脸婆。她知道一个憔悴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她要的不多,只要有蛮蛮和蛮蛮的大掌就够了。他的大掌抚摸着她黑发,给她世界上最大的安全。如果蛮蛮真的背叛她,就将是她此生最大的悲剧。 今天春浓日丽,花好人好。就好比她。 蛮蛮这次从顺德来,特意买了一套春裳给她。一时间她肚里装的一箩筐怨言,像一座海滩沙雕,汹涌的潮水横扫过来,须臾就告瓦解哩。她心里清清爽爽,转而对这个又坏又惹人爱的男人感激涕零。 蛮蛮就是那狂潮,他横扫了她。 她把自己关到卫生间里,扒去身上所有的穿戴。对着穿衣镜,她见到镜子里,那段滑腻、白晰的肉体。她心坎里是如莲的喜悦,相信它留得住她要的人。 她会赢。如果天空阴霾密布,如果阴霾密布的天空笼罩了蛮蛮,她的青春靓丽就会是他另一个晴天。 今天,她上半身只着一件衣服——蛮蛮带来的真丝鲜衣。这是一件滑溜溜又乌溜溜的闪光风衣,长到遮盖了臀部。还有脚边垂流苏的牛仔裤。这款衣好似专门为她定做的呢。她见到自己就像刚刚下树的荔枝一样新鲜可人。 她盛装出来,惊见两个男人在打架。 原来她乐昏了头,竟将屋里另一个带把儿的大活人省略了。她没想到这个大活人这样厉害,出手这样狠。可他看上去这样老实。原来他是这样狠的一个人。他竟在她的屋子里欺负她的人哩。 他把她的人打翻在地,打得满地找牙。她怎能袖手旁观。她如此愤怒,跺着脚,大喊了一个。 “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了。” 还是蛮蛮好修养,都痛得这样了,居然不还手。她知道他是看自己面上。她一阵伤心,心里好酸,就哭起来。她扑上去,把蛮蛮拖上床,把他脏衣服脱了,给他擦洗身子。 妮娜帮这个赤膊躺直的男人洗脸。 蛮蛮面色铁青,睁着空洞的眼睛,看一样什么东西。 妮娜剥开粗大的香蕉,亲手送进蛮蛮嘴里。那张嘴傲慢地张开来,颇有绅士风度地动起腮帮子,并视妮娜的侍候为理所应当。 妮娜需要的不是回报,她渴望向蛮蛮付出。她饶有兴味地看,这个颓丧的男人进食。香蕉剥了一根又一根,蛮蛮大口吃着。他越是吃就越是气,他越是吃,就越愤怒。 妮娜嘤咛一声扑上去。她把红嫩的唇印到他嘴上。他嘴上,印来一双红嫩的唇。 她闭上双眸。 在双眸紧闭的黑暗里,她发现自己就像秋叶一样,飘起来,像冰场上的舞女样,滑溜溜地转起来。突然,什么东西闷闷地响了一下,仿佛是梦里飘出的奇迹。她只觉天旋地转,臀部和腰部有巨痛。 她被一双大掌推倒在地。当她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就无力地撑起身子,娇弱地气喘着,柔弱的眼神瞪着那个一骨碌坐起的男人。蛮蛮弹簧般跳起踢她,抽她耳光。她的世界开始下雪。她有点冷了。 “什么男人你不找,偏偏找上他。我打,我踢。” “嘻嘻,你好好打吧。” “你以为我不敢打。” 她身上开始布满了伤痕。可她不哭。乌溜溜的黑发忐忑不安地遮住了她的脸。她从发缝里,睁眼看这个世界。 蛮蛮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始大口大口地抽烟。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青烟缭绕。妮娜握嘴咳嗽起来。然后她就嘻嘻地笑。她的笑很妩媚。 她脱下乌溜溜的闪光风衣,爬到蛮蛮脚边,伸手去抱他的腿,然后顺着他的腿再往上爬。她爬上蛮蛮怀里,去抱他。她是一个这样害怕寂寞的女人。她又是这样一个需要男人拥抱的女人。 “蛮蛮,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你。” 蛮蛮把烟一扔,搓了搓大掌。这是一双美妙的大掌。这是一双春风得意的大掌。这双大掌真美妙呀,这双大掌真是春风得意呀。他扑上去要了她。这个鸟男人,快活了一场,立刻爬起来,穿衣服。他照镜子,梳了一遍头发,提起椅上的旅行包就走。 “蛮蛮,你去哪里。” “我这就回顺德去。” 妮娜脑子里嗡地一响。她眼泪都急出来了。 她匆忙地套上睡衣,鱼儿一样溜下床来拉他。那个男人面朝大门站着,头也不回过来,头回不过来,也不回过头来。 “蛮蛮,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哩。” 她生怕他飞了,紧紧地从背后去抱他。她拼死力要留住她爱的人。 “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蛮蛮突然伸出大掌,做了一个夸张、鲁蛮的动作,挣脱妮娜的手夺门而去。他留下一句话。这句话,在以后的好几个年头,常常把妮娜从半夜里吓醒,然后出一身汗。 “我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 “怦”地一响,冰冷的关门响传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输得这样惨,男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好久,屋子里的女人瞪着眼,怔在那里,然后,她回到床上开始蒙头大睡。被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她的呜咽断断续续。 夜色上来,上来了夜色。温柔的夜色。 街头,盈盈的暖风飘来飘去。霓虹灯亮起来,车灯亮起来。 一个着横纹红t恤的男子在这华灯初上的街头,踯躅。他孤单孤单的影子在街头,飘移。 暗巷里,一栋四层的握手楼。一条黑影爬上三层。 他摸出钥匙开了头道门。他进去,敲响一扇没有灯光、漆黑一团的房门。他轻轻地敲,然后他响亮地敲。没有人。 他在昏暗中闷了许久,好似困顿如牛。他点燃一支烟。昏暗中出现火光点点。 突然间他扔掉烟头,摸出钥匙费了许久的劲才找到钥匙孔。他开灯。灯开他。贼亮的灯给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女人的私人世界。 这个私人世界很奇怪。 这个私人世界,嘿,这个私人世界乱套啦。看地上,横七竖八,都是用手摔下来、狠狠扔下来的。代表了愤怒和绝望。看桌上,一本巨幅影集打开来。一些照片,被剪刀修理出几何图形来。另一些照片,被放在手心里抓成了一团一块。照片上的人儿,荣幸地做了变形金刚。还有一面尺把高的镜框,痛苦地碎了,死了。这个代表愤怒和眼泪。女人的眼泪。 通常,女人流眼泪,男人都看得见。很少有真正的女人偷偷地哭。通常,男人流眼泪,女人都看不到。很少有真正的男人在人前大哭号淘。 床上,睡在床上的女人见灯亮了,立刻呜呜地哭起来。 她翻了一个身,面朝里。一头黑发比鸡窝乱。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看不到。 “妮娜,你怎么了。” 妮娜哭得更响了。 被褥像活人样,突地弹跳起来,满枕黑发突地像活人样,飘起来。呜呜痛哭的女人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一扑,扑到山盼怀里。山盼顿觉自己半边脸湿了一片。 “山盼,连你也不要我了?” 第二十五章 红脸·腥嘴 太阳热辣起来,辛苦的人开始出汗。 今天是五一节头日,厂里只放一天假。一大早山盼就被妮娜叫去陪她。妮娜昨天刚从考场走出来,大战惹得她一身疲惫,满嘴饥渴。 原本今天有别的事,只是妮娜对他太重要。妮娜是他生命之航的舵手哩。他自己的事再急,也要放一边。他怕她生气,怕她不理他,不再挂他。 妮娜喜欢喝牛奶。她刚刚上街,一气买回一打来,和山盼开荤。她坐在床上要山盼用嘴哺到她嘴里。两人一边接吻,一边进食。红尘俗世,所有的烦恼都抛开。妮娜不眨眼地看着山盼,伸手脱下衣服来。她第一次当着山盼的面,把青春亮到大白天里。她双乳直立起来,脸红起来。 她身上放出求爱的气味。那气味酒一样醉人。山盼像喝了酒一样。 她把山盼推倒,扒他衣服骑上去**。 床上人满头大汗哩。 山盼松松垮垮地走出来。松松垮垮走出来的是山盼。他搭上一辆摩托,让摩托车仔带他到广场去。 他去广场等一个人哩。 姐弟俩他乡一见,分外亲切,一路上说说笑笑。山盼领着姐姐上自己宿舍里来,他先去超市买了些姐姐爱喝的椰子汁之类。山容抿着嘴一言不发,听弟弟讲起初来石狮的悲喜遭际。他还提到席一虫哩,山容面色刷地苍白起来。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一串鞭炮,点着了会噼噼啪啪作响哩。她拉起山盼,去到附近一家排档吃饭,吃完又同去商场买了两套入时衣裳,花钱配了一部手机,都是给弟弟的。 山盼自从“鸟枪换炮”,照见镜子里惦着自己也有些份量了。他眉飞色舞起来。 下午五点,她跟弟弟作别时,天降大雨。她满怀心事,从雨里湿湿地回厂来。 五月的夜晚,梧桐花香放过来,糯米条花放过香来。 一辆摩托打着光束,飘在山间公路上。飘得极快。匆匆,忙忙。 今天是五月二日,夜空中布满星子。四野响着五花八门的虫子叫,耳畔呼呼作响。 摩托进入无极农场,车手顾不得摘下头盔,下车便奔屋檐,拿起一根长竹竿,嘴里喊:“一虫,席一虫,你出来。” 原来是个女子。一个年青的女子,一个既年青又害怕的女子,一个既害怕又执着的女子哩。屋子里没有灯。 没有灯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摩托打出的光束照见那人穿的编织拖鞋,照见那人穿着白色睡裤的腿。 年青女子扔了竹竿,竹竿呀地一响。狼犬并未蹦出来咬她。 “一虫哥,是你哩!” 她两步并做一步,跑上去,扑上去。 “我想你哩!” 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这双有力的手抱着她进屋。在屋子里她被放上了床。抱她的人牛喘着,来扒她衣服。屋子里漆黑一团。 “一虫,不要哩。” 她缩做一团。缩做一团的是她。她慌乱。她用嘴抗拒。 “我迟早是你的。你干嘛馋猫一样哩。” 那人只不应声,抱着她,吻她脖子,啃她胸上。她晕了,身上力气不知跑哪儿去了哩。她的嘴总算找到一只手。她三不知地咬下去。她咬得三不知。这一咬,像她的爱一样深。这一咬十分管用。那人痛叫,触电般,抱着手倒向一边。 山容溜下床来,整整凌乱衣裳,飞车而去。飞车之前,她丢下一句话。 “嘻嘻,一虫哥,明天来看你。” 