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宋》 第1章 《孽宋》 作者:曹三公子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南宋血案 这一年,是南宋孝宗乾道四年,按公元计算是一千一百六十八年,其时离南宋定都杭州已有了三十个年头,离岳飞遇害已过了二十七个年头,离秦桧病死已过了十三个年头,离采石之战已过了七年,离高宗退位、孝宗临朝已过了六年,离宋金隆兴和议已过了四年。 这一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宋金两国东以淮河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处于相对均势的对峙局面,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暗地里,两国却都在秣马厉兵、操练士卒,酝酿着新一轮的战争。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初九,江南的风吹拂着江南的大地,江南的春染绿了江南的风景,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这一日,皇历上写道:狗日冲龙,喜神正南,贵神西北,五鬼正北,死门东南。宜出行、会友、竖柱、交易;忌行丧、安葬。 在南宋京城杭州的西湖边,已是游人如织。他们或三五结伴,或拖家带口,迈着悠闲的步子,流连于湖光山色之间。西湖边的柳树抽出了一身新绿,早开的桃花和晚谢的腊梅争香斗艳。湖面上,满是游船画舫,远远传来轻盈的乐器声和歌伎的曼妙歌声,好一派平和慵懒的早春景象。 1 时间:午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十五分)。 地点:西湖白堤东侧尽头处,承安寺门前。 两匹高大的栗色骏马并排而立,焦躁地等待着背上骑士的指令。马的前蹄不时地敲击着地面上铺的石板,发出清脆悠扬的得得声。在不远处的京城内,数万股炊烟随风而上,会聚成一团巨大的黑色云朵,几欲遮蔽天空。阳光的穿越变得艰难,目及的景象暂时暗淡。 马背上这两位骑士,乃是当今刑部的带刀捕快,高个而健硕的名叫曾耀武,矮个而瘦弱的名叫常扬威,江湖人称“催命双鬼,耀武扬威”。 两人皆是官服装扮,腰带间斜插刑部的龙头令牌。刑部的令牌通称五兽令,分别为龙头令、虎头令,狮头令、狗头令和猪头令,只有在执行最紧要的公务时,才会动用龙头令牌。既然有最紧急的公务在身,两位捕快却在此地勒马不前,脸上也均是一副悠然自得之色,究竟为何故? 曾耀武拿眼一斜同伴,扬声道:“老规矩?” 常扬威摇摇头,道:“不可,不可。昨日凌晨,京城刚刚发生百余年来最血腥最离奇最诡异的命案,刑部上下均束手无策,你我兄弟二人此番乃是奉包大人之命,持刑部龙头令牌,去孤山无名山庄有请曹三公子,邀他出山,共破此案。公务紧急,儿戏不得。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曾耀武冷笑道:“不就是死了几个人吗?天下之大,哪天不死千八百个人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以公务为借口,莫非是怕输与我?” 常扬威受不得激将,怒哼一声,道:“好,就照老规矩,看看谁怕谁。” 曾耀武道:“你我二人同时从此处出发,沿白堤打马疾行,过断桥、虹桥、锦带桥,终点为孤山脚下。先到者为赢,晚到者为输。” 常扬威接口道:“输家作东,请赢家到邀日楼连吃三日花酒。” 两人不再说话,分别取出一块早已备好的黑布,蒙住对方的坐骑的眼睛。两匹马骤然陷入黑暗之中,大受惊吓,更是烦躁不安,前蹄跃起,昂首嘶鸣。 两人在马背上对望,同声数道“一、二、三”。三字话音未落,两人便已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手中的马鞭同时落下。 两匹马发疯般地往前奋足狂奔,它们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黑暗最容易滋生的便是恐惧,也许下一步便是悬崖,跌落便将粉身碎骨;或者下一步便可能踏空,掉入西湖当中。越是奔跑,这种恐惧便越是加剧。两匹马鬃毛倒竖,鼻孔大张,嘴巴是大开,拼命地呼吸多一些的空气。马背上的两位骑士则轻松许多,这种把戏对他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们凭着精湛的骑术,巧妙地控制着马匹前进的方向。 此时,白堤上虽然不像早先那般拥挤,但游人仍然不少。他们多半为外地来的游客,盘缠不多,对付上几口随带的干粮,便算是午饭。况且,他们的心思都放在满目的美景上,谁会提防从身后凶神恶煞地杀出来的两匹既快又瞎的烈马? 首当其冲被撞飞的是一个站在断桥桥头对着一湖春水即兴吟诗的秀才。关于这位秀才,容我多说两句。 这秀才应该是一大清早就来了,我还记得他那首没来得及吟完的诗: 西子初醒挽床纱, 烟柳画桥见人家。 春风得意恨无马, 一日看尽杭城…… 诗吟至此,尚缺最后一字,却戛然而止。他正在恨无马之时,偶回头一看,便见有马飞驰而来,而且一来便是俩,不由心中大喜。 咦,这马咋就不停下呢?不是来接俺的吗?哎哟,再不停就来不及了,停、停,这马不肯停,俺要被撞飞个球。汹而涌哉,悲而惨乎。罢、罢、罢,休、休、休,罢休罢休。 于是乎,秀才饱读诗书的身躯如同一只纸鹞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两圈有余,再锵铿有力地跌回地面。在此期间,他发自肺腑地喊叫出一个字——“啊”,总算是把那首诗吟完。百忙之中,他也没忘押对韵脚。 两位捕快大人催马疾行,一路猛冲,口中高呼:“刑部办案,闲人回避。”像镰刀划过麦田,狂风吹经芦苇,游人们惊慌地往两旁闪躲避让。原本祥和安宁的白堤顿时乱成一片。被挤翻在地的有之,被马蹄践踏的有之,被挤落于西湖里的有之。扑通声方歇,惨叫声乍起。 西湖自北宋元四年由时任杭州知府的苏轼苏大学士疏浚以来,历年又多有修整。因此,即使是靠近堤岸的地方,水深也在一人以上。更兼二月未几,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湖水冰凉刺骨,落入水中的百姓的惨状可想而知。两位捕快大人根本无暇顾及身边这些慌乱而无辜的百姓,他们使用马鞭、马蹄、吼叫作为开路的武器,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赢得这场赌局,然后不费分文地在邀日楼痛饮三日花酒。 曾耀武虽然在骑术上略胜半筹,但在体重上却吃亏不少。两匹烈马起先并驾齐躯。刚过虹桥,他便已落后半个马位。过锦带桥时,他已被甩开两个马位。等他抵达终点时,常扬威却已经将马在路边一株柳树上拴好,正叉着双手得意扬扬地张望着他。 曾耀武恼怒地把马在另一株柳树上拴好,取下蒙在马眼睛上的黑布,恶狠狠地掷还给常扬威,那马经过方才一阵猛烈的冲刺,已经耗尽全身的力气,它浑身哆嗦,大口喘着粗气,紧贴着肋骨的肚子像一只陈旧的风箱,一涨一瘪。它那双大眼睛温顺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仿佛在乞求赏赐些清水或干草。 然而,主人赏给他的却是凶狠的皮鞭。这一鞭正抽在它的眼睛上,声音响亮而干脆。等它再将眼睛睁开时,那巨大而温顺的眼眶里不仅涌出了鲜血,也涌出了眼泪。 曾耀武怒骂道:“天杀的老畜生,敢害老子输钱。” 皮鞭一次又一次朝马抽打,那马低声悲鸣着,在原地徒劳地转着圈子,想躲开皮鞭,却又哪里能躲得开? 常扬威心有不忍,把曾耀武的马鞭夺在手中,道:“曾兄若是输不起,言语一声即可,何必拿畜生撒气。” 曾耀武气鼓鼓地道:“谁说老子输不起。不就是三天花酒吗?绝不会赖你的。” 常扬威道:“那敢情好,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办公事要紧”。 2 时间:午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孤山脚下。 孤山,东接白堤,西临苏堤,其山耸立,傍无联附,为湖山之绝胜。与保塔所屹立的宝石山隔小西湖相对,与皇宫所建在的凤凰山距外西湖互望。北宋年间,林和靖居士曾隐居于孤山之上,这位老先生以“梅妻鹤子”的怪癖与“枝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诗而名动后世。如今的孤山,却已是无名山庄之所在。 曾耀武和常扬威两位捕快将马在孤山脚下系好,抬头向山上仰望,但见林木葱郁,绿意荡漾,却看不出半点建筑物的影踪。两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小径弯曲盘旋,穿过树丛和花荫,行不数步,便已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山前的喧嚣和热闹早已抛诸脑后,不复得闻。 再好的风景,也是因人而异。 谢灵运到此,当吟: “迥旷沙道开,威纡山径折。” 王安石到此,应叹: “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而两位捕快欣赏风景的角度却与众不同。六扇门里的人,大都是些火暴脾气。曾耀武行了半晌,七拐八绕,犹不见无名山庄的大门,无名火起,怒叱道:“妈拉个巴子,想累死老子?” 常扬威劝道:“曾兄还是收敛些。别忘了临来之际,包大人千叮咛万嘱咐,那曹三公子乃是世外高人,你我面见之时,定要好言好语,低眉顺目,切不可耍官老爷脾气。” “世外高人又如何?世外高人就应该住在高山上?老子火气上来,一把火将整座山都给烧了。”曾耀武输了三日花酒,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下更是越说越气,拔出腰间朴刀,朝路两侧的梅树乱砍一气。大刀落下,枝断花残。满路缤纷,清香犹存。林和靖居士倘泉下有知,定会一怒之下,重返人间,找这位捕快拼命,以报杀妻之仇。 曾耀武砍了一阵,道:“你我兄弟二人自听差以来,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也破过多起惊天大案,提起刑部催命双鬼的名号来,江湖中人谁不肃然起敬? 第2章 况且今日又是奉命传唤他到刑部,凭什么要对他好言好语,低眉顺目?他若是识时务,痛快应承和咱们走一趟,那倒也就罢了,他若是稍有半点犹豫推搪,休怪我当场便赏他一顿棍棒,以消我心头闷气。” 常扬威道:“曾兄说得是。包大人吩咐得没道理。想他曹三公子只是区区一介布衣,见到你我兄弟二人,还不是得和那些寻常百姓一般,对咱们毕恭毕敬,好比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唯令是听,唯命是从。” 曾耀武一路行来,一路砍伐,七七四十九式伏虎剑法翻来覆去地使了三遍,这才到得无名山庄的大门。 大门高约六丈,气势宏伟,正门和左右边门此刻均严丝合缝地紧闭着。门上有楼,楼顶铺造铜瓦,屋脊上为青铜铸就的飞龙舞凤和展翅天马。 常扬威心下先有三分怯,道:“看这大门,便知道定非寻常人家。” 曾耀武冷笑道:“你怕了?你算哪门子的催命双鬼?胆小鬼罢了。”曾耀武对青铜兽头门环视若未睹,而是抡起拳头便朝门上砸去,拳头击打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声音,曾耀武连击数拳,木门依然紧闭。常扬威不愿再遭曾耀武嘲笑,也抡起拳头砸起门来,边砸边喊:“刑部办案,速速开门。”这两位也是练过武功之人,一双铁拳的劲道委实不小,轰隆隆的捶门声,百步之外的人也能听到。两人又砸了好半晌,拳头也砸得颇有些疼痛,渐渐觉出些无趣和无聊来,这才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那脚步声听来十分悠闲,仿佛也并不急着来应门。脚步声在门后停下,问道:“来者何人?” 曾耀武大声吼道:“老爷我叫了半天你没听见?刑部捕快,有要紧公务,赶快给老爷开门。”说着抡起拳头又在门上重重地砸了几下。 终于缓慢开启的却是边门。甫露出一条缝来,曾耀武便已赶过去狠狠地一把将门推开,大步跨进门里,常扬威随后跟进。那应门的是一个年轻门童,十三四岁的年纪。他见到两位威风凛凛的捕快,也并不惊慌,而是饶有兴致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刚才就是你们两位砸门?” “不是你两位爷爷还能是谁?” 门童冷笑一声,道:“你二人可知罪?” “娘娘的,一派胡言。你两位爷爷乃是当今刑部的带刀捕快,从来只有老子问别人的罪。谁敢问老子的罪。”说着,便扬起手掌,预备将门童掴翻在地。 常扬威急忙阻止住曾耀武,道:“曾兄且慢动怒。这门童只是个孩子,曾兄开山连环掌的威猛却是武林共知。你一掌下去,这孩子必定非死即残。我见这门童谈吐不俗,且容他先把话说完。” “小门童,先饶你不死,说,你家爷爷何罪之有?” 门童背着双手,仿佛根本不知道在这片刻间他已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昂着脑袋,神气十足地道:“第一,既欲问门,为何不叩门环?难道你们是蛮夷戎狄,不懂我中华礼仪?第二,我还尚未请两位进门,你们便强行闯入,身为捕快,理当知法守法,怎能如此擅闯民宅?” 曾耀武冷笑一声,道:“区区门童,也配教训本官。老爷就是不懂礼仪,老爷就是擅闯民宅,你又能把老爷怎么样?少口罗唆,尽麻利些,快去把你家主人叫出来,跟我们到刑部走一趟,免得耽误了你两位爷爷的工夫。” 门童摇了摇头,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曾耀武道:“我管你什么地方!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府上,老爷我也是这般说话。” 门童不仅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道:“好叫两位长长见识,此处乃是无名山庄,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无名山庄。两位的脾气可实在是发错了地方。” 常扬威忍不住道:“你一个小小门童,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去通报你家主人,再在这里耍嘴皮子,乱讲大话,惹得这位曾大人动起真怒,要赏你一拳半掌的,我可就冷眼旁观,不再相劝了。” 这时,门童不仅摇了摇头,叹了叹气,还露出一副极度惋惜的表情,用圆嘟嘟的手指指点着二人,数落道:“你们两个好不知死活。要是让孟叔知道你们刚才用拳头狠命捶门,而且还不请自入的话,他非把你们的手砍下来不可。” 曾耀武大叫一声,道:“哎呀呀,娘娘的,真是反了,本官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把本官的手砍下来。” 门童拿手朝前方一指,道:“孟叔来了,你何不自己问他去。” 曾耀武便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慢慢地朝自己走来,老人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看上去足有一百五六十岁。走路摇摇晃晃,全靠着一根拐杖的支撑,才没有摔倒在地。他走得如此之慢,令人有一种他不是在走近而是在走远的错觉。 曾耀武瞧得老头的形状,大笑道:“就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还想砍我们两个的拳头?”常扬威也仰头长笑不止。 老头走得虽然很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两位捕快跟前。他抬起昏黄的双眼,问门童道:“我听到刚才有人捶门,人呢?” 门童指了指两位捕快,道:“就是这两位。” 老头冷冷地扫了两位捕快一眼,冷冷地道:“老夫乃是本山庄的管家,刚才就是你们两位捶门?” 曾耀武道:“正是我们两个。糟老头,听说你很生气,你一生气就会把我们的手给砍下来,是不是啊?”他和常扬威对望一眼,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老头耐心地等到两位捕快笑完之后,这才说道:“老夫不想砍你二位的手。” 曾耀武道:“看你人虽然老糊涂了,但还不算傻,知道惹不起咱两位爷。”老头道:“老夫不想砍你二位的手,可是你二位呢,会跪下来求着老夫把你们的手砍掉。” 曾耀武可不信邪,他将双手伸出,阴声怪调地道:“本官双手在此,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求老大爷你大发慈悲,将它们砍了吧,就当是做善事积阴德。哼,本官倒要看看,你是否真有这份狗胆。” 老头冷笑,门童不语,常扬威却是吓了一大跳,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曾兄,你的双手……” 曾耀武一听得常扬威的语气如此急切惊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只见两只手乌黑发亮,如新涂了一层油漆,手掌大如磨盘,手指粗如莲藕,与保持原状的手腕相较而观,显得格外诡异突兀。更可怕的是,自始至终,他对双手的剧烈变形竟然毫无感觉,仿佛那双手并不属于他,或者那双手隐瞒着他而独立变化。 出于谨慎,常扬威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形状与曾耀武别无二致,顿时浑身一软,站立不稳,险些倒在地上。 曾耀武喉咙发苦,眼神注视着虚空,以干涩嘶哑的嗓音问道:“怎么会这样?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在问谁?问人还是问己?问天还是问地?没人知道。 门童答道:“谁叫你不按规矩敲门呢。如果你肯稍微屈尊一下,叩门环叫门,就一点麻烦也不会有。可你偏要拿拳头砸门,殊不知,门上早涂满了剧毒。这就是你该得的报应。而且,光你的手肿还没算完,用不了多久,你的胳膊也跟着肿。剧毒在你的体内急速扩散,三日之内,你会肿得像一头大象那般巨大。那时,你就将像一个充足了气的大气球,只要拿根针往你的身上随便那么一戳,便扑地炸开来,五脏六腑爆得满地都是,连棺材钱都省了。值得两位庆幸的是,这种死法其实并不可怕,因为直到死的那一刻,你们都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哎,英年早逝,不亦悲夫。” 孟叔道:“凡人难免一死,只在朝夕而已。你们还是节哀顺变,赶紧回去准备后事,给自己办一个体面些的葬礼!” 曾耀武和常扬威不约而同地跪在孟叔面前,哀声恳求道:“求老人家饶命。” 孟叔慢悠悠地挪开些位置,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两位官老爷。老夫可受不了这般大礼。”曾耀武和常扬威膝行而前,追跪在孟叔跟前,道:“老人家,老菩萨,老神仙,老佛爷,老太爷,老祖宗,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您大发慈悲,饶了小的们的狗命。小的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孟叔头朝着别处,道:“你们所中乃是仙人酵之毒,此毒天下无药可解,求我也是白求。” 两人哪里肯信,只是磕头不迭,哀求连连。 孟叔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夫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保全二位性命。只不知道两位官老爷可能依得?” 两人大喜,仰头道:“请老先生指教。” 孟叔道:“事到如今,唯有丢车保帅,舍小就大。速用利刃将双手砍掉,断绝毒素往体内流窜之路。双手虽失,性命可保。两位官老爷意下如何?” 两人对望一眼,又急又怕,道:“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孟叔点点头,道:“上天入地,询古问今,舍此别无他法。” 曾常两人虽然在江湖中闯荡多年,也经历过无数险恶阵仗,断人肢体乃至取人性命的事也颇做过几起,但要眼睁睁地把与自己朝夕相伴多年的双手切掉,终究难以下定决心。 常扬威痛骂曾耀武:“都怪你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害得老子的手平白无故地要被砍掉。你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做娼妓。” 曾耀武回骂:“娘娘的,你凭什么骂老子?门是你自己要捶的,老子又没求你捶。” “你奶奶的要是不先捶,老子怎会跟着捶。” “老子爱捶就捶,关你屁事?” “你害得老子手都没了,还敢说不关老子的事?” 一场大骂,两人谁也不肯住嘴。 第3章 孟叔大吼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厉声道:“两位再勿犹豫。若再迟疑,等毒素扩散到手臂之内,到时恐怕就得连手臂也一并砍去。” 门童在一旁帮腔道:“因为两位是捕快,又是因朝廷公务而来,所以孟叔才会网开一面告诉你们这个救命的办法。若是一般人,孟叔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前几天,有几个江湖鼠辈擅闯无名山庄,就中了这仙人酵之毒,后来都活活胀死,尸骨无存。” 曾耀武一咬牙,大叫一声,道:“好,砍就砍。”他伸手想拔刀,可那肿胀不堪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连刀柄都握不住,更遑论将刀拔出了。 孟叔道:“我早说过,你二位会来求我把你们的手砍掉的。” 曾耀武和常扬威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求老人家把我二位的手砍去吧!” 孟叔拄着拐杖,挺胸而笑。门童也附和着孟叔一通狂笑。苍老的笑声和尖脆的笑声混杂,听得曾常二人面面相觑,却又不寒而栗。 孟叔止住笑声,正色道:“公子起床了没有?”门童道:“已经起来了。”孟叔咦了一声,道:“今日公子倒是起得早。”门童道:“公子正在紫竹园里和吕大师下棋呢。” 孟叔道:“怪不得呢。那咱们可要小声些才好,以免吵到三公子。要不然,他棋下输了,又要把账赖在咱们头上。” 曾常二人见这一老一少只顾闲聊,全然忘了他们的存在,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发火而且照道理也应该发火,然而在此性命攸关的时刻,言行举止却又不得不加倍地小心谨慎。二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吉是凶,他们甚至已经被剥夺了参与自己命运的权力,只能神经高度绷紧,无奈地等待着宣判。 曾耀武颤声唤道:“老人家,那毒素怕是快到俺的手臂了吧?” 孟叔将满是皱纹的脸转向跪在地上的曾常二人,适才笑容的残余使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愈加混乱不堪,如同一块巨石新投入本已被春风吹皱的湖水。由此,这张老迈的脸看上去和蔼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孟叔道:“老夫不为难你们了。二位官老爷起来吧。老夫方才只是想吓唬你们一下,你们居然也信以为真,倒真是好骗得很。” 曾耀武道:“老人家,你不解去我二人手上的毒,我们怎敢起来。” 孟叔道:“你二人且出门去,把门带好,再将手放在门环上,摩娑数下,毒自然便解了。切记切记,双手之肿一日之内便可尽消,但半年之内,你等不得食肉,不得洗澡,不得动怒,不得房事,只要破了这四戒中的任何一戒,便会前功尽弃、毒性复发。还有,奉劝二位,门环嵌在门上,不是用作摆设,而是用来叩门的。行走江湖,只有照规矩办事,你的命才可能活得长久些。” 曾常二人谢了孟叔,急忙出门,把门合上,将手放在门环上摩娑数下。还真是灵验,双手马上便有了知觉,两人一阵狂喜,暗自庆幸。本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又想起包大人交代的公务尚未了结,只好硬着头皮,握着门环叩门。 孟叔在门后应道:“还有何事?” 曾耀武见识了孟叔的手段,再也不敢造次,隔着门极为谦恭地说道:“老人家,烦请知会三公子一声,包大人请他移驾刑部大堂,有要事相商。” 孟叔道:“你说的包大人,莫非就是京城第一捕快,包青天包龙图的第五世孙,包温包大人?” 曾耀武道:“正是。既然老先生和包大人也是相知,还请行个方便,代为传达。” 孟叔一大把岁数,火气却比年轻人还要旺盛许多。他冷笑道:“我还以为只有你们这些捕快不懂规矩,原来连包大人也不懂规矩。说是有要事相商,依我看,分明是有棘手的案子难以破解,要向我家公子求助。既然是有求于我家公子,还愣是要摆出一副官威,他未免也自视太高了些。他以为自己是谁?他知道他是在向谁发号施令?如果我家公子真的去刑部大堂拜会他,他受得起这礼吗?你就把我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包大人,一个字也不必省略,如果你们想要添盐加醋、煽风点火,却也悉听尊便。” 孟叔这番话听得曾常二人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想不到,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居然敢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对他们的上司包大人如此痛声斥骂,言辞极尽放肆,态度无比嚣张。俗话说,打主人还得看狗呢。孟叔如此痛骂包大人,让他们这两个做下属的颜面很扫地,脸上很无光。 曾常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闪过同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连无名山庄的一个仆人都胆敢如此狂妄跋扈,浑不将官府的威仪和令牌当回事。真不知山庄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不可一世、目中无人了。 曾常二人见孟叔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火上浇油,只能软语央求道:“老人家,你就可怜可怜我兄弟二人,这样子我们可实在没法子回去交差。请老人家无论如何,帮忙通融一下。如果我们把你的话转述给包大人,包大人盛怒之下,定要责罚我二人办事不力,非把我们贬到应天牢当最下贱的狱卒不可,如此一来,我二人的前程也就算完了。我兄弟二人在这里给你跪下,除非老人家答应将信带到三公子那里,否则我兄弟二人就长跪不起。” 曾常二人隔着大门,带着必胜的信念,跪了下来, 孟叔道:“你二人跪下也不管事。咱们是同病相怜,你们怕遭到包大人的责罚,我却也不敢把如此无礼的请求转告三公子,你二人且先回去,告诉包大人,既然求人援手,便该放下身段,拿出诚意,轻装简从,亲自来山庄向三公子当面恳求才对。言尽于此,二位请回。” 曾常二人听到脚步和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由心里暗暗叫苦,倘若就此离去,包大人雷霆般倾洒的愤怒,必在刑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将他们击得粉碎。凶狠而绝不容情的包温,犹如他那位著名的祖先,对下属有着予杀予生的无上权威"奇"书"网-q'i's'u'u'.'c'o'm"。两人以头抢地,山呼海啸,高声哀求,声称不达目的绝不离开。反正颜面早已丢尽,正好可以无所顾忌。 未曾走远的孟叔一皱眉,道:“他们再这样吵闹不休,只恐要被三公子听见,这可如何是好?” 门童忽然眼睛一亮,坏笑道:“孟叔,你莫不是忘了大飞与小飞?” 3 时间:午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大门前。 有风,飓风。飓风来自头顶。衣衫飘舞,帽飞发乱。 曾耀武和常扬威二人悚然抬头,却不见天空,只见两只羽毛雪白的仙鹤在头顶盘旋。天空已为仙鹤巨大的形体遮蔽。 二人狐疑不安,预感到不妙,正欲逃避,两只仙鹤却已俯冲而下,其势疾如奔雷,曾常二人跪在地上,躲闪不及。两只仙鹤用巨大的爪子抓起两人的衣领,巨翅扇动,又复向高空飞去,越飞越高,风拂脸如刀。西湖越缩越小,到后来,整个京城也只剩一小黑点。再到后来,除了白茫茫一片雾霭,无物可见。 两人暗暗祈祷:菩萨保佑,佛祖显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仙鹤啊仙鹤,希望你早饭吃得够饱,可得把我给抓牢。 曾耀武祈祷得最为虔诚,因为他的块头比常扬威要大得多。 鹤唳九天,在云之上,万道霞光,云朵闪亮。天空的真相,如此光明,如此辉煌。脚不离地的凡人们,如何能够想象?有谁能有幸目睹这般的伟大瑰丽?只有那些幸运的鸟儿,它们经常从这里飞过,但却无法对人类言说。 这般的美景,本应换来人类由衷的惊叹和伤感。但正如前面所说,这两位捕快欣赏风景的角度与众不同。他们对这终生罕见的美景作如是反应:尖叫、恐惧的尖叫,兼屁滚尿流。 仙鹤终于向地面飞落。两人眼睛也不敢睁开,他们只感到仙鹤的爪子松开,他们正在往地面坠落。摔在地上,居然没有变成肉酱,两人都有些不敢置信,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却浑身酸痛,没有半点气力。抬眼望去,两只仙鹤正消失在无名山庄的上空。 他们摔在孤山脚下,正是他们拴马的地方。两匹马用温顺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从天而降的主人。一群游客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朝着他们指指点点。两人无计可施,只好怏怏地回刑部向包大人复命而去。由于双手的肿胀尚未消去,握不了缰绳,骑不得马,只得靠双腿步行,他们把双手笼在袖中,低着脑袋,从人群中疾步走过,远没了方才来时的威风, 4 时间:午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棋盘是上等的榧木整块雕成,棋子是海底沙冰砂打磨而成,棋局已近终了。 三公子正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盯着眼前的棋盘,嘴紧咬着右手食指,左手中的一枚白子迟迟不能落下。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灰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双目精光湛然。 老者道:“三公子好耐性,这一着长考怕有三炷香的工夫吧。” 三公子道:“半炷香还不到呢。大师如此心急,想是等不及要喝心儿新摘的龙井吧。” 老者大笑,道:“公子果然一眼便把老朽看穿。老朽和公子下棋是假,来讨杯好茶是真。眼下清明将近,正是品新茶的最佳时节。人所共知,普天下只有十八株茶树上所摘的茶叶方能称为正宗西湖龙井,而公子的无名山庄内就独占三株。世人皆知,泡龙井茶,须虎跑水,却不知无名山庄内的七鲤泉,水质比虎跑泉更胜。皇宫内的御茶虽好,但比起无名山庄的龙井来,还是逊色不少。” 第4章 老者姓吕,名奉先,乃是当今天子御封的棋侍诏,奉先之名乃是皇上所赐。盖因其棋力天下无敌,天子御准他“奉饶天下先”,意思是不管天下任何人要和他下棋,都必须至少被饶一先,奉先二字便由此而来。 三公子一笑,道:“大师棋力虽高,但若是心有旁骛,不专注在棋上,怕是要输与我了。” 吕大师笑得老泪纵横,道:“我会输给公子?恕老夫直言,欲待老夫输与公子,除非乌头白,马生角,步行骑水牛,燕雀乘虎飞,方有可能。” 三公子道:“口舌休逞强,棋盘见真章。” 吕大师看着前方,一脸雀跃欢喜,摩拳擦掌,也坐不安稳,道:“好香,好香,新炒的龙井,定是宁姑娘来了。” 三公子也不搭话,一枚棋子重重落下。吕大师瞥了一眼棋盘,毫不思索,马上回应一手。 “公子也多情乎?” “公子不多情,天下万千女子,公子独爱一人。” “哪一人?” “宁心儿宁姑娘。” “那宁姑娘是何等模样?” “能让三公子一往情深的女子,又何须多言。” 宁心儿端着茶具款款走来,为她开路的正是方才戏耍捕快的两只仙鹤。仙鹤先飞到棋桌跟前,将爪间的檀木茶几和茶炊放下,又飞回宁心儿身边,绕着她欢快地飞来飞去。 宁心儿来到两人跟前,轻快地生火、放炉、倒水、泡茶。一举一动间,都说不出的优雅得体。茶杯里一冲入沸水,顿时茶香四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宁心儿转眸一扫棋盘,面露惊讶之色,道:“公子,这棋你还好意思接着下?通盘你就没有一块活棋。早早推枰认负吧,免得浪费大师的时间。” 三公子涨红着脸,道:“我偏不认输,我就要接着下。” 吕大师得意地一掠胡须,道:“宁姑娘不用着急。公子喜欢自取其辱,你就让他继续下。像公子这么臭的臭棋篓子,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上的。说也奇怪,在老夫的对手当中,公子的棋艺当之无愧地最弱最臭。然而唯独在赢了公子时,老夫才最为高兴。”说完便往后一靠,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闭目养神,这必胜的一局实在不值得他再操心。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也不怕丢人。跟我下都要被我让四颗子,还敢和棋力天下第一的吕大师下分先棋,羞!羞!羞!”说着,拿手去刮三公子的脸。她的某些举止颇为顽皮,甚至有些幼稚,不太适合于自己的年龄。但这些举止自然而然,出自本性,出自她那一颗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消隐的天真之心。她同时拥有镜子的两面——正面的透明和背面的坚定。 三公子并不生气,也不推开宁心儿的手,只是小声说道:“我和大师有约在先,只要我能活一块棋,不管大小如何,都算我赢。” 宁心儿闻言,一脸不以为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却如此没志气,没廉耻。小人。” 三公子不理她,而是悄悄地向大飞使一个眼神,大飞高昂着头,表示不屑。三公子轻叹一声,又向小飞使一眼神,小飞摇摇头,三公子向它扬起手掌,做欲打之势,小飞拗不过,只得顺了三公子的意。它挥起翅膀,往棋盘轻轻一拂,然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远远地退开,将头插在羽毛之中,一动不动。 棋盘因小飞这一拂,格局大变,棋子位置颠三倒四,显然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三公子耸耸肩,道:“大师,看来只有重开一局。早知道就不让这两个家伙在一旁看热闹了,它们就喜欢捣乱,大飞,小飞,走远些去。” 小飞逃也似的飞远了,大飞轻蔑地扫了三公子一眼,显然对他的人品不敢苟同,背起双翅,跺着方步去远了。 吕大师捋着胡须,因为抓住三公子的把柄而得意地笑着,道:“三公子,你又耍起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明知道每次都会被老夫戳穿,你却偏还乐此不疲。棋局的进程你我都烂熟于胸,有劳公子将棋局恢复原状。” 三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着一式地将棋局还原。 宁心儿在一旁嘲笑道:“曹小三,下不过就想耍赖,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算了。” 三公子并不急着下棋,也不肯一头撞死。他仰望长天,摆出一副要打喷嚏的架势,却又不真打,只是一脸呆滞,也不知是在长考还是在梦游。吕大师由于有了龙井茶可喝,也就不再催促三公子速速落子。两只仙鹤又慢慢地踱回来,卓立在棋桌两侧,像两位优雅而公正的武士,守护着棋局的进行。宁心儿坐在三公子左侧,双手托腮,仰头仔细端详着三公子,心里想道:明天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不知道他还记得否,看他的样子,一定是早就忘了。 同样的时间,在同样的地点,借山林的寂静为掩饰,以不同的方式,在三个不同的人身上消逝…… 5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三公子忽然收回目光,说道:“这棋就此封盘,大师意下如何?” 吕大师道:“公子败势已定,封盘岂不是多此一举。” 三公子道:“有客来访,恐怕无暇续下。是以要求封盘。” 吕大师道:“公子又想耍赖,老夫可不会再上你的当。公子还是痛痛快快认个输,输给我吕某又不是丢人的事情。眼看要输就想逃?公子人品一流,棋品总不至于如此下流。” 三公子正色道:“确实有客来访,我又何必骗你。” 吕大师道:“哪里有客来访?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看到?” 三公子道:“你武功那么差,当然后知后觉。看,这不是来了吗?” 果然,孟叔和一个壮年男子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那壮年男子虬阔口,鼻肥眼利,面色赤红,官威十足。 孟叔走近三公子,道:“公子,刑部包温包大人求见。” 三公子稍一点头,对吕大师说道:“大师,还是先封盘吧。” “不行,不认输不许走。” “这棋我未必会输。” “还嘴硬。那就接着下啊。” “何必如此执著于谁胜谁负呢?包大人来访,我总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想走也行,先把投降状写好。” 三公子道:“堂堂七尺男儿,可杀不可辱。写投降状一事,万万不可。” 宁心儿道:“曹小三,投降状你都写过多少回了。这里有谁对你不是知根知底,你演戏给谁看?” 三公子道:“好啊,你个小丫头,帮着外人来羞辱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宁心儿一昂头,凶道:“你想怎样?” 三公子知道自己惹不起,示弱地一笑,叹道:“也罢,笔墨伺候,我也正好施展书法。” 吕大师有备而来,早将笔墨纸砚奉上。三公子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对方无赖,是以惜败。不服不服,重来重来。 吕大师抗议道:“全写错了。”一把将纸夺过,道:“我念,你写,”又道:“今日与吕大师手谈一局,惨遭屠龙,全军皆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棋子何辜,受此灾祸?吕大师棋艺通神,在下五体投地,望尘莫及之至也。” 三公子倒也听话,吕大师怎么说,他便怎么写,写毕,签名画押。 吕大师宝贝般地把投降状收起。 三公子道:“大师,方才写废掉的那张纸,还望见还。” 吕大师道:“公子何必如此小气,公子的书法可值钱得很。在你看来是废纸一张。老夫却可以拿去换数十两银子,够我全家老小好好地吃上一两个月的。” “这投降状你不会也拿去卖吧?如果你要卖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将它买下。” 吕大师乐呵呵地说:“老夫可舍不得卖。老夫的棋艺,恐怕只能及老夫一身而止。三公子的墨宝,却是我吕家的镇家之宝,百年之后,可传诸子孙。也好叫子孙们得知,他们的祖先当年有何等的风光。” 宁心儿对三公子和包温即将开展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便把三公子挤得远远的,她坐在棋盘前三公子原来的位子,收拾掉棋盘上的棋子,和吕大师重开一局。孟叔倚着拐杖,在一旁观看。三个人谁也不再多看三公子一眼。 6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包温却始终在注视着这个传说中的年轻人。两位捕快的回话引发了他的愤怒,却也激起他浓厚的兴趣。一开始,他只能看到三公子的背影,待三公子从石凳上缓缓站起,包温顿觉天空忽然间暗淡下来。天空何曾暗淡,只是那人的光芒,连天空也为之三舍退避。那仿佛是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带着有穷无尽的尊荣与辉煌。三公子向包温转过身来,包温终于能直面三公子的容貌,然而他却看不真切,那张脸似笼罩在一团光亮之中,那团光亮,也许是受命于天,来此映衬这一张脸,又也许是那张脸自然焕发,内有万丈雄焰,形诸于外;又也许是因为包温肉眼凡胎,所见不远,所识有限,窥不见背后那玄奥大千。 三公子乃是天地间的奇迹,而凡人的出现只是红尘间的意外。所有的时间趋于静止,包温已经忘却自身的存在,他想起了孔子拜见老子后的那句感慨:“犹见龙也。”先前他尚以为古人好为文饰,故作夸张无稽之辞。今日他才真正领悟孔子的感慨。那人的姿态,他穷尽一生的力量与思想也无法抵挡,七千座高山的崩坍,八万条河流的干涸,只在刹那间尽情完成,对包温而言,却仿佛地老天荒。 三公子眼眸深黑,却又仿佛碧绿,很少转动,而是习惯长时间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呈现为一副介于倾听与出神之间的神态。 第5章 你能看见他的眼睛,却绝无可能捕捉到他的眼神,无论他眼神里流露出何种情绪,譬如,忧郁、欣喜、迷惘、愤怒,这些情绪都无一例外地具有共同属性——深不可测。仔细寻味的话(或许要在多年以后),在他身上展现出的,是一种虚无的空灵与淡淡的伤感,如同太阳或星辰自身。尽管他脸上带着无可指责的亲切微笑,然而却仍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包温在三公子的目光经过之时,觉得自己整个的身躯都透明起来,仿佛他的五脏六腑,思想情绪都无所遁形,他心头掠起一阵如同在人前被迫赤身露体的妇人的惊慌,而他那曾令无数人瑟瑟发抖的凌厉眼神在三公子身上却徒劳无功。犹如水滴企图淹没海洋,犹如烛火意欲烧破天空。 幸好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三公子犹如熄灭日月,熄灭了自身的光芒。道:“包大人?” 包温抹去一头的冷汗,干涩地答道:“是。” 三公子微一点头,道:“不必客气,随便坐。” 包温一看四周,只是山腰间的一块平地,哪有座位可坐。不由略显踌躇。 三公子道:“包大人官位坐久了,要不要特地为你搬几张椅子过来?”他在说特地二字时,特地加重了语气。 包温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岂敢岂敢。”说着,挑了块棱角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坐了上去。这一顺理成章的屈服的细节为他们日后的会面奠定了不可更改的基调。 三公子直接坐在地上,问道:“包大人何以来此?” “昨日凌晨,京城发生一起蹊跷命案,涉及五条人命,不留一个活口。求公子施以援手,破获奇案。” “道生万物,万物自安。人世间俗事,与我何干?” 包温一上来便碰了个钉子,心里很不痛快,但也知道不能硬来,便说道:“公子,本官乃是受人举荐,方敢登门求助。” “受何人指引登门?” “江湖人称活神仙的司马布衣。” “司马布衣?这人还活着吗?该有百多岁了吧。” “是的,本官昨日才见过他老先生,精神矍铄,行动敏捷,便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包温想到司马布衣对他说过的话:“三公子素喜作怪诞语,行无轨事,有魏晋遗风,人难解其义,然天才于俗世,无所用力,行迹每近于此,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公子,当世圣人也。” 按:司马布衣,蜀人,一说楚人。八十岁前一直默默无闻。八十岁那年他写了一本书:《武心雕龙》,继而一朝成名天下知。此书体例参仿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共分十七论,计三百六十五篇,恣肆百余万言,被誉为江湖第一奇书。此书专论天下武功渊流,汇总江湖门派,臧否高低得失。其研究之包罗艰深,点评之切中要害,引来天下不绝的赞叹声,书甫一刊印,立时风行天下,被武林各大门派奉为圭臬至宝。而司马布衣更隐然成为跃居各大掌门之上的一代宗师。只是,一个在八十岁之前始终无声无息的人,怎么可能会忽然写出如此煌煌之巨著?这作为武林中的一大悬案,至今无人破解。 三公子问道:“司马布衣现在何处?” “司马前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日与本官匆匆一晤,便翩然远去,不知所踪。本官以此案相请,司马前辈答道:能破此案者,天下唯有一人。” “谁?” “就是公子你。” “这老头子可真看得起我,可他在他那本《武心雕龙》里,根本就没提过我。” “司马老先生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他说,公子之剑法武功均非人间所有,他只敢点评尘世武功,对于公子,却自认不配以一词置之,是以不敢收于书中,与诸凡人并列,以免冒犯公子天威。” “这老家伙虽然多管闲事,却也善送高帽。正好我府上也有一位爱管闲事之人,同样也是百多岁的老人家,孟叔,请你过来一下,一同听听这起命案的经过。”孟叔缓慢地走过来,就站在包温旁边,居高临下地冷眼望着包温,让包温极不自在。 三公子道:“包大人请讲。”(奇书网|isuu.) 包温道:“昨日凌晨,五位镖师在紧临西湖的风波亭附近遭袭身亡。本官办案三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恐怖的案件。凶犯手段之凶狠残忍,令人发指。我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堆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地上散布着大量的内脏脑浆,绵延几十步之远,惨不忍睹。死者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惊恐至极的表情,好像临死前见到了某些不可思议、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事物。经过仵作的细心整理,最终拼凑出四个脑袋,三副半身躯。”虽然包温见惯了死尸、鲜血,但提起当晚情形,也不由得面色发白,惊魂未定。 三公子一笑,道:“再血腥、再恐怖的案件,也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包温也不在乎三公子话中的揶揄之意,道:“公子有所不知。要在平时,这个案子自然会慢慢地破,不必急在一时。可如今,此案却关系到刑部尚书虞允文虞大人的前程。” 三公子动容道:“莫不是采石之战大败完颜亮的虞允文大人?” “正是。” “久闻虞允文乃当世名臣,文武双全,满腹韬略,做刑部尚书委屈他了。” “老宰相汤思退即将离任,虞大人是接替宰相的第一人选。在任期之内出现如此严重的命案,如无法及时告破,对虞大人的仕途大为不利。因此,我们刑部必须赶在老宰相汤思退离任、朝廷任命新宰相之前,将真凶缉拿归案。” 三公子道:“包大人对此案有何见解?” 包温道:“一般劫镖的人不会杀死镖客,毕竟他们要的是红货,不想背上人命官司。除非被镖师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才会杀人灭口。可就算要灭口,也应该没必要如此凌辱镖师的尸体!实在是有悖天理人道,毫无半点人性。” 三公子道:“也许,凶手之所以要把尸体撕为碎片,目的是为了掩饰死者身上的伤口。” 包温一拍大腿,道:“对啊。江湖中有许多独门武功,从它们在人身上留下的伤口便很容易辨别出来。不仅如此,如果是一个精于此道的行家,从伤口上还可以看出凶手的功力修为,进一步就能推测出他的年龄、门派和身份。所以劫镖者才会如此费力地把尸体撕为碎片。尸体撕成了碎片,到处都是伤口,反而就没有伤口了。” 三公子道:“久闻刑部包大人豢养有两条异域名犬,仅凭现场凶手残留的一件兵器、一块衣角、一根发丝乃至一点体味,便可以直接追踪出凶手的所在来。” 包温道:“以前本官破案无数,这两条名犬所立功劳委实不少,然而这次却十分古怪,两条名犬一到案发现场,便吓得嗷嗷直叫,屁滚尿流,连跑的力气也没有,就像中了邪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三公子道:“人称犬能通灵,也许它闻到了某种不该闻的气味,或者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威胁,才会有如此异常。”三公子想了想,又道:“只发现四个脑袋,你却说有五位镖师,是何道理?” 包温道:“四个死者我都认识,均是扬州百胜镖局的镖师。百胜镖局的很多镖都是押来京城的,因此我没少和他们打交道,彼此都算熟悉。案发之后,我已委托扬州衙门向百胜镖局求证。据百胜镖局总镖头袁西游袁老前辈陈述,共有五位镖师一道结伴来京城。他们此行只是游山玩水,并不是专为押镖而来。” “那第五个镖师是谁?” 包温道:“是百胜镖局的副总镖头,袁西游的独生儿子袁无病。虽然案发现场并未发现袁无病的尸体,本官以为,他一定也是凶多吉少。” 三公子道:“袁无病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 包温道:“一直没有找到,我们已经搜索了周遭多条街区,一点线索也没有。” “袁西游的反应如何?” “袁老前辈听此噩耗,立时老泪纵横,数度昏厥。” “你可相信袁西游说的话,即这五位镖师只为游山玩水而来京城?” “不相信。如果真是为游山玩水而来,大可以光天化日下进入京城,又何必深更半夜进城这般偷偷摸摸。不过,以袁老前辈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声望,他应该不会撒谎,尤其是面对官府盘查时,他更没有道理撒谎。要知道,开镖局的一旦得罪了官府,离他们镖局倒闭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因此,我怀疑其中必有隐情。本来,如果知道了这趟镖原本要押往何处,可能会对破案大有帮助,不过袁老前辈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是在押镖,未免有些棘手。可是,就算我们知道袁老前辈在撒谎以掩饰内情,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袁老前辈在江湖中也是德高望重,名动一方,轻易冒犯不得。本官已经令扬州衙门派两名捕快将袁老前辈护送来京城,预计明日卯时便可抵达。本官打算亲自盘问袁老前辈。此案事发突然,漫无头绪,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只有等袁老前辈到了再说。” “可怜了两条性命。”三公子叹道。 “公子是指……” “袁西游必杀那两位捕快。” “袁西游乃是江湖中有身份有地位的老辈侠士,怎会做出格杀捕快的事情来。胆敢格杀捕快,可是夷三族的大罪,而且传出去,也定会遭到江湖中人的耻笑,以为他做贼心虚,真做出了什么作奸犯科的恶事。他总不会老来糊涂,让自己大半辈子辛苦经营的家业和名声一下子烟消云散,毁于一旦。” “万事皆有可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第6章 橘在南为橘,在北为枳。米在南为米,在北为麦。失节事小,生死事大。人心岂能预料,楚汉僵持之时,人皆以为韩信将反而未反。刘邦开国之后,人皆以为韩信不反而反之。” 包温在心里暗骂道:“什么跟什么嘛,文不对题,乱掉书袋。” 三公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道:“你在腹诽我。” “下官不敢。”包温大吃一惊,连忙否认。 “腹诽无妨,口谤尤佳。我这人一向从善如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与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说完,三公子耸肩大笑,却无人附和。 包温重又把话题引到案件当中,道:“袁西游已是花甲之年,近年来一直在扬州养尊处优,颐享晚年,甚少在江湖中走动。身为副总镖头的袁无病实际就是镖局的大当家,一般不轻易出镖。今次连他都要亲自出马,看来这趟镖并不简单。而且,他们平时都是白日进城,这一次却要选在深夜,可见这次所押之镖更是非同一般。” “他们遇害是在镖物交接之后还是交接之前?” 包温沉吟了一阵,道:“从死去的镖师的身上看,除了一百多贯交子外,只有一些丝绸、鼻烟壶之类的随身小玩意,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本官推断,当在交接完镖物之后遇害。” 三公子道:“未必。照镖局的常识,如果镖物已经交接,收到镖物的主顾都会对镖师妥加招待,不会任由他们到街头寻找住宿。况且,他们是在深夜到达京城,如果镖物业已交接完毕,他们也没有急着赶路、回去交差的道理。” 包温道:“公子的意思是:镖物并未送出?” 三公子道:“不管是死是活,找到袁无病是破案关键。” 包温道:“本官以为,定是他见财忘义,将四个同伴杀死,将镖物据为己有。眼下早不知跑到哪里去逍遥快活了。人海茫茫,何从找起啊。” 三公子却不再理会包温,而是没来由地向身后说道:“心儿,这手棋错了,小飞太缓,棋形变重,应该大飞,尽快向中腹出头才对。” 包温大惊,心想:难道他不用回头,仅凭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便能判断出棋子所落下的位置?八成是在瞎蒙吧。 宁心儿远远地回了一句,道:“我偏喜欢小飞,你管得着吗?再多嘴小心我揍你。” 三公子怅然若失地回头,却也并不沮丧,显然挨宁心儿一骂乃是在他意料之中。三公子看了看包温,道:“包大人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包温沉思了一阵,又道:“更奇怪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被撕成碎片的四位镖师的尸体,经过四个京城最有经验的仵作的细心整理和缝制,总算拼凑完整,停放在刑部的殓房之内,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刑部无故失火,等火被扑灭,仵作们到殓房去巡视时,却发现那四具尸体又被重新撕成碎片,状极诡秘。其中一个仵作当时便吓得晕死过去。刑部上下纷纷传言说,一定是殓房里的冤鬼在作祟。” 三公子面露微笑,案情越来越复杂,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 包温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本官也不想来麻烦三公子的。只是最近刑部人手紧缺,若无公子相助,要破此案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刑部编制比户部、礼部、工部都要大上许多,怎会人手紧缺?” 包温道:“公子有所不知,刑部人手十有八九都放在另外一桩命案上,实在是抽调不出。” “什么命案如此重要?” 包温犹豫了半晌,道:“此乃朝廷机密。本官告诉公子之后,公子可一定要保守秘密。” 孟叔一顿拐杖,狂怒吼道:“你把我家公子当什么人了?天大的秘密,我家公子也是想泄露就泄露。我家公子的行为,岂能受你这等世俗之人的束缚。” 包温耳畔忽听惊雷,惊骇之下,面如土色,险些摔倒。等他清醒过来,恼怒地瞪着孟叔,要不是看他年纪一大把,早就挥拳相向。 三公子道:“孟叔,冷静。”又微笑着对包温道:“包大人,我可以保守秘密。” 于是包温信了三公子。他说道:“另外一桩命案,便是金国使节乌林答天锡在京城驿舍内神秘遇害一案。” 7 时间:未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两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包温为三公子讲叙起一直为朝廷秘而不宣的金使被杀的故事。 “去年十月二十二日,会庆节,亦即当今天子的寿辰。金使乌林答天锡入朝来贺,此人自恃为金国驸马,极其骄倨,在垂拱殿上,直呼天子姓名,又固请天子降榻下殿,以受金国国书。天子自然不允,金使长跪不起,一再强求。满朝文武左右相顾,皆无主意。正僵持不下,虞大人越班而出,直问金使:“你到底有无国书?”金使为虞大人气势所慑,道:“国书便在我身上。”虞大人道:“空口无凭,眼见为实。”金使取国书在手。虞大人一把夺过,献与天子。金使愤愤而退,一回驿舍,便打点行装,意欲回国。丞相汤思退亲至驿舍,好言安抚,金使态度略为缓和,应允明日寿宴之后再回国。” “不料,风云突变,金使当晚便被刺杀于驿舍之中,立时满朝震惊。此事可非同小可,如处理不当,势必将使宋金两国再度交战,大动刀兵。天子立即取消寿宴欢庆,急修书一封,澄明情形,并派龙大渊为使,护送金使尸体回国。同时命刑部其余案件一律暂停,调动全部人马,严密监视着京城的各个角落,四个城门的守卫中也加入刑部的人手,凡出入京城必先经过严格的盘查核实。同时飞马传报各州、道官衙,密切监视,一有情况,立即飞鸽传书,报告京城方面。可至今已过了三个多月,凶手仍杳无影踪,虞大人一头黑发,却已是愁得尽数雪白。” “再说那金使乌林答天锡之妻,金国遣易公主,难忍丧夫之痛,以刀割面,力求金皇提兵南下,为其夫君报仇。金皇也是勃然大怒,向我朝最后通牒,若不能在二月二十七日金皇寿辰这天,将凶手捉拿归案,绑赴金都东京斩首,则我朝便得割地赔款,以谢罪责。如其不然,则金国四十万精锐之师,必将踏平江南,为驸马雪仇。然而,割唐、邓、海、泗四州,岁币增至五十万两,绢增至一百万匹。如此苛刻的条件,当朝天子又怎会答应。若捉不到凶手,看来就只有开战一途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边疆,又将战事频仍,血战连年。” “据我多年的经验,一桩凶杀案如果不能在案发后两个月内告破,则以后破获的机会便微乎其微。虽然刑部的上千名捕快散布在全国各地,仍在进行密切地缉查,但是虞大人已经不再存任何侥幸之心,除非那杀人凶手忽然良心发现,到刑部自首,以一己之性命,赎社稷之安宁。否则,要在二月二十七日之前破案的希望几乎不存在。” “二月二十七日大限将至,朝廷上下主战主和两派争论不休。主和派以汤思退汤丞相为首,主张息事宁人,量神州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金人的条件固然苛刻,但为保社稷安宁,却也不妨应承。主战派以虞大人为首,以为金国只不过在虚张声势,危言恫吓,金主完颜雍即位也仅区区数年,政基未稳,不会轻启战端,金国国内民心也是厌战思安。即便要求和,也应讨价还价,不可任金国予取予求,将我大宋朝看轻。” “四十年前,金兵便曾杀入过杭州城内,史载‘纵火城中,三日夜烟焰不绝,大掠金帛子女而去。’‘金人焚荡之余,无复存者。’金兵残暴凶狠的印象,仍留存在老百姓的心中。自南渡以来,宋金交兵,虽然互有胜负,但谁敢担保,下一场战争,不会便是那倾覆帝国的导火索?为今之计,只能祈祷那杀害金使的凶手自投罗网了。” 包温把故事讲完,孟叔接话道:“找不到真凶,找一个替罪羊总还是能够的。从监狱里找一个死囚,让他自承杀人之罪,许他子孙后世衣食富贵,应该不是难事。” 包温道:“你年纪一大把,却好没见识。那金国人岂是这般容易搪塞过去。一旦计谋败露,反弄巧成拙,更增加金国的愤怒,让事态更难有挽回的余地。” 孟叔被包温一驳,只得讪笑道:“跟金使被杀一案相比,这镖师遇害一案,实在不足挂齿。包大人又何必如此执著呢?” 包温道:“只要本官食国家俸禄一天,便要恪尽职守。国家正在危急关头,刑部也是多事之秋。国家大事,本官无权置评。是战是和,也非本官所能左右。但绝不能一案未破,便将其他凶案束诸高阁,不闻不问。胆敢行凶行恶之徒,本官必将竭尽所能,将其绳之以法,绝不容忍他们取人性命之后,依然逍遥法外。”从他的身影和话语间,仿佛依稀能窥见他那刚正不阿、名垂史册的祖先。 8 时间:申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风起,在竹林上吹拂盘旋,太阳西斜,金光灿烂,为林间镀一层神圣之光。 包温道:“还有一事,欲向公子请教,就在昨天,一夜之间,无数江湖中的高手齐聚京师,正邪各派都有。本官担心,如此众多的绿林好汉聚在一起,必有蹊跷。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必是大事。” 三公子道:“包大人不必担心。这些绿林好汉并不为闹事而来。” “公子何以得知?” 三公子道:“曹三公子说了,明日一过,这些豪杰们便会离开京师,各回原籍。” 包温道:“但愿借公子吉言,这些江湖汉子不要捅出什么乱子才好。”包温起身告辞,“包某先行告退,案情一有新的进展,包某必当前来通报。 第7章 临走前,不知公子可有何吩咐。” “听闻包大人乃是前朝包龙图包公之后。” “包温不才,有辱先人英名。” “如果本案牵涉到某位朝廷命官,不知道到时候包大人是否能像令先祖那样,不畏权贵、铁面无私?” 若是换一个人,以这种轻蔑的态度对包温讲话,包温定轻饶不了他,但面对三公子,包温总感觉有力使不上,有气不敢出,纵然三公子语气轻蔑,他也不敢出言顶撞,只是说:“包某一生为人耿直,绝不屈附于权势,凡事皆秉公处理,绝不顾及个人荣辱安危。” “好,好汉子,来,喝茶。”三公子自己端起茶杯来喝,也不给包温倒茶。包温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待遇,就在那里一边干坐着,一边说道:“好茶!好茶!”又道:“公子莫非怀疑朝廷中也有人参与此案?包某以为,三公子未免过虑了。此案必然乃是江湖中的恩怨仇杀,怎会和朝廷有所瓜葛呢?” 三公子一笑,道:“一切到时自见分晓。你告退吧。” 9 时间:申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十五分)。 地点:孤山脚下。 包温离开无名山庄,曾耀武和常扬威两人在孤山脚下接住。 曾耀武问道:“见到三公子了?”从他谨慎而谦恭的问话口气可以得知,他和常扬威二人在被孟叔戏耍了一通之后,一定去找人打听了三公子的生平事迹和身份来历,对附加在三公子身上的种种神奇传言也多少有了了解。 包温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本官亲自出马,焉有见不着之理。”在下属面前,他必须是一个威风八面、通吃四方的上司。至于刚才在山庄中所受的“礼遇”,万万不可向他们提及。 常扬威问道:“那三公子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真如传说中那般?” 包温想了想,斟酌着适当的词句,许久方道:“疏狂放荡,不拘常礼,风华超凡,有神仙气。不过匆匆一面,他到底是浪得虚名还是当真深不可测,本官也不敢遽下结论。本官只希望,这一次司马布衣老前辈没有说错。” 曾耀武急问道:“他可真能帮咱们刑部将这起奇案破获?” 包温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咱们也是病急乱投医,放在平时,本官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再诡异离奇的案子,想来我们刑部的兄弟们也能独力解决,何必巴巴地赶过来求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如此傲慢无礼、心不在焉的年轻人?况且,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答应一定出手相助呢。” 常扬威忽然大声道:“包大人,说不定这位神秘的三公子便是杀死金国使节的凶手。我们刑部上下虽然把杭州城内搜了个底朝天,但这城墙之外,仅一湖之隔的无名山庄倒从未留意过。如果他的武功倘真如传说的那般神奇,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杀死金使于无声无息,而且全身而退,不在现场留一丝痕迹。” 常扬威突然冒出来的这一离奇想法刺激了包温的思绪,他沉吟半刻,问道:“他为何要杀死金国使节?金国使节下榻的驿舍内建筑众多,道路繁杂,他又怎能准确知晓金国使节就寝所在,从而一击必中呢?” 常扬威挠挠脑袋,道:“大人这么问,我可回答不上来,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大人您不是一再告诫我们属下,在找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每个人都应该加以怀疑?” 包温用力地拍打常扬威的胸膛,以示赞许,道:“我说的话你居然都记下了,大有前途,咱们先行回刑部,要尽力抽调出几个人手,将这无名山庄监视起来,但愿这次真能逮到一条大鱼。” 10 时间:酉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三十分)。 地点:皇宫之内,粟湖之上。 残阳西下,晚霞绚丽。凤凰山下,宏伟肃穆的皇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在皇宫的东北面,有一个广约十余亩的小湖泊,乃是由流经皇城的中河河水囤积而成,其名唤作小西湖,又称粟湖,取沧海一粟之意。粟湖虽然远不及西湖之宽阔浩渺,但正因其小,反而别有一番精致气象。 环湖多筑亭堂。有翠寒堂,以扶桑岛进贡之松木建造,白如象齿,古松环抱;有澄碧堂,以天目山百岁老竹搭建,通体碧绿,灿若翡翠;有赏牡丹的传芳亭;赏芍药的冠芳亭;赏山茶的鹤丹亭;赏丹桂的天阙亭;有云锦堂,为皇上焚香祝天之所在,终日香烟萦绕,盘旋于堂顶四周,犹如氤氲祥云;有建于湖水之上的水天境界。五艘形态各异的龙舟散泊于湖岸。 此时,粟湖中央有一艘小龙舟,遍涂金漆,雕梁花,龙舟之上建有一个四角小亭子。亭子下面对坐着两人。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唯有湖光,再无别人。 坐北朝南的这一位,面容清瘦,目光恬淡,稀疏的胡须已呈现灰白之色,双颊突出,两耳厚大,他便是已退位的高宗赵构,时年六十有一。 坐在赵构对面正在划桨的便是孝宗赵,时年四十有一。方脸,胡须甚为浓密,双肩宽厚有力,两眼炯炯有神。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他都正处于一生中的巅峰状态。举重若轻的划浆动作,显示出他拥有过人的力量,坚毅的表情,又表明他具备坚定的意志。 如今,高宗赵构已经逊位七年,名义上不再过问朝政,但他的影响力还是或明或暗地体现在朝廷的诸多政令政策之间。而遇到有关家国命运的重大决策时,赵也会征求这位老太上皇的意见。 纵观中国的历史,一朝二圣的局面并不多见,两个皇帝之间往往会明争暗斗、互为掣肘。但高宗和孝宗却相处得十分融洽,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相处最为融洽的一朝二圣。 孝宗能最终成为皇帝,说来还有一番曲折。他本是高宗的养子,从血缘关系上讲,两人相差甚远。高宗赵构在南逃途中,数度死里逃生,惊吓过度,丧失生育能力。时年五岁的孝宗因此被赵构纳入宫中,收为养子,同时被收为养子的还有另一位小孩赵璩。赵构迟迟未确立究竟立谁为太子。一则他从未放弃过自己能生一个儿子的幻想,二则也是在赵和赵璩两人之间摇摆不定,始终拿不定主意。后来赵构想出个法子,各赐了十名宫女给两人,数日之后,召回十名宫女验身,赐予赵璩的十名宫女皆已破瓜,而赐予赵的十名宫女则仍保有处子之身。赵构这才确立赵为皇太子,同年即位登基。有这一番曲折,赵能最终成为南宋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自然对高宗赵构感激涕零。 湖面上渐渐升起薄薄的水雾,犹如弥漫的哀愁。赵构的目光缓缓地在粟湖四周掠过,只见琼台玉宇,群山叠翠,远胜旧都开封的皇宫景致。他想起三十年前,刚刚下诏定都于此地时,这凤凰山脚下尚只有数间零星散布的宫殿,仄陋简朴,浑不似今日之繁华锦绣。而他,二十岁便即位称帝,要带领一个人心惶惶,士气低落的帝国向前行进,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早熟的青年成了双鬓斑白的老人。昔日与他一起在江南重振宋室的大将与臣子们,多半已离开人世。 自逊位以来,事务渐稀,夜深人静时,当他独坐于损斋之内,读春秋史记,追古思今,回顾一生的功过是非,每每感慨不已。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深入了解过他的内心,老百姓们只看到他作为皇帝的尊贵,将士们只看到他对金国的一再退让,廷臣们只看到他对秦桧一流的宠幸和偏信。他作为皇帝,便理所应当地负载着臣民与百姓的期望。他无处可逃,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能逃向何处?他何尝不想光复中原,重振昔日北宋开朝时的荣光,却又担心一旦克复中原,迎回被金兵掳去的徽钦二帝,他将不得不重新将皇位让出。幸运的话,再去做回他的康王,更坏的一种情况则是,他连做康王的命恐怕都没有,还可能被诬以谋朝纂位之罪,斩首示众。他这隐秘的心事能说给谁听呢?如今,徽钦二帝已死去多年,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再也不必承受必须抗金的巨大压力。而随着宋金两国的多次交兵,互有胜败,宋朝的老百姓们也已认识到光复故土的任重道远,因此也表现出了且徐图之的耐性。 他看着孝宗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心里暗想:他还是想着要打过淮河去,恢复大宋版图的,可是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赵要完成他的梦想,他是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的皇上,不用日夜担心他的皇位会被别人抢夺而去,他不像我,有着难以告人的自保心理,背负着一身罪孽与骂名,我虽然没能成为天下众口称赞的有为明君,不过可以告慰列祖列宗的是,我为赵家王朝选择了一个奋发有为的君主,我把帝国的缰绳交到了一个正确的子孙手中,希望能赎得我往日罪孽之万一。要是我真的生了个儿子,继承了我的皇位,依我看也未必及得上赵。我赵构无后,也许便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或者是祖宗的在天之灵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促成赵坐上皇位。 赵见赵构脸色变幻无定,便问道:“父皇,你有心事?” 赵构被赵的问话拉出冥思,回到现实之中,他笑了笑,道:“划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先把船桨放下,稍事歇息吧。” 赵道:“感谢父皇关爱,儿臣不累。儿臣不论政事多忙,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骑马,射箭,练拳强身,身体健壮得很。” 赵构道:“如此就好,你还是时刻不忘靖康之耻,要向金国开战的啊。” 赵道:“孩儿也是尽力而为。”他知道高宗赵构一向是主张与金国和平相处的,因此他在言辞上也格外谨慎,生怕在这个敏感的话题上惹得高宗恼怒起来。他深知,赵构最忌讳别人说他背典忘祖,忍辱偷生,不思进取,苟于偏安。 第8章 两个相熟之人在谈话时,都知道哪些话题为对方所忌讳,从而会有意避开那些潜在的雷区。更不用说是发生在两个皇帝之间的谈话,自然更加要步步小心、句句留神。太上皇留给现任皇帝的,不仅是万里江山和最高权柄,还有他在位多年经营多年的政治格局和纲领主张,继位的皇帝如果能萧规曹随倒也罢了,如果他想要大展拳脚,摆脱前任皇帝的阴影,展现自己的特色,必然便要更改甚至是推翻前任皇帝的决策,撤去前任皇帝任用的老臣,换上一批自己信任、效忠自己的新面孔。往往在这时候,两任皇帝之间便会产生一些微妙的矛盾。孝宗韬光养晦多年,从五岁入嗣宫中,等了足有三十年,方被立为皇太子,同年即位。这三十年中,他收敛锋芒,不事张扬,三十年的漫长等待,培养了他善于忍耐的性格。因此,他即位以来,并没有立即迫不及待地大施新政,而是缓慢却又坚实地在朝野上下烙下自己不同于高宗的印记。 赵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皇太子赵已于去年七月故去,我对这个孙儿一向喜爱,可惜天不假年,徒呼奈何。庆王赵恺、恭王赵都已应召回京,不知你打算立他们中间的哪一位为皇太子?” 赵道:“儿臣以为,立皇太子不宜操之过急。” 赵构道:“依朕之见,长幼有序,既然儿不幸早夭,按我朝惯例,便该册立次子庆王赵恺为皇太子,你意下如何?” “儿臣还是以为此事暂缓为宜。但恐储位既正,人性易骄,即自放纵,不勤于学,浸有失德。儿臣之所以迟虑不决,便是欲其兄弟二人练历庶务,通古晓今,再择其贤者而立之,以免传国非人,后悔莫及。” “莫非你认为赵恺有甚做不得皇太子之处?” “赵恺心胸狭小,狂妄自傲,从面相看,福气差薄。” “恺儿在邀日楼痛殴当朝丞相汤思退的独子汤勉族一事,父皇难道不知?” 高宗一脸惊诧,道:“竟有此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个月前,就在恺儿回京城为他兄长奔丧的第二天。” “所为何事?” “说来真是荒唐可耻。事情全为抢夺一名邀日楼的妓女而起。那邀日楼据闻乃是京城声名最著的青楼。恺儿回京的次日,便急不可待地慕名前往,并点名要邀日楼的头牌唐安安作陪。不料当时唐安安正在房内服侍另一位客人。恺儿妒火中烧,不顾众人拦阻,冲入唐安安房中,从床上揪起那位嫖客便是一顿狠揍。那嫖客便是当朝丞相汤思退的独子汤勉族。他认出恺儿的身份,没敢还手。恺儿不依不饶,又兼练过武功,愣是将汤勉族打得重伤卧床、至今未起。”关于汤勉族的伤势,孝宗隐瞒了最为重要的部分。赵恺蓄意为之的连续重踢在汤勉族裤裆内的十数脚,已经注定汤勉族今生再也无法人道,这也难怪汤思退会狂怒不止。正所谓逢见瘸子不说拐,路遇和尚休言瓢。他担心提及此一部分,触到高宗的隐疾。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是男人,对自己的性能力都持一面倒的意见:只宜夸大,不能贬低。 高宗大声道:“恺儿每天都到德寿宫给朕问安,怎不见他提起此事?” “此事又不光彩,他怎敢向父皇提及?” 高宗叹了一口长气,道:“这乱子可闯得不小,若是打伤寻常人家的儿子倒也罢了。汤思退乃是多年朝臣,德高望重,如今他又是集丞相与枢密使两大显职于一身,于江山社稷立功匪浅,连朕对他也敬重三分。汤勉族乃是他独生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金贵。恺儿如此胡闹,那汤思退如何肯依?他可曾向你告状申冤?” 孝宗取过两卷画轴,在桌上徐徐展开,“父皇,就先过目这两幅画。” 第一幅画,从墨迹绢色判断,当作于三四年之前。画上为一个正在抚琴的年轻人,相貌颇为英俊,瘦长的脸,双颊凹陷,眼神轻佻,华衣锦袍,一望即知乃是一位显赫的贵公子。 高宗道:“这人我识得,这是汤思退的儿子汤勉族。” 孝宗接着展开另一幅画,笔墨尚且新鲜,显然刚画毕不久。画幅巨大,画上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几乎赤身裸体的男子,大小与真人无异,只在下体围了一块麻布,男子浑身伤痕累累,触目不是红肿,便是淤青。鼻梁坍塌,从歪咧开的嘴唇望进去,望不见门牙,下排的牙齿也有三颗只残留半截。整张脸高高肿起,犹如发酵后的馒头,只是在颜色上,比不了馒头的白。两个眼眶如同两个幽深的黑色洞穴。一只眼睛紧闭着,因为上下眼睑的肿胀而无法睁开,另一只尚能睁开的眼睛,则放着怨恨而凶残的光,仿佛能穿透绢纸,直射入观者心中,令人不寒而栗。画工极尽画笔之神妙,每一处伤痕都刻画得细腻逼真。即使遭遇严刑拷打之后的囚犯,看上去也会比这画上的男子体面几分。 高宗不忍再看,吩咐孝宗将画收好,又问道:“这画上画的又是谁?简直不成人形。” 孝宗道:“这画上画的不是别人,还是汤思退的独生子,汤勉族。” 高宗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如果汤勉族果真伤得如画上所绘的这般严重,则恺儿下手实在是过于狠毒了些。” 孝宗道:“此画乃是当朝丹青圣手苏汉臣所绘,汤思退将苏汉臣重金延请到丞相府中,命他坐在汤勉族的病床前,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均如实画来。苏汉臣足足画了五天五夜,可谓费尽心思。儿臣虽未去丞相府探望过,但想来这画上所画,纵然与事实稍有偏差,但也相去有限。” 高宗道:“这画又是如何到你手上?” 孝宗道:“十天前的一次早朝,汤思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两幅画呈给儿臣,然后便一直托病不朝。儿臣虽对汤家数加赏赐,又为汤勉族加官晋爵,但看来汤思退依然怨气未消,还是不肯上朝。他这是在将我的军呀。他到底要朕如何才能心平气和下来?难不成把恺儿也毒打成汤勉族那般模样,他方才心甘?” 高宗道:“你也不必太过激动,你固然不宜出面到丞相府一行,向他当面赔罪,朕这把老骨头却是不妨。朕连夜带上恺儿,亲自登门,向汤思退当面赔罪,想必总能让他心里开解些。再晓以大义,如今国事纷繁,正在用人之际,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而误了国家大事。” 孝宗道:“如此有劳父皇。父皇出面,更胜儿臣百倍,可谓给足了汤思退面子,他若是再不就着这个台阶往下,未免便太不知好歹。” 孝宗又道:“自金使被杀以来,我朝与金国的关系便急转直下。金国以为金使雪仇为借口,在边境布驻重兵,以发动战争为要挟,提出亘古未见的巨额赔偿,且要割去我朝唐、邓、海、泗四州之地。杀害金使的凶手迄今尚未找出。因此,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正面迎战或割地赔款。金人亡我之心不死,宋金之间必有一战。” 高宗道:“两国之间,开战易,和睦难。开战一事,须从长计议,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眼下与金国正面交战的时机的确尚未成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忍耐为上。儿臣以为,可寻一能言精干之人,与金国人谈判交涉,看能否将赔偿降到合理的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儿臣本属意于汤思退,但倘若汤思退仍旧称病不出,儿臣恐怕只好将与金国谈判的重任全权委托给虞允文了。” 高宗道:“虞允文乃抗金名臣,采石一战功盖当世,金人对他恨之入骨,且他性格刚烈,宁折不曲,恐怕不宜启用他与金国谈判,恐招金人之怨。汤思退资历深重,圆滑周到,又曾数度出使金国,对金人了解颇深,当是与金国谈判的不二人选。看来,朕今夜更有必要到丞相府一行,说动汤思退当此重任。” 11 时间:酉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六点十五分)。 地点:皇宫之内,粟湖之上。 日已没,长天如灰幕,隐约透出些微弱的星光。杭州城内华灯初上,自粟湖远眺,城中灯火如从一口深井里飘起,将天地之间的空白温暖地填满。晚风轻拂粟湖的水波,荡漾追逐,千年后的那个年轻男子对此无以比拟。高宗和孝宗之间的深谈从纵论天下大势移转到赵姓家事。然而,对皇帝而言,家事和国事怎能分开?家事就是国事。 高宗道:“恭王赵也该从云南回来了吧。” 