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有毒》 第1节 妃子有毒 作者:飞樱 第1章 流离(1) 苏媛湘紧紧搂着包袱,奔走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她时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一口气奔到离家已经很远的楚都西门,她紧紧贴在墙上,用力地喘着气。喉咙如刀割般疼痛,她的眼眶火辣辣的,眼泪在打转,却无论如何不肯掉下来。 她不哭,她一定要坚强! 胸口排山倒海地疼痛,她紧紧咬着嘴唇,在休息够了之后,又迈开步伐。不能住客栈,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举目望去,黑漆漆的街条小道,纵横在楚都之间,却没有哪一条能让她再通往幸福的苏宅。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吓了一跳,迅速回头看了看。 一个身形彪悍的男子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全身酒气,似乎已经喝醉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抱紧了包袱,加快脚步往前走。 那个男子的脚步也跟着快了起来,大着舌头嚷嚷:“跑什么你?鬼鬼祟祟的,给我停下来……” 媛湘的恐惧攀升到了极致,干脆胎腿往前飞奔。那男的见她奔走,连忙来赶。媛湘吓得尖叫:“你别过来,别过来!” “哎哟,是个娘们儿!”男人嘿嘿笑着,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他人高马大,不消几步就赶上了小不令丁的苏媛湘,一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媛湘如受了惊的小鹿,搂着包袱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那男人比划了下他们的身高差距,把她扔到地上,“嘁,哪家的黄毛丫头,半夜不睡在街上溜达!手里抱着什么?” “没有……”她连忙将包袱藏到身后。 “拿来!”男人大喝一声,从她手里抢到包袱。媛湘用力地争抢拉扯,“这是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男人哪里理她,自顾自地准备解开包袱。媛湘怒从中来,拉住他的手臂,用力地咬了下去。 男人疼得嗷叫一声,一脚狠狠地踹向她。媛湘瞬间被踢飞了几丈,身子重重摔到一堵墙,再怦得一身,掉落在地上。尖锐的疼痛蔓延了全身,嘴里涌出一股鲜血,她不自觉地抽搐着,发抖着。 她完全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子打开她的包袱,望着黄灿灿的金钗金币,吹了声口哨:“老子今天发财了!哈哈哈!” 他完全忘了媛湘的存在,拎着包袱迈着蹒跚的脚步,渐行渐远。媛湘又痛又怒,强忍多时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可是,她一用力,胸口就疼得厉害,不停有鲜血从口中涌出来!在做了几次努力后,她放弃了。 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忽然开出了璀璨的光芒,娘亲笑吟吟地摸她的头发:“湘儿,走,跟娘回家。” 娘……她的眼泪像关不住的洪水,拼命地往外汹涌。如果娘能来救她就好了,如果娘能在身边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娘在替她擦汗,又有人将她翻过身去。她只觉得骨头仿佛散架了似的,疼得她直抽冷气,又醒不过来。 “肋骨断了。”男人说。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残废,还得老娘花钱给她医!王二,把她扔了。” “别呀,唐妈妈。”是个年青女孩的声音,“你瞧她长得多好,将来肯定倾国倾城。把她留着好好培养,将来接嫣姐姐的班不是很好吗?” “眼睛都没睁开,你就知道她倾国倾城了?” “唐妈妈是见过多少人的人了,哪能看不出来?别心疼那点儿治病的钱,将来要能接替嫣姐姐,你把她捧在手心都来不及。” 媛湘细细听着他们的话,忽然心一惊!她身处的地方,莫非是青楼?!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连忙睁开了眼睛。 “噫,醒了醒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女子的脸。十八九岁模样,精致的脸孔涂脂抹粉,此时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又看唐妈妈:“瞧,真的很漂亮!” 媛湘的眼睛找到那个化着大浓妆,左脸上一粒黑色大痣的唐妈妈。她脸上有欣喜一闪而过,随即尖着嗓子问媛湘:“你醒了?可记得你是怎么来我们嫣然坊的?” 媛湘摇摇头,身子动了动,痛楚立即让她缩成一团。一直坐在她身边的女子连忙和唐妈妈说:“快叫大夫医她吧,可别浪费了个好苗子。” 唐妈妈翻个白眼,和站在不远处的大夫说:“得医多久才能好?” “接好了骨,休息个二十来日,就可大好了。” “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唐妈妈盯着媛湘,“你听到了?将来你好了,别忘了我唐妈妈救过你的命。” 媛湘合了合眼,算是点头。她心中盘算着,眼下不要较真,等断骨接好了,养好身子,再逃出去不迟!越王可以卧薪尝胆,她委身青楼妓院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妓院相对来说,应该是安全的地方。 接下来一段时间,媛湘都在床上渡过。幸而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半个月后,她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韩梦梦总来看她,媛湘刚开始对她十分抗拒,但想到若不是她求唐妈妈救自己,自己指不定早被扔出去,被饿死了也不一定,对韩梦梦的态度也逐渐良善起来。一天,她忍不住问梦梦:“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你就躺在嫣然坊大门口呀,我正巧准备上街,瞧见你,就叫王二先抱回来了。”韩梦梦问她,“你怎么会被人打得浑身是伤呢?” 媛湘低头不说话。过了半晌,韩梦梦悠悠叹息:“定是父母要卖你入风月场所,你不肯,是吧?下手真重。” 媛湘也不做解释,韩梦梦轻声说:“这些做父母的,既然不肯好好教养,又何必要生。” 媛湘抓住梦梦的手:“姐姐,也是被迫来到这里的吗?” “难道还有哪个姑娘家是一心向往卖身卖笑过日子的?”韩梦梦何其精明,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害怕留在嫣然坊。但你细想,出去又能怎么办?还不如先委屈待着,以后再做打算。” 等身体好了,她当然要寻思着逃跑。若是一辈子待在嫣然坊,她的一生就毁了!娘亲也不用费尽心思把她从苏宅里偷偷送出来了! 等到身体略好些,唐老鸨就派人把她叫到老鸨屋子里。唐妈妈上上下下地瞧着媛湘,恨不得在她身上盯个洞似的。她慢悠悠地道,“我请了先生教你弹琴,识字。明儿就开始,你给我好好学着吧。老娘救了你一命,你也得拿出些诚意来报答我。” 媛湘不动声色,“谢谢唐妈妈救命之恩。我会努力学的。” 唐老鸨嗯了声,“今年几岁?” “十岁。”媛湘特意将年纪往小了说,生怕唐老鸨会让她现下就去接客。幸而她个儿不高,也容易瞒得过去。 唐鸨一脸沉思,媛湘心想,她多半是寻思还要多花几年时间来养自己,划算不划算。 第二天,果然有先生教她识字,学琴。她假装努力学着,却频频出错。先生让她抚琴,她就把琴弦乱挠一通,那先生很快没了耐心,唐老鸨问她学得如何,先生只说:“不通音律。长相看着水灵,竟然有些糊涂。” 唐妈妈就不怎么高兴,和媛湘说:“往后早上学琴,下午晚上去厨房帮忙。我们可不养吃白食的人!” 媛湘如获大赦。她心想,现在自己年岁不足,老鸨也不会逼自己接客,若是只做些粗活,不妨在这儿多待几日,也好好筹划一番未来的日子。 第1章 流离(2) 媛湘到底才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平素身强体健,不到二十日,身体就完全康复,能蹦能跳了。早上跟着先生识字学琴,故意装愚作傻,惹得先生叹气连连,下午晚上就在厨房帮忙挑菜、烧火,因为笨手笨脚,没少挨骂挨白眼,她默默忍着,知错就改,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三个月时间转瞬即逝。她开始寻思着要离开嫣然坊。可是,娘给她的包袱被抢了,那些足以让她后半生富虞的银两落入了别人囊中;无钱寸步难行,她现下一个铜板也没有,要是出去,面对她的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命运。 