路上,山容感觉嘴上怪怪的,好似有液体在蠕蠕地动。嘴里腥腥的。腥腥的是她嘴里。她纳闷,她不解。回到镇上,家里,她飞奔。她开灯。她照镜子。镜子照她。她一瞪眼。她尖叫。她尖叫着捂嘴。她看自己的手。她又尖叫。她手上有血。她满嘴皆血渍! 她把席一虫咬坏啦。席一虫挂彩啦。 第二十六章 花样·嗷叫 天气预报说今晚到明天晴天,卫星云图上,家乡的上空悬着一只笑眯眯的太阳。明天就是今天——5月3日。 山容一早醒了,听见屋外淅淅沥沥地响,原来是雨哩。她苦笑,天气预报也有失算之时。打开玻璃窗,一眼看到一旁怒放的粉红色蔷薇不停地漏着水。 她突地撩起花睡衣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那是一对梨形**。从昨夜被自己看中的男人碰过,它们就发生了奇妙的形象之变化哩。虽说仔细看去一只大一只小,但它们似乎跟人一样一旦历炼了世面就会变得成熟了。 突又想起昨夜星空下事。眉头一皱,一朵疑云浮上来。 席一虫是谦谦君子,怎会随便唐突女人的哩?今年春节,看这个男人为人处世,实是时下男人之表率。她就觉得跟这个男人缠,可以一百个放心。昨夜席一虫那馋猫一样,太突然了。他也不事先培养点情调出来,只是瞎搞。太不尊重人了哩。像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一样。这席一虫真是岂有此理! 她骂了一句:“这个饿鬼,寂寞了吧。” 也许他只是太寂寞。 毕竟他三十岁了,又是个结过婚沾过腥的人。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他。 爱他就给他好了。 扒了几口早饭,山容打扮得漂亮,骑着摩托直奔无极农场。天空中飘着淡淡细雨。这雨如烟如乳的。这雨丝丝缕缕的。微微地发凉。驶入农场时,突远远地瞥见一个人,从房门口探了一下头,立刻又缩回去了。山容忍不住笑起来“嘻嘻,席一虫,我看你玩什么花样哩。” 她停好车,以最快的速度解下头盔和雨衣。她乌发一扬,也不作声,蹑手蹑脚地朝席一虫卧房走。她咬唇鹤步踏过门槛,刚想张嘴喊哩。不防脑后一棍击来,像是在秒钟之内做完了一个梦。她眼眸一瞪。看不清是谁。她晕倒。假装晕倒,眼皮一翻。 她听到棍子扔落在地了哩。 偷偷地睁开眼,透眼眼缝见到一个暗影正抖抖缩缩地去关门哩,背部向着她。山容打了一个寒颤,好像就要失去生命一样,她害怕起来。也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勇气,她像熊猫一样打一个滚,默不作声地抓起棍子,双手死死握住。趁那人不注意,对准那家伙双腿,狠狠地扫过去,一丝不爽地扫过去;呼呼生风地扫过去,她闭着眼睛扫过去。 “妈呀。” 打中了。传来一声闷响,那人像一截笨树筒,横着,摔到地上,像一只碗从地板上空落下来的命运样碎在地上了。山容忍痛跳起来,扭了扭臀。试试自己身上有否少了哪块。然后赶着地上的人一棒一棒地打。 “你哪里是席一虫!你是什么人,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做梦哩。呸呸呸!” 地上的人痛得打滚,只是躲闪。山容不解恨,一番猛打,那陌生男子嗷嗷乱叫。 山容把住他一只手,一扯扯开他袖口。看他手上,明晃晃现出好大块未愈的伤疤来。山容一看都气死了。原来,昨夜是这个男人抱着她亲热。 她以为是席一虫哩。 她肚破都快气破了。扬起棍子,接着打,接着打的棍子,扬起来。 “你以为老娘这么好欺负。告诉你,姑奶奶还抓过贼呢!” 扔了棍子,两手拍打着。她瞪着地上的男人看了好一会,满眼皆鄙视。然后,她开车驶离了农场。这个高湿度的农场,昨夜给了她陷阱。要命的,她差点三不知地跳了进去。若是三不知跳进去的话,那就有她受了哩。 第二十七章 跟踪 当云散雨收,席一虫的病也好了。他搭上一辆小巴到城里来。坐在车厢最后一排右手靠窗的位子。小巴在桃红柳绿之间稳当当地穿梭。 小巴主人是一对夫妻档。男的满嘴黑胡,他是司机。一直挂着笑。女的,当出纳,收钱找零,苗条的腰际绑着个钱袋,鼓鼓地吊在**上面。嘴很快,说个没完没了,车上几个人赶着她打情骂俏哩。她满面春风、活色生香。 一虫身旁坐着个哺乳期的女人。他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婴儿,那红朴朴的小脸蛋惹人爱死啦。孩子的哭相真有看头,先是小嘴儿扁起来,五官大幅度挪位,整个脸皱得像个老头子。最后,他的哭声才洪水样冲出来。孩子一哭,那女人忙把**塞入孩子嘴里。怕别人看她,样子扭扭捏捏。 一虫不好意思看,他把脸转向窗外。他看到雪妍的影子了。夜里梦里,车上地下都有一个魅影,空落落地看着他笑哩,他扑前去捉,怎么也捉不到手。这样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他打着灯笼也难找了。一个人过了三十岁,还找不到自己爱的女人,实在无趣。就像桃树不结桃子,就像春天没有花香,就像做男人的老缺钱花。 前面左手靠窗的位子是一个靓丽女子,她一遍一遍扭过头来。一对眼珠子,一次又一次挤到眼角来。她是山容,她瞪着他看。一虫不知道。前面有个女人在瞪着他看,他却不知道。那每天给他发很长的伊妹儿的女的回来了,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夜市街,雪客隆大超市里人流涌动。五一期间,卖东西的都要赚一把。一虫去超市里买了几件生活用品,比如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山容忽隐忽现地跟在他后头。她一身上下都着黑的。乌溜溜的黑发,乌溜溜的半透明长袖纱衫,乌溜溜的黑裤子,黑的高跟皮鞋。走在前面的一虫会突然地掉过头来看一眼,常吓得山容立刻转身。 他进到镶满了镜子的媚儿理发中心去了。老板忙得抽不出手,只得派个学徒的姑娘来修理他。那姑娘面无表情,干起活来漫不经心,动不动便挤眼去看电视,还老打哈欠。放在从前,他怕是早就嚷嚷着要换人了哩。现在的他却懒得去较真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他出来的时候,面貌焕然一新。躲在绿枫树下偷偷等待的山容都傻眼了哩。一虫闷闷地走在太阳底下,他越走越快。后面的山容只得一路小跑起来。他突然折入一家服饰店里。老板是个年青的女子。这年青的女子立刻老道地迎上来,花言巧语来轰炸他。他挑了一件宝蓝色平纹长袖衬衫。他脱下闪光外套试穿了一回,觉得满意就要了。女老板收了他五十五块。其实他也知道这件衣服三十块钱就买得到。只是一虫向来是个羞于跟女孩子讨价还价的人。他走出来,低头看,发现皮鞋脱线了。这双皮鞋死心踏地跟了他两年多。他一直舍不得扔。找了个修鞋摊子坐下来修鞋。只闻到一阵香风,他一扭头见一黑衣女子站在自己身旁。看不到她的脸。一虫又不是二流子,他怎么会特意地站起来,走过去,专门看一个姑娘家的脸? 师傅说:“这双鞋跟了你两年多了吧。也该换一换罗。” 他老脸一红,小声回答:“先凑合着穿。” 师傅又说:“你才三十岁,别这么省。‘女人的面男人的足’,你穿鲜一点,才好讨老婆。” 一虫也不恼,笑了一下,不答他茬儿。师傅的话是一本正经说出来的,他又没有挖苦他。况且那师傅眼光这等厉害,一个男人有没有老婆他都知道。席一虫已经很累了,他肚子饿了。看店里的挂钟,中午一点钟了。他歪在破椅子上打起盹来。农场里缺女的,他足上穿的袜子,有一个星期没换,他闻到自己的足好臭哩。师傅将他的鞋拿去打磨机上打磨了一遍,那老鞋登时发起亮来。付了钱,席一虫又折入一家小书店,站了好久,买回来一本《西瓜栽培技术》。他的农场今年头一茬种瓜。他经验不足,不知怎么的,地里的瓜秧子都呈现出病容来。老是长不大。一旁的稗草,倒是发了疯样长得快。该长得不长,不该长得猛长。真是气死人了哩。 山容唇干舌燥,她的足好痛,却还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洋相来。好在那一虫已进入了一家小餐馆。小餐馆里人还不少。山容也混了进去,那一虫根本就不看人,特别是女的,正眼也不瞧一下。那家伙闷葫芦样坐着桌上,翻起《西瓜栽培技术》来。翻着翻着,突然怀里掏出钱包来数钱。山容坐在一张最不起眼的桌上,席一虫一举一动,逃不过她火眼金睛。她看见那个鬼钱包里倒有几张老人头。却只点了一盘二元的炒青菜。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抠门了哩?难怪才半年不见,这家伙就瘦得露骨头了。她看见他数完钱,看着墙上的丰乳美女想了想什么。然后开始吃饭。山容不愿亏自己,她点了一大碗猪肝汤,一盘红烧鱼。 三下两下吃完,他却不走,把头伏着桌上睡起觉来。容才吃到一半,见状苦笑了一下,她不用急了。老板娘却不干了哩。走过去敲桌子,气呼呼说:“喂喂,你吃完了拿钱走人,我这里又不是旅社!” 他迷迷糊糊站起来,掏出一张钱,拿起自己的购物袋,三步并做一步溜之大吉了。山容也忙着擦嘴付钱,她跟老板娘争起来。冷冷说:“老板娘,你好不讲道理耶。客人来你这里吃饭,坐一下都不行。” 老板娘说:“我这里又不是旅馆,要睡觉住旅舍去嘛。才吃两块钱就想在这里睡觉,你又不是我祖宗。赶了又怎么的?” 山容说:“我知道你要做生意,送神也犯不着这么粗暴嘛。就你这德性!” 老板娘扯起脖子来:“我就这德性,怎么着。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赶的又不是你,关你屁事!” 山容说:“我就是看不惯哩!都什么年代的货了,还来欺负老实人。想发横死财呀。” 老板娘嘴里打起雷来:“我就是想发财!我都想红眼了,你能把老娘怎么着。你是他什么人,你是他老婆啊!” 山容不怕她,也嚷嚷:“是又怎么样!就你这破店,凭你这夜叉相,还想发财。做你妈的发财梦去!” 山容骂了一回,走出店来。也不管那妇人在身后,污言秽语大泼脏水。她要找席一虫,可是,大街上人海茫茫,哪里有席一虫的影子! 第二十八章 放开我 席一虫从餐馆里灰溜溜出来,情绪低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样。他雇了一辆小货车,去饲料批发店里批发了一批饲料,呼呼生风回无极农场来。货车拐上农场的泥巴路时,突见一个黑衣女子,一蹦一蹦跳到路中央。