孝宗道:“儿辞世次日,儿臣便已遣人分赴云南与襄阳召儿与恺儿回京,恺儿是今年一月初九回到京城的。儿须从云南回到京城,路途遥远,艰险难行,所以儿才延迟到前日方到京城。” “赵既已回京,怎么也不来给朕请安?是不是已经把朕这个老头子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恺儿回到京城的当天,便到德寿宫里给朕请安,兄弟两人一比较,便足以显出赵的薄情寡爱。今日他不将我这个太上皇放在眼中,日后,如果你也退朝传位予他,恐怕他也不会再将你放在眼中。” “父皇言重了。想是儿旅途劳顿,身体欠佳,在家静养,这才一直未曾到德寿宫来给父皇磕头问安的。” “你还在袒护着他。就算他身体劳累,给朕请安的气力总还是有的吧,从恭王府到德寿宫,也就五六里路程,而且有车马服侍,不须他步行,他分明就是懒得过来。如此疏于礼数,让朕好生失望。” “父皇尚请息怒。这事的确是儿的不是,儿臣难逃管教不严之咎。明日我便派高公公去恭王府上,命他登门向父皇请罪,任由父皇责罚。” “这又何苦呢,他既然已经忘了朕这个无用的老人,就让他继续忘下去好了,要是你传旨令他来德寿宫向朕请安,倒显得朕心眼太小,稀罕他来请安得不得了。 第9章 讨来的礼数,受起来也令朕心里别扭得很,还是不要为好。” “父皇,儿只是一时糊涂,缺少计较,还望父皇秉着一颗慈爱之心,原谅他这回的过失,给他一个负荆请罪的机会,以好让他经过父皇的责罚教训,能够迷途知返,重获父皇的宠爱,儿出镇到云南,一去便是三年,那云南乃是穿乡僻壤,教化不及之地,怕是儿近墨者黑,也沾染了些那里野人蛮民的恶劣习气。这次儿回京,儿臣正要着学士院几位大学士好生监督他用功苦读,重学孔孟之礼,再习圣贤之道。” “朕这四位孙子里面,恪儿死得最早,剩下的三个,朕最喜欢的还是庆王赵恺,你母后对他也是倍加疼爱,从小他便爱陪伴在朕周围,陪朕说话解闷,哄朕开心。至于恭王赵这孩子,生性孤僻,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毫无半点少年人该有的天真烂漫,也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些什么。每次看到他,朕心里都觉得很不自在,朕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对这样一个孩子青睐有加,甚至不惜为他动起了越次建储的念头。” “儿虽然话语不多,也不爱玩耍,但却勤于问学,姿质极美。与讲官商较前代,时出意表,讲官自以为不及。其英武之气,每令儿臣思想起昔日儿臣年少的情形。父皇当年能对儿臣错加厚爱,为何却不能欢喜儿?” “当年你入嗣宫中,朕偶尔对你过于严厉,甚至责罚时有失公允,你都能面无愤色,坦然承受,仍然能朝夕陪伴朕躬左右,和颜笑面,终日不倦。孔子言:色难。诚哉斯言。而你却能以行动践之。朕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是朕人生的一大幸事。” “儿臣侍奉父皇,乃是天经地义。儿臣虽然为伯父秀王所育,却是由父皇所养所教,儿臣能有今日,全仗父皇所赐。” “在这一点上,儿与你实在相差太远。欲日后入继大统,登上九五之尊,必须才德兼备,缺一不可。有才方能治理国家,抵御外侮,有德方能镇慑众臣,表率四海。恭王之才学姑且不论其高低如何,仅就其德行而言,"奇"书"网-q'i's'u'u'.'c'o'm"实在令朕忧虑,在他留守京城、尚未出镇外藩之时,便难得光临德寿宫一趟。他大概是对朕怀恨在心吧,然而即便对朕再有怨愤,也不能废却礼数,罔顾人伦,没有容人之量,怎来服人之德。” “儿怎敢对父皇怀恨在心?简直是大逆不道。” “儿怨恨朕也自有他的道理。怪只怪当年朕误听太医皇甫坦之言。皇甫坦入宫之前,原是云游四方的道士,曾于荆南知府李道家中盘桓数日,得见李道之女,唤作凤娘,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叹道:此真天下人母也。后皇甫坦入宫,数次在朕面前极言此女之美貌贤德,朕一时偏信,便为恭王求聘为妃。殊不知,这李凤娘泼辣善妒,喜怒无常,对恭王管束甚严。夫妇两人如同天生的冤家对头,动辄吵架,甚至动手互殴,弄得宫闱不宁,传为朝野笑柄。恭王因为娶了这一门晦气亲事,心里自然不悦,便怪罪于朕这个爱管闲事的媒人。” 高宗继续说道:“虽然朕这个媒人的确有乱点鸳鸯谱之嫌,然而妇人终究是妇人,做夫君的怎能如此软弱,任由一个女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如果做妻子的敢无理取闹,便该拿起鞭子,狠狠地将她抽打一顿,她自然便会老实听话起来。做丈夫的没有德行,自然得不到妻子的敬重,所以李凤娘才敢在恭王面前骄悍跋扈,如此畏缩惧内,在赵姓皇族中,他可称得上是头一个了。虽然,这是他们小两口之间的事情,你我不便插手。但如果恭王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又怎能安心地将祖宗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交到他的手中。说不得,李凤娘便可能是下一个吕雉,下一个贾南风,我大宋江山恐怕不劳金兵过江来取,也自毁于外戚佞臣之手。” 孝宗赵面色凝重,高宗的话堪称语重心长,思虑深远,让他无从辩驳,他也禁不住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赵真的不该被立为皇太子?难道越次建储真的是一个错误?太上皇如此明确地反对立赵为皇太子,我是否还应该一意孤行呢?好在立皇太子一事不用太着急,兹事体大,宁缓一年,不急一日。孝宗赵决定还是静观其变,给庆王赵恺和恭王赵多一些时间,听其言,观其行,然后再做定夺。高宗也知道孝宗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想当年自己在确定孝宗和恩平郡王赵谁为皇太子之时,也曾犹豫徘徊了二十五年之久。因此,面对孝宗的左右为难、难作取舍,他也不便多言。 夜幕渐次拉开,露出闪烁的星辉,如坠在夜神之裙上的珍珠,遥向唱和。晚风含露,带来飕飕的凉意,远山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提着灯笼侍立在水天境界长廊上的内侍们正翘首以盼,但却又不敢开口请求两位圣上回驾,生怕扰了两位圣上游湖的雅兴。几只大雁低鸣着从皇城上空飞过。 孝宗道:“父皇,夜色转凉,湖上风寒,不如就此回舟。父皇龙体倘有微恙,儿臣死罪。” 高宗道:“也好,回舟上岸吧。” 于是,孝宗重拾船桨,水面溢起无声的波浪,一叶龙舟,在苍莽夜色下,向着灯火阑珊的水天境界徐徐驶去。龙舟上的两位皇帝,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没有再说话。 12 时间:亥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十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宁心儿临睡前,犹在念叨着:“我的生日,他还记得吗?” 13 时间:子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丞相府。 高宗携同庆王赵恺步出丞相府大门,高宗笑容满面,这次拜访一如他所期望,圆满至极。 第二章皇子争宠 这一日是二月初十。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申命互禄,癸命进禄,喜神西北,福神西南,财神正东。宜安床、动土、挂匾、会亲;忌嫁娶、远行、安灶、祭祀。 1 时间:辰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七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宁心儿从一场酣睡中醒转,她睁开眼睛,带着些初醒的茫然。早春温暖的阳光透过占据半面墙壁的落地纱窗照射进来,铺满地面和床衾。金色的阳光像一群无声的精灵,在升腾、在飞舞,无处无时不在将欢乐传播。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时间的更迭演进如此顺畅而流,难免让年轻的宁心儿产生恍惚的错觉。她试图把昨晚所做的梦给想起来,但是徒劳无功,无论她怎么努力,却始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她确信是做过梦的,只是那梦曾经出现过,现在又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她不免有些遗憾,有些惆怅。等她放弃将梦从遗忘之川唤回的努力之后,这才注意到满屋子如鲜花般怒放的阳光。她于是一下子变得开心起来,觉得自己正处于世间最温暖的包容之中,刚才的遗憾和惆怅也一扫而空。她甚至向着确实而又虚无的阳光露出甜蜜而美丽的笑容。 她侧耳倾听,房间外面安静得出奇,整个山庄也是安静得出奇,只有隐约的几声鸟鸣。平时的这个时候,山庄里可都是热闹得很。她心里开始隐隐觉得不安,再从窗户眺望西湖,只见湖面上已是大小船只密布,诸色画舫云集。白堤上人头攒动,有行色匆忙的担夫,有步履悠闲的游客,与平时所见的景致大同小异。宁心儿寻思道:“莫非山庄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她反而越想越恐惧,急忙披好衣裳,推门而出。 宁心儿一出门,看见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她的心方才稍微安定了些。 两丫鬟恭声问候道:“小姐起床了?”一边说一边会心地相视偷笑。 宁心儿问道:“你们笑什么?” “奴婢是替小姐高兴。” “我有什么事好值得高兴的?” 丫鬟道:“奴婢不能说。孟叔交代过,等小姐起床后,奴婢们侍候小姐洗漱梳妆,其余的事情,过一会儿小姐自然便知道了。” 宁心儿道:“故弄玄虚,古里古怪。”又问道,“三公子呢?” 丫鬟答道:“公子想必还在酣睡,未曾起来呢。” 宁心儿咬牙道:“这个懒虫,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贪睡,无可救药。”她生起气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三公子却依然如往常一般,早睡晚起。“他肯定早把我的生日给忘了,实在可恨,罪大恶极,我定轻饶不了他。”在丫鬟为她梳妆之时,她气呼呼地说道。 两个丫鬟在她背后又掩嘴哧哧偷笑。她在镜中看得分明。“你们还好意思笑,就算公子忘了,你们也该提醒一下他才是。人家一年才过一次生日,可不想连个祝寿贺喜的人都没有。” 丫鬟也收起笑容,施礼道:“奴婢们给小姐祝寿。祝小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宁心儿依然闷闷不乐,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忘记她的生日,不在乎她的生日,但唯独有一个不可以,永远只有他,绝对不可以。 梳妆已毕,孟叔求见。叫他进来。 孟叔手举纯金托盘,托盘上却只是一块洁白的丝巾。孟叔道:“老奴给小姐请安。” 宁心儿道:“孟叔,请安就请安,拿条白色丝巾来,有何用意?想请我上吊不成?” 孟叔道:“小姐折杀老奴了。老奴斗胆,敢请小姐将这丝巾蒙住双眼,老奴要带小姐去一个地方。” “岂有此理!孟叔,我看你何止是斗胆!你就快赶上常山赵子龙,浑身都是胆。这种无礼的要求你也说得出口。凭什么要我蒙住双眼?难道我是贼,要防范着我不成?” 第10章 宁心儿本来就心情欠佳,这下正好将怒气撒在孟叔身上。 孟叔似乎早已料到宁心儿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他不慌不忙,赔着笑脸道:小姐请息怒,就算老奴胆子比常山赵子龙还要大上许多,也不敢故意来招惹小姐生气。老奴之所以有此不情之求,其实乃是出于公子吩咐。 “公子?公子在哪里呀?他不是还在丧尽天良地睡大觉吗?边流口水边做他的春秋大梦。他怎么吩咐你呀!难道他托梦给你不成。” “是公子昨天就吩咐下的,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就算是他吩咐的也不行。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叫我把眼睛蒙住,我偏不,我才不稀罕他要你带我去的地方呢。”她虽然心里很想去,但嘴上却不服软。 孟叔老眼毒辣,早猜到宁心儿的真正心思,他朝两个丫鬟使一眼色,两丫鬟心领神会,对宁心儿好一番哄骗怂恿。 宁心儿不经哄,道:烦不过你们,那就去吧。那地方远吗? 孟叔道:不远。 不远是多远? 就在这山庄之内。 山庄内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我无不烂熟于心。蒙住我的双眼,岂不是多此一举? 老奴敢打赌,老奴要带小姐去的地方,小姐却从来未曾见过。 好,我倒真要看看,这山庄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请小姐跟老奴来。 丫鬟搀扶着蒙住双眼的宁心儿,孟叔在前面带路。 宁心儿虽然眼不能见,鼻子耳朵却没闲着,随着步伐的前进,她闻到不同的花香,梅花、茶花、杜鹃……她听到流水声、风声、鸟声、树叶声……她盘算着,刚刚走过的是起风斋,又绕过了天脉石,走过了曲薮桥,再穿过了紫竹轩,香远堂,庆春堂,又往山上行,经过子虚园,龙归亭。再往上走,便到了孤山之巅的天遗坪。 2 时间:辰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八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孟叔到了天遗坪,停下脚步,丫鬟随之也停下。 宁心儿也不急着将蒙眼的丝巾摘去。说道:“孟叔,你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回小姐的话,正是这里没错。” “孟叔,你带我到天遗坪来做什么?” 孟叔惊讶道:“小姐居然记得所有走过的路程?” 宁心儿道:“那是当然。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整个山庄里面就数这天遗坪最没看头,十数株参天古柏合围的一块空地,十余亩宽广,既无建筑,也不植花卉,都不知派何用场。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最后一次到天遗坪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 “今天的天遗坪可大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请小姐睁开双眼,一看便知。” 丫鬟帮宁心儿解开蒙眼的丝巾。 宁心儿睁开了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再连眨数下,又复睁开。她看到:一夜之间,原本平整如镜的天遗坪上,已赫然耸立起一幢三层楼阁,高约十丈,仰望有通天之感。楼前台榭环绕,辉煌壮观,恍若仙宫。楼顶之上,悬有一大块巨大的红绸,不知遮蔽着何物。尚未散尽的山间薄雾,如仙女的霓裳,绕楼飘舞,半隐半现。每层楼阁为屋五间,十二架,修六丈,广八丈四尺,通体晶白如玉,柔光蔚然。台榭之前,不再是空地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花海,连绵延伸,香气四溢,花海只有一种花,百合。花朵洁白淡雅,花枝修长翠绿,正是宁心儿最喜欢之花。花海中辟出一道花径,直通一夜新起的楼阁。 无名山庄上下三百余人站成两排,挂笑容于脸上,站在花径两侧,齐向宁心儿望来。 如此多的目光,让宁心儿脸上微微一红,甚至有些不自在。 三百多人齐声叫道:“恭贺宁姑娘十八诞辰。”其势如惊雷,山间群鸟翔而后集。 宁心儿一笑,灿烂无以复加,楼台百合均为之失色。 孟叔和两个丫鬟也喜笑颜开,他们也自有快乐。 三公子就站在楼前的台阶之上,一袭白衣,远看似与楼台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然而他那星辰瀚浩的双眼,却能击穿雾霭与时空,掀起宁心儿的剧烈心跳,他脸上是孩子般顽皮的笑容,又稍许透出些扬扬得意,为着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 宁心儿知道众人都在等待着她,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这样等了多久,而他们居然仍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并不见丝毫怨色,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甚至想远远逃开,逃离众人的关爱与好意。眼前的所有已经大大超越了她的期待,反而让她难以承受,过分的美丽,往往第一反应却是恐惧,然而她不得不向前走去,这是属于她的一天,这一切都是为她而有,正如人为她在,花为她开。她尽量放慢步伐,平静自己汹涌的内心,她左顾右盼,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她的目光,从花朵上掠过,从飞翔的鸟儿身上掠过,从雾中朦胧的树枝上掠过,从一张张熟悉的热情的脸上掠过。 她走向那个人。 她走向那个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用眼神和微笑迎接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她如此深爱却总也无法把握的人。 她走向那个在亿万人中选择她疼爱她纵容她的人。 她觉得这是一场梦,也许正是早上她极力想记起却偏又忘却了的那场梦,她正在梦中行走,轻飘飘地,有些眩晕…… 她感觉不到石阶,尽管绣鞋已经踏在石阶上面。 她感觉不到泪水,尽管泪水已经盈满双眼。 她看见在雾气中神光夺目的三公子正向她伸出手来,如同远古的召唤,她将手下意识地放在他的掌心,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入,瞬即充溢她的全身,仿佛一种魔力,给了她无穷的信心和能量。因为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也随之爱上自己的命运,并安于其中。 尘世间的幸福,概莫过如此,庸碌的人啊,倾听你的内心,你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呀,你思念轻柔的皮鞭,你思念温暖的羊圈。那些无法幸福的人,是因为他们总是缺乏信任,他们的两眼紧闭,双耳深塞,固守着自己的孤独,只因为那孤独乃是他唯一的所有。让我告诉你,你转告他们,有一种欣喜,从内心的深处焕发,如同火炬照亮幽暗的隧道,激发全身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毛发,而有一种更大的欣喜,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并不来自内心,也不来自你自身,因为你已将自己奉献,交给你的归宿,你的所终,你就是欣喜的一部分,你就是欣喜。以上乃是废话一通,姓瞎名白字扯淡。 宁心儿好生抽泣了一阵。她顾不上仪态,也不在乎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就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雾渐渐散去,白玉般的楼阁在明亮的光照下更显剔透华美。百合花瓣上犹带着露珠,点点滴滴。 宁心儿哭罢,道:“你怎么没在睡觉?” 三公子道:“今天是你生日,我怕你揍我,所以就起了个大早。” 宁心儿破涕为笑,道:“算你有良心,我还以为你早把我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呢。” “说的没有错,我是把你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不过,我是神仙嘛。所以我就飞到九宵云外,又给取了回来。” “净说大话。我问你,昨天这里还是空地一片,一夜之间,怎会变得如此富丽堂皇?这花是从哪里来?这楼又是谁人造?” “过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你先把那楼楣上的红绸解开。” 红绸上有一根红绳直垂到地面,三公子将红绳交到宁心儿手中,宁心儿使劲一拉红绳,整块红绸便被揭开,露出一块金色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如心楼,却并无落款及印鉴,其字潇洒出尘,矫矫沉雄,有如天马脱御,追风逐电,又似银河奔流,夹涌群星,字字欲飞去,直抵南天门。眼睛明亮的更可看出,这三字并非用刻刀翻刻于匾上,居然是直接用毛笔,将字写入厚重的木头里面,传说中的入木三分今日真实再现于眼前。以毛笔之至柔至软,入木头之极硬极密,尚能做到如书于纸上的流畅自如,转折变幻间,殊无半点凝滞生涩,则撰写此牌匾之人的内力,端的是可惊可怖。 宁心儿也不由唱彩道:“好字,与此楼堪称绝配。真不知乃是当今哪位书家的手笔。” 三公子眉飞色舞道:“我。一直是我。” 宁心儿瞬间改口道:“这么丑陋不堪、难以入目的字,你也有脸写出来,还拿出来给人看,又挂得那么高,你难道一点也不害臊?”她也不说字丑陋在哪里,只要是三公子做的事情,她总归会下意识地贬损一番。 三公子在宁心儿面前,早已练成“八风吹不动,唾面任自干”的忍耐神功。他也不生气,只是顺着宁心儿的话茬,往下说道:“字虽然是难看了些,不过名字却是为你而取的。这如心楼,便是小的送给你老人家的小小寿礼,还望你老人家笑纳。” 宁心儿笑道:“曹小三,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给我衔草结环,做牛做马?” “呸,你想得美,你给我做牛做马还差不多。不过,你送我一幢以我名字命名的楼,那我也送还你一幢以你名字命名的楼,你意下如何?” “如此厚爱,愧不敢当,惶恐惶恐,善哉善哉。”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收也得收,不收砍死你。” “既然你以暴力相威胁,那我就屈服了吧。敢问你打算何时将你应允之楼送将与我?” “就是现在,我马上就可以送给你。” “哦?那楼唤做何名?又在何处?” 宁心儿晃动脑袋,眼珠乱转,吊足三公子的胃口,三公子也跟着宁心儿晃动着脑袋,倒也不显得太着急。 “那楼就在你眼前,你为何还视而不见?” 第11章 三公子原地三百六十度大转圈,极目四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于是乎一脸迷惘,道:“没看见。莫非是海市蜃楼?” “我送你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楼。笨啊你,我把那楼的名字告诉你,你自然便能看见了。” “愿闻其详。” “那楼也是以你的名字命名,就叫做三楼,”宁心儿指着新建的如心楼,从下往上数将起来,“你看,一楼,二楼,三楼,我没骗你吧。” 三公子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道:“好礼,好礼。对此当尽三百杯,对此当倾一江水。痔疮腋臭不用愁,宝善宾馆上三楼,走。” 三公子牵着宁心儿的手,也不见他作势,便已带动宁心儿一起飞向空中,宁心儿只感觉有一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引导着自己向天空而去。她先是惊叫一声,马上发现自己其实既稳妥又安全,她所要做的,便是保持优美的仪态和从容的风度。 风吹拂两人的衣衫,也舞动着宁心儿的秀发。孤山之巅,在地面的人仰望着天空下两个肆意飞翔的年轻人,只觉得他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突破人类的极限,如同传说中的神仙翩翩而飞。 他们已经飞到与三楼齐高处。三公子道:“心儿,我们到了,我带你过去。” 宁心儿不情愿地道:“不要,我还要再高些。” “这么高足够了。” “可我还想再飞高些。” “下次我保证带你往更高的地方去,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有好多人在等着给你祝寿呢。” “那好吧,你说话可要算话。” 3 时间:辰时整,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八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如心楼。 如心楼,三楼,三公子服侍宁心儿坐下。三楼之上的陈设,古雅奢华,精美绝伦,处处可见营造的苦心。宁心儿张望许久,方才大梦初醒,问道:“那些造楼的工匠和植花的园丁现在何处?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他们。仅一夜的时间,便将原本空无一物的天遗坪,以妙手幻化为人间仙境,定是费尽了心思,耗尽了气力。” “他们一夜劳累,一个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怕污了你的眼睛,坏了你一天的好兴致。是以一完工便先行告退。不过你不必过意不去,我早已替你谢过他们了。”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也一定花了许多心血,把这一切设计得尽善尽美。真是多谢了。” 三公子却并无得意之色,看着孟叔,道:“孟叔,尚缺一幅画。”[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宁心儿道:“什么画?” 孟叔回答道:“公子请京城著名画师苏汉臣为小姐画了一幅巨画,欲悬于这如心楼的中堂之上。按照道理,昨晚苏汉臣便应将画送到,也不知是何缘故,他一直耽搁到现在还没来,看样子,也是不会来了。” 三公子叹道:“终于还是出了差错。不过也只算是白璧微瑕,心儿,你不必沮丧,下次我再找别的画师替你重新画过。” “不好,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明天我要你陪我到苏汉臣家里去,看看他到底替我画了没有。要是没有,就叫他马上补画,你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三公子道:“好的,明天我陪你去。现在,寿星佬,等着收礼吧。” “收礼?谁送啊?” “一批不请自来的宾客,要前来为你贺寿,不仅你不认识,很多连我也不认识。人家大老远来京城一趟,总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三公子说完,向孟叔点一下头。 孟叔早会意,朝楼下一拍手,便有人点燃从十丈高的左右屋檐直垂而下的两长串鞭炮。旋即,喜庆的鞭炮声扈拥着火药的香味,在孤山上下弥漫回荡。 宁心儿居高临下,举目远望,见白堤上一条逶迤的人龙正拐入孤山,拾级而上,朝无名山庄大门走来。 从大门口传来洪亮的唱名声:“少林派到。”一路上迎接宾客的仆人们将话语向天遗坪这边依次传来:“少林派到。”仿佛这四个字长了腿一般,从大门口一路传将过来,此处方歇,另一处马上接着响起。 不一会儿,一个和尚在孟叔的引导下来到三楼,向三公子施礼,道:“贫僧惠施,奉敝寺方丈园性大师之命,来此为宁姑娘祝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他送来的礼物是一尊纯金打造的弥勒佛。惠施说道:“这尊佛像,经敝寺圆字辈的九位师叔伯开光,念经加持,历七七四十九夜,愿它能保佑姑娘长命百岁,福泽无尽。” 宁心儿笑眯眯地将礼物收下,道:“谢谢大师的好意,不过我不用菩萨保佑,我有三公子保佑就足够了。”她说着拿眼去看三公子。三公子连忙挺直腰板,面容严肃,做威武状,宁心儿又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大师。” 三公子也道:“大师一路辛苦,请至二楼奉茶。” 惠施和尚合什行礼,由孟叔领引而下。接下来,又有武当、昆仑、峨眉等数十个武林门派的代表依次被领上来,献上寿礼,为宁心儿祝寿。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这才完结。 宁心儿对三公子道:“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送礼物啊?” 三公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江湖中的人胆子大概比较小吧。我想他们一定是害怕你武功盖世,万一你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将他们门派上下来一场灭门惨剧。所以他们未雨绸缪,预搔待痒,先来贿赂你,让你不忍心对他们下手。” 宁心儿道:“你少来取笑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他们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三公子道:“我不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其实是因为他们都很仰慕你。” “胡说,你再敢贫嘴,我就把你从三楼丢下去。” “你丢不下我,我武功还是有点高的。” “无耻,那我把自己丢下去,这总行了吧。”宁心儿恼怒起来,她真的走到栏杆处,准备往下跳去。三公子没奈何,只得死拉活拽地让宁心儿回到她的座位。这期间,自然免不了很大量很大量的身体接触喔。实在是羡煞旁人啊,也包括我在内。 “说,他们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宁心儿继续追问。 “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你别管是谁送的,也别管他们为什么要送。不要问那么多,有礼物收还不好吗?” “不行,不明不白的礼,我就是收了也心里不痛快。”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孟叔出来打圆场。孟叔道:“小姐,其实,这江湖中的各大门派多多少少都欠我家公子几分人情,可平时他们也没什么机会还这个人情,因为公子天纵奇才,无往不胜,也的确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所以,他们正好趁着小姐的生辰这天,登门祝寿,顺便也算是还了公子的人情。” 宁心儿笑眯眯地道:“曹小三啊曹小三,原来,我收这么多礼物,都是沾了你的光呀。” “你可别这么笑,我心里发毛。你想发火就发吧,我认命,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请开金口,吼吧。” “呸,你想得美,我才不对你吼呢。” “你还是随便吼几声吧。不然的话,我的心就老悬着,小生怕怕。” “你放心好了,在人前,你永远都是一家之主,高高在上的大老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可不敢发火,那岂不是让你下不了台。” “你怎会生这么大的气?” “我气你,我气死了。” “可为什么呢?”三公子一脸无辜地问道。 “你欺负我,你自己欺负我还不够,还要叫这么多人来合伙欺负我,我过生日与他们有何关系?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来这里又不是专为我而来,我只不过是他们讨好你的一个借口。” 三公子陷入沉思。宁心儿的反应为他始料未及,他原只是想让宁心儿开心,让她过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但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数百名武林各大门派的宾客,不远万里来到无名山庄,总不能不稍尽地主之谊,三公子再目空一切,也实在不好意思向他们下逐客令。 三公子没奈何,只得胡诌道:“我不是三公子,我是周幽王;你也不是宁心儿,你是褒姒。孤王但求爱妃一笑,别无他意。” 宁心儿也想到了那个烽烟戏诸侯的故事,便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错,我就是这个无道昏君,不爱江山专爱美人。” 三公子的几句话说得宁心儿心里舒坦了许多,她马上就又喜笑颜开,道:“你是无道昏君,那我就做一个祸国妖姬,嘻嘻。” 三公子长松了一口气,自顾擦汗不提。倾城唯待笑,要裂几多缯。凶险。 4 时间:未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如心楼,新罗白木,楼顶铺阵的七彩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幻丽的光彩,楼前开阔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戏台子。戏台上乐班已经就位,正在敲敲打打,吹吹拉拉地调试着各色乐器,如心楼的一层,坐着的是无名山庄里的近百口仆人厮役。二层坐满了前来贺寿的江湖群豪。丰盛的酒菜都已备好,仆人和宾客们一边热烈地大吃大喝,一边等待着即将开场的戏剧,今天来献演的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平时在瓦舍里卖艺的时候,都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往往只能听到声音,却从头到尾见不到人。好家伙,今日可看了个顶台。 如心楼的三楼,只摆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三公子和宁心儿各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椅子空着,是专为孟叔预留的,可孟叔忙着打理各类事务,哪里有空闲坐,第四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华贵少妇,金发碧眼,雪肤深目,不似中原人士。 第12章 这少妇名叫南宫小莲,出身于江湖中声名显赫的南宫世家,是南宫老庄主的七女儿。 至于南宫世家的来历,武林中多有猜测。有的说是来自海外仙岛,因海水连年暴涨,仙岛即将淹没海中,这才乘舟来中原避难,有的说是来自波斯王国,因企图谋反被波斯国王驱逐出境,有的说是来自罗马帝国,为避战火而来中原。曹家与南宫世家虽是多年世交,但就连三公子对南宫世家的来历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从大食国而来,到中原落脚生根已近七十年,接连两任庄主均武功奇高,出招凶狠毒辣、诡异难测,其武功路数与中原各派迥异,因此也被江湖称为最神秘最招惹不得的武功门派之一。 南宫小莲一年前嫁给了当今丞相汤思退的独生儿子汤勉族。汤勉族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新婚才几日,便时常夜不归宿,在外面风流快活。 十岁那年,三公子曾经在南宫世家的弑魔山庄住了好几个月,当时南宫少庄主南宫小寒,以及南宫小莲都是他的玩伴。几个孩子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南宫小莲虽然嫁入汤家,成了汤家的少奶奶,有汤思退这个大靠山在后面撑腰,但她对三公子依然怀着与年少时一般无二的情感:又敬又怕。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感情由何而来。她虽然知道自己既美貌又聪明,足够配得上世间的任何男子,但在她内心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把三公子和自己平等相看。她从小就一直在仰望着他。而三公子在南宫世家度过的那九个月的光阴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成为她珍藏的秘密。虽然她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偶尔,当她翻动她那段遥远的记忆,依然会觉得又甜又酸,白皙的脸庞也会泛起隐隐的红晕。她怎会忘记,她和她的六姐和八妹是怎样地成天围在三公子的周围,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深深着迷,虽然还只是小小年纪,便已经开始知道吃醋,而且是吃亲姐妹的醋,她想起小时候她还敢大胆地亲近他,牵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放心而幸福地听凭他带自己去任何一个地方,而随着年岁渐长,物是人非,一切皆在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大咧咧的傻丫头,三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小男孩。她已经无法再去亲近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当她嫁到京城来时,心想终于可以经常和三公子见面了,然而,直到今年新年刚过,三公子才终于回到京城,回到无名山庄,而且,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位美丽少女的陪伴。 不管如何,她还是很高兴接到邀请。在丞相府待得气闷,正好出来散散心,还能见到长久未见的三公子,再说,她也实在很想看看宁心儿,看看那个占据了她从小便梦想拥有的位子的女孩。三公子恭维她女大十八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宁心儿则毫无机心地欢迎她,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两个人一见如故,互相夸奖个不停,还就女红、水粉、琴棋书画、肌肤保养等话题交换了彼此的意见,并达成广泛共识。三公子和宁心儿对南宫小莲的丈夫汤勉族被揍一事都绝口不提。 宁心儿道:“南宫姐姐,有你陪我一起看戏真好,我们这无名山庄比不上丞相府华丽壮观,你可别因为我住的地方寒酸而嫌弃我这个妹妹才是啊。” 南宫小莲道:“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平时在家里,也见不着什么人,都是些老婆子和小丫鬟,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心里怪无趣的。看来你和曹家三哥哥要在这里住段时间了。以后我们姐妹俩可要多亲近亲近才是。” 宁心儿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改天一定要到姐姐府上去拜访。我成天跟曹小三在一起,他又是一个大懒虫,难得陪我出去玩玩,成天对着他,我都快闷死了。以后他要不肯陪我出去,我就找你陪我,好不好?” 南宫小莲笑道:“我求之不得呢。” 待楼下终于恢复平静。三公子摆摆手,于是戏班的乐师们开始操起各自的乐器,演奏起来。一个五十上下着灰色棉袍的男子走上台来,先向楼上弯腰行礼,然后清清嗓子,说道:“今日是无名山庄宁姑娘十八寿诞之日,我们戏班没别的能耐,就为宁姑娘唱一出华容道,贺喜贺喜。献丑献丑。” 当时三国故事已经深入人心,无论是说书、唱戏,都数三国的人物事迹最受欢迎。连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偏偏又百听不厌。因此,那男子甫一说出华容道三字,楼下已是掌声雷动,齐齐叫好。 掌声渐渐消失,那男子换了一种腔调,与方才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而是抑扬顿挫都加倍夸张的说书腔。他整肃面容,朗声说道:“列位看官,话说当年赤壁之战,曹操统领八十三万大军,欲一举踏平江南,复归神州于一统。纵观其时天下,堪为曹操敌手仅孙权一人。刘备斯时不过是寄于孙权篱下的一名食客。眼看东吴便将纳土称降,殊不料当时曹操军中突然瘟疫盛行,军士死伤泰半,曹公以为上天降罪,又兼爱惜军士性命,乃尽烧船舶,不战而退。可恨后来史家无知,难以体察曹公的悲悯之心,反自作聪明,将那一场冲天大火归于东吴周瑜名下,使竖子妄得大名,今人也不加深究,信以为真,实大谬不然。话休絮烦,且说曹操大军撤归许昌,途经华容道,正遇关云长在此埋伏多时,欲生擒曹操,回营请功……” 男子话毕退场。报幕即罢,好戏便将开锣。看戏众人早已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一出戏自一开始便与他们素常所知相悖。原来赤壁并未交战,乃是曹操主动撤兵。他们纷纷向身边的人打听:“你知道这回事吗?”“历史真的是这样子?”而被问者与问话者一般地迷茫。 三公子满意地看着楼下众人如同一锅炸开的粥,露出愉快的笑容。南宫小莲因为自小学习的乃是大食国文化,对中国历史不甚了解,便问宁心儿道:“心儿妹妹,曹操是谁?孙权和刘备又是谁?”宁心儿回答道:“这三个人是很早以前的人,分别是魏国、吴国、蜀国的皇帝。而这个曹操,还和曹小三大有关系呢。” “什么关系?” “曹操是曹小三的四十九世祖,这关系够大吧。” 南宫小莲掩不住的惊诧。而戏台上已是锣鼓齐鸣,梆子急敲,一个红脸的高大汉子带着四个绿衣龙套登上台来。 楼下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第一声开唱。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南宫姐姐,那位红脸大汉名叫关羽,是刘备的结拜兄弟,也是他手下的一员大将。” 关羽耍了几个把式,亮了几次相之后,开始扬扬得意地唱道: 胯下赤兔马, 手中偃月刀。 头戴金冠凤翅飘。 凤眼蚕眉逞英豪。 关羽唱罢,楼下轰天叫好。有人赞道,关二爷就是关二爷,好一副英雄气概。 关羽叹一口气,道:“某汉室关羽,受军师诸葛孔明号令,来此华容道上,捉拿曹操。” 龙套帮腔道:“将军为何叹气?” 关羽唱道: 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南, 只落得十八残骑仓皇回返。 叹一声龙逢浅滩丞相失算, 虎落平阳怎过得关某此关? 一甩手,道:“曹操到此,禀爷知道。”关羽和四个绿衣龙套退场。 宁心儿盯着三公子直坏笑。三公子知道宁心儿在看着自己,但他竭力想装作浑然不觉。终于,他再也憋不住,也和着宁心儿一起笑将起来。 南宫小莲茫然问道:“你们笑什么?” 宁心儿道:“曹小三,这唱词是你写的吧。” 三公子得意地笑着点头。 宁心儿道:“一听就知道是你在捣鬼。只有你这个曹家后人,才会如此挖苦关羽。” 南宫小莲问道:“怎么挖苦了?” 宁心儿道:“姐姐有所不知。中国有句老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关羽将自己比作狗而不自知,可见这人不聪明之至,浪得虚名至极。” 再看戏台上,四个青袍和八员大将簇拥着一紫袍男子上。那紫袍男子中等身材,甚是健壮,双目威严,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姐姐,那位穿紫袍的便是曹操了。” 南宫小莲道:“可他和曹家哥哥长得根本不像。” “那不是真的曹操,是伶人扮演的,就算是真正的曹操,也不会和曹小三太像的啊。毕竟一千多年过去了。” 曹操一亮相,楼上楼下的看客直呼看不懂。以往曹操都是一张脸涂得惨白,做奸臣的扮相。今天的曹操却是装扮得比关羽还要正气堂堂。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接着往下看吧。 曹操唱道: 在中原领人马八十三万, 实指望灭孙权踏平江南。 只叹天不遂愿壮志难满, 无奈北风凛冽天冻地寒, 瘟神下凡将士五去其三, 连年不休征战民心思安, 孟德心实不忍班师回还。 曹操唱罢,见前方有旌旗招展,便吩咐许褚道:“看看,前方是何人旗号。” 许褚张望,回曹操道:“那是‘关’字旗号。” 曹操:“如此说来,是那推车贩枣的关云长?” 许褚:“主公,待臣前去,将这个猪肝脸一刀砍翻,再作理会。” 曹操道:“且慢,我自有分寸。” 曹操又唱: 孤临阵退兵孙权烧高香, 谢天谢地东吴免被刀光, 偏世间斩不绝魑魅魍魉, 趁火打劫沿途伏兵暗藏。 笑只笑刘玄德太不自量, 还有那诸葛亮小肚鸡肠, 区区散兵游勇敢把路挡, 一群乌合之众自取灭亡。 这时,关羽贼头贼脑地登上台来,唱道: 耳边厢只听得人嘶马闹, 纵蚕眉睁凤眼仔细观瞧, 狭路上莫不是曹操来到, 小校前去打探快快回报。 第13章 关羽喊一声:“探来!” 探子张望一番,回见关羽,道:“报,来者果是曹操。” 关羽道:“可是不出诸葛军师所料,只有十八残骑,惶惶然奔向此地?” 探子道:“曹军人马虽少,但个个如虎似豹。” 关羽大惊失色,浑身颤抖,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关羽道:“苦也,苦也,这可如何是好?”又唱道: 可恨诸葛孔明他自恃计谋, 说那曹营大军八十三万, 尽毁于赤壁一场火烧, 令关羽扼守华容道以逸待劳。 他还强关羽立下军令状, 擒不得曹操,定斩首不饶。 两军相见,正紧要关头。楼下众人已听到痴迷,早忘却了忠奸之分,屏息期待后事究竟如何。而在楼上,孟叔领着包温上前来。孟叔道:“公子,包大人求见。” 三公子回头看了看包温,点点头,道:“搬张椅子坐下,一起看戏。” 包温迟疑着,不肯就座。三公子却已扭过头去,继续看戏,对他不再理会。包温强忍着一腔屈辱,冲三公子背影急声说道:“公子,事情紧急,又有命案发生。” 三公子也不回头,淡淡地道:“包大人如果想看戏,就请坐下,静心看戏,如果包大人没心情看戏,我也不强求,就只有请孟叔送客了。” 包温愣了一头,这个年轻人居然把看戏视作比刑部办案更为紧要,而且言谈放肆,浑不将他这个刑部总捕头、五品武官、御赐紫金香袋放在眼里。他气得浑身发抖,幅度甚至比方才台上关羽的颤抖幅度更大一些。他心里暗暗发狠:总有一天,要是你小子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看本官怎么折磨你,也叫你知道黑面神捕的厉害。就算你没把柄落在我手里,我也大可以对你栽赃陷害,反正你在朝中也无权无势。他通过对未来的臆想,多少平和了一下愤懑的心情。但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左右为难。如果乖乖坐下来看戏,等戏看完之后,再向三公子讲叙案情,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没面子,像个下贱的杂役,任人摆布,听人使唤。如果愤而离去,倒是多少保住了些颜面,可是万一这案子破不下来,而且命案还持续发生,恐怕头上这顶乌纱帽却要丢了。俗话说,两害相权择其轻。然而究竟孰轻孰重,他却一时迷惘起来。 还好这时孟叔给了他一个台阶。孟叔道:“包大人且请坐,再紧急的事,也可以等到看完戏再说。三公子看戏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方才你进门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了。你偏不信,非强我带你上来。”孟叔对包温这个不合时宜的访客也甚是愠怒。他是强忍着怒火说这番话的。 包温虽然坐下来,但余气未消。他对戏文无甚兴趣,便打量起旁边的看客。宁心儿他是昨天就见过的,而宁心儿旁边那位美少妇是谁呢?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他挠了挠脑袋,又抓了抓鼻子,嗬,想起来了!这不是汤丞相家的少奶奶、汤知府汤勉族的夫人吗?南宫小莲的异国相貌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南宫小莲显赫的身份让包温心中一凛,连忙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向南宫小莲施礼请安。慌乱之余,把孟叔刚为他端上来的一碗热茶也打翻在地。杯子碎成数片,茶水流了一地。 这一来,包温便成了众矢之的。三公子、宁心儿、南宫小莲、孟叔都拿眼瞪着他,这使得包温窘迫不已,恨不得能够马上凭空消失,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遭受这四倍的眼神谴责。 他向三公子、宁心儿、南宫小莲分别赔了一回笑脸,心里窝囊得要死。然而他有气却也没地方撒去,这里可不是他的地盘。而且,自从他见到南宫小莲之后,对三公子的身份和背景更加捉摸不透。他想:既然三公子连汤丞相的儿媳妇都认识,而且看样子还颇为熟稔,那他或许和汤思退丞相也是相知,也许是汤丞相很抵手的亲戚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有点惹不起了。于是,他前不久刚刚酝酿的预备对三公子实施的疯狂的报复计划也只得无限期押后了。他有些埋怨起司马布衣来。司马布衣极力向自己举荐曹三公子,却又不告诉自己曹三公子真实的身份和来历。司马布衣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既然不清楚,那他凭什么拍着胸脯打保票,赌咒发誓,说什么如果曹三公子也破不了此案,全天下就没一人能破得了。包温只是坐在椅子中想着自己的心事,至于台下锣鼓喧天,好戏正酣,他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 虽然包温突兀的到访耽误了一会儿工夫,但好在也没错过多少戏份,三公子再看台上,正演到曹操以手指疾点关羽,厉声斥问。 曹操:“何人胆敢阻我大军归路?报上名来受死。” 关羽战战兢兢,唱道: 硬着头皮把礼见, 问安丞相尊驾前。 曹操道:“原来是云长,你守候此地,可是要捉拿曹操回营邀功?” 关羽见曹操这般威猛阵势,心中只有保命之意,哪还敢起杀敌之心。关羽作揖道:“云长怎敢冒犯丞相天威。只是自许昌一别,日夜思念丞相,今听闻丞相退兵还朝,特来此地静候,为丞相饯行。” 许褚在旁怒叱道:“你脸如此这般之红,分明是在撒谎。” 关羽急道:“仲康取笑了。你明明知道,关某天生一张重枣脸,一年四季都是这般颜色。关某句句是实,不敢在丞相面前撒谎。” 曹操:“多谢云长相送美意,既为饯行,可设下酒宴,待你我痛饮?” 关羽:“其实没有。” 曹操:“那可备有鱼肉,供我三军享用?” 关羽:“也是没有。” 曹操大笑。许褚道:“主公发笑为哪般?” 曹操唱道: 关羽的心思怎能将我隐瞒, 你本意是要欺我英雄落难。 待见得我兵强马壮不由得心惊胆战。 谎称饯行未曾冤枉你这红脸汉。 许褚大叫道:“呀呀呀,气杀我也,鼠辈关羽,拿命来。” 许褚举刀杀向关羽,关羽逃跑,两个伶人绕着戏台追逐。关羽手忙脚乱,几次跌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来,继续逃跑,其情形甚为滑稽,楼下看戏的众人已是哄笑声一片。许褚和关羽见观众笑得差不多够了,便停住了,不再追逐。关羽来到曹操跟前,牵着曹操的马辔,跪下,哀声道:“关羽罪该万死,乞求丞相饶命。” 曹操唱道: 想当初待云长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筵酒美姣, 官封你寿亭侯爵禄不少。 怎料想你今日恩将仇报! 关羽唱道: 关羽这边厢满面赔笑, 尊一声丞相细听根苗, 非是关羽胆敢恩将仇报, 实为那孔明咄咄逼人不肯相饶, 令牌一掷军令如山倒, 不来华容道,便上黄泉道。 曹操唱道: 你休得言辞再逞强。 我且问你事三桩: 孤王待你恩宠世无双, 你妄称大义何时报偿? 明明是孤王文凭保你一路归兄长, 为何你吹嘘五关斩六将, 倘若我今日孤身过此冈, 未知云长你是杀还是放? 关羽唱道: 丞相恩情世无双, 关羽无能来世偿。 许褚唱道: 你来世报恩是想赖账, 你欺世盗名怎能原谅? 你口是心非定杀丞相, 且待俺砍下你狗头来。 许褚举刀,再次将关羽追得满场跑,关羽故伎重施,每每故意跌倒,引观众发笑。 此情此景,激发了周仓的无限感慨,他不由唱道: 想当初占山为王何等逍遥, 悔不该追随关羽鬼迷心窍, 成日东躲西藏腹中未尝饱。 仰人鼻息鸟气倒吃了不少。 许褚和关羽两人追累了,便停下来。关羽又拉住曹操的马辔,跪下,再度开唱: 天下英雄首推曹操, 气吞六合古今难找, 功届八荒绝代天骄。 恳求丞相高抬贵手, 饶却关云长这小命一条。 张辽跪道:“主公,昔日白门楼他曾救臣一命,看在臣的薄面上,且饶他这一次吧。” 曹操唱道: 今日暂记下你命一条, 下次遇见决不饶。 曹操率众部下退场。 四川籍的小校提醒关羽道:“还跪个啥子呦。曹操都去远喏。” 关羽从地上起身,又换上一副与刚出场一般威风八面的表情,道:“小的们,回营交令。” 关羽一边打马,一边唱道: 叫小校你与爷辕门通报, 就说是关二爷念及旧情放了曹操。 我关云长义薄云天岂忍对故人动刀。 关羽和四个龙套也下场而去。 历史的戏剧已经结束,现实的戏剧则正在继续上演。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随着时间无情的流淌,曾经的事件与感情,都将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乃至于失真。遗忘的深渊,埋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他们的付出与收获,都如同秋日肃杀的天空里一只偶然掠过的孤雁的鸣叫,短暂地存在,却永远地消失。 5 时间: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如心楼已恢复宁静,甚至呈现出一种好戏散场、人去楼空的落寞。山庄的仆人们早已散去,各安其职,适才的那场戏剧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也许,某一天他们还会将这一刻想起,并快活地向他们的子孙讲述。戏班们收拾好行头,带着丰厚的馈赏,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下一次他们还会再唱华容道,只不过却已是换了时间,也换了观众。天地本无情,世事皆如此。 灵犀别院内,七株梅花树围合着一汪碧泉,澄绿的泉水中,有七条金色鲤鱼畅游其间,以吃树上飘落的花瓣为生。此泉便是七鲤泉。下通西湖,泉水常年不竭。南宫小莲坐在梅花树下,遥望着前方的西湖和繁华的城市,道:“心儿妹妹,你住的这地方真称得上是神仙所在啊。 第14章 我小时候随父亲来这山庄做客的时候,这里多少还有些荒芜。这个院落是他们三兄弟读书习武的地方,也简朴得很,现在可全变样了,房屋也整修过了,庭院也重新安排了,只有这几株梅花和几条金鲤还在。不过它们也跟姐姐我一样,长大了,长高了,也就慢慢变老了。” “瞧姐姐说的,你这么年轻漂亮,怎么就说自己老了呢。” “你就别拿姐姐开心了,女人啊,漂不漂亮,别人知道,老没老,自己知道。保养得再好,妆容得再年轻,那也只能迷惑住别人的眼睛,却欺骗不了自己。”这一番略带感伤的话,以宁心儿的年纪,只能听得似懂非懂。南宫小莲又道:“姐姐问你,你可得实话实说,不许隐瞒,你和曹家哥哥打算什么时候请姐姐吃你们的喜糖?”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羞都羞死了,谁说我就非要嫁给曹小三不可,天下那么多男子,我就偏不嫁给他。” “可你心里知道,天下再无一个男子及得上他。” 宁心儿咬着嘴唇,想了想,道:“天下那么大,总有人及得上他的吧。”她虽然口中如此说,但内心里其实希望南宫小莲能对她的话予以反驳。 世间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天下再无男子及得上呢?尤其是从另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肯定。南宫小莲却不接话,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绪当中。 一阵春风吹过,一瓣梅花落下,落入宁心儿的掌心。宁心儿用她那修长得近乎夸张的手指拈弄着梅花。梅花本是黯淡的浅黄色,而借着那一只美妙绝伦的纤手,便有了氤氲柔和的光芒,并被赋予一种接近永恒的幸福情感。世界也许并无疆界,时间也永无穷尽,但终能在某一地的某一刻,上天会显现它少有的慷慨,让美尽情展现。纵然终将流逝,但瞬间的不朽,对偶在的观者而言,便自足以终生铭记。纤手和花瓣的配搭,仿佛是看似无意却又舍此无他的相遇,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南宫小莲虽然身为女子,而且也一向自诩美貌,却也不禁看得痴了。 宁心儿将手放开花瓣。花瓣在空中飘零舞动,徐徐坠地。南宫小莲只觉得眼前一乱,纯粹的和谐瞬间被打破,这才能镇定心神,暗呼惭愧。 南宫小莲道:“心儿妹妹,看你的手,你似乎并未曾练过武功。” “为什么要练武功啊?” 南宫小莲被问住了。她出身武林世家,作为继承家庭传统的一部分,自小便在父亲和兄长的督导下习练武功。仿佛滚滚江水中的一滴水滴,既沾染了江水的味道,也学会了江水的奔腾。至于练习武功对她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为讨父亲和兄长的欢心。她想了想,道:“练了武功,就可以保护自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那如果别人硬要欺负你,你怎么办?” “那你就可以向他施展武功,打他个落花流水,叫他再也不敢欺负你。” “这么说来,姐姐的武功一定很高才是?” “很高倒不敢说,不过寻常的江湖好汉,十个八个,姐姐是不会放在眼里。”说完南宫小莲也不由面露得色。诚然,南宫世家的弑魔十三式刀法、伊斯古兰掌在武林中都堪称顶尖绝学,南宫小莲虽然火候和功力都还有欠缺,但挤身于江湖二三流高手之列,当是毫无愧色。 宁心儿瞪大眼睛,天真地说道:“姐姐真厉害!像心儿这样的,姐姐岂不是只用动动手指头,就能随便对付百八十个?” “傻妹妹,姐姐怎么会舍得向你动手呢,连弄疼你一根汗毛,姐姐也定要心疼半天的,况且,就算姐姐舍得,也没那么大胆子呀,要是让曹家哥哥知道了,我有一万条性命,也不够赔给他的。” “嘻嘻,”宁心儿欢喜道,“我也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曹小三都会保护我,不让我受任何人欺负,虽然我一点武功也不会,可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世界上,我谁也不用怕,可以为所欲为,当然,除了曹小三之外。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还是很愿意稍微怕他一丁点儿的,免得他老说我目无尊长、没大没小。” 6 时间: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两个女人拉起家常来往往没完没了,而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却要简短直接得多。 包温刚在紫竹园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向三公子报告新发生的命案。包温道:“公子,这回死的是两个乞丐,遇害时间在今日凌晨,遇害地点在涌金门附近,具体被害原因暂时还不清楚,据街坊们说,这两个乞丐一直就在涌金门一带乞讨,经常和他们往来的也是一些乞丐。应该没有仇家。” “怎么死的?” “和百胜镖局的镖师们的死法别无二致。同样是被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部分躯体不翼而飞,内脏脑浆撒得满地都是。” “包大人有何看法?” “包某以为,这两起命案为同一伙人所为。他们之所以要杀死那两个可怜的乞丐,只是要故布迷局,转移我们对百胜镖局一案的视线。” 三公子沉吟片刻,道:“接下来应该还有新的命案发生。随时让我知道。我就不多留包大人了。孟叔,送客。” 包温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逐客令,心里大不快活。孟叔却已在一旁对他怒目相向。看样子,他要是不肯马上从座位上起身,这老家伙定会扑过来和他拼命不可。于是他悻悻然地站起,朝三公子一拱手,道:“有劳公子费心。如此案得破,包某及刑部上下定对公子感恩不尽。” 孟叔道:“你还是走吧。我家公子不稀罕这个。” 包温高傲地扫了孟叔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一甩衣袖,开步走去。跟这种老头子,犯不着计较,丢份。 7 时间:申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快过来,看看南宫姐姐送给我的礼物,我敢说,就算是你,也一定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那礼物为细长的圆筒,初看上去仿似一根长笛,然而一头粗一头细,圆筒的两端镶嵌着透明的镜片。 “怎么个神奇法?”三公子不解地发问。 “哎哟,你真笨,你把那圆筒细的一头凑到眼睛跟前,朝里面看。” 三公子依言而行,他将圆筒对准远处的西湖,便看见西湖上的游船恍若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圆筒扔在地上,连声道:“妖术,障眼法,此物被施了咒语,及早毁去。” 宁心儿捡起圆筒,嘲笑道:“你真是没出息,瞧把你吓的,脸都青黄不接了。哪里有什么妖术啊,障眼法啊。这是南宫姐姐从她的故国带回来的,能把远处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能放大缩小。” “我再看看。” “这回可不许再扔了,扔坏了你可赔不起,整个京城里这是唯独一个。” “我不扔就是了。” 宁心儿很不放心地再一次把圆筒交与三公子。 三公子举起圆筒,四处张望,所看见的场景令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能清楚地看见西湖中的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个渔夫正在迎风而尿,满脸快意之色,而事实上那个渔夫离他足足有十数里地,用肉眼看过去,顶多也就是一个小黑点。 三公子又将圆筒对准宁心儿,镜中的她,眨一下眼睛,都有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那两排睫毛的开合,仿佛能掀起一场飓风。她美丽得无可挑剔。 宁心儿一把将圆筒夺过,道:“不许你用它看我。” 三公子空着双手,道:“神奇,果然神奇。” 南宫小莲见他们两人亲密无间,心里不由隐隐作痛。但她仍然面带笑容,欣赏着这对只有欢乐没有烦恼的情侣。此时,她的丈夫仍然躺在病床上,在为他的寻花问柳付出代价,而她也遭到连累,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 “南宫姐姐,这个圆筒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呢,没人给它取过。” “那咱们给它取一个名字吧,南宫姐姐,你说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好呢?” “我可不管。现在你是它的主人,只要你自己喜欢,你想给它取什么样的名字都行。” “曹小三,那你说取什么名字好呢?” 三公子以为宁心儿很真诚地在向他请教,便好生踌躇一番,绞尽脑汁,斟酌沉吟,最后说道:“依我看,就叫它观天瞳。” “观天瞳?” “不错。瞳与筒谐音,而且这圆筒也活像一只眼睛。观天二字嘛,自然便是极言其所见之远了。”三公子认为这名字还不错,正得意间,宁心儿便浇了他一头冷水。宁心儿道:“这名字不好。它是用镜子做的,又是专门用来向远处眺望,我看,就干脆叫望远镜,让人一听就知道派何用场,南宫姐姐,你说哪个名字好?” “当然是心儿妹妹取的名字好。这物在今日虽然稀罕,在后世却甚寻常可见。后世人都管它叫望远镜,没有管它叫观天瞳的。”列位看官,今日望远镜之得名便是由此而来。 时间:戌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整)。 地点:德寿宫。 德寿宫,建于绍兴三十二年,乃是高宗退位后的居所,此前为秦桧的相府,自秦桧死后,其子孙逐渐失势,被迫从此迁出。高宗退位前,将秦桧相府拆除,在其旧址上兴建德寿宫。因位于凤凰山皇城之北,时人便将德寿宫称为北大内,其面积与南大内差相仿佛。 在德寿宫内万岁桥畔的聚远楼里,高宗端坐在水晶御榻之上,庆王赵恺小心翼翼地侍坐在旁,高宗看上去面色阴郁,神情落寞,似乎心情欠佳。 赵恺静坐一旁,一时也不敢开口。昨日高宗得知他在邀日楼痛殴汤勉族一事之后,大发雷霆,将他好一顿训骂,并带他到丞相府当面向汤勉族道歉认错。 第15章 到现在,他看见高宗,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赵恺离开两年以来,京城的政局人事都有了颇大的变动,他初回京城不久,还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他是当今皇上的次子,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但是除非长兄赵突然暴毙,否则他永远无机会登上那把代表着最高权力意志的龙椅。在他外镇襄阳的两年时间里,日夜笙歌饮乐,醉生梦死。他以为这一辈子,他也就只能是做庆王的命。他把对权力的渴望和贪婪深深压抑在心底。 他甚至暗地里诅咒自己的兄长早死,也许真的是他的诅咒应验了,去年七月,皇太子赵以小疾而至一病不起,薨。赵恺闻讯大喜,便召人整理行装,预备返京,他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帝国的最高权杖正在向他招手,在梦中,他甚至已经好几次将那权杖紧握在手中,向四海臣民展示他的威严和权势。果然,十一月等来了皇帝宣他入京的一纸诏书,十二月初他便已经出现在了京城,但回到京城之后,他才发现,他并不是唯一蒙诏晋京的皇子。他那唯一还活在人世的亲兄弟——恭王赵,也正在返京的途中。这让他不禁对自己能否登上皇太子之位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父皇孝宗的用意呢?孝宗一向是喜欢赵多一些的,赵长得跟孝宗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难怪孝宗在四个儿子里面最为疼爱他呢。而赵恺即非长子,又非幼子,两头不挨,爹妈不疼,爷奶不爱,位置最为尴尬。偏偏他长得既不像孝宗又不像他母亲郭皇后,所以从小到大总是处于被忽视的地位,这也养成了他孤僻自傲、脾气暴躁、残忍无情的性格。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得到父皇的欢心,所以从小便格外和高宗亲热,高宗无子无孙,见赵恺聪明伶俐,也欢喜得不得了,在赵恺尚未成年时,时常令其留宿德寿宫内,终日承欢膝下。然而,高宗毕竟退位已久,朝政大权尽归于孝宗之手,在立皇太子一事之上,最终还是要看孝宗的意愿。 赵恺心知,自己的优势在于他是次子,是赵的兄长,按历代惯例,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而他的劣势在于,孝宗并不欣赏他,而是更欣赏他的弟弟赵,这次把赵也一并召回京城,显然便已有了立他为皇太子的意思,只是因为事关重大,一时间难以痛下废长立幼、越次建储的决心罢了。 当他看着仍然神采奕奕、不见衰老的高宗,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怎么会舍得放弃皇位呢?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难道天底下还有比做皇帝更快活更美妙的事情?要是我做了皇帝,我是绝对不肯放弃皇位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龙椅之上。” 高宗微一蹙眉,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赵恺察言观色,连忙急切地问道:“太上皇在为何事烦心?” 高宗道:“不是烦心,是寒心。” 赵恺等着高宗继续往下说。 高宗又道:“你见过这聚远楼前楹柱上的那副对联了吧。” “见过,‘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付闲人’,乃是本朝大学士苏东坡的诗句,由太上皇御笔亲题。” 高宗赞许地点点头,问道:“知道朕为何写这样一副楹联悬挂于此处?” “孙儿不知。” 高宗道:“朕已过花甲之年,岁月不饶人啊。朕退位至今已有七年,如今是闲人一个,终日除了练习书画,读读古书之外,再无他事。住在这偌大的德寿宫内,冷清得很。即便曾经贵为天子,一旦退位,依然免不了人走茶凉的命运。那些王公贵族们早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给忘了。刚开始是一个月来拜见朕一次,再后来是三个月一次,再后来又改成半年一次,我想过不多久他们甚至会索性都不来了。圣人说过,老而不死谓之贼,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死掉算了。” “有恺儿陪在太上皇身边,定不会让太上皇寂寞。就算别人都不肯来,恺儿也定然会每天都到德寿宫给太上皇请安,陪太上皇说话解闷。” “你倒是有良心,比你的兄弟赵可强多了。” 赵恺一听到赵这个名字,心脏便是一阵极度的抽搐,热血只往头颅内急涌。长久的妒忌已经让他将赵视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仇敌。 赵恺道:“太上皇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三弟啊,从小就是这样,自傲自大,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些便是目中无人。” 一位太监进来禀报,恭王赵在楼外候旨。 赵恺一惊,心想他怎么也来了。 高宗道:“宣他进来。” 恭王赵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在太监的引领下,进到聚远楼之内。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皮肤紧紧包着骨头,如一具蒙面的骷髅,有死相,无生气。削瘦如柴的身体,偏偏又配上一件宽大的长袍,由于缺乏足够的支撑,长袍的衣料便如同烈日下烊化的黄油软软地耷拉向地面,又或者说,那长袍于他而言更像是随身携带的一顶硕大无朋的帐篷。他走起路来也是东摇西晃,仿佛在他周围有数十条彪悍的大汉在同时将他往四面八方推搡。赵行到高宗跟前,跪下磕头道:“不孝孙给太上皇请安。”他磕完三个头之后,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高宗满面愠色,喝道:“大胆。朕尚未许你平身,你怎敢擅自站起?” 赵再次跪下,神态木然,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即便是高宗的厉声怒叱,也未曾在他的内心里掀起任何波澜。赵再次磕头,道:“孙儿死罪,死罪,孙儿一时幻听,尚以为太上皇已开金口,赐过孙儿平身了。” 赵恺一旁叱道:“你还敢狡辩,你分明根本未将太上皇放在眼里。枉你自称熟读经书,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惘然不顾。太上皇,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得给他吃些苦头,以好叫他下次长些记性才是。” 高宗道:“赵,你可有话要说?” 赵也不还嘴,道:“孙儿无话可说,任凭太上皇发落。” 高宗强忍怒火,又问道:“朕且问你,你几时回的京城?” “四天之前刚到。” “既然已到了四天,为何迟至今日才上德寿宫来给朕请安?若不是你父皇召人催促,你打算猴年马月屈尊来见朕一面?” “孙儿体弱多病,一回京便卧床不起,还望太上皇恕罪。” 高宗好生端详了赵一番,面容和缓下来,道“看你这般模样,倒的确是一副重病之相,你且起来说话,赐座。” “谢太上皇。”赵起身,向赵恺旁边的位子走去,在经过赵恺身边时,既不施礼,也不问安,仿佛根本就没见到赵恺似的。赵恺对他怒目相向,他也毫无反应。 高宗道:“儿,你所患为何病?” “回禀太上皇,孙儿已经延请京城众多名医诊断,却均说不出病因,孙儿只是觉得终日浑身乏力,精神涣散,难以集中心思,严重时更出现幻听幻视。是以多有失礼犯上之处,望太上皇恕罪。” 赵的确像是一个垂死之人,看去没几天好活了。他蜷缩在椅子当中,如同一个被抽去魂魄的躯壳。高宗看得不忍,虽然赵有诸多失礼不敬之处,竟也不忍心再责备于他。 “你去云南才两年时间,怎会落得这般模样?朕还记得,两年前你辞京之时,尚是一雄姿英发的翩翩少年。莫非是云南的瘴气恶毒,蚀毁了你的身体?” “孙儿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也许是孙儿前世造孽,今世该有此报应。” 赵恺见高宗一改方才的恼怒,居然对赵和颜悦色起来,便道:“太上皇,你忘了赵是如何傲慢无礼地待你的吗?你不加责罚,反而对他施以善言嘉色,这般纵容下去,赵他更要无法无天不可。” 高宗横他一眼,道:“你见你兄弟病成这样,该念及同根情谊,好言安慰,为其求福祉,度病厄才是,何必咄咄逼人,抓住他的把柄不放,你适才责备赵无情无义,依朕看,你这样步步进逼,也未必是有情有义之举。” 赵恺备感委屈,他想不通,屡次犯上的恭王赵能平安无事,而他终日侍奉在高宗身边,谨小慎微,唯命是从,反而却要遭怪罪。他耷拉着脸,在内心深处将高宗也一并怨恨起来。 反观赵,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左顾右盼,时不时还要呵欠连连,却也不以手掩面,赵恺忍不住斥道:“赵,太上皇驾前,要检点举止。你怎敢如此放肆。贱民家的孩子也比你有教养得多。” 赵转头看了看赵恺,也不说话,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做他的多动症儿童。 赵恺与赵的眼睛一接触,心头不自觉冒起一阵寒意。那不可能是一双活人的眼睛,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空洞乏物、毫无感情,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怨恨。那仿佛是一双死鱼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尽透出死亡的气息,再无其他。 高宗道:“赵恺,你就别再责备你弟弟了,虽然你说的句句在理,但也别总是得理不饶人。”他又对赵说道:“儿,你且回府歇息吧,明日我派御医皇甫坦到恭王府,给你检查一番。皇甫坦医术高明,当能查出你的病因。你且宽心静养,朕就不留你了。” 赵道:“多谢太上皇美意。孙儿之病,想来是水土不服所致,过几日自当痊愈,不敢劳皇甫御医登门。” 高宗以为赵犹自记恨着皇甫坦将李凤娘举荐给他并由他许配给赵一事,又不便明说,便顺了赵的意,道:“如此也好。” “弟,为兄明儿要去郊外狩猎,不知你可有兴趣同行?骑马射箭,追狐逐兔,也许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赵恺明知赵自幼读书,不习弓马,是以故意有此一问,意在刁难他一番。 赵依然是呆若木鸡,不发一语,赵恺的话,他仿佛一个字也未曾听闻。 “赵恺,你就别为难你弟弟了,他现在最好就是在家里调息静养,至于到郊外狩猎,可万万使不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到你父皇跟前可如何交待?” 第16章 赵道:“如果太上皇没别的吩咐,孙儿先行告退了。” 高宗挥挥手,道:“去吧。” 赵走后,赵恺急切地道:“太上皇,你可都看见了,他从进门到出门,都没称我一声兄长,一别两年,连假意的寒喧也没有。我在他眼中,就如同子虚乌有。他去到云南这种化外之地,人也变得如同野蛮人一般。真不明白,父皇将他召进京城来干什么。” “朕倒知道,你父皇要在你两人中间选一个立为皇太子。在他百年之后,继承皇位,掌管大宋江山。” “我赵恺自认无德无能,不配被立为皇太子,但若是要立这般德行的赵做皇太子,我却是宁死也不服气。” “你还在生你兄弟赵的气?” “孙儿只是以口言心,心里怎样想的,嘴上便怎样说。” “枉你自小便追随在朕周侧,朕对你言传身教,用心匪浅。如今你却依然见事不明,遇人不分,好不叫朕失望。” “敢请太上皇点拨。” “朕虽非医家,但也略涉歧黄,初知方术,朕观赵之相,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必将不久于人世,早则数月,迟则一年。赵一去,皇太子位舍你其谁?你和一个垂死之人怄气,岂非不仁?岂非不智?”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高宗的一席话,让赵恺心结即解,茅塞顿开,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容重又回归他的脸庞。方才,他还在暗气高宗处事不公,偏袒赵,现在,他却已是对高宗满怀感激。这位高踞龙榻之上的老人,一生中经历大风大浪不知凡几,驾驭着帝国之舟,每每在即将触礁或面临没顶之灾时,能顺利地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其政治智慧之高超、权谋机变之精擅,甚至堪与开朝太祖媲美。再想想赵的模样,的确是活脱脱一个正在迈进棺材的人。他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只要等待,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无情的时间将赵自这个阳世逐入阴间。他唯一的心腹大患已即将翦除,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整个帝国都注定将属于他,几个月前,他还只是在襄阳城内郁郁寡欢,预备挥霍残生的庆王,而在几年以后,他却将登上帝国之巅,成为号令天下、莫敢仰视的君王,怎能不感慨命运的变幻、人生的离奇。从今以后,他便可以令行禁止、为所欲为了。当然,除了在高宗和孝宗跟前。想到这里,他的眉毛不自觉地往上一挑,嘴角无声地裂开,一副心痒难耐、志得意满的样子,像是一个焦急等待大餐上桌的食客,又像一个正兴奋地盼望着新玩具到手的儿童。 第三章庆王府诡谋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一。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西,猪日冲蛇。宜:祈福、祭祀、求子、结婚、立约;忌:开市、交易、搬家、远行。 1 时间:巳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九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正门。 三公子和宁心儿出门,欲去拜访画师苏汉臣。然而三公子一打开家门,隐约觉得有些异常,再放眼往前一看,便发现通往山下的石径上呈品字形站着三个黑衣人,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地向这边张望。 