那黑衣女子气鼓鼓的,扬声喊话。 货车立停,车上跳下席一虫。他走过来,走过来他淡然地招呼,道:“你回来了。” 山容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的,气竟消去大半哩,她小声地奚落他,眸子里翻起眼白,横着看他。 他先把她拉过一边,回头朝司机挥手。货车扬尘向农场开去。他欲放开她柔嫩的手。她不要他放,两人就手拉手地迈起相同的步子进农场。 容心中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见一虫默不作声,她也就不吱声了。车主上车卸货,一虫在下用肩头扛。她穿上一虫的脏衣服,耸起肩,也来背饲料。他不让干,她偏要干。就来拉她,一边苦劝:“货不多,你去里面,别弄脏了你哩。” 她不服气,拉她也不走,她一边推他的手,一边说:“你别拉我嘛。我不怕脏。” 司机笑嘻嘻地道:“呵呵,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都一家人了还让来让去。有意思。” 容立刻低头,一刹那她眸子亮了一下。一虫急促不安地,搓起手来。他嘎声说:“你…你别误会,我跟她老同学。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司机摆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炯炯有神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滴溜溜的,像一对滚动的陀螺。他额外地做了一个夸张动作,堆起笑来,嘴里,像黄牛样“噢!”地喊了一声。这一声拖得那样长,拖得席一虫很不舒服。他很别扭。像是热情地伸出手去,跟人寒喧,对方不理一样。 场面骤然地冷了。一虫赶紧背起饲料走人。她耸起肩来,背起大包的货跟了进去。货很快地卸下来了,一虫付钱,打发走司机。回头却见容站在柚树底下撕叶子。叫她,她不应。 他走前去,问:“你怎么了?” 山容又撕叶子,眼神茫然地看着样什么东西。许久才说:“切,我能怎么着呀。” 一虫转身进屋,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杯水,小心翼翼递上去,说:“喝口水,我这人粗心,你你别往心里去。” 山容也不看,一拍他的手,说:“你好烦哩。” 杯子掉到地里,没有碎。水漫湿了一小块地方。他鼓着眼,傻了好一会,弯腰捡起杯子,他不耐烦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很对。” “那你干嘛黄着脸。” 容不依了,扯起脖子来,气呼呼道:“我的脸哪里黄了?你说。” “我总不能跟那个人说,你是我老婆哩。” 容扑上来撞他,口里娇嗔不已:“你放屁!谁是你老婆。” “这样又不行,那样又不可以。你到底要我怎么说。” “你这么傻,你不会说成,那样子。” “到底是哪样子。” “哎呀,还能是哪样子,就是那样子。” 一虫也不知怎么了,烦躁不耐了。他失声叫起来:“你们女人真难侍候!没有女人,我照样活得好。” 山容蹲下身子,捧脸呜呜地哭起来。猪舍里,猪兄猪妹都饿了,一个个喊起来,搞抗议,搞游行示威。一时间,叫喊声竟把山容的哭声淹没了。 一虫自知言重了。他像一头拉磨的驴样,在水泥地板上转了好几圈。他苦着脸,走过来劝:“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你别往心里去去。” 山容倏地跳起来,用肩膀带动身子,整个人朝前冲。一虫一边喊她,一边跌脚追去。他追上了,他拉她的手。她一摔他的手,冷冷道:“滚你的。” 他不管,赶上几步,揽腰把女人抱起来往回走。山容一头黑发撒了他一脸,他闻到一片香味。倔强的女人在他怀里挣扎,见脱不了身,便伸手来扯他头发。她尖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放下她,嘴里喘着气。这对男女对视了好一会。女的脱下干活时穿的脏衣服,揉作一团,朝男的怀里一扔,白了男的一眼,扭身就走。直到那乌溜溜的倩影,消失在公路那头,男的还掂着脚,扯着脖,立在原地张望哩。 第二十九章 你过来 一个人的时候,一虫的话就多起来了。有话他会对狗说,对栏里的猪们讲。他想说什么就说。闷了喝个烂醉,困了睡个甜美。一觉醒来,就条件反射的直奔猪舍。他首先弄来大桶的食物,喂饱他的猪。最后才喂自己。 清晨,但见翠绿的树叶上,花洒着露水。都在晨曦下发亮。他穿着新买的长袖衬衫,穿着长筒雨靴,弯着身子在瓜地里手工除草。 几只落在树梢搞卡拉ok比赛的麻雀,突忒儿一声飞起来。只听一辆摩托嚣叫着驶入农场。接着一声断喝,像猫头鹰样冲了过来,像一包东西从半空摔下来。像瀑布样,直愣愣地花洒下来。那是女人笔直的断喝声。它听来那么脆,那么尖,并且那么娇嫩。 “笨蛋,你过来!” 席一虫直立起身子,透过柚树的缝隙朝自己的屋宇张望。当他发现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耸起肩膀来,朝半空一蹦,一跃。落回原地的刹那,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山容的脸。面上一喜,拍掉手上的泥,堆起笑脸走前去。山容不许他笑,他就不笑了。向两腮扯长了的嘴和鼻子立刻缩回去。胡子面积也压缩到原来大小。山容看着地上一只蟾蜍,说:“先给我刮胡子去。”他果然听话,洗手进到卧房,摆弄剃须刀,往脸上抹了一把刨须膏,对着镜子仔细地刮。 他面皮光鲜地走出来时,山容剜了他一眼。她看着地上一只蚂蚱,说:“拿一双雨靴给我。” 席一虫抓着后脑勺,不解问:“你你要雨靴干什么呢?” 山容盯着地上那只盯着她的蚂蚱,照猫画虎,把原话重复了一遍。他不敢怠慢,门角落里找出一双粉色雨靴递给她。他看见她当着他面,脱下鲜亮雪白的鳄鱼登山鞋,换了。她二话不说,也不回头,向他那一大片长满了稗草的破瓜地走。他明白过来,抢先数步挡住她。小声地劝:“容,这种活不是你干的。你一个呆惯办公室的人,怎么吃得消?” 容反唇相讥:“我怎么就吃不消?你别臭美,我看着这里的瓜苗可怜,就想替瓜苗做点事。好积点功德,来世投胎才不会做牛做马。我可没这么傻,巴巴地走来替你这种人卖命!哼!” 席一虫看着她憨态,想笑又不敢笑。只点头如鸡啄米,尴尬地笑着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我这种人,本来就不值钱。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 她斜着眼瞟他一下,绕道走到瓜地里,照着一虫的样子,手工除起鲜嫩的稗草来。两人许久无话,只弯着腰干活儿。他忍不住了,蹲到她前面,谦恭地说:“有一件事,我憋了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说。” 她垂眉低眼地,手里抓着一把草,沉声说:“我说过了,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你知道,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耗在我这里。”说着干笑一声。 两人面对面,这么近的距离,山容喊起来:“你不要说了哩,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你不知道,农场的日子其实很枯燥无味,又辛苦又脏,晒得人又黑。这个是其次,主要是不怎么来钱。而且······” 他一番话说得她哭起来:“我知道,你讨厌我哩。呜呜呜” “不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凭一时冲动,就认了死理。就像当年的梅雪妍。我相信,一开始她是打定主意要跟我,可结果呢?” “你不要跟我提什么梅雪妍,我不想知道这个人。她是她,我是我!” 席一虫不是草木,其实,他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想要这女孩子跟他过哩?只是这女孩子看去这么单纯。 他根本不知道,山容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能不能给她那种她睡里梦里想要的,一种甜美的未来,他实在没有把握。可是,那山空看来是不愿放弃了哩。 原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戏唱了。原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三十章 你急什么 席一虫跑镇子买了许多酒肉回来。他娴熟地弄了一桌六个菜,喊瓜地里山容吃饭。他冲好洗脸水给她洗脸,她饶有兴味地看这个男人忙进忙出。他腰间系着花格子围裙,只是不怎么整洁,大概好久没洗了。她眸子里荡漾着秋波,放出火辣辣的东西来,看得他不敢抬眼哩。 他们喝京产的玛丽红葡萄酒,席一虫也不多话,喊声“干!”,然后一男一女就干起来。女的端着酒杯,突地愣在那里,有一刹那她甜美地想到了家这个字眼。她想到自己常年在外,打工漂泊了这许多年,夜里,时时梦见的不就是这样的家么?一个随喜的家,不在于屋宇怎样地华丽,不在于怎样地金多银多。她只要跟自己喜欢的人成个家就心满意足了哩。 “容,喝酒。你愣着干什么?” 问她话,她好似没听见。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她还在想日后嫁给席一虫,她继续去福建打工挣钱。一虫呢,就在家打理农场。用伊妹儿,用电话,每天亲热亲热。放假了,她就回来和他团圆。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儿子。她要给他添辆摩托教他。以后自己回乡就由这个男人接她回家了。 一虫盯着她,轻轻地问:“你想什么呢?” 山容恍过神来,她并不掩饰什么,红着脸坏笑地说:“我在想,这酒里是不是下了蒙汉药。你是不是要把我麻翻了干坏事。” 一虫大惊,鼓着眼道:“你在想这个呀。我有这么毒么?” 山容一仰嫩脖,一口气喝光杯里发红发紫的液体。她很响地放下空杯,放声道:“你就是毒。你好毒哩。” “我怎么毒了?” 她也不笑,站起身来,拿起那精装葡萄酒,先给他添满,然后给自己添满。她一屁股在他大腿上坐下来,端起自己的杯子,送到他嘴里,喝了一口。看看他脖子上的喉节动了一下,她突地把自己的嘴送上去,胸脯抱上去。他们吃起对方的嘴来哩。 “一虫,你没有毒,怎么把我迷倒了?” 突然,山容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悬到了空中。她像荔枝吊在枝头样,吊在他脖上了。那个孤独的男人抱着她,她不知所终,情思荡漾,迷醉在男人的臂弯里。当她发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当她看到情欲爬上了席一虫的脸,爬满了他全身。他开始动她。她突地把他一推,星眸惊欠,尖叫起来。 “你急什么。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对不起。” 一虫粗喘着奔到水前洗脸。他看着滚动的水中,自己的模样。那是离了女人就活不好的模样。他不喜欢。为何全世界的男人,都需要这模样。离了这模样又会怎么样。离了女人,男人是不是都要闷死了,愁死了,醉死了。是不是都要入疯人院呢,都要上吊呢。 山容懒懒地蹭出来,她睁大眼,守着他。 “一虫,我是不是?” “你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 “你哪里错了。” “不是我错了,赖你错了不成?” “你不用说话这么气呼呼的!你就是不明白我!” 两人正斗嘴抠气。只听一辆摩托在院子里响,突又哑了。 那人把发一摔。山容一瞧之下,怔住了。 原来,那天夜里图谋玷污她的流氓,竟来到了自己跟前。他手肘上被她咬过的疤痕犹在。山容几乎就要大叫起来。 可是,她听见一虫居然堆起笑脸朝那人走去。 “一升,这几日辛苦你。我病好了,你可以不用来这里守了。” 那席一升和哥哥说着话,眼睛却怪怪地瞟着哥哥背后的山容,他鼻子里笑了一下,小声问:“那女人是谁呀?” 席一虫连忙回头,向她招手,笑着道:“容,你过来。” 山容应声走了过去,席一虫笑呵呵地道:“这是我弟弟一升。你俩头回见的。” 那山容也不看人,只是径直地从这兄弟俩身边穿过。她面上冷若冰霜,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她插入钥匙孔,上去。 摩托屁股冒了一股白烟,叫着驶离了他的农场。席一虫半张着嘴,像下不来台的样子。他,一定是她为刚才的事生气,过一日就好了。因此不放心上。 那席一升突然笑嘻嘻起来,拇指放到食指上,一捻一捻地,说:“哥,给几个钱花。” 一虫从兜里摸出一张老人头,弟弟掌上一拍,不乐道:“哼!你天天买彩,都上瘾了!注意罗,别连自己也给卖了。” 那席一升也不应,鬼笑着,把钱贴到嘴上亲一下,戴上头盔上车,扬长而去了。院子里的席一虫空落落地,望着大路消失在林子里,摇着头只是叹气。 他想,山容今夜不知要怎样伤心落泪呢。他打算今夜过去,下气赔礼。她假期大概也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回福建去。人不在了,他开始替她担惊受怕了,怕她路上出车祸哩。 第三十一章 裙下相框 擦黑时他打了个电话给她,那山容拿起话筒,懒洋洋地用英语“嗨罗”一声。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软绵绵。听得席一虫骨头先酥了一半。只可惜他一张嘴,那边就挂上了。再打,就只有忙音传来。 去还是不去,他左右为难起来。自从梅雪妍丢下他,跟他离婚,要死要活地散了伙,他在女人面前就没有多少自信了。 他打开一瓶啤酒,扯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一瓶酒下肚,他的眼睛就跟烟雨一样微茫了哩。 他什么也不想了,锁了大门,骑上车子奔镇上来。天太黑,在路上,他差点跟迎面而来的一辆车子撞个正着。他只听得耳边“嗡”地一声杂响,那人也吓得嘴里骂起粗口来。一虫不骂,大睁着眼,黑地里赶到镇上。 夜色下的小镇只剩许多窗子。那窗子上都亮着明晃晃的灯,电视里的打打杀杀和怦怦啪啪,从窗子里悠悠出飘。山容的窗户,正亮着碧蓝的灯,一袭绿孔雀和迎客松图案的窗帘吊在窗前。 楼下的人讷讷地喊:“山容!山容!” 孔雀窗帘动荡着露出缝来,那山容朝下瞄了瞄,嗡地又把窗帘拉上了。席一虫见状,突地撞倒车子,那车子闷闷地放了一声巨响。他捂住肚子喊起痛来,一边黑地里翻起眼白,瞟楼上窗子。喊着喊着,他突地向地下一躺,打着滚继续喊。那孔雀窗帘又动了一动,山容的脸从窗口一闪,倏地不见了。极快地,就有三五闲人围上来看热闹哩。 小巷子里,跑出一个着睡衣的女子。 她钻进人群里,二话不说勾脸拉起他。他歪着半边嘴站起来,依旧驼腰,手捧肚子。如五内俱焚哩。 “一虫,你怎么了哩。” “容,我不好过。” 山容拍打他满身灰尘,一面回头向人群里喊:“狗儿,你扶车子。”立刻听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脆脆地应一声。 山容搀扶他进屋。在众目睽睽下,那一虫踉跄着,后脚踩前脚。三不知地就把贴着他走的山容绊个趄趔,两个人一齐向前倒。磨蹭到小巷里,看看无人时,调节一虫把身板一挺,放开山容,拍手打腿,意思是他好了。他笑嘻嘻,刚要涎脸儿说甜话。那山容一头撞上来,小声喝:“鬼,你骗我哩!我懒得理你!”说着,两只肩膀直向前冲。席一虫缠她,拉她软手,小声说:“狗儿来了。” 山容就不跑了,低着头转入后院,上楼。一虫四处张望着跟进去。他肚里嘀咕着,等一会见着了她妈都说些什么好呢? 后院里,明晃晃路灯下,照见院墙上爬着翠嫩的爬山虎,要不就是牵牛花吧?夜里见的,他不敢肯定。院子里静悄悄,除了路灯和她二楼里闺房是亮的。别间房屋都黑做一团。 席一虫在后,笑问:“你一个人?” 楼道上的女子啐道:“是又怎样哩,你敢欺负我不成。我就嘶声嚷起来。” 席一虫正色道:“我堵你的嘴。” 上边立刻回头,气道:“我先把你破指头咬下来,看你怎么堵。” 楼下的人不动,不焦不躁。一手扶铁栏杆,脸朝天,张口又戏道:“我把你捆起来,先收拾你。” 上边脚一跺,气呼呼地手一指,急得她扯脖子喊:“好你个大头鬼,无赖!短命…。我懒得跟你扯淡了。我要睡了!”说着奔上楼,怦地把门一关。席一虫原意是跟她开几句玩笑。不料弄巧成拙,真把她气着了。他上楼又不是,走又不是。一时间只得干站在楼道口,也不吱声。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他抽完了一支烟,听见二楼上开门响。山容走下来,睁大眼,灯光影里,脉脉地看着他。她柔声说:“你怎么不进来。死脑筋!跟你闹着玩,你就当真了。” 山容先进了房,突地一盯梳妆台上,那面足有两尺高的相框。那是她一个人独享的秘密。听见楼道上,脚步响,知道一虫上来了。她抢上几步,匆忙中不知往哪里藏,见皮沙发上一件裙子,她就把相框藏到裙子下面。一虫刚好站到了门口。他头一眼,就去看山容的床。 她看着他,说:“你进来嘛,什么时候又兴出这躲躲闪闪的脾气来。” 一虫讪笑着,说:“你里面这么干净,我身上都是泥。我怕…?” “怕个屁。这种女人样!” 她的房子让他眼睛一亮。瓷地板上一尘不染,四面墙也粉刷得一片雪白,上面精心贴着几张摄影的风景画儿。只是没有一张明星照,看来这女孩子品味着实与众不同。床是怎么干净就不用提了。这里大衣橱、二十五英寸彩电、vcd、沙发等一应俱全,梳妆台上,整齐地立着一整套女人的化妆品。一边,放着一盆花,一摸不是塑料的。最吸引他眼球的,是靠窗边,那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排满了书藉。她的闺房明朗,华丽中微含着一点冷寂。 席一虫下去洗手,上来听见vcd响了,传来软绵绵的钢琴曲。容端出红瓜子,筛了茶,请他藤椅上坐下。不料一虫屁股只往沙发上坐去,随手拿开她的裙子。她慌乱地冲前来。可是来不及了,相框亮晶晶地露出头来。一虫好奇地拿起看,她伸手夺。他不给。他心里一动,心跳也跟着快了哩。他故意问:“这是谁呀?我看着面熟。” 山容白他一眼,抢白道:“反正不是别人。” 一虫说:“我也不管是不是别人。” “放屁!除了你还有谁!” 说着,有些脸热起来,随手拿起一本时装杂志乱翻。一虫只觉心里甜甜的。终于有一个女人,真真切切把他装到心里。他一边是心花怒放,一边是说不出的辛酸涌上来。他眼睛湿了。他忍不住去捉她的手。山容一摔,说:“别拉拉扯扯的。” “容,你真得想好了?” 她听了,瞪一会眼,走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湿湿地吻他。 第三十二章 男女合租 法国梧桐的叶子,黄了,一片片,零落风中,跌到雨地里。然后悄悄地失去。 秋季,第一次寒潮袭卷了南方。山容在伊妹儿里说:“石狮下雨了,气温骤降,刮很大的台风。石狮都冷了。家乡就不用说了。一虫,请加衣服。” 席一虫遵命。 他愁眉不展。每次,夜里他打兰兰儿手机。他说什么,兰兰儿都不吭声,也不挂机。问急了,就听见她在那头哭,一抽一抽。 他去新汽车站,花八十元买票,提个旅行包搭上直达广东中山的长途大巴。 一路经南雄过顺德,相安无事。一虫到中山的时候是个黄昏。天上阴霾密布。细雨飘飘洒洒。街上芒果树在秋天里仍旧发翠。细雨把叶片淋得滑亮滑亮哩。 席一虫手提一个轻便的旅行包,也不着急找兰兰儿。他打的去步行街。以前常听兰兰儿双眼闪亮,连珠炮说起,中山步行街如何繁华,怎样热闹。 他进到步行街。黄昏下步行街细雨蒙蒙。霓虹灯陆续地亮了。刚刚下班的打工族都撑着伞,三三两两到步行街来。挤得这里,即使在冷雨中仍然笑语喧哗,市闹刮耳。跟寂寞的乡下比活脱是两个世界哩。步行街服饰店很多。外观气派的中山百货、中天百货都在这里。还有麦当劳、肯德基等有名的美食城都占着一席之地。 席一虫久不入闹市,一时间眼花缭乱,又不识途径,觉着有点落魄无着。他肚子饿了,忙着去快餐店,要了一客快餐大吃起来。吃完打兰儿手机。他放声地跟她说:“我刚到中山,在步行街。你到中山百货大门口接我。”说完也不等兰儿应声,立刻挂了电话。他知道兰儿会来。 时候到底是秋天,到底是南方闹市,寒风冷雨袭来,那种冷是假冷。