跟着三公子一道出门的宁心儿不由得花容失色,紧靠在三公子身上,说:“他们好凶啊,一大清早就守在门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搞不好他们是来杀你的。” 三公子看看像个藤树精一样把他紧紧缠住的宁心儿,笑着说:“明知道他们是来杀我的,你还把我的手脚都死死抱住,让我动弹不得,莫非你和他们是同党?” 宁心儿羞红了脸,说:“人家害怕嘛,抱抱又不会死。” 一位黑衣人见三公子只是站在门口闲聊,并不急着下山,便高声喊道:“三公子请了。” 三公子道:“来的可是山西五虎断刀门的彭家三兄弟?” 黑衣人一抱拳,道:“三公子好眼力。” “不知三位此来何事?” “受人之托,取三公子性命。” “要取我性命,为何不在我开门之时动手?我猝不及防,没准就真的被你们乱刀砍死,现在我早有准备,你们要得手的机会恐怕不大。” “你也太小看咱兄弟三人了。山西五虎断刀门乃是堂堂的名门正派,怎会使出偷袭暗算的鼠辈伎俩。我们彭氏三兄弟今天是志在必得,还望三公子引颈就戮,不要作无谓的反抗,我们保证,只取三公子一人之性命,无名山庄其余人等,我们绝不伤其分毫。” 三公子忍不住暗笑,心想这些人武功虽低,做派却比武林高手还要显摆,又见三兄弟虽然长相凶狠,却有一种在江湖人士中少见的天真烂漫之气,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便已决定不与他们为难。三公子道:“如果杀不了我,你们怎么办?” 黑衣人道:“我们久闻三公子剑法乃当今一绝。我们三兄弟加在一起也许只能和你打个平手。然而古人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古人又说,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就在这里慢慢地杀你,总有一天会把你杀死的,我们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求求你千万不要心肠这么好,害得我们都快不忍心杀你了,年轻人,你快过来呀,让我们一刀给你个痛快,省得耽误你的时间,也耽误我们的时间。” 在路两侧的大樟树下,蹲着两位捕快,他们原本一直用眼睛紧盯着大门,自三公子和宁心儿迈出大门以来,他们便立即背转身去,宁心儿冲他们嚷道:“两位公差,这里有三个家伙就在你们眼前叫嚣着要杀人,你们也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两位公差并不回头,背影沉默而坚定,假装研究着清晨的露水对植物的外观和生长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彭定康大笑道:“江湖上有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我方才问过这两位公差大人为何而来,两位官差大人煞是爽快,见我兄弟二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又出身名门正派,有身份,有地位,便以实情相告,他们是奉了包大人之命来监视三公子。至于为什么来监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而我兄弟三人是来杀三公子的,两不相干。” 宁心儿问三公子道:“包大人为何要派人监视你,他不是有求于你吗?” 三公子道:“很简单,包温怀疑是我杀了金国使节。” “就算要监视你,也应该在暗中监视,不让你发现才好,哪有两个捕快守在家门口的道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你,他在监视你。” “包温还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要派人监视我而不被我发现,是绝对不可能的任务,索性就脸皮一厚,明着来了。不过,有这两位公差守在门口,也有好处,如我有事需知会包大人,这两人正好可做信使。”说完,三公子挽着宁心儿的手,慢慢地走回家去,进门时,回头对彭氏三兄弟道,“久闻山西彭家乃是与少林、武当齐名的名门正派,所以,我想三位大侠应该不会不顾大侠的身份,冲进无名山庄里来,当着我一家老小的面把我大卸八块吧。” 彭老三说:“当然不会,我们是无数江湖少年的侠义偶像,亿万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彭氏老大说:“年轻人可真会说话,我们彭家虽然也是鼎鼎大名,不过比少林、武当还是要差这么一点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着彭家和少林、武当的差距。 彭老二在旁边歪着头看了看,觉得不满意,便伸手过去把老大的拇指和食指并拢些,说:“大哥,是差这么一点才对。” 三公子微笑地道:“三位大侠,后会有期。”说完,和宁心儿走回门里。大门关上。 彭老三冲三公子的背影叫嚷道:“我就不相信你不出来,你一出来我就杀死你。” 孟叔过来请示道:“公子,这三位大侠如何处置,总不能任由他们一直站在大门口叫骂吧?得想个法子把他们赶走才对。” “让大飞小飞辛苦一下,把他们一个送到海南,一个送到陕西。” “还剩下的那位大侠怎么办?” “树上有三只鸟,你用弓箭射落了两只之后,树上还有几只鸟?” “还有一只。” 三公子哈哈大笑,道:“你再好好想想。” 孟叔挠头,不知所云,正想继续请教,三公子和宁心儿却已走远。 宁心儿道:“公子怎么不出手教训他们彭家三兄弟一顿?反而让他们给吓回山庄,不敢出门?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画像的呀。” 三公子叹道:“红颜祸水,真是一点也没说错,你为了去画像,也不管我的死活。你就不怕我一出门就被人取走性命?” 宁心儿道:“你那么高武功,彭氏三兄弟怎会是你的对手?” “你说得对。我武功是挺高的。不过,我见他三兄弟毫无心机,实在不想与他们动手。我们从侧门出去。” 2 时间: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九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侧门。 侧门很隐蔽,藏在一片竹林当中,宁心儿来无名山庄这么久,居然也不知道。 三公子手握侧门的把手,说道:“总不至于这扇门外也站着要杀我的人吧?”说着,把门打开。 门刚一打开,便听到一阵凄厉的破空飞物之声,且夹杂着腥臭,不想而知,这些暗器上淬有剧毒。三公子像是早料到有此一劫,很利索地顺手把门关上,大量的暗器击打在门上,噼里啪啦像连环鞭炮响了有数十声之多。 而门刚一合上,一柄剑却已穿门而入,直刺三公子的胸膛。剑势又急又快,加上出其不意,人又怎能躲得过去? 只听三公子发出一声惨叫,道:“我命休矣。”而门外也随之响起一阵欢呼声。随即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以为然地说道:“江湖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不足为信。老夫还以为三公子真的剑术通神,原来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第17章 剑慢慢地从门上拔出。一阵沉默后,那苍老的声音又说道:“咦,奇怪,剑尖上怎么一滴血也没有?” 话刚说完,他便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高大的白袍青年凭空站在他的面前。情急之下,他连忙出剑自卫,刹那间,已经刺出七七四十九剑,却也刺了四十九次空,在刺第五十剑时,忽然手腕一紧,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三公子制住老者,再扫视全场。他看见一个端庄少妇,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手却放在胸前皮囊里,随时准备朝自己射暗器。又见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人拄着一根拐杖,立在一棵古樟树下,正不停地大声咳嗽,仿佛非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咳出来才肯罢休。而被自己抓住手腕的则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头,面容慈祥,身形瘦削。 三公子回头对门里头喊道:“心儿,出来看吧,在门后面看不清楚。”于是,宁心儿很开心地从门后跑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三公子旁边,说:“怎么样?把他们都解决了?” 三公子道:“还没有,不过快了。”又转头对老头说,“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是江湖中臭名彰著的暗杀四人帮,号称男女老幼。你是老,他是男,她是女,怎么没见到幼?你们四人从来都是一起出手的,今天却只来了三个,奇怪。” “要杀你,我们三人已经足够。” “彭氏三兄弟其实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便是你们几个。” “你并不笨。”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何必急在一时呢?” “你等的那个人,很快就将是个死人。” “老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老头强笑道。 三公子忽然猛一跺脚,便听到地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紧接着,一个人影破土而出,手中两柄短剑直刺三公子咽喉。然而,短剑还未刺出多远,人影便从空中摔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咽喉处一道深深的剑伤,正在往外汩汩地流血。 死者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体形娇小,只有五尺来高,眼睛瞪得巨大,嘴巴张得老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正是暗杀四人帮中迟迟未曾现身的幼。 三公子对老头道:“好锋利,果然是一柄杀人之剑。多谢。”原来,三公子抓住老头的手,用老头的剑将幼刺杀当场。 老者阴沉着脸,道:“不客气。” 宁心儿惊呼道:“他还只是个孩子。” 三公子道:“你见过五十多岁的孩子吗?这人天生侏儒,加上养颜有方,所以看上去像个清纯可爱的小男孩,殊不知有多少武林豪杰就是因为不提防他而被他乘虚而入,死于非命。这里剩下的三位同样也个个都手上沾满鲜血,死有余辜。” 老者眼珠乱转,又在打什么主意。只见他猛地向后一退,整条手臂居然从他身上脱落下来。三公子正诧异间,老头已经用左手从背后抽出另一柄剑,向三公子直抹过来。剑至中途,忽然停滞不前,老头低头一看,自己左手手腕又被三公子轻轻捏住,再也动弹不得。 三公子笑道:“右手是假肢,你的左手总不会还是假肢吧?” 老者惨笑道:“不是。” 三公子却松开了老头的手,道:“听说男女老幼各有一招必杀之技,幼会遁地,你其实是左手使剑。至于那一对狗男女有什么必杀之技,我过一会儿还要一一领教。有人说你的剑法足以名列当今前二十名之内,在我面前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知道是为什么吗?” 老头道:“不知道。” 三公子兴奋地大声吼道:“因为你是凡人,我是神仙。”在很平声静气地说了一大番话后,忽然来一个霹雳狮子吼,哪怕是杀人如麻的暗杀四人帮,也禁不住吓了一大跳,老头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禁不住哆嗦起来。 三公子道:“你杀过多少人?” 老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那么多废话。” 三公子笑道:“你怎么说也是成名的剑客。我不来杀你,你自杀以谢天下吧。”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发什么神经,人家活得好好的,干吗要听你的话,乖乖自杀呢?” 老头却一本正经地对三公子施了一礼,道:“谢公子成全。”说完,缓缓挥剑,刺向自己的心脏。转瞬间,剑势一变,竟是刺向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宁心儿。宁心儿只觉得眼前剑影纵横、阴气森森。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是忘了躲避,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老头忽然看见自己的剑尖在拐弯,紧跟着剑身也在拐弯,像一艘掉头返航的快艇。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眨巴眼睛后再看,没错,剑的确是在拐弯。他手中的剑拐弯回来刺入他自己的心脏。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身躯居然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像一只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于是,他觉得自己死得很憋屈。 老头倒下之后,三公子对宁心儿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宁心儿说:“有什么奇怪的?”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是啊,你一说我倒真的发现了,为什么会有一种异常安静的感觉呢?” “因为没有人咳嗽了啊。” 宁心儿这才想起那个病怏怏的一直在咳嗽的中年男人,果然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的咳嗽声了。便抬眼向那中年男子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吓了一跳。中年男子已经面色惨碧,七窍流血而死。眼珠子凸出眼眶,鲜红一片,再也分不出眼白眼黑。长长的舌头伸出口腔,差一点就垂到地上。 “他死了,好端端的又没人碰他,他怎么就死了呀?” 三公子不无得意地道:“是没人碰他,是一条蛇碰了他,藏在他拐杖里的一条小蛇。” 宁心儿再仔细注意中年男子所拄的拐杖。果然,在拐杖顶端盘踞着一条颜色火红的小蛇,约莫有一指来长,三角眼,扁扁的脑袋,正咝咝地吐着红信,样子居然比它死去的主人更加可怖。宁心儿虽然隔着有一段距离,仍不由心里发毛。她下意识地抓紧三公子的胳膊,颤声道:“蛇为什么要咬死它的主人呀?” 三公子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又怎么会看错呢,这蛇乃生长于西域火山脚下,唤做七寸金线,堪称蛇中之王,别看它的体形是个小不点,但连大蟒蛇看到它都要狼狈逃窜,一旦被它咬上一口,天下绝无药可救。刚才那男人趁我正在和老头聊天的时候,偷偷地把蛇从拐杖里放出来,并指望它来暗算我。他想得倒实在天真。但是蛇刚刚一爬出来,我便及时来了一声狮子吼,还记得吧,就是我对老头吼的那句‘因为你是凡人,我是神仙’。我可不是瞎吼着玩的。我乃是有感而吼。那蛇受此惊吓,也昏了头脑,呵呵,如果它有头脑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离它最近的物体也就是他主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男人骨头也真够硬,吭也没吭一声就死掉了。而且还能依然拄着拐杖屹立不倒,假装自己还活着。” 看见老、幼、男在谈笑间相继死去,端庄少妇居然丝毫也没有兔死狐悲的感伤,脸上依然堆着媚人的微笑,一双丹凤眼勾人魂魄地闪亮着。 三公子对少妇道:“你再不出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少妇道:“在三公子面前我怎么敢出手呢?我那点雕虫小技,又怎么入得了三公子的法眼。”说着,她居然解下胸前的皮囊,扔在地上,向三公子抛了个媚眼,施礼道,“公子丰神俊朗,英姿盖世,武功又是如此高强,叫小女子好生崇拜。公子要是不嫌弃,小女子愿意以身相许,终身侍奉在公子身边。” 宁心儿看见少妇一副发骚的模样,心里有气,便遥指着少妇的鼻子,说道:“不许你看他,你又没我漂亮,他不会喜欢你的。你再看他,小心我……”她想了想,到底没有想出该怎样惩罚对方才好。 少妇双手慢慢伸向背后,脸上挂着挑逗的笑容。三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宁心儿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管她呢,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少妇解开背后的带子,再慢慢地脱下上衣。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少妇微仰着下颌,骄傲地笑着。在她这把年纪,还能拥有如此美丽的乳房,的确值得骄傲。 宁心儿骂道:“你怎么说也不说,就开始脱衣服。一点也不害臊。” 少妇道:“小妹妹,你是不是妒忌姐姐的身材比你好呀?” 宁心儿羞红了脸,说道:“我才不来妒忌你呢。你爱脱就脱好了。”又指着三公子道,“你不许看。” 三公子莫测高深地笑道:“不仅要看,而且要好好地看,我向你保证,你不看一定会后悔的。因为你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比这更奇妙的身体了。” 少妇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道:“三公子不是说自己是神仙吗?原来神仙也食人间烟火,也有动凡心的时候。” 三公子道:“你别停下,继续脱啊。说不定,我真的会被你的美色征服,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宁心儿大为生气,说道:“好你个曹小三,我算是认识你了。原来你也是好色之徒,天生淫虫。一看见女人脱衣服,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三公子不紧不慢地笑答道:“小姑娘,少安毋躁。凡事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又对少妇道,“你不会故意吊人胃口吧,光脱了上半身就不脱了,我可还没看过瘾呢。” 少妇朝三公子抛了一个媚眼,道:“你们男人,都是这么猴急。”说完,再解开盘起的发髻。修长的黑发如同瀑布直泻而下,两缕长发刚好挡住胸膛却又半遮半掩,更显诱人。 宁心儿气呼呼地看着少妇。三公子依然微笑着。 少妇甩甩头发,眼神更加迷离,裙摆随之飞扬。在山野之间,茂密的树林中,一个美丽的半裸女子扭动着腰肢,长发在空中飘舞,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不为之心旌摇荡、难以自拔呢? 第18章 而往往就在人最松懈时,危险便会适时降临。 突然,从少妇的长发中闪出一道银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深深地钉入三公子的胸膛之内,那一道银光,分明就是一篷细如发丝的银针。 三公子目瞪口呆地站着,嘴角牵动,完成一抹苦笑。他的眼睛盯着胸前密集的银针,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诞最离奇的事情。 宁心儿在旁边也大吃一惊,很快她便醒过神来,对三公子道:“谁让你好色呢,这就是你的报应。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色迷迷地盯着别的女人看。” 三公子用微弱的声音道:“不会再有下次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那边,少妇接过话头,狞笑道:“不错,他中了我的罗刹神针。一根罗刹神针的毒性,足以在半盏茶的工夫毒死一头大象。身中几十根罗刹神针,就算他真的是神仙,也只能是一命呜呼了。老娘多年没使这招美人计了,看来,老娘的魅力不减当年啊。只是他这么年轻英俊,英年早逝,实在有些可惜了。”少妇忽然色迷迷地看着宁心儿,道,“小妹妹,你的情哥哥已经死了,不如你以后就跟着姐姐吧。姐姐可喜欢你这样漂亮的年轻妹子了。” 宁心儿被她的眼神盯着,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她从来没想到过一个女人会用如此淫荡潮湿的眼睛看着她。少妇带着笑容一步步逼近宁心儿,两手举在前面,十指手指动来动去,似乎已经在抚弄她的身体。 宁心儿惊呼道:“站住,你不要过来!” “过来了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想挠我痒痒吗?姐姐不光让你挠痒痒,只要你喜欢,姐姐的全身都可以让你挠的。”少妇淫笑着逼过来。 宁心儿躲在三公子身后,叫道:“曹小三,救命呀,你再不救我,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少妇道:“小妹妹,你真是吓傻了,他正在赶往黄泉的路上,哪里有工夫来救你啊。”她越走越近,淫笑更盛。 宁心儿的声音更加尖锐,用尽浑身的力气,叫道:“曹小三!你给我活过来。” 一直沉默的三公子忽然叹了一口气,虽然只是轻微的一声叹息,在少妇的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神色大变,双手护住胸前要害,快速后退。 宁心儿道:“你终于肯活过来了?” 三公子笑道:“是啊,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少妇惊声道:“你不是死了吗?” 三公子把罗刹神针一根根从体内拔出,拔完之后,淡淡地道:“有些事情,你们凡人是无法理解的。” “这怎么可能?莫非你故意让我得手?” “不错,不这样,你又怎会彻底绝望?” “可是,你身中几十根罗刹神针,就算你及时服下了我的独门解药,也该只剩下半条命,做一辈子废人才对。” 三公子鄙夷地一笑,道:“丑人多作怪,总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区区几根破针,能派什么用场。”他拈着一根罗刹神针,在胳膊上刺来刺去,又说,“你看,这样都没事,你总该死心了吧。” 少妇如见鬼魅,面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她知道,碰见一个她怎么杀也杀不死的人,最后死的只能是她自己。 三公子好整以暇地道:“我等了很久,你知道我在等什么。” “等我继续往下脱衣服?” “是的。我洗耳恭听,洗眼恭看。” 少妇道:“我已经没有再脱衣服的心情。” 三公子看着她,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道:“你不是没有再脱衣服的心情,你是不敢把你全身的衣服脱光,因为你要隐藏你最大的秘密。”他顿了顿,道,“你根本就是个男人。”他指了指站在树下死去的男人道,“他才是暗杀四人帮男女老幼中的女人。” 此言一出,少妇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刚才还艳光照人的脸瞬间苍老了许多,她用最最恶毒的眼神盯着三公子,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这么说无疑承认自己是男人了,宁心儿再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三公子回答道:“因为没有女人会再三拒绝我的要求,通常是我要她们脱上半身时,她们会迫不及待地把下半身也一并脱光。”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宁心儿听到三公子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不禁又开始呕吐起来,而且比先前一次更加猛烈。等她终于吐完了,三公子对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死呀?” “你还没娶我就想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少妇叹了口气,对三公子道:“成王败寇,你爱怎样吹嘘尽管吹嘘。今天是我技不如人,死在你手里我也认命,你动手吧。”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是来杀你的,你没有理由不杀我。” “我想干什么又怎能让你给猜着?我决定饶你不死。你的这三位同伴,还要麻烦你走的时候一并带走。记住,从今往后,不可再有恶行,须知,本公子千里之剑,取尔人头易如反掌。”他牵着宁心儿的手,往山下走去。 少妇在身后喊道:“你难道连是谁派我来杀你的也不想知道吗?” 三公子头也不回,道:“这次没能杀得了我,他自然还会再派人来的,我又何必问呢?” 少妇坐倒在地上,看着两个人翩然远去,道:“真是怪人,老娘今天真是开了眼。” 这人总以老娘自称,让我怀疑她有严重的性别错乱。 3 时间:巳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点三十分)。 地点:苏汉臣的家中。 自从杭州成为京城以来,一个城市的命运就此改变。风景未曾改变,改变的是看风景的人。市肆加倍繁华,往来之人也是鱼蛇混杂,满大街的人,操着南腔北调,为着各自的生活和梦想奔忙不休。 三公子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人多的场合,他总是不太自在。再看宁心儿,却像鱼儿回到水中,活蹦乱跳,少女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呢?看见小吃摊,她要停下来,买几串小吃尝尝;看见卖玩具的,她也要停留上好一阵子;看见卖胭脂水粉的,她更是眉开眼笑,东挑西选个没完。短短两里路的清河坊,他们居然走了一个时辰。这让三公子觉得比刚才对付暗杀四人帮还要辛苦得多。但看见容光焕发、活力四射的宁心儿,却又认为再辛苦也都值得。宁静安逸的隐居生活也许适合他,然而对一个正当妙龄、性极好动的美丽少女却很有可能是一种禁锢、一种残忍。他决定,以后要经常带宁心儿到外面走动。 莫非,在他虚无缥缈的心里,也萌发了凡人的感情? 暗杀四人帮乃江湖中要价最高的几个杀手之一,能请得起他们的人,必然是志在必得,一击不成,必有后招。而躲在人群中行刺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然而,两里长的繁华市集居然风平浪静地走了过来,连三公子也觉得颇有些意外。 走过清河坊,再行几步,便到了苏汉臣的宅子,却见大门紧闭,黑纱挂门楣之上,里面隐隐有人哭泣。三公子敲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小丫鬟来应门。三公子道:“苏汉臣苏画师可否在家?” 下人的眼光一向是雪亮的,那丫鬟见站在门外的这两位,男的高大英俊,翩翩有出尘之想,女的秀美绝伦,明艳如天仙下凡,便知来者非同一般,得罪不得。她恭声道:“不知两位寻我家老爷有何贵干?” “我们是来向苏画师求画的。” 丫鬟眼圈一红,道:“我家老爷已于昨夜过世,两位还是请回吧。”三公子和宁心儿闻言,大感意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三公子道:“我与苏画师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故人西去,且容我入内吊唁作别。”说完,也不待丫鬟禀报,便径直走入进去。 走过两重院落,便来到大厅之内。大厅已布置成灵堂,一口棺材正摆在大堂中央,棺材盖犹未合上,那棺中人衣冠齐整,面容生动,直如熟睡一般。有妇人依棺而哭,一个小男孩穿着孝服,冲每一个进来吊唁的人磕头。出乎三公子意料的是,刑部的包温包大人也赫然在座。包温看见三公子和宁心儿,凝重地点点头。 三公子和宁心儿吊唁已毕,安慰那妇人道:“苏夫人节哀顺变。” 苏夫人抬头看三公子,虽不认识,但见他仪态非凡,令人一见便生信赖。又看向宁心儿,却觉得她面熟得很,仿佛在哪里见过。苏夫人抽泣着回礼,道:“多谢两位好心。不知两位和先夫是怎样的相知?” 三公子道:“我向苏画师订过一幅画,本来应该昨天便能收到。但昨天苏画师并未如约造访敝处。是以今日特意冒昧登门。不想却已是和苏画师阴冥永隔。苏画师丹青无敌,才盖当朝,却不幸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苏夫人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道:“怪不得贱妾觉得和你同来的小姐十分面熟,请恕我失陪片刻。”转身走入后堂,旋即返回,手中多了一个卷轴。苏夫人将卷轴交与宁心儿,道:“先夫前日夜里应召赴某府作画,回来后便一睡不起。小姐的画像,先夫临去前已经画好。”宁心儿握着卷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包温见苏夫人悲戚之色稍减,便抓住机会问道:“夫人可曾记得昨天请苏画师去作画的那户人家?” 苏夫人摇着头,不肯回答或者不敢回答。显然,她认为即使告诉包温也是于事无补。而这时一个小男孩却抢着说:“我知道,是庆王府的轿子来接走我爹的。” 苏夫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连忙捂住小男孩的嘴。 包温接着问道:“那苏画师是被庆王府的人送回来的还是自己独自回来的?” 苏夫人却突然跪倒在他面前,哭道:“包大人,求你不要再问了,老爷已经过世,就让他安心上路,包大人千万不要再追究此事,给我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保存苏家唯一的血脉吧。” 第19章 包温一时慌了手脚,连忙将夫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本来想再多问些问题,然而见苏夫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却又心有不忍。 这时,三公子道:“包大人,不用再问了,我们走吧。” 出了门,包温说道:“虽然事关庆王,包某职责所在,也该当一查到底的。” “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自古又官官相护,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 包温沉重地点点头,在告别三公子之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这两日事务繁多,包某恐无暇到无名山庄拜访公子,当面请教求益。还望公子能百忙抽暇,后天午时初,请至烟雨楼一会。” 4 时间:午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地点:吴山下,清河坊。 三公子和宁心儿告别苏府,心情均颇为抑郁。从清河坊原路返回时,就听到前方一阵嘈杂声此起彼伏地传将过来,前面原本拥挤却又井然有序的街道乱成一团。老百姓四散奔逃,却又没有明确的方向。不时有惨叫声传来,伴随着惨叫声的,是鞭子的抽打声。人群像被驱赶的牛群,直奔三公子而来,在盲目无序的碰撞中,摊位被撞翻,小车被推倒,老弱病残、腿脚慢的被挤倒在地,任人践踏。婴儿的啼哭声和呼喊丈夫或妻子名字的急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三公子急忙一拉宁心儿,退到墙角站好,等汹涌的人流过去,三公子才发现造成这一场大混乱的原因。 一群劲装短打的汉子,骑坐着高头大马,有二三十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他们有的手中提着兔子、黄鼠狼、秃鹰等动物,看来是刚从城外打猎归来。那些没提猎物的人则手执长鞭,逢人就打,并从其中获得极大的快乐。每当挨打的人发生痛苦的呻吟时,他们便得意地狂笑不止。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赶路,坐骑在他们缰绳的控制下,缓慢地踱着小碎步。骑手们甚至比试起彼此的鞭法,看谁抽得更远,把鞭子甩得更响,把人打得更痛,在他们看来,那些瑟瑟发抖,在他们长鞭下哀号的人们,仅仅是供他们泄欲撒欢的玩物罢了。 三公子皱皱眉头,问旁边一个同样紧贴墙壁站立的中年人道:“这是些什么人?为何此般嚣张跋扈?”中年人小声道:“这些人你都不认识?这是庆王和他的随从们从郊外狩猎回来了。他们打猎打高兴了,从这里经过时要鞭打路人,要是没打到多少猎物,从这里经过时,他们照样要鞭打路人,而且鞭打起来会更加使劲,前些日子,一个卖面粉的老人家就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 三公子道:“这位庆王,是否就是和恭王赵争夺太子之位的庆王赵恺?” 中年人满面忧色地说:“可不就是他,还没当上太子,就这么欺压百姓,要是万一让他当了太子,做了皇上,那咱们老百姓怎么还会有好日子过呀。”三公子道:“他们越来越近了,你还不走,你难道不怕挨他们的鞭子?”中年人苦笑道:“我怎么走呀,我做生意的家当都在这里,只能等着挨他几鞭子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挨鞭子,我早就习惯了。等送走他们这些瘟神之后,我还得照常在这里做生意,我一家老小都等着我赚钱养家糊口呢。” 宁心儿不服气地说:“难道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中年人道:“这位姑娘说的话可真好笑。庆王做的事情,官府哪里敢管,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过去了。前些日子,连汤丞相的独生儿子汤勉族都被庆王打成重伤,差点就没命了,抽咱们老百姓几鞭子又算得了什么。”骑兵队越走越近,中年人道,“两位还不快蹲下,准备挨打?”宁心儿道:“我偏不蹲下,看他们能怎么样?对不对,公子?”三公子道:“我同意,我陪你站。” 中年人摇摇头,道:“你们这两个年轻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愿老天爷保佑你们。”说着,他很熟练地蹲在墙脚,双手护头,脑袋埋在膝间,几近地面。采取这种姿势,可以最大程度地减低鞭子对身体的伤害,这可是他在无数次遭鞭打中摸索出来的经验。三公子抬眼望向后方,只见采取和中年人一样姿势的人不在少数,不由得又皱了皱眉。 走在骑兵队最前面的两位骑兵已经来到了对三公子有效的攻击范围之内,其中有一位大胡子骑兵,他看见蹲成一片的人群中,醒目地挺立着两个腰板笔直的年轻人,不禁喜形于色,他对与他并缰而行的同伴说道:“看那边,两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还挺有骨气的样子,依我的主意,咱们先把那个年轻的小子给收拾了,再把他旁边的那个美人带回去,哥几个慢慢享用,你看如何?” 他的同伴年纪稍轻,长了一双细小的三角眼,不过他的眼神却比大胡子骑兵来得灵光,而且还能保持一定的冷静。他急忙抓住大胡子骑兵准备将鞭子奋力甩出的手臂,说道:“且慢,休得鲁莽,我看这两个年轻人的神情,似乎有恃无恐,恐怕有后台,咱们可不要打错了人才好,万一他们是哪位王公贵族、高官显爵家的公子小姐,那咱们可就把祸闯大了。” 大胡子骑兵不耐烦地挣开三角眼骑兵抓住他的手,道:“就你胆小,管他们是何来历,先打了再说,反正有小王爷在背后替我们撑腰,怕他个鸟。”说着,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乌黑的弧线,先缓后疾,直奔三公子的脸而去,要是这一鞭给打实了,三公子非毁容不可,大胡子骑兵下手之狠毒可想而知。 三公子不躲不闪,他根本不知躲闪为何物。他用手凌空一探,便将鞭梢捏在手中,再用力一带,大胡子骑兵便从马背摔落下来。他后背着地,摔得又脆又结实。光看他在空中旋转三四圈的美妙姿势,没准你还以为他是故意摔着玩的呢。 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公然反抗庆王的权势,人群中已经有人暗地里叫好,却又替三公子担心。有些上了年纪的悲观的老人已经在替三公子惋惜了,年轻人一时的冲动,很有可能就此毁了他的一生。在他们看来,得罪了庆王,不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 大胡子由于疼痛而大声惨叫,吸引了其余骑兵的注意,他们也不再鞭打百姓,纷纷策马围拢过来。年轻的庆王夹在他们中间,他面容和善,一张圆脸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这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看上去脾气温顺、心肠软弱,让人无法对他产生戒心或厌恶之情。庆王道:“胡老九,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才喝了几杯酒就醉成这样子,好生生地骑着马也能从马背上掉下来。”胡老九道:“回小王爷的话,不是属下自己摔下来的,是有人把属下硬拽下马的。”庆王面露惊奇之色,道:“还有人敢把你拽下马来?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分明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是谁这么大胆?”三角眼骑兵替胡老九回答道:“是那边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干的。”他的手指准确地指向三公子。 庆王满怀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三公子。三公子冷淡镇定的神色让他看不出深浅,很快,他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并把它投向了俏生生站在三公子旁边的宁心儿身上。他心里一颤,被宁心儿的美貌深深打动,他还从没见过如此充满活力与野性、肆无忌惮的姑娘。他动了把她据为己有的念头,而且他深信,这念头很快就会变成现实。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愉快极了,一丝淫笑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的脸庞。他主意打定,便对三公子说道:“刚才就是你把我的手下拽下马来的吧。”他的声音很温柔,态度也很亲切。 三公子哈哈傻笑,也不说话,庆王忍耐着,好不容易等三公子笑完,这才又接着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三公子道:“你姓赵名恺,这里的人谁不知道。” 有骑兵愤怒地呵斥道:“大胆!敢直呼王爷名讳,找死。”他急于在主人面前立功表现自己,举起鞭子就朝三公子抽去。庆王一抬手,示意他且慢动手。那骑兵急忙抖动手腕,想要改变长鞭的方向,无奈长鞭乃柔软之物,控制不易,因此长鞭绕了个弯,无巧不巧,重重地落在躺在地上的胡老九身上。胡老九又一声惨叫,人群中响起了竭力压抑的哄笑声。 庆王对三公子道:“你知道本王就好,通常,胆敢冒犯本王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三公子冷笑不止,并不接话。庆王本来打算等三公子问时再告诉他答案的,可三公子愣是不接话茬,让他颇感无趣,只能自己一个人接着往下说道:“我会把这个人拖到郊外的狩猎场,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四处乱跑,我再放出猎狗咬他,秃鹰啄他,再派几个箭法不准的弓箭手射他。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到最后,他会被猎狗和秃鹰活活分尸,吃光他的血肉,只剩一副空骨架。”宁心儿吐吐舌头,小声道:“真残忍,小心会有报应。” 庆王耳朵倒是蛮尖,他听见了宁心儿的话,也不生气,道:“小美人,你别害怕,本王可不会这么残忍地对待你,你这么漂亮,本王宠你疼你都还来不及呢。” 三公子嘲讽道:“赵恺,你说话的口气,不像王爷,倒活像荒淫无耻的市井轻薄之徒。” 庆王怒道:“你还胆敢口出不敬之言?要不是看在这位小美人的分上,本王早就派人把你给拿下了。”三公子道:“莫非你看上了这位姑娘?”庆王道:“不错,你和她是何关系?”宁心儿抢着接话道:“我是他的妻子。”她见三公子也不出言反对,心里不由一阵甜蜜。 庆王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一对来赶集的小夫妻。难得本王喜欢你妻子,只要你肯休了你妻子,由本王将她带回王府,本王不仅不计较你刚才的冒犯之罪,而且还赏你纹银五百两,应该够你下半辈子花用的了。” 第20章 三公子对宁心儿道:“他开的条件这么好,不如我就同意算了。”宁心儿这下可真急了,眼泪扑扑地直往下掉,她带着哭腔说道:“你要是这么对我,我马上死给你看。”三公子没想到一个玩笑引得宁心儿这么大反应,连忙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道:“瞧你哭的。都怪我这人没正经,乱开玩笑,我掌嘴。”宁心儿仍然眼泪不止,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三公子道:“我当然不会同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宁心儿道:“你不会又是在开玩笑吧,我都不清楚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做人好累哦。” 三公子很同情地点点头,道:“我知道,做人累,做女人更累。不过,这次我是说真的,而且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你可不可以不再哭了?” 宁心儿道:“人家哭都哭了,想再哭一会儿,行不行?” 三公子无奈道:“当然行,我等你。” 宁心儿道:“哼,现在我又不想哭了。”她在三公子的肩头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庆王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三公子道:“你的提议,让三公子十分不快。” 庆王道:“是不是嫌钱太少?本王可以加到一千两。”又对宁心儿说道:“小美人,跟着你的小相公有什么好的?看他一脸穷酸相,保准一辈子没大出息,你跟着本王,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能满足你,你问问你的相公,他行吗?” 宁心儿道:“你这个人真不要脸。堂堂的王爷,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人面前,纠缠一位良家妇女,成何体统?简直是毫无廉耻。” 庆王狞笑道:“小美人儿,你尽情地骂吧,等你到了本王的手中,看本王怎么慢慢收拾你。来人,动手。” 随着庆王的一声令下,骑兵立即分成两拨,一拨攻击三公子,一拨来抢宁心儿。二十来条皮鞭像一团乌云从空中急速下落。三公子出手如电,抓住其中最先落下的一条皮鞭,硬生生地夺将过来,他虽然并未练过鞭法,但是却可以用鞭使出剑法来。他内力贯注皮鞭之内,长长的柔软的皮鞭居然能在空中保持笔直,犹如一柄又瘦又长的无刃剑。三公子将鞭一挥,二十来条皮鞭被拦腰斩断为两截,断裂处平整如刀切斧削。骑兵们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手中的长鞭便已抽空,而且长鞭不明不白地就短了一大半。 这是何等武功!他们心里生出畏惧。虽然为庆王立功从而讨些赏钱的念头依然存在,只是看来这次立功未必很容易,而且三公子随随便便地站着,站得也不是特别直,脑袋也不是抬得特别高,眼光中甚至很难找到愤怒,可看得出来他并不在乎他们人多势众,而人多势众一向是这些骑兵胡作非为、恃强凌弱的最大法宝。 三公子说:“各位,先把刚才断掉的鞭子想象成你们的手、胳膊,或者是脖子。然后再决定你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众骑兵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老百姓们虽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围过来看好戏,为三公子呐喊助威,但他们的脚步,却是悄悄地越移越近。 庆王道:“你究竟是谁?”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既想再度命令手下动手,但又怕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无功而返,面子上会更加难看。因此,他决定先摸清楚三公子的底细再说。 三公子道:“且慢,待我做完一件事之后,再来回答你的问题。”他鞭子挥出,二十多位骑兵根本来不及闪避,每人脸上挨了两记狠狠的鞭击,留下两道相互交叉的淤青伤痕。鞭起鞭落之间,[奇`书`网`整.理'提.供]鬼哭狼嚎,就连一直躺在地上自以为因祸得福可以少挨两鞭的胡老九也不例外,他的脸上照样有两道淤青。虽然挨了打,而且被打得不轻,骑兵队们反而更加丧失了勇气。没有一个人有冲动的表示,譬如拔刀霍霍或者大声骂娘。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碰见一个视他们为鱼肉刍狗的主,他们也变得和那些在他们鞭下呻吟的老百姓一般温顺无奈。 三公子鄙夷地挨个扫视他们一遍,道:“一帮鼠辈。”又对庆王道,“想知道我是谁?你且下马来,我不喜欢仰着头和人类说话。”庆王自然不肯下马,马在此刻是他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如果他要是下了马,他就将在成百上千等着看他笑话的老百姓眼面前威风扫地、颜面荡然无存。 三公子道:“赵恺,你是自己下来,还是想我用鞭子抽你下来?”庆王无助地去看不再簇拥着他的护卫团,冷笑道:“我养你们何用?”终于有几个胆大的护卫壮着胆子,一边高喊“护驾”,一边围在庆王身前,他们拔出大刀,护在胸前,警惕地注视着三公子的一举一动。他们只想着防守,却不敢进攻,而且他们清楚,他们的防守也只是装装样子,给庆王一个交代而已,他们被鞭子抽打得头晕眼花,脸上正火辣辣地痛着。 三公子道:“赵恺,看来你不肯下马。” 庆王想溜,便道:“你给我走着瞧。有种你待在这儿不要动,我一会儿再来收拾你。” 三公子道:“你怎么说话像一个三岁孩童,好不幼稚。请问你又能请到何方高手来为你撑回场面?” 庆王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回府。”他骑在马上,在护卫团的包围下缓缓往后退去。三公子慢腾腾地道:“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你不下马是不成的。”他把手稍稍抬起,眼看又要挥舞他那吓人的长鞭。护卫团里已经有人在打哆嗦了,三公子往护卫团跟前逼近,护卫团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三公子长鞭挥出,力道比上一次轻柔,速度却又快上许多,他把长鞭又当成了点穴棒来使,护卫团纷纷倒地。 转眼间,庆王便发现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三公子道:“赵恺,你还愿意下马吗?”庆王脸色苍白,额头出汗,他不得不接受屈辱的命运。他翻身下马,身手居然还颇为矫捷。庆王站在了三公子面前,他比三公子约莫矮半个头。三公子欣慰地一笑,道:“这才对了,你本就该仰望着我和我说话。我是谁?你现在该知道了吧。我是一个你惹不起的人。别以为你是庆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在我的眼中,你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卑贱的凡人,与其他两条腿的凡人没什么两样。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为所欲为,那就是我。”颠狂至斯,千古仅此一人。 庆王仰望着三公子,心想这人一定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但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真实想法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也知道,这人既然有病,那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去预测他的行为,万一他疯劲发作起来,可能什么事情都敢做得出来。 三公子道:“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也不为难你,你只需向那些挨过你手下的鞭子的无辜百姓鞠躬道歉,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庆王心中一凛,道:“难道你认识我父皇?” 三公子道:“岂止认识。我相信,他要是看见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比我更加愤怒。”他说话的口气活像一个长辈在教训晚辈。 庆王道:“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听父皇提起过你,你究竟是谁?” 三公子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现在,鞠躬道歉。” 庆王怎么能肯!庆王道:“我乃堂堂庆王,岂有向贱民鞠躬致歉之理。”三公子扬起了鞭子。庆王想:他到底敢不敢拿鞭子抽我呢?我乃皇上嫡子,金枝玉叶,抽我就等于抽在皇上身上,于是他断定三公子不敢抽他。三公子道:“你一定认为我拿着这条鞭子只是在吓唬你,你赌定我不敢拿它抽你。”庆王心里想:啊哈,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可他嘴上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倔犟地沉默着。他怕万一真把这个疯子惹恼了,后果无法预料。 三公子道:“你们赵姓子孙又有何尊贵可言?你们的先祖以堂堂天子之尊,还不是被金国掳去成为阶下囚,受尽屈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不见你们这些后辈有些许血性表现。原来,所谓皇室也不过如此。”说着,一鞭抽下,抽在庆王的右肩之上。庆王顿时觉得半边身子都已麻痹,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晕倒在地。他真敢拿鞭子抽我,庆王心想。 三公子道:“滋味如何?我既然已经打了第一次,当然就不会在乎再多打一下。” 庆王想想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无奈地朝东南西北各勉强地鞠了一躬,眼神中却含着极大的愤慨和恶毒。 三公子道:“你可以走了。”庆王不声不响地翻身上马,打马远去,连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随从也顾不上了。三公子身边响起了老百姓由衷的雷鸣般的掌声。三公子挥手致意。宁心儿也在这些掌声和欢呼中享受到巨大的快乐,她知道这些掌声和欢呼是为三公子而起,而她作为三公子最亲近的人,也从中获得难以言喻的甜蜜。更有些兴奋过头的老百姓为了表示对三公子的钦佩与感激,想跑过来把三公子抓住,抛到空中,再把他接住。这可犯了三公子的忌讳,三公子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冒犯,他不喜欢别人接触他的身躯,就像凡人不该企图攀越天梯。他急忙一把抓住宁心儿,匆匆地逃离鼎沸激昂而失去理智的人群,让他们自己去庆祝属于他们自己的太平与安宁吧! 5 时间:申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十五分)。 地点:丞相府内。 宰相汤思退把肥胖的身躯舒适地放进宽大的太师椅里。他发现自己最近又长肉了,鼓鼓的大肚皮下又增加了许多油脂油膏,这让他的移动愈发困难,不过他已经不需要动得太多,他想要的一切自然会有人为他恭敬地奉上,他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有人抢着去替他完成,作为三朝元老,历经三位皇帝仍能在朝廷中屹立不倒,并集宰相和枢密使两职于一身,可谓位极人臣,夫复何求? 第21章 他的确有资格让自己满足,朝野中的官员大多是自己的幕僚或学生,他们能在朝中立足,很大程度上是因了他的力量。因此,即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足他这位老臣面子。然而,汤思退现在却双眉紧锁,一脸阴沉。他的独生儿子被庆王赵恺打成废人,汤家从此断子绝孙。一想到这事,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况且眼前又坐着一个最让他头疼的人物。 能让汤思退也感到头疼的人算来实在不多,刑部尚书虞允文却恰好是其中之一。 虞允文战功显赫,采石之战,几乎全凭其一己之力,大败金兵,扶宋室于即倒,定宋金两分天下之局。汤思退一生都是文官,带兵打仗的事从未干过,虽然兼任枢密使,名义上统管天下军马,很多军官却并不很买账,虞允文对他尤其不服气。而且在对待金国的问题上,两人态度水火不容。汤思退主张如同鸽般忍耐,虞允文主张如同鹰般强横。 虞允文性情刚烈,慷慨磊落,在朝野中威望与影响也不容小觑,想扳倒他殊非易事。汤思退虽然名义是他的上司,对他有着管辖监察之权,但他却经常让汤思退下不来台,因此汤思退对虞允文又恨又怕。孝宗即位以来,力图恢复,对虞允文甚为倚重,虽然碍于汤思退乃是高宗倚仗的旧臣,未予替换,但朝野上下的共识却是:一旦汤思退从丞相与枢密使两职上卸任,继任者必非虞允文莫属。 汤思退看着一头白发的虞允文,心中幸灾乐祸,心想:你比我年轻近二十岁,头发却白得比我早,你最好早点死,老夫还等着给你送挽联呢。 虞允文坐在汤思退的下首,正等着汤思退开口说话。 汤思退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地道:“虞大人,老夫知道你公务缠身,今天请你过来一叙,希望没有耽误你的公事。” 虞允文正视着汤思退的目光,道:“丞相太客气了,有话请讲,下官恭听垂诲。” 汤思退仰天打个哈哈,道:“老夫哪能有能耐教诲虞大人。只是老夫身为当今丞相,职责所系,想听听虞大人掌管的刑部近日有何动态。万一皇上问起来,老夫也能应答得上。老夫在家养病近一个月,消息可是闭塞得很。” 虞允文道:“不知丞相想了解哪一方面的动向?” 汤思退道:“金使被杀一案,侦破得如何?” “说来惭愧,进展全无,下官失职,惶恐惶恐。” “虞大人不必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夫虽然生平未破过什么案子,但也知道,想破一件棘手的大案要案,光有经验和能力是不够的,多少还需要运气。老夫相信,虞大人以及刑部同人只是欠缺些运气罢了。” “多谢大人体谅。” “听闻近日京城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作案手法血腥残忍,死者支离破碎。如今京城民心惶惶,人人自危。不知此案进展又是如何?如不及时破案,将那神秘的凶手捉获,再让他们肆意杀人,恐怕便要激起民怨了。” “丞相消息灵通得很。刑部人力物力有限,十之八九都投入金使被杀一案之中,只有十分之一的精力放在这个案子上。到目前为止,进展甚微。” 汤思退看出虞允文对这一场谈话并不热衷,回答他时也总是三言两语应付了事,而且语气中隐约有些不快,汤思退内心得意:你虞允文也有今天!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愉悦地吸了一口水烟,道:“前日深夜,老夫府上迎来一位尊贵已极的客人,你猜是谁?” “下官猜不出。” “是老太上皇御驾亲临,你可知道他为何事而来?” “下官猜不出。”虞允文不冷不热地答道。[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蒙老太上皇恩宠,亲自登门,请老夫出面,全权处理一切与金国相关之事宜,这不仅是老太上皇的意思,也是当今天子的意思。老夫虽然大病初愈,但二位圣上天恩浩荡,老夫岂敢推辞。老夫以为,虞大人数月来日夜操劳,形容憔悴,应该从公务中抽身而出,多多休息,善加调养,虞大人乃国之栋梁,如果积劳成疾,那可是国家的一大损失。老夫暂时接管刑部,全力侦破金使被杀一案,不知虞大人意下如何?” “莫非丞相大人欲亲临刑部办公?” “老夫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有使不完的精力。不过,老夫物色了一位高人,堪为老夫代劳。”汤思退一拍手,从庭院深处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男子,他来到汤思退面前,施了一礼,神情间却甚是倔傲,仿佛对汤思退施礼折杀了他的身份。 汤思退却并不介意,道:“虞大人,这位是金先生,为我特地从江湖中重金礼聘的高手,将由他来主持刑部大局,刑部上下都得受金先生调遣,案情的任何进展,都应最早让金先生得知,由他决断处理。记住,见金先生如见我汤思退本人。” 虞允文拿眼去看被汤思退如此推重的这位金先生,只见他马脸微须,鹰勾鼻、眼睛深陷,隐隐透出冷酷的光,嘴唇很薄,紧紧抿住,削瘦的脸庞,给人一种残忍的感觉,叫人不敢多看。汤思退又道:“虞大人,你意下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下官不敢擅自做主,须得禀明圣上裁决。” “虞大人多虑了,老夫既然敢这么说,便是蒙了太上皇的恩准,太上皇的圣旨已于今日午时送达老夫府上,虞大人如果不信,老夫可以派人将圣旨取来,让虞大人眼见为实。” 虞允文激愤道:“下官怎敢质疑丞相?只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刑部主持大局,未免太过儿戏,大宋开朝百余年来未尝有过先例。” “虞大人,此事于你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你该谢谢老夫才对。如果这位金先生确有奇才异能,把案子真给破了,也算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如果案子仍然破不了,到时皇上怪罪下来,也由老夫和金先生来替你背黑锅,于你的政绩及名誉殊无损失。” “我虞某岂是斤斤计较个人得失之人。刑部乃是国家要害部门,下官必要面听圣命。除非圣上亲口吩咐,否则,即便有太上皇的圣谕,下官也绝不交出刑部大权。刑部事务繁杂,恕下官失陪。”说完,虞允文起身拂袖而去。 6 时间:戌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十五分)。 地点:庆王府内。 日间遭受的屈辱所引发的怒火,至此时犹在庆王的心头熊熊燃烧,不仅其势不竭,且越烧越烈,他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满桌的珍馐异馔,他连动一下筷子的念头也没有。“撤下去。”他猛地一甩长袖,大喝道,又对环绕着奏乐弹琴以助兴的婢女们骂道:“别再吹了,跟丧乐似的。我还没死呢,都给我滚。” 一时间,十丈见方的大厅内中只剩下庆王和道士两人。道士乃是庆王的老师,既负责保护庆王,又是庆王的智囊,他面容木讷,表情呆板,显见戴着一个精致的人皮面具,而此人每次露面,脸上所戴面具都不尽相同,人送外号千面道人。 道士道:“王爷,如此大动肝火,想是还在记挂着清河坊的那件事吧。” “废话,这种奇耻大辱,搁你身上你能忘掉吗?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用力地一拍石几,手掌生疼,但强忍不叫痛。 “王爷,贫道以为,报仇一事,宜缓不宜急,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本王一天也等不得,本王最好今天就能要他的命,食他的肉,寝他的皮,再将他旁边的那位美女纳为小妾,以解我心头之恨。我问你,我要你去查那人的姓名来历,可有结果?” “贫道早已知晓那人的根底,此人姓曹,排行第三,人称曹三公子,其名字反而不传,乃是昔日魏武帝曹操之后裔,现居于西湖孤山之上的无名山庄。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绝非易与之辈,是以贫道才力劝王爷不作意气之争,退一步海阔天空。” “依我看,他也就是个流氓加无赖,仗着有几分胆量,横行霸道。你既已知他家住何处,还不与人去将他快快擒来!” “万万使不得啊,王爷。王爷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晓这个人的厉害,一旦擒拿他不得,让他逃脱,等他报复起来,恐怕这天底下没人能阻挡得了他。” “笑话,这天下乃是我赵家的天下,天下的百姓皆是我赵家的臣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清河坊上,有众多百姓在场,本王爷顾及颜面,不为已甚,是以饶他一命(道士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别因为我当时不在场,就净胡吹)。当朝丞相汤思退的独子我都打得,还怕拿他一个寻常庶民没有办法?今夜正好趁着夜色,而孤山又是偏僻所在,你带上三五十个壮士奉我的谕旨,前去捉拿,谅他也不敢反抗,他要是胆敢反抗,便是目无王法。我明日禀明圣上,将他满门抄斩。” “王爷,据贫道所知,那无名山庄内,上下三百余口,其中藏龙卧虎,高手众多,区区三五十个壮汉,恐怕是送羊入虎口,杯水救车薪,派不上用场。” “莫非他还真敢公然抗命,刀兵相见不成?” “王爷,那曹三公子一向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他敢在清河坊对王爷恶言相向,暴行加辱,显然是有恃无恐方敢如此。做了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贫道以为,他是万万不会甘心轻易就范。” “好,那三五十个人不够,我便去知会禁军统领孙殿帅,令他出动两千禁军,这下总能让那小子俯首就擒了吧。” 道人大惊失色,连连道:“不可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王爷岂不知历朝历代的大忌:太子不可将兵。况且王爷如今尚未被册立为太子,更应该谨小慎微,远离是非,免遭忌妒。一旦让皇上知道王爷擅自调动禁军,不管王爷是出于何种目的,皇上必然龙颜震怒,轻则再度外放出京,重则废黜爵位,交有司问罪。 第22章 当朝皇上当年为皇太子时,便险些犯此大忌,幸好有史浩在旁及时阻止,皇上又到太上皇跟前磕头请罪,以消除太上皇的猜疑,这才保住皇太子之位,为逞一时之快,而毁却日后的人君之祚,可谓是因小失大,非智者所为。” “照你这么说,我左也不好,右也不对,我是不是忍气吞声,打落牙往肚子里咽,你才会觉得满意。” “贫道并无此意。” “那依你看,本王该如何处置此事?” 贫道有一计,不费吹灰之力,不仅能报王爷白日受辱之仇,而且还能将恭王赵这颗王爷的眼中钉也一并铲除。” 庆王赵恺大喜道:“道长有何妙计?赶快说来。” “那曹三公子最在乎的,便是终日陪伴在他左右的宁心儿宁姑娘,为了宁姑娘,三公子不惜与全天下为敌,然而,两人并未婚配。因此,王爷只需进宫一趟,面见夏皇后,就说在民间觅得一绝世美女,请夏皇后做媒,将宁姑娘许配给恭王赵,夏皇后必然欣然答应。而有夏皇后做媒,谅恭王也不敢推辞,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恭王横刀夺爱,抢去了曹三公子最心爱的女人。曹三公子一怒之下,势必不会与恭王善罢干休。到时,王爷只需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庆王赵恺拍掌叫好,道:“果然妙计,老师深谋远虑,本王佩服至极。只是,将这么美的美人拱手让给赵,未免太便宜他了。说实话,本王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再说,等曹三公子与恭王斗得两败俱伤,那宁姑娘还不是照样会落在王爷手中,任王爷处置。” “好。这两天,你密切监视着曹三公子的一举一动。我这就进宫面见皇后。来人,备好车马。”不一会儿,庆王赵恺便已在驶向皇宫的路上。对接下来事态发展的乐观预判使他满面通红,呼吸急迫,他简直迫不及待想尽快见到皇后。于是,他推开车窗,不断催促马车夫:“快,再快些,使劲抽,用力抽。”第四章杀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二。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东,牛日冲羊。宜:祭祀、交易、收财、安葬;忌:宴会、安床、出行、嫁娶、移徙。 1 时间:午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十五分)。 地点:鱼幸无牙酒家。 一场旷世的大雨,如万箭齐发,不留空隙,无从躲避。这场惊天动地的大雨,大得令人畏惧,想必天公已竭尽全力,再过一千年,应该也再不会有比这回更大的雨了。雨终于住下,但天仍然阴沉。冷峻着俯视大地,仿佛意犹未尽,大地飘荡在雨中,起伏摇曳。 观音巷,一条破败的背街小巷,积水淹没了巷间的羊肠小路。只有突出于水面上的一排石头,可容过客踏足。小巷两侧的民居,同样破败不堪。在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摆满盆盆罐罐,里面盛满接下的雨水。透过朽坏的窗户,看见里面的人向隅而坐,郁郁不语。 即便是最繁华的京城,也有这样被人刻意遗忘的旮旯。这里同样有能思想会行走会死去的人们,只是他们的命运却无人关心。悲惨的境遇让一生显得更加漫长,他们虽然丧失了希望,却仍保有足够的耐心。 一路积水到膝,有人光着脚,高高挽起裤脚到大腿根部,从容来去,既无埋怨,也无欣喜。天真的儿童兴奋地从灰暗的家中冲出,和小伙伴们打起水仗。 一个年岁较长的小孩把一个矮他半头的小孩推倒在水里,那小孩费尽力气从水中站起,又被再次推倒,小孩索性坐在水中哇哇大哭。大人们在屋内长吁短叹,对小孩们的嬉戏打闹浑不在意,只要不被打死,他们是不会从舒服而悲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的。 一双纤细的素手,一方洁白如雪的手帕,两者合一,轻轻地替水中的小孩抹去眼泪,小孩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他睁大眼睛,嘴巴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缺乏足够的胆量。 女子和蔼地一笑,道:“你是不是想说话?”[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小孩受到鼓励,这才将徘徊在口中的话讲出:“你是谁?” “你猜呢?” “你是天上的仙女?” “不是。” “那你一定是狐狸精。” 女子笑得灿若夏花,道:“为什么?” “大人们说,狐狸精都是很美很美的女人,但又很坏,专门勾引男人。” 女子笑得愈发开心,道:“你放心吧,你年纪还太小,就算我是狐狸精,也不会来勾引你的。” 小孩不说话,仿佛对此颇感失望。 女子道:“赶快回家吧,把衣服换了,不然要生病的。”女子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糖果,放到小孩手中,小孩欢天喜地地去了。女子又朝那个躲在屋檐下的坏小孩招招手,道:“你也过来。” 坏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一做作好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 女子也给了他许多糖果,道:“知道为什么你也有糖吃?” 坏小孩茫然摇摇头,他怕眼前这位美貌女子变卦,糖一到手,早剥了一颗放在嘴里。 女子道:“这样大家都有糖吃,你就不用去抢刚才那个小孩的糖吃了。去吧。” 坏小孩刚跑开,三公子便出现。他叹口气,对女子道:“心儿,你以为这样就能保住刚才挨打的小孩的糖?” 宁心儿答道:“当然,大家都有糖吃,就不会去抢别人的糖吃。” 三公子道:“可是,糖果终究是要吃完的。吃完之后还想吃,那怎么办?只好抢了。” “人之初,性本善。哪里有那么坏的孩子?”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 宁心儿反唇相讥,道:“你总是把人想得和你一样坏,满肚子阴谋诡计。我还是相信,这世上好人远比坏人要多。” “人心隔肚皮,到底是善是恶又怎能说得清楚。我认识一个人,也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但他的菜却烧得堪称天下一绝,即便是御膳房的大厨,到了他的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来,就是要让你一饱口福。” 宁心儿再次打量着破败的小巷,迟疑道:“天下一绝的大厨就住在这种地方?” 三公子道:“你可别小瞧这条破巷,在京城美食家的眼中,这里就是蓬莱仙境,西方极乐世界。”宁心儿吐吐舌头,表示严重的怀疑。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一间小酒家,一张早已在风雨中褪色的酒幌子浸透了雨水,耷拉成一团,三寸来高的门槛倒是磨得光溜至极,门框歪歪扭扭,招牌也倒挂下来,挡在门口,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头,也没有人来将它扶正,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鱼幸无牙。 宁心儿歪着脑袋,道:“这招牌上的书法看上去好生熟悉。” 三公子低下头,小声说道:“惭愧惭愧,见笑见笑,乃是在下的手迹。” 宁心儿笑道:“依我看来,你脸皮之厚也堪称天下一绝。尽管字写得拙劣猥琐,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总喜欢到处卖弄。说老实话,为了让人家肯把你字挂起来,你倒贴给店家多少银两?” 三公子把头愈发低下去,道:“没有倒贴。” “这么说,店家付给你润笔了?” “也没有,就是白管小的一顿饭。” 三公子谦恭的态度让宁心儿甚感满意。她说道:“我要进去了,曹小三。” 三公子连忙上前,将招牌抬高。待宁心儿从容跨过门槛,三公子随后跟进。招牌离开手的依托,来回摇摆,发出嘎吱嘎吱声,经久不息。 小酒家很是表里如一,门面寒酸,里面也甚为简陋狭小,摆了八张方桌便显得拥挤不堪。七张方桌上都已经坐满了食客,每张桌子后面还站着三四位客人,在等待有位子空出来,眼巴巴看着他人大快朵颐,只能猛咽口水。位置最好的处在墙角的那张桌子却没人坐。也不知为何空着。 小厮见有客人登门赶紧跑来招呼,跑到半途,眼眶一大,迅即折回,钻入一扇小门。 宁心儿问道:“他怎么不招呼咱们,反而像个小媳妇似的躲起来?” “他不是躲起来,而是进去叫老板出来,好招待我们。” 宁心儿道:“看不出来,要老板亲自接待你,你面子还挺大的。” 三公子苦着脸,道:“其实,我都是沾你老人家的光。” 宁心儿愉悦地一笑,道:“你别口是心非,我知道是我沾你老人家的光,我就是要赖着你,一辈子欺负你,还不许你有怨言。” 老板急匆匆地从厨房赶出来,边走边用围裙揩着手上的油水。这是一个壮实的汉子,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红脸膛,脖子短粗,挺着一个孕妇般的大肚子,光秃秃的脑门,甚是亮堂,拿来当镜子用一点问题没有。老板一露面,如伺戏班的头牌登场,立时赢得满堂喝彩。食客们拿筷子敲碗,拿手掌拍桌子,口中大呼狂叫,向这位隐于草莽的厨师致意。巨大的声浪,让人担心会将这狭仄的空间撑破。 站着等座的准食客们倒都一致地保持缄默:肚子饿,没力气;站着累,没情绪。 老板抱拳,满面春风地向大伙答礼,回头吩咐伙计:“给每位客人加一碗酒,算在我账上。”又是一阵掀穿屋顶的喝彩声。 老板走到三公子面前,局促地搓着手,忽然又注意到自己油腻的围裙,脸上的红愈发加深,几近乎紫,他赶紧将围裙解下,扔给一旁的小厮。那紧张窘困的模样,与方才意气风发地享受众多食客拥戴的豪爽汉子判若两人,仿佛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人,忽然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举世景仰的贵宾。 三公子温和一笑,道:“张老板何必如此不安。” 张老板道:“公子大驾光临,张某唯恐招待不周,公子赏光,张某心里感激得很,张某这间破烂的酒馆,本是不配公子这样错爱的。” 第23章 三公子道:“张老板太客气了,我和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一样,是冲着张老板出神入化的厨艺来的。” 张老板固执地摇着头,道:“公子哪能和他们一样,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得很。” 三公子打断他的自言自语,道:“张老板,今天我还给你带来一位新客人。” 张老板抬头望了宁心儿一眼,又立刻把眼光移开,躬身道:“多谢姑娘赏光。张某乃草莽中人,不懂礼数,望姑娘见谅。”他一拍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声脆响,道,“我光顾着在这里唠叨了。公子,昨天收到你的信后,今天早早地就把位子给你留下了,请跟我来。”他把二人领到墙角的那张空桌坐下,他站在桌前,眼睛紧盯着擦洗了无数遍、光可鉴人的桌面,鼓足浑身的勇气,道:“公子,今日没有湖鱼,只有江鱼。” 三公子道:“莫非湖鱼都卖完了?” 张老板道:“不是。如果有湖鱼,张某自然首先要为公子备下。公子也知道张某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老规矩,每天清晨,驾船到西湖之上,只撒一网,无论捕鱼多寡,立即返航。在我这间店里,决没有过夜的存鱼,但是今天张某却没有出船捕鱼。因为今晨有人往西湖投毒。大量鱼虾被毒死,浮在水面,早被人捞抢一空,这些中毒而死的鱼,如果去掉鱼头,剖净内脏,却也无碍食用。每年,总有些短阳寿的渔夫往湖里偷偷投毒,企图不劳而获,西湖湖面上也常见死鱼漂浮,但像今日凌晨这般壮观的场景,张某在西湖打鱼数十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回投毒者可是下足了本钱,要毒死这上万条鱼,少说也要二三百斤毒药。这些败类,不想着好好打鱼,尽弄此阴损缺德的伎俩,败坏我们打鱼的名誉。鱼中毒了,这西湖中的水也中毒了。咱们京城一半百姓饮的都是西湖水,水没法吃了,日子可怎么过呀。还好今天降下暴雨,每家每户还能接些雨水以供生活之用。干这种事的人可是作了大孽啦,为了多捕几尾鱼,牵累了多少无辜百姓。做生意要无愧于心。这种被下过毒的西湖鱼,张某万万不会捕来卖与客人。今日能卖的只有从钱塘江上捕来的江鱼,江鱼的肉粗味木,不比湖鱼精细,像公子这样的行家,一入口就能分辨得出,张某事先说明,不敢隐瞒。请公子责罚。” “江鱼也好,尽管烧来,再添几样小菜便可。” 张老板千恩万谢,连连鞠躬,满脸如释重负的笑容。张老板正欲退下,宁心儿叫住他,道:“张老板,我有一事不解,你这店门口招牌上写的四个字,鱼幸无牙,所指为何?” 张老板羞赧地挠了挠脑袋,脑袋上早没了头发,空挠挠的。他回答道:“这四字乃是公子所赐,姑娘还是向公子问解较为妥当,要是由张某代为解释,难免有王婆卖瓜之嫌。” 张老板一路与食客们寒暄着,进了厨房。 宁心儿问道:“曹小三,这四个字麻烦你解释一下。” “我不想解释。” “这么说,你是想挨板子?” 三公子告饶,道:“其实很简单,这四个字说的是张老板烧出来的鱼味道是何等的惊世骇俗。打个比方,你是一条鱼……” “你才是一条鱼。”宁心儿回击道。 三公子道:“好,如你所愿,我是一条鱼,我被张老板烧熟了,端上来放在你面前,我香气四溢,色相诱人。你对我一见钟情,想马上就把我吃进肚子,可是我也有和你同样的想法,我也想把自己吃掉。可惜作为一条鱼,我可悲地发现自己没有牙齿,我注定不能自己吃自己,这就便宜了你,你一边美美地吃着我,一边想:幸亏这鱼没有牙齿,要不然,还没等我来得及动筷子,它一定早就把自己吃得只剩骨头架了。” 宁心儿笑逐颜开,道:“子非鱼,安知鱼之欲。” 三公子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不欲。” 两人相视一笑,拌嘴,既是亲嘴的序曲,也可能是亲嘴的终曲。 有人向他们侧目而视,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上门都是客,凭什么这两位就能霸占那么大一张桌子?而其他的食客却只能和别人拼一张桌子,腿挤腿,肉挨肉,时刻担心别人的唾沫星子落入自己的盘子当中。单从外貌上看,曹三公子和宁心儿独据一桌也是理所当然,这两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别人共挤一张桌子的主。连张老板在他们面前都低声下气,小心奉迎,看来来头不小得很。虽然这些食客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掂量掂量之后,皆都隐忍不发。 宁心儿不是第一次被众人的目光所注视。因此坦然受之。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而那个人也正冷冷地看向她,她忽然觉得一阵不自在。 那人是个读书人,一身长袍洗得发白,打了几大块补丁。一双布鞋在来时的路上被雨水浸透,一只背篓放在脚下。他与三公子一般年纪,正站在一个瘦小老头的身后,眼巴巴地等待一个空座。 宁心儿示意三公子道:“看啦,那个人。” 三公子看了那读书人一眼,问道:“为何要我看他?” 宁心儿道:“他眼睛贼溜溜地死盯着我,让我极不舒服。” 三公子一捏拳头,狠声道:“这人一定是吃过不死神药,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地在我面前找死。”宁心儿挽住三公子臂膀,道:“你可不要吓我,他也就是看一眼而已,罪不至死。” 三公子拍拍宁心儿的手,道:“我自有分寸。”又对那读书人说道,“这位仁兄,请了。” 读书人冷漠地将面孔朝向三公子,道:“有何请教?” “不知仁兄可有意和我同桌共餐?” “没兴趣。” “可是你已经站了很久,不想坐下来歇会儿?” “想,但绝对不是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 “哦,如此说来,你和我是有着不共同桌之仇了?” “非也,我是不屑与你同桌。” 三公子伸手假装擦眼泪,似乎悲痛欲绝,但瞬间又恢复正常,平静地说道:“虽然你不认识我,可是你唾弃我。” “看来你并不算太笨。” 宁心儿附在三公子耳边,轻声道:“看来你没有说错,这人存心是要找死。” 三公子微笑道:“好戏才刚开场。我有预感,这位读书人马上就要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还会拍桌子摔板凳,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到时你一定要保持镇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好看看他怎样装疯卖傻。” 宁心儿以掌为刀,抵在三公子脖子上,道:“你又在满口胡言,该杀。” 那读书人却一如三公子所料,真的冲过来,鸡爪般瘦骨嶙峋的手掌猛地一拍桌子。一脚踹翻挡在他面前的空板凳,手指不偏不倚地指着三公子的鼻子,大声骂道:“呔,你这人世间的渣滓,该堕入阿鼻地狱的孽障,成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枉顾礼仪廉耻,有善不为,无恶不作,欺行霸市,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强抢民女,身患花柳病,头长杨梅疮,你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你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你打家劫舍,恃力逞强,我恨不能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挖你的眼,剜你的心,拔你的舌,食你的肉。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你不足以止天怒……” 宁心儿悄声问三公子道:“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三公子一笑,道:“他没认错人,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世间是找不出第二个的。”又对读书人说道,“骂归骂。还得多加提防,小心你喷出的唾沫溅到我。” 读书人问道:“溅到你了吗?” 三公子比画道:“好几次都是毫厘之差,幸好我武功高强,侥幸逃脱。” 读书人一抱拳,道:“实在抱歉,那我稍微往后站些。”说完,往后退了一小步,继续骂道:“呔,你这个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你这个重色轻友的龌龊奸贼,你这个坑蒙拐骗的市井无赖,你这个穿墙越室的采花大盗,你这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你这个卑躬屈膝的软骨奴才,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下流胚,你这个笑里藏刀的阴损客。呀呀呀,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扬骨挫灰。请君入瓮,炮烙鼎烹,人世间的一切酷刑加诸你身,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三公子笑道:“你骂完了没有?” 读书人惊讶道:“你居然不生气?难道你不想将我这个与你素昧平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狠狠地饱揍一顿,替你在众人面前洗刷清白?替你在这位姑娘面前挽回颜面?”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大可不必。” 读书人费力地爬上桌子,居高临下地呵斥道:“你胆小如鼠、缩头乌龟,连我都敢欺负你,你活在人世间还有何意义?我要是你,早就引刀自快,免得丢人现眼,到处惹人耻笑。” 三公子神色依然淡定从容,道:“你还是赶快下来,张老板提刀取你性命来也。” 果不其然,张老板提拎着一把三寸厚,两尺长的碎骨大刀,怒目圆睁,青筋暴露,如一团旋风席卷而至,读书人为其汹涌气势所夺,面如土色,浑身乱颤,蹲在桌上,双手抱头。 张老板将读书人轻而易举地拎起,放回地面。读书人双腿软如面条,站立不稳,大半个身子都斜倚在张老板的怀里。张老板把他的头按在桌沿,撩起他的衣领,露出他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脖子,怒声道:“你好大胆子,敢在老子店里撒野捣乱,还冒犯起我最尊贵的客人,说,你有几条命?你有一条命,老子就砍你一刀,你有十条命,老子就砍你十刀,你如是有十条以上的性命,老子就将你千刀万剐。” 读书人哀求道:“小的知错,大爷饶命。” “你求我没用。你该求刚才被你痛骂的公子。” 读书人声泪俱下、鼻东涎西地向三公子哀求道:“公子饶命。” 第24章 三公子道:“张老板,死囚犯在处斩前,还管一顿饱饭,这人来了半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想必是饿坏了。等他吃饱饭,再砍他脑袋不迟。” 张老板将读书人一把扔至十丈开外,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慢慢地等座位。”说完,连忙向三公子千万次地道歉,又招呼躲得远远的食客各回各位,继续用膳,又给每位食客再加一碗酒,算是压惊,账却是记在那读书人头上。 2 时间:午时整,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 地点:观音巷巷口。 三公子和宁心儿走出酒家时,已是艳阳高照。观音巷的积水已渐渐消去,巷子里行人多了起来。做小买卖的也都把摊给支出来,有人走过时吆喝,拉生意;没人走过时也吆喝,练嗓子。 两人向西行去。宁心儿感慨道:“这酒家生意可真是好,这么偏僻的巷子,在这狂风暴雨的天气,还能吸引那么多食客。那读书人也真晦气,咱们都吃完走了,他才刚刚找到位子坐下。等他吃完之后,张老板不会真杀了他吧?” “当然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做个样子给我看罢了,顺便吓唬吓唬那读书人。” “那我就放心了,那个读书人看上去也怪可怜的。张老板的手艺还真是一绝,和山庄里的厨师比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你还没尝过他最拿手的红烧鱼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鱼,每次看到鱼,我都想到七鲤泉里那七尾可爱的金鲤,我怎么忍心吃它们的同类。” “可是张老板并不知道,他见你对他最得意的红烧鱼连筷子也不肯碰一下,还以为你嫌他做得不好吃,你没见他额头上全是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不是吃了吗?” “你不吃鱼,我要是再不吃,张老板一定伤心欲绝,说不定连上吊的心都有。” “吃就吃了,还找借口,我又不来怪你。你这回可是做了坏事,回家之后,那七尾小金鲤一见到你,一定会远远躲开。刚才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那位读书人要冲过来毫无来由地骂你?” “因为我这人长得欠骂。” “正经点,别嬉皮笑脸,像个小瘪三,讨厌死了。”宁心儿没好气地斥责道。 “你看,连你也骂我,可见我真的长得很欠骂。” “好啦,我不骂你,我好好问你,为什么他要骂你?” “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又吹牛,我才不信。” 说话间,他们经过一个算命摊,一张杏黄色的幌子迎风飘扬,上面写着一副对联:上推十八代,下算五百年。算命先生留一撮稀疏的山羊胡,两只眼睛大睁着,却只见眼白,不见眼仁,很是怪异。 三公子拉住宁心儿,于算命摊前停下,道:“你不信我的预感,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宁心儿奇道:“你如何证明?” 三公子一笑,道:“你很快就能知道。”又对算命先生说道,“老先生,我看你这里写着上算十八代,下算五百年,你的本事定是大得不得了,就连姜子牙、诸葛亮怕也望尘莫及呀。” 算命先生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三公子取出一锭纹银,掷在桌上,算命先生一听声音,顿时来了精神,手在桌上摸索着,要取走那锭纹银。 三公子却又把纹银收回,道:“我只请教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算准了,这十两银子就归你。” 算命先生讪讪缩回手,拢于袖中,道:“你问吧。” “什么时候再下雨?” “天机不可泄露。”算命先生回答道。 “既然如此,这十两银子看来我只能留着自己用了。告辞。” 算命先生急忙说道:“且慢,年轻人不要这么性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那好,我再问你一次,什么时候下雨?” “明天一定下,好了,把银子给我。” “老先生,我说马上就会下雨。” “年轻人,你开什么玩笑,天上挂那么大个太阳,怎么会下雨?” “哪里有太阳?我怎么没看见?” 算命先生急了,拿手往天上一指,道:“就在那里。”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原来你看得见。” 算命先生见被戳穿,也不再假扮瞎子,闭上眼睛,拿手在眼窝上揉了几揉,再睁开时,两眼黑白分明,颇为有神。算命先生道:“其实,算命准不准与眼睛瞎不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之所以扮成瞎子,只是为了迎合世俗人的偏见。” 三公子道:“你算到现在不会下雨,是吗?” 算命先生道:“这还用算?” 三公子道:“可是我有预感。我预感到立刻就会大雨倾盆,你不妨从一数到十,如果还没下雨,这十两银子就归你。” 算命先生凝视着三公子,心里直嘀咕: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赚的银子,他问道:“我何时开始数数?” “现在就可以。” “数多快?” “每呼吸一次,数一个数。” 算命先生正准备开口数数,转念一想,觉得不对,道:“我才不上你的当,你们这些贵公子,没事就喜欢拿我们这些穷苦人寻开心。” “你不相信我?来,你把银子先拿在手里,这下总安心了吧。” 算命先生银子到手,掂了掂,沉甸甸的,确信无疑,这才开口数数:“一、二、三……”一边数,一边紧张地抬头望天。宁心儿也仰起头,望着天空。反观三公子,却是气定神闲,浑然物外。 天空云淡风轻,太阳如一个燃烧的火球。 “四、五、六……”算命先生的声音单调而干涩地持续着。 嘿,我说,怪事真的发生了,请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吧,下雨了,豆大的雨粒击打在面颊,由不得人不信,一场豪雨霸占了天空,侵袭着大地。适才尚是朗朗乾坤,太阳高悬,一转眼便乌云蔽空,天昏地暗,雷电交加,风高雨急。 方才还在巷子里游荡的人们瞬时间逃得影踪全无。算命先生闭上嘴巴,再往下数数,无异于自取其辱。宁心儿张大嘴巴,欲语却无言。 三公子气壮山河地宣告:“我的预感,又一次得以应验。” 算命先生双手将银子递上,道:“公子绝世高人,我没赚这银子的福分。” 三公子道:“银子归你,不过你这算命摊,可要借我暂用一个时辰。” 算命先生将银子揣入袖中,乐颠颠地答道:“没问题,反正下这么大雨,也不会有生意上门。” 三公子道:“你家住得不远吧?” “不远,不远。就在巷子那头,一里多地。” “那好,你先回家去吧。一个时辰后,你再来收回你的算命摊。” 算命先生不情愿地道:“下这么大的暴雨,我回到家里,非全身湿透不可,我还是宁愿在这里先躲躲雨再说。” 三公子又取出十两银子,片刻之后,这十两银子便到了算命先生手中。 三公子道:“现在你不怕淋雨了吧。” 算命先生道:“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怕了。”说完,冲入雨幕消失。 三公子得意地对宁心儿说:“你现在服我了吧。” 宁心儿道:“撞运气而已,不服。” 三公子道:“其实你心里佩服得要死,嘴上偏不肯说。” “我心里也不佩服,少自作多情。” “那好,我再证明一次给你看,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找咱们算命?” “做梦吧你,刚送出去二十两银子,心疼了吧,现在想赚钱想疯了,这种天气,谁有心情算命。” “我有预感,会有人来算命。而且我还知道那个人是谁。” “哦,会是谁呢?” “就是前不久指着我鼻子骂不绝口的读书人。” 宁心儿仰起手,拧着三公子的耳朵,道:“越说越离谱,我不把你拧醒,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 “如果我这次的预感又应验了,你服还是不服?” “若是又让你蒙对,我还真是服你。” 3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观音巷巷口。 三公子和宁心儿在算命摊后躲雨。随雨而至的风,带着寒意。宁心儿不禁向三公子依偎得更紧一些。在这样一个大雨纷飞的春日,真会有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吗? 然而,长街尽头确实过来了一个人,那个读书人,背上背着一个书篓,头上纸糊的帽子已经软成一团,水从脸颊上浇灌而下,读书人却并没有脱下帽子的打算。 读书人目不斜视,走过算命摊,也没多看一眼,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三公子却突然叫住他,道:“读书人,过来避避雨吧。” 读书人看了三公子一眼,道:“是你?” “是我。” 读书人往地上呸了一口,道:“我还以为你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只不过是个靠骗人为生的臭算命的,连我都不如。” “好说好说。这雨看来还得下好一阵子。过来避避雨吧。” 读书人抬眼看看前方漫无止境的道路,心中一盘算,终于还是决定先避避雨,再继续赶路。坐定之后,两个人也都没什么话说。宁心儿捧着脸,好奇地看着两个人,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奇妙的联系。雨势越来越猛,雨点敲击在帆布顶篷,犹如正在急行军的万马奋蹄。 三公子幽幽说道:“读书人,苦雨无事,不如替你算个命吧。” 读书人道:“我不信这个。命中注定,算又有何用?” 三公子似乎也没有急着非要做成这笔生意不可的意思,也就不再说话。又一阵沉默。 读书人忽然打破沉默,说道:“既然无事可做,那你就帮我算一个吧。” 三公子道:“你是想看相、摸骨还是测字、抽签?” 读书人道:“看相。” 三公子道:“那就给你看个手相,把手伸出来。” 读书人警觉地打量了一番三公子,终于还是将手放在桌子上。 第25章 三公子却悠然道:“不是这只,是另外一只手。” 读书人“哦”了一声,道:“男左女右。”说完,把右手收回,左手递过去。 三公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另外一只手。” 读书人诧异道:“两只手都在这里了。” 三公子道:“我要看的是你的第三只手。” 读书人跟着了火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大怒道:“你居然敢诬赖我是小偷?” 三公子哈哈大笑,道:“你不是小偷,你是偷中之王,号称天空、地空、人空的司三空,司空空空。” 读书人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扮成这副模样,能逃过公子的法眼。看来我错了。” 三公子道:“你明明知道,你天下无双的易容术能瞒过天下所有的眼睛,除了三公子。你还敢自投罗网?” 司空空空苦着脸道:“我想赌一次。” 三公子道:“你现在逃还来得及。” 司空空空道:“能逃到哪里去?逃得再远,还是要被你抓住。这样徒劳无功的事情,我可懒得去做。所以,我干脆就不逃了。” 宁心儿奇道:“原来你们两人早已认识。” 司空空空苦笑道:“很不幸,是的。我以为不会被公子认出,所以方才在那小酒家里才会主动找碴,想跟公子开个玩笑。没想到他根本就不上当。” “你这贼骨头,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公子特地在此等候司空空空,一定没有什么好事。” “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你方才那么骂我,一定过足了瘾,我也不回骂你,你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们之间便算扯平。我要你去庆王府一趟,替我偷一幅苏汉臣的画。” “公子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是偷,是取。” “好,我要你去庆王府一趟,替我取一幅苏汉臣的画。” “苏汉臣的画我多得是,又不是太值钱。你想要的话,我倒可以很大方地送你一两幅。” “少跟我耍贫嘴,叫你偷你就去偷。胆敢不从,仔细你的三两骨头。” “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干这种勾当了。公子还是另请高明。” “你真的不干?” 司空空空把头摇得如不倒翁一般,道:“绝对不干。” “我可曾对你有过救命之恩。” “你自己要救我,我可没求着你救。”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很好。你既然无情在先,休怪我无义在后。” 司空空空浑身一凛,双手紧紧抱住背篓,道:“你想怎样?” 三公子道:“你不是说你已经金盆洗手了吗?那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背篓里只是几件换洗衣服而已,没什么好瞧的。” “既然是些换洗衣裳,拿出来瞧瞧又有何妨?” 司空空空把背篓抱得更紧些,道:“别人瞧可以,你瞧就不行。” 三公子笑眯眯地道:“你瞒不了我,这背篓之中,定是些你偷来的珍奇字画。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庆王府偷画,要么就把背篓打开,里面的赃物,大家见者有份。” 司空空空坐在板凳上,浑身抖如筛糠,不知是冷的还是怒的。他思前想后,终于一咬牙,道:“算你狠,我自认倒霉,这背篓里的东西,就分一半给你。反正,我不干。” 三公子道:“不是一半,我们这里共有三个人,就应该分成三份,我和心儿各拿一份,剩下的那一份才是你的。” 司空空空面红耳赤,道:“三公子,你也太过分了。你就是仗着自己的武功比我高,净欺负我老实人。” “我就欺负你了,你不服气?” 三公子音调略一提高,司空空空立时畏惧起来,竟不敢出言反驳。 “怎样?你是想去偷画,还是想大家分赃?” “我宁愿去偷画。画的尺寸如何?” “不知道。” “画的内容如何?” “不知道。” “此画所用为何种纸张?” “不知道。” “关于此画,公子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司空空空被三公子一夸,心里大为满足,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说完,他也不顾大雨滂沱,起身前行,不一刻,便消失在雨幕中。 三公子道:“心儿,我们也回去吧。” 宁心儿看看天,道:“这么大的雨,我不想走路,我要你背我。” 三公子没奈何,只得背起宁心儿。宁心儿兴奋地举着伞,转动伞柄,水珠如西域年轻女子精心编织的细小发辫,在亮白色的水天间飞舞。 4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白马弄弄堂口。 从观音巷出,到白马弄,穿出白马弄,便到了大路,孟叔的马车在那里等着他们。 白马弄弄堂口,一人沉默地站在弄堂当中,拦住去路。那人戴着斗笠,雨水沿着斗笠的边缘往下滚落,衣裳湿透,紧贴于身,穿着一双草鞋,也不着袜,腰间别着一柄长剑。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混浊充血的眸子。他在雨中等待三公子已经很久。有这样一个人拦在路上,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三公子视若未见,仍然笔直地往前走去,眼看就要撞到蒙面人身上,蒙面人眸子中精光一闪,瞬间却又暗淡下去。蒙面人滑步后退,三公子步伐依旧,即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蒙面人一旦后退,便如决堤的洪水,再也停不住,只有不断后退,情况越来越狼狈。 三公子忽然停下脚步,蒙面人顿感令他难以抵抗的压力忽然消失,浑身一阵轻松,也止住后退之势,只是两肩微微颤抖,显然还在调匀气息。 三公子皱了皱眉头,道:“拦我去路,必招人神共愤。” 蒙面人道:“三公子别误会,我和三公子是友非敌。” 三公子冷漠一笑,道:“我有敌人吗?我不知道,我有朋友吗?我也不知道。”蒙面人听出三公子语气不善,拿不准他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但他知道面前这位爷他惹不起,于是只好堆着笑脸(可惜笑脸被他遮脸的黑布挡住,三公子看不见,所以一场白笑),道:“三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是谁一直在派人杀你吗?”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 “不错,我当然知道。”在这场对话中,蒙面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逐渐占据了上风。因此,他的语气显得十分轻佻,甚至带有些炫耀的味道。“我还知道百胜镖局镖师被害一案的线索,应该对三公子有用。” “别告诉我,答案你自己留着。”三公子冲他当头一声暴吼,声音盖过直劈而下的响雷。蒙面人为其声势所迫,不禁打了个寒战。三公子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预计之外,迷茫慌张之余,他没了主意。 凌驾于三公子之上的宁心儿大为不快,以掌击三公子的头,叱道:“你是不是发神经?别老是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吓坏了本姑娘,叫你好看。” 三公子道:“小的知错了。”又对蒙面人道,“你怎会知道我要从这条弄堂经过?你敢跟踪我?”虽然他把声音放轻,但冰冷的语调,寒意十足。 蒙面人无语。 宁心儿打抱不平地嚷道:“曹小三,你方才也跟踪司空空空,还跟踪得不亦乐乎,现在人家跟踪你,你就觉得不高兴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人也太蛮横霸道了。” 蒙面人附和道:“这位姑娘说得有理。” 三公子苦笑道:“心儿,你又出卖我。好吧,蒙面人,我免去你的债,如同你免了人的债,不叫你遇见试探,救你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我的,直到永远。” 待三公子说完,蒙面人和宁心儿同声道:“阿门。” 三公子道:“你为什么要把脸蒙上?” “因为我不想你认出我来。”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你这回答倒是老实得可爱。” 宁心儿道:“蒙面人,你难道不怕他把你的面罩强行摘掉?” 蒙面人未及答话,三公子却已抢先答道:“心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脱女人的衣服,我很乐意,摘男人的面罩,我却不屑。” 宁心儿朝着三公子的后背狂捶不休,道:“叫你再满嘴跑舌头,风言风语,死没正经。”三公子任由她捶,一边把她抱得更紧,以防她从自己背上摔下去。 蒙面人呆立原地,看两人嬉笑打闹,浑不将他放在眼里,心里狂躁不安,恨不能将这一对狗男女剁得稀烂,但却又不怎么敢。 三公子对蒙面人道:“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在脸上挂块破布。三公子所言说的每一个字,你最好都铭记在心。”说完,举步前行。蒙面人连忙退到一旁,收腹挺胸,紧贴墙壁,不敢再行阻拦。 三公子走在雨中,横七竖八地乐开了花。 宁心儿道:“你又笑什么?” 三公子道:“那蒙面人此刻一定郁闷得很,本以为自己捧了个宝贝,可以大大地显摆一番,却突然发现并没人稀罕。这种结局,正是三公子所喜闻乐见。” 5 时间:申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起风斋。 三公子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宁心儿却依然不管不顾,摇头晃脑地弹奏面前的琵琶,她优美修长的手指,有如屠夫般凶残无情,在琴弦上狠狠地划过,嘈杂而不和谐的音符谋杀掉山野的幽静。幸好适时地过来一个人,而且是宁心儿认识的,所以她不好意思再弹下去,悻悻地住了手。 来人对宁心儿道:“老夫今天真是走运,一来就听见姑娘抚琴,看来老夫真是耳福不浅,又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宁心儿被他夸得浑身舒坦,道:“吕大师过奖了。” 三公子这时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接话道:“吕大师的确太过奖了,你越夸她,她弹琴的兴致就越高,我的耳朵就越遭罪。” 第26章 宁心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道:“对牛弹琴,也比弹给你听强。” 三公子道:“吕大师来了,今天可要好好地杀你几盘。” 吕大师道:“今天我可不下棋,不过,我带来一个人和你下。” 三公子道:“好啊,赶快有请。敢情是听闻我棋力高超,特地慕名而来。” 宁心儿道:“你可真是脸皮厚。” 三公子道:“就算我脸皮厚,耳膜却薄得很,拜托姑娘以后手下留情,不要用琴声把我震聋了才好。” 吕大师离去。不一会儿,吕大师去而复返,带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其中一人面容僵白,木无表情,身形高大,背上背一口长刀,躯干挺拔,满头银发披散而下,他一走过来,他身上所散发的萧索之意,让这个生机勃勃的春日仿佛一下子进入落叶纷纷的秋天。 另外一人则面白无须,圆脸大耳,身形微胖,着紫袍、系玉带,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气度雍容、目光柔和。虽然浑身并无显露身份的标志,然而仍然一眼便可看出,此人必然乃大富大贵之人。他像一头待宰的肥羊,看得三公子眼睛直放光。 吕大师道:“这位是三公子,这位是白先生。”至于那位身背长刀之人,吕大师却并没有介绍,三公子也懒得追问。他一门心思盼着赶快铺开棋盘,大杀一番。 白先生点点头,道:“久闻三公子棋力不高,棋瘾却很大,在棋盘上咄咄逼人,却往往自己的大龙愤死。” 三公子哈哈大笑道:“吕大师的品评,我想不承认也难啊。” 白先生微微一笑,道:“偏巧我也是个臭棋篓子,咱俩正好半斤八两,可以杀个痛快。” 三公子道:“好,一定要杀个痛快。”两人落座,先是一通寒暄。 “敢问白先生名讳,又是做何买卖的?” “我姓白,名住,白住。在江淮一带从事珠宝生意。” “白住,有趣的名字。”三公子道。 “你一定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白吃、一个叫白喝。”宁心儿在一边插嘴道。 白住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就着,无商不奸,我们兄弟三个一个白吃,一个白喝,一个白住,所以才能积攒下些微薄的财富,来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逍遥一番。” 两人坐定,棋盘已经摆好,经过猜先,白住执白先行,白住从棋盒里拈出一颗白子,正待落子,三公子忽道:“白先生且慢。” 白住手势在空中一顿,问道:“公子有何见教?” 三公子道:“你我素不相识,你久居江淮,我长留江南,今日有缘相聚,手谈一局,也算是有缘,不如来点彩头,以助雅兴,不知白先生意下如何?” 吕大师急忙插话道:“三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白住却微笑道:“吕大师,无妨。来点彩头,我看甚好。不知三公子欲以何物为赌注。” 三公子道:“白先生是做珠宝生意的,我便以一枚明珠为注。” 白住道:“哦?公子要知道,白某虽然不才,但寻常明珠却是不放在眼里的。” “东海夜明珠。” 白住道:“此珠有何奇异之处?” 三公子道:“相传昔日大禹治水,途径东海,适逢蛟龙兴风作浪,大禹挥剑斩之,剖其腹而得此珠,此珠每至夜间便大放光明,方圆百里之内,亮如白昼,读书作画,也不必再燃灯盏。” 白住惊道:“世上竟有此等珍稀之物?可否先容白某一观?” 三公子道:“不可。” “莫非公子担心白某会突发贪念,出手抢夺?” “非也,只是此珠目前不在舍下。” “既无实物为证,此局不赌也罢。” “不然,只要你能赢我,我保证三日之内将东海夜明珠送交府上。” 白住道:“好,白某就信你一回,如果我输了,自当奉上黄金千两,华屋百间。” 三公子道:“如果阁下输了,我只要暂借阁下腰间玉佩一用,三天之后,必定奉还。” “白某多年从事珠宝买卖,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块玉佩固然玉质上乘,雕工精细,但绝非价值连城之物,不知公子为何弃千两黄金、百亩良田于不顾,偏对这块玉佩情有独钟?” “说不得,说不得。货因买家别。白先生以为这玉佩无甚稀罕,我却以为这玉佩的价值比东海夜明珠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样?白先生可愿以此玉佩为注?” 白住仰天大笑,道:“如此有趣的赌局,白某倒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白某就奉陪公子一局。”白住终于将第一枚白子轻轻落在右上角,一记小飞,飞挂星位。 6 时间:戌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七点)。 地点:苏堤。 夜色温柔,在往常,本是市民们饭后纳凉的好时候,苏堤上也聚集着幽会的情侣和出来散步的一家人。然而自从命案频发、全城宵禁以来,十余里长的苏堤却空空如也,小鸟在桃树上唧唧喳喳地欢叫,也无人来惊扰它们,就连那些经常在晚上偷偷来西湖边打鱼的渔夫也乖乖地待在家里。 宁心儿依偎着三公子,走在苏堤上,看着对岸的灯火阑珊,闻着醉人的晚风,美美地叹了一口气,说:“多美好的时刻,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你不怕吗?万一那些凶手突然冒出来,把我们一起杀死,可如何是好?” “看你这人,真没情趣,一开口就杀风景。”宁心儿嗔怪道,“我还真巴不得那些杀人凶手马上现身,把你送上西天才好。”她话刚说完,就见到前方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等她再看清那人握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是一张乌鸦嘴。” 三公子宽容地一笑,道:“不要紧,我不怪你。” 那人道:“三公子请留步。” 三公子反问道:“难得我出门走走,为何要留步。” 那人道:“不仅要留步,而且要留命。” 三公子道:“这可不是一个杀人的好日子。” 那人道:“我倒觉得不错,月黑风高,四野幽静,如果不杀人,我简直都想不出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看不出阁下还是个雅人,只不过,要杀我,就你一个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并不重要。” 那人一怒拔剑。剑身乌黑,在夜色中几乎难以分辨,那人挽一个剑花,隐有风雷之声传出。通常,那便是死神的召唤。三公子惊道:“暗黑铁剑!你就是刺客小唐?” 那人沉声道:“正是。三公子请亮剑。” 三公子道:“何必呢。我今天心情不错,反正你是铁了心要杀我的,而我又没说不让你杀,所以在杀我之前,咱们不妨先聊聊天。”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聊的。” 宁心儿道:“刺客小唐,江湖中最难请到的杀手之一,据说从不滥杀无辜,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决不轻易出手。暗黑铁剑,只取罪有应得者的性命。”她又对小唐道,“你还是回去吧,你打不过我家公子的。” 小唐嘶声道:“还未交手,便谈胜负是否太早?” 宁心儿道:“不早不早。谁胜谁败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三公子对宁心儿赞许地一笑,道:“心儿,比喻得好。”又对小唐道,“唐兄,敢问我是否乃大奸大恶之人?” 小唐道:“不是。” 三公子道:“是否你曾欠对方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要杀我来还他的人情?” 小唐道:“不是。” 三公子道:“难道对方抓住你的亲人,要挟你这么做?” 小唐道:“也不是。” 三公子道:“是否对方给你开出了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格?” 小唐道:“也不是。” 三公子道:“既然如此,我便明白了。” 小唐道:“你明白了最好。” 宁心儿道:“你们都明白了,我还不明白呢,告诉我怎么回事。” 三公子不理她,自顾自地说道:“看来唐兄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小唐道:“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三公子道:“唐兄可否将暗黑铁剑借我一用?” 小唐一愣,宁心儿也听得傻掉了。眼看一场决战一触即发,居然还要提出借对方的兵刃一用,这要求未免太过于荒唐,普天之下,能以如此正经的态度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的,大概也只有三公子一人了。 宁心儿摸摸三公子的额头,说:“你真的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轻,人家是来杀你的,你平时找他借剑,说不定他看你顺眼,还肯借给你用用,但你现在找他借,他当然不会借了。” 小唐道:“姑娘错了。”说完,他把剑掉转,手捏剑尖,剑柄朝外,向三公子递去。 三公子露出赞赏的目光,说道:“唐兄真乃君子,胸怀坦荡,气度非凡。” 说也奇怪,暗黑铁剑一到手中,三公子整个人都仿佛变了,连不会武功的宁心儿也感觉到这一变化。本来是暗淡无光的铁剑像一条巨龙,忽然苏醒过来,一道无形的光芒从三公子身上漫延到剑上,再行发散开来,一直扩张,几乎无边无际。 也就一刹那工夫,一切又重归平静。三公子如法炮制,手捏剑尖,剑柄朝外,递还小唐,小唐木然地接过铁剑,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眼光也从一开始的挑衅变成敬畏,再仔细看,他整个人居然在发抖,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纵横江湖十多年,杀人如麻的刺客发抖? 三公子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小唐点头道:“是的,我都看到了。” “恭喜。你的眼界之门已经大开,你的剑已得到三公子的祝福。”三公子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让耳朵仰望。 “多谢。”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是的。”小唐收剑入鞘,向三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多有冒犯。 第27章 告辞。” 小唐刚刚转身,一阵刻意为之的狂笑便从不远处无知地响起。 “暗黑铁剑看来只是浪得虚名,刺客小唐也就不过如此,还没动手就吓得打退堂鼓,胆子这么小,怎么够资格做杀手。”说话间,从树梢上落下七条大汉,呈前后左右合围之势,将三公子、宁心儿、刺客小唐围在当中。 小唐道:“天狼七杀星也来了,看来果然是对我不放心。是不是也想把我一起灭口?” 领头的疤面大汉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做杀手的规矩。你做杀手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不过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分上,今天就暂且饶你一命,你还是走吧。” 小唐道:“如果我不走,又如何?” 疤面大汉恼怒道:“你这狗娘养的一定是中了邪,不仅不杀了他,现在居然还要反过来帮他。我为有你这样的杀手同行而深感羞耻。” 三公子对小唐道:“唐兄,我把他们留给你了。” 小唐恭声道:“这是唐某的荣幸。唐某甘愿效劳。” 三公子道:“如此有劳唐兄了。”他牵着宁心儿的手,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散步,宁心儿也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拦在他前面的一条大汉怒吼道:“拿命来!”一鞭凌空抽下,鞭梢发出炸雷般的响声。这件外家奇门兵刃上生满倒挂钢刺,直奔宁心儿而去,正是攻三公子之所必救。左前方一矮小汉子在地上打滚,使出地趟刀,直砍宁心儿双脚,而斜后方一人的兵器更怪,居然是铁丝编成的一张大网,当头向两人罩将下来,上中下三路全被封死,小唐刚一出剑,想要解围,早有四件兵刃向其攻来,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回剑自救。 只在电光火闪之间,便见网已经落下,罩在网内的却是使鞭的那位和使地趟刀的那位。那网是以特殊织法织成,一落地便自动收拢,并且越收越紧。困在里面的两个人根本就无法动弹。三公子和宁心儿已经走出十几步之远,仿佛他们从来就没经过此地。 等行到与湖心亭持平时,已是过了烟雨桥,宁心儿道:“曹小三,真有你的,不知道你是命大福大还是真的神仙转世,这么多人都拿你没办法。” 三公子仰天大笑,道:“我本天上人,偶落在红尘。” “我才不信,神仙哪里有笑得这么难听的。”又往前走了一段,宁心儿忽然道,“我们到湖上划船去吧。” “这么晚了,危险。” “那边就有人在游船。”宁心儿不服气地说道。果不其然,西湖中央正停着一条大船,没燃灯也没打旗号,看不真切。远远地听到船上有惊叫声传来,又有争吵的声音。此时水中并无波浪,十来丈的大船却在水中摇晃不停。 宁心儿道:“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三公子道:“在晚上,要想把船开到西湖中央,要经过刑部允许。因此,这船应该是大有来历,而且也应该是有备而来。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没过多久,湖面重归一片平静,大船也慢慢向玉皇山方向驶去。 三公子和宁心儿走到苏堤的尽头,夜色更深,宁心儿叫道:“冷。”于是正好返回。经过适才打斗之处,空空荡荡,不见有尸体留下。三公子叹道:“刺客小唐,办事果然干净利索,连尸体都料理掉了。” 宁心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死的是天狼七杀星呢?” 三公子道:“如果死的是小唐,我们又怎么会游完整条苏堤也没人打扰?” 宁心儿道:“想想你说得也有道理。” 三公子道:“我从来都有道理。” 第五章计定烟雨楼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三。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北,虎日冲猴。宜:出行、上任、会友、上书、见工;忌:动土、开仓、嫁娶、纳采。 1 时间:巳时整,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地点:烟雨楼。 欲知烟雨事,且上烟雨楼。 烟雨楼,坐落在玉皇山脚下,楼高七层,要吃最正宗最地道的西湖醋鱼、宋嫂鱼羹等杭州美食,非此楼莫属。三公子坐在第七层的一间雅间的窗边,凝望着远处平静的湖水和起伏的青山。宁心儿坐在他身边,生着闷气,因为老板娘看三公子的眼神,让宁心儿很不舒服。 宁心儿一开口,语气冰冷,道:“你这个人总是那么暖昧。” 三公子说:“我怎么暖昧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那老板娘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你?还为你亲自下厨,你们以前肯定发生过什么。” “尽瞎猜,她看我好看,多看几眼都不行?” “哼,你们之间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想说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真是冤枉。这地方是包温包大人挑的,又不是我挑的。我也是头一回来。” “你不用向我解释。不管以前你跟多少女人在一起过,我想想还是决定原谅你,反正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不过从今以后,你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三公子点头如捣蒜,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 雅间的门被拉开,包温当先走了进来,一身便装打扮,包温让开之后,另有一人慢慢走了进来。来人衣着朴素、身材高大、英武伟岸、满头白发、怒如雪涛,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惯于发号施令的气势。 包温介绍道:“这是三公子和宁姑娘,这位是刑部尚书虞允文虞大人。” 虞允文和三公子对望,虽相差四十余岁,却顿有惺惺相惜之意,互一点头,已胜万语千言。四人分宾主坐定,虞允文说道:“三公子想必已经了解本官的处境。” “从包大人处多少知道一二。” 包温道:“公子,案子越闹越大了。这两天又接连有命案发生,而且死者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八辈子也搭不着,实在让人费解。从第一宗命案——百胜镖局镖师遇害发生以来,每天晚上都有死人。”他翻开一份案宗,念道:“二月十一,子时,清波门,死者张大仁,职业:屠户;死者李强夫妇,职业:鱼贩子。二月十二,丑时,定安门,死者刘良,职业:龟公,兼做兔宝宝;死者秦花奴,职业:妓女。”他合上案宗,又道:“所有死者的死状都基本相同,整个身体被撕成碎片,只剩下些断肢残臂。这几宗命案的死者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会结交什么仇家。鉴于死者遇害都是在晚间,因此刑部已经在京城发布了宵禁令。太阳刚一落山,家家户户便都已关门上闩,不敢出门。”包温陈述案情时,三公子紧咬着右手食指,沉吟不语,似听非听。 包温又道:“公子,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刑部上下,对公子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希望能仰仗公子之力,早日破获此次连环杀人案。从本官首次登门拜访公子算起,已经过去了四天。不知公子方面可有进展?如有进展,可否先透露一二?” 三公子道:“进展虽有,却不便透露。” 包温道:“想必公子也知道,本官派有两位捕快做眼线,以便掌握公子的行踪。据两位捕快报告,公子这四天来的所作所为,与破案毫无关系,不知公子所谓的进展从何而来?” 三公子微笑道:“包大人也许还在怀疑我便是杀死金使乌林答天锡的凶手。”包温被三公子说中心事,顿显窘迫。三公子又道:“所谓神也,不急而速,不行而至。依我看来,此案得破,只在这两三天时间。” 三公子一言既出,虞允文、包温,乃至宁心儿,都是一脸不信之色。 虞允文道:“三公子,包温包大人对你鼎力推荐,说欲破此案,非三公子不可。以包大人的眼力和阅历,应该不会看错。公子声称两三天之内便能破获此案,老夫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眼下,这一系列血腥惨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再也无法隐瞒。京城的大街小巷谣言满天飞,老百姓惶恐不安。有的说是京城闹鬼,有的说是金国的奸细所为,意在制造京城混乱。坐视凶案的接连发生却无力阻止,为此刑部上下都顶着巨大的压力。朝廷已经有人弹劾刑部办事不力,要将本官撤职查办。” 三公子忽出惊人语,道:“虞大人,这刑部尚书你不做也罢。” 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虞允文把身子往后一靠,道:“公子是以为我虞某无德无能,不配做刑部尚书了?” 三公子一脸坦然,道:“虞大人乃当世名臣,于江山社稷有再造之功,天下谁人不景仰?” 虞允文神色缓和了些,把身子往前稍倾,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三公子道:“既然朝廷有人要虞大人罢官,虞大人便该罢官。” 虞允文怒道:“为何老夫要如人所愿?” 三公子道:“因为我要你这么做。”居然敢让堂堂的刑部尚书、大宋朝三品要员听命于己,这话未免太过自大狂妄。包温和宁心儿都不言语,心却已提到嗓子眼里,真不知虞允文会作何反应。 虞允文不怒反笑,道:“公子既然这么说,想来必有道理。” 三公子还以愉悦之笑,道:“虞大人果然是非常之人,能如此冷静镇定,既需气度,更需有远见,有虞大人辅佐朝政,实乃大宋之福。”说着,将手上的一只玉匣递与虞允文。 虞允文神色庄重,双手恭敬地接过玉匣,打开一看,迅即合上,又将玉匣递还。虞允文仰天长叹,道:“果不出虞某所料。公子有话,尽管吩咐。” 三公子坐到虞允文身边,一阵神秘的耳语,听得虞允文频频点头。两颗头颅紧挨在一起,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包温云里雾里,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好默不作声地喝茶。宁心儿见有人和三公子凑得如此之近,却也并不生气,而是悠闲地坐在窗边,心情愉快地看着这场好戏。 第28章 2 时间:未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 地点:无名山庄,正大门口。 三公子和宁心儿享尽美食,穿越西湖的美景,回到无名山庄。在山庄正大门口,停着一顶轿子,四个美貌宫女站在轿子旁边。 三公子走过去,问道:“几位姑娘找我?” 其中一位宫女大概久居宫中,很少见到男人,尤其是年轻而又英俊的男人,因此脸刷地就红了起来。她小声地回答道:“我们不是来找公子的,我们是来找宁姑娘的。” 宁心儿乐开了花,对三公子道:“你以为不管谁来都是找你的呀?真是自作多情,终于也有人是来找我的了。而且还是皇宫里的人。” 三公子又问宫女道:“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宁心儿却把三公子推搡到一边,说:“你多什么嘴?又不是来找你的。要问问题也该我来问才对。”说完,又笑眯眯地问宫女道,“是谁要找我呀?找我做什么?” 宫女道:“我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接宁姑娘入宫的,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去不去。” 宫女道:“宁姑娘不能不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违背皇后娘娘的命令就等于是违背皇上的命令,而违背皇上的命令是要杀头的。” 宁心儿被宫女这么一说,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便拿眼去瞅三公子,三公子站在一边,正故作忧郁地看着远方西湖中升腾的水雾。宁心儿叫道:“曹小三,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理不就行了。我又何必多嘴。”三公子答道。 宁心儿柔声道:“三公子,小事我是可以做主,可这是大事,大事还要靠你老人家拿主意的呀。” 三公子道:“你这个小丫头,嘴巴倒真是会说话。” “那你的意思是?” “去!去看看也好,免得老待在家里,把你闷坏了。” 宫女掀开轿帘,道:“宁姑娘请。” 宁心儿进了轿子,又掀开帘子,依依不舍地看着三公子,说道:“曹小三,那我走了。”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用温柔的语调说出曹小三这三个字。 三公子微笑地道:“好,你去吧!” “我会尽快回来的。” “好的,我等你。” 轿子缓缓地下山,走上白堤,过了断桥,就被茶楼和酒肆挡住,不复得见。直到轿子消失在视线之外,三公子才微微叹了口气。一年多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三公子推开大门,走进山庄里面,忽然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才好。宁心儿陪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出不完的馊主意,耍不尽的小聪明,让他也跟着一起忙忙碌碌。他躺在树下的荫凉地里,就那么躺着,透过树枝和绿叶间的缝隙,看着天空中的白云和太阳。 3 时间:未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地点:皇宫,慈元殿。 再说宁心儿被轿子抬入皇城,东拐西绕,来到后宫,轿子停下之后,宫女引导她走入一间宫殿之内。宫女退下之后,整间屋子只剩下宁心儿一个人,她坐在一张椅子上,一边打量着房间内的装饰,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她听到屋子上端传来一个声音道:[奇`书`网`整.理'提.供]“真是我见犹怜,果然是人间少有的绝色。” 宁心儿冲那声音处叫道:“是谁?” 一道珠帘被掀开,一位中年美妇走了出来,虽然只是薄施脂粉,却仍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中年美妇道:“此处是慈元殿,你说我是谁?” 宁心儿道:“你就是皇后?” 中年美妇点点头,道:“见到本宫,你还不行礼拜见?” 宁心儿却道:“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普天下我只应该拜一个人。” 皇后奇怪地问道:“哦,你应该拜谁?” 宁心儿道:“就是那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皇后笑道:“有意思,不拜就不拜,本宫恕你无罪,谁叫我一见你就打心眼里欢喜呢。”皇后牵过宁心儿的手,又好生地打量了她一番,宁心儿也瞪大了眼睛,毫不示弱地看着这位皇后娘娘。 皇后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家里有什么亲人?父母都健在吗?他们是做什么的?” 宁心儿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又不给我做媒。” “你还真说中了,我就是要给你做媒,这可是别的姑娘几辈子也盼不到的好福气呢。” “我不需要你做媒。” “哦,难道你已经嫁人了?” “没有,但总有一天我会嫁给他的。”宁心儿羞红着脸道,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吐露隐秘的心事,毕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还没有拜堂成亲,那就没什么问题,你知道我要做媒把你嫁给谁吗?”皇后很有把握,只要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眼前这位民女一定会感激涕零,欣然应承的。 “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反正在我心中,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 “他有什么好?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你没有见过他,你是无法体会的。” 皇后对宁心儿所说的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她看向宁心儿的眼神里竟然隐隐有一丝妒忌,她在宁心儿脸上看到了爱情的光芒。而她,虽然贵为皇后,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没有选择自己心上人的权利。她当年被选入宫,嫁给了以前从未见过面的赵,后来赵被封为皇太子,再后来登基做了皇帝,她也随之步步高升。在邓王赵和庆王赵恺的生母郭皇后死后,她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后之位。虽然她已经为孝宗生了三个孩子——恭王赵,邵王赵恪,昌平公主赵惋,而且在皇宫中吃喝玩用、金银珠宝应有尽有,然而她却并不快乐。尽管御膳房聚集了全天下最有名的厨师,然而却没有一个厨师能烹调出爱情的滋味。她妒忌宁心儿这位野丫头,那么自由、那么无所顾忌,可以想爱就爱。 皇后道:“你说的那个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难道你不想穿金戴银,享尽天下荣华富贵?而我要把你嫁给的是我的儿子,恭王赵,也是未来的太子与皇上,到时候,你就是天下无数女人羡慕妒忌的王妃,要是你能给恭王生个儿子继承血脉,说不定,你还可以跟我一样,成为母仪天下、受世人崇拜与爱戴的皇后。” “做皇后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要和那么多妃子抢夺一个男人!更多的时候,还是得独守空房,暗自垂泪,一点都不快乐。再说,你又不是我的父母,我的婚姻大事又怎能让你做主。” “真是不识抬举。”皇后冷笑道,“如今也由不得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把她绑起来。”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太监从门外进来,手里各拿着一条绳子,要来绑宁心儿。 宁心儿叫道:“别碰我,我自己会绑。” 两个太监看看皇后,皇后点点头,太监把绳子递给宁心儿,宁心儿把自己的手和脚绑了起来。 皇后又吩咐两个太监道:“去把恭王宣来见我。”太监领命而去。 宁心儿虽然不能动弹,却也并不慌张,她对皇后说道:“你会后悔的。” 皇后道:“笑话,我后悔什么?” “因为你得罪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你是惹不起的。”宁心儿开始照搬上回三公子对庆王说过的话。皇后气极反笑,道:“小丫头,我看你一定吓疯了。我贵为当今皇后,除了皇上,还能有哪个人敢把我怎么样?” “他不是人。” “那他是什么?” “神仙。” 皇后平时难得有机会说话,即便说话,也都是和些宫女太监,他们对她讲话都是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说错一个字,今天碰到宁心儿满口胡说八道,虽然语多忤逆,但也别有一番趣味。皇后居然也没有打断她的话,更没有把她的嘴封起来,而是饶有兴致地听她大放厥词。 皇后道:“你说的就是你那位意中人,非他不嫁的三公子吧。” 宁心儿点点头,道:“是的。” 皇后道:“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 宁心儿坚定地道:“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 皇后一挥手,道:“他怎么来?要知道,这里是皇宫,全天下防卫最森严的地方。他要胆敢硬闯,只怕未过东苑门,就被八千禁军格杀当场,身首异处。” 宁心儿却不理会她,只是重复道:“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 皇后道:“真是个顽固的丫头,好,等你的那位三公子来了,我倒真的要好好见见他。” 很快,两个太监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身材瘦削,面容苍白,好像走路也走不稳,他摇晃地走到皇后面前,跪下请安,道:“孩儿拜见母后。” 皇后爱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把他扶起来。 赵道:“母后召见孩儿,有何吩咐?” 皇后道:“母后给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说着,就把宁心儿指给他看,赵看了看宁心儿,便收回了目光,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似乎宁心儿只是个死人,不值得再多看一眼。 皇后却自顾自地说道:“你看母后给你找的这位姑娘如何?” 赵冷冰冰地道:“称得上是国色天香,人间尤物。” 皇后更高兴了,道:“既然你喜欢,母后就成全你们,今天你们就洞房花烛,等生米煮成熟饭,明天我再去禀报皇上,择个吉日,给你们操办婚事。” 赵道:“谢谢母后美意,这位姑娘虽然美丽,孩儿却并不想娶她。” 宁心儿不依道:“喂,你可别有眼无珠,我哪里配不上你?” 赵作揖道:“姑娘风华绝世,小王无福消受。” 第29章 宁心儿满意了,道:“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自知之明。” 皇后道:“儿,这事只怕由不得你做主,你不想娶这位姑娘也得娶她。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赵低着头,不说话。皇后道:“儿,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母后?” 赵说道:“没有。” 皇后道:“没有就是最好,近段日子,皇上就要决定太子人选了,也就是要在你和庆王中间挑一个。母后自然是极力在皇上面前说你的好话,可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却更希望立庆王为太子,朝中大臣的意见则莫衷一是。因此,我才这么着急,要给你找一个如花美眷,好让你赶在庆王之前生个儿子,如此一来,在将来立太子一事上你就会更添一份胜算。” 赵分辩道:“可孩儿已有一位妃子、七房小妾了啊。” 皇后脸一沉,道:“你还敢狡辩,我可清楚得很,恭王妃在我面前哭诉过不止一次两次,一年多来,你何曾几时亲近过她的身子?还有你那七房小妾,自把她们娶进门,你就压根没碰过她们。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母后,是不是你的身体有问题,导致房事无力?宫中的秦太医治这种病可是当今第一,三服药剂下去,管保药到病除。” 赵道:“孩子身体康健,不劳母后挂虑。” 皇后瞪着赵,道:“那你是不是对你的妻妾们毫无兴致?” 赵低着头,小声道:“是的。” 皇后忽然想到一事,禁不住颤声问道:“莫非你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赵涨红了脸,道:“孩儿怎会做出这等没有廉耻、有辱国体之事。” 皇后轻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也不枉我对你的多年教诲,既然你没有这种癖好,那你一定是厌倦了那几位女人。母后不怪你,喜新厌旧才是男人本色,这位姑娘有闭花羞月之貌,我就将她赐给你,今晚就洞房花烛,成就好事。就这么定下了,不得再议。” 赵见母后心意已决,不敢再推诿,只得应道:“孩儿遵命。” 皇后见事已成,喜形于色,叫道:“来人,送一对新人上路。”连唤三声,却如同石沉大海,门外一点反应都没有。皇后有些生气,喝道:“任五、任六,你们死哪里去了?” 一个慵懒的声音慢腾腾地回答道:“上天入地,没人敢抢我的女人。” 一听声音,宁心儿就再也坐不住了,她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口中唤道:“曹小三,你可来了。”又对皇后嚣张地叫道:“我早告诉过你,他一定会来的。” 三公子施施然步入,像走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般自在闲散。他温柔地看看宁心儿,说道:“因为你的信,你得救了。”他刚一解开宁心儿的束缚,宁心儿就扑倒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口中说道:“我刚才还有些担心,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三公子一笑,道:“我岂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三公子转身面对皇后,皇后终于看见了这个神奇的年轻人。他穿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皇宫,居然没有人可以阻挡。而这个漫不经心的年轻人,看上去像只是闲庭信步,经过一处鲜花盛开的花园。三公子高大的身躯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是一种恐惧的压力,而是一种对异性按捺不住的欲望的压力。他多年轻、多英俊、多高贵啊。皇后如此想到,她觉得一阵晕眩,无法呼吸,膝盖一软,险地跪了下去,膜拜在他的脚下,幸好她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记起自己贵为皇后的身份,连忙整肃面容,强自回复到镇定自如、冷苦冰霜的模样,道:“大胆,可知擅闯此地乃是诛连九族的死罪。”三公子道:“我知道。”“难道你不怕死?”“我不是闯进来,我是走进来的。”“你可知道这皇宫内驻有八千禁军,随时有可能会冲进来,到时候你可是插翅难飞。” “你多虑了。我既然能走进来,当然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皇后忽然说了一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说的话:“我相信你。”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连忙补充道:“即使你走出此地,御林军也可以在孤山上你的住处抓到你。十万御林军,围住孤山,就算你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只能束手就擒。” “这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也更不会调动御林军来对付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皇后奇怪地问道。 “因为你的宝贝儿子。”他指了指一直站在一旁疲惫不堪、直打呵欠的恭王赵。毕竟母子连心,一听说事关自己的宝贝儿子,皇后关心则乱,道:“你待怎的?”说完,将身躯挡在赵身前。 “我只是凑巧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京城第一画师苏汉臣曾为赵画过一幅画。” 此话一出,皇后大惑不解,心想: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又怎配在此紧要时刻郑重其事地提起。而站在她身后的恭王赵的反应却大相径庭,他的脸色从苍白变为雪白,额头上隐隐沁出汗珠,本已虚弱的身体更是晃动个不停,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 三公子又说道:“而且我还知道,这一幅画现在已经不在恭王府中。”平淡的语气,平淡的内容,却让赵如闻晴天霹雳,面色剧变,他甚至顾不上向皇后告退,夺路仓皇而逃。皇后急问道:“儿,你这是上哪儿去呀?”赵也不回答,以他瘦弱的身体,居然在一眨眼的工夫便去远了,人在危急的关头,往往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三公子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皇后怒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三公子道:“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说出一件我和他都知道的事而已。” 皇后道:“那他为什么会慌张成这样子?” 三公子道:“因为此事事关他个人的前程,乃至整个皇族的声誉,他想不急也不行。” 皇后问道:“一幅画居然会有如此重大的关系?” 三公子道:“你看过那幅画之后,自然就会明白。”说完对宁心儿说:“我们走吧,孟叔已经把晚饭烧好,等我们回家去吃。”两人飘然远去,皇后惆然若失,又为恭王赵担着心事,竟忘了唤人阻拦。 走出皇宫,宁心儿长舒了一口气,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总算出来了。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你莫非真是神仙,你怎么知道苏汉臣为恭王画过一幅画?” 三公子道:“上一次我们去苏汉臣家时,我就开始怀疑。苏汉臣为画此画而死,说明这幅画的内容一定十分古怪,并且对要苏汉臣为其作画的那个人来讲利害攸关,所以苏汉臣才会被杀人灭口,以免他向任何人透露这幅画的内容。那么,找苏汉臣作画的人会是谁呢?据苏汉臣的儿子讲,是庆王府的轿子把苏汉臣接走又送回来的。这么说来,那个人就是庆王,画应该就在庆王府里面。所以我去找了一个人。” “就是司空空空?” “不错,司空空空,江湖百余年来的第一神偷,我要他去庆王府把这幅画偷出来。” “那他偷到了没有?”宁心儿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道。 “当然没有。我来此地之前,刚和他在山庄里见过面。” “他总共偷了多长时间?” “他足足偷了一天时间。” “如果司空空空偷了一天也没有偷到一样东西,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没错,这只能说明那幅画根本就不在庆王府里面。真正找苏汉臣作画的人也不是庆王赵恺。有人冒充庆王府手下的人把苏汉臣接走。庆王乃当今皇上与前皇后所生,极有可能在将来入继大统、登基称帝。什么人胆敢冒充庆王,并将苏汉臣之死嫁祸到庆王身上?我想来想去,京城之内有这个胆量的不超过五个人,而这五个人里面与庆王有隙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恭王赵。” “不错,现在太子未立,赵恺与赵为争太子一位,同根相煎,亲兄弟变为死仇敌。赵有足够的实力和理由这么去干,然而这些毕竟只是推测,并没有直接的强有力的证据予以证明。所以,刚才我就故意试探了一下赵。没想到赵如此沉不住气,马上就不打自招了。” “那你说到的那幅画真的已经不在恭王府了?被司空空空给偷走了?” “那只是我信口开河,那幅画当然还藏在恭王府内。司空空空这小子还在生我的气,他认为我是故意告诉他一个错误的地点,让他白跑一趟,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手了。” “如果你猜测错误,那幅画并不是恭王要苏汉臣画的,那刚才我们岂不是无法脱身?” “我自有办法脱身。”三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天下又能有什么地方困得住他呢?三公子又道:“皇后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宁心儿回答道:“她要将我许配给她的宝贝儿子,恭王赵啊。” 三公子道:“你答应了没有?” 宁心儿道:“我当然没有答应。” 三公子像煞有其介地做出惋惜的表情,说道:“多可惜啊,你本来可以做王妃、太子妃、直到皇妃,甚至皇后的啊,很难想象,一个女人还能有比这更高的愿望。”宁心儿掐一把三公子,道:“曹小子,你找死啊。我这人一向愿望小得很,能嫁给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小混混,我就很满足了。” 三公子忽然正色道:“你和皇后从前认识?” 宁心儿回答道:“不认识。” 三公子道:“那就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又是怎么找到你头上的?”宁心儿不服气地说道:“就许别人找你,不许别人找我啊!你这人一点都不讲道理。”她整了整覆在额头前的头发,又美滋滋地道,“虽然本姑娘很少在江湖中走动,但说不定本姑娘在江湖中却赫赫有名呢,所以她就慕名而来,找到我了。” 第30章 三公子道:“世上女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选你?” 宁心儿听着这话,越品越不是滋味,她叉起双腰,站在路上不走了,对三公子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讽刺我不够资格?还是嫌我难看?” 三公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眼看市集里的闲人纷纷往这边厢走来,准备围观,三公子忙道,“我们回家吧。” 宁心儿说:“说清楚我们再走。” 三公子道:“其实,你入宫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一个阴谋。我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 宁心儿被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问道:“是谁?” “庆王赵恺。自从上次在清河坊被我羞辱之后,他一直怀恨在心,想要对我进行报复,却又心存顾忌。因此,他便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 “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赵恺这小猢狲最想加害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弟弟恭王赵。所以,他便在皇后面前极力夸耀你的美貌和智慧。皇后不知有诈,于是中计,便想聘你为恭王之妃。一旦你真的成了恭王之妃,那我和恭王之间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为了救你,我冲冠一怒,恭王便成了我的剑下之鬼。恭王一死,庆王赵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太子。而我和你呢,便成了一对亡命鸳鸯,为躲避官府的追捕而流落荒野、惶惶度日。这便是赵恺所打的如意算盘。” “我觉得这个计策固然狠毒,但却不该叫做借刀杀人。” “那该叫什么?” “一石二鸟。恭王是只小麻雀,你则是只呆头鹅。” 4 时间:申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十五分)。 地点:破败的小酒馆。 酒馆已经快要打烊,柜台后面的小伙计睡眼惺忪,脑袋时不时撞到柜台,嗡嗡闷响,却也疼不醒他。在酒馆深处的黑暗中,坐着一位客人,酒馆内唯一的客人。在他面前只有一壶清酒,一盘糟鸡爪,一盘白切牛肉。客人六十来岁,面庞圆润,一脸福相,只是眼眶微微有些发黑,他要么是睡眠不足,要么就是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担心。小伙计老早就想把他轰出店外,好关门回家睡觉,然而看他衣着华贵,目光锐利,却又知道这位客人必然大有来头,而且桌上横摆着一口三寸宽、六尺长的大刀,得罪不起,只能听之任之。 假珍珠缀成的门帘发生清脆的声响,一个瘦削而干练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金先生。他目不斜视,一进来就直盯着坐在角落处的客人。店小二被门帘声惊醒,一骨碌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揉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满脸堆笑,点头弯腰地说道:“这位客官,本店已经打烊,要照顾小店的生意,还请明日赶早呢。”金先生面色一沉,道:“我不是来喝酒吃饭的。”店小二问道:“你一不喝酒,二不吃饭,来这里做什么?” 金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来杀一个人。”他这句话却是说给坐在角落里的客人听的。店小二打量了一下前后左右,只有角落里的那位客人和自己,又看金先生一脸寒霜,手按在剑柄上,青筋暴露,便断定他决非戏言。店小二颤声道:“这里只有两人,你要杀他还是杀我?”金先生冷眼瞥他一眼,店小二背脊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忙躲到柜子后面,一声也不敢出。 金先生不急不慢地走到角落处,站在客人的桌前,道:“袁总镖头,别来无恙?” 客人抬头看看金先生,又垂下头,道:“阁下恐怕是认错人了。” 金先生道:“江湖人称一刀解千愁,扬州百胜镖局的袁西游袁总镖头,我又怎会认错?” 客人道:“老夫自幼居于京城,从未去过扬州,更没听过百胜镖局。阁下如果想对饮几杯,老夫欢迎,如阁下并无饮酒之兴,还请就此离去,不要妨碍老夫独酌。” 金先生道:“既然你自幼居于京城,说句杭州话来听听。” 客人犹豫片刻,不耐烦地道:“你噶只篓儿,把老子死一边去,表打搅老子契酒。” 金先生哈哈大笑,道:“袁总镖头,你这杭州话可说得蹩脚得很。你真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认得你的。” 客人抬头再次打量着金先生。金先生拿出两片假胡子粘在嘴唇之上,又在两颊粘上络腮胡子,整个人立即看上去粗犷凶悍了许多,客人眼中瞳孔一缩,他终于认出了金先生是谁,他问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颤抖着,显见对金先生颇为忌惮。 金先生反问道:“袁总镖头,你怎么会来京城?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扬州的大宅子里享享清福呢?害得我一番好找啊。” 袁西游道:“这京城你来得,老夫就来不得?” 金先生忽然音调一高,厉声道:“袁西游,你还在装糊涂。百胜镖局号称镖出必达。我问你,我让你们押的镖上哪里去了?”袁西游身子一抖,理亏地道:“被人劫了。”金先生道:“你说得倒轻巧,被人劫了。就算被人劫了,责任也在你们镖局身上。袁总镖头在江湖上也是鼎鼎大名,总该给我个交代才对。”袁西游饮一口酒,道:“我们镖局上下,为这趟镖搭进了五条人命,其中就有我的独生儿子袁无病。百胜镖局的生意迟早都要归他接管,无奈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我儿,尸骨也无留存,老夫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要是让老夫打听到那劫镖人的下落,老夫一定将他碎尸万段。”说着说着,他悲上心头,老泪纵横。 金先生却对他的悲恸视如未睹,冷冷地道:“吃镖局这行饭的,本来就是刀口舔血的危险行当,应该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殊无半点男儿气概。我可不管你们镖局死了多少人,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袁西游慢慢拭去眼泪,悲伤只能属于自己。他说道:“请金先生宽限几天,老夫此次来杭州,正是要追回失落的镖物,以洗清百胜镖局所蒙受的耻辱。” 金先生冷笑道:“不知道袁总镖头可有线索?” 袁西游摇摇头,道:“老夫已经托了众多江湖上的朋友,群策群力,一起寻找失去的镖物。老夫相信,再过几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金先生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袁西游点点头,无奈承认道:“也可以这么说。” 金先生道:“好端端一个兴旺发达的百胜镖局,袁总镖头怎么说关门就关门?你难道不知道,关门容易开门难,以后江湖上谁还敢请百胜镖局押镖?” 袁西游道:“这是我们镖局内部事务,不劳金先生过问。” 金先生忽作雷霆之怒,他铁掌一拍桌子。虽然他掌中未曾贯注真力,但桌子仍险些为他拍塌,两盘小菜飞到半空之中,落下时打翻在桌子上,一片狼藉。金先生怒喝道:“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想关门逃避罪责。依我看,你们百胜镖局监守自盗,将我的镖物私吞,甚至不惜牺牲四位无辜镖师的性命,伪造出劫镖的情状。你的宝贝儿子袁无病根本就没死,而是躲了起来。你们知道这趟镖并不简单,托镖的、收镖的都是大有来历,所以你偷偷潜伏到京城里来,想打听消息,探探风声。你一定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你会躲到京城来。可你还是被我找到了。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你的宝贝儿子现在藏在哪里?” 袁西游浮肿松弛的眼窝里又泛起了泪花,一提到他的儿子,他就止不住内心的悲痛,他哽咽地说道:“金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儿无病已经魂归西天,金先生能否慈悲为怀,不要再打扰他在天之灵,让他安息吧。” 金先生道:“只要你能把货物还给我,你想怎么样都行。” 袁西游面色沮丧,道:“老夫实在还不出,金先生宽限十天,老夫一定保证完璧归赵。” 金先生道:“让你今天轻松走掉,恐怕再想找到你就难于登天了。” 袁西游变色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一向爱惜名誉,一诺千金,乃是人所共知。金先生莫非信不过老夫?”金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不错,我信不过你。” 