多行几步,身上仍复热汽蒸腾。一虫只觉面上湿湿的,也不知是雨是汗。他静静地等。人群里霓虹灯下,那么多的脸都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在这里飘泊、流汗,努力地往上爬,努力要活得像国宴样丰盛。 席一虫专注地看街上这许多流动的脸。这些脸忽隐忽现,各有方向,各有一种命运支配着。 “请问这位先生,可是席一虫么?” 一个声音,悠然飘入耳际。一个女的。一虫猛回头,见一个穿牛仔裙,打把花格子自动伞的女子到他身旁止步,不是兰兰儿。 那女子歪起脖子,忽闪着眼打量他。他堆笑,忙答:“我是。”说着,惊疑地望着女子。女子一笑,忙说:“我是兰兰儿的朋友小妖。你跟我来哩。” 小妖摔着拉直的短发,领着席一虫,徒步走出步行街。他们上了一辆黄色的无人售票车。一路,树影、灯影交错漫过。下车时天已黑,席一虫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小妖领着他,只是急急地赶路,并不多话。他们上楼进到三楼一套三房两厅的套房。一间单房敞着门。几个年轻的男女一齐谈天唱歌。传来电视里的厮打声、娇喝声。有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倒水声哗哗作响。一虫知道,来这里打工的人,图省钱,许多男女,互不相识,共租一套房子。客厅、卫生间共享。白天都去上班,晚上各有节目。一虫一脚踏上瓷砖地板,突然间心里就温暖起来。 小妖用钥匙打开最里头的一间单房,开灯。房子里迎面掉来清淡的香水味。他看到一个小相框里,装着兰兰儿,另一个小相框,明明装着席一虫。这间单房,无疑是兰儿睡的房间了。一虫见到自己的照片,心里一动。苦笑地想:这妞,平白地展出我的傻相干什么? 那绳上挂的各色衣服,他极其地熟。桌上放着一套女人用的化妆品,一盆火红的塑料花。另有十几本小说,竖着排在一角。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 小妖下楼去了。 上来时,手头多了一份快餐,一只烤鸭,招呼一虫吃。一虫不吃,问小妖:“兰兰儿呢?怎么不见兰兰儿?”小妖见问,双眼立刻去看窗外。此时,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一片漆黑。如果关上窗子,那就只能照他们自己的身影了。小妖闪烁其辞,说:“她她这几天很忙,可能不方便见你。”说着,跳转身来,“这里有我呢,你还需要什么?” 一虫突地怒目圆睁,他大喊:“她到底在哪里?她干嘛哭鼻子?我要见她!我要见兰兰儿!” 第三十三章 堕胎女子 兰兰儿正躲藏在小妖的出租屋里。\\.//小妖的出租屋在兰儿窗口对面,借着窗帘的掩护,看到席一虫在自己屋里发火、吼叫。 她突然笑起来。跟席一虫交往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发脾气。自春节后,一个冷冷的雨天里,她独自一人回到中山。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路跟随她的是什么样的寂寞。印象中,年轻的时候,搭上长途大巴南下,总是一虫把她送上路的。 记得有一次大巴都要开了,一虫突然想起什么,忽悠一闪,人就不见了。 兰儿还没跟他告别呢,抓着车门口的横档,伸出头四处寻觅。见到他时,他拿着两瓶水,跑过来塞到她手里。 那时把她感动得什么似的。只是最近的两年,她就习惯了一个人上路。 上路时,透过车窗看到自己一点点地离开故乡。不会有特别的伤感,只是觉得生命中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这次同样是一个人上路。她又觉得生命中多了什么。多了什么呢? 不久的将来,答案自己出来了。一天下班途中,她坐在拥挤的无人售票车里,扭头,冷然地看着窗外的雨。 一边还想着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那雨哗哗地下得很大。滂沱大雨扫荡着大街,人行道旁的路面积水。 看见积水,兰儿突然变了脸色,肚里翻江倒海。她吞咽着口水,出着冷汗。 她恶心要吐。趁着车子停靠在小站点,她握着嘴,从人群里挤下车来。 她蹲在候车亭里,面无人色。身旁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上车、下车。直到黑夜来临,兰儿才站起招了一辆的士,神情落寞地回到出租屋。 她突地预感到什么,在黑夜里,睁着眼恐慌万状。次日,她请假去医院妇产科检查,等结果出来。 她脑子里嗡地一响,只觉天旋地转。她怀孕了。只是后来,后来,她瞒不住了。 她的肚子微微地突起来了。起先她不相信自己会怀孕。每天下了班,她一个人关在屋里,门窗四闭,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肚子。 只是自己的肚子,真的一天比一天不同了。突然间这事她不知道跟谁說。 憋在心里都快闷死她了。千万不能让老家的母亲知道,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没有嫁人就弄大了肚子,不知要气得怎么样哩。 身边的那些朋友,别看平时没事,嘻嘻哈哈的,很讲哥們义气,但大多其实不可信任。 很多事往往是坏在所谓的朋友手上的。兰兰儿突然间闭门不出。下班后她哪儿也不去。 变得沉默寡言。她想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好友玲玲就在中山的一家诊所上班,她会接生。 有个夜里,很晚,她拿起手机,拨通席一虫的电话。听他在那边口气这样轻松,这样无忧无愁。 她突然间什么也不想說了。她差点把这事抖给了席一虫。他焦急地问她,请她說话,求她开开金口。 她就是不說。她在掉眼泪。最后,就如江河决堤,就如云变成雨,她大哭。 密友小妖发现她的秘密,一时也不知所措。后来力劝她拿掉,她摇头。 小妖见她决意已定,也不多言,像亲姐妹样,每天来照顾她。只是后来,后来,事情真是难于预料哩。 她的肚子突起来了。偏偏又是炎炎夏日,多穿点衣服就热死了。她瞒不住了,开始想到孩子的命运。 她心里害怕。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一出世就属非法,无法纳入人人认可的游戏规则。 他命中注定是个见不得阳光的孩子。周围的人会冲她指指点点。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家乡,传到母亲的耳朵里…。 她不敢想下去了,再想就崩溃了。她动摇了,打小妖手机。她跟小妖說:“妖,我想拿掉。”一句话說完,她跌倒床上又哭起来。 堕了胎,身上一块肉掉了。只是那段日子真难熬。每次席一虫来电话,她坚持不吭声,她要忘掉这个人。 只是她为何不挂手机呢?她为何不换个号码?她說不清,也许根本就做不到。 在外飘泊的她,若是听不到席一虫的声音,难于想象,她会是多么的寂寞和落魄。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所有的举措都会失效。在小妖的屋子里,她望着自己的窗口。 那窗口里,有自己心爱的人。那个男人千里迢迢地到中山看她来了。她忍不住了,她要去见他。 她两步并做一步,急急地跑下楼去。最新全本:、、、、、、、、、、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 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十四章 红影 黑地里她差点跟急急赶来的小妖撞个满怀。碰着她膀子冰凉。小妖嘻嘻一笑:“他火气好大!”兰儿转身低语:“妖,吓着你了?”小妖站到树影里,不知怎的低头沉吟一下,她神思恍惚,没头没脑地:“我什么都没跟他说。” 兰兰儿扭头浅笑,看着小妖红影一闪,鲜活地消失在楼道里。 最近小妖跟一个打工诗人打得火热。那打工诗人藉藉无名,因此对她十分地珍爱。 看那小妖,大白天里面色红润,一嘴甜美,像是喝了蜜。她一身上下活色生香。惹得兰兰儿心里嫉妒呢。 小妖奔回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见自己的诗人正伏案苦思,她蹑手蹑脚,鹤步走过去,猛然一蒙他的嘴。嘻嘻哈哈,把他拖到床上。她按倒他,红唇就去他嘴上盖章。 她娇喘微微,那种急切像冒烟的稻草堆。那种爱,那种对甜蜜的渴望,在她桃红的脸上显而易见。**从他生毛的胸口揉搓而过,小手插入他卷曲的发丛。他们**,他们叫喊。 楼下的兰兰儿不笑了。她不急不忙,原地站了许久,像是一团烈火遇到一盆冷水,她面色凝然,眉间凝起疙瘩。她终于动身,缓步回寓。惊见那席一虫居然倒在她床上,两眼闭着。兰兰儿瞪着他看,看他眼角多了鱼尾纹,他的脸风吹日晒,黑了不少。他看上去已经很累了哩。 她心急火燎地关门,上窗帘。她回身转,一虫突地弹起来。他拍了拍屁股,抓住兰兰儿双肩摇晃。他目光灼灼,直视她,小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她什么也不说,闭上眼,长发垂到胸前。如春柳飘荡。灯光影里,她复把眼儿睁开。那双眼睛像两个湿滑的黑洞,传来令人憔悴的消息。她扭了扭脖子,摆脱他的手。一虫双臂如柳条软垂,低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兰兰儿已经三十岁了。不复是那个大叫大嚷的清纯女孩,她就像硕大的冬枣样,红艳艳地熟了。她的熟,同时也是麻木,万事不惊。她勾着头,鼻子里哼哼,冷笑地说:“我怎么了,我怀上了你的孩子。” 一虫不信地眨着眼,突然咆哮:“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她憔悴的脸蛋,又有眼泪在流淌。她想起红尘往事,轻声细语:“那晚,我跑来看你。你喝醉了,见了我,抱着我不放。嘴里喊‘雪妍,我的雪妍’”她略一停顿,逼得一虫后退。她声音突然放大,放声喊:“席一虫!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肚里有几根肠子,我会不知道哩?