袁西游见自己的谈判艺术并未奏效,没辙,只得叹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金先生道:“既然你已经承认,无法将东西交还给我,那你就必须付出代价。” 袁西游道:“金先生想要多少银两作为赔偿,尽管开口,老夫一定如数奉上。” 金先生面色愈发冷峻,阴声道:“你以为我还会在乎金钱?”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的,一定绝不推辞。” “我要你的命。” 袁西游几乎是哀求地说道:“金先生,照镖局的规矩,一旦失镖,镖局应照镖物价值原价赔偿。老夫愿意破例做两倍的赔偿,请金先生不要再与老夫为难。” 金先生道:“押镖之事,除了你和你儿子袁无病之外,可有第三人知道?” 袁西游道:“老夫一向守口如瓶,此趟镖所押何物,绝无第三人知道。” 金先生微微一笑,嘴角稍稍牵动一下,道:“很好,很好!看在你尚能保守秘密的分上,我也不再为难你。”袁西游大喜,心想老命终于可以保全,虽然付出几十万两白银赔偿给金先生,未免有些肉痛,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老命,就比什么都要重要。袁西游道:“多谢金先生。”金先生道:“用不着谢,我说不为难你的意思,就是说可以赐你一个全尸,你挥刀自刎吧。”袁西游大怒,道:“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就是一趟镖被劫了嘛,老夫的独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这趟镖里,这事老夫自认倒霉,且愿意加倍赔偿给你,你还要处处进逼,非要取老夫性命不可,你到底是何居心?” 第31章 金先生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这趟镖究竟有多重要,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法弥补失镖对我造成的损失。我允许你自刎谢罪,已是格外开恩。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刎了?” 袁西游怒道:“废话,老夫自问上无愧于天,中无愧于心,下无愧于地,我凭什么自刎?” 金先生翻一白眼,道:“龌龊汉人,尽多些贪生怕死之辈。” 袁西游更形愤怒,道:“你怎么能如此污辱自己的血肉同胞,难道你不是汉人?”说着,袁西游掀起桌子,桌子飞速向金先生砸去。袁西游就势一个猫滚,大刀已从背上抽出,直向金先生双脚削去,他一大把年纪,身躯又那么庞大,还钟情于懒驴打滚这样不入流的招式,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然而,这可是要命的滑稽,如果你光顾着哧哧大笑,那你的双腿就要离你而去了。不能笑,要赶紧逃啊。 金先生自恃身份,即使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也断不会使出难看狼狈的招式。他一闪身,从容退开,袁西游的大刀便砍了个空。袁西游本来就没打算砍中,因此一刀落空也并不意外,而是借滚动之势站起,一个箭步,已到了门口。他志不在杀敌,而在逃跑。 但金先生比他更快,早已用身躯挡在门口。此时,金先生剑已出鞘,直刺袁西游的前胸,袁西游不得不硬生生地止住脚步,手中大刀改削金先生的手腕,金先生回剑。架住袁西游的大刀,剑锋顺刀刃而下直削袁西游的五根手指,袁西游如不弃刀,五根手指恐怕难以保全。 两个武功低的人打起架来通常都比较费事,跟两个不讲理的女人吵架似的,没完没了。两人大战四十多回合,袁西游渐渐不敌,弃刀,随手抄起一条长凳,当做暗器掷向金先生。金先生一侧身,让过长凳,门口也随之出现一条缝隙,袁西游抓住时机,运足全身功力,一记飞纵,企图通过那条缝隙到达门外的花花世界。在袁西游的记忆中,自己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快速过。他的轻功水平在此刻暴涨十倍。他离那条缝隙越来越近,成功就在前方,他的心如同一枚饱含期待的花朵,瞬间怒放。然而,从大喜到大悲,不过目之一瞬。他恍惚见一道剑光闪过,随即肚子上一凉,跟着又是一烫。袁西游停止飞翔,仰面倒在门口,他终于看见外面的世界:街道冷冷清清,远近灯火,影影绰绰,树木都无精打采地站着,对面的屋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像一道连绵起伏的波浪。 袁西游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血从他的伤口处大量涌出,慢慢将他淹没。 那些珍贵的,流一滴少一滴的鲜血啊,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身体里面,这样我就不会死了呀,这对你们和我都大有好处,你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你们为什么要流到我的身体外边来呢?你们为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袁西游幼稚地如是想道。人在弥留之际往往会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荒诞空想。他这种类似病态的浪漫想法,金先生当然无法了解。金先生以一方手帕拭去剑峰的血迹,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袁西游——这具未来的尸体。他假惺惺地问道:“袁总镖头,你还好吧?” 袁西游被金先生的话语拉出了临终的狂想,轻声说道:“我想,我要死了。” 金先生道:“是的,你要死了。”袁西游道:“你根本就是存心要来杀我的。” 金先生道:“不错,因为你本就该死。”袁西游道:“你知道镖不是我劫的。” 金先生道:“我知道镖不是你劫的,我还知道你的儿子也真的死了。我就是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这个废物,坏了我大事,不管你有无过错,都必须拿命偿还。等我抓到劫镖的那些家伙,我保证他们会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他把话恶狠狠地说完,却发现袁西游根本就没在听,袁西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睛,死了。如同莽撞的少年告别初恋的情人,他诀别了自己的生命。金先生又朝袁西游的左右大腿各戳了一剑,见袁西游确实没半点反应,这才确信袁西游已经死了。于是他又拭了一遍剑上新染的血迹,回剑入鞘,大踏步地离开。 龟缩在柜台里面的店小二这才鼓足勇气走了出来,他先在袁西游的衣裳里搜索了一番,摸出一个钱袋,他从钱袋里数出袁西游该付的酒菜钱,再把钱袋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才大呼小叫,用发软的双腿边跑边倒、边倒边跑地到官府报案去了。 5 时间:酉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 地点:破败小酒馆的门前。 店小二心急火燎地向刑部方向狂奔而去。在他前方的路上,有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行。那老者看上去有百几十岁,弱不经风,奄奄一息,随时随地都有死去的可能。等店小二发现老者,再想躲让之时,却已经来不及。 店小二暗叫不妙,我可是闯下大祸了,这老者吃我这一撞,非当场毙命不可。 眼看两具年龄相差悬殊的躯体,便要撞个结实。那老者忽然提起拐杖,在店小二的腰间轻轻一敲,顺势往侧边一带。店小二便感觉自己似乎冲入一道无形的旋涡之中,并被旋涡带着旋转,他迅猛的冲势通过旋转被化解一空。 旋涡渐渐消失,店小二也慢慢停止旋转。等他不旋了,天地四周万物却开始旋转,他一阵晕眩,便要摔倒,一只来自老者的枯瘦苍老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他。 老者道:“年轻人,何事如此慌张?” 小二依然沉浸在目睹一桩杀戮惨剧的惊恐当中,他想把事情经过讲与老者听,但张开嘴后,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毫无意义地咿咿呀呀。 老者宽厚地一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店小二急了,便要回骂道你他妈的才是个哑巴。可他越急着想说话却越说不出来,只好用手指着那家小酒馆。 这老者便是孟叔,他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走向小酒馆,步伐依然慢得出奇。他看见扭曲着躺在血泊中的袁西游,也不诧异,他弯下身子,检查了一番袁西游的伤势,并对袁西游因为死亡而定格了的表情玩味了许久。 店小二这时方才能够说出话来,他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就是为寻他而来。”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前不久他还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死了。” “谁说他死了?” “难道,你还能让他活过来不成?” 孟叔道:“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孟叔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投入袁西游口中,再疾点他全身七十二处穴道,又令店小二把袁西游上半身扶起。孟叔抛下拐杖,在袁西游的后背施展起一套精妙的掌法。 孟叔的手掌击打在袁西游的后背,如同击打在古瓮之上,声音沉闷,带着共鸣与回声。 袁西游忽然很轻地呻吟了一声。店小二大喜,狂叫道:“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袁西游徐徐睁开了眼睛,迷惘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孟叔在袁西游的后面,仍是一掌紧似一掌,袁西游有气无力地道:“别再打了,你打得我好痛。” 孟叔又打了一万多掌,这才满意地住了手,拾起拐杖,重又拄上,走到袁西游的面前。 店小二道:“客官,就是这位老先生把你救活的。” 袁西游看着孟叔,道:“你是谁?” 孟叔道:“你先别管我是谁,省下些力气,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如果老夫没有认错,你就是百胜镖局的袁总镖头。前几天,你们有一趟镖押往京城,却被人神秘地劫走。烦请你告诉老夫,这趟镖的镖物是什么?又是受谁人所托,押往何处?” 袁西游凄然一笑,道:“我就要死了。人死万事空,你以为我还会回答这些对我毫无意义的问题。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你不会死的。有老夫在,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你骗不了我。江湖中传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招魂绝学,能把刚死的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但最多也只能让那人再多活半炷香的工夫。我刚才明明已经死了,你一定是对我施展了这种招魂术,所以我现在才能对你说话。其实你又何苦呢?让我多活半炷香又有什么好处?我死得好好的,你添什么乱啊!有毛病。” “有你说这些话的闲工夫,你早就能把我问你的问题回答完毕。” “我偏不回答。” “看在我如此辛苦把你救活过来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爱谁谁,老子就让你想破脑袋去猜,让你们这些还苟活在人世间的行尸走肉互相猜疑争斗,杀个你死我活。” “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有个屁用,老子人都死了,报不报仇又有什么区别?我还巴不得我的仇家长命百岁,再多害些人家破人亡,让我在阴曹地府也多几个枉死鬼陪伴,这样我才高兴。” 孟叔也不生气,他一把年纪,什么怪事没见过?临死前的人,心智绝不可以常理揣测。看来袁西游是铁了心要保守秘密,所以袁西游在他眼中已经提早死去。孟叔转向店小二,问道:“是谁杀了他?” 店小二刚欲回答,不远处已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答道:“是我。” 金先生去而复返,他还是不放心,生怕袁西游没有死透,他甚至觉得袁西游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好端端地活着,活得比他还逍遥自在得多,他明明知道这是幻觉,却又宁愿信以为真,所以他走出了两里多地,还是忍不住折返回来,再次确认袁西游的死亡。店小二一见金先生,哇的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地远远逃开,他以为金先生是专程回来杀他灭口的。金先生并不追赶,他的注意力全在孟叔身上。 孟叔道:“原来是你。” 金先生:“不错,人是我杀的。” 第32章 孟叔道:“很好,再见。”说完,便缓慢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金先生怒喝一声,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孟叔停下脚步,道:“哦,老夫若是不走,你可是有意请老夫喝酒?” “不错,请你喝断头酒。” “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过不了几天就得去见阎王,何劳阁下亲自动手?” “雨天杀老头,闲着也是闲着。” 天色已晚,风声呼啸。 孟叔拄杖,岳峙渊停。 金先生提剑急行,出剑,剑锋载着寒光飞行。 孟叔后退,再退,拐杖斜指地面,似一条匍匐的毒蛇。剑势愈急,即将贯穿身体,此时,孟叔的拐杖忽然挑起,杖尖径点剑的背脊正中,金先生手腕微拧,五指合力一旋,长剑在空中一记倒转螺旋,早避开这一杖。 孟叔劲未用老,拐杖迅即回收,一记横扫千军,在身前布下一道杖影之幕。金先生的剑法何等精熟,已到收放自如之境。他一直空闲的左手忽然伸出,以食指和中指钳住剑身。疾奔的长剑骤然停顿,同时左臂后拉,呈引弓之势。孟叔一杖扫过身前,身体向右倾去,左胁的空门显露无遗,杖已挥出,此时已回防不及。金先生嘴角一动,左手离剑,右臂往前猛送,剑势经此一抑,再扬之际,竟比先前更为狂烈,剑光直奔孟叔左胁的空门而去。 孟叔自为三公子收服以来,修心养性,甚少再到江湖中走动,长远未曾与人动手过招,不免有些生疏,是以甫一交锋,便犯下招式用尽、自断后路的错误。好在孟叔处变不惊,他就势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顿,将地上石砖击得粉碎,他双膝微弯,以拐杖为撑竿,腾空而起,再落地时已在一丈开外。 金先生冷笑道:“人老,身手倒未老。”剑已是如蛆附骨,追击而至。金先生的剑路纯熟毒辣,进如闪电,退如骤雨,十余招下来,孟叔已是险象环生,气力不继,只能疲于招架,再无还击之力。金先生道:“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招式一变,只攻不守,威力比方才更是大了一倍有余。 金先生已将孟叔逼至墙角。 这一剑,自脚尖而起,往上一带,剑锋划过一道炫目的弧线,直抹孟叔的咽喉,这一剑,志在必得,这一剑,快得离奇。金先生自己也对这一剑的角度和速度深感得意,他觉得即便让自己和孟叔易地而处,也未必抵挡得了这一剑。 就在这时,孟叔却使出奇怪的一招,他原本蜷缩的身躯,忽地挺得笔直,以杖为剑,护住眉间,皓首微昂,举目向天,仿佛在与冥冥中不可见的另一敌手相对抗,对金先生这一剑竟视而不见。 如是换成另外一名剑客,这一剑势必无法挽回。一剑即出,无血不归。但金先生眼力何等之高,早已看出孟叔这一招所蕴的奇妙玄机。他这一剑一旦使实,孟叔不是后退,而是前侵一步,这一剑便将抹在铁杖之上,借此撞击之势,孟叔手臂一提,以杖为剑,当头劈落。而金先生此时身躯微沉,后背显露,一丈来长的铁杖,他如何避得开?金先生心思电转,大惊失色,仓促之下,侧身后跃。同时手腕一抖,往怀里略带,将剑势内收。长剑虽然改变方向,但剑势委实太急,连金先生自己都无法控制,长剑竟直奔自己的额头而来,金先生忙一低头,堪堪避过这剑。长剑从他头顶飞掠而过,将发髻削断,一头长发披散而下,数绺被削去的头发凌空飘落。 金先生道:“你这一剑是何名堂?” “诸侯西来。” 金先生一愕,旋即醒悟,道:“举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始皇气概,不怒自威,不战自胜,果然名符其实。这一剑是你自创?” “岂敢岂敢,是我家公子怕我年岁已高,在江湖行走遭人欺侮,特授予老夫防身之用。” “莫非是曹三公子?” “正是。” “我的武功在你之上。” “老夫承认。” “如果我继续向你出剑,你不可能全身而退。” “老夫也不否认。” 金先生回剑入鞘,道:“你既为三公子的家人,我今日便不再留难于你。久闻曹三公子大名,在下却一直无缘得见。请你回去转告三公子,改日我当亲自登门,向他当面讨教剑法。” 孟叔不再答话,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远。 金先生回到袁西游的身边,袁西游还活着,他睁开眼睛,道:“金先生,我什么也没对那个老头说。” 金先生道:“你们方才的对话我全听在耳中。幸好你什么也没说,不然,我怎会让那个老头活着离开?”金先生的心思是:犯不着因为孟叔而增加曹三公子这样一个敌人,尤其是现在,他尚有更重要的事情急待完成。 袁西游又道:“金先生,我还要告诉你,虽然你杀了我,我却并不恨你。” 金先生阴冷一笑,道:“多谢你的体谅,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再杀你一次。” 一剑贯穿袁西游的胸膛。袁西游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停留在他嘴角的一抹笑容显得极尽怪异。事不过三,对死而言,一天两次足矣。[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金先生注目着这个死而复活、活而复死的人,浑身不禁激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惧。 6 时间:子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深夜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钱湖门。 曾耀武与常扬威这两位刑部捕快闷闷不乐地在西湖边巡夜,两人走到钱湖门,有些疲乏,便坐在柳树下的长凳上歇息。深更半夜却不得睡觉,还要像孤魂野鬼般地四处游荡,难免让两位喜欢喝花酒的捕快满腹怨气。接连发生的命案,使京城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他们这些当差的,不得不轮换在京城内值班巡逻,要不然,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在邀日楼里,各自搂着花姑娘潇洒快活呢。 “常兄,一个多时辰转悠下来,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咱们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凶手才不会那么笨,明知道整个京城都在戒严,还敢跑出来顶风作案,自投罗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没见到这几天虞大人和包大人的脸色?要是稍有疏忽,让命案再次发生,两位大人非要了咱们的命不可。” “你就放心吧,凶手早就躲在一个好地方,喝酒吃肉,听着美女弹琴唱曲,嘲笑咱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夜深人静,难以将息,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念邀日楼里那些要人命的骚狐狸们。” “兄弟我也在想啊。” 两个人坐在西湖边的柳树下,流着口水,想念邀日楼里那些要人命的骚狐狸们,谁也没工夫、没心情说话,城里的灯火有的熄灭,有的燃起,万籁俱寂,时光荏苒。两人正想到动情处,忽然听见有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两人大惊,一跃而起,双双拔刀,左右环顾,喝道:“什么人?”那声音却又忽然消失。 两人交换眼色,大起胆子,在周围搜索,却不见任何活物。两人重又回到原地,彼此安慰道:“要么是风,要么是听错了。” 曾耀武说:“就是嘛,不可能是那些连环杀人狂。” 常扬威道:“不可能是他们,来,喝酒,”他取出一小坛老白干,大大地灌了一口,递给曾耀武,曾耀武也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老白干入喉,两人仍然止不住直哆嗦。 那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大更近,仿佛就在他们耳际。两人面面相觑,惊慌地对望一眼,再回头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两人发疯似的尖叫,欲待逃走,却根本迈不开步。他们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地倒地。 巨大无边的黑暗永远地吞没了他们。 第六章血流成河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四。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辛亥金尾收日,日值上朔大事不宜。 1 时间:辰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早上七点十五分)。 地点:外西湖中央。 家住卖鱼桥、做丝绸买卖的王员外起了一个大早,带着新娶的第十三房小妾如花,去西湖划船。船行至外西湖中央,王员外见左右无人,不由色心大起,把十五岁的如花拽入怀中,上下其手,又摸又啃,如花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颇为害羞,不免有些挣扎反抗,这反而更增添了王员外的兴致。 站在船头划船的艄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只能轻轻地摇摇头,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畜生。 木舟再往前行约莫十丈,梢公忽然觉得船桨一沉,似乎被水草缠住,不能动弹,艄公不以为意,他在西湖之上已经划了二十多年的船,有的是经验,他身体略往下蹲,双臂一使力,把船桨使劲往斜上方一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随着船桨挑起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团白晃晃的东西,那团东西在空中转了个圈,不偏不倚落在了王员外的怀里。 顿时间,如花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王员外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趴在自己怀里的赫然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而那骷髅空洞的眼眶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王员外大骇,一把推开骷髅,一时间顾不上许多,慌不择路之下,一转身便跳入湖中,溅起一团巨大的水花。艄公回头去看前方的水面,只见清晨雾气尚未消尽的水面上,数具骷髅正漂浮着,幽幽地泛着白光,随晨风吹起的波浪而微微起伏喘息。 2 时间:午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从大清早到现在,宁心儿的一双手就仿佛长在望远镜上一般,片刻也不曾离开。三公子坐于梅花树下,手捧一卷《山海经》,眼睛却不时向宁心儿望去。 三公子道:“心儿,你看这许多时光,也不觉累?” 第33章 宁心儿回道:“我能在这里看上一整天。” “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啊?偏不告诉你。” 三公子讨了个没趣,只好闷头翻书,宁心儿却又道:“你求我啊,你苦苦哀求我,我一开始还是不肯告诉你,你就更加可怜地哀求我,我见你真当作孽,心肠一软,就会告诉你了。” 三公子合上《山海经》,说道:“那好吧,我哀求你。” “不行,”宁心儿叫道,“不许你这样敷衍我,你要很诚恳地望着我,声音颤抖,两眼扑闪,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三公子接连做了好几个表情,都不能让宁心儿满意,他苦笑一声,道:“看来,我只能哀求你不要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这么快就认输了,你这人一点也不好玩。我看到的东西可比你好玩多了。我看见树林中有一个男人在调戏一个妇女,没想到那妇女会武功,反过来把那个男人痛揍了一顿;还有一个卖炸油条的中年人,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往油锅里擤了一把鼻涕,我可全看在眼里,以后绝对不买他的油条吃;我看见一个小偷,偷一个阔少爷的钱包,被发现了,于是撒腿就跑,后面很多人跟着追,我就用望远镜对准他,一直往下看,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穿过一条条小巷,我看得很清楚,他前面是个死胡同,可他不知道呀,他还是一头钻进去了。追来的人就在死胡同里把他逮个正着,扭送到官府去了。总之,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他们却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他们,实在是太好玩了。“ “非礼勿视。你未经允许,便这样偷窥别人,是不道德的。” “我才不管呢,我又不害他们,我只是看看,对他们一点损失也没有。” “把观天瞳给我,让我也看看。” “这里只有望远镜,没有观天瞳。” “是,请将望远镜暂借小的一观,可好?” “好,”宁心儿道,“不过等到我看够了之后。再说,偷窥别人是不道德的。” 三公子百无聊赖,只好再次打开《山海经》,漫无目的地翻看,才看不了几个字,宁心儿便又叫道:“曹小子,你快过来看。” 三公子道:“你不是在骗我吧,你突然对我这么好,一定有诈。” 宁心儿顿足道:“你快过来呀,我真不是骗你。” 直到三公子将望远镜握在自己手中,方才确信宁心儿确是要让他看某样东西。 宁心儿道:“你看,在苏堤西面,里西湖的西北角,有一艘官船。” 三公子按照宁心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垂柳掩映中发现了一艘隶属刑部的官船。这船停泊的地方甚为隐蔽,从平地上根本无法望见,即使从高处望去,也只有身处孤山之上,方可恰好看见。在船上立着数十名穿着鱼皮连体衣的大汉,一言不发,依次跃入水中。大汉们一跃入水中,便潜入水底,不复露面。船头端坐一个光着上身的精壮男子,头发在头顶胡乱绾一个结,乱蓬蓬的胡子让这张脸凶相毕露。男子将手边的一只沙漏翻转,开始计时。 宁心儿抢过望远镜,看了看,问道:“人呢?” “都钻到水里去了。” “怎么这么久也不见他们浮上来?在水下还不憋死?” “当年水泊梁山有一条好汉,人称浪里白条张顺。相传他能在水底呆上三天三夜,水性厉害至极。寻常稍谙水性的人,倘能经过名师特训,一般也能在水底待上一刻钟左右。那船头的男子在给他们计时,像是正在训练他们的水性。” “他们是刑部捕快吗?” “看样子不是。” “那他们怎么敢擅用刑部的船?” “我也正奇怪呢。” “这事古怪得很,一定有什么阴谋。要不要派人到官府去报案,把他们全给抓起来?” “他们能堂而皇之地使用刑部的公船,就算不是刑部的捕快,也定与刑部大有关系,还是不要管闲事为好。” “真没意思。他们钻进水里面,到现在还不出来,真不知要在水里待到什么时候。” “人家又没收你的钱,免费让你看戏,你还抱怨。” “戏不好看,当然要喝倒彩啦。” “他们还没出水吗?” “还没有呢,等一下,出了,出了,他们终于出水了。” “你再看看那个沙漏是否刚好漏完。” 宁心儿将目光对准沙漏,果然刚好漏完,于是奇道:“别人都燃香计时,为何他偏要用沙漏?” 三公子道:“因为他需要绝对的精确。燃香计时,只能大概计算,风力大小、天气炎凉等都会对香烧得快慢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他之所以用沙漏计时,便是要将他们在水下待的时间拿捏得毫厘不爽。” 宁心儿道:“那他们在水下待了多久?” “刚好一刻钟整。” “他把时间捏得如此精确,所为何来?” “这就要去问他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宁心儿嗔道。 说话间,大汉们都已上船,船夫划动船桨,向柳荫深处驶去,消失在一片春色之中,宁心儿再用望远镜好一番搜索,却再也找不见船与人的踪迹。 3 时间: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三十分)。 地点:刑部殓房。 清晨时在外西湖发现的数具骷髅已经摆在了刑部的殓房之内。殓房深处地下,阴冷潮湿,空气中散发着药味和尸臭。插在墙上的巨大火把的火焰无风自动,室内时明时暗。[奇`书`网`整.理'提.供]包温数了数,一共七具骷髅。阴森森的白骨,不带一点皮肉。在另外一张案板上,摆放一个巨大的竹筐,竹筐里装满模糊的血肉,通过堆放在血肉中的两颗残缺不全的头颅,看出正是昨夜在钱湖门遇害的刑部带刀捕快——曾耀武和常扬威,目睹自己属下的凄惨死状,包温心里大感悲恸,本欲命仵作将他二位的尸首整理缝制一番,但仵作们都害怕殓房闹鬼,说什么也不肯,只好暂时先这么囫囵放着。后世为纪念这两位因公殉职的刑部捕快,每于官衙升堂,两旁执棒而立的皂隶必卖力高呼“威”、“武”,既缅怀先贤,又吓唬犯人。 毫无疑义,杀害曾耀武和常扬威的凶手正是杀害扬州百胜镖局镖师的凶手,可这七具骷髅又是何人所为?光凭这些骷髅,实在难以判定死者生前的身份以及死因。 包温正发愁间,神秘的金先生走了进来。金先生看见这些横躺在桌上、一字排开的骷髅,面容不改,显然见多不怪。他冷冷地看了包温一眼,问道:“有什么发现?” 包温摇摇头,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线索。” 金先生道:“除了目前殓房里现有的人之外,不许再有另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包温犹豫一阵,还是鼓足勇气,道:“可是我已经派人通知三公子了,他可能很快就会过来。” 金先生道:“那就派人去阻止他。此乃刑部内部事务,岂容外人插手。” 门外却传来一个声音,道:“来不及了,我已经来了。” 金先生怒斥道:“什么人?” 三公子从门外转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金先生,道:“你又是什么人?刑部里可没你这号人。刑部的内部事务,你这个外人不是照样在插手。” 金先生瞳孔收缩,眼内精光暴射,逼视着三公子,在他这种凶狠的目光下,很少有人能镇定自若,然而三公子依然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金先生冷声道:“你就是三公子?” 三公子道:“你又是何人?” 金先生闷哼一声,不予回答。 包温接话道:“这位是金先生,乃是受当朝丞相汤思退汤大人之命,莅临刑部,代理刑部尚书一职,暂时摄理刑部上下大小事务。” 三公子道:“原来你就是金先生。今日早朝之后,虞大人一返回尚书府,便打点行装,悬刑部大印于尚书府中堂之上,率领家眷仆役,一行三辆马车,自武林门出,离开京城,径回故里隆州仁寿县而去。此事已闹得全城皆知。虞大人愤而出走,听说与金先生大有关系。” 金先生又是一声闷哼,道:“无稽之谈。虞大人出走,与我何干?” 三公子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虞大人分明是被你逼走的。金先生,你从未曾有过一官半职,今天居然能挤走虞大人,荣任刑部尚书,位列九卿,宋朝开朝百多年来,尚无此类先例。尽管有汤丞相在圣上面前为你极力举荐,但这种一步登天的窜升之势,还是免不了在朝野间掀起轩然大波。听说汤丞相为平息朝廷众臣的非议,一再宣称你确有卓然之才,并为你立下军令状,倘在规定期限内,破不了近日接连发生的这数起命案,便割去你项上人头,以谢天下。正是因为你立下军令状,圣上这才决心夺去虞大人之权,将刑部托付于你手中。虞大人伏陛力谏,欲求圣上回心转意,反被圣上一顿训斥,以乱棍轰出。虞大人乃是为国家数立奇功的名臣,当着众多朝臣的面受此羞辱,自然义愤难平,再也无颜在朝中立足,这才会挂印而去。金先生,你好大的能耐,佩服佩服。” “此等朝廷大事,你怎么知道?”金先生说完,狠狠地瞪了包温一眼,他知道,一定是包温多嘴,将这消息泄露给三公子。包温肃然而立,对他上司恼怒的眼神并不理会。 三公子叹道:“虞大人乃国之重臣,江南屏障,此番挂印辞官,金国便少了一心腹大患,只怕又要蠢蠢欲动,再起并吞我大宋之心。” 金先生冷笑一声,道:“公子不必危言耸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堂堂大宋,并非只有虞允文一人。” 三公子道:“哦?我倒想请教,金兵挥师南下,满朝文武谁可抵挡?” “汤丞相乃是三朝元老,又身兼枢密使。 第34章 文韬武略,冠绝当朝,有汤丞相坐阵朝中,谅金兵也不敢妄起南侵之念。” “好一个汤丞相。如不是他一再相逼,将刑部权力收归己有,架空虞大人,虞大人又怎会负气出走?今日敌势非秦桧时比,汤丞相不思光复,反一味向金国示弱求和,较诸秦桧犹有不如,两国尚未交兵,汤丞相便自断朝廷擎天一柱,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金先生怒叱道:“无名小辈,胆敢大言国事,毁谤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包大人,还不将此狂徒拿下。” 包温哪有胆量来动三公子,但金先生命令他也不敢不听,左右为难之际,只好赔着笑脸,连忙转移话题,道:“金先生且息怒,卑职以为,此乃刑部殓房,非是谈论国是之所。眼前这七具骷髅,来历不明,还有赖借助三公子之力。三公子,你对此案有何见解?” 三公子道:“我认识这七个人。” 包温惊道:“人都变成骷髅了,你还认识?” 三公子道:“如果只有一具骷髅,我可能尚不敢肯定,七具骷髅一块出现,我确信自己不会弄错。” 包温道:“他们是什么人?” 三公子道:“他们便是天狼七杀星,江湖中最声名狼藉的杀手团伙。” 包温道:“公子怎么能如此肯定?” 三公子道:“因为他们最后想要杀的那个人就是我。” 金先生道:“这么说来,他们七个便是死在你的手上了。” 三公子鄙夷地看了金先生一眼,道:“你虽然不是刑部的人,但是栽赃陷害的功夫,却是与刑部一脉相承。”此话一出,包温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有时候,实在破不了案,随便抓几个人屈打成招,背背黑锅,应付上司的追查,这已是刑部上下共知的秘诀。 金先生道:“如果不是你杀的,那么凶手又是何人?” 三公子道:“这七个家伙恶贯满盈,早就该死,杀死他们的凶手,乃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知道凶手是谁,但依我看,你们要抓住他的机会不是很大。而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七杀星我前天看见的时候还是连皮带肉活生生的,如今怎么光剩下骨头这般寒碜。” 包温道:“这七个骷髅是在西湖湖面上发现的,也许是凶手把尸体沉入湖底,尸体的皮肉都被湖里的鱼虾吃去,这才只剩下骷髅。” 三公子道:“西湖里有吃人的鱼虾吗?” 包温道:“西湖直通钱塘江,钱塘江直通东海,数百年来西湖的水未曾枯过,有些奇怪的鱼虾也在情理之中。” 三公子道:“食人鱼的故事,我倒的确听海边的渔夫说起过,然而却没听说过会吸人骨髓的鱼。”包温再细致地检视了那些骷髅一番,见骨头上都已破损,骨髓果然已经不见。 三公子道:“如果骨髓尚未吸去,这些骨头还将沉在湖底,不会自己浮上湖面。” 金先生插话道:“听说西域大食国有一种吸血蝙蝠,不仅吸人血,而且还会吸人骨髓。” 三公子道:“金先生,离你拿脑袋担保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金先生一脸傲色,道:“今日是二月十四,最后期限是二月十六。算来只剩两天时间。” 三公子道:“不用担心,明天晚上,案情必定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金先生说:“你说得倒轻巧,破不了案,皇上怪罪下来,砍头的是我又不是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急又气,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三公子道:“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有你这位汤丞相特聘的高手在,我也相信,此案必破无疑。”说着,他拿手去拍金先生的肩膀。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拍肩膀的动作,却看得一旁的包温心驰神醉。包温多年来走遍大江南北,也见识了众多武林高手,各门各派的,舞刀弄枪的,都有。他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顶尖,然而见多识广,对武功的鉴赏力绝对是当今一流,三公子这一掌无论是速度、力量、角度,都有如春风拂面,妙到毫巅。 金先生丝毫不敢怠慢,想尽办法也要避开这一掌。也许他天生小心谨慎,又也许他只是生性多疑,以为三公子这一掌带有极大的恶意。总之,刹那间他已经变换了七种姿势,脸上汗如雨下,呼吸急促,他甚至使出了十余招向三公子进攻的招式,有的是掌法,有的是指法,每一招都凌厉迅疾,直夺要害,然而,三公子的手掌依然不急不慢地落在他的肩膀,就如雪花落满大地那般稳妥自然。那掌中并未灌注任何真力,只是很普通的一拍,如果金先生的肩膀上有点灰尘的话,那些灰尘也不会因为这轻轻的一拍而被激扬起来。尽管如此,金先生依然面如死灰,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生气,与方才顾盼自雄、不可一世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一掌,未夺去他的性命,却夺去了他的尊严和信心。 三公子惋惜地看着他,道:“明知道躲不过还要躲,真是愚不可及。”随即高歌道,“金无足赤兮故国难觅,人无完人兮分崩离析。”歌声未毕,人已飘然远去。 金先生听到歌声,面色为之一变。 4 时间:子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 地点:西湖白堤。 京城西北角的定安门悄然打开,数十条大汉鱼贯而出,其时夜色深邃,四野寂寥。城外青山如墨,灯似残星。当先一人骑一匹灰色大马,五短身材,圆脸上罩一层寒霜,正是庆王赵恺,却作一身江湖豪客的劲装装束。与他并驾而行的是千面道人。身后,跟随数十壮丁,个个精壮高大,满面肃然,推着十多辆板车,车上满载干草和油桶,手里举着火把,却并不点燃。一群人借着依稀天光,向白堤行去,向无名山庄行去。 千面道人道:“王爷,现在回头为时未晚。” 庆王道:“我意已决,不把无名山庄烧成一片废墟,怎消我心头之恨。” 千面道人道:“王爷,贫道白日里尝与曹三公子打过照面,其武功之高,远远超乎贫道意料,贫道在他面前,并无十足的信心拔剑。一旦今日要不了他的性命,让他逃脱。日后找王爷寻仇起来,可是难以防备得很。况且,要烧无名山庄,必先烧孤山,孤山一烧,势必震憾京城,人心大乱。皇上追究下来王爷也不好交代。” 庆王道:“你给我住嘴,一路上喋喋不休,尽败坏我的兴致。” 千面道人道:“贫道既蒙王爷礼聘为师,职责所在,岂能知而不言,任由王爷涉身险境。” 庆王一摆手,恼怒地道:“我乃是当今王子,不日便将入主东宫,迟早登基称帝,生杀予取,为所欲为。这世上有何事难得了我?这世上有何事我不敢为之?我既聘你为师,便是要你替我出计献策、排忧解难。你倒好,只知道劝我忍气吞声。再勿多言。如再多言,休怪我翻脸无情。” 千面道人遭此一通训斥,不敢再劝,跟从的壮丁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一群人黑压压、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白堤之上,两侧的湖水静谧无声,安静得可怕。风拂过白堤上的垂柳,提醒着:有人来了,打起精神。无名山庄就在眼前不远,望上去不见半点灯火,想必正在沉睡之中,浑不知灾祸即将来临。 庆王一挥手,示意部众加快步伐。他仿佛看见,孤山沉入一片火海当中,冲天火光,照亮四面的湖水青山,火海中,楼台坍塌,人在烟雾中扭曲死去,复仇的快感让他双眼滚烫、满脸通红。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王子,而是传奇小说中快意恩仇、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勇士游侠。 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前方道路上,一道火光燃起,火光下,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的脸。 庆王勒住坐骑,怒问道:“你是何人?” “老夫姓孟,乃是无名山庄的管家。闻知王爷忽起雅兴,深夜兴驾造访敝庄,我家公子特遣老夫在此等候,为王爷接驾。” 庆王大惊,他欲火烧无名山庄,乃是临时起意,事先除了告诉过千面道人,应该再无第三人知道。孟叔既然敢一人挡道,则无名山庄必早有戒备。 庆王面色一沉,回头朝千面道人怒视,道:“是不是你走漏消息?” 千面道人急忙辩解道:“还请王爷明鉴,贫道今日朝夕陪在王爷身边,未曾有片刻稍离。” 孟叔隔岸观火,徐徐说道:“不关这位道长的事,是我家公子叫老夫来的。他告诉老夫说,他有预感,王爷今天深夜要来造访本庄,特叫老夫前来迎接。” 庆王冷笑一声,道:“本王夜深难寐,特趁兴游湖。与无名山庄何干?你还是及早退下,不要扰了本王赏玩西湖夜色的兴致。” 孟叔道:“王爷乃是当今王子,帝王之裔,威仪尊贵,又何必在老夫面前撒谎呢?游湖用得着这身装扮?用得着带这么多人马,以及干草和油桶?” 庆王经孟叔一激,道:“不错,本王是有意要造访无名山庄,会一会曹三公子。” 孟叔道:“王爷,你到敝庄所为何事,老夫不敢乱讲,不过可以告慰王爷的是,敝庄上下早已做好款待王爷一行的准备。” 庆王阴声道:“很好,本王爷既然已经来了,断无空手而返之理,来人,先把这老家伙抓住,剁了扔西湖里喂鱼。再随我去孤山,烧无名山庄个寸草不留。” 孟叔叫道:“且慢,老夫手上还有一封信,王爷看过之后,如仍要一意孤行,老夫认命,甘愿葬身鱼腹,绝无怨言。” 一封信在经过三四双手的仔细盘查之后,到了庆王手里。顿时,有五六支火把燃起,将庆王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庆王借着光亮,向手中的信望去。信封上不著一字,只以火漆封牢。火漆上盖有印戳,乃是一飞腾的龙纹。庆王未及拆信,只见此印,便已是面色大变。 第35章 庆王小心地拆开信封,颤抖地取出信纸,上书八字:回舟宜早,免罹狂涛。正是三公子的手迹。 孟叔道:“王爷想必识得此印?” 此时庆王仿如被人狠抽了千万个嘴巴,一时手足无措,只凝视着那封信发呆,半晌之后,方喃喃说道:“此印从何而来?” “自然从它该来的地方来。王爷如欲烧山屠庄,便不是与我家公子为敌,而是与此印的主人为敌,老夫言尽于此。王爷是进是退,悉听尊便。” 庆王欲哭无泪,他势在必得的复仇行动不得不戛然而止。他一顿足,恶狠狠地说:“老家伙,回去转告你家公子,叫他且慢得意。此印庇护得了他一时,庇护不了他一世,总有一日,他会落入本王的手中,到那时,他便能知晓本王的厉害。”掉转马头,一行人渐行渐远。 孟叔倚杖听湖声,冲着庆王一行人的背影自言道:“哼,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敢将老夫剁碎扔湖里喂鱼。你还没见过我孟叔的厉害呢,要不是公子一再警戒于我,我老人家随便使三两样毒物,保管你们个个五官冒烟,七窍流血而死。”他沿着湖堤,慢悠悠向山庄回去,神情间有一丝惆怅落寞。 第七章西湖怪客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五。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喜神西北,福神东南,财神东北。岁煞西,兔日冲鸡。宜:除服、疗病、出行、拆卸、入宅;忌:求官、上任、开张、搬家、探病。 1 时间:戌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 夜色弥漫,南风习习,天空阴云密布,从孤山望出去,西湖波浪不兴,仿佛陷入沉睡,城隍阁上依稀的灯火如同星星闪烁,远处的群山只能见到威伟的轮廓,巨大而沉默。 三公子忧郁地望着天空,略微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道:“孟叔,取剑来。” 宁心儿闻言,兴奋得不得了,两只眼睛光芒闪动。她来到无名山庄已快一年光景,还从来没有见过三公子用过自己的剑。今天必有大事发生,这下可又有好戏看了,她心里愉快地想道。她毕竟是个少女,不安分和喜好刺激是她的天性,平淡而单调的生活又怎能满足她那颗不甘寂寞的心。 孟叔双手捧着一柄古剑,步伐庄重而缓慢,他苍老的面容上竟泛起了块块红潮,人足足年轻了二十岁,深刻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来,而他庄重而神圣的表情,更是宁心儿见所未见。宁心儿竟觉得,原来最平凡不过的孟叔忽然换了一个人,变得她几乎认不出来。孟叔这时看上去更像一名显赫的使者,正手捧着最珍贵的贡品,从遥远的国度连夜赶来,献给高高在上的君主。而孟叔投向那柄古剑的目光,更是满怀虔诚与敬畏,古剑看上去有些陈旧,剑鞘上的金漆部分脱落,剑长七尺。孟叔带着敬意与激动,说道:“公子,剑已送到。” 三公子并不接剑,只是依然忧郁地盯着天空乌黑的云彩,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整个山庄陷于无比的宁静之中,他终于收回了目光,道:“我们这就走吧。” 孟叔弯腰施礼道:“老奴遵命。” 宁心儿见这一老一少结伴出门,却并不叫上自己,心里着急,就叫道:“你们要去哪里?”三公子道:“这一个月来的十几起命案,该到了结的时候了。”宁心儿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三公子道:“可是此行很是危险,我不想看到你有丝毫闪失。” 宁心儿道:“我保证乖乖地听你的话,不乱跑、不乱动,也不乱说话,这总行了吧。”三公子沉吟未决,宁心儿便钻到了他的怀里,使出女人天生就会的媚功,柔声说:“曹小三,算我求你了,你看我可怜,就带我去看看嘛。再说,你不是说你是神仙吗?我跟神仙在一起,有神仙保佑我,不管什么妖魔鬼怪也伤害不了我呀。” 三公子道:“你真的认为我是神仙?” 宁心儿道:“不管别人相不相信,反正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神仙。” 三公子哈哈大笑,道:“既然你这么诚心,许你同行。” 宁心儿大喜,在三公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既是奖赏,也是感谢。她又蹦蹦跳跳地来到孟叔的跟前,说道:“孟叔,我来帮你拿剑吧,你年纪一大把,不要太累着自己。” 孟叔退后一步,避开宁心儿伸过来的手,正色道:“此剑非寻常之剑,小姐万万碰不得。” 宁心儿原来还喜笑颜开的脸一下子拉长起来,她没想到,一贯对她言听计从的孟叔居然会当面毫不客气地拒绝自己。 三公子不忍见宁心儿失望的神色,便道:“孟叔,让她护剑也无妨。” 孟叔可以拒绝宁心儿,却不敢拒绝三公子。他很不情愿地将古剑递给宁心儿。 宁心儿伸过一只手,一把抓住剑,孟叔却并不松手。孟叔道:“小姐,要用两只手方好。”宁心儿虽然满腹狐疑,但对古剑强烈的好奇还是让她依言而行。直到确认宁心儿双手已经稳稳将古剑抓住,孟叔这才松开了手。要知道,那可是曹三公子的兵器, 孟叔手一松开,剑的重量便全部落在了宁心儿的手上。这一柄瘦剑居然有千钧之重,宁心儿险些摔倒在地,但她的好胜心让她咬紧牙关,绝不能让剑掉在地上,同时自己也要站得稳稳当当,以免遭到三公子和孟叔的讥笑。她好不容易站稳身体,这才能好好端详这柄古剑一番。她试着握着剑柄,想把剑拔出来,然而剑身与剑鞘好像是焊牢一般,任她使尽全身的力气,仍旧是纹丝不动。她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走不了几步,宁心儿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欲滴。她说:“孟叔,剑还是给你吧。”孟叔接过剑去,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神采。宁心儿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跟上三公子的步伐,挽住三公子,道:“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三公子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宁心儿撅着嘴,道:“神神秘秘,故弄玄虚。”不过,她仍然高兴得像过年一般。 2 时间:戌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三十分)。 地点:苏堤。 三人沿苏堤行去,走过望山桥,再过锁澜桥,便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正处在里西湖与外西湖中间,宽约十丈。平地上此时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而这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仿佛在等待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 三公子一到,人群中急匆匆地有一个人迎过来。正是包温。 三公子道:“收到我的信了?” 包温点头道:“我已经照公子吩咐,人手物事都准备妥当。” 三公子点点头,道:“很好。” 包温道:“公子,何时开始?”三公子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依然乌云密布。三公子道:“天时未济,不宜轻动,须待云开月出才好。” 包温又领来一个全身甲胄的人,道:“公子,这位是禁军统领孙舍义孙都司。” 三公子拱手道:“孙都司辛苦了,深更半夜还要麻烦禁军出动,实在是惭愧。” “哪里哪里,只要能让凶手伏诛,还京城以太平安宁,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三公子又问道:“都布置好了?”孙都司道:“是。”三公子道:“对手下兵士都交代过了?”孙都司道:“是,请公子放心,” 三公子道:“很好,过一会儿听我口令,依计而行。” 三公子看见人群中赫然有一个坐在太师椅上被抬过来的老者,知道必是汤思退无疑,便走过去说道:“派头这么大,你一定是汤丞相了。汤丞相不在丞相府歇息,深更半夜还跑到这苏堤上来,为国为家的一片赤诚之心,令人感佩。不过,您老人家德高望重,乃国家之栋梁,朝野之所望,可一定要保重身体才行。有刑部与禁军在此,你大可放心回府安息,何必事必躬亲。这里夜风冷寒,水雾潮重,可不是你待的地方。” 三公子貌似体己实则讥讽的话,让汤思退极其不快。以他的辈分、资历、地位而言,还没有人敢当面对他出言不逊的。他顾盼左右,问道:“这小子什么人?” 包温弯腰低头,恭声回答道:“这位就是三公子。” 汤思退哼了一声,道:“你就是三公子?听说就是你扬言要在今天晚上抓住真凶,还召集了这么多人马在此?”三公子道:“正是。”汤思退道:“可这荒郊野外,除了这些树木和湖水,哪里会有半个人影?凶手怎会在这里出现?” 三公子道:“说不得,说不得,且拭目以待。” 汤思退道:“老夫此来,就是想亲眼目睹你到底有何等能耐,敢夸下如此海口。别怪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真能抓住凶手也就罢了,若是你在天亮之前还没抓住凶手,老夫在早朝之时,一定面明圣上,到时候,刑部的黑锅就该你来背了。”三公子仰天长笑。他的笑容又戛然而止,他走到一旁,孤独地站着,凝望着幽深的湖水,再不说话。 好一段漫长的沉默,每一个人心中都七上八下,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凶手是谁?怎么会在这样一个荒凉奇特的地方出现?凶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夜风更急,众人埋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 3 时间:子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 地点:苏堤。 天空中厚重的云彩慢慢移开一条缝隙,透出月亮柔和而羞怯的光芒。随着缝隙的扩大,月亮的全貌渐渐展露。终于,月亮挣脱最后的遮掩,完全而彻底地呈现在人们的眼中。好大好圆的一轮满月,给这一城山水半城湖镀上一层灿烂的光泽。湖水倒影的月亮,因为绵延的波浪,显得动荡不安。 第36章 三公子深深地吸一口长气,做一手势,示意众人散开。顷刻间,三百禁军已退至苏堤两岸的树丛之中,潜伏妥当。一袭白衣胜雪的三公子,迈步走向泊在堤畔的小舟。他对宁心儿道:“我去去就来。”又对孟叔道:“孟叔,请奏一曲,为我壮行。” 孟叔从怀中掏出一根古怪弯曲的乐器,似箫非箫,似笛非笛,放于唇边,也不见他用力,便有乐曲自那乐器里飘逸而出。那乐器无人认识,那乐曲也无人知晓。寂静的夜晚,沉睡的城市与湖水,天际明月高悬,一阕婉转哀怨的乐曲,虽不熟悉,却让人百感交集。从那乐曲中,仿佛听见无边的树木、奔腾的江水、连绵的高山。心绪被那乐曲撩动,思乡归家的强烈情结油然而生。 在乐曲的伴奏下,三公子解开缆绳,站立船头,也不见他划桨,小船却已是慢慢地驶向外西湖中央。这种以先天内力,使小船无桨自划行的功夫,看得岸上那些会武功的人目瞪口呆,就连那些不会武功的禁军,也是心驰神往,叹为观止。风吹动他的衣服,猎猎作响,月光洒落在他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姿,飘飘欲仙,在他舟行的前方,仿佛不是凡尘的湖水,而是天宇间缥缈的银河,是人类不可穷尽的幻境。 三公子船行至离岸约莫三百丈,便将船停下。岸上的人屏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人发出声音。这时,无论是与三公子为友还是为敌者,都怀着未知的心情,关注着事态进一步的发展。三公子右手一探,一柄银制的小刀已在手中,他伸出左手的中指,拿刀朝中指轻轻一划,锋利的刀刃立即在指头上割开一道伤口。他把中指伸向湖面,血从中指指头涌出,一滴滴地滴入西湖当中,血滴一落入水中,迅即化开。三公子眼神明亮地盯着前方,在那前方的水底中有一团模糊的光亮。血越滴越多,三公子神色不变,任由血滴,仿佛即便一直滴下去也无可足惜。 那水底的光亮出现了移动的迹象。那团光亮在晃动,逐渐升高,并往三公子所在的地方移动着。水面上因为那团光亮的移动而掀起一道银白的轨迹。三公子微微一笑,暗自道:“你终于出现了。”他脚下轻轻一动,小船船头便已掉转,以飞快的速度向堤岸奔去。在小船的后面,那团光亮越追越紧,距离在不断缩短。在小船离岸尚有三十丈之时,那团光亮已经将小船追及,此时,三公子腾空而起,他在空中的速度比方才小船行驶的速度更要快上数倍。也不见他在空中起落,仿佛脚下踏着祥云一般,这已经不是轻功可以形容得了的,只能用神迹来表述。三公子优雅地自空中落回地面,向两旁埋伏的禁军示意做好准备。 那团光亮舍弃小船,直追三公子而来,到了岸边,那团光亮自水底一跃而起,迸得老高。这才看清那团光亮的真实面目。 那其实并不是一团光亮,而是一只巨大而凶猛的野兽,身高足有四丈有余,庞大的身形像一座小山,磨盘般粗的四肢,漆黑的毛发因为被水打湿而纠结成一撮撮,眼睛大如拳头,眼珠子如同烧着的炭块,火红逼人,露在嘴巴外面的獠牙如同锋利的大砍刀,冷光森然。那团在水中便可看见的光亮,乃是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的赤光,居然是从它的鼻孔和嘴巴里发出的,让这张脸看上去明暗不定,更加诡异可怖。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知道它是何种野兽,它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为烟雾,看上去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这简直是一只从远古洪荒幸存至今的怪兽,这简直是从地狱里逃到人间的恶魔。 没有人动弹,所有的人脑海都一片空白。意外,不可思议。谁又能想到,就在他们每天要经过的西湖的湖底,居然会蛰伏着如此巨大而恐怖的猛兽。他们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一边紧张地看着怪兽,一边各自戒备。 怪兽在空中一低腰,前腿伸向前方,十根尖利的爪子,直扑三公子。 三公子一声长啸,潜伏在树丛里的三百名禁军迅速拥出,分作四队,一队守在外西湖的堤岸边,截住怪兽的退路;一队守在里西湖的堤岸边,堵住怪兽的去路,防止怪兽逃入湖中;另两队则堵住苏堤的南北两端。每队禁军均分成三排,第一排蹲下,双手举着盾牌,护住阵线,第二排乎手执长矛,矛头斜指向上,半蹲。第三排手持弓箭,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就像经过无数次的演习,一个包围圈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告完成。 怪兽的猛扑迅如闪雷,只见一团黑影铺天盖地罩将下来,像一块从外太空坠落的巨大陨石,让人心神俱夺。宁心儿几乎忍不住尖叫起来,其余在场的人虽然身为男子,有的更是身经百战,胆识过人,然而也止不住心惊胆寒、两腿发颤。 这一扑声势惊人,怪兽的利爪几乎要碰到三公子的身体,然而也不见三公子有大的动作,却已然到了怪兽背后。怪兽扑空,重重地落在地上,地面已被它的双脚踏出两个大坑,整条苏堤仿佛都在颤抖不已。怪兽一扑落空,马上转身,弯下后腿,猛一发力,再度扑向三公子,间不容发之际,三公子堪堪避开,他的衣裳却已被怪兽的爪子刮到,撕成几片。怪兽并不气馁,继续向三公子攻击,三公子再次避开,怪兽面对三公子,呼吸更加粗壮,连续三次志在必得的扑击显然已经耗费了它极大的体力。 怪兽蹲伏在地,暂不动弹,它丑陋的目光盯着三公子看了好半晌,好像惊奇于眼前此人居然能连续三次逃过自己的巨爪。三公子长身玉立,即便衣衫上有几块破条随风飘摇,风度依然潇洒得没话说,看得宁心儿身心俱醉,却又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怪兽低嗥一声,那声音低沉恐怖,既像熊,又像老虎,却比熊和老虎加起来更让人不寒而栗,令闻者心头发毛。那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涌出,钻入人的耳膜,直至肺腑深处。怪兽决定先舍弃三公子,寻找其他比较容易对付的猎物,它慢慢转动身体,将面孔朝向汤思退这边,同时身体蹲下去,腰弓起来,下一波凶狠的攻击即将展开。它仿佛知道,这个肥胖至极的老头是在场官衔最高的人。它也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汤思退一见怪兽朝自己这边转身,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双手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想站起来,然而肥胖的身体却卡在太师椅里,不得动弹。尽管已有四个抬太师椅的轿夫舍身挡在汤思退身前,汤思退仍然觉得放心不下。 汤思退急呼道:“孙都司,快让禁军过来保护老夫。” 孙都司刚刚调任禁军统领,全赖汤思退大力举荐,此时正是报答汤思退知遇之恩的大好时机,又怎能错过。他一打手势,禁军便开始移动,准备过来保护汤思退,原本严密的包围圈随即出现松动。三公子大吼一声,喝道:“妄动者,斩无赦。”又道,“一旦怪兽趁乱再度遁入西湖,想再抓到它就无疑难于上青天,又将有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将因它而死,各位一定要死守阵脚。天亮之前,我们必能把这个杀人真凶擒获,向皇上报功。”不知怎的,突然之间,他的命令居然比禁军统领的命令更有效果,三百禁军闻言,纷纷在原地停留。汤思退涨红了脸,肥胖的脸膛上淌出大汗,眼珠子几欲爆出眼眶。 三公子怒叱道:“汤思退,镇定!亏你还是主持朝纲的一朝丞相,也是经过风浪险恶的耄耋长者。区区一只野兽,就把你吓成这样,简直是毁折我大宋的威风。即使葬身野兽腹中,也要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彰显一代名相的风范。” 汤思退被三公子一顿训斥,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怪兽扑向汤思退,并发出慑人的吼声。那挡在汤思退身前充当死士的四个轿夫在吼叫声中变得斗志全无。怪兽的前爪举高,一把抓住两个轿夫的头,它的五根爪子轻易抓破轿夫的头盖骨,往上一拎,就把两个脑袋像拔萝卜一样拔了下来,再一甩,像扔两颗小石子一般,丢进西湖之中。扑通、扑通。另两个轿夫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连逃跑的气力都丧失殆尽。 怪兽爪子抓向汤思退,汤思退脸上肌肉不停抽搐,眼睛求饶地望着怪兽。怪兽的爪子离汤思退的脑袋越来越近。这时从汤思退的背后闪出一片绚烂的剑光,直削怪兽的双爪。怪兽出于本能,缩回爪子自保。那片剑光也随即消失。怪兽再伸爪,又被那片剑光逼回。 三公子叫道:“金先生,好剑法。”金先生也不言语,他如同石像般站在汤思退身后,仿佛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过。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长剑挂在腰间,剑在鞘中,如果适才那片剑光的确为其发出,则其剑法之快,委实匪夷所思。 怪兽开始向包围圈攻击,怪兽刚一跃起,对面阵形中一阵乱箭射来,怪兽伸出前腿在空中一通格挡,把箭拨拉开去,然而箭的数量太多,哪里拨拉得干净。怪兽中箭,再向反方面冲击,依然被乱箭射回。怪兽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愤怒之下,狂吼连连,有些定力差的禁军兵士实在忍受不住,魂魄都似乎要被这恶魔般的吼声震散。有的丢下盾牌,有的丢下长矛,有的丢下弓箭,有的丢下火把,拿手捂住耳朵,免得自己崩溃。阵势出现松动。怪兽一边狂吼,一边疯狂地要奔回西湖,往守住堤岸的四层禁军冲去,遭到了禁军的顽强抵抗。然而怪兽灵活得很,东奔西走,转眼间,已有几名禁兵被它的爪子击中,那怪兽力大无穷,挨上一爪,非死即伤。 三公子长啸一声,犹如佛门狮子吼,清越穿空,盖过怪兽的嚎叫。兵士们这才心神稍定,也幸得兵士们的死力抵抗,包围圈才没有被冲垮。 第37章 此一番冲锋下来,怪兽的身上也挂了好几处彩,伤口处流出碧绿的血液。怪兽左冲右突,不能得出,怪兽反而就此冷静下来。这野兽仿佛有着人的智慧。 野兽退后一步,集中全身力气,再次扑向汤思退,这是志在必得的一击,要将汤思退撕成碎片。金先生不敢怠慢,怪兽这一次攻击较前两次加起来都更凶猛,而且看得出来,前两次怪兽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而这一次则是使尽全力,金先生剑已在手,舞出一道比方才更盛的剑光,剑锋破空之声比风声更急。 孙都司已乘机把汤思退连人带太师椅往后拖动,离开危险地带,包温和孙都司一左一右护卫着汤思退,这可是最好的无风险地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勇敢的机会,尤其是在怪兽被剑法高超的金先生缠住而无法分身的时候。 怪兽为金先生的剑光一再阻挡,索性放弃杀死汤思退的念头,一门心思地先对付金先生。金先生虽然武功深不可测,然而还是第一次和一只怪兽交手,而且是一只他见所未见、巨大无比的怪兽,心里不免暗自忐忑。怪兽尽管不谙武功,然而毕竟天生异禀,反应敏捷兼之力大无穷,金先生一剑紧似一剑的攻击居然总能被它化解开去。战况激烈,眼花缭乱。三百禁军只能原地待命,不敢轻易逼近。 金先生一剑砍下去,怪兽用左前腿一挡,剑深深地砍进怪兽的前腿里面,金先生用力拔剑,由于砍得太深,一时间却拔不出来,就在这时,怪兽的右爪已经打到他的面门。金先生急忙弃剑,反身后撤,饶是如此,依然为时已晚,怪兽的右爪划过他的左半张脸,整左半张脸顿时血肉模糊,一大块肉被活生生地冒着热气地拽了下来。金先生咬着牙,一声不哼,眼神一如既往地坚毅有力。如此严重的伤势也未曾削弱他的意志力。 三公子也不由暗自赞叹道:“好汉子!” 金先生笔直地站着,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他心里清楚,他绝不能倒下。尽管他知道,这一爪的伤势有可能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他感到自己已经头脑发晕,无法思考。只要怪兽再向自己攻击,哪怕只是随便一击,恐怕自己也躲不过去。怪兽拔下嵌进肉里的长剑,疼痛让它忍不住嗷嗷怪叫,也让它更加愤怒,它抓住剑柄,便朝金先生胸口奋力掷去。即使当年少林第十四任方丈光荣大师,以一记飞禅杖击毙魔教左护法南宫轻,那一记禅杖的威力也比不上怪兽这至刚至猛的一掷。金先生闭上眼睛,准备死去。然而他等了许久,发现自己依然还活着。他狐疑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三公子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三公子将剑递给他,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的剑可不能再丢了。” 金先生没想到,三公子居然会出手相救,为他接住了这本该取他性命的一剑。他一时间握着剑,迷茫中。 怪兽仿佛对三公子颇为忌惮,它换了个方向,寻求新的进攻目标。在它前方,正是手捧古剑的孟叔和花容失色的宁心儿。宁心儿惊叫道:“曹小三,快来救我啊。” 三公子身形一晃,已挡在宁心儿身前,沉声说道:“剑来。”孟叔连忙跪在地上,双手捧剑,举过头顶,三公子抓住剑柄,轻轻一抽,长剑脱鞘而出。 剑身绽放着奇特的金色光芒,辉煌肃穆,涵盖四方,连月光也为之暗淡,凡观者,无不心生敬畏。怪兽被长剑的光芒所慑,不敢动弹。三公子将剑平举,剑尖对准怪兽的眉目之间,肃然道:“此剑名为不违。不违神剑出,天意不可违,你可知道?”他居然对着一头怪兽说话。宁心儿将小嘴凑到三公子的耳边道:“你跟他说话,跟我对你弹琴一样,都是白费力气。” 三公子注意力全在怪兽的身上,对宁心儿的话充耳未闻。他正以一股浩然之气镇压住怪兽的暴戾之气,一旦分神,气稍松懈,怪兽又将恢复本来面目。说也奇怪,那怪兽仿佛懂得人语,它敬畏地望着三公子,眼睛里凶光渐渐散尽,流露出绝望和忧伤。 三公子继续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你屡次害人性命,数犯天条,罪在不赦。天意在我,我必杀你。”三公子洪亮的声音犹如在宣读戒律和惩罚,听上去遥远而陌生,每一个字都仿佛镀了黄金,具有最大的权威和高贵。这绝不是凡人的话语,这只能是来自天神之口。在这一刻,三公子浑身满布炫目的光华。一切太过明亮,反而分不清他的衣服和面容。 怪兽听懂了他的话,硕大的头颅渐渐低下,高大的身躯慢慢降低,直至趴在地下,一副伏罪待诛的模样。也许,野兽的感受和人完全不一样,对自己的生命的看法也完全不一样,出于某种本能,它比人类更能感受到三公子身上固有的奇特伟力。三公子的剑尖随着怪兽的动作而动作,并始终对准着怪兽的眉目之间。他叹息一声,仿佛这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决定,他要取走怪兽的性命。 偏偏就在此时,汤思退说话了,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但看形势,怪兽已经为三公子所控制,失去了危险性,因此他决定开始说话了。他说道:“杀不得,杀不得。” 三公子也不回头,他像是早已料定汤思退会出言阻止他,他说道:“为何杀不得?” 汤思退道:“此等珍稀禽兽,实乃是造化之奇迹,天地之异端。依老夫之见,此兽该当是《山海经》上所载的饕餮巨兽,自汉代以来,此兽便如同众多的上古神兽一般,销声匿迹,仿佛已从天地间完全消失。时隔数百年,饕餮再次重现人间,当是国运兴盛的征兆。上天降此神兽,正是要彰显当今圣上的治国有方,爱民有道啊。杀不得,万万杀不得。” “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处理?” “将它活捉,押入太庙之中,作为吉瑞献给皇上。” “你既知道此兽便为传说中的饕餮怪兽,自然也该知道此兽生性残暴,贪得无厌,断无被人驯化的可能,而此兽在某地出现,便将在当地掀起一场灾祸。此等凶残之兽,又怎能与麒麟凤鸟等祥瑞混为一谈。今日不除此兽,如何告慰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难道你忘了适才你险些也丧命于它的利爪之下?依我看来,你如此包庇这只怪兽,恐怕是另有居心,别有图谋。” 汤思退冷笑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本相只是觉得此兽太过稀奇,一时间起了爱惜之心,须知你今日杀此怪兽,不知道再过多少年,它才会再度降临人间。说不定真的就此从人间绝迹,岂不成了千古遗憾。”看不出来吧,早在一千多年前,有些人就已经先知先觉,有了很强的环保意识。 三公子道:“天地间,人为贵,人杀人,须偿命,何况野兽。此等凶残食人之兽,正该除恶务尽方好。”适才吃过饕餮苦头的禁军也都举臂呐喊:“杀了它,杀了它。”汤思退见群情激跃,难以抑止,便也不再言语。 三公子一挥手,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他们既欢喜又紧张,能亲眼目睹如此奇特而伟大的场景,怎不是一生的幸运? 饕餮自知在劫难逃,趴在地下,眼角涌出斗大的泪水,莫非它也知道忧伤的滋味?方才那凶悍绝伦的野兽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如今趴在地上的只是一只巨大的温驯的等死的野兽,它丑陋而残暴的脸上流露出的可怜的神情让人看得不忍。宁心儿忽然有些同情起它来,她起了妇人之仁,想劝三公子饶它一命,然而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和最熟悉、最亲密的三公子说话,他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可一世,浑然物外,高不可攀。他的身上有一种无言的力量,让他凌驾于众生之上,他仿佛站在遥不可及的云端。凡人只能赞叹,不能企及。 饕餮从喉间发生低沉而哀怨的呜咽,仿佛在说些什么。它的眼睛伤感地望着三公子,在恳求,在祈愿。“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在临死之前,饕餮也许下了自己温情的心愿。 三公子说道:“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的,绝对不会。” 它听懂了三公子的话,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哗啦啦地流下来。三公子叹了一口气,不违神剑递出,直刺入它的眉目之间,剑拔出,饕餮瘫倒,闭目死去,而它嘴巴和鼻子里喷发出的火焰般的光芒却并未随之熄灭。 三公子凝视着剑尖上那碧绿的浓血,竟有些惆怅。凌晨的雾气逐渐浓重,融天地为一体。他仿佛站在时间的尽头,站在世界的另一端,直如天神一般。他略弯下身躯,向死去的饕餮施了一礼。 宁心儿不解地问道:“公子,你为何要对一具死尸施礼?” 三公子正色道:“我不是在向饕餮施礼,而是在向创造它的伟力致以敬意。” 汤思退见饕餮已死,顿时来了劲头,命令道:“案子已结,打道回府。来人,将饕餮的尸首运回丞相府。本相要连夜写一道奏折,明日面圣,向皇上禀报此事之经过。” 便有禁军要来收拾尸首,三公子止住他们,道:“且慢。” 汤思退道:“三公子,此案已了,公子为破此案立下奇功,本相自当面奏皇上,为公子邀功请赏。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这些善后的事情,乃官府分内之责,不劳三公子参与。”三公子不语,他盯着饕餮的尸首,端详了一阵,突然剑出如闪电,划开饕餮的腹部,再一挑,便从尸首的胃里挑出一个光华灿烂的圆球,足有拳头大小。这个圆球,分明就是一颗罕见的夜明珠。从体积和光亮上看,均堪称当世珍品,价值连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夜明珠。谁又能想到,在如此丑陋的野兽体内还生长着如此美丽的夜明珠。 第38章 至美与至丑,莫非本就相互依存,其间隔只在一线之间? 众人这才醒悟,饕餮的鼻孔和嘴巴里冒出的火焰般的光芒并不是天生而然,而是这颗圆球在其体内发光。三公子剑尖一抖,圆球便落入手中。他将剑随手一掷,正好套进孟叔双手高举着的剑鞘之中。他再从怀里取出一块柔软厚实的黑布,将圆球包得妥当,放入怀中。圆球因为黑布的包裹,光芒尽敛。每个人都觉得眼前为之一暗。 汤思退道:“三公子,即便你杀饕餮立下大功,然而国有国法,不可不从。此物乃呈堂证供,请三公子交与老夫,切不可据为己有。” 三公子笑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据为己有。这颗夜明珠的确应该作为呈堂证供,先交刑部保留,待案情彻底了结,再由刑部献与皇上。皇上必然会有赏赐下来。这些赏赐,正好可以用来补偿受害者的家庭和亲属。汤丞相,你是否正打算如此处理?” 汤思退微笑,道:“三公子真是考虑周详,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公子如此人才,不出仕为官,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 三公子从怀里掏出黑布包好的夜明珠,转头对宁心儿说:“心儿,本想把这颗夜明珠送给你,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宁心儿对这颗夜明珠喜欢得不得了,三公子刚把夜明珠拿到手时,她就在琢磨用什么法子把夜明珠骗到自己手上。眼看三公子居然如此大方地要将它送人,心里当然颇为舍不得,便嚷道:“你真笨,你应该趁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候,把夜明珠偷偷取出来的。”三公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这让宁心儿备感困惑。 三公子单手托着夜明珠,向汤思退走去。 汤思退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着。 就在这时,禁军里斜飞出一道人影,在空中一翻身,再一伸手,已把夜明珠抢在手中,其身法之快,难以形容,就连三公子也猝不及防,让他轻易得手。 三公子惊叫道:“司空空空!” 的确,放眼当今天下,能有如此高妙的轻功身法,除了大偷天下司空空空,不作第二人之想。原来,他一直假扮成士卒,混杂在禁军当中,别说孙都司没有发现,就连朝夕相处的禁军也没有觉出异样。 司空空空一击得手,得意至极。他掀开黑布,顿时一道强烈的亮光从他手掌射向空中。司空空空见夜明珠已经到手,更不停留,快速将夜明珠收好,三两个起落,便已消失在远方的树木阴影当中。事发仓促,汤思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到司空空空起身逃逸时,这才醒悟过来,高呼放箭,顿时乱箭齐飞。然而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空空空携着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消失于晨雾之中。 孙都司正欲命属下禁军追击,三公子止住他,道:“司空空空逃跑起来,恐怕连我也未必追得上。你们又何必白费力气,不如早点收拾残局。”[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于是,三十位禁军士兵,抬着五花大绑的饕餮的尸首开始撤退,同时抬走的还有那些不幸死去的禁军兵士。金先生尽管身受重伤,却坚持不让任何人搀扶,他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前行。很快,苏堤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与祥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湖对岸的百万居民犹在沉睡当中,对发生在这里惊心动魄的一幕毫无知觉。再过一阵,月亮渐渐暗淡,消隐在西天,东方的天空出现了第一缕曙光。 第八章乱臣贼子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六。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南,龙日冲狗。宜:祈福、祭祀、结亲、开市、交易;忌:服药、求医、栽种、动土、迁移。 1 时间:寅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凌晨三点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 数团篝火围成一圈,在竹林内噼啪燃烧,溅出炭木的香气,虽然已是凌晨时分,却并不觉寒冷。躺在竹林里的吊床之上,宁心儿暂时尚了无睡意,案子虽然顺利告破,她却有一肚子的疑团急待打开,便问三公子道:“曹小三,你是怎么办到的?