你若有种,做了歹事,别抵赖!是不是要我抽你,脑瓜才灵呀!”说着扬手一掴,‘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腿重重一踢,高跟凉鞋,踢得他呲牙咧嘴。冷不妨背后一张凳子把他绊倒。 兰兰儿见状,仍不罢手。像一包麻袋样扑到他身上,又捶又打,掴耳光。一虫倒优哉游哉,也不还手,茫然地睁着两眼。 兰兰儿打累了,坐在他腿上喘气。她蓬头乱发,发丝抱着她半边脸,像个女巫。 良久,一个低迷、憔悴的声音,从发缝里悠然飘出:“我想把他生下来。后来发现我在干傻事。孩子没有父亲,没有合法手续。我怎忍心把他弄到这世上来受苦。只得去堕胎。你倒好,躲在一边逍遥自在。我恨你!你要吃了你——!” 她又嚷起来,最终无力地一倒,倒向席一虫身上哭。长发软软地飘落他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身上的女人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安然入梦。一虫茫然地看窗上,这夜一定深了。变得四沉若水,四周寂然无声。偶尔,隐隐地听见谁家梦中人一声叹息。 一虫自己也累了,眼皮沉重。人生这么多的烦恼,瓜葛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想了。他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第三十五章最后一句话 醒转,席一虫两眼一轮,见自己正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兰兰儿的床。摸着身上,穿的背心和大短裤。一床毯子紧裹他,焐得人全身汗湿。外套不能自己从身上脱掉,是她么? 他体内血液猛地沸腾。热乎乎,暖乎乎,这是他内心测出的晴雨表。因为带着对兰兰儿的感激涕零。他急急地要起床来。口头上,给她起码的表示。行动上,给她足够的补偿。可惜徒劳无功,他太热了。烧得头昏目眩,一咂嘴,闻得一股腐败变质的病的异味。 昨晚,是他习惯了夏季里,如火如荼的热,把秋天忘了。遗忘,让人一次次的重拾生命里的痛。秋夜的地板太凉了。比人走茶凉那种凉,还凉。 卫生间里,弄水声骤然地停。她洗漱回屋,劈头一句:“他发烧了。只管在我这里养病。焐汗吃药,别的不用他管。不准他乱走!”席一虫讨好地,堆下笑来问:“兰,是和一虫说话?”话犹未了,劈头又来一句:“这是本姑娘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看她面上,傲然无物,拒人于千里之外。兰兰儿不用“你”,如今代表一虫的,是一个很远很生的“他”字。席一虫便不多嘴。 屋里寂极。卫生间,有响的水声,隔壁房客拖鞋的杂踏声、哈欠声、女人格格的笑。有热恋的男女,在早晨,打闹嬉戏。再远点,就有唱机里的歌满天张扬。给一个城市早晨的热闹添砖加瓦。 兰兰儿下楼,去早点餐车前,买两个人的早点。她带回来一打袋装牛奶,给睡在床上的人做一天喝。有病的人食欲不振,再诱人的美味,到嘴都如沙子,索然无味。只能喝流动的东西。饶如此,她还是买来足够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摆到床前桌上。 一根吸管插入一虫嘴里。她手里抓一袋牛奶,坐于床头,不转睛地看他脖上,喉节一动一动。喝完了再来一次,躺着喝奶的人突然地睁眼,唬得床头人低下头去。一虫忘形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摔。 他的声音在病中极不明朗:“兰,我对不起你。”兰不作一声,垂首弄衣角。细瞧,她眼圈红红的,水水的。可惜,他不知道。原来他的话兰听在心里。所幸一虫不知道。不然又要搅动多少涟漪来哩。 她吃完早点,擦嘴,开始对镜梳妆。脖子上,戴好金项链。唇上,抹一层唇膏,使樱桃小口在人前发亮。她穿着浅色的职业裙装,用手机打出一个电话。然后,她合上门,上班去了。床上的一虫不知道,兰下到二楼,半道又折回来。轻推房门,仔细看了一会床上的人,才放心地离去。 一虫一病,便是一个礼拜。兰这一星期都到女友处凑合着睡,每到饭时,她会匆匆地送饭过来,喂他药片。然后匆匆离去。她始终如一,正如她许诺过的那样,再未跟一虫作一声口头交流。 开始,一虫兀自以为,过一天她自己就会说起话来。他向来一口咬定,天下女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前一小时说的话,后一小时就不记得了。不料,这一次他失算了哩。 发烧后第七天,一虫爬起床,去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病体便告复原。星期天,兰这一天是假期,她哪儿没去,坐在桌前看一本书。一虫洗澡回来,收拾了一下。他回头看,那兰背对他。他响亮地说话:“兰,谢谢你照顾一虫。如今一虫人已好,不能再打扰你。兰,我走了。”那个穿着吊带牛仔裙和黑t恤的背影,一动未动,也无声响发出,也无任何信号传递。 他又补了一句:“我要去广州找一媚。我不放心她。” 席一虫尴尬地站了一会,扛起旅行包。又站了一会,盯着她,又看了一会。他终于拔步,失落离去。 楼道里,传来一虫很响的脚步。似有留连回顾之意。 她突地冲出去,嘴里,高声喊:“一虫,你回来!” 可惜斯人已远。再也听不到她发自内心的呼唤。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扑簌簌地下滑。她眼睁睁看着爱恨冤家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第三十六章 二奶·冤家 席一虫搭上中山驶往广州的大巴。明净如水的秋光里,他看见公路在车轮下面越缩越短。 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广州一个叫三元里的地段。只是他不明广外学院具体在哪。广州这么大,只见得街上车水马龙。他人生地不熟,发现自己成了一只没头鹅哩。最后一着只有打她手机了。 从电话亭出来,席一虫突然大笑一声。原来,席一媚已经毕业离校。如今,她已转去中山落脚。一虫却走出中山四处找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是多余的。光阴有白过,人生有白活。一个人的路,也有多走的。他原要来个从天而降,给一媚措手不及。她到底干什么,欺瞒不过。 他未及多停留片刻,搭车转回中山。见到一媚,她简直变成一只花瓶。秋风飒飒的季节,她穿着透明的乌溜溜香云纱薄衫,乌溜溜的直筒裤,尖头高跟皮鞋。她乌发盘起来,俨然都市妇人装扮。脖上的金项链,在秋天里直闪。与去年伊人相比,一媚已丰腴不少。宛然一片瓜地,早在夏季便已瓜熟蒂落。 一虫看着妹妹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妹妹大声喊他,听而不闻。她只得来拉他。一恍神,原来,妹妹催他上路了。她举止优雅、成熟,但面上少笑。 的士把他载往郊区的“书香门第”花园,刚到花园大门口,一媚手机突地尖叫,看了号码,她立刻喊停。手机里是一个男人说话。一虫看到妹妹脸上,突然花枝招展地笑,格格有声。发一声甜腻腻。 “哟,文明哥!你回来了?冤家,我想死了你哩!你等着,一媚马上过来!” 一媚盖了手机,面上一凝,气急地,催促司机立刻掉头。一虫观言察色之间,心中就明白几分了。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士滑入一家十层楼的宾馆。一媚步履匆匆,把大哥引入宾馆大厅。忙着给大哥开房。最后,丢下一句,匆匆地离去了。他的房间号506,一虫撂了旅行包,突然急奔电梯下楼。他拦了一辆的士,直追前头的一辆胭脂红的快车。 果不出所料,那快车正是指向书香门第花园。花园里,一幢一幢外形上独具匠心的别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花红柳绿、浓荫翠盖之间。一虫打发了司机,紧跟一丈开外,袅袅婷婷走路的一媚。 转过一群椰树,一虫看见一个四十开外、硕头秃顶的瘦个男子,张开怀抱,笑吟吟迎出,一媚一个猛子挂到他脖上。男子把她抱进一扇大理石圆形拱门里。大门怦地一关。 一虫眼睁睁看着这幢气派的别墅,自觉有点村样老土。要怎样进得“侯门”,他实在技穷。在大理石圆拱门前,这个人踱了好几个来回。他突地驻步,整了整紫红的闪光衣领。接着,一个深呼吸,摆出神气十足的派头。他跨前几步,就去按铃。 很快地,门上一个通话器里,传出一个大妈的问话:“你找哪位?”一虫一愣,是呀,我找哪位?一愣之间,他突地想起车上,一媚含情脉脉地叫“文明”。于是一虫拿出一口官腔:“噢,文明在不在?我是他哥们,烦大妈通报。” 门上有一个猫眼,里头一定有一只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一虫尽量昂起头,装神气。一个声音又传来:“您是哪位呀?” 一虫假装不耐:“不是跟你讲了吗!文明哥们。李总!” 一会儿,门开了,探出一颗秃头。瘦个男子满面疑惑,上下打量他,挑直根披金戴银的手指,问:“你是?”这人一只手抓着门把,大有一见不对,便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关门大吉之势。 一虫高声:“你就是文明?我是席一媚,大哥。”那张脸立刻变做笑吟吟,连声招呼:“哦,大哥,哈,是什么风把大哥给吹来了?快进,快进!” 一虫松口气,箭步跟入。 陡眼见四面墙都镶的玻璃幕墙,大红帐幔高高垂下来。复又呈伞形线条,讲究地挂起。一虫看见后花园里,葡萄架下,老板椅上,坐着那一媚!她蓦地回头,想不到是大哥寻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一个弹跳,拔腿想溜。背后就是断喝声:“妹妹,哪里去!” 一媚止步,瞥见一张怒发冲冠的脸。那张脸下面,身段的下半截,大踏步走过来。捉住她手肘,把她拖到一片浓荫背后。那一媚情知不妙,立刻堆出笑脸,没头没脑地笑:“嘻嘻,大哥,告诉你一个大大的好消息,爷爷席喜雨…”一句话没完,她粉红脸蛋上,早“啪”地一个脆响,冷不丁吃大哥举掌掴了一记。