你怎么知道杀人凶手是一头野兽而不是人?” 三公子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你还是先睡觉吧,天都快亮了。明天再讲给你听。” 宁心儿不依道:“可是我睡不着,你就慢慢讲,我就慢慢听,算是给我唱催眠曲吧。” 三公子道:“我最早开始怀疑杀人凶手是野兽而不是人,是从两条狗开始的。你还记得,包温包大人在调查百胜镖局的镖师被杀现场时,曾经带去两条经过多年训练的西域名犬。这两条狗能通过嗅闻案发现场残留的气味,进而追踪到凶手的逃亡路线。以前每次都能成功,而这一次,两条狗一到现场,便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动弹。这证明它们闻到了不敢闻及的气味,心里害怕极了。它们会害怕什么呢?显然不是害怕人,而是害怕比它们更厉害、更凶猛的野兽。这是它们的动物本能,它们继承了它们先祖的才能和体貌,也遗传了它们先祖对这种野兽的恐惧。我有预感,这种野兽很有可能是一种我们前所未见的怪兽。 “前天我特意找来一本《山海经》翻阅,那书里面记载了许多传说中的远古猛兽。我随手翻到一页,刚好看到书上提到一种叫饕餮的怪兽。这种怪兽极端凶残,乃是恶名昭彰的贪馋之王,食人无餍,饱得实在咽不下时,还要把人的身体咬碎再咀嚼一番,方肯罢休,这正好符合百胜镖局四位镖师的死状。结伴而行的共有五位镖师,而现场只发现四位镖师的尸体,我推测,第五位镖师实际上已经被饕餮囫囵吞入腹中,这也是为什么始终找不到第五位镖师的尸体的原因。这种推测听上去颇为合理,然而,此时也仅仅只是推测,还缺乏进一步的证据。 “接下来的几宗命案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的预感。这些死者生前全无联系,绝无可能有共同的仇家,就算是杀人凶手为转移刑部的视线,也没有必要连续制造同样的几起惨案。只有野兽会这么干,野兽在饥饿的时候,不会选择对象,它总是攻击它首先碰到的人。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吃人。那么,这只野兽会躲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是躲在城里,定会被百姓发现。而百姓如果发现这种见所未见的怪兽,一定会向衙门或刑部报告,毕竟这种怪兽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在人间。事实上,并没有接到任何发现怪兽的报告,这说明野兽并没有藏在城里。 “再综合几起命案的案发地点来看,涌金门、风波亭、钱湖门,刚巧都是紧邻西湖。如此宽广浩渺的西湖,岂不正是怪兽最佳的藏身之所!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五成把握,而在接连几起命案发生之后,刑部对全城施行了宵禁,而自宵禁至今,除了曾耀武、常扬威两位捕快在钱湖门外遇害外,并无新的命案发生,这时我便有了七成把握。 “再接下来,便是天狼七杀星的骷髅自西湖浮出,就是上次在苏堤上要杀我们的那七个家伙。刺客小唐杀了他们,并将他们抛尸湖中。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才短短两天,七个人的尸首连皮带肉带血带内脏都被吃得一点不剩,这不是几条小鱼能办得到的。西湖湖底必然隐藏着一只嗜食人肉的巨大野兽。这时,我便有了九成的把握。当你对一件事情有了九成把握,没有道理不去试一试。” 宁心儿道:“为什么选在二月十五这一天?”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二月十五,月圆之夜。月亮的盈缺和野兽的兽性自古以来便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一轮满月,拥有比残月大上好几倍的力量,能让野兽变得更兴奋、更暴力、更凶残,反应更敏捷,一点点的挑衅都有可能让它兽性大发,而越是古老的野性未驯的野兽,与月亮的这种神秘联系似乎便越强烈。只要这怪兽继续蛰伏在湖底,在月圆之夜,它便极易陷入疯狂状态,更容易被诱上岸来。所以,在临出门时,我始终在望着天空,天空上密布乌云。我还一直在担心月亮是否会出现。幸好,月亮还是出现了。” 宁心儿又问道:“那颗夜明珠又是怎么回事情?你怎么知道会有一颗夜明珠在饕餮的肚子里?《山海经》上这么写的吗?” 三公子道:“《山海经》上可没写这个。那颗夜明珠并不是生长在饕餮的肚子里,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饕餮误吞到肚子里去的。” 宁心儿道:“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三公子眉飞色舞道:“还是我那句万古流芳、永垂不朽的话,我有预感。第一批受害者是百胜镖局的镖师,很显然,他们尚没有将货物送到地头便已遇害,百胜镖局是当今天下要价最高的镖局,每次接镖,价值都至少在白银二十万两之上。五位镖师选在深夜进入杭州,显然是出于谨慎,这更说明这趟镖所押货物非比寻常。然而从案发现场看,四位镖师身无长物,只随身携带了些普通的丝绸、珍珠,价值十分有限,这些绝不可能是镖物。因此,真正的镖物定然在第五位失踪的镖师袁无病身上,而且这东西不会太大,便于藏匿,不会惹人注意。在这个世上,既可随身携带而价值又在白银二十万两之上的东西并不多。东海夜明珠便是其中之一,而扬州刚好便有一位姓白的珠宝商拥有一颗东海夜明珠。” 宁心儿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上次那个姓白的珠宝商特地来咱们山庄找你下棋,原来是另有目的。”三公子赞许地一笑,宁心儿看见自己猜对了,心里暗自得意。 三公子却接着说道:“然而你错了,错得非常之离谱。上次来找我下棋的那位珠宝商并不是扬州的白姓珠宝商,扬州的那位白姓珠宝商喜赌好嫖,于围棋却是一窍不通。” 第39章 宁心儿以为三公子故意在戏弄自已,便没好气地问道:“那上次来下棋的到底是谁?” 三公子道:“今天晚上你就会知道了,我保证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谁。” 宁心儿道:“我才不在乎他是谁呢,你还是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三公子道:“被你一打岔,我都忘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宁心儿说道:“你刚才说到东海夜明珠。” 三公子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他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又接着说道:“如果一个人要用最万无一失的方法藏匿这颗东海夜明珠,他会怎么办?”宁心儿躺在吊床上,只觉得浑身舒坦至极,因此她决定不动任何脑筋,懒得猜这个问题,便直接问道:“用什么方法?”三公子见她连猜都不肯猜一下,便直接索要答案,觉得兴致大减,便很无趣地继续说道:“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把夜明珠吞进肚子里,神不知鬼不觉。袁无病定是把夜明珠吞进了肚子,我之所以会如此推测,是因为发生在刑部敛房之内的那件怪事。被饕餮撕成碎片的四位镖师的尸体,经过仵作的细心整理和缝制,总算拼凑完整,停放在刑部的敛房之内,然而待到仵作们再到敛房去巡视时,却发现那四具尸体又被重新撕成碎片,好像从来没有缝合过一样。包大人说是因为刑部敛房闹鬼。其实不然,而是有人要在尸体的肚子里找一样东西,这才不得不把人重新撕成碎片。只可惜,夜明珠并不在那四位镖师的肚子里,而是在袁无病的肚子里。 “袁无病自以为把夜明珠吞进肚子,便可确保这趟镖万无一失。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劫镖的会把每个镖师的肚子都剖开来看一遍的。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次他碰到的不是劫镖的强盗,而是吃人的野兽。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饕餮把袁无病整个人囫囵吞了下去,这颗夜明珠也因此就一直留在了饕餮的腹中。 “自从我判定杀人真凶是饕餮,而它又一直躲藏在西湖里面后,我便有意开始注意观察西湖。每到晚上,我便隐约看到湖底有光亮发出,有时近,有时远,有时暗,有时亮,但最亮的时候也是很微弱。一般人看不出来,却足够引起我的注意。但我这人太懒,也没有去一探究竟。 “直到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在苏堤上碰到天狼七杀星的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一条船,没点灯也没挂旗号。有一阵子,那船摇晃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船才平稳下来。然后船就离开了湖中心,向城隍庙方向驶去,消失在黑暗当中。那亮光就在船上出现过,而且那亮光还发出了含糊不清的低沉的声音,后来又回到了湖底。我就断定,那肯定不是一条会发光的小鱼,鱼是不可能离开水而跑到船上去的。” 宁心儿奇道:“当时是顺风,声音我倒是听到的,可我怎么没看见亮光?” 三公子耸耸肩,道:“我天生神目,你怎能和我相比?” 宁心儿伸个懒腰,道:“你又在臭美了。本姑娘有些倦了,懒得起来揍你,算你运气。我问你,那条船是谁的?船上有些什么人?与饕餮又是什么关系?” 三公子道:“这个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宁心儿看三公子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强忍脸上的笑容,便知道他心中有鬼。宁心儿说道:“其实你已经知道那船是谁的,只是你现在还不想说,对不对?” 三公子咳嗽一声,以掩饰尴尬,说道:“你还真是聪明。” 宁心儿道:“那是当然,你不想说自有你的理由,我也就不追问,反正你迟早会告诉我的。当一个男人不想说一件事情的时候,聪明的女人最好不再追问。” 三公子一拍巴掌,道:“言归正传,刹那间,我又有了预感。我预感到,那亮光就是从饕餮身上发出来的。只是我当时还没想明白,它是怎么发光的。《山海经》上可没提到饕餮像萤火虫一样会发光。说起来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因果报应,屡试不爽。要是饕餮没有吃掉袁无病,而是随便吃另外一位镖师,它就不会把东海夜明珠吞到肚子里去。哪怕它随便吞一颗别的珠子也好,可它偏偏吞下的是东海夜明珠,所以一到晚上,它就会从嘴巴和鼻孔里发出光亮来。这一点它根本没办法控制,尽管它力大无穷,杀人如拾草芥,然而对这颗掉进它肚子里头的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是凭借着这东海夜明珠发出的光亮,就算我明知道它躲在西湖里,也只能徒呼奈何。千亩之广的西湖里头,要找到一只躲藏起来的野兽,希望实在是渺茫得很。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奇妙,被它吃下去的一个死人,反过来要了它的命。造化之奇,岂是人力所能匹敌。” 宁心儿道:“你不是说过你对司空空空有过救命之恩吗?可是当你准备把东海夜明珠交给汤思退时,他却突然出现,把东海夜明珠给半道偷走,他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三公子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做惯了小偷的人,还能指望他恩怨分明?司空空空曾经说过,普天之下,他可以从任何人手中偷到他想偷的任何东西,除了一个人之外。” “而那个人就是你?”宁心儿明知故问,带着讥诮的口气说道。 “你别不服气,那个人还真就是我。”三公子说道,“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想从我手中偷走点什么,从他认识我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想这么干。他试过千百回,想从我这里偷点什么,可一回也没得逞。我还以为他会就此死心呢。这一次我倒真是大意得很,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混入禁军当中,这才会让他偷袭得手。算便宜了这小子。” 宁心儿撇着嘴,不满地道:“那么珍贵的夜明珠被偷跑了,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三公子淡淡地道:“人中圣贤有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区区一颗珠子,得又何欢,失又何伤,没什么好可惜的。再说,那珠子本来就不是我的。” 2 时间:寅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 宁心儿侧着脑袋,出神地凝望着三公子,那是一张她还没有看够看厌的脸,既遥远,又亲近。宁心儿道:“我有点困了,我再问一个问题就睡觉了。” “你问吧。”三公子说道。 “饕餮临死前的样子看上去好可怜,像是在向你哀求些什么。你好像跟它说了一句神秘兮兮的话,我想一想,对,你对它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这个她是什么人啊?” 三公子道:“你很想知道吗?” 宁心儿见三公子怪腔怪调的,以为他又要故弄玄虚,便大声道:“废话,不想知道我问你干什么?”三公子笑道:“真是巧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也很想知道。” 宁心儿道:“谁?”她环顾四周,除了她和三公子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三公子抬头往前方的天空喊道:“下来吧,又不是无名鼠辈,何必藏头露尾。”他的话说完,过了一会儿,话的回声传了回来,竹林里除了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一片寂静。三公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说道:“一大把年纪,还害什么羞,躲起来不敢见人,老不要脸。” 宁心儿见到三公子离奇的形状,吓了一跳,关切地问道:“公子,你在和谁说话呢?你是不是疯了?” 三公子道:“我没疯。我数到三,这人要是再不出来,那他就永远别想出来。” 三公子的恫吓立即收到了效果,他话才一落音,便听到前方一株高大的竹子的枝头,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踩着竹枝,在空中一翻身,轻轻落在三公子面前。 这人在脸上蒙了块翠绿色的绸巾,他的衣衫也是翠绿色的,头上也戴了一顶翠绿色的帽子。这样一个全身绿色的人潜伏在竹枝之间,的确是很难发现。三公子皱了皱眉头,说道:“怎么又是你?”他想起这个人来,在他找到司空空空的那天,正下着大雨,在回家的路上,正是这人不知死活地挡住他的去路。三公子又道:“上次我对你说过,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最好把你脸上那块破布摘掉,看来你根本是已经忘记我说的话了。” 那人说道:“不敢,不敢,三公子说的话,我怎么敢忘。”说完,他真的是很爽快地把蒙在脸上的绿布揭了下来,露出了他的面目。 宁心儿被那人的面目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尖叫起来,她从没见过如此呆板冷漠的一张脸。那是一张蜡黄的扁平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毫无生气,连眼珠子似乎也是被钉子钉在眼眶当中,一动不动。 三公子道:“你还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那人点点头,说:“三公子眼力好。”他的嘴唇一动不动,照样能发出声音,这让宁心儿毛骨悚然。这张脸她越看越别扭,便说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蒙一块布在脸上还不过瘾,还要再戴一张人皮面具?难道你长了一张猪脸,不好意思见人?” 那人眼中怒火一闪即逝,显见他是一个克制力极强的人。 三公子说道:“依我看,你还戴了不止一层面具。” 那人说道:“是的,我戴了三层面具。”他回答得理所当然。碰到这样一个怪人,也实在是一桩令人大开眼界的事情。 宁心儿道:“戴那么多层面具,你就不怕喘不过气来,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那人不理她,连头向她这边转一下也不肯,他始终将脸一往情深地对着三公子,尽管那是一张让人倒尽胃口的脸,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宁心儿怒道:“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那人依然故我,对她不理不睬。宁心儿野蛮脾气上来,她本来就对这个躲在竹梢上偷听她和三公子说话的人满腔怒火。 第40章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放在旁边的几颗桃子就朝那人扔了过去,那人仍然死盯着三公子,像个木偶,桃子准确地砸在那人的脑袋和胸前,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三公子道:“心儿,你先歇会儿,累了一宿了。我代你收拾他就行了。” 宁心儿道:“嗯,交给你了。你办事,我放心。” 那人道:“三公子,你早就知道我藏在竹子上面?” 三公子道:“那是自然,我一走进竹林就知道你躲在这里。” 那人道:“三公子好耐性,明知道我在上面刺探消息,还能忍那么久才把我叫下来。” 三公子道:“我知道你在上面可没少吃苦头。高空中风大夜寒,你衣衫还如此单薄,竹叶上又全是露水,竹叶虽小,边缘却像锯子般锋利,你藏在上面,为避免被我发现,还得时时屏住呼吸,长时间保持一个僵硬的动作。我虽然从没这么干过,但光想想就知道那一定痛苦难熬、度日如年得很。到现在,恐怕你的手脚都还没缓过劲来,又酸又麻吧!” 那人道:“谢谢公子关心,我已经感觉好多了。”虽然明知被三公子戏耍了一番,但他居然仍保持心平气和,并不生气。 三公子一向讨厌城府如此之深的人。三公子道:“你在竹梢上头听到的那些话,并不是你此行想听到的话。所以,任你听去也无妨。而我之所以把你请下来,是因为我知道,我接下去要说的话,才是你苦等一整夜,真正想要听到的话。” 那人道:“既然公子把我邀下来,看来就是不想让我听到我想要听到的话了。” 三公子道:“不错,只能让你失望地空耳而归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久闻三公子乃是谪仙下凡,视苍生如走狗,目天下为无物,难道世上还有三公子忌惮之事?即便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话,难道三公子还怕我能做出惊人之举,从而超越你的控制不成?” 三公子道:“你这老家伙脸皮够厚,忍功一流,而且还挺会说话。如果你那么想要知道的话,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那人道:“三公子请讲。” 三公子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不过你能从容闯入我这无名山庄之内,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我有预感,在江湖中,你一定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而且也被列入绝顶剑客之列。如果你想知道我在饕餮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请你自断左臂。我知道你是右手使剑,所以只要你砍去左臂,也实在是一番美意。” 那人一点也不含糊,果真把腰际所悬长剑拔了出来,要向左臂砍去。 三公子伸手道:“且慢。” 那人生生地将剑势顿住,以为三公子改变主意,心头一阵暗喜,心想这胳膊算是保住了。然而,由于他戴了三层面具,因此单从脸上倒看不出半点异样。 三公子道:“这儿有一个临睡前的小姑娘,我不想吓着她,当然,我也不想在我居住的这座山庄内有任何血腥之气,请你走到山庄门外,自断左臂,再找个地方把左臂埋好,以免吓着游客或路人,然后你就可以回到这里来。而我,就将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于你。”那人听完三公子的话,便一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一拐两拐,消失在建筑和树木之间。 宁心儿还醒着,她问道:“那家伙不会真的那么听你的话吧。莫非他真的会跑到门外去,把自己的一条胳膊砍掉?” 三公子道:“你放心,他一定会的。” 宁心儿吐吐舌头,道:“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傻的人?为了听那么两句话,连自己的一条胳膊也舍得不要,那两句话对他就那么重要?” 三公子道:“你想想,一个没事就在脸上戴三层面具还要外加一块蒙面布巾的人,还能有什么怪事做不出来?再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和我这样的交情,你就很舒坦得像个皇太后躺在那里,你问我什么,我就乖乖地回答什么。其他人要想知道,是要付出代价才行的。” 宁心儿转了转眼珠,美美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说话间,那人去而复返,他的左边衣袖垂在身旁,空空荡荡的,齐肩处殷红一片,风一吹,衣袖便摇摇摆摆。那人走路仍然很稳,他来到三公子面前,道:“三公子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妥。”真不知道他脸上现在是何等表情,谁叫他戴了三层面具,永远是一副死相,让人想同情他也同情不起来。 三公子道:“壮士断腕,今天你整条胳膊一块卸,实在是壮士中的壮士,佩服佩服。” 那人道:“好说,好说。” 三公子道:“你不恨我?” 那人道:“不敢恨,恨也没用。” 三公子道:“这回答倒也老实,我看你随时有可能晕过去,你还是抓紧时间,赶紧发问吧。”那人道:“你向饕餮提到的那个她究竟是何人?” 三公子道:“她是饕餮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和在乎的人。” “那她现在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三公子,我的一条胳膊没了。”那人带着哭腔说道。 三公子道:“嗯,有道理,你有权利问,我有义务答。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恭王赵的王府内,有一幅苏汉臣奉命画的画像。你只要找到了这幅画,你就找到了你想要知道的全部答案。” 那人单手一抱拳,道:“多谢三公子指教。”说完转身离去。他离去的步伐踉踉跄跄,似乎随时可能跌倒在地。 等他走远,宁心儿叹道:“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三公子摇摇头道:“你错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干的坏事之多,只怕你想都想不到。” 3 时间:巳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 三公子本来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刺激的晚上,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无疑是一种很好的奖赏。可是他睡不多久,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一阵既无章法又无音调的琵琶声,他翻了个身,想再度沉入梦乡,然而琵琶声却对他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大,听得他心乱如麻。他不得已,只好从床上坐起来,对着弹琴的宁心儿道:“你怎么这么好的精神?求求你放过我,让我再睡一会儿,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宁心儿道:“不行,就不放过你,就是不让你睡觉。”她嘴上说话,手上也没闲着,继续弹奏在她而言风雅至极的乐曲,她几乎就没怎么睡过,然而看上去依然容光焕发,明艳逼人。她这个人呀,没事时看上去懒洋洋的,一有事就异常亢奋。 这时,三公子已经被逼下床。他说道:“恕我耳拙。你这弹的是什么曲子?” 宁心儿还沉浸在乐曲的美好意境当中,也不抬头,说道:“我自己写的曲子,你当然听不出来啦。” 三公子苦笑,心里寻思道:“就算是《高山流水》这样的千古名曲,从你的手里弹出来,我也是听不出来的。”但这话他没敢讲,他害怕宁心儿会揍他,这丫头要是真动起手来,可狠着呢。 宁心儿道:“好听吗?”三公子忙不迭地点头,说道:“实在是好听至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宁心儿道:“那是!你既然是下凡的神仙,我就特地为你弹一首天上才有的曲子,一解你的思乡之情嘛。”三公子一鞠到地,道:“多谢姑娘成全。” 宁心儿一挥手,道:“免礼免礼。小三子,今天你打算做些什么?” 三公子道:“还没想好,我刚刚起床,头还昏昏沉沉的。”宁心儿道:“我才不信呢,你一定早有安排。”三公子道:“其实也没什么安排,就是有几件小事还要再处理一下。”宁心儿道:“我陪你去啊。”三公子说道:“你知道我要去做些什么吗?就说要陪我去。” 宁心儿道:“我才不管呢,你曾经答应过我,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带上我的,而要是我想去什么地方,却可以不带上你。你要是吃香喝辣、风流快活,我要陪你去,你要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陪你去。反正就算有天大的危险,你也会保护我,不会抛下我不管,我对你最有信心啦。”一个最好看的女人,带着最温柔的表情,说着最好听的话,三公子又怎能拒绝她小小的要求呢?就算刚才同样的这个女人,弹着最不堪入耳的琵琶,把他从睡梦中无情地吵醒,那又能算得了什么罪过呢。 宁心儿又道:“不过,在我陪你去办事情之前,你也要陪我去做些事情。” 三公子道:“爱卿一一奏来。” 宁心儿道:“我要去吃卖鱼桥的冰糖葫芦、奎元馆的莲子虾仁、和宁门的臭豆腐、官巷街的小米粥、观音庙的鸭舌头,我还要去买余杭门的胭脂扣、艮山门的青瓷茶具、候潮门的丝巾、净慈寺的檀香、南屏街的香烛、锦带桥吴老太太的绣花鞋,再去清河坊买史木匠的檀木梳、铁铁匠的绣花针、肖老板的水晶手链,我还要去给你买风扇坊的一把折扇,去灵隐给你求一道平安符。” 三公子道:“还有我的份啊,真是愧不敢当。” 宁心儿道:“那当然,省得你老认为我在虐待你。”(奇书网|isuu.) 三公子道:“可是,这样一来,城东城西城南城北都得给跑了个遍呀。现在已经是巳时,天黑之前哪能办得了这么多事情?” 宁心儿道:“要是来不及,那先去买我想送给你的东西吧,我可以作出牺牲的。” 三公子假装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当然是先去吃你想吃的、买你想买的比较要紧。” 宁心儿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你对我真好。”说着,送上一记香吻,堵住三公子差点吐出来的鲜血。 第41章 4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御街。 跟在活蹦乱跳的宁心儿身后,麻木地任她摆布,她说往东就往东,她说往西就往西,还要捧着宁心儿买来的稀奇古怪、中看不中用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三公子觉得自己像是个天下无敌的跟班,虽然身怀绝世武功,此时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不过他倒并不介意。宁心儿的笑容和欢语,便让他觉得不虚此行,心里满满地跟着快乐起来。 一路上,每隔十步便能看到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年轻人,图像下面有如下大字:悬赏捉拿江洋大盗,司空空空。凡活捉送官者,赏银十万两,尸首送官者,赏银五万两。提供确凿线索者,赏银一万两。通缉令底下盖着刑部鲜红的大印。 三公子看着画像就忍不住乐,说:“看真人还不觉得,一看画像,就觉出来这小子的确贼眉鼠眼,不像善类。不过按图索骥虽可,按图索司空空空却大谬不然,这小子易容成癖,总是变化多端,一日容貌数变,比爱美女子换妆更勤。就算那些捕快当街碰到他,也只能是对面相见不相识。”宁心儿道:“我见过他,貌不惊人,看上去也无特异之处,没想到还值十万两白银,真是人不可貌相。”三公子道:“你错了。十万两银子就想通缉司空空空,未免太小瞧他了。如果在当今江湖中推选出五名超级富豪,司空空空绝对有资格成为其中之一。” 一顶轿子拦住两人去路。宁心儿认得,那是南宫小莲的轿子,欣喜地迎上去,甜甜地叫道:“南宫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一掀轿帘,轿内却空无一人。 宁心儿大奇,问轿夫道:“你们家夫人呢?” 轿夫躬身答道:“回姑娘的话,我们家夫人吩咐小的们来接姑娘,到相府一叙,夫人特地叫小的们将这份信交与姑娘,姑娘看完信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宁心儿接过信,拆开,信不长,才短短数行。 宁心儿读完信,满面怒容,眼中含泪,喃喃道:“可怜的小莲姐姐。”她跨入轿中,连三公子也顾不上,对轿夫喊道:“起轿,快回相府。” 三公子道:“心儿,你可不能抛弃我不管呀。” 宁心儿道:“这事跟你无关,你们男人就知道欺负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三公子道:“心儿,你错怪我了,我不是男人,我是神仙。”可宁心儿早已去远,听不见他的话语,倒是市集上的老百姓们都听见了。对三公子恻目而视。 三公子也不惭愧,左顾右盼,好像也在寻找那个说自己不是男人的男人。他虽然自幼便在杭州长大,却不怎么认得路,每次都要宁心儿给他当向导,他左右张望,也辨不清方向,叹一口气,随着人群胡乱走去。 5 时间:未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两点十五分)。 地点:钱塘小筑。 国亲巷,三公子看见一幢小楼前有两个人在向他招手,忍不住走过去瞧瞧,原来是上次接宁心儿去皇宫的那两名宫女,只是已换作平民装束,与宫装的华丽冷艳相比,更添一份市井生气。三公子道:“你们怎会在这里?还打扮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偷偷溜出宫来玩耍?” 纤云和巧儿的脸几乎同时红了起来,云回答道:“我们可没胆量偷偷溜出皇宫,如果被发现,是要掉脑袋的。” 三公子道:“你们找宁姑娘吧,她来不了。” 纤云和巧儿交换了一下眼色,纤云有些羞怯地说:“其实,我们是来找公子的。” “找我何事?” “请公子从这个楼梯上楼,上楼后自然就会知道。” 三公子看看两位小女子,道:“装神弄鬼,非大丈夫所为。” 纤云道:“公子是不是不敢上楼?” 三公子道:“如果我不上楼,又会怎样?” 纤云道:“如果公子不愿上楼,自然也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那我可以走了?” “当然可以。” 三公子笑道:“现在我反而想上楼去看看了。” 三公子转向楼梯,楼梯呈螺旋状,绕着一根巨大的柱子盘旋而上,直到二楼。三公子拾级而上,到了二楼,不见人影,只有一条长廊通向幽暗的远方,似乎没有尽头。三公子沿着长廊向前走去,在长廊两边的墙壁上,挂满前代和当代名家的字画,无一不是珍品,三公子也不急着前行,经常停下来对某一幅字画细细观摩。有时候,还伸手摸上一摸。四周安静得让人有些担心。既便如此,也无人现身对三公子加以催促,显见小楼的主人也是相当有耐心的人。即将与一个充满耐心的人会面,这让三公子觉得十分有趣。 长廊的尽头是一处小型的山水园林,走过假山流水,又到了一幢黛青色的小楼。小楼的二楼窗户上系着一方纯白的丝巾,在风中微微飘动。窗户虚掩着,隐约传出里面的丝竹弦乐与脂粉香气。一只白皙娇嫩的手,伸出窗外,向三公子轻轻一勾。 三公子上楼,悲哀地感到自己像一个可怜的奸夫,正趁淫妇的丈夫不在家之际,夹着尾巴,偷偷上楼,去行苟且之事。门半开着,三公子推门进去,发现果是一位小姐的闺房,象牙床,洁白的纱帐,满室摆满才离开枝头不久的花朵,散发芳香,墙壁上面挂满波斯挂毯,上面绣的内容竟然是各式各样的男女交欢图,极尽香艳之能事,象牙床上斜倚着一位丰满圆润的妇人,背对着三公子,玉体横阵。她身披一件轻纱,透过轻纱,娇美诱人的胴体一览无遗,乌黑的秀发直垂到腰。在床脚处,坐着两位胡女,酥胸半露,只有两小块绸缎系在腰间,修长笔直的大腿,狐媚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空气中弥漫着情欲的气息。到了这种地方,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要产生同一个念头。而两位柔弱的女子,一张再柔软不过的大床,在床上挑逗地扭动着的更柔软的腰肢,都使这一念头要付诸实践是如此的容易。 三公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想,既然小楼门口站着的是皇后身边的两位宫女,那么躺在床上的自然是皇后本人了,上次见面时她将头发盘了起来,还看不出有多长,这一放下来,居然能到腰间。而以她的岁数,还能有如此曲线玲珑的身体,实在不易,皇后毕竟就是皇后。只不过以堂堂国母之尊,穿着这种过分暴露,几乎等于什么也没穿的衣服,实在与母仪天下的尊贵雍容相去太远,未免有失体统。 三公子道:“皇后把我请来,有何吩咐?” 床上的女人依然背对着他,并不回答,两位胡女则掩嘴偷笑。 三公子又道:“皇后上次将宁姑娘请到皇宫,是想让她嫁一位如意郎君,也就是你的宝贝儿子,恭王赵。可惜被我不小心坏了你的好事。你是不是做媒人做上了瘾,所以这次索性把我叫来,也要为我张罗一门婚事?只不知这回是不是你的宝贝女儿?”他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 床上的女人回答道:“三公子果然妙人,一猜便着。” 三公子不由略感意外,听那声音固然沙哑,却显然是故意压低嗓子刻意为之。女人的年纪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这女人并不是皇后,但是这女人却可以随意差遣皇后的婢女为己所用,无疑与皇后关系密切,而且深得皇后之信任。 三公子道:“你不是皇后。” 床上的女人吃了一惊,她经常伴随在皇后左右,自信模仿皇后的声音足以乱真,即使皇宫里的人也难以分辨真伪,没料到三公子虽然只与皇后见过短暂的一面,却可以一听之下,便能断定她在冒充。 女人强作镇定,道:“大胆,我不是皇后还能是谁?” “你不是皇后,我没有见过皇后穿这么少的衣服,所以只看见你的身体,我并不能肯定,但我听过她的声音,虽然你模仿得很像,但却瞒不过我的耳朵。你是谁我并不知道,我相信你会自己告诉我的,不然你也不会费这么大周折把我请到这里来。” 女人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年轻而娇嫩,甜美至极。女人娇声一笑,道:“三公子果非凡人,难怪刑部束手无策的命案,一到了三公子手里就迎刃而解,连当今圣上都对你极力称赞,对三公子的风神俊采,小女子心仪久矣。” 两位胡女掀开纱帐,女人以缓慢从容、优美得无以复加的动作从床上坐起,她在每一个瞬间都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她完美的躯体。女人斜倚在枕头上,正面朝着三公子,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毕露,而三公子偏巧又是个眼力极好的男人,她身体的每一个重要部位、每一个局部细节都看得格外清楚。女人的神态不见丝毫羞怯,仿佛穿成这样与一个陌生男人见面,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况且,眼前这个男人一点也不讨厌,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令人难堪的欲念,有的只是明亮和冷静。 女人是美丽的,与皇后的雍容华贵不同,她楚楚动人,既高雅又柔弱,让男人同时产生两种欲望——自己占有她和不许别人占有她。她很清楚自己的无法抗拒,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自信。女人说道:“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就是昌平公主。” 三公子说道:“听过。”他的神情淡漠至极。 昌平公主乃是当今皇后所生之次女。国色天香,艳名远播,虽然尚未到出嫁之年,已有数国使节慕名前来为本国王子提亲,但都被一一回绝。 昌平公主道:“我是不是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漂亮?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三公子道:“公主之美,远胜于传说当中;公主之美,又岂是人言所能形容。今日得见公主面容,已是大开眼界,至于公主裸裎相对,实在是我预料之外的眼福。” 昌平公主道:“听你说话倒颇是动听,可你口是心非。 第42章 本公主盛妆相迎,而你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也不眨一眨,叫我怎能相信你说的话。”女人对自己的容貌和身体一向在意得很,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她们总是很乐意较真。 三公子道:“世外之人,隐居山林,一向修身养性,心无滞垢,多年来略有小成,所以即便震惊于公主的绝世容貌,也能强自压抑。至于眼睛一眨也不眨,实在是因为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说不定眨一下眼睛,公主就突然消失了。美人一去不复返,岂不让我抱恨终生。” 公主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发现这个男人比传闻中更加迷人,她已经忍不住有些喜欢上他了,她问了一个所有女人都会问的问题:“那我和宁姑娘谁更漂亮?” 三公子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只能搪塞道:“不知道。” 好在昌平公主并没有继续难为他,女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昌平公主一拍手掌,道:“欢儿、喜儿,设下酒席,让我与三公子今日痛饮几杯。” 欢儿和喜儿便是那两个眼睛水汪汪的胡女,她们分别取过一个篮子,麻利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碟又一碟精美的小菜,刚好将桌子摆满,一盘不多、一盘不少,像经过无数次演练似的。看来这顿酒菜是预谋已久。一壶酒,两盏水晶杯,杯中已美酒盛满,金黄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显得晶莹剔透。虽然只是小小的两杯,却已是酒香溢满全室。 昌平公主走下床来,娇小的脚既不着袜,也不穿鞋,赤足行走在厚厚的地毯之上。昌平公主道:“三公子请坐。”三公子道:“看样子像是鸿门宴。” 昌平公主道:“三公子真是爱说笑,如此温柔旖旎的所在,正该痛饮美酒,畅谈风月,三公子居然还要疑神疑鬼,怕是要让本公主对你失望了。” 三公子道:“岂敢岂敢,既便是鸿门宴,有美酒和美人相伴,死又何憾。” 两人落座。昌平公主紧挨着三公子坐着,几乎是偎在他的怀中。她身上的自然体香,以及丰润的肉体所散发的温热气息,以三公子的定力,也不由心中一荡。 昌平公主举杯祝酒,道:“三公子名满天下,小女子闻名已久,上次母后见过公子之后,也是赞不绝口,所以,小女子不揣冒昧,邀公子来这钱塘小筑一聚。小女子先敬公子一杯,算是赔罪。” 三公子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好酒,好酒。” 昌平公主道:“三公子可知这酒的来历?” 三公子道:“牛饮之下,不及细品,但想来该是正宗的绍兴女儿红,年份在十六年左右。” 昌平公主望了三公子一眼,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柔声道:“小女子今年刚好十六。在我出生那天,父亲便将新酿的绍兴花雕埋在桂花树下。到今天,这酒刚好十六个年头。”说完这些,她又用更小的声音说道,“父皇说过,只有等我找到我心仪的男子,才可以把这酒取出来饮用,而我一向是最听父皇的话了。”她眼光避开三公子,低着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连傻子也能听出昌平公主的意思。三公子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公主已经不是在向他暗示,她毫无遮掩的美丽紧绷的身体,她饱含情意的眼神和话语,都在明确地表示:她爱上了他。所以,连她最珍贵的女儿家的身体,也不介意让他看个干净彻底。她是世上最美的一块疆土,等着他去开垦、去掠夺。 三公子苦笑道:“我可能或许大概应该基本差不多明白一点很多某些全部。” 昌平公主道:“你明白就好。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会穿成这样子了吧,因为……”她顿了顿,咬咬嘴唇,接着说道,“反正我迟早都是你的人。”她又给三公子斟了一杯酒,她还没来得及劝酒,三公子便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昌平公主会心地笑了起来。一个男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只有拼命喝酒来掩饰自己的紧张,顺便借着酒力,平静一下纷乱的思绪。三公子索性端起酒壶,一仰头,酒倒入口中,喉结上下起伏,一壶酒便全到了他腹中。 三公子赞道:“实在是好酒,再来一壶。”欢儿早就乖巧地又端上了一壶酒。三公子看了看公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面对她那充满期待与爱慕的眼神,三公子叹了一口气,又把一壶酒一饮而尽。 酒的作用实在是很多,既可以缓解紧张,又可以拿它来壮胆,三公子一口气连灌两壶酒,莫非也是要为自己壮胆?他壮完胆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美丽而几近赤裸的女孩,在一幢庭院深深、与世隔绝的小楼里面。两个人又都喝了些酒,他们只有一件事好做,也只有一件事要做,昌平公主微微翘起下巴,表情兴奋,看上去,她一点也不排斥那件事的发生。 三公子轻轻地放下酒壶,深深地望着昌平公主的眼睛,昌平公主简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三公子冷不丁道:“公主和人喝酒,总喜欢带一大堆人马在身边吗?”突然听到这么没来由的一句,昌平公主本能地一愣,然后说道:“这里就你和我,还有欢儿、喜儿。”她忽然领悟到了三公子的真正意思,含羞笑道:“你这个人真坏,说话总喜欢拐弯抹角,你要是嫌她们碍眼,我这就叫她们下去,到时候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想拿我怎么样我也没办法,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三公子却突然转移话题,道:“这些波斯挂毯派何用场?” 昌平公主道:“还能派什么用场?只是装饰一下房间,让整个房间能添些异域风情罢了。” 三公子道:“依我看,这些挂毯用来藏刀斧手也不错,刀斧手躲在挂毯后面,又有谁能想到呢?” 昌平公主脸色刷地一下苍白起来。三公子继续说道:“前后左右四面墙,每堵墙前面都躲了五名刀斧手,我听到二十个男人的呼吸声,既然公主已经布置了刀斧手,为什么一直还不下命令呢?趁我现在酒力发作,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昌平公主很勉强地笑了笑,道:“为什么我要埋伏刀斧手来杀你?”三公子道:“我不知道,你总有自己的理由。”他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这让昌平公主莫测高深。昌平公主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真是古怪离奇,居然连自己的死活也不放在心上。” 三公子愉快地道:“三公子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昌平公主笑着道:“看样子,这二十名刀斧手是杀你不死的。” 三公子道:“他们埋伏在挂毯后面好半天时间,实在是够辛苦的。不管到底杀不杀得了我,好歹也要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试上一试。” 昌平公主道:“三公子武功盖世,这二十名斧手空有一身蛮力,自然入不得三公子的法眼,又何必让他们自取其辱,也折却了本公主的颜面。”她双击手掌,挂毯后面果然拥出二十名刀斧手,目不斜视、秩序井然地鱼贯退出,谁也不敢向美丽赤裸的公主看上一眼。 两壶酒又摆到了桌子上面,昌平公主替三公子斟满一杯酒,举杯,道:“刚才的事情请三公子别介意,我的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公子的武功,你也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趁人家还没嫁给你之前,对你多些了解也是好的,你不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这短短的几天,我已经被不同的人杀了好几次,都已经被杀习惯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两人对饮一杯,昌平公主很关心地柔声问道:“公子喝如此急酒,可千万不要太早醉噢。你要是醉了,我可是要独守空房了。” 三公子道:“公主对我可真是体贴入微。” 昌平公主道:“人家的一片心意,你知道就好。” 三公子又出惊人之语,道:“公主一定有一件事感到非常大惑不解,你很想问我,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虽然你掩饰得很好,可是你的双腿在桌子底下焦躁地动个不停。你的双腿每动一动,我就闻到一阵香风来袭。” 昌平公主脸上又是一红,三公子这句话听上去不怀好意。昌平公主挂着迷人的笑容,道:“我有什么事应该值得奇怪呢?” 三公子道:“你一定心里在奇怪,为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倒下,对常人而言,喝一杯像这样掺有天下奇毒极乐散的绍兴女儿红,顷刻间便会七窍流血、毒发身亡。更不用说像我这样,一喝就是整整两壶。二十个刀斧手的性命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你之所以把刀斧手撤下去,倒并不是怕他们杀不死我反而被我杀死,而是因为你另有后备办法,而你对你的这第二杀招有十拿十稳的把握,所以才让他们撤下去。” 昌平公主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年轻人实在是难以捉摸,明知道别人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他却依然安之若素,既不着急,也不生气。他的神态还是那么轻松自在,一点也看不出有报仇雪恨、以牙还牙的意思。但他越这样,越让对方心里不踏实,不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到底内心里又是怎样的打算。真正的恐惧是对恐惧的等待。 昌平公主道:“不错,每壶酒里我都亲手拌入了西域奇毒极乐散,一杯入肚,便能听到极乐世界的召唤,你喝了这么多,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三公子笑道:“那是因为,在慌乱中,你混在酒里的并不是极乐散,而是至烈至淫的春药,欢乐散。”说完,三公子猛地站起,边脱衣服边狂叫道:“好热啊,浑身像在火里烤一般啊。难受啊,我想是欢乐散的药力发作了啊。我控制不住自己啊。公主啊公主,不要怪我无礼了啊。” 第43章 他披头散发,鼻孔翕张,气息粗壮而短促,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一般,原来潇洒的面孔忽然显出一种野蛮粗犷的形象。他跌跌撞撞地向昌平公主扑去,昌平公主被三公子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呆了,坐在凳子上竟然一动也不动。两个胡女眼见公主即将遭到三公子的非礼,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事急从权,挺身而出,要来拉拽三公子,阻止他向公主扑去。 三公子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果然没有猜错,这两位胡女并不是普通的胡女,而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她们拉拽自己的招法,分明便是天山派的不传秘技——折梅小擒拿,而且已有七八成的火候。欢儿的手死死地按在三公子左手脉门,喜儿的手指点中三公子右臂的曲池穴和玉枕穴。 欢儿和喜儿一击得手,心下大喜,两人交换眼色,分明在说:神乎其神的曹三公子,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在她们正得意间,忽然只觉得已被她们牢牢控制住的三公子的衣袖古怪地飞起,从她们的眼前拂过,她们看见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便倒在了地上。 三公子似乎还处在疯狂状态,甚至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张牙舞爪,貌极凶狠,昌平公主见两位胡女如此不堪一击,身子已凉了一大半,再没有了指望。心头一急,便晕了过去,她身体一软,从凳子上滑下,倒在铺有厚厚地毯的地上。而晕过去之后的她,更有一种妩媚娇柔的魅力,她那略微弯曲的身体,披散在胸前的秀发,并拢在一起的两条大腿,紧闭的双眼,微张而颤动的嘴唇,都更能激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况且,她已经不能反抗。 三公子却偏偏在此时冷静下来,他整理衣冠,束好头发,舒适地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有毒的酒菜,慢悠悠地等待昌平公主的醒来。 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昌平公主很快就醒了过来,她看看远远坐着的三公子,感觉了一遍自己的衣服和身体,发现三公子并没有借机占她的便宜,心里既庆幸又略微有些失望。昌平公主道:“我已经落在你的手中,而且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好像还晕了过去,你方才本可以……”她欲言又止,但谁都知道她接下去想说的是什么。 三公子道:“我的确可以。” “但是你并没有那样做,难道是因为我不够美丽?” “当然不是,只是你是有夫之妇,我可不敢破坏你的妇道贞节。” 昌平公主怒道:“本公主尚待字闺中,何来夫君?” 三公子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你不是昌平公主,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夫君是谁。”昌平公主闻言大惊,倒在地上,身体使不出半点力气。 三公子接着说道:“你的夫君便是恭王赵,而你,则是恭王妃。”昌平公主不加以反驳,无疑便已默认了三公子的猜测。她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昌平公主和我无冤无仇,如果要说她仰慕我,这我相信,然而一位妙龄少女绝没有将她仰慕的男子置于死地的必要,这样于她没有丝毫的好处。除了昌平公主,还有谁能指使得动皇后身边使唤的婢女呢?自然只能是恭王赵了,或者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恭王妃。” “可是杀了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三公子又笑了笑,说道:“你倒是很风趣,这话本来应该由我这个被杀者来问你这个杀人者才对。如果你连杀我的好处都不知道,你又何必来杀我呢。你之所以如此反问,实在是想试探一下我。不过,我仍然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你杀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丈夫,因为我可能是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外人。这个秘密一旦被我讲出去,不仅对恭王,甚至对整个皇室都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恭王本身更将是身败名裂。而你,自然也将被祸及,一个女人平时再温柔再心软,可是一旦她心爱的男人受到某种巨大的威胁,她会不惜一切手段,甚至牺牲自己的名节和生命,也要去保护自己的男人不受伤害。所以,尽管我们素不相识,尽管我是如此的年轻,尽管我是如此的英俊,尽管我还有着大好的前程,尽管你明知此举将招致亿万少女的唾弃与憎恨,你依然抱着必杀的决心,对我丝毫也不手下留情。” 恭王妃静静地听着,她已经从方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态度也镇静了许多。她刻意隐瞒的东西被轻易揭穿,她反而觉得释然。 三公子接着说道:“可是你杀不了我,就算你杀了我,那个秘密依然将继续存在,而它带给你的痛苦也还将继续。虽然为了恭王,你可以牺牲自己,但是恭王已经不是从前的恭王,他的心被迷惑了。” 恭王妃嘶声道:“关于这个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三公子道:“我只知道,就算在你最开怀大笑的时候,你的眼神里仍然藏着一份寂寞,你是一个夜夜独守空房的美丽女人,而那个秘密就正是你夜夜独守空房的原因。” 恭王妃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三公子面前,道:“求公子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恭王他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如此不伦之举,相信他总会有翻然醒悟的一天,到那时候,他就会乖乖地回到我的身边,求求公子,贱妾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三公子任她跪着,徐徐说道:“现在你要记住,我不是你的敌人,当然,我也不是你的朋友。我要告诉你,知道恭王秘密的可能还有其他人。而那个人,不是一个喜欢保守秘密的人,尤其是为恭王保守秘密,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干的。” 恭王妃一双眼睛透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她仿佛看见秘密被揭穿之后,恭王和自己的悲惨下场。她急切地问道:“那个人是谁?”三公子道:“如果恭王身败名裂,受益最大的是谁?”恭王妃道:“自然是庆王赵恺了,恭王废了,他便是当然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说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莫非真的是他?” 三公子道:“很有可能。” 恭王妃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随便从床边抓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也不梳妆,就欲向门口走去,三公子道:“你去哪里?”恭王妃道:“我现在就去面见母后和圣上,赶在庆王之前,把这个秘密亲口告诉他们,请求他们原谅。” 三公子道:“如果你是他们,你会原谅恭王的所作所为吗?” 恭王妃一下子愣住了,她呆呆地站着想了一会儿,说:“他们不会原谅的,母后可能会原谅,可圣上一定会大发雷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说着说着,她便放声大哭起来,她实在是没了主意,三公子看了心中不忍,说道:“你先别哭,也许我可以帮你,或者说,也许我愿意帮你。” 他平淡地说出的这句话,仿佛有一种魔力。恭王妃渐渐止住哭泣,一双泪眼望着三公子,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说道:“只要能帮恭王度过此劫,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做什么都愿意?”三公子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 恭王妃咬咬牙,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她拉开貂皮大氅,转扭腰肢,貂皮大氅顺着她洁白细腻的肌肤缓缓滑落到地上,她骄傲地挺起胸膛,紧绷而有力的双腿慢慢地向三公子走去,从她丰满的嘴唇间吐露出令人意乱情迷的话语:“只要你答应,我就是你的。”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矛盾极了,她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男人了,而她还年轻,有的是欲望和精力,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又英俊得不像凡人。她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恭王而牺牲,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其实,你自己也想这样,她心烦意乱,脸也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 三公子忽然间像挨了一箭的兔子般逃得飞快,并哈哈大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这次玩笑开大了,他说道:“不用担心,今晚一切就将水落石出。”说这话时,他的人已经离开两层小楼,正穿越园林中一条点缀有石块和艾草的小溪。 6 时间:酉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整)。 地点:丞相府。 汤思退在两位年少美艳的婢女侍候下,整衣肃容完毕。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觉得颇为陌生,竟怔怔入神。婢女轻声地提醒他,太夫人在等着呢。汤思退这才回过神来,他嬉皮笑脸地在两位娇弱的婢女身上一通狂捏,道:“小贱货,回来再收拾你们。” 太夫人是汤府内的老天牌,汤府内的大小事务全决断于她一人之手,汤思退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对母亲百依百顺,又敬又怕。他是一个遗腹子,打一出生,母亲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给城里富贵人家做工,供养他读书,只要是能赚钱的活计,不论轻重,她都来者不拒,每回他夜半醒转,还能看见母亲在灯下劳作。母亲含辛茹苦,只为了他有一天能考取功名,衣锦富贵。一想到在那贫贱的岁月里,母亲是如何与他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汤思退便难以抑制自己的眼泪。 汤思退给老太夫人跪拜请安后,恭敬地问道:“母亲把孩儿召来,有何吩咐?” 太夫人道:“我儿,听说今日圣上降旨,召你深夜入宫。” “回母亲的话,是有此事。” 太夫人忧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最好不要去,你这次进宫,恐怕会招致厄运。” “母亲何出此言?” “娘今日午睡,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一身破衣烂衫,在旷野之中拼命地奔跑,在你后面有几个凶相毕露的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追着你。你边跑边叫娘救你的命,可当时娘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们追上你,把你按在地上,一通猛砍,娘这时就吓醒了。” 第44章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不过,梦中的事情,多半荒诞不经,母亲不必当真。孩儿又不是第一次深夜入宫,每次还不都是毫发无伤地回到你的身边。” “总之,娘不许你去。”太夫人固执地说道。 “孩儿身居宰相和枢密使两大要职,皇上深夜召见,必是有重大国事相商,孩儿食国家俸禄,便该为国家分忧解难,母亲,你不是一直这样教导孩儿的吗?” “可这一次不比往常,你看你,印堂发暗,两颊泛青,娘是真担心你会有血光之灾啊。娘从梦中惊醒,到现在还一直心惊肉跳。你就当宽娘的心好了,再装病一回,明天皇上要是再召你入宫,娘一定不阻挡你。” 汤思退宽厚地一笑,心想老太太九十多岁的人了,反而像个孩子,分不清轻重缓急,皇上圣旨岂是随随便便能违抗的。他走上前,给太夫人盖好膝上的毛毯,端起桌上的姜茶,递在太夫人手中,和声道:“母亲请用茶,稍压压惊,孩儿一定尽快回来,绝不让您老人家久等。” 太夫人见汤思退去意已决,也无奈何,只是喃喃道:“你不听娘的话,娘都是为你好,娘几时害过你呀。” 汤思退赔着笑脸,道:“孩子当然知道母亲对孩儿的一片深情,等孩儿回来,一定好好地给母亲赔罪,听任母亲责罚。” 太夫人闭上眼睛,道:“我儿,你走吧,娘不敢看你,娘心里害怕。”汤思退暗地里摇摇头,心想,老太太是佛经读多了,疑神疑鬼的。命中注定的富贵,躲也躲不开,命中注定的劫难,逃也逃不了。他躬身道:“娘,你且歇息,孩儿告退了。” 就在汤思退终于为摆脱太夫人的絮烦而长舒一口气时,门外忽传来喧哗声,汤思退眉头一皱,心里不快,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夫人门前吵闹,打扰太夫人休息?他大步走向门口,向院子里张望。 几个太夫人的使唤丫头正在尽力拦阻一个青年男子的贸然闯入。青年男子骂不迭口,对拦阻他的丫头拳打脚踢,一边叫喊道:“别拦住我,我知道那老乌龟就躲在里面。” 汤思退大喝一声,道:“勉族,你重伤未愈,该躺在床上静心调养才是,你跑太夫人这里来做什么?” 丫头们见汤思退出现,便不再拦阻汤勉族,退到一旁看着这一对父子。汤勉族仰天长啸,那笑声中不是快意,却满是愤怒,他道:“你也知道关心你的儿子。” 汤思退背手而立,道:“勉族,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的父亲,关心你乃是天经地义。” 汤勉族愈加悲愤,道:“好一个慈爱的父亲,不光关心你的儿子,对你的儿媳妇也是关心得很。” 汤思退面色一寒,沉声道:“勉族,不得口出胡言。” 汤勉族双眼通红,如有炭在其中燃烧,尚未恢复完全的脸此时更扭曲得厉害,指着汤思退,厉声道:“老畜生,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你还想不承认?” 汤思退对远远站着看戏的丫头们甩甩手,道:“你们都给我滚开,刚才的事,你们谁也不得泄露,要是让我知道谁多嘴多舌,杀光她全家。” 丫头们慌忙逃开,虽然她们很想知道这对父子为何争吵,但她们更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汤思退等丫鬟们都远远离开之后,这才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汤勉族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他忽然号叫起来,弯下腰,低着头,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朝汤思退直冲过来。汤勉族重伤未愈,腿脚还不利索,尽管挟满腔怒火,用尽一身全力,速度却并不甚快。若是换一个普通人,避开这一撞应是绰绰有余。汤思退不是普通人,他是当朝丞相兼枢密使,位高权重,体重更重,重达近三百斤的身体,移动起来可不顺当。 儿子的脑袋精准地命中父亲的腹部,并深深地陷入多肉的柔软当中,汤思退噔地退了一步,屹立不倒。他的一双肥掌揪住儿子的腰带,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掼。汤勉族摔在地上,却不肯罢休,强大的意志力透支着他虚弱的身体,他爬起来,抓住汤思退便要扭打。汤思退轻易地便锁住了他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汤勉族望着自己的父亲,流下屈辱而愤怒的泪水。 一声咳嗽打破僵局,太夫人拄着拐杖,颤微微地出现。她一脸不高兴,叱道:“还不快给我放手,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汤思退悻悻地松开儿子的手,汤勉族也丧失了向父亲的肉体进行挑衅的勇气。 太夫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汤勉族跪倒在地,膝行向前,抱住太夫人的双腿,痛哭流涕道:“奶奶,你可要替孙儿做主。” 太夫人慈祥地抚摸着孙子的脑袋,道:“乖孙子,别哭了,奶奶给你做主,是不是你父亲委屈你了?” 汤勉族哭诉道:“奶奶,他不是我父亲,他不配做我父亲。孙儿因为卧床调养,近一个月来一直与小莲分房而睡,他这个老不死的,昨天晚上偷偷溜进小莲的房间,对小莲干下禽兽不如的事情,奶奶你可要替孙儿主持公道啊。” 太夫人闻言如遭雷击,往后倒退,晕死过去。 汤思退忙将太夫人扶进屋内,好一番伺候,太夫人醒转过来,连打了汤思退数十巴掌,汤思退不敢忤逆盛怒之下的母亲,尽数挨着。 太夫人打倦了,哭道:“老天爷,我做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儿子,天下女人那么多,你却偏偏死不要脸,要去抢自己儿子的女人。” 汤思退垂着头,低声道:“孩儿罪该万死。” “你做下这等扒灰的丑事,怎还有面目来见我?怎还有面目去见皇上?怎还有面目去见汤家的列祖列宗。” “孩子也是为了汤家着想,母亲,勉族他自从被庆王一顿毒打之后,便不能人道,也不能再为我汤家延续香火。孩儿一时胡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但也是抱着万一之希望,如果小莲因为孩儿而有喜,那汤家也就后继有人,不会断子绝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孩子也是迫不得已,这才父承子业。孩儿此举,纯是出于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可你已经娶了五房小妾,也不见你再给我生个孙子。” “正因为那五房小妾都不能再为我汤家添丁,孩儿方会去找小莲。也许这次就能成了。” 汤勉族冷笑道:“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明明是垂涎于小莲的秀色,欲泄一己之兽欲,却拿孝敬奶奶做借口。” 太夫人怒道:“勉族,你给我住嘴,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到外头寻花问柳,沉湎酒色,结果得罪了庆王,受他一顿拳脚,落下这种难以启齿的病。小莲又怎会独守空房,你父亲又怎会有机可乘?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要是汤家的香火就断在我的手上,我到了阴曹地府,可怎么向你们汤家的祖先交代?” “奶奶,你还护着他!”汤勉族不服地狂叫道。 太夫人道:“不是奶奶偏心,要是你能让奶奶抱上玄孙,奶奶一定为你做主,绝饶不了你父亲。” 汤勉族气极反笑,道:“好,你们俩串通一气,最好我做一个忍气吞声的绿头乌龟,你们才会满意。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我要进宫到皇上面前告状,求他主持公道。若是皇上也向着你们,那我就到京城里把这事到处宣扬,我豁出去了,我才不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我就要叫你们再无颜面在这人世间立足,我说到做到,我这就进宫面圣去。” 汤思退大叫:“来人。”便有仆人进来听候吩咐,汤思退道:“把勉族给我绑上手脚,抬回他的房内,派人把住房门,在我进宫回来之前,不许他离开半步。” 仆人们被这道不合常规的命令给吓坏了,一时间全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太夫人道:“你们傻愣住干什么?还不动手?”仆人这才如梦方醒,来绑这个平时让他们畏若蛇蝎的汤家少爷。汤勉族并不反抗。奴仆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捆绑妥当,在给绳子打结时,也不敢结得太紧,怕弄疼了这位流年不利的少爷。 汤勉族轻蔑地扫了一眼捆遍周身的绳索,道:“你以为把我捆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你别忘了,小莲是谁家的女儿?南宫世家的人,不会放过你的。” 汤思退道:“南宫世家终究是外族,寄于我汉人篱下,能有何作为?天下兵权尽在我手中掌握,他们拿什么与我斗。”他忽又换上一副轻松愉悦的面孔,道:“勉族,为父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包管你收到这份礼物之后,马上就会忘记我们父子之间的小小芥蒂。到时你就会知道,为父是如何地疼爱你。” “我才不稀罕你的小恩小惠,你别再做梦了,我可不是小孩子,赏一两块糖果就能把我哄得服服帖帖。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汤思退附在汤勉族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汤勉族立时安静下来,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你真能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汤思退得意地点点头,道:“这样你肯原谅为父了吧。” 汤勉族道:“如果你真能送孩儿这样一份礼物,父亲的大恩大德,孩儿将没齿难忘,小莲的事,孩儿也终生不再提起。” 汤思退道:“为父还有一份大礼,也要一并送与你。”说着又在汤勉族的耳边一阵厮语,只听得汤勉族目瞪口呆,很快又眉开眼笑。他几乎就要跪倒在父亲面前,反过来请求他的原谅。汤思退道:“现在你先回房去,等为父的好消息,相信不用为父提醒,你也该知道要对方才所听到的守口如瓶。” 汤勉族欣喜若狂地离去,路上还哼起欢快的小曲。汤思退目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深深地叹息,太夫人问道:“我儿,你刚才和勉族都说了些什么? 第45章 他怎么一下子跟换了个人似的?”汤思退道:“娘,孩儿要先卖一个关子,回头好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走出太夫人的院子,汤思退问身边的侍卫道:“小莲怎样了?” “少夫人只是在房内啼哭,还好有一位宁姑娘陪在她身边,耐心地安慰她。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汤思退满意地点点头,南宫小莲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侍卫又道:“相爷,该起程了,再不起程,恐误了皇上召见的时辰。” 汤思退整理一番衣冠,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是该起程了。” 7 时间:酉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傍晚五点四十五分)。 地点:紫宸殿。 入夜时分,天已经黑了下来,由于餮饕已经伏诛,刑部便及时取消了京城的宵禁。近几天来,夜幕下的杭州第一次如此热闹。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享受夜色中的平和与安宁。这座当今世上最繁华、最富有、最美丽的城市,终于又恢复了她的活力与魅力。 三公子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兴高采烈的面孔,心里也跟着快乐起来,但是一想到宁心儿不在身边,心里不免失落。他迈着悠闲的步子,向皇宫走去。眼下,他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而这件事关系着无数人的性命,甚至是整个国家的兴亡。他必须全力以赴,于是,他镇慑心神,让自己的精神尽量集中。 三公子来到了皇宫的正大门,丽华门。皇宫他已经来过一次。丽华门门口早有一名太监候着。这个太监肥头大耳,面白唇红,有妇人姿态,虽然晚上比白天已经凉爽许多,而他又站在门口没怎么动弹,脸上却已是油光一片,远远看去,活像一个油腻的猪头。太监名叫高曼,人称高公公,乃是战乱年代,胡女和汉人杂交所生,一出生便是天阉,被视为怪物而弃于道路,后被云游僧人捡起抚养,没少受僧人的狎戏玩弄,后因机缘巧合得以入宫。因为他善于察颜观色,阿谀奉承,甚得孝宗欢心,因此得以一路青云直上,直至升为太监总管,权势炙手可热,为人也飞扬跋扈。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该站在门口做接待使的,然而他又必须站在门口接待这位客人,因为这是孝宗金口吩咐的。可见这位客人的身份非同小可。因此,他尽管满心不情愿,也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皇宫门口。 高公公见到三公子,眼前一亮,连忙迎上前去,说道:“来的可是三公子?”三公子点点头。高公公恭敬地说:“三公子请跟我来。”守门的禁军上次已经在苏堤上领略过三公子的威风,因此见到高公公对三公子执礼甚恭,也就不感到奇怪。牛人,就该享受这样的待遇。 三公子在高公公殷勤的引领下,一路来到了皇宫内最威严最神圣的地方,也是主宰整个帝国命运的地方——紫宸殿,能够进入这神圣庄严的紫宸殿的,无一不是朝廷命官、国家要员,而在晚上还能被召入紫宸殿议事的,更是非辅国重臣不可,一介布衣能获此礼遇,恐怕在宋朝开朝以来尚无先例。而反观三公子,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他进入的并不是帝国的核心所在,而只是路边一间普通的小酒馆。 高公公轻手轻脚地上了殿,弓着腰,脸朝地低着头一路小跑,来到皇帝跟前,小声禀报道:“皇上,三公子来了。”孝宗高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站在门口的三公子,三公子也不客气地打量着孝宗。两人目光交会,皇帝忽然露出了笑容,说道:“你来了。”听他的口气,好像两个人早已熟识,是以连三公子并没有按照面君的礼仪向他参拜也并不在意。三公子也还以一记笑容,回答道:“我来了。”皇帝道:“赐坐、赐酒。” 两个小太监添了一张桌子,摆上瓜果菜肴,奉上酒壶杯盏。三公子席地而坐,随意地打量起紫宸殿来。今晚的紫宸殿可真是热闹非凡,在紫宸殿的两侧,面对面各排了两张桌子,左首第一张桌子,端坐着老态龙钟的丞相汤思退,他正面色古怪地盯着三公子看,显然三公子的到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身边,陪坐的是那位神秘的金先生。他那在昨夜被饕餮击伤的右半边脸贴满了白色的膏药,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怪异而恐怖。他的身躯依然笔直挺立。对他这种内家高手而言,一点硬伤并无关大碍。金先生也在看着三公子,而他的眼神比汤思退更加古怪。 左首第二张桌子的主位却是空的,像是特意为某人预留。桌子的客位上坐着包温。他投向三公子的眼神充满敬佩和感激。正是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谈笑间保住了他一生苦苦经营的大好名誉和前程。 右首第一张桌子,坐着的是庆王赵恺,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态度端庄而谨重。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埋首于经史之间的谦谦书生。跪在他旁边的是千面道人,花白的头发在头顶随意挽了个发髻,一身道袍虽然陈旧,却洗得异常干净。道人双眼微闭,于他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仿佛已处于入定境界。 右首第二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所以显得颇为冷清。坐在这张桌前的乃是恭王赵,他的脸色比上次三公子见到他时更加苍白,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坐姿,看上去紧张不安,似乎已经预感到有某些不祥的事物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偷偷地瞄了一眼三公子,忽然发现三公子也正在看他,便慌忙地移开目光,对三公子,他好像存在着某种畏惧心理。