一刹那,四周寂然无声。瘦高个不近不远,一边探头探脑。一媚大瞪着眼,滴下泪来。她委屈低声:“哥哥,你打我?” 一虫喝:“说!你是不是被秃头***了?” 一媚一捂脸,哭得梨花带雨,一跺脚:“哥,什么二奶三奶,说得多难听!我和张文明是真心相爱的!” “放屁!就那秃头,他年纪都可以做你爸了哩。” 一媚把头一横,“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你哥,我不管,谁管?你等着!”一虫说着,几步朝瘦高个趋去。他裤腿,好似感染了主人的情绪,愤怒地,在一虫腿上,一撇,又一飘。 那张文明正从一颗树后探头,见一虫面色铁青地赶来。忙一缩脖,躲藏不迭。一虫追去,不见人影,又绕到假山池子背后去,静观了一会动静。他拉开架势,一个鼠窜,朝旁边一株墨绿的雪松扑去。不料仍然扑空。这秃头,溜哪儿去了?他鹤步,打算钻到堆春叠翠的观音竹丛里去。突地背后钻出一个人来,正是张文明!他鹤步逼近一虫,高举一截干竹棒。不由分说,鼓突起细眼,瞄准席一虫头部,一棒砸下去。 第三十七章 弄风戏月 不料,一虫猛地回头,一睁眼。吓得张文明半呆,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停顿之际,一虫抡起拳头,照准他鼻子捣上去,打个不偏不倚。张文明踉跄几步,歪倒树上,一扔棍子去摸脸上,一手的血。嘴里结巴地:“有话好好说嘛。你…你怎么乱打好人?你你素质太差!” 一虫鼓起眼来,吼:“好人?你这老混蛋!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多少清清白白大陆妹,都坏在你这样的色鬼手里!”说着,抬腿就是一脚,踢中他腿肚子。趁势飞出爪子,揪他衣领,拎他起来。 “你敢玩我的妹妹!我扁!”说着,拳头又抡起来。席一媚哭着扑上来,死死抱住大哥膀子,张口喊:“不许你打他!” 张文明立刻堆下笑来,迭声辩解:“大哥,你你别误会。我和你妹妹不是闹着玩!不信我拿离婚证明给你验收。”席一虫的爪子松了一松。 抱住他不放的一媚赶紧插口:“哥,求你冷静点!这里是讲法律的地方。人家要是报警,包管让你蹲几天牢房!”席一虫听了,爪子又一紧。他脖子挺得又直又硬:“一虫不怕!先收拾了你张文明再说!”他奋力地摔脱膀子,把一媚推掉。揪着张文明,倒退到开阔点的葡萄架下来。他手里的人质呲牙咧嘴,像是可怜兮兮。这人突地细眼一鼓,指着一虫背后,喊:“大哥,你看!”席一虫果然扭脸去看。这一看,手里的人质趁机反击,他肩臂关节早中了一个老拳,跌退两步。张文明脱险。嘻嘻哈哈地道:“对不起啦大哥,大哥太不理智!万一…” 那一虫回头见自己的妹妹张臂一抱张文明的腰,横着眼白只顾剜自己。他突然间觉得十分地累,眼前的一媚好似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女子。他拍拍脑瓜,叹口气,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他突地想到妹妹的命运是抓在她自己手里的。做哥哥的管得太宽,也没意思。主要是那张文明,看起来好像并不坏。 背后的张文明一迭声地喊:“大哥,大哥!别急着走嘛!小弟想和你聊一聊呢。” 席一虫早已扬长而去。别墅里的一媚立刻拿起女主人的派头,使唤着女佣李妈端水,给受伤的爱人洁面。 这幢别墅复归于风平浪静。 后花园里,葡萄架下,张文明悠然躺到沙发躺椅里,腿一伸,闭目。微风偶尔吹过来,这天是有点凉了。席一媚刚刚出浴。她一头乌发堆云聚霞,湿漉漉的。身上着一件宽大的绸缎睡袍。望张文明身上只一扑,嘻嘻地娇笑,投怀送抱,大送香吻。久别的人搂做一团,分都分不开。 二人春心大炽。她嘴里哼哼有声,怀中嫩藕放于男人脸上,左右擂晃。男人张口一咬,掀开她睡袍,一塞便进去。一个是如痴似狂,搅动一片清平世界,风流帐中刮风下雨。一个是星眸惊欠,如鱼得水。葡萄架下弄风戏月。 席一虫气冲冲地折回宾馆,倒头仰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发闷。看见桌上有电话,便拎起话筒拨通兰兰儿手机,口里酸酸地叫着兰兰儿的名字,突然不再语言。另一头的兰兰儿照例是默不作声。僵持一刻,闷闷地挂了。 一觉醒转,看窗外夜色盈盈,晚风吹动了碎花窗帘。 席一虫去街头餐馆里,胡乱吃了点什么。他漫步在晚风拂拂的街头,说不清的寂寞,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好似一个火烧心的人,只是团团乱转。突地想起福建的山容来。已经整整八天没有听到山容的声音了吧。他知道她会伤心,她会彻夜难眠。赶紧找电话亭,塞卡打她手机。 山容一听是他,急得哭起来:“你…你死到哪儿去了?” “我在中山。” 山容一听,劈头责问:“为何不告诉我!你眼里没我!” “办完了事,我马上回乡。也不过几天。怕你牵挂嘛。” “放屁!你瞒着我,我就不牵挂了?” 一虫语塞,拎着听筒不吭不响。山容不再死缠烂打,过分为难就没意思了。她口气一变,立刻曼妙温柔起来。那种儿女态,叫人肉肉地心疼。 “哥,我想你!一天听不到你声音,夜里就睡不成。”停了一停,又追补一句:“你想不想我?” “想。” 山容不依了,“不行,怎么只有一个字。我要听三个字的!”一虫便重复一遍。容“扑”地一笑,破涕为笑。又问:“哥,夜里睡得可好。” “好。” “好?!好嘛,那就是你压根儿不想我。你骗我哩!” 女人的问题真是刁钻古怪。一虫自知说漏嘴,又不想圆滑补漏。大睁着眼发呆。山容酸溜溜地,嚷起来:“你说话呀!” “说什么。” “说什么,我要你哄我!” “怎么哄。” “气死我了,呆子!”山容嗔骂着,重重地跺脚。她静默一会,突然就不生气了,复转妩媚。瞬间她变得千姿百态,甜甜地发令:“吻我!”一虫对着听筒咂嘴儿,“叭”地一响。 转回宾馆,在灯火通明的走廊,就见席一媚全身着黑,肩扛坤包,靠在包房门口,等他来。一虫知道,她一定捎来了失散几十年的台湾爷爷席喜雨的消息。 第三十八章 床上实习 ***************本章内容违规,已删除*************** 《嬉春女郎》第三十八章 床上实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台胞 席一虫被一阵怦怦的敲门声惊醒。睁眼看见同睡的山容正葱指捏着自己鼻子笑耍哩。见他睁眼,细声笑道:“小肉儿,看你醒还是不醒?”席一虫听见叫小肉儿,心里一热,笑眯眯地一把按倒女人,笑着说:“你是我的小肋骨。”山容把气向男人脸上喷着说:“你是我的补天石!”席一虫一扑,咬住她小嘴儿热吻。骨碌下床,穿衣出去了。丢下那山容脉脉望着情郎不放。 席一虫容光焕发出来,看见一妇人正待离去,原来是村妇细巧儿。那细巧儿听见脚步响,回头看见席一虫,兴奋地喊:“好虫子哩,你跑哪去了。快回老家去,你台湾爷爷回来了哩!” 席一虫把眼一睁,不信地道:“什么?!” 卧室里山容听见消息,也穿衣出来了哩。睁大眼睛,劈脸一通冷嘲热讽:“我说我家臭小肉儿怎么就对女人爱搭不理?管情是亏得台湾老头撑腰哩。”说着把腰一扭,给他背看。一边斜眼冷哼:“狐假虎威,臭美!” 台湾爷爷回大陆探亲一事,幸得席一媚在广东结交的台湾商人张文明从中斡旋,牵线搭桥。最终经席喜雨本人亲笔信函确认。席一虫方知祖父千真万确还在人世,并且活得很好。听张文明说在那边开办着一家小有规模的私人医院哩。他要妹妹保密,先不要向家里透露风声,到时好让祖母胡胭脂得一个大大惊喜。 是以,这回心中有底,知道细巧儿不是信口雌黄。席一虫这会儿没功夫跟山容抠气闲扯,拉起她小手进屋梳洗,打扮一番出来。原是要她一起回村见祖父哩。山容意会得,不肯。口里推说:“我这样没名没份的去见人,像个什么样子哩?不去!” “你都跟我……那样了,你不去谁跟我去哩?” 山容把眼一翻,推他一下:“我跟你哪样了哩?” “你跟我,咳,不是已经…·”他突地结巴起来,涨红了脸,急了干脆就大喊:“你都要做我老婆了!你做老婆的不去,难不成我拉别的女人去啊。”说着鼻子哩冷哼。 “谁要做你老婆了? “老子没功夫跟你扯了哩。你不去,我拉别的女人去!”那席一虫故意装出拔腿就走的样子。山容看见虫子真走,把脚一跺,咬牙叫起来:“你敢!” 席一虫回头一笑,摆手招呼:“那你还不走?你跟我爬高山钻山洞过来的,还客气什么哩?!”那山容听了,红着脸赶着他拳打脚踢。二人笑骂着,骑摩回村子来。 席家大院前,一眼便见村人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争相赶来看热闹哩。 席一虫停了摩托,携山容进屋。有眼尖的女人大喊:“好虫子哩,快来叫爷爷哟。” 席一虫拔开人群朝里看,看见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年男子。那男子,中等个子,衣着光鲜。看面部滑溜溜的,看不见皱纹。红光满面,在那里亲切跟人微笑握手。剃着板寸头,头发还是黑的,双鬓银丝依稀可见。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一看便知祖父席喜雨了。此时,席喜雨正被几个同龄的老人拉扯着嘘寒问暖,互相介绍旧识好友。一旦认出,便哈哈大笑。席家客厅里,一时间热闹非凡,人脸上荡漾着喜色哩。 席一虫正要张口说话,背后被人一扯衣服,看见是隔房大伯子,拉到一边,小声吩咐:“把你奶奶带过来。”席一虫点头,知道奶奶进地下室去了。拉起山容向后院走去。后院一片翠绿竹子,那里摇曳。找到后院一扇小门,掏匙打开。迎面是一溜台阶。山容不信:“奶奶做地下室?你家怎么能…·?”席一虫伸手去捂她嘴,示意别喧哗。他打开灯,下到台阶尽头,又见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灯光来哩。 席一虫敲门,轻轻叫:“奶奶,是我哩。” 里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虫子么,进来。” 席一虫推门进屋,山容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哩。看见祖母正躺在床上,盖着被褥。屋子里很寂。 “这个妹妹好面熟哩。”