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想要以此来掩饰自己刚才的窘态,然而,三公子分明看见,他端着酒杯的手正颤抖得厉害。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以他特有的缓慢而威严的声音开始说话了。皇帝说道:“这次饕餮连环食人案,终于在朕钦定的限期内及时破获,京城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与安宁,令朕深感快慰,刚才汤爱卿已把此案的经过种种一一奏来,汤爱卿这回为我大宋再立大功,为朕分忧解难,实乃我大宋之福。其余有功人等,朕也自当重重加赏。” 多年的官场历练,汤思退深知不可贪功,说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此案之破,首功当归圣上。圣上龙威震怒,魍魉小丑迫于圣威,伏法就诛势在必然。老臣和刑部同人,只是仰仗陛下的齐天洪福,不敢居功。” 皇帝说道:“汤丞相不必过谦。汤丞相在抓获饕餮一役中,运筹帷幄,英明谋划,该记头功。汤丞相,朕敬你一杯。”汤思退忙不迭地举起酒杯,道:“老臣祝圣上寿与天齐、江山永固。”说完,以袖掩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帝叹了一口气,又道:“古人有云,国之将乱,必有妖孽。这几天,朕心神不定,晚上做梦也会心惊肉跳。那饕餮乃上古恶兽,传说饕餮一出,天下必有灾祸,中原自秦汉以来,历经数朝,均不曾见此怪兽出没之记载,偏偏到我大宋朝,朕躬在位之时,此饕餮便从天而降,何也?莫非是朕德行有亏,残暴不仁,触怒上天,这才遣此恶兽予以警示不成?” 汤思退道:“圣上自登基临朝以来,仁心爱民,宽赋减刑,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圣德广泽,万众拜服。焉有获罪于天的道理。圣上尚请宽心,此事虽奇,然也不足为虑。” 孝宗道:“饕餮之出,必有缘由。如果真如汤丞相所言,罪不在朕,则妖孽何在?莫非是有人觊觎大宋江山,企图谋朝纂位不成?” 汤思退伏地跪奏:“方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况且自太祖开朝以来,本朝已享国百年,天下无事,神州之内,一片歌舞升平、风调雨顺。举凡大宋子民,莫不深感圣恩圣德。又怎会有人自取灭亡,胆敢谋反,与全天下为敌呢?” 孝宗笑了笑,说道:“汤爱卿言之有理,看来是朕庸人自扰。朕该自罚一杯。”可能是因为高兴的缘故,今天的孝宗喝起酒来分外豪爽,没人劝酒时,也会自己一个人狂饮个不停。 孝宗对三公子道:“听说饕餮乃是你亲手所杀。”三公子道:“是。”孝宗动容道:“朕见过饕餮的尸体,庞大异常,老虎、狮子在它面前便如同小猫小狗,果然不愧是上古之兽,朕看你体格清瘦,居然能将其手刃,实在是我大宋朝的勇士啊。朕敬你一杯。”两人对饮已毕,孝宗又道:“三公子,你可知道,今晚朕将你召至这紫宸殿上,所为何事?” 三公子道:“我略知一二。”孝宗点头微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三公子道:“陛下既然已经见过饕餮的尸体,可曾注意到它的肚子已经被剖开过?” 孝宗道:“也是被你剖开的?” “不错。” 孝宗道:“既然饕餮已死,为何还要剖开它的肚子?” “因为在它的肚子藏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孝宗来了兴致。 “东海夜明珠。” “朕听说东海夜明珠乃人间奇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那东海夜明珠现在何处?” “在江湖中偷术第一的司空空空手中。” 孝宗眼神严厉地盯着汤思退,沉声道:“汤丞相,你适才向朕禀报此案时,为何略过此节不提?” 汤思退见孝宗面色不善,而欺君之罪的罪名他可万万承担不起,忙道:“启奏陛下,饕餮伏法就诛,举城百姓加额称庆,实乃天大的喜事一桩,至于东海夜明珠得而复失,只是无伤大雅的节外生枝,老臣之所以暂不向陛下禀报,是不想陛下为此等小事劳神分心。臣已经在京城各处遍贴通辑令,捉拿司空空空这个胆大包天的狗贼,相信用不了几天,司空空空就将束手就擒,到那时,老臣自然便将这东海夜明珠献还陛下。” 孝宗面色一变,道:“依我看,这司空空空也不失为胆色过人的好男儿,在禁军阵前轻松偷得这东海夜明珠,更显其大有奇能。 第46章 有机会朕倒想会一会这位江湖奇才。汤爱卿,朕可不想听到你再讲他的坏话。”又对三公子道:“三公子,朕有几个问题还没想明白,还望三公子拨云见日,不吝赐教。” 三公子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孝宗道:“依你看,汤丞相这个人怎么样?” 汤思退听到孝宗此一问,脸色先红后青。红是因为过度的惊诧,想自己为官五十余年,从最低级的官史累迁至位极人臣的当朝丞相,在朝野上下深孚众望,为人处世早有公论。孝宗却突然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征求对自己的看法,实在是始料不及;青是因为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孝宗的侮辱他可以忍受,然而要是由一个二十多岁既无功名又无官职的年轻人在圣上面前对自己肆意臧否、大放厥词,却是无异于当面掴他耳光的奇耻大辱。他摁下内心汹涌的怒火,强忍着没有发作。 三公子才不在乎汤思退是否受到了侮辱,他回答道:“回陛下,我只见过汤丞相一面,谈不上太深的印象。只是他的有些举止,让我颇为费解。” 孝宗哈哈大笑道:“三公子,既然有费解之事,而汤丞相刚好在此,你何不当面向他问个明白。”三公子道:“既然陛下吩咐,敢不从命。汤丞相,今日凌晨,我欲杀饕餮,你与那饕餮非亲非故,为何你却一再出言加以阻止?你要阻止的到底是什么?” 汤思退板着脸,对如此无礼的质问不理不睬。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漠视如此直接而无理的盘问。 孝宗道:“汤丞相,三公子在问你问题呢,他问的问题就等于是朕问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 孝宗金口一开,汤思退知道架子再摆下去也毫无用场。他闷哼一声,道:“这个问题我当时就回答过了,老夫之所以出言阻挡,乃是本着上天造物不易、宜善加珍惜之意。饕餮虽是穷凶极恶的猛兽,然实在是百年不遇,一旦丧命于人手之中,殊为可惜。” 三公子道:“这理由倒也不错,可是前几日京城所有药店的砒霜都被神秘人一扫而空,丞相对此事可否知情,又作何置评呢?” 汤思退道:“真是好笑。老夫身任朝廷要职,日理万机,为江山、为社稷,殚思竭虑,夜不安枕,这等区区小事,老夫既无时间也无精力来过问。” 三公子道:“你身居高位,我一介布衣,当然无从得知你每天处理的究竟是何等大事。但是如果这件事也算是小事的话,恐怕大事这世上也没剩下几件了。” 汤思退道:“此话怎讲?” 三公子道:“杭州共有大小药铺三百余家,它们库存的砒霜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什么人一下子需要这么多砒霜?买来又作何用场?难道不值得你这位为朝野倚重的三朝老臣引起警惕?这些砒霜要是落在奸恶之徒手中,不知道会有多少条无辜的人命就此牺牲。况且,药铺历来的规定,砒霜是从不轻易卖与顾客的,因为万一出了人命,药铺要因此承担连带责任。是什么人如何有能耐,让这众多药铺都心甘情愿地将砒霜售出?” 汤思退道:“你未免太杞人忧天。迄今为止,并未接到有寻常百姓因为这些被买去的砒霜而丧失性命的报告。” 三公子道:“没有百姓死于这些砒霜,是因为这些砒霜买来另有用途,这些砒霜被人蓄意投入西湖当中,北西湖、外西湖、里西湖三大水域无一幸免。前日凌晨,西湖水面上浮满大大小小的死鱼,皆是中了这砒霜之毒。然而,投毒者的本意绝不仅仅是要毒死几条鱼那么简单,否则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投毒者是要把整个西湖变成一个毒湖,从而达到把饕餮从湖里逼出来的目的。世界上有很多聪明人,能想到饕餮就是杀人凶手,而它又正好躲藏在西湖之中,除了我,自然还有那个买砒霜的神秘人。但是无奈西湖太大,砒霜虽毒,但被偌大的西湖水一稀释溶解,毒性便大为削弱,所以饕餮依旧能安然无恙地藏在湖底,不为所动。只是苦了那些无辜百姓,喝不了有毒的西湖水,要靠雨水过日子。” 汤思退道:“依我看,说不定这个神秘人也是一番好意,渴望为国为民除暴建功。你那么大能耐,查出来投毒者是谁没有?” 三公子道:“这个神秘的投毒者,就是你!” 汤思退气得满脸横肉乱抖,一张口,唾沫纷飞,怒斥道:“黄口小儿,居然胆敢诽谤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又跪地向皇帝奏道:“圣上英明,切不可听他一派胡言。” 皇帝看来是站在三公子这一边站定了,道:“丞相且慢动怒,且听三公子把话说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孰是孰非,朕自将秉公判定。” 三公子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去买砒霜的人,正是丞相府的管家饶有德。如果不是丞相府的人出面,五六百斤的砒霜又有谁能在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内全部买到呢?” 汤思退道:“丞相府上上下下有近五百口人,老夫一向忙于政务,鲜有过问他们的私事,因此,饶管家的所作所为,老夫并不知情。” 三公子逼问道:“如非出于你的授意,饶有德又怎敢一口气买下五六百斤的砒霜呢?” 汤思退忽然拍案大笑,击掌为贺,说道:“三公子果然厉害。老夫的一片苦心,还是没能瞒得过你。老夫本不想将此事宣诸于众,以免让人误会老夫在邀功请赏。不错,老夫也早已料到饕餮便是杀人凶手,而且就躲在这西湖之中,然而却一直无法探得它准确之所在,因此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用往湖水中投砒霜的办法把它逼出来。饶管家去买砒霜一事,正是出于老夫的授意。老夫也知此计未免歹毒,极易引起民愤,一旦公诸于众,恐怕朝野上下哗然一片,后果难以设想。因此老夫方才一直秘而不宣,没想到还是被三公子发现。老夫纯属破案心切,以便早日让圣上安心无忧,不得已才使出此非常手段。案子既然告破,老夫便想将此事按下不表。望圣上体察老臣所存私心,恕老臣不禀之罪。” 孝宗道:“汤丞相也是为社稷江山着想,无罪无罪。” 三公子道:“汤丞相,既然你承认砒霜是你所买,那我问你,剩下的三百斤砒霜现在何处?”汤思退一愣神,心想这事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嘴上却硬气地回答道:“砒霜已全数倾入西湖之中,哪里会有剩余?” 三公子道:“如果真的将六百多斤砒霜全倾入西湖之中,你可知道会有何种后果?恐怕西湖里除了那个身大力强的饕餮之外,其余鱼虾蟹蛇,无论大小,都要中毒而亡,死伤殆尽,甚至饕餮都有可能无法幸免。如果饕餮也被毒死在西湖之中,它的尸首也将会沉入湖底,非一年半载,恐怕不会浮出水面,而这显然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所以你只用了一小半的砒霜,就是想把饕餮逼到陆地上来,好将它一举擒获。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被饕餮吞到肚子里面去的那颗东海夜明珠。” 皇帝道:“三公子,抱歉打断一下,请问我可以插一句话吗?” 三公子道:“你是皇帝,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想插话就随便插好了。” 于是孝宗很满足地插话道:“那东海夜明珠虽然珍贵,然而终究只是一枚明珠而已,为得到它而如此大费周折,未免有小题大做之嫌。” 三公子道:“那东海夜明珠本身便已是价值连城之物,再加上夜明珠本身大有玄机,对汤丞相而言,哪怕再费十倍于此的周折,只要能将它得到,他也会认为大大值得。” 皇帝问道:“这夜明珠本身究竟有何玄机?” 三公子道:“陛下不妨静观其变。我相信谜底很快就可以揭晓。”[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皇帝似乎对三公子有着超越常规的巨大信心,因此也并不继续追问。三公子道:“汤丞相,我再问一次,那剩余的砒霜究竟在何处?” 汤思退道:“根本就没有剩余的砒霜。在这紫宸殿上,当着圣上的面,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信口雌黄,公子如果不信,大可以找人到丞相府去搜,如果丞相府中真有公子所谓的砒霜,到那时,公子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三公子道:“不然,我要提醒汤丞相的是,万一还剩下有三百余斤左右的砒霜,如果将它们投入到京城百姓饮用的井水当中,便会有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因此丧命,京城也将陷入比前一段时间更加恐慌更加混乱的状况,心怀叵测者便可以从中起事,煽动百姓造反。又或者,如果这些砒霜被偷偷运到前方的抗金战场上,混入官兵的日常饮食中,则大宋官兵将大幅减员,军心不定,兵无斗志,又如何阻挡金朝骑兵的趁机偷袭?大宋亡国也就指日可待。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杞人忧天,故意夸大。” 汤思退道:“皇上,老臣以为,此案已了,真凶伏法,再来谈论追究此案当中的种种细节实在无甚必要。如果有人妄图颠倒黑白、借题发挥,老夫绝不轻饶。”他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紫宸殿上听来格外威严有力,他肥胖的身体使得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中气十足。 皇帝说道:“三公子,砒霜一事,不必再行追究。朕相信汤丞相所说的话。汤丞相既然说没有砒霜剩余,那就果真没有砒霜剩余。” 汤思退得到皇上庇护,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三公子转头对着汤思退,说道:“不谈砒霜,那便说说东海夜明珠。汤丞相,你一定很喜欢东海夜明珠吧。” 汤思退道:“东海夜明珠乃稀世奇珍,老夫如果说不喜欢,无疑是自欺欺人,不光老夫喜欢,恐怕公子也对这东海夜明珠喜欢得不得了。” 三公子道:“我固然喜欢,却也只能是望珠兴叹,我可不像你这样权倾朝野,势掩九州,想得到区区东海夜明珠,还不是易如反掌。” 第47章 汤思退道:“公子此话怎讲?” 三公子道:“东海夜明珠本为江淮珠宝巨商白仁山所有,后不知转手于何人。而这一次,百胜镖局押的这趟镖偏偏就是这已多年不知去向的东海夜明珠。这趟镖是送到杭州来的。然而镖师们还未送到地头就已经遇害,因此他们要把这趟镖送达何人也就不得而知。镖师遇害的消息一传到扬州,曾经显赫一时的百胜镖局立即人去楼空,仿佛人间蒸发。很显然,镖局里的人之所以要躲起来,是担心遭到货主和收货人的报复,因为货主和收货的人都非同小可、权高势大。幸好,百胜镖局的总镖头此刻就在殿外等候,他会告诉在座的诸位,这趟镖原本要送往何处。” 三公子一拍双手,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正是百胜镖局总镖头袁西游,坐在汤思退身后的金先生看见袁西游,如见鬼魅,嘶声道:“你居然还活着?” 8 时间:戌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三十分)。 地点:紫宸殿。 袁西游哈哈一笑,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金先生道:“不可能,我那天足足杀死你两次,你不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袁西游道:“我能死而复生一次,为何不能再死而复生一次?” 三公子道:“袁总镖头,请你告诉大家,托镖之人是谁?镖又送往何处?” 袁西游指着金先生,道:“托镖之人就是他!把夜明珠吞进肚子里来护送就是他出的主意。镖物是送往杭州一家妓院邀日楼的老板马凯。老夫从事镖局生意几十年来,还没见过像东海夜明珠这么珍贵的宝贝,所以我想,一个妓院的老板应该没有这般的能力与地位,不配得到这颗不世之物。老夫怀疑,在他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正主。” 三公子道:“马凯本是杭州街头的一个小地痞,不过他的姐姐却嫁了一个好丈夫,这家妓院便是他姐夫出钱为他开的。而他的姐夫,就是我前面已提到过的丞相府总管饶有德,也就是在短短两天时间扫空杭州所有砒霜的人。我怀疑,东海夜明珠很有可能就是先送到马凯手中,再由他转交给饶有德。” 汤思退一拍桌子,恼怒地说道:“好他个饶有德,偷偷摸摸地做了这么多事情,还一直把老夫蒙在鼓里,待老夫回去之后,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三公子道:“汤丞相,你先不要激动,你年纪一大把,不比年轻人,激动起来对你身体不好,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先坐下来,慢慢地听。其实,饶有德也不是正主。” 汤思退天真无邪地问道:“那么,正主又是何人?” 三公子也是一脸天真无邪地回答道:“正主就是你,官居一品的当朝丞相汤思退。” 虽然三公子劝汤思退不要激动,然而听了三公子的话,汤思退却反而更加激动,花白的山羊胡子抖动不已,像一蓬被狂风扫过的枯草。汤思退道:“小子无礼至极!老夫看在圣上的面子上,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得寸进尺,一再相逼,现在又居然胆敢冤枉到老夫头上来了。我倒想问问你,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孝宗在遥远的龙椅上梦幻般地回答道:“是朕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汤丞相可有不满?” 汤思退一时语塞,只得默不作声。皇上的金口,让他不敢反驳。 三公子道:“汤思退,叫你不要激动,你却偏偏不听话,还是忍不住要发火,以你今日的权势与地位,买一颗东海夜明珠又有什么希罕的,就算把整个大宋江山都买下来,怕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汤思退勃然变色,道:“你说什么?你敢诬蔑老夫存有谋反之心?”又对孝宗说道:“陛下,老臣辅国五十余年,忠心耿耿、天日可鉴,而这位无名小辈居然敢在紫宸殿上一直对老臣含沙射影,求陛下明察秋毫,还老臣一个公道。” 孝宗道:“三公子,汤丞相对本朝及朕历来是赤胆忠心,这一点在全天下也是人所共知的,朕当年居于东宫之时,还多承汤丞相的谆谆教诲,你不可信口开河,冤枉朝廷重臣。” 汤思退见孝宗的立场略有松动,心中大喜。他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即顺杆往上爬,道:“陛下,无名小辈一直咄咄逼人,妄图诬蔑老臣为反国叛贼,置老臣于不仁不义之地。幸得陛下明察,才没有让他奸计得逞。按本朝律法规定,诬告朝廷命官,是砍头之死罪。望陛下为老臣做主,即刻将他推出斩首,彰律法之威权,还老臣以清白。” 孝宗笑道:“汤丞相言重了,依朕看来,三公子实在只是开个玩笑,并无诬告之意。” 汤思退见孝宗如此袒护三公子,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闷闷不乐。 三公子道:“陛下所言大错,我并非在开玩笑。如果能找到东海夜明珠,参透里面的玄机,到时候,我是不是在信口开河,就自有答案了。” 汤思退道:“老夫也想见一见那东海夜明珠,看看到底是真有玄机,还是你在故弄玄虚。” 三公子吓唬他道:“你真的想看?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看。” 汤思退心头一沉,强笑道:“三公子一定是在说笑。东海夜明珠明明在司空空空手中,连你也说过,要想从司空空空手中拿回一件被偷去的东西,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三公子道:“这就只能怪你孤陋寡闻了。世人一直以为东海夜明珠只有一颗。然而,东海夜明珠世上并不止一颗,而是两颗,一雌一雄,世人但知其雌,不知其雄。被饕餮吞进肚子里去的那颗是雌珠,被司空空空偷去的那颗却是雄珠。”众人均露不惑不解之色。 三公子继续说道:“普天下知道雄珠存在的不会超过三个人,而我凑巧便是这三个人中间的一个。实话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就是雄珠的主人。那天我去苏堤捉拿饕餮时,事先便已把雄珠用布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当我从饕餮腹内取得雌珠后,也用早已准备好的同样一块布仔细包好,把它同样藏在怀里,并放在雄珠下面,我早就怀疑司空空空这个狗贼在场(说到这里,三公子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种热闹场合他这个狗贼(又笑,似乎狗贼这两个字带给他极大的快乐)可从来不会错过。果不其然,这厮果然在场。当我把东海夜明珠取出来交给你的时候,事实上我拿出来的却是雄珠,在著名的曹三公子面前,司空空空居然也能从容地将珠子抢走,而且毫发无伤,不由得我不佩服,好在他也并不知道世上有两颗东海夜明珠,不然他把两颗一并偷去,我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亏大了。” 孝宗兴奋地问道:“那雌珠现在可在你身上?何不拿出来让朕观赏一番?” 三公子道:“敢不从命。不过,在我拿出这夜明珠之前,请皇上下令熄去这紫宸殿上的所有灯火。” 孝宗面有难色,道:“一旦把灯火全部熄灭,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了?” 三公子一笑,道:“陛下大可放心,汤丞相、金先生、还有包温包大人,都是见过东海夜明珠的,他们可以作证,小小的一颗珠子,便如同一颗小小的太阳,能把紫宸殿照得亮如白昼。” 孝宗大喜道:“真有如此神奇?既然如此,来人,熄灭灯火。”顿时,紫宸殿沉入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只能听见或粗或轻的呼吸声。在沉默和漆黑中,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慢慢地,一泓光亮燃起,将黑暗渐次驱散吞噬,整个紫宸殿沐浴在乳白明亮的光辉之中,而这光辉便来自于置放在三公子面前桌子上的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没有见过夜明珠的皇帝、庆王、恭王等不自觉地发出赞叹之声。 孝宗问道:“三公子,这宝物的确为朕见所未见,然而,你前面所说的玄机又在哪里呢?”三公子道:“请陛下赏赐龙案上的两卷宣纸。”孝宗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变什么戏法。” 高公公捧着两卷宣纸,心不甘情不愿地送到三公子桌前。三公子正眼也不瞅他,抓起两卷宣纸,往空中一掷,卷轴被钉在房梁之上,宣纸则在空中展开,直垂到地,形成一幕白色的纸墙。 三公子小心而缓慢地转动夜明珠,到某一角度时,落在纸墙上的光亮间居然出现了黑色的线条,三公子将夜明珠往后稍微挪了挪,黑色的线条随即变得清晰起来。凝神细看,可以分辨出是一幅配以文字的地图。 三公子道:“诸位,这就是我所说的暗藏在东海夜明珠里的玄机。有人用极精巧的微雕手艺,在东海夜明珠表面刻了一幅地图,那些比发丝还要细上百倍的线条,在白天根本看不出异样来。即便到了晚上,夜明珠开始大放光芒,那些表面上的线条依然若有若无,即使有人注意到,也会以为只不过是夜明珠天然便有的瑕疵。只有把夜明珠的光亮投到远处的一堵白墙上,把夜明珠表面上的微雕线条放大,才能看出藏在夜明珠上的真正秘密,一幅精心绘制的大宋地图。在这幅地图上,详细地标出了本朝抗金前线的兵力部署。这个箭头,直指京城杭州,意味着金朝即将发动突袭的行军路线。而沿途驻扎的本朝四大兵团之旁,也各有一箭头,示意着将被调离到其他地方。如果真如箭头所示,四大兵团被悄然调开,正好可以让金朝乘虚而入,一路毫无阻碍,直达杭州。” 孝宗看着地图,惊出一身冷汗,道:“如果这地图上的军队调动被成功实施,恐怕三天之内,金兵便将兵临杭州城下,到时,措手不及之下,恐怕生灵惨遭涂炭,徽钦二帝的悲剧又将重演。(宋朝的两位皇帝都被金国人抓走做了俘虏,实在是宋朝的奇耻大辱,所以也害得赵姓子孙都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阴影。 第48章 )邀天之幸,多亏三公子及时截住了这颗可能给大宋带来灭国之灾的夜明珠。” 三公子道:“其实,皇上要谢的不该是我,而是那搅得京城惶惶不安、夺去数条人命的饕餮才对,是它把夜明珠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无意中阻止了这桩卖国阴谋变为现实的步伐。”三公子又道:“汤丞相,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有你才有权调动这沿线驻防的四大兵团,区区一个饶有德,金国人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这颗夜明珠,就是金国人送给你的。” 汤思退道:“你血口喷人,依我看,这些地图分明是你私自刻上去的,用来栽赃老夫。” 三公子道:“你太抬举我了,要在这小小的夜明珠上刻出如此详细逼真的地图,雕刻者的微雕功夫已臻化境,这种雕虫小技,我武功虽高,却反而不会。” “三公子过于谦虚了,久闻三公子博学多才,区区微雕之技,又怎能难得住你?” “如果真是我本人亲刻,那么珠子上的刻痕应该尚很新鲜,然而只要仔细审视一番,便不难发现,珠子上的刻痕至少也应在一个月以前。” 汤思退道:“老夫如果不信,你又待如何?” “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把珠子拿去好好看看。” 孝宗急止道:“不可,岂有将罪证交于罪犯之手的道理。” 三公子道:“请陛下放心,难道汤思退还能把夜明珠吞进肚子里不成?而且我敢打赌,他的喉咙一定没有那么粗。即便他真把夜明珠吞进肚子里,只要随便找一把钝刀,越钝越好,把他肚子剖开就可以了。”三公子看着汤思退,仿佛猫看着再无退路的老鼠,笑得开心极了。 三公子手掌轻轻一拍桌子,夜明珠便从桌子上弹起,并缓缓向汤思退飞去。待夜明珠飞到汤思退身边时,汤思退正欲伸手去接,忽然汤思退身后的金先生闪身而出,挡在汤思退之前,他双手一探,运足全身功力,止住夜明珠的来势。上一次他已经领教过三公子的武功,至今仍旧心有余悸。他知道这飞势迟缓的夜明珠实则已经蕴涵了强劲的真力。他不敢硬接,顺着夜明珠的来势,他原地滴溜转了几个圈,借着旋转,将夜明珠上的真力逐步化解为无形。然而,等他转了一圈后才发现,那贯注在夜明珠上的真力在夜明珠一进入他掌心的瞬间便已告消失。三公子相隔如此远的距离仍能让真力收放自如,更是令他心惊。金先生手里捧着东海夜明珠,尴尬地站着。 三公子道:“金先生本非美人,为何偏要学美人翩然起舞?” 金先生并不回答,他盯着夜明珠看了一阵,若有所思,又将夜明珠交到汤思退手中。 三公子道:“汤思退,我一直想问一问,站在你身后的这位金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汤思退道:“老夫一月前见他在街头卖艺,武功甚是高强,所以心生爱才之意,将他留在身边。” 三公子道:“街头卖艺者,你可有姓名?” 金老生道:“老夫久不问世事,名字只是曾经的一个记号,我早已忘却。” 三公子道:“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敢提及?” 金先生冷峻的目光逼视着三公子,但很快又收回目光,仰头卓立,一脸傲色,不再说话。 9 时间:亥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九点三十分)。 地点:紫宸殿。 汤思退小心翼翼地捧着东海夜明珠,在夜明珠的光芒照耀下,他的脸色因为兴奋而极度潮红,他看得是如此仔细,以至于他特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擦拭由于人手的抚摩而残存在夜明珠表面的污渍。他剧烈地咳嗽着,从他的肺里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音。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一个再可怜不过的老人,正活在他所剩无多的最后岁月里。然而,人越老越爱作怪。忽然,汤思退用他手中的手帕将夜明珠完整地包住,顿时,夜明珠放出的强烈光亮自空旷的紫宸殿内瞬间泯灭,就像狂风突然停了,就像暴雨突然住了。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然而,谁都知道,这一次的黑暗与上一次的黑暗完全不同,这一次的黑暗充满凶险,充满暴力。黑暗本身,是为引爆不祥而划亮的一根火柴,是诞生凶险和暴力的温床。 随着突如其来的黑暗,响起一声暴吼:“统统拿下。”吼声苍老嘶哑,却带着必胜的把握,这吼声正是来自当朝丞相汤思退。在这帝国核心所在的紫宸殿上,他取代皇帝,神气活现地发号施令。吼声再起,便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人急速飞行时衣襟破空之声,又听到金铁交鸣声、惊呼声、长剑跌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而在孝宗所在的位置,也传来一阵微弱的挣扎的声音。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告停止,所有的行动都告完结,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光明的再一次降临,来揭晓适才黑暗中发生的突然变故。 汤思退等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他也同样心神不宁。为了这次行动,他赌上了一生的名誉和全家全族的命运。他很清楚,一旦行动失败,对他乃至对他的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了这次行动,他做了最精心的准备,最周密的策划,他绝对不能失败,况且,他也不可能失败[奇`书`网`整.理'提.供],因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因此,当他掀开手帕、让夜明珠重放光明时,心情与得胜的元帅走马于战场之上、检阅辉煌战果时的心情差相仿佛。 紫宸殿内有孝宗、庆王、恭王、包温和三公子、袁西游等人。庆王、恭王和包温、袁西游都不足为虑,汤思退要拿下的是孝宗和三公子。 现在汤思退看见了高公公那张圆乎乎的白胖胖的柿饼脸,那脸上带着诡计得逞的阴笑。汤思退回他一个笑容。孝宗则被高公公扼住了咽喉,握在高公公手中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孝宗双目紧闭,神情间已是听天由命的意思,这让汤思退满意极了,当今天子已被自己牢牢控制,便已是先处于不败之地。他再去看三公子,刚才大好的心情就不免蒙上了些许阴影。三公子站得笔直,神情依然高傲从容,只是他胸前的衣服已被剑刺穿一个大洞,从伤口涌出的鲜血,蔚蓝成一片。血已经被及时止住,不再继续涌出。 金先生则是蜷缩在地上,他的长剑就跌落在他的手边,他也无力去捡。他看上去毫发无损,却已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汤思退一拍手,从紫宸殿外拥入两百位弓箭手,快速在大殿四角布下阵形,遥呈围合之势。箭在弦上,虽未引弓,但每一枚箭头都如毒蛇的眼睛,盯得人身发麻却又不敢稍动。 汤思退得意地大笑,道:“这大宋的江山要改姓汤了。皇上在我手里,一百弓箭手又封住你们所有的去路,还不赶快投降,更待何时?” 三公子却并不理会汤思退的言语,而是扫视了一眼自己胸前的血迹,不禁微笑起来,对着金先生说道:“没想到我也会流血。” 金先生边吐血边道:“是人都会流血。你看,我也在流血。” “让我流血的,是你的剑。” 金先生傲然道:“不错。” “看来,我一直低估了你的剑法。” “你并没有低估。换作世间另外任何一个人,我那一剑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惜你并没有要我的命,我还好生生地站在这里。” “我那一剑已尽了全力。杀不了你,我并无怨言。” “为了躲开你那一剑,我已尽了全力。” 金先生欣慰地笑了笑,然而一笑之下,牵动身上的伤处,笑容迅即转为痛苦。 三公子道:“你现在已经再无还手之力,取你性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你不会让我死。” “为什么?” “因为宁姑娘。” 三公子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哪个宁姑娘?” “世上只有一个三公子,世上也只有一个宁姑娘。你知道我说的就是宁心儿宁姑娘。” “她在你的手中?” “不错。” 三公子道:“很好,一命换一命,你放了她,我也放了你。” “承蒙三公子看得起,老夫残命一条,又怎能与如花似玉的宁姑娘相提并论呢?像老夫这样的庸碌之辈,普天下每天都要死成百上千个,一点也不值得可惜。” “事已至此,金先生何必还要苦苦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老夫本是江湖中无名之辈,又有什么身份值得隐瞒?” 三公子面容一整,道:“有一位故人,想必你已有二十余年没见过他了。”三公子一拍掌,一位老者从紫宸殿的偏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老者来到金先生面前,面带慈爱地看着他。金老生喉头一甜,哑声道:“师兄,怎么是你?”老者也是极其激动,声音颤抖地说道:“师弟,一别二十余年,你一向可好?” “我很好。师兄,你怎会在这里?” 三公子道:“公孙度厄老先生乃本朝四品武官、御前带刀侍卫,他不在这里,又该在何处?昔日武林名宿飘风老人,号称巧参造化,于数十年前肉体飞升,其座下两大弟子也是名动天下,一时瑜亮,师兄公孙度厄使一把龙飞刀,师弟宋化劫持一柄凤舞剑,时人称为龙飞凤舞,刀剑双绝。二十多年前,师兄弟携手闯江湖,走遍大江南北,罕逢敌手。你们师兄弟今日会在此地相聚,也算是造化弄人。” 公孙度厄道:“师弟,昔日你我师兄弟情同手足。不想今日各为其主,互为仇敌。我为宋朝,你为金国,不知师父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又该作何感想?” 完颜化劫闭目不语。 公孙度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我本是不信的。师弟,你本是金将完颜宗弼之幼子。建炎四年,完颜宗弼所率大军为我朝大将韩世忠击败于黄天荡,尚在襁褓中的你被仓皇逃窜的乱军抛下,幸而师父飘风老人适经该地,将你收养,又见你资质不凡,便毫无私心地将绝世武功倾囊相授。 第49章 从小至大,你喝的是我宋朝的水,食的是我宋朝的粮,师父命你以宋为姓,便是让你不忘大宋恩情。师父仙去之后,你我携手闯荡江湖,日子何等逍遥快活。不想机缘巧合之下,你得知了自己的出身来历,便不告而别,径自投奔金国而去,并将姓氏从宋改回完颜。以你的武功智慧以及皇室血统,让你在金国荣华富贵,加官晋爵。然而,在你的手上,可沾染了多少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大宋百姓的鲜血。” 完颜化劫道:“如果我安心地做宋朝子民,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我的血液里流的是金国人的血,我的呼吸只有在北方的辽阔和冰雪里才能自由而舒畅,我必须回到我的故国,这是宿命,我生而为金人的宿命。如果我是一个在金国长大的宋人,我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回到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师兄,你必须承认,我们谁都没有错,这是命运的安排,由不得我们。” 公孙度厄长叹一口气,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师兄弟,再度重逢却已是敌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师兄弟两人长久地凝望着,彼此交换着复杂而陌生的眼神,看样子,他们的对视可能将永远持续下去。 三公子不得不出言打断他们,尽管他痛苦地认为这种行为与他的身份严重不符。三公子道:“完颜化劫,宁姑娘现在哪里?” 完颜化劫道:“宁姑娘的下落,你去问汤思退。” 三公子对汤思退说道:“汤丞相,宁姑娘怎会在你手上?” 汤思退道:“宁姑娘到丞相府上陪伴老夫的儿媳南宫小莲说话,可谓是自动送上门来给老夫做人质,得来全不费工夫。” “心儿现在何处?” 汤思退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告诉你对我有何好处?” 三公子道:“告诉我,你不一定会得到好处,但若不告诉我,你一定会得到不少坏处。” 汤思退道:“怎么?莫非你要杀了我?” 三公子道:“我不杀你,我会杀完颜化劫。” 汤思退双手一摊,道:“你要杀完颜化劫,请尽管动手,我求之不得。” 三公子道:“难道你不怕开罪于你的金国主子?如果我把完颜化劫因你而死的消息告诉金国,金国方面将会对你作何反应,我想你是能够想象的。” 汤思退道:“当今天子便在我的控制之下,京城的禁军也尽为我所掌握,朝野上下半数左右官员是我的门生,四大战区的将军也是老夫的亲信,大宋天下已是我汤思退的天下。就算我亲手杀了完颜化劫,金国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国皇帝并不傻,不会为了一个来历蹊跷的远房皇亲的死而再度与中原大动干戈。” 完颜化劫愤怒地道:“我早就知道,汉人阴险狡诈,不能相信。” 三公子大怒,道:“别忘了你也曾经是一个汉人,你是汉人用奶和食物养大的。他们对你索要过报酬吗?而你又曾拿什么来回报他们?畜生尚且知道报恩,依我看,你这个金人连畜生都不如。”三公子气愤至极,手一探,跌落在地上的长剑已到了他的手中,他目光炯炯,长剑舒缓而平静地向完颜化劫的咽喉刺去。 完颜化劫被三公子训得哑口无言,但在他的内心里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他的眼睛,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剑尖,知道今天已是在劫难逃,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屈服与害怕。他曾经凭这柄凤舞剑杀死无数人,那些死者的面目他甚至都已经无法记起,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忽然,一只粗糙苍老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握住凤舞剑剑身。那凤舞剑是何等锋利,而且又是握在三公子手里,苍老的手掌顿时喷出大量的鲜血,但毕竟阻止了凤舞剑继续刺下。 三公子冷冷地看着徒手抓住凤舞剑的公孙度厄,道:“抓在剑上的是谁的手?” “是老夫的手。” “凡我要杀的人,没有人救得了。” 公孙度厄倔犟地用手把剑抓得更紧,血仍然不停地从掌心流出,沿着剑锋下滑,凝于剑尖,再滴落到完颜化劫的脸上。公孙度厄也不说话,眼眶里隐隐噙着泪水,哀求地看着三公子。 三公子冷冷地道:“公孙度厄,松手。”三公子的声音并不大,却有一种势不可当的威严,让人不敢不按照他的话去做。 公孙度厄闻言也是一震,以他在朝廷的官位和江湖的声望,却也不敢对三公子的话稍加反驳。如果说以前的三公子是一尊优雅的神,现在的三公子则是愤怒的魔。公孙度厄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手仍然紧握着剑锋不肯放。公孙度厄道:“老朽与师弟同门三十余年,情同手足,实在不忍见他横死在老朽眼前,求公子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残命,老朽已经决定退隐江湖,回到恩师当年所居的终南山,老朽想把师弟也一并带上,从此闭关不出,不问红尘中事。”说着说着,公孙度厄不由得老泪纵横,其状令观者心酸不已。 三公子道:“完颜化劫,睁大你那贱民的眼睛,看着一个阴险狡诈、反复无常的汉人,不顾自己的尊严与地位,当着众人的面跪在我的面前,在为保全你的一条狗命而苦苦求情。” 完颜化劫厉声道:“师兄,不必为我求情。败军之将,不复言勇,三公子,只怪我学艺不精,不能一剑要了你的性命。你可以杀死我,但你永远也别指望我会卑躬屈膝地向你求饶。我认祖归宗,与宋朝为敌,我问心无愧。师兄,我先走一步,去侍奉师父他老人家去了。”说完,他使出全身仅有的气力,双手握住凤舞剑剑身,头往上猛一顶。 眼看凤舞剑即将轻易将完颜化劫的咽喉贯穿,三公子却手腕轻轻一抖,刹那间,凤舞剑被震成数段碎片,完颜化劫求死而不得。三公子道:“完颜化劫,你吃我一掌,已是心脉尽断,形同废人,我杀你何益。” 完颜化劫躺在地上,浑身再也没丝毫动弹的力气。公孙度厄怜惜地望着完颜化劫扭曲狰狞的面容,却又想起当年那个总喜欢跟在自己后面的顽皮少年。公孙度厄看向龙椅旁被高公公挟持的皇上,道:“陛下,老夫欲带师弟归隐终南山,望陛下恩准。” 皇上苦笑道:“你留在此处,也于事无补,去吧。” 公孙度厄跪谢皇上,抱起完颜化劫,向门外走去。对这样一个形同枯木、心如死灰的老者,又有谁能忍心阻挡。 偏偏三公子不知趣,他就笔直地站在公孙度厄面前,道:“公孙先生,走不得。” 公孙度厄抬眼看一眼三公子,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公子想挡老夫的去路?” 三公子苦笑道:“恐怕是的。” 公孙度厄默默地将完颜化劫放回地上,动作缓慢而轻柔,仿佛生怕弄痛了他,公孙度厄再站起身时,与方才已是焕然两人,他目光炯炯,手按刀柄,双肩微抖。杀气,从他苍老的体内散发,慢慢荡漾开来,公孙度厄沉声道:“三公子,老夫敬重你为国立下的奇功,然而老夫蒙圣上恩准,带师弟回终南山以度残年,公子若想阻拦,便是抗旨不遵,公子虽然剑法傲绝当世,老夫的龙飞刀却也容不得你胡来。” 三公子特意将眼睛睁大许多,以强调自己内心的惊诧,他把公孙度厄上下打量,却不置一词。公孙度厄被三公子冷淡而不屑的目光所激怒,道:“公子再不让开,可怪不得老夫刀下无情。”他左手一按刀鞘上的机括,龙飞刀半截弹出,闪烁着夺目寒光。 三公子摇摇头,道:“无论你再年轻二十岁,还是你再年长二十岁,你都远不是我的对手,何必说那么多狠话,最后害得自己下不了台。” 三公子话未落音,公孙度厄已是大吼一声,高举龙飞刀过顶,闪电般劈出,斜削三公子颈项。刀一劈出,只闻划空声,不见刀之形,仿佛刀已凭空消失,只有沾染上鲜血,方能让其再度显形,连刀都看不见,如何能躲? 三公子用不着躲这一刀,他只动了动两只手指。无巧不巧,这一刀正砍在他两指之间。三公子两指一并,已将龙飞刀牢牢锁住,顺手一带,公孙度厄只觉得手心处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传来,他承受不住,手松开刀柄,龙飞刀已被三公子夺去。 三公子冷漠地看了看手中的龙飞刀,道:“公孙先生,人贵有自知之明,更何况你这种阅历丰富的老江湖。高山仰止的曹三公子,岂是你能抵挡?我劝你先留下,听我说几句话。” 公孙度厄惶然不知所措,他一生经历大小三百余战,未有一战败得如此干净利落,一招之内便被三公子夺去兵器,如同做梦一般。他知道,这巨大的差距,用再多的勇气、愤怒都弥补不了。他面如死灰,心里冰凉绝望。他咽一口唾沫,镇慑心神,道:“公子有话请说。” 三公子将龙飞刀递给公孙度厄,道:“公孙先生,你先把刀收好。”公孙度厄木然伸手接过刀来。三公子的手指离锋利的刀刃不到一根头发的距离,仿佛轻易得而剁之。他却不敢再度攻击,他闯荡江湖数十年所积攒起来的信心在瞬间被摧垮。 三公子道:“公孙先生,自从二十年前完颜化劫去宋返金以来,你和他今日是第一次见面?” 公孙度厄道:“这还会有假?” 三公子道:“也从未通过书信?” 公孙度厄道:“没有。” 三公子带着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公孙先生,你要怎样方肯说实话?” 公孙度厄不快地道:“我所说的皆是实话。” 三公子道:“你不肯说实话,那我替你说。你和完颜化劫一直都有联络。为了他,你不惜成为千古罪人,刺杀金使乌林答天锡,使宋金两国关系骤然紧张,边关战事随时可能爆发。 第50章 因为你的一时糊涂,多少将士将血洒沙场?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 公孙度厄怒道:“三公子,你少血口喷人,老夫与乌林答天锡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三公子道:“你与乌林答天锡的确无冤无仇,可是完颜化劫与乌林答天锡却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你杀死金使,便是为你的师弟报仇雪恨。金使乌林答天锡乃是当今金国国主的乘龙快婿,娶金国遣易公主为妻,那遣易公主貌美惊人,爱慕者无数,完颜化劫也是其中之一,金国礼数粗陋,同姓通婚亦是常见之事,完颜化劫自恃屡立功勋,向金主提亲,金主答复:只要遣易公主同意,他便同意,然而遣易公主早已中意于年少英俊的乌林答天锡,对已过不惑之年的完颜化劫并无好感,完颜化劫自恃甚高,遭遣易公主无情拒绝,便怀恨在心。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置乌林答天锡于死地,将遣易公主据为己有,只是苦于无合适时机。此次金使出访我大宋,可谓天赐良机,他便写信与你,要你替他杀死金使,这样金国上下谁也不会把金使之死与完颜化劫联系起来。虽然你和完颜化劫亲如手足,感情深厚,对他的要求你从来都是尽力满足,但你也深知杀死金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开始你还在犹豫之中,直到你在紫宸殿上亲眼目睹金使的倨傲嚣张,傲慢无状,这才起了杀他之心。你身为御前四品带刀侍卫,金使在驿馆内的起食居行你均了如指掌,你的龙飞刀在三公子面前虽然恍如儿戏,可要杀死一个区区金使却是轻易得很,刑部虽然在京城乃至全国均布下天罗地网,搜寻杀死金使之凶手,但历经数月却一无所获,何故?因为有一个地方,刑部永远也不敢上门搜查,那就是天子所在的皇宫。你侍奉天子,日常都居于皇宫之内,刑部如何找你得到?” “等到金使乌林答天锡被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一场大战如箭在弦,这本是你站出来讲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可是这时完颜化劫化名为金先生来到了京城,你们师兄弟秘密地见了面,完颜化劫哀求你保守秘密,你一旦说出真相,完颜化劫回国之后,定会被金主处死。所以,为了保全你师弟的一人之命,你不惜置大宋江山之安危于不顾。可你想不到完颜化劫瞒着你另有计划,与汤丞相勾搭成奸,欲废黜天子另立新朝。你若是早一点将完颜化劫的真实身份禀告皇上,汤丞相的阴谋恐怕早已被揭穿,但你又一次选择了装聋作哑。大宋江山未曾沦陷于外族铁骑,倒先险些被内贼纂夺,你虽不欲卖国,但国几欲因你而亡。你连续两回不经意的一念之差,几乎使自己成了千古罪人。” 三公子滔滔一席话,居然无人打断。汤思退自恃已经掌控大局,乐得静观其变,况且,三公子所说的诸多细节他以前并不知道,是以不仅没有制止,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公孙度厄抹去一头冷汗,道:“公子说得虽是天花乱坠,可有证据?” 三公子道:“如果你心中自认有罪,要证据有何用?如果你自认问心无愧,要证据又有何用?” 公孙度厄低下头去,忧伤地看着完颜化劫。睡去的完颜化劫脸色依然苍白。公孙度厄的面色一变再变,内心百念丛生,却莫衷一是。 三公子又道:“公孙先生,你以为完颜化劫会永生不死?你以为你也会永生不死?大宋接下来数十年是兵灾连年还是歌舞升平,就在你一念之间。公孙度厄,你何去何从?” 公孙度厄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掠过,却并不停留。最终,他的目光向三公子仰望。他嘴唇轻微颤抖几下,忽地跪在三公子面前,以头叩地,痛声道:“老夫有罪,老夫有罪,金使确为老夫所杀,老夫愿意一命偿一命。” 三公子将公孙度厄扶起,道:“只是委屈公孙先生连同完颜化劫到金国一行,将事情经过面陈金主。金国即使再欲南侵,也将是师出无名。眼下我大宋战备未齐,与金国交兵只会两败俱伤。天假大宋十年安宁,勤修武功,积攒粮草,待到兵强马壮,国力富强,届时再大兴王师,北伐故土,然后一战可图之,尽复当年疆土。公孙先生舍一己性命,可换大宋十年安宁,凛然大义,可歌可泣,公孙度厄之名,日后必将彪炳于史册。” 公孙度厄道:“谨遵公子嘱托。公孙度厄虽可死于异族之地,不可死于异族人之手,一俟老夫将杀死金使经过由来告知金主,便引刀自尽,绝不受辱。” 三公子道:“公孙先生请放心,你的遗体必将返还大宋,归葬于终南山。” 公孙度厄再拜道:“多谢公子。” 10 时间:亥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十点十五分)。 地点:紫宸殿。 正在此时,一阵大笑突兀地响起。 三公子循声望去,见是汤思退在狂笑不止,便问道:“汤丞相为何大笑?” 汤思退道:“老夫笑你还在做春秋大梦。在这紫宸殿上,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汤丞相,你不在乎完颜化劫的生死,难道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汤思退哈哈大笑,说道:“如果你能杀我,你早就已经动手。” 三公子叹一口气,道:“我的确不能杀你,心儿在你手里。” 汤思退道:“想见到宁姑娘,其实很简单。” 三公子道:“愿闻其详。” 汤思退道:“公子的武功和智慧,老夫极其欣赏。老夫也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从公子一开始调查这个案件起,老夫便不敢掉以轻心。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妨明言,为了对付你,老夫没少伤脑筋。一开始,老夫是想要杀了你,因为老夫真怕你有本事把案子给破了,从而揭穿了老夫的计谋。你还记得暗杀四人帮、天狼七杀星吧,那都是老夫派去取你性命的。然而你历经数劫依然安然无恙,令老夫也暗感佩服。后来,老夫又舍不得杀你了,因为看来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捉住饕餮的人。老夫要找回东海夜明珠,就必须借助你的力量。你在破解这起连环疑案上表现出来的智慧和武功,让老夫惊叹不已。因此,尽管你数度羞辱老夫,老夫也浑不在意,非常之人,自然行非常之事。只要你发下毒誓,效忠于我,你不仅马上就能与宁姑娘团圆,而且老夫保证,你的一生都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三公子道:“既便我发誓效忠,事后我照样可以反悔。” 汤思退笑道:“如果反悔自己立下的誓言,你就不是三公子了。老夫虽然身处庙堂高处,不谙江湖中事,但也多少听到一些江湖传闻。传闻说:公子从不承诺,然而一旦承诺,便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三公子道:“那也只是江湖传闻,一旦我反悔,你绝不会再有第二次威胁我的机会。” 汤思退道:“我知道,但我愿意赌上一赌。” 三公子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想先看看宁姑娘是否安然无恙,再做定夺。” 汤思退道:“没问题。”这时汤思退早已急不可耐地坐在天子才能坐的龙椅之上,提前过起了当皇帝的瘾。高公公已经将皇帝五花大绑,喝令他跪在汤思退面前。高公公拂尘一甩,道:“宣宁姑娘进殿。” 三公子终于又见到宁心儿了,她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禁军架着走了进来,两把明晃晃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她修长而白皙的脖子上。她的态度还算镇定,并不像寻常女子一般,遇到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就惊慌失措、风度全无。她的风度保持得很好,她知道,有三公子在,她就不会受到世间任何人的伤害。唉,我真不明白她这愚蠢而盲目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三公子道:“你受苦了。” 宁心儿道:“你受伤了。” 三公子道:“一点小伤,何足挂齿。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宁心儿道:“没有。” 汤思退道:“三公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三公子道:“你给我点时间。” 汤思退道:“三公子想考虑多久都没问题,只不过老夫担心,那拿刀的两位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性,说不定他们刀举得累了,手酸刀落,落在宁姑娘夺霜赛雪的脖子上,宁姑娘恐怕就要血溅当场。” 三公子道:“心儿,你怕不怕死?” 宁心儿道:“废话,我当然怕死,你还不快来救我!” 三公子道:“你给我点时间。” 三公子对那两位禁军说道:“昨天晚上,在苏堤上有你们两个没有?” 那两位禁军点点头。 三公子道:“那你们应该知道,我要杀你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两位禁军交换了下眼色,又点了点头。 三公子道:“你们身为禁军军士,职责乃是保护皇城与皇上的安全,为何却要受汤思退的蛊惑,助纣为虐,还不快把刀放下!” 两个禁军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三公子越走越近,两个禁军因为害怕,押着宁心儿不断地后退,禁军乙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压力,把大刀一扔,飞快地逃出紫宸殿去。禁军甲叫道:“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三公子道:“在我面前你有机会出手吗?” 禁军甲先是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猛点头。 三公子道:“把刀放下,我保证皇上会恕你无罪。” 禁军甲道:“真的能饶我不死?” 三公子道:“当然是真的。” 禁军甲道:“可是你又不是皇上,你说不杀,皇上硬要说杀,那你猜一猜,我到底是死是活呢?” “只要你放下刀,不伤害宁姑娘,朕不但恕你无罪,而且还要对你大加封赏,让你衣锦还乡,终生吃穿不尽。”一个声音如是说道。这是孝宗的声音,千真万确。然而却不是从跪在龙椅前的那位被挟持的孝宗口中发出来的,而是从百胜镖局总镖头袁西游口中说出来的。 第51章 他一直远远地坐在三公子的阴影里,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袁西游用手往脸上随便那么几抓,恢复了本来面目,只见他额头宽阔,面如满月,正是当今天子! 禁军甲突见天颜,心里大惊,慌忙扔下大刀,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孝宗一摆手道:“去吧,回头朕自有封赏。”禁军甲谢过孝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紫宸殿。宁心儿投入三公子怀中,好一番亲热。 汤思退比在座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惊奇百倍,他一拍龙案,怒道:“大胆袁西游,竟敢冒充皇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孝宗淡淡一笑道:“汤丞相,犯了抄家灭族死罪的是你,你企图谋朝纂位,奸计既已败露,还不束手就擒!”(奇书网|isuu.) 汤思退再看跪在他前面的孝宗,细细端详,也是与真孝宗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假冒的迹象,便冷笑道:“装神弄鬼,老夫岂会上你的当,高公公,还不动手。”高公公揪住孝宗的头发,拿匕首去割孝宗的脖子,这种动作,给了高公公一种杀小鸡鸡的错觉,哈哈。 不知怎的,高公公一刀却割了一个空。原本可怜兮兮跪在地上的孝宗,忽然身子一拧,早避开匕首,腾空而起,漂亮地在空中翻了十多个筋斗,这才肯乖乖地落在地上。 汤思退怒叱道:“你是何人?” 他昂首答道:“我就是你满城通缉的司空空空。我送上门来让你抓,你都抓不到,像你这么笨的人,又怎能有资格当皇帝。”他也是在脸上揉弄数下,回复到了他的本来面目。 汤思退大骇,急命弓箭手放箭,他号令即出,却无一人响应,汤思退面色剧变,又大声将命令重复一遍,一百弓箭手肃然而立,箭头却已调转方向,对准汤思退。汤思退面如死灰,身子发软,再也坐不住,软绵绵地瘫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道:“你们……连你们也反了。”三公子道:“汤丞相,谋反的是你,不是他们。”三公子一挥手,示意弓箭手撤下。 一百弓箭手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瞬间消失。 汤思退和高公公孤零零地处在御阶之上,四目相投,背脊一阵发冷。他们知道,奸计未能得逞,下场不言可知。汤思退犹不死心,他还有最后一张牌。 汤思退用力高呼道:“孙都司。” 司空空空道:“你是不是在叫禁军统领孙都司?” 汤思退道:“不错,孙都司早就率五百精锐禁军于殿外等候,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将一拥而入,叫你们个个人头落地。”他又开始高声叫道:“孙都司,孙都司。”然而,他连续叫唤多声,门外依然是一片寂静,幽暗的紫宸殿外,似乎是一处永恒无人的绝壁悬崖。 司空空空道:“孙都司已经听不到你的命令了。” 汤思退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司空空空道。汤思退着了急,道:“我不相信。”他更加用力地唤起了孙都司的名字。他一向共鸣十足的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如同在施展一种奇特的内功,让人耳膜刺痛不已。 司空空空说道:“汤丞相,你惊吓过度,叫喊的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不如我帮你一起喊。”司空空空扎起马步,一番运功调息后,吐气开声,大叫:“孙都司。”其声果然不同凡响,激越高昂,连紫宸殿顶所铺的琉璃瓦也随之摇晃。 殿外一人朗声答道:“孙都司在此。” 汤思退分明听出,那并不是孙都司的声音,惊惶不安之下,焦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自殿外的黑暗中步入殿内,笑问道:“汤丞相,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 汤思退望向那人,但见他姿态英伟,身长八尺,一头白发胜雪,满面风尘仆仆,手里拎着一个黄绫包袱,正是前日便已挂印归乡的虞允文。 汤思退惊道:“虞大人?你不是已经辞官归乡,此时此刻怎么在此出现?” 虞允文大笑道:“圣上和三公子早已料到你必有异心。朝中诸臣,以不才虞某最为你所忌惮,你处心积虑弹劾虞某,便是想将虞某逐出京师,虞某一去,你再无掣肘,定会急着催发奸计,恨不得马上便篡位登基。圣上索性将计就计,顺着你的意思,夺去虞某的权力,将刑部交与你手,显现对你的绝对信任,虞某则佯装受辱不过,挂印辞官,离京返乡。你自以为得计,以为皇上对你并无丝毫怀疑,也决不会对你的谋反之举有任何提防。以你的周密布置,再加上出其不意,你一定以为皇位你是坐定了,偏偏你麻痹大意之下,犯下兵法大忌,知己而不知彼。圣上则雄踞北极,不动声色间,将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你本是辅国之臣,深受太上皇与圣上宠幸,偏欲挟奸邪之心,行篡夺之事,先输一个义字;当朝圣上,仁政爱民,四海归心,大宋江山,上获佑于天,下拥戴于民,你逆天而行,违民而动,再输一个道字;你的计划本一切顺利,直到横空杀出一个,打乱了你通盘部署,又输一个运字;你知己而不能知彼,以为可以欺瞒圣上,为所欲为,又输一个智字。如此一来,你焉能不败?你方才唤孙都司进殿听命,孙都司来也。” 虞允文将手中的黄色绫绸包裹信手一扔,正好落在汤思退的怀里。汤思退颤抖的手战战兢兢地去解包裹上的结,解了好几次才解开。一个怒目圆睁、龇牙咧嘴的人头在包裹里恶狠狠地瞪着他,正是他苦盼多年的最后救星——禁军统领孙都司。汤思退吓了一大跳,像挨了一鞭子似的猛地从龙椅上跳起,人头随之跌落在地上,慢慢地滚下台阶,最后停在紫宸殿的正中央。 虞允文道:“汤丞相,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汤思退冷笑道:“江池、荆湖、淮西、镇江四大军事重镇守将早已与老夫有约在先,一旦老夫事有未遂,便即起兵向京城进发。在他们身后,则是金兵的滚滚洪流。试问各位,该如何抵挡?” 虞允文道:“不劳汤丞相费心。虞某此次离开京城,一是惑你耳目,二是身带圣上信符与密札,火速奔赴江池、荆湖、淮西、镇江这抗金四镇,出其不意,格杀四位守将,令副将代之,再出天子告示以安军心。金兵倘敢来犯,四镇必三军用命,杀金兵个有来无回。” 汤思退道:“仅两天时间,就算你有千里马为坐骑,也根本不可能来得及把四大重镇都造访一遍,你定是在撒谎。” 虞允文微微一笑,道:“幸好我不是骑马,而是飞过去的。” “你怎么飞?” “三公子养有两只仙鹤,大可载人,千里之远,几个时辰便可抵达。两天时间,造访四大重镇,时间充裕得很。” 汤思退怒视三公子,眼中有火在烧。他殚精竭虑,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全毁在这一个年轻人手中,他安得不怒?然而,他的愤怒一闪即逝。他低下头颅,老态尽显,肥胖的身躯喘息不已。 孝宗道:“叛贼汤思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汤思退低下头去,道:“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夫知罪。” 高曼高公公忽然从背后抬起一脚,把年迈的汤思退踹倒在地,再追过去在他身上接连狠狠地踢了数脚,口中叫道:“叛国奸贼汤思退,人人得而诛之,我今天就要替皇上取你狗命。”说着,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就要将汤思退结果。 孝宗恼怒地道:“高曼,住手。” 高公公止住匕首,道:“皇上,汤思退这狗贼蓄意谋反、纂朝夺位,罪该万死,小的杀了他,是为皇上您分忧啊。” 孝宗厉声道:“你这个阉人,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居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到了现在,你不仅不肯伏首认罪,还想假冒忠良,蒙蔽本皇。”高公公扔掉匕首,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道:“小的罪该万死,悔不该错听汤思退老匹夫的煽动。皇上开恩,念在小的从小就跟随在皇上身边的情分上,饶小的一条狗命。”他叩起头来一点也不惜力,把脸都叩扁了,还流了很多血。 孝宗一脸厌恶,道:“像你这种人,墙头草,两边倒,留在世上,徒增祸害。” 汤思退忽然捡起高公公扔在地上的匕首,对高公公叫道:“你这个天阉,毁了老夫一世清誉。你暗中与金国串通,企图谋反,又来拉动老夫加入,老夫一时鬼迷心窍,居然就应允下来。若不杀你,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淬毒的匕首从背后刺入高公公的身体,高公公睁大着眼睛,满脸肥肉瞬间变成酱紫色,仆倒在地,立时气绝。 两位禁军手持麻绳,要来捆绑汤思退。汤思退以手撑地,慢慢地往后退,仿佛不甘心就此被擒,犹在盼望着有奇迹发生。他忽然掀起一块地砖,那地砖居然事先已被人撬松,地砖下竟是空的,他往下一滚,掉入窟窿之中,只听到扑通的落水声,人已消失不见。众人急过去看时,但见地砖下暗流涌动,汤思退想必已随这暗河的河水流去。 宁心儿对汤思退的凭空逃离惊奇不已,对三公子道:“没想到,他尚有这最后的救命绝招。他跳进这暗河之内,是逃向何处去?” 皇上替三公子答道:“宁姑娘,这河名叫中河,东通钱塘江,西连西湖,贯穿皇宫前后,有五支分流,均可通往皇宫之外。” 宁心儿急了,道:“哎呀,你还在这里说,赶紧派人去追呀,不然等他跑到皇宫外头,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抓他就不容易了。” 宁心儿急切的表情,令紫宸殿上一片欢声。 宁心儿不解道:“你们笑什么?难道你们不想抓他吗?曹小三,你不许笑。” 皇上道:“宁姑娘,你虽然是一个女儿家,也知道忧国忧民的道理,朕深感快慰。 第52章 宁姑娘不用着急,一切尽在三公子算中,稍等片刻,汤思退必然去而复返。” 皇上话音未落,河水里猛地钻出一人来,宁心儿定睛一看,还真是汤思退,正惊奇间,见河水里又钻出一人来,挟持着汤思退,将他推上平地,那人在水中向皇上施礼,盖上地砖,不再为众人所见。那人虽然有如惊鸿一瞥,宁心儿却看得分明,那人分明是鱼幸无牙酒馆的张老板。 汤思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躺在地上,他此时的神情方是彻底绝望的神情。他紧闭发紫的嘴唇,连自己被擒获的原因也不想再追问。 宁心儿发问道:“曹小三,刚才那人是张老板吧?他怎么在这里?他好像早已知道汤丞相会从中河逃跑,特意等在河中将他候个正着。” 三公子道:“这还要感谢你,全是你的功劳。前天你看见一条刑部的官船泊于里西湖极隐蔽处,船上数十条大汉穿鱼皮连体衣,潜入西湖中,历时一刻钟方休。” 宁心儿道:“那又如何?” 三公子道:“一刻钟的时间,刚好够从北水门潜游到这紫宸殿下,从北水门到紫宸殿这一段水路,全是暗河,中间无换气之处,紫宸殿因地势较高,河面离地面尚有一段空隙,正好可做换气之用。那天坐在船头的大汉,乃是这一群人的首领,我让包大人去查了一下这人的身份来历,你猜怎样?这人姓阮,名流,水性极为娴熟,乃是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之一,活阎罗阮小七的孙子,阮小七死后,其后人一直流落在山东、河北一带,后投靠金国。完颜化劫此次潜入京城,把他也一起带了过来。刑部的官船便是由完颜化劫调给他们使用。今天一大早,他们便已潜伏在这紫宸殿下面,为今晚的谋反做暗中接应。” 宁心儿问道:“那张老板呢?” 三公子道:“要对付阮流和他的部众,必得找一水性强于他们的人。阮小七的水性固然极佳,但梁山泊另有一人,水性却远在阮小七之上。” 宁心儿道:“我知道,浪里白条张顺。” 三公子赞许地一笑道:“不错,张老板便是张顺的玄孙,祖传的水性,到他这里一点也没荒废下。他一接到我的消息,立即便募集了数十名长年在西湖及钱塘江上打鱼的渔夫,尾随阮流等人到了紫宸殿下,傍晚时分,阮流等人便已被悉数解决。还好我命张老板在紫宸殿继续等候,不然的话,汤丞相跳入中河之中,无人接应,在黑暗中顺流而下,非淹死不可。” 11 时间:子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紫宸殿。 皇上道:“汤爱卿,你输了。” 汤思退狂叫道:“不可能,我不可能失败,老天爷怎么可能骗人。” 皇上奇道:“你造反与老天爷又有何关联?” 汤思退道:“老夫近日一直在夜观天相,前日老夫见有客星犯帝星甚急,帝星光芒数为客星所掩,今日老夫出门之时,再观天相,见客星据帝星之上,帝星暗淡无光,全为客星遮挡,这兆头合该应在老夫身上。老天爷都默许我汤家当取赵家而代之,掌管乾坤,君临天下,老天爷怎么会骗我?” 三公子道:“汤丞相,天相不会骗你,是你自己在骗自己。这两次天相均不应在你身上,而是分别应在我和司空空空身上。” 汤思退大惑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三公子道:“第一次客星犯帝星,那是应在我与皇上下围棋,赢了他一局。第二次客星取帝星而代,则是应在司空空空假扮皇上,坐龙椅,据龙案,暂借帝位。此时,如果你到外面看看天空,便可见帝星光华灿烂,大如升斗。败即败也,只需尤人,何须怨天。” 皇上道:“汤思退,我赵家待你素来不薄,你历经三朝,屡受升迁,如今,你本是集丞相与枢密使两职于一身,文武百官,皆受你的节制调遣,大宋江山一半都寄于你手。为何你不思回报朕对你的信任与倚仗,反要谋朝纂位,不惜遭受万夫所指,落得千古骂名?” 汤思退道:“老夫本不想反,三任皇帝,对老夫均是厚爱有加,老夫唯有竭尽所能,辅佐大宋江山基业,犹恐不能报得皇家大恩之万一。我汤思退早已将一己生死荣辱尽交与陛下手中,陛下叫汤思退死,汤思退便死,绝无半句怨言,只是老夫仅有勉族这一独子,虽然极不成才,但老夫还是对他疼爱得紧。相信陛下还记得,一个月前庆王赵恺把勉族打成重伤一事。前几日,老夫已命京城名画师苏汉臣,将勉族伤势绘成图画,呈请陛下过目。勉族当时便被庆王赵恺打得几乎不治,抬回相府后,虽经多方名医施药,侥幸保得残命,却再也不能人道,我汤家算是从此断子绝孙。老夫心里不服,都是十月怀胎,精气血肉,为何陛下的儿子可以像打一条狗一样打老臣的儿子,老臣的儿子就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老夫今年八十有三,死之将至,即便谋反成功,也自知在皇位上坐不了多少日子,老臣便是咽不下这一口气,做父亲的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之间。 “老臣这一家门不幸,很快便全城皆知。慑于老臣的权势,文武同僚们当面不敢说些什么,背地里却都在嘲笑老臣,遥戳老臣的脊梁骨,说老臣一定是做了缺德亏心之事,才会遭此报应。就连街头巷尾寻常百姓,也拿此事在茶余饭后作为谈资,叫老夫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老夫来此紫宸殿之前,便答应要送勉族两件大礼。第一件礼物,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勉族被打成什么样,老夫便要将庆王打成什么样,以一雪我儿与老夫心头之恨。第二件礼物,便是让勉族登上皇位,以补偿他所受的屈辱。只可惜,老天不帮我姓汤的,却要帮你姓赵的。” 皇帝狠狠地瞪了庆王一眼,庆王吓得赶紧低头,大气也不敢出。皇上又对汤思退道:“汤勉族被赵恺痛打一事,朕也深感痛心与惋惜,太上皇已代表朕亲自登门向你道歉,按说,你再大的怨气也应该都消得差不多了,又何必非要铤而走险,甘做纂夺之逆贼,让一世英名付诸东流?” 汤思退道:“陛下,你到现在还在回护庆王,你看看他,坐在那里毫发无伤,红光满面,跟个没事人似的,老臣一见他这般光鲜自得的模样,便忍不住满腔怒火。人一老,便会更多地为子孙后代考虑。勉族和庆王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一旦庆王继承陛下之位,那我家勉族恐怕将死无葬身之地。早晚都是家破人亡,还不如豁出去,搏上一搏。自古成王败寇,皇上要杀要剐,老夫都甘愿承受。” 皇上长叹道:“汤丞相言重了,朕教子无方,这才将你逼上绝路。朕也该当深为自责才是。汤丞相劳苦功高,朕不忍心杀你。朕许你告老还乡,安享晚年。你全家老小也均可性命保全。” 汤思退想不到皇上会如此宽厚,老泪纵横,叩头不止道:“谢主隆恩。” 按:后孝宗果然未曾加害汤思退。汤思退得以平安返回故里处州,却于路途遭遇南宫世家追杀,未至而死,也恰应证了汤太夫人梦中所见。此乃后话,不再赘述。 第九章恭王府孽缘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七。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东,蛇日冲猪。宜:祭祀、修、涂泥、事勿取;忌:移徙、入宅、嫁娶、开市、安葬。 1 时间:丑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凌晨一点整)。 地点:金銮殿。 一桩叛国阴谋被轻松化解,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金銮殿已收拾干净,宫女们鱼贯而入,再置酒菜,重开筵席,众人依次就座,推杯把盏之间,气氛相对第一次酒席已是轻松不少。 宁心儿盯着孝宗老半天,忽然一拍双手,跳了起来,口中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这么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现在才想起来,你就是上次去找我们家曹小三下棋的江淮巨富白住,你换上皇帝的衣服,可实在威风得很。” 孝宗一笑道:“宁姑娘好眼力,到现在才认出朕来。” 宁心儿问三公子道:“你早知道他就是皇上?” 三公子道:“不错。” “那为什么我就看不出来呢?”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你看自己都看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去注意别人。” 宁心儿道:“那你这个丑陋的男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三公子道:“首先,我知道他并不是江淮巨富,江淮的确有一位姓白的珠宝巨富,但当我提到东海夜明珠时,他却连东海夜明珠为何物也不知情。一个真正从事珠宝生意的商人,怎么可能连东海夜明珠这样的盖世奇珍也不知道。再者,吕大师是天子御赐的棋侍诏,能和他下棋的都是王公贵族,当然也包括当今天子在内,寻常商人,即使家资巨富,也难有机会和吕大师当面手谈一局。听说当今天子是一个棋瘾很大之人,而陪同他来的那个老者,正是江湖中刀剑双绝之一的龙飞剑公孙度厄。刚才他还在这里的,不过现在不在了。此人一向为人清高,能让他甘愿俯首侍奉的,绝非普通的王公贵族。而且白住既然是个假名,则这个名字也必然有所寓意才对,不是胡乱取来。住字拆开,正是人和主,人主不正是指天子吗?皇上,在皇字的上半部分,正好便是一个白字,白字也就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他必是当今皇帝无疑。” 宁心儿佩服地看着三公子道:“有时候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实在是很有点鬼聪明。” 三公子道:“我和皇上下棋的时候,你嫌我们一个下得比一个臭,再也看不过眼,便自顾自地跑到别处玩去了,而就在你走后,我指出了皇上的身份,皇上也坦然承认。 第53章 今天的行动计划,便是在那次下棋的时候已经拟订的。那天幸亏我赢了皇上的随身玉佩,那玉佩又可做印章用,这才让我躲过某位大人物要将我烧死在火海当中的奸计。” 庆王闻言脸上一红,三公子说的那位大人物正是他。 孝宗微笑地看着宁心儿,道:“宁姑娘真是好福气啊。三公子此次为我大宋朝立下不世功勋,朕及朕之子悉皆铭记在心。朕本有意将昌平公主许给三公子,招其为驸马。然而三公子对宁姑娘一往情深,婉言谢绝了朕的一番美意。” 宁心儿道:“曹小三,天下人都知道昌平公主容貌之美,绝世无双,你连见人家一面也没见,就一口回绝了,你是不是太笨了啊?” 三公子苦笑道:“有些时候,我很聪明,有些时候,我偏偏就十分之笨。” 孝宗饮罢一杯美酒,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大宋江山,自太祖开创以来,已历经百数十年,间有内忧外患,终能化险为夷,也算是托了祖宗的洪福。然而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一日不立,朕一日心里难安。赵恺、赵,朕今日把你们召来,便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恭王赵跪拜,恭声道:“孩儿听凭父皇做主。” 孝宗道:“赵恺,你呢?” 庆王赵恺道:“父皇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孩儿别无所求,只愿能时时服侍父皇,聆听父皇教诲,生平所愿足矣。”孝宗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还是这孩子会说话。 庆王赵恺又道:“孩儿前几日偶于市肆间购得苏汉臣真迹画像一卷,特献与父皇。” 孝宗道:“呈上来。” 小太监接过画卷,交给孝宗。孝宗展开画卷,略一打量,眉毛一挑,道:“赵恺,这画上画的是什么东西?”[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庆王面有得色,从容说道:“启奏父皇,这画上画的的确不是个东西,而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子。”孝宗一拍龙案,怒道:“胡闹!” 庆王笑嘻嘻地道:“可不是嘛,完全就是胡闹。据儿臣所知,这半人半兽的女子乃是恭王的新欢,也不知道恭王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怪物,还把她当成九天仙女下凡似的藏起来,不让人知道。依儿臣之见,恭王与这半人半兽的女子行了这般苟且之事,实在是有违天道人伦,一旦传扬出去,对我们皇族的名声可是极大的玷污啊。” 孝宗没好气地道:“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庆王道:“儿臣不敢胡说,儿臣所说句句属实。这幅画像便是恭王特地找苏汉臣画的,而且为了怕苏汉臣将这桩丑事宣扬出去,还大下狠手,把苏汉臣杀了灭口。他还打着儿臣的名号,企图将这一罪名栽赃在儿臣身上,请父皇明鉴。” 孝宗怒道:“赵恺,栽赃陷害的是你。苏汉臣明明是你所杀,还好有三公子提醒,不然,朕又要受你蒙骗。你因为殴打汤勉族遭到太上皇的责骂,你不思悔改,反而迁怒于将汤勉族之伤势绘成图画的苏汉臣,并派人将他暗杀以泄愤。你犯下这等罪行,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庆王惶恐伏地,不敢辩解,显然已是承认苏汉臣死于他手中。 孝宗又道:“赵恺,你再看看,这画上画的到底是些什么?你简直是在愚弄朕。”孝宗一把抓起卷轴,将画扔在阶前,画纸摊开,却是一片空白,滴墨未著。 