席一虫正要开口,听见看了身旁山容一眼,山容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席一虫笑着说:“她是山容哩。奶奶,我快要跟她结婚了哩。”那山容暗暗把肘一撞他。 胡胭脂听了,显是十分高兴。一脸的皱纹一齐动,笑眯眯地指着山容道:“妹妹过来,让我看看。”山容看着席一虫,见他点头,走过去,胡胭脂示意床头坐下,双手捧着山容一只手,睁眼左瞧右看,细细端详,看得那山容害羞。胡胭脂喃喃道:“嘻嘻,真是一对儿。”转脸吩咐:“虫子,这是个好姑娘哩,不可怠慢了她。” 席一虫走前告诉:“奶奶,有好消息哩。” “什么好消息哩。你大声点。我老了耳背哩。”看见祖母伸耳过来,席一虫弯脸揍前去,口齿清楚地说:“爷爷从台湾回来了哩!” 胡胭脂听见,面上无惊无喜。说声:“知道了。那老不死的,还知道回来哩。”口里喃喃自语着,面朝里要睡。席一虫动了动嘴唇,又听见一句:“你们出去吧,不要让老东西看到我!” 席一虫吃一惊,失声问:“你不想见见爷爷么?” 那胡胭脂扭转头,厉声喝:“虫子也耳背么!”停顿一会,口气缓下来,吩咐:“传我的话,就说我知道老东西回来了。不管我是死是活,你们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张脸。老成这个样子了,残花败柳,他还是别看的好。免得把他吓唬到了。你们有良心,就一五一十,照我的话做。”说完,见地下两个呆着不动,那里对望,老太婆急了,挥手赶:“给我出去!” 席一虫不得已,拉起山容走出地下室。 第四十章 永别 席一虫步履沉重,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祖父祖母分离四十年,如今好容易重聚一起,胡胭脂却不肯出来相见。席一虫深知祖母这么多年的等待之苦。如今相隔咫尺,若是不见,太不合情理了哩。 山容见他眉头紧锁,一边犯难,抢一步贴上前,主动勾住他腰,软声建议:“你不用太发愁哩。他们一代人的恩怨断不是我们孙辈所能晓得。你就按奶奶所说,把话给爷爷带到就行了。至于要怎么做,相信爷爷会有定夺哩。” 席一虫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犯难,面上乌云也顷刻散去。毕竟,祖父回大陆来了,一别故乡四十年哩。少壮离家,花甲之年始还乡一次,老人家拼上千辛万苦,情形与别不同。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哩。 席一媚人在广东,电话里听到消息欢呼雀跃。立刻张罗车票,明天可抵家乡。家中席一虫母亲、弟弟席一升都在,席一虫向家人复述一遍奶奶的话。几个人听了也一筹莫展,免不得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致赞同山容的方案,由祖父自个定夺。席一虫母亲的意思是毕竟老两口一分四十年太长,老太婆一时缓不过劲来也是正常不过。这事先放一放,或许过天她会改变主意哩。众人点头称是。 黄昏落日时,风停下来,泥土等待着寒气袭来,然后变僵变冷。树枝头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当血红的夕阳照直了那光秃秃枝条,更能给人以苍凉之感。席家大院里,噼啪地响起了鞭炮,一时间声震四邻,热热闹闹样儿。席家放出消息,明午大摆宴席,款待乡亲。 直到晚饭前席一虫才得机会跟祖父单独交谈了一会。席喜雨抓了一把现金塞到长孙手里,要他负责采购事宜。吩咐联系一辆卡车,明天去城里拉一车啤酒过来。又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些金银首饰和一个存有十万元的折子交给席一虫母亲。其中一块镀金的瑞士手表特别引人注目,款式自是席一虫平生未见,显是贵重之物。席一虫把祖父拉到一边,婉转告诉奶奶胡胭脂的意思。席喜雨听了默然无语,叹了一口气,执意要长孙带他去地下室。在他意识里,分离了四十年,兴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怎么能不见呢? 席一虫只好遵命,避开众人眼睛,小心翼翼引着席喜雨转到后院,开门下台阶。席一虫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因此最后一扇门他就不打算擅自打开,免让奶奶为难。如果席喜雨能劝动奶奶,如果奶奶愿意,会自己出来开门哩。 席一虫口齿清楚地对门告诉一声:“奶奶,爷爷要来见你哩。他老人家就站在门口。”话音未落,倏听咚地一声作响,席一虫转头一看,吃惊地看见爷爷已双膝下地,跪在门前了哩。那席喜雨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胭脂,是我哩。你还好吗?”见许久听不见回应,席喜雨又说:“胭脂,是我对不起你啊。丢下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我真该死哩。你开开门,我要看看你!”不论怎么劝,看来胡胭脂说到做到,她并不回话,令席喜雨很是尴尬。二人突然听到胡胭脂逼着嗓门在哭泣哩!屋里这一哭,屋外的人哭得更响了。两个老人再不多话,只是相对饮泣,旁边的席一虫鼻子也一抽一抽,不停地擦眼睛。饶如此,屋里的胡胭脂仍坚持己见。席一虫见终无回转余地,遂把祖父劝开了。一家人分头忙事,不提。 地下室里,胡胭脂待得长席喜雨离开,听见脚步渐远。复又老泪纵横起来。老太婆说不清是悲是喜,一生中大大小小留在尘封记忆中的日子以及日子里的苦难、孤寂、汗水、思念还有为他流过的眼泪,一齐浮现眼前,一幕一幕,活色生香。奇怪的是,那些思念和苦难一旦变成记忆中的一部分,就会变得特别有味道,酸涩之外居然还有甜蜜。反而痛苦像是被岁月之泉清洗掉了,再不可能来折磨她,叫她彻夜无眠。 是以,她也就不再为悲伤流泪了。此时她流的是喜悦之泪哩。当眼泪流干,她心境已是清明如水。 次日,阳光普照,宴席如期举行。席村前后两进的阔大祠堂,桌席延伸到了祠堂外的阔大坪地上。因为是敞开式宴席,不设人数限制。只要是乡亲,皆可入座。是以,这里人流如潮,酒香菜香飘溢。交谈声劝酒声划拳吆喝声不绝于耳,到处是欢声笑语。 入夜时,当一切沉寂下来,席一虫提了饭菜篮,下到地下室给奶奶送晚饭。开门却见漆黑一团,发现地下室里荧光灯早已灭了哩。心跳就加快了,紧张地喊奶奶,静寂的地下室里,许久听不到一点声响。以为奶奶睡着了。 他放下竹篮,摸索着找到开关,重新开灯。提篮走近床头,要叫醒奶奶起来吃饭。只是不管席一虫怎么叫,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胡胭脂仍是一无回应。席一虫就呆了,当脑子里闪过那个念头,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他颤抖着手揍到祖母鼻前,原来老人不知今天的什么时候,已停止呼吸。 奶奶过世了。他感到了悲苦,两行眼泪刷地流下来。 第四十一章 继往开来(完) 那些日子,天空出奇的晴朗。太阳每天一起一落,照耀着哀乐四起的席村。阳光透过竹林落到地上,落到披麻戴孝的人身上,落到席家坪地中央停放的乌黑棺椁上,它们斑斓、破碎,默默无声。妇女们大声地哭灵,所有前来悼念的亲朋和乡亲围成了一个人圈,绕着棺椁一步一跪。乐师吹起挽歌。原来今天是殡殓之日哩。 那日,席喜雨哭红了眼,欲要动手揭开白布,看一眼胡胭脂遗容。不料被长孙席一虫等人婉转劝止。席一虫再如何作难,老人遗愿不能不遵从哩。连灵位上摆放的胡胭脂遗相也是胡胭脂盛年时代的旧照。经过放大处理,是以席喜雨所看到的仍是四十年前的胡胭脂。 席喜雨来到胡胭脂生前迷恋的地下室。地下室摆设跟自己四十年前在时一模一样。一角安放着自己睡过的红木古床。床上挂有红缦,叠着被褥。梳妆台上,放着自己用过的的烟斗,镜子,砚台,仕女图案的瓷质笔筒等。最惹人注目的,是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一大摞线装书,那是他从前翻过的书。书的面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一旁还立着只锈迹斑斑的蘑菇形台灯。灯下,一本线装书打了开来。一边有茶盅,茶盅显眼地印有繁体的结婚纪念字样。另有一部砖头厚的医书,独立地放在一边。桌前摆放着一张雕花的红木扶手椅。活像是灯下伏案的人刚刚离去,等会必定会回来。如今主人终于回来了,却已是花甲之年哩。 弹指一挥间,四十年过去,一切已物是人非。席喜雨在地下室度过了最后一晚,次日起程,回台去了。一共在大陆老家呆了八天。那席喜雨知道长孙席一虫是个有志青年,回台后悄悄汇给他一笔发展基金。无极农场有了坚强后盾,搞起规模养殖,发展迅猛。 次年,席一虫和山容结了婚,过起小康生活。弟弟席一升仍不学好,从祖父回大陆,一夜变成一个花花公子。嫖妓宿娼,大肆挥霍,无所不为。一次因聚众赌博,被人告发,受捕入狱。到现在还没出来。 兰兰儿还在中山。有一天告诉席一虫,她要嫁人了。席一虫堆笑地问:“嫁给谁哩?” 兰兰儿不买帐,反唇相讥:“反正不是你!”说完就挂了。席一虫闹了个大红脸。碰巧让提着大包小包进屋的山容看见脸色,于是一通取笑:“小肉儿,怎么闹脸红了?”那虫子老脸一咧,说句:“老婆,快帮我灭火!”说着抱起山容就要进房去。 山盼呢,跟小蔓成了一对。他们的愿望是积蓄一笔钱,在家乡盖一座小洋楼。然后结婚生子。 梅雪妍自从跟席一虫离婚,离开无极农场。以后再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个女人好像消失了。消失在很远很远的茫茫人海里了。也许携手连风在一座没有人知道的城市,过着神仙眷侣的自在生活吧?当然,这只是猜测罢了。 最不幸的是妮娜,自从被蛮蛮无理羞辱,甩手而去。无论她怎样下决心,假装忘情。但假装只是假装而已。她骗不了自己。她当山盼是蛮蛮。拼命地拿山盼发泄。但山盼并无怨言,有求必应。是以,她再没有成功跨过人生这道艰难之槛。她日益憔悴,终日为情所困,日益消沉。在一个寒冷的风雨夜,妮娜浑身着黑,突然从屋子里狂奔而出,投河而死。当山盼携小蔓赶到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