庆王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画上明明画了那个妖怪的。” 恭王早就被吓成一摊软泥,躲在桌子后面,希望不要被孝宗发现。庆王所说的正是他日夜担心会被泄露出去的秘密。及看见画上一片空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把画藏得严实至极,当他发现画被偷了之后,已是六魂无主,等到庆王把画呈给孝宗时,他便知道自己算是毁了。然而画居然是一幅空画,他顿时有了鬼门关上走一遭、死而复生的感觉,他隐约觉得,有人在暗中帮了他一把,至于帮他的人是谁,他却想不出来。 孝宗道:“赵恺,朕自信待你们兄弟两人并无偏袒,却时常听到朝廷大臣禀报你兄弟二人不和,互相视为眼中钉,骨中刺,必欲除对方而后快,起初朕还不相信,心想兄弟一脉,血浓于水,怎么会像仇人似的互相痛恨,然而今天看来,朕想不相信都难了,你诬蔑你的弟弟赵,而且还口口声声说有画为证,可这明明是一张空画,你存心是在戏弄于朕。”甚至在亲眼目睹汤思退谋反时,皇帝也没有如此震怒过。 庆王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强辩道:“请父皇息怒,儿臣的确亲眼见到画上画了一个妖怪,上面还题有恭王亲笔所写的“心有灵犀,两情不渝”八个字,还盖了他专用的印鉴。一定是儿臣来见驾途中,画被人调了包。儿臣斗胆请父皇恩准,立即搜查恭王府,一定能把那个妖怪找出来。到时候,父皇就知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孝宗道:“荒唐!你们兄弟二人失和,让朕备感痛心,朕平时对你二人疏于管教,才致有今日之报,你还想搜查恭王府,把你们兄弟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闹得天下皆知。朕让你们二人好好表现,可没有让你们互泼脏水。赵恺,朕要和太上皇好生商议,看到底该如何责罚于你,退朝。”说罢,孝宗拂袖而去。 庆王和恭王碰撞了一下眼神,庆王的眼神凶狠恶毒,恭王的眼神则透着欣喜的侥幸。一直侍坐在庆王身旁的白发道人站起身来,他的左边衣袖空空荡荡,显见左臂已经失去。三公子目光一动,已想起此人是谁,便招呼他道:“嘿,说你呢,每次见你,你的面目都不一样,看来你和司空空空那偷儿有相同的易容之癖。” 白发道人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三公子道:“老道士,你用一条左臂换来一幅画,该小心仔细地看管好才对,怎么还是让人家调了包,害得你家主人惹得皇上大为生气,万一庆王不能被立为太子,你可就成了罪魁祸首。” 白发道人凶狠一笑,道:“原来你早知道画已被调包一事。” 三公子道:“不错,我还知道,那幅画就是我让司空空空从你身上偷去的。” 庆王道:“我们兄弟相争,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为何要从中作梗,坏我好事?” 三公子冷冷地道:“我讨厌你这种伪君子,你在皇帝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用功读书的样子,而一出皇宫,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强抢民女,欺压百姓,你这种人要是当了皇帝,这天下苍生就要跟着受罪了。话再说回来,因为你得罪了我,就该当受到惩罚,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人,你只能自认倒霉。” 白发道人手按剑柄,道:“大胆,敢如此和庆王说话,老道今日便叫你成为剑下之鬼。” 庆王怒叱道:“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多?他现在可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就算你真有本事杀得了他,父皇怪罪下来,这黑锅还是要我来背,再说,我看你根本没本事杀得了他,亏你一大把年纪,练剑五十多年,你来投奔我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剑法天下难逢敌手,却原来只是胡吹而已。”说完,又瞪了三公子一眼,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走着瞧。” 三公子倒吸一口凉气,道:“哎呀,鸭子死了,嘴还挺硬。”飞起一脚,把庆王踹翻在地,犹不解恨,又追过去拿脚猛踩。虞允文、包温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三公子,便往后拖。三公子一边顺势后退,一边脚还不停地在空中虚踹,涨红着脸吼叫道:“别拉住我,我要好好教训这小子。”庆王见三公子已经踩不到自己,便如同没事人般地拍拍屁股,从地上默默地爬起来,也不理会白发道长,自顾自地走了。 庆王一走,虞允文、包温便松开三公子。三公子整衣袖,拢头发,叹道:“原来用这种武功低手才会采用的泼皮招式打起架来,竟是这般快活。” 白发道人被庆王刚才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三公子,道:“明日午时,贫道在湖心亭恭候三公子。”三公子道:“约我去那里干什么?想请我吃饭?” 白发道人道:“贫道愿以毕生所学,与公子决一生死。” 宁心儿道:“老人家,你一大把年纪,还断了条胳膊,你打不过我家公子的,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安享晚年要紧。” 三公子道:“心儿说得在理,我很忙,不忙也忙,不一定会去。” 白发道人道:“就算公子不去,贫道依然会在湖心亭恭候。”说完,小跑着追庆王而去。 等庆王和白发道人走远以后,恭王也来到三公子跟前,道:“多谢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王没齿难忘。”他比三公子矮上一头,看上去像个小孩,其实论年纪,他还要比三公子大上几岁。三公子道:“小王爷可要保重身体才是。看你下盘虚浮,中气虚弱,一定是房事频繁,纵欲过度所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身体那么差,有空还是多读读圣贤书吧。”恭王尴尬地笑了笑。 三公子道:“明日我到恭王府拜访,你意下如何?” 恭王道:“三公子大驾光临,小王岂有不欢迎之理。”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道:“那幅画关系到小王的身家性命,三公子可知道那画现在何处?” 三公子道:“明日到得府上,一定将画完璧送还,小王爷请放心。” 2 时间:午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重瞳轩。 宁心儿仰头,灿烂如星斗,问三公子道:“那幅画在你手上?” 三公子道:“不错。” 宁心儿道:“我想看看那幅画,到底有何奥妙。” 三公子道:“这可是恭王赵的隐私,你看不得,你看不得呀。” 第54章 宁心儿嘴一撇,道:“你能看得,为何我就看不得,我偏要看,你要是不让我看,我就不让你安生。”说完,便把琵琶抱在胸前,准备弹奏。 三公子头皮发麻,道:“那好吧,不过你看完之后,要绝对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在年轻的时候犯下错误,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三公子取过用黄色丝绸包好的卷轴,道:“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画上的人物吓一大跳才好。”画轴徐徐展开,宁心儿只朝那画上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尖叫一声,浑身发毛,十分不自在。 此画的画风是苏汉臣一贯的细腻精确,画中人纤微毕现,栩栩如生,犹如活在眼前。画上画的是一位女子,然而绝不是一般寻常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命运的悲剧,上天的嘲弄,光看五官面目,这女子堪称绝代美女,眼睛大而妩媚,鼻子小巧,嘴唇丰满。然而在她的脸上,却像一只动物那样,长满了金黄色的软绒毛。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金黄色的毛发更盛,她是一个魔女,更像是一个从神话中走出来的妖怪。而看她的神情,居然很幸福,她的笑容也透着甜蜜与满足,只有在恋爱中的女人才能有如此这般醉人醉己的笑容。宁心儿目瞪口呆,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公子问道:“有何观感?” 宁心儿道:“她怎么会长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她的容貌像人,可身体看上去更像是野兽,我都快被她给吓死了,她到底是谁?” 三公子道:“她是一场悲剧,她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同寻常的命运。她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样在人前抛头露面,嫁人生子。她是一位半人半兽的女子,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应该就是饕餮的女儿。所以在我答应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之后,饕餮才可以坦然受死。” 宁心儿一下子无法接受这般离奇诡异的事情,她说话甚至有些结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她说:“她……她怎么……饕餮……赵……怎么会?” 三公子宽容地一笑,道:“你一定觉得太不可思议是吧。但是你只要把前因后果理顺,就可以发现,再不可思议、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都有着合情合理的来龙去脉。” 宁心儿急不可待地说道:“你快讲给我听听。”同为女孩,她已经对画上的女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情心。 三公子道:“这整桩事情,我也没想得太清楚,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猜测,等明天去恭王府上,希望可以让整桩事情水落石出。” 宁心儿道:“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吧,我可不想被你吊胃口。” 三公子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苏堤上游玩的时候,你在湖中央看见了一艘船,事后我叫包温去查证了一下,查到那船便是恭王府的船。那船在湖中央和饕餮有过接触,船上的人也应该和饕餮并不陌生。他们好像起过争执,但是饕餮并没有伤害他们,而是让他们平安返航。以饕餮嗜血如狂的脾性,除非船上有它的亲人在内,否则面对送上门的人肉美味,它没有理由不大开杀戒。 “而苏汉臣的最后一幅画,便是应恭王府所邀而画。众所周知,苏汉臣的仕女画名满京城,天下无双,他画其他题裁的画,充其量也只能算一个二流的画匠。因此,恭王府上找苏汉臣作画的当是一位女眷。现在这幅画已经摆在面前,证明我的猜测没错。本朝的规定,凡是亲王,成年之后,均要调离京城,非奉诏不得回京,以免造成为争皇位而骨肉相残的局面。恭王成年之后,虽然皇后极端不舍,然而祖宗遗训不可违背,恭王还是被放出京城,封为大理王。从大理泛舟渡过金沙江,便到了山穷水恶、神秘莫测的苗疆。 “前几天,我一直在想,饕餮到底是从哪里来到京城的,它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是无端从地底钻出来的,它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流窜到京城来的。我怀疑这个地方就是山不知多高、水不知多深、林不知多大、终日笼罩在迷雾与瘴气中的苗疆。这种上古巨兽只有躲藏在这种地方才不会被人发现,才能幸存至今。恭王虽然贵为大理王,却并无实权,也无政务处理。终日无事,一江之隔的神秘苗疆一定让他颇为神往,那里壮阔中带着凶险和不祥的风景,与江南秀美如画的风光迥然不同。我相信恭王一定是到过苗疆的。苗疆自古是蛮荒之地,自成一国,极少与中原来往沟通,苗疆境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王朝,而是由多个部落分割占据,部落的国王就是酋长。我有一个荒诞不经甚至是异想天开的想法,这画上的女子很有可能是饕餮与当地苗女媾合之后所生产。至于恭王为什么要喜欢这画上的女子,我猜想事情是这样的,苗疆的女子天生就会放蛊,就像江南的女子天生就会刺绣一般。当她们看到心爱的男子,就会把蛊通过各种方法种到那男子的体内,从此这男子就会对她忠贞不渝,爱她至死。而恭王便是在无意间中了这画上的女子下的蛊。” 宁心儿插话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事?我也要找苗女去讨些蛊来,种到你的身上,叫你也从此对我越看越喜欢,言听计从,俯首贴耳。” 三公子道:“蛊只对普通凡人有用,我是凡人吗?当然不是,我是神仙,这些蛊对我是没用的。” 宁心儿气呼呼道:“看你着急辩解的样子,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喜欢我啊?” 三公子苦笑道:“好吧,等你学会了放蛊之后,我答应你,我让你在我身上尽情地放,你喜欢放什么样的蛊就放什么样的蛊,你想放多久我就让你放多久。” 宁心儿开心地笑着,说道:“这还差不多,你接着讲故事吧。” 三公子道:“每位苗疆女子都会放蛊,我想这位画上的女子应该也会。我眼前浮现这样一幅场景:某日,年少英俊的恭王赵,锦裘骏马,在浩浩荡荡的随从簇拥下,越过金沙江,来到苗疆狩猎放鹰,观赏风景,兴之所致,他越走越远,到达不知名的密林深处,正好被这画上的女子瞧见。这女子也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突然见到衣着光鲜、风流潇洒的中原人物,顿时芳心暗许,情丝默系。可是她又担心眼前的这位少年不会喜欢她,所以她就对恭王赵暗中下蛊,当画上女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仅不会为她的容貌和身躯所吓到,反而会觉得她便是下凡天仙。顿时,两人爱得如胶似漆,不能分离,一段孽缘就此发生。 “后来,赵便将她偷偷带回大理,没过多久,皇上要选定太子,以在他百年之后,继承整个帝国的最高权力,便下旨将他召回京城,而恭王已经离不开这个女子。而且,如果他中的蛊还未解除,便离开那女子的话,不出三日,他便会一命归西。 “总之,恭王又瞒着众人,偷偷地将女子带回京城。而这女子又是饕餮的亲生骨肉,尽管饕餮凶残成性,然而它毕竟是这画上女子的生身父亲。它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到达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所以它一路悄悄地跟随恭王的车队。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在恭王到达京城的当天,饕餮也来到了京城,并在京城犯下一桩桩血腥残忍的命案。 “事实上,我已经让包温调动刑部的档案,汇总前一段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发生的命案。巧合的是,在从大理到京城的数千里路上,接连发生了十数起命案,时间上也与恭王车队的行程正好吻合,死者的形状与杭州城内被饕餮残害的百姓大致相同,均是被撕成碎片,部分血肉不翼而飞,正是靠着不断地吃人肉,饮人血,饕餮才能一路到达京城。” 三公子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道:“冥冥中自有天意,万事万物间均环环相扣,一段孽缘,居然害死如此多条人命,只是可怜了那些丧身于饕餮口中的无辜冤魂。” 过了一会儿,宁心儿见三公子面色有所和缓,这才说道:“你今日到恭王府,除了把画还给恭王赵之外,还有什么打算?” 三公子道:“这段孽缘已经牵扯进数十条无辜人命,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再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恭王苦心隐瞒的这一秘密会被人发现,进而公诸天下。到时候,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长痛不如短痛,越早了结越好。” 宁心儿道:“可是,要了结这段孽缘,便必须解去恭王所中的蛊,你又没去过苗疆,你怎么知道如何解蛊呢?” 三公子道:“我虽然不会,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会。” “是谁?” “孟叔。” 宁心儿哧哧大笑,道:“孟叔?他耳聋眼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他会解蛊?我看解手都成问题。” 三公子正色道:“小姑娘不得胡言,嘴上要积德。孟叔虽然是仆人身份,但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仆人看待,你也要对他多些尊重才对。孟叔当年可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人称无毒一身轻的孟无毒,威风得很。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毒物,天下也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他当年嗜毒如狂,曾隐居苗疆二十余年,就是为了弄清苗人放蛊的奥秘所在。在放蛊解蛊方面,他已尽得苗疆的真传,即使是苗疆部落里的那些铁血巫师,在他面前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宁心儿睁大眼睛,不由对那个整天佝偻着背,只知道扫扫落叶、端茶倒水的孟叔肃然起敬。她说道:“孟叔原来这么厉害!他怎么会甘心情愿地服侍你呢?还要时不时平白无故受我的气,我想想都不免后怕,万一哪天他一不高兴,随便在我的饭菜里下点毒,我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哎呀,以后凡是孟叔碰过的东西,我都绝对绝对不再碰一下。” 第55章 三公子看宁心儿慌张的样子,不由莞尔一笑,道:“你看你这人,一点也不镇定,听风就是雨。孟叔要想杀一个人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碰任何东西,他甚至可以只看对方一眼,就能令对方毒发身亡。” 宁心儿更加害怕了,道:“这可如何是好?” 三公子一笑,道:“你不用害怕,孟叔不会对你用毒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你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宁心儿道:“我还是不敢,我怕。” 三公子道:“孟叔对我忠心耿耿,待你又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你想啊,就连饕餮这样的野兽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孟叔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宁心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他要是想害我,老早就可以害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他,像你一样去尊重他,不惹他不高兴,他就不会下手害我了。” 三公子道:“你这话要是让孟叔听见,他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宁心儿道:“他本来就合不拢嘴,他老得连牙齿都快掉光了。” 三公子道:“你看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对孟叔好一点,现在又忍不住要损他老人家。”宁心儿小嘴一撅,道:“我知道自己错了,多年的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呀。孟叔真的能把恭王赵所中的蛊给解了吗?” 三公子道:“我对孟叔有信心。” 宁心儿双手托腮,眼神恍惚地望着前方,伤感道:“其实,这真是一个很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实在不忍心你把这么美的故事给破坏掉。难道恭王和这画上的女子真的就不能厮守在一起吗?” 三公子道:“虽然我也不忍心,但是早些了结,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们毕竟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注定没有一个美妙的结局。” 宁心儿忧郁地问道:“可是,如果恭王赵忽然清醒过来,发现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竟然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子,他能接受得了吗?他又会对那个可怜的女子怎么样呢?而那个可怜的女子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接着又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她岂不是要伤心欲绝?她都已经那么可怜了,上天对她已经够不公平的了。” 三公子搓搓手,说道:“这个决定实在有些让人痛苦。可是,又能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的。” 宁心儿道:“和恭王分开后,这个苗女又能去哪里呢?你不会像杀她父亲一样把她也给杀了吧?”她忽然提高声调,变得激动起来,说道:“曹小三,我不许你杀她,你要是敢把她给杀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她又没有犯任何错。一个女子,为了让自己心爱的男子喜欢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也都是值得原谅的。再说,她也不知道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来,谁又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呢?” 三公子温柔地看着宁心儿,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慰她说:“我当然不会杀她,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杀死她。我想最好的结局就是把她送回她来的地方,送到生她养她的苗疆,回到那些并不觉得她奇怪、丑陋的淳朴天真的苗人中间,她不该再在中原出现,否则只会给她带来更多更大的不幸。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去介入别人的生命,未经他们的同意,便改变他们的命运,究竟是对是错。” 宁心儿眼眶内部泛起泪光,幽幽说道:“她真可怜,也许她当初根本就不该爱上恭王赵。可是,爱上谁又岂是自己决定得了的呢?”他往三公子怀里偎得更紧了些。她忽然觉得[奇/书\/网-整.理'-提=.供],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谁又知道,相爱的人是否能永远厮守在一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许愿。也许,你能把握的,就只是眼前短暂的一瞬。 3 时间:申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十五分)。 地点:恭王府。 为恭王府看门的刘老汉一大清早就得到通知,今天将会有贵客登门,他倚在门口,晒着太阳,心里开始泛起迷糊:整个恭王府都打扫得异常干净,纤尘不染,过道两侧都放满了时令鲜花,连自己也发了一身崭新的行头。是什么样的贵客即将登门?是哪个王公贵族,让将来的太子都如此慎重其事?对他的到访,连王妃也特别着力打扮,看上去格外明艳照人。 一辆平淡无奇的马车停在恭王府前,既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也没有王公贵族的徽记,只有那四匹纯一色洁白胜雪的高头骏马,还能体现出马车里的乘客的不同寻常。 马车夫是一个驼背的老头,一身土俗的打扮,看去甚至比刘老汉这个看门的杂役还要寒酸。刘老汉问马夫道:“敢问是不是三公子来访?”老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刘老汉心想,这马车夫总有百把多岁了吧,敢情是个老糊涂,耳朵也聋掉了。他加大嗓门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马车夫这才听到他在说话,便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就这么轻易的一个动作,仿佛已经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刘老汉急忙跑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恭王携恭王妃来门口相迎。马车夫慢腾腾地下得马来,打开马车车门,宁心儿先走下来,她显然也是做过精心的妆扮,她大概是存心要在容貌上和恭王那美丽的妃子来一场竞争。照刘老汉的观点看来,这场竞争该判宁心儿获胜。 三公子随后也下了马车。刘老汉并不认识三公子,也从未见过他,但他不得不承认,仅仅从外貌上看,这人就肯定是一位大人物,和恭王站在一起,他反而更像是一位睥睨天下的帝王。寒暄一阵过后,恭王引着三公子来到了布置得美轮美奂的客厅。恭王妃一直紧张不安地偷偷拿眼看向三公子,经过上次钱塘小筑的荒唐会面之后,再在王府相见,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同时,她也担心三公子会将上次两人会面的情形大嘴巴地说出来。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担心纯属多余。 因为她看到了宁心儿,宁心儿正警惕地捕捉着她的目光。这是一个美丽而骄傲的女孩,美丽而骄傲的女孩往往是最喜欢吃醋的,只不过能让她们吃醋的机会很少罢了。恭王妃心想,宁心儿已经觉得自己是一种威胁,说不定她已经有了吃醋的准备和打算。三公子如果把上次的事情讲出来,恐怕是自讨苦吃,就算他们两人在钱塘小筑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宁心儿又怎会相信呢?只怕是越描越黑。恭王妃放下心来,这才关注起三公子造访王府的目的。 三公子将画递给恭王,恭王接过画,也不打开,而是示意恭王妃先回避一下。恭王妃很不甘心地离开。待恭王妃离去之后,三公子道:“小王爷,我想见一见画中人物。” 恭王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虽然公子对我和香依有再生之恩,但是我已经发誓不让香依见到任何外人,恕难从命,请公子见谅。” 三公子道:“小王爷,你护得了她一时,可你护不了她一世,我知道你对她痴心一片,然而你想过将来会如何吗?” 恭王道:“我顾不了那么多,只要现在我能和她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三公子深沉地说道:“沙漠中有种鸟,不知道小王爷听说过没有,这种鸟叫做驼鸟。当危险来临的时候,鸵鸟不是想着如何躲开危险,而是把头插进沙子里面,对周遭发生的危险不闻不问,它的下场可想而知。小王爷乃当今皇上的嫡子,肩负皇室与朝野的重望,本不该和鸵鸟相比。但你这种行为,却不得不让我想到鸵鸟。” 恭王道:“公子不必多言,你的意思我全明白。只是本王心意已决,绝不改变。不管明天有多大的苦难,本王都甘心一力承担。” 宁心儿也附和道:“既然王爷执意如此,公子又何必强人所难,难道你真的忍心把他们活生生地分拆开来。” 三公子道:“如果他们的确是真心相爱,我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坏他们的好事。只是那苗女乃是用了非常手段,才让小王爷对她神魂颠倒、迷失本性。我今天就是要让小王爷恢复本性,清醒地看一看,他所爱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恭王激动不已,大声叫道:“我不许你讲香依的坏话,她从小就生长在深山老林之中,胸无城府,天真未凿,又能使出何等非常手段?” 宁心儿道:“我家公子以为,香依是对你下了苗女常用的蛊,而你正是中了她的蛊毒,所以才会不顾世俗偏见,不计较自己的锦绣前程,对她爱得死心塌地,任何人的劝也听不进去,再美的女人你也不愿多看一眼,你心中只有她一个人。不过,我对他的这些无稽之谈是嗤之以鼻的。”说完,得意地看着三公子,三公子则是漫无表情。 三公子通常只有两种表情,要么是呵呵傻笑,要么是一脸呆呆的白痴相。 恭王生气道:“一派胡言,香依的确是我在苗疆游玩时遇上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下蛊毒的,再说,我中没中蛊毒,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三公子道:“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就因为你中了蛊毒,所以你才不知道自己中了蛊毒,这正是苗疆蛊毒的奇妙之处。” 恭王道:“公子对我赵和香依恩重如山,赵一直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一定重重报答,只是公子今日一再出言相激,本王也不想对公子无礼,公子还是请回吧。”他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手势。 三公子却依然大马金刀地稳稳地坐在太师椅当中,说道:“赵,你先不要如此激动,坐下来慢慢商量。”他虽然语调轻松,却容不得别人拒绝。 第56章 恭王见三公子赖着不走,心下不快,却又不敢对他动粗,将他强行逐出王府。三公子的武功和胆量他是充分见识过的。恭王只得气闷闷地又坐了回去,口中说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三公子道:“你对香依既然是痴情不改,可你是否曾经站在她的角度替她着想过?你发誓不让任何人见到她,是出于保护她、让她不受外人伤害的一番好意,可她总是被困在斗室之中,与世隔绝,你不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便只能面对着墙壁发呆,寂寞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找不到,这样的生活,与囚犯又有什么区别?在认识你之前,她在山高皇帝远的苗疆,可以随意来去,花草风月,山水鱼兽,皆是友伴,何等逍遥自在!过惯了那种生活的人,忽然被你金屋藏娇,从此与世隔绝,连太阳都见不到,跟囚犯有什么分别?虽然她因为爱你而毫无怨言,可你想过她内心的压抑和苦闷没有?难道你忍心要让她一辈子过着这种寂寞无奈的生活?” 恭王被三公子说得低下了头。三公子的话,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内心,让他大受触动。宁心儿也深受三公子言辞的感动,对香依的处境更加同情怜惜,她几乎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三公子又说道:“小王爷,你固然不想让我见到她,可是也许她倒愿意见见我们,你为什么不去征询一下她的意见?你应该对她讲起过我的事情吧,我相信她一定对我很感兴趣。我们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她。” 恭王低头良久,终于下了决定。恭王说道:“公子说得没错,我的确在香依面前提起过你的事迹,香依也的确希望见见你,公子请跟我来。”他站起身来,在前带路,三公子、宁心儿、孟叔在后面跟随。 恭王回头见他们三个人一起跟过来,便道:“请公子单独与我前往。” 三公子微笑道:“小王爷不必多虑,心儿是一个女儿家,女儿家之间总有些奇怪的共同话题,说不定她可以和香依聊聊心事,为她解解闷;这位孟叔,当年他在苗疆足足住了二十多年,把苗疆的大小山川河流都走了个遍,他可以和香依聊一些苗疆的风土人情,一解香依思乡之苦。我可以保证,他们二人绝对不会把这次会面泄露出去。” 恭王沉思片刻,道:“好吧,既然公子许诺,小王自然可以放心,三位请随我来。” 4 时间:申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地点:恭王府,地下洞天。 一行四人拐进一条幽静狭长的小巷,在数株参天大树的合围之下,这条小巷实在不易为人发现。走出小巷,眼前为之开阔,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在院落的东北角,是一间佛堂,四人进了佛堂,恭王恭敬地向供奉在佛堂中央的如来佛祖塑像行了叩拜之礼,受他的感染,宁心儿、孟叔也不由得向佛祖合十致礼,尽管他们并不虔信佛教。三公子则倔犟地凛然不动,对这一尊金光灿烂的巨大佛像无动于衷。 恭王施礼许愿焚香完毕,向佛堂后面走去。佛堂后面是一面以巨石垒成的墙壁,恭王站在墙壁面前。已经再无去路,看来墙壁之后一定另有秘道,只是不知如何开启,恭王赵自然知道,可是他却并不急着去开启密道,他不想泄露更多的秘密。 三公子见恭王踌躇的神色,已猜到他的心思,便说道:“小王爷先在此想想,接下来的路我们该怎么走,我们三人先出去透透气。”说着,便硬拽着不肯离去、好奇心贼重、什么事都想掺和一把的宁心儿出了佛堂,孟叔步履蹒跚地尾随在后。 过了不一会儿,恭王便招呼他们进去。只见墙壁上已经露出一个秘道,秘道两旁每隔三步便燃有一支巨型蜡烛。秘道往地下延伸,不知其长几许。他们拾级而下,地底的潮湿和阴冷越来越强烈。终于,恭王在一面石头前停了下来。恭王把石头轻轻一推,石头缓缓移开,现出一扇门。门打开,里面是一个巨大而华丽的房间,居然宽敞得离奇,室内异香扑鼻,沁人心脾。房间的装饰满是苗疆风味,让孟叔也突然回想起他曾经在苗疆度过的二十余年光阴,一念及此,他苍老的面容也多了几许生气,而眼神却也随之惆怅起来。 一个高大的女子从房间里奔出来,一把把恭王抱在怀中。她比恭王足足高出两头有余,她抱着恭王,就像是母亲抱着婴儿,情形既滑稽又令人骇异。她穿了一件黑色曳地长裙,将身上的毛发盖住,看上去没那么吓人,反而别有冷艳。她一定是等待恭王等了很久,所以每次见到恭王都是如此激动。她忽然发现今天来的并不只是恭王一个人,还有三个她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跟在恭王后面,正好奇地看着她,不过那目光中并无她在苗疆经常遇到的嘲弄、厌恶、恐惧、憎恨,而仅仅是看,单纯的好奇。尽管如此,她还是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这些陌生人为什么到这里,又想对她怎么样,她出于本能,跑回房间里躲了起来,可是房间里实在不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她只好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只把两个滴溜乱转的碧绿双眸露在外头。 恭王追进屋里,软语安慰她道:“香依,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可是香依就是死拽着被子不肯放手。 三公子道:“香依姑娘,你不用害怕,我们是小王爷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是来和你做朋友的。”香依还是不说话,捂着被子不松手。 三公子道:“小王爷,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恭王道:“刚认识她时,她的确不怎么会说话,后来经过我细心调教,而香依又是个极其聪明的姑娘,一般的日常对话,现如今她已经能应对自如了,只是她一时之间还不习惯和陌生人讲话而已。” 宁心儿已经在画上见过香依,因此再见到真人时,虽然心里仍然十分震惊,但毕竟有了先期的心理准备,震惊程度已大为减小。她见到香依躲在床上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而且同为女儿家,她对香依更有了一份同情与爱惜,她大着胆子走到床前。香依的眼睛瞪得老大,紧张地观察着宁心儿的一举一动,不过,她也没有任何抗拒的表示。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或许,这是她作为兽的另一半的天生的敏锐嗅觉。 宁心儿也有些担心香依会因为自己越来越接近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因此,她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而且也没有用尽全力,以便万一见势不对,还能让自己有抽身而退的余地。 宁心儿慢慢地试探性地在床沿坐下,不知怎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一位同性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保护欲望,或许是因为同为女人,而且是恋爱中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香依那古怪离奇的身世和她悲情凄婉的遭遇。宁心儿温柔地安慰香依道:“我们是来帮你的,我们是你的朋友,请你相信我们。” 她的真诚让香依渐渐地放下了警惕,她把头和手从被子中露了出来,她把手向宁心儿伸了过来,宁心儿丝毫也没有犹豫,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香依的手异常柔软,虽然长满毛发,却十分光滑。而那些绒毛在划过宁心儿的手心时,让宁心儿感到又酥又痒,却又说不出的舒服。宁心儿不禁有些想入非非,她心想,仅仅是这一双手,就能带给一个人如此前所未有的感觉,那她的全身对一个男人又该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只是很少有人敢于去尝试一下罢了。说不定,这样的女子,不用下蛊,就已经有足够的魅力,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而香依的脸,与画上相比,更多了一份生动与蓬勃的朝气,她在苗疆深山中汲取的天地灵气还没有消失,依然在她的脸上存有明显的印记。如果忽略掉那些毛发,这样一张脸,甚至比人类中的许多美人的脸还要美上数倍。香依毕竟是一个小孩子,一年多来,除了恭王以外,她几乎就没见过第二个人。现在身旁多了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陪着,虽然两人还没怎么说话,但手却亲密地拉在一起。刚才的恐惧,她业已忘得一干二净。 在恭王教她读书识字的时候,香依往往突然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恭王问她原因,她不肯说。她心里知道,她永远也不能够像书里写的那些人物一般去生活,可是她还是按捺不住对那种生活的渴求和向往,她也希望有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她希望在恭王不能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也能有人陪她说话,陪她玩耍。可是,她知道她和书上写的那些人太不同。 香依天真地望着宁心儿,满是赞叹地说道:“你真漂亮。”她的语气是如此的真诚,毫不做作,宁心儿听得出来,她的夸奖是完全发自内心的。 宁心儿拍拍她的手道:“谢谢香依姑娘的夸奖,你也很美。”香依固执地摇摇脑袋,小声地说道:“我不美的,我一点也不美,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个丑八怪,我要是能像你这样漂亮该有多好。” 宁心儿说道:“你还说自己不美,你要是不美,小王爷会那么喜欢你?还特地把你从苗疆几千里路带回京城?你要是还不信,你可以问问三公子,还有孟叔。” 香依惊奇地看着三公子,道:“你就是赵经常说起的三公子?”三公子点点头。香依又说道:“饕餮也是你杀的?”三公子又点点头。 香依低下头,轻声说道:“饕餮是我的父亲。” 三公子道:“我知道,希望姑娘不要怪罪于我。” 香依道:“我不怪你。它很坏,它不好。它动不动就要吃人,它虽然不吃我,但它老是去吃别人,终究是做了坏事。” 第57章 宁心儿问道:“饕餮怎么会是你的父亲呢?” 于是,香依给大家讲叙了她的故事。 “我的外祖父是苗疆的一个酋长,他权力很大,苗人们都很怕他,我母亲,也就是他的独生女儿,是苗疆里最出名的美女,她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已经许配给了另一个部落的酋长的儿子,听说是一个威武高大的健壮青年,对这门婚事,母亲也喜欢得不得了,满心期待着那个青年来把她娶走的日子的到来。 “有一天,外祖父带着部落里的男人们去和另一个部落打仗,部落里只剩下妇女和儿童、老人。外祖父和部落里的男人们一直到很晚才回到部落里面,却发现部落里面很多人都死了,母亲也不见了,外祖父非常生气。那些活下来的人告诉外祖父,是一只巨大的有三四人高的猛兽突然跑到部落里面来了,它逢人就一口咬在他们的脖子上,那些人立即就死了。它还要把他们的尸体撒成碎片,放在嘴巴里嚼,就这样,它一连咬死了七八个人。可是当它看见我母亲时,却没有吃我母亲,而是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她。母亲吓得拔腿就跑,但那猛兽很快就追上了她,一把把她抱住,就离开了部落,往部落外头的深山里面跑去。 “外祖父要去寻找母亲,可是他的部下都劝他不要去找,说我母亲肯定已经死了。外祖父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山那么大,也不知道要找多久才能找到。过了半个月,母亲却突然回到了部落里面。很多人都奇怪猛兽为什么没有把母亲吃掉,外祖父说,那是因为有神灵保佑,部落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很开心,又唱歌又跳舞。 “为了防止猛兽再来吃人,部落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还在寨子周围挖了很多的陷阱。等到另外一个部落派人来向母亲提亲的时候,母亲却死活不同意。这个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我,我越长越大,她的肚子也越长越大。 “外祖父很生气,问是谁的孩子,母亲说是那猛兽的孩子。外祖父也没有办法,他号啕大哭,一再说全是自己的错,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他赔了很多牲畜和粮食,回绝了那门亲事。后来我就生了下来,外祖父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香依,意思是本不该出生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饕餮就在寨子不远处大声嚎叫,可是它好像知道寨子外头有很多陷阱似的,不敢冲进来。 “后来,那个母亲很喜欢的青年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带上大刀和弓箭,到山里去找饕餮。大家都说那个青年是苗疆第一勇士,可他虽然勇猛,但仍然不是饕餮的对手。他死了,人们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刀和弓箭,却找不到他的尸体,他被饕餮吃了下去。巫师说,这猛兽是天上的神派下来的,只有神的战士才能把它杀死,凡人是杀不死它的。母亲听说了青年的死之后,每天都哭,很快也死了,她说她到天上去给那个青年做妻子去了。打那以后,部落又搬了好几回家,每搬一次家,我都长大一些,但是不管搬到哪里,饕餮都能找到我们。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使刀,如何放箭,我决定去找饕餮,为死去的母亲和部落里的人们报仇。可是我找到它之后,我拿刀砍它,用箭射它,它居然连躲也不躲,它认出来我就是它的女儿。它流了很多血,看上去很伤心,很可怜。于是我也不忍心杀死它,我站在那里哭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过来抱我,我就任由它抱着,我告诉它,要它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离开我的族人们,不要再伤害他们。它仿佛听懂了我的意思,它用舌头把我的脸舔了个遍之后,就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寨子,它走的时候,我射在它背上的两只羽箭还留在它的背上,它也没有把它们拔去。 “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不过我总感觉到,它就在某个不远的地方,在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天天地长大。直到我遇到了赵,告诉外祖父我要跟着赵,到他的国家去,外祖父流着眼泪,一直把我送过金沙江。我知道,为我送行的不止有外祖父和族人们,还有饕餮,它也一定在远处看着我,目送我离开生我养我的苗疆,去到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国家。可是我没有想到,它会一直跟着我,从苗疆到大理,再到京城,它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被他吃掉。我听赵说道西湖边的那几宗命案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它干的。 “那天晚上,我叫赵驾了一艘船,到西湖中央,想劝它回苗疆,叫它不要再跟着我,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它担心,可是它不肯听。它要早听我的话就好了,也就不会死了。在苗疆没人杀得了它,连苗疆第一勇士也不是它的对手,可是它没想到,天下这么大,总有能把它制伏的人,而这个人就是你,三公子。” 她把她的故事娓娓道来,好几次,因为抑制不住的抽泣使得她不得不停下来。恭王把她揽在怀里,不断地安慰她。 宁心儿也为这个神奇而凄美的故事所感动,眼泪也陪着香依一起流下,孟叔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他知道,在那个遥远而封闭的苗疆,每条河流,每个村寨[奇`书`网`整.理'提.供],每株树木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而那里发生的故事,中原人民往往难以理解,那里的人们更淳朴、更自然,他们与天地更加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简单而直接,不像汉人这样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三公子静静地听着香依把故事讲完。他预感到了这个故事,然而从亲历者的口中说出,仍然让他大为震憾,虽然他对香依抱有莫大的同情,然而有件事情他还是必须去做。他看了一眼正在回忆苗疆岁月的孟叔,孟叔马上会意,向三公子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满屋子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三公子却不得不予以打断。他对恭王说道:“小王爷,我不得不旧事重提,孟叔曾在苗疆居住了二十余年,对苗疆的毒物和巫术都深有研究,小王爷不介意的话,我要让孟叔为你检查一下。” 赵闻言心中不悦,道:“为何公子对此事念念不忘?” 那边香依关切地问道:“赵,怎么了?” 赵答道:“三公子一直怀疑你是对我下了蛊,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的。” 香依问道:“三公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难道我真的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吗?” 香依天真直接的问话让三公子很是窘迫,连忙辩解道:“当然不是,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心儿和你这么投缘,我也会跟着她喜欢你的。” 香依顿时眉开眼笑,道:“好呀,好呀,心儿是个好人,你虽然杀了我父亲,可你也是一个好人,好人是会得到好报的,好人喜欢我,我可开心啦。” 三公子硬下心肠道:“香依姑娘,虽然我很喜欢你,可我还是要对赵检查一番。” 香依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我并没有对他下蛊啊,你却总不肯相信。不过,你是神的战士,只有神的战士才能杀死饕餮。在苗疆,所有的人都会跪在道路两旁,迎接你的到来;所有未出嫁的美丽女子都会被她们的父亲送到你的床前,希望她们能有幸怀上你的孩子;所有的巫师都会编写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的歌谣,赞颂你的伟大功绩。你这么做,自然是神的旨意,赵,你就听三公子的话吧!” 恭王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香依的主意。 宁心儿对香依说:“你说他是神的战士,他未必会觉得高兴呢。” 香依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呀?成为神的战士是苗疆每个男孩子的光荣和梦想啊。” 宁心儿调皮地一笑,道:“他这个人狂妄得很呢。他认为自己就是神,还硬逼着我也跟着他相信,你称呼他为神的战士,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就把他官降一级,他又怎么会高兴呢?” 香依吐吐舌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神的样子,我外祖父那么大年纪,他也没有见过神呀。就连神的战士,在整个苗疆,一千多年来也总共只出了三个。他说他是神,你相不相信?” 宁心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道:“不管他是不是神,只要他对我好,就算他只是个凡人,我也会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而在这边,孟叔正神色庄重地把手指放在恭王赵的手腕之上,探听他的脉搏,又翻起他的眼皮,审视他的瞳孔,观察他舌头的舌苔和颜色,又用手指弹动他的脸颊,试探他肌肉的松紧。孟叔所做的这些尽管是医家在诊治病人时必做的功课,然而仍然令恭王赵极不舒坦。他以金枝玉叶之躯,一向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寻常的医家,在为他诊治时,无不谨小慎微,赔着笑脸,又怎敢像孟叔这般粗鲁无礼、下手不知轻重。尤其是孟叔那双长满老趼的手,像一卷磨砂纸,让他娇嫩的皮肤备受折磨。 孟叔可不管恭王的脸色多么难看,该干什么照干不误。仔细地检查完毕之后,孟叔便取过随身携带的小皮箱,从里面取出几服汤剂,倒入早已备好的一只破瓷碗当中。那碗看上去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曾经用来盛放过何物,又有多久未曾清洗过。 恭王看得直皱眉头,喉咙里一阵难受。 三公子道:“孟叔,可有结果?” 孟叔挽起袖子,道:“这点小恙,又怎能难得倒我。只要小王爷喝下我配的药剂,结果立见分晓。” 恭王捏着鼻子,道:“你这到底是什么药呀?也不知道用个干净些的碗来盛,本王担心,用这种连叫花子都要嫌弃的脏碗喝药,本来没病,也会喝出病来的。” 孟叔道:“小王爷不必担心,喝了这碗药,保证对你大有裨益,到时候,只怕你感激老夫还来不及呢,说不定,还会求着我多讨几碗这破碗里盛的药吃吃呢。” 第58章 恭王道:“要不是香依答应你们,本王才不会受这门子罪呢。”他接过破碗,刚举到嘴边,准备饮服,却又放下,这药腥臭难闻,令人几欲作呕。他举起又放下,如是再三,总也下不了一饮而尽的决心。 孟叔道:“良药苦口,小王爷该是知道这道理的吧。” 恭王眼睛一闭,张大嘴巴,将药倒入嘴里,咕噜噜地咽了进去,他将破碗随手一扔,孟叔眼疾手快,早将碗牢牢抓在掌心,口中说道:“这混饭吃的宝贝碗,可摔破不得。” 喝完药后,起初恭王并没有特异的感受,再过一阵,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不难过,浑身抽搐,天旋地转,他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才不致跌倒在地。 香依见状大惊失色,惊呼道:“你们给他吃的是什么药?”说着欲从床上起身,去扶恭王赵。宁心儿紧抓住她的手,道:“你不必担心,孟叔绝对不会害小王爷的。” 香依道:“你保证?” 宁心儿道:“我保证。三公子是神的战士,孟叔是三公子的战士。神的战士的战士,是不会伤害无辜生灵的。” 香依舒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他没事就好,愿神保佑他吧。”她虔诚地为恭王赵祈祷。 恭王赵忽然低下脑袋,孟叔早已将一只金盆放在他的嘴边,赵“哇”地吐出两大口淤血。淤血在金盆里很快便凝结成块。孟叔看着两块淤血,面有喜色。 恭王靠回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也奇怪,他吐出两口血之后,反而觉得精神倍增,浑身充满力气,四肢百骸懒洋洋地极为快活,好久他都没有过这种体验了。 孟叔又用破碗盛些水来,侍候赵漱口,这次赵对这只破碗不仅不再嫌弃,反而备感亲切。赵漱口已毕,三公子问道:“小王爷感觉如何?”恭王道:“孟叔果然是良医,药也果然是良药,小王现如今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浑身都是力气。” 三公子道:“你再看看躺在床上的那位姑娘,你可认识?” 赵道:“我当然认识,她是香依呀。” 三公子挠了挠脑袋,捉摸着事有蹊跷,他瞅瞅孟叔,孟叔却趾高气扬地昂着脑袋,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反正他就是不往三公子这里看。 三公子又问道:“赵,既然你认识香依姑娘,那你有没有发现她和以前有些异样?” 赵摇摇头,道:“没什么异样。” 三公子道:“那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香依姑娘的模样。” 赵有些纳闷,心想你自己又不是没长眼睛为什么不自己看呢?但纳闷归纳闷,他还是按三公子的要求回答道:“香依姑娘和普通的女子不一样,她比那些肌肤如雪的人间美女更美,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在苗疆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难以自制地喜欢上了她,到现在,我爱她爱得更加强烈,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我就是为她着了魔,我爱她清澈的眼睛、天真的容颜、浑身的毛发,凡她的一切,我都喜欢。” 三公子愣了半天,才徐徐说道:“看来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你是真的爱她。” 宁心儿取笑他道:“你才知道呀!” 三公子叹道:“我一直身处九天之上,又怎能真切地了解凡人的情感。” 的确,爱情的玄妙之处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再厉害的蛊毒又怎能敌得过人心的力量?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蛊毒而改变,而心如果已然是一片荒芜的沙漠,即便往这沙漠上倾尽人世间所有的蛊毒,也结不出爱情的花和果。苗女们所擅长的下蛊,终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是对那些无望得到的爱情的一种补偿和慰藉。 三公子道:“既然你们真心相爱,我便该祝福你们。” 恭王道:“多谢公子。”和香依的畸恋一直是压在赵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他不敢向任何人提及。这让他成天心事重重、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对此表示理解和认同,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三公子又道:“只是不能再让香依姑娘住在这种地方。”赵道:“可是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在哪里呢?天下虽大,要为香依找个安全的容身之所却难得很。” 宁心儿道:“这里阴森森的,成天不见阳光,又闷又湿,再这样下去,对香依姑娘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我看,小王爷在京城里再建一座宅子,让香依姑娘住进去,再从苗疆把她的族人们接一些过来,这样他们正好可以服侍她。而且他们都把香依当成自己的孩子,肯定会处处保护她的,也不怕他们会走漏消息,岂不是两全其美。” 恭王迟疑着,道:“这样能行吗?” 宁心儿道:“当然能行,现在对香依姑娘来说,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王府来得安全,而且,也会让香依姑娘更自在、更开心些。” 恭王道:“只要香依开心,就算被人发现,小王也愿意一试。” 三公子道:“是啊,天才可获永生,凡人难免一死。欢爱如梦,死后万事皆为虚无。人啊人,及时行乐吧,穷尽短暂的一生。” 5 时间:酉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十五分)。 地点:恭王府门前。 离开恭王府,三公子问道:“孟叔,你刚才耍的什么把戏?” 孟叔一躬身,一脸坏笑道:“公子面前,老夫还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三公子道:“你已经耍了。我问你,恭王究竟有没有中蛊毒?” 孟叔回答道:“没有。” 三公子道:“那你给他吃的是哪门子的药?” 孟叔道:“恭王虽然没中蛊毒,但浑身的毛病可真不少。那恭王面如锡纸,风吹欲倒,手脚无力,酒色过度,双斧伐柴,身子骨都快掏空了。那香依姑娘又是半人半兽之躯,欲求远甚普通女子,恭王本来体质已弱,只好强自支撑,勉力奉迎。如果他继续纵欲下去,恐怕也活不了多少年。老夫已经多年没有出诊医人,这一次好不容易出回诊,总不能空手而回,所以,老夫一时技痒,就给他调了一服固本培元、补肾养精的汤剂,给他好好补上一补。” 三公子讥讽道:“你倒是好心人。” 孟叔道:“老奴不敢。公子不许老奴以毒杀人,却没说过不许老奴以药医人。” 孟叔伺候着三公子与宁心儿上了马车,挥鞭策马,慢慢向无名山庄驶回。 车厢内,宁心儿靠在三公子肩上,道:“曹小三,你说,恭王和香依姑娘的将来会怎么样?” 三公子道:“由他们去吧。我不想再管闲事,这几天我闲事管得够多了。既然上天给了他们一个开始,一定也替他们安排好了结局。” 第十章不违神剑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八。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北,马日冲鼠。宜:交易、立券、会友、签约、纳畜;忌:种植、置业、卖田、掘井、造船。 1 时间:申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如心楼三楼。 如心楼三楼,一览湖山胜景、京华烟云之所在。山间的蝉声此起彼伏。三公子双手各执一把磨盘大的扇子,运足先天内力,打通大小周天,给宁心儿扇风纳凉。 宁心儿将新剥的一颗荔枝放入小嘴当中,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道:“真舒服啊,神仙的日子也比不过我。” 三公子道:“神仙就在这里满头大汗地给你扇扇子、做苦力,你当然比神仙还舒坦。” 宁心儿道:“叫你给我扇扇子,是为了你好。” 三公子道:“好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 宁心儿道:“趁这个机会,你正好可以练练武功啊。” 三公子道:“没必要。我早已天下无敌,多练无益,多练伤身。” 宁心儿道:“自吹自擂,死不要脸。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样子。” 宁心儿举着望远镜,百无聊赖地朝四方张望,忽然,她忍不住轻叫一声,望远镜凝固在一个方向。 三公子问道:“你又看见什么了?” 宁心儿将望远镜递给三公子,道:“湖心亭,你自己看。”三公子望去,但见湖心亭上,一独臂老道背着仅存的一条胳膊,焦躁不安地兜着圈,他面色苍白,神情急迫,不时地向无名山庄张望。 三公子一拍大腿,道:“不好,我把那道士定的约会给忘了。” 宁心儿又道:“那你还不快去?” 三公子道:“我正忙着给你老人家扇扇子,一时半会儿哪走得开?” “你是不是不敢去?” “我是懒得去。那个老道士,自以为学了几招剑法,就狂妄得不得了,想找我决斗,只能用无知加无耻来形容。君不闻,做神可以嚣张,做人最好低调。惹了一个惹不起的人,后果很严重。” “那我们就一起去,把后果严重给他看。” “那道人要和我一决生死,你还要陪我去?” “是啊。”[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万一我被那道人杀死,他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怕,你是神仙嘛,凡人怎杀得死你,就算你死,我也愿意陪你一起死。” 三公子大笑,道:“也好。大飞,小飞,过来。” 两只仙鹤自如心楼下花海中振翅而上,停在两人跟前,昂着头,翅膀欢快地扇动着,发出轻柔而兴奋的叫声,显然为即将能给主人效劳而激动不已。宁心儿抚摩着仙鹤洁白光亮的羽毛,说道:“大飞,小飞,你们要把我和曹小三载到湖心亭去。你们谁愿意载我,就请点点头。”大飞和小飞围着宁心儿,抢着点头不止。宁心儿得意地微笑,又道:“你们谁愿意载曹小三,也请点点头。” 大飞、小飞远远地瞥三公子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又回看宁儿心,一致坚决地摇着优美修长的头颅。 第59章 宁心儿哈哈大笑,指着三公子道:“曹小三,谁让你平时不积德,连大飞和小飞都不愿意理睬你。你做人真是失败,不光招人厌,连仙鹤也讨厌你。” 三公子苦笑道:“你,心儿,还有你们两个,大飞,小飞,你们都算是我的心腹,为何却总是喜欢让我出丑,把你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宁心儿道:“我才不信,你脸皮那么厚,拿出丑当饭吃都行,你会真的痛苦?不信得很。” 三公子道:“哎呀,都反了。到底谁是一家之主?大飞,小飞,听我的命令。小飞,你载心儿,大飞,你载我。” 小飞欢天喜地,翅膀扑腾个不停。大飞则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 2 时间:申时正,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地点:湖心亭。 大飞、小飞矫健的身姿破云而出,翅膀收拢,双腿并齐,向湖心亭疾速俯冲。三公子立于大飞之背,长袍拂动,神态悠然。宁心儿坐于小飞之背,双臂环绕着小飞的脖颈,虽然不及三公子潇洒,却也不显慌张,她美丽的大眼睛,痴迷于百丈高空之上异样的风景。 大飞、小飞轻轻停在湖心亭中一块平地上,三公子跃身而下。宁心儿伸个懒腰,闭着眼睛便往下跳,三公子摇摇头,只得施展绝世轻功,抢在宁心儿落地之前,[奇/书\/网-整.理'-提=.供]把她接在怀里。宁心儿依在三公子怀里,甜蜜地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我摔到地上去的。” 湖心亭上的确有一座亭子,亭子的名字也很奇怪。挂在亭子上的金匾上写着四个气势开阔的大字:走走停亭。落款是东坡居士。 三公子盯着牌匾看了一阵,才迸出一句话:“东坡先生这四个字写得倒也普通。” 宁心儿说:“你又不服气,你要是写得比他好,人家为什么要挂他的字,不挂你的字?” 三公子道:“我随便说说,好显得自己很有学问,你又何必较真呢,你看,那位坐在亭子飞檐上打坐的老道士就没有和我较真。” 坐在飞檐上的正是那位白胡子断臂道士,此时,他睁开眼睛,道:“三公子可是来了。” “没想到你还等在这里,真是忍者神龟,耐力惊人啊。” “废话少说,来得容易,想走就没那么简单。” “你要杀我?” “据闻三公子十六岁只身上华山,五招之内完胜华山掌门顾尺墨,可有此事?” “此事与你有何相干?” “和我有何相干?”老道士长剑出鞘,凌空一剑刺出,剑势笔直,其锋锐不可当,正是华山派剑法中精髓的一招:华山一条道。 三公子道:“你也是华山派的人?” “贫道十岁即入华山派,算来顾尺墨也得叫我一声师叔。” 三公子动容道:“莫非你就是制造当年华山血案的藏南道长?我早就该想到。” 藏南道长阴声道:“算你有见识。”他揭开最后一层面具,终于真相大白。一张清瘦的面庞,五官十分英俊,只是整张脸上,刺满了黑色的文字和图案,显得狰狞恐怖。按宋朝刑律,在犯人面上刺字是极为常见的刑罚,所刺文字通常是犯人所犯罪行及所受惩处。这些文字以特殊的药水刺在脸上,入肉三分,一辈子也洗不脱。 三公子道:“你武功高强,纵使犯下滔天罪恶,官府也奈何你不得。何以却会被官府捉拿归案,在脸上刺下这些文字?” 藏南道长冷笑道:“这还得多谢我的师兄藏东道人。老夫当年的确颇做过几桩错事,谁年轻时不会做几件错事,何必小题大做。官府知道老夫是华山派的人,哪里有胆量到华山上来抓我?我那师兄却不肯罢休,他当时初登掌门之位,急于在武林中树立声望,非要沽名钓誉,大义灭亲,于是便拿我开刀。那时我的武功便已在师兄之上,堪称华山派第一高手。但他阴险狡诈,趁我不备,背后偷袭,连点我身上七处穴道,残忍地废去我的全身武功。可笑的是,他把我送到山下的衙门时,脸上还挂着假惺惺的眼泪。还好我命不该绝,侥幸逃出牢狱,又得灵药之助,恢复武功。老夫立誓复仇,潜入华山之上,将华山上下的高手暗杀殆尽,只留下顾尺墨这几个不成才的废物。自然,我那师兄也死在我的剑下,老夫还将他的脸剥下,替自己做了一个人皮面具。如果我仍留在华山派中,当年你又怎能在华山之巅,让整个华山派蒙受奇耻大辱?” “藏南道长,难道你从来不照镜子?你没看见刺在你脸上的文字?那都是累累血债,杀你十次都不嫌多。闹市杀人,谋财害命,淫人妻女,杀人全家,好你的一身武功,却只用来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真正的华山之耻,不是一场比剑的失利,而是出了你这种衣冠禽兽、道教败类。” 藏南道长冷笑道:“老夫为人如何,不劳公子评价。老夫今日此来,便是要以老夫手中之剑,取你性命,为华山派正名。” 三公子道:“比武切磋,胜败皆在情理之中,又何必以命相搏?” 藏南道长道:“你说得轻巧,因为那次赢的是你。” 三公子道:“如果因为我而令华山派蒙受耻辱的话,我愿意道歉。我当时年少气盛,不知道会造成这种后果。” 藏南道长道:“现在道歉已经晚了。” 宁心儿看不过眼,嚷道:“臭道士,你讲不讲道理?” 藏南道长道:“我当然讲道理。” 宁心儿道:“俗话说,愿赌服输,我家公子找你们华山派比剑,你们要是知道比不过,就不该和他比剑,既然比了,而且又比输了,就该知耻后勇,潜心练剑才对,而你们华山派偏偏不,输了还不服,只知道埋怨我家公子不该去和你们掌门比剑。要是连输也输不起,我看你们华山派也别总自诩为三大剑派,还是早点关门大吉。现在,又跳出你这个老不死的来讨个公道。名门正派的风范,我今天算是领教过了。” 三公子热烈鼓掌,道:“心儿,说得好。” 藏南道长道:“输给公子的是华山派掌门,却不是华山派剑法。” 三公子道:“我已经十分后悔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为,给我一个机会,留下条胳膊行不行?”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又在说疯话,你以为你的胳膊是树枝杈,砍了还能再长出来?” 三公子老实地应道:“长不出来。” 藏南道长道:“按江湖规矩,你既然肯留下一条胳膊,老夫就该放你一马,不过你与老夫还有些私人恩怨未曾解决。” 三公子道:“真是荣幸。” 藏南道长道:“你荣幸什么?” 三公子道:“是你该感到荣幸,普天之下能和我有私人恩怨的人并不太多,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你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实在是该好好荣幸一番。” 藏南道长微微一笑,道:“你试图激怒我?” 三公子道:“激怒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藏南道长道:“我一旦被你激怒,就难免心浮气躁,出剑时便难以专心致志,你也就多了几分取胜的机会。” 三公子道:“没想到藏南道长对剑术理论有如此深的造诣,佩服,极度佩服。不过,我这个人从不相信什么理论,所谓的理论,无非便是些陈规陋条、拾人牙慧的小伎俩,我不屑为之。” 藏南道长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说完,他纵身而下,落在距三公子七步之遥的地面。 三公子道:“你出剑杀我吧,我在这里等着。” “剑在!”藏南道长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剑在哪里?”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剑就是我,我就是剑。” 三公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朝藏南道长一甩手,道:“原来道人的剑法已到达这般高深境界,更加佩服,更加极度佩服。” 藏南道长切齿道:“这还是拜三公子所赐,卸掉了贫道一只左臂。本来老夫左手练剑术,右手练御剑术,双臂齐全时,反而互相掣肘,难以进步,左臂一去,只剩一条右臂,反而再无挂碍,能让我更加专心于御剑术的练习。是以突飞猛进,不拘于物。” 三公子道:“原来少条胳膊有这种好处,要是你把刚才这句话传了出去,恐怕过不多久,江湖上会忽然多出许多独臂剑客来。”说完,他又大笑不止。 宁心儿劝他道:“你别老笑,有点正经好不好。” “我也不想笑,可是忍不住。” 藏南道长道:“你尽情地笑吧,再不笑就没机会了。” 三公子道:“既然你已经练到你就是剑,剑就是你的境界,又何必在背上背一口剑呢?那剑岂不是成了你的累赘?” 藏南道长道:“多年习惯,一时改不掉。” “这说明,你的心里还没有忘掉外在之剑,你要是忘不掉外在之剑,你内在的心剑又如何能发挥威力呢?” 藏南道长想了想,觉得三公子言之有理,便把剑从背上摘下,随手往身前一扔。 三公子故意问道:“你真的不要了?” 藏南道长傲然道:“贫道已经用不着了。” 三公子道:“好端端一口剑,丢了多可惜。碰巧我今天空手而来,没有带剑。我把它捡起来,还能凑合凑合用着。”说着,他真的大步向前,去拾地上的剑。此时,他的整个后背门户大开,正是下手偷袭的最佳时机。藏南道长面色一变再变,却终于没有出手。他以为:三公子胆敢将整个后背肆无忌惮地暴露在他的心剑之下,其中必然有诈。 三公子拾起剑来,道:“没想到,你这种人还讲了一回江湖道义,没有在我背后偷袭,实在是难得得很。” 藏南道长皮笑肉不笑,道:“不用客气。” 三公子拔出长剑,道:“这剑上可附有不少无辜冤魂,今天让你死在自己剑下,也算是为这些冤魂报仇雪恨。” 第60章 藏南道长并不说话,只是斜斜地跨出一小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远远站着的宁心儿却忽然觉得有些发冷,手上的汗毛也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近旁一株桃树花叶纷落,将地面铺染得缤纷绚丽。 三公子道:“好强的剑气。” 藏南道长嘴角挂着狞笑,再往前跨一步,落在地上的桃花又被杀气激起,在空中翻转跳动,像一大群翩翩起舞的蝴蝶。这本是一幅难得的初春风景,只是风景中的人已没有了欣赏的心情。三公子的衣衫被杀气激荡得猎猎作响,他知道只要自己往后退一步,压力就会小一分,然而他更清楚,只要他退后了一步,就只能不断地退下去,绝没有反攻的可能。 三公子忽然一笑,喊道:“你知道剑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可惜你还没有练成此一境界。” “贫道虽然尚未练成此一境界,杀你却已足够。” 三公子道:“今天,你就将达到心中无剑的境界了,我先恭喜你。” “你如何知道?” 三公子道:“不仅我知道,马上你也会跟着知道,你看仔细,我可要出剑了。” 藏南道长不以为然,在他如此严密而强大的剑气笼罩之下,能勉强自保的人已然不多,更遑论能出剑反击的了。 然而,三公子手中长剑却轻易地划破剑气包围,直刺向他的胸膛。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是怎样的一剑?仿佛剑的那端站着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冷漠而高傲的神灵。神的剑,又怎能有人躲得过去。 他万念俱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穿透自己的心脏。他连叫喊的愿望都已失去,只是指着三公子,用尽力气说道:“你不是人,这也不是人的剑法。” 三公子道:“早告诉过你,我是神,你死活不信。” 弥漫四周的剑气刹那间消失殆尽,桃花再度落下,落在藏南道长古怪扭曲的脸上,落在刺入他心脏的那柄剑上,落在尘埃落定的大地上,落在三公子的衣衫和头发上。 三公子道:“剑插在你的心脏上,现在你的确是心中有剑。” 藏南道长铁青的脸上挤不出一丝反驳的笑容,他只能无奈地接受这难堪的嘲讽。 三公子再把剑拔出藏南道长的身体,接着说道:“现在,你已是心中无剑。我和你说过,今天你一定会达到这一境界,我没有骗你。再次恭喜你,你的剑法业已大成。”他背转身去,向依然顽强挺立的藏南道长挥挥手,道:“再见,慢走,不送。” 当大飞、小飞载着三公子和宁心儿消失在远天时,藏南道长最后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只见残阳如血,半边天空都被染得通红,所有的云朵突然都静止不动,天地间又是一片安宁,湖水中天空的倒影在波浪间时聚时散,甚至比天空本身还要壮观,他叹了最后一口气,说道:“老子真他妈的不走运。”话毕,轰然倒地。 3 时间:亥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九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无名山庄,灵犀别院。夜凉如水,竹影横斜,远处隐隐传来西湖轻柔的水声,南屏的晚钟已经敲过九响,城隍阁长明灯的光亮在夜色间摇曳动荡。 宁心儿美美地洗了个澡,浑身酣畅,残存在皮肤上的水珠在夜风中慢慢风干,几欲乘风归去,飘飘成仙。宁心儿道:“曹小三,真不懂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爱洗澡。洗澡多舒服啊,偏偏有人不懂得享受,天气这么热,你难道不出汗吗?浑身黏糊糊的,我都替你难受。” 三公子道:“你不会又要强迫我洗澡吧?” 宁心儿道:“你放心,我不强迫你,只不过,你要想不洗澡,就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三公子道:“什么事情?” “你明知故问,在本姑娘睡觉的时候,你该做些什么呀?” 三公子面露会意的微笑,道:“我知道了。” 宁心儿道:“这才乖。”她朝三公子勾勾手指,娇声道:“那还不跟我到卧室里来?” 三公子眉开眼笑地道:“遵命。” 宁心儿的卧房,宽敞素净,一扇一览西湖无遗的巨大的窗,一张又大又柔软的床摆在卧房的正中央,卧房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宁心儿妩媚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三公子,顺手把门轻轻掩上。 三公子苦笑道:“我已经来了。” 宁心儿道:“我知道你来了。” 三公子道:“我也听到了嗡嗡嗡嗡的声音。” 宁心儿笑得更加灿烂,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公子道:“是的。” 宁心儿取过不违神剑,交到三公子手中,道:“剑我已经从孟叔那里讨过来了,你还等什么!” 三公子略带夸张地一鞠躬,道:“是,我这就出手。”只见他一纵而起,在空中长剑出鞘,朝向虚无连刺数下。其快难以形容,一眨眼工夫,他已回到宁心儿面前,在不违神剑的剑面上,多了数具蚊子的尸体。 三公子道:“回姑娘,此次出手,共杀死蚊子九只,七公二母,不留一个活口,姑娘可以安心就寝了。” 宁心儿幸福地靠在三公子的怀里,一脸陶醉、深情无限地说道:“嫁给一个绝世剑客,就这点特别好。” 三公子得意地道:“好处还多着呢,要等你慢慢发现。” 宁心儿忽然面色一变,道:“你已经做完你该做的事了,晚安。”也不待三公子分辩,便把三公子推出门外,再把门迅速关上。 三公子站在院子当中,头顶月明星稀,云淡风轻。三公子回剑入鞘,仰望天空良久,长长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一切该如何结束?”月光洒落在他英俊的脸庞,使他看上去那么孤独、那么忧伤。 (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