所以,她虽然想离开,却迫于现实而迟迟不敢行动。 刚巧,在厨房的粗使丫鬟素兰拉肚子,央求媛湘帮她当晚上的差。“很简单的,只要把菜端到客人桌上就成了!” 素兰平时待媛湘也不差,媛湘只好应允了。她从前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来嫣然坊前不曾做过一点点活儿的。烧水摘菜倒还不难,端菜她却很怕。她从小怕烫,一丝儿烫的东西她定是端不住的,万一把滚烫的汤水倒到客人身上,她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一晚上她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才总算没有出差错。到得戊时末,她已经困顿得很了,偏偏当家花魁嫣嫣的老恩客来了,备了一桌子菜让媛湘送进去。 嫣嫣的屋子香喷喷的,溜金带玉,似乎就怕人家不知道她的屋子很华贵似的。媛湘见过嫣嫣几次,正值二八年华的曼妙女子,模样儿俊俏,性子尖酸。媛湘端着一托盘菜进屋子的时候,嫣嫣正坐在那个老男人腿上,撒娇娇嗔:“您怎么现在才来呀,人家都想要睡觉了呢!” “我想你想得很,和几个大臣分别了之后就过来啦。”老男人嘿嘿地笑,在嫣嫣身上上下其手。嫣嫣不着痕迹地躲着,给他倒酒,“来,先喝些酒吃点儿菜。”她转头看见媛湘,招手道,“快把菜端过来。” 媛湘加快了脚步,端着托盘的手却很有些发抖。她提醒自己,不能出错,千万别把饭菜给打了。 提心吊胆地把所有饭菜都放下,她总算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脚上不知绊到什么东西,她往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地。她的手紧紧抓着托盘,摔倒的时候胸口刚好撞在托盘。她痛得七荦八素,也不忘马上爬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 嫣嫣的声音又尖又细:“快滚出去,别坏了爷的兴致!” 媛湘垂着头,就准备走。忽然,那老男人说:“等等。” 媛湘知道是叫她,立在旁边低着头不敢动。她听到嫣嫣甜腻的声音:“国舅爷,下人手脚笨,没摔坏东西就别责罚她了。” 老男人却没理会她,只和媛湘说:“抬起头来。” 媛湘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嫣嫣不大高兴地扭在国舅爷身上,“我们来喝酒吃菜,别为不相干的人耽误了好时光嘛。你,还不出去,愣着干什么?”她忽然指着媛湘。 媛湘立即飞奔溜了出去,待到回到住的房间,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那个国舅爷,为什么要她抬起头来? 以前与爹爹来往的官员甚多,也经常到他们苏宅来,国舅爷会不会见过她?会不会是认出了她? 她紧张得六神无主。素兰和她住一间屋子,见她脸色苍白,从床上支起身子,“你怎么了?见了鬼了?” “没……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 这一整夜,她都害怕国舅爷会突然将她捉去,所以睡不安稳,总是梦见在黑暗中奔跑,有什么在追着她。可是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只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惊恐的情绪紧紧攫住她,她翻来覆去,口中喃喃,吵得同屋的素兰不能成眠,干脆起来拍了她一巴掌。 媛湘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怔怔地望着素兰。素兰哼道,“你吵得人睡不着觉。”她爬回床铺,开始呼呼大睡,媛湘却再也睡不着了,拥着被子,想起爹和娘,鼻子一酸,眼泪扑朔扑朔地掉落。 好想爹爽朗的笑容,好想娘温柔的笑脸!可是现在,谁也不在他身边!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面对她的不知道将会是怎样的未来!她现在都自身难保,要怎么样才能救爹和娘? 碍于素兰在屋中,她想号啕大哭,只能拼命地隐忍住,压抑得喉头生疼,五脏六腑都隐隐抽痛。等哭够了,眼泪哭干了,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告诉自己,不能灰心丧气。在青楼只是暂时的,她一定能够找到机会逃出去,也肯定可以坚强活下去!她只有努力一点,她才能有机会救爹爹和娘亲! 第二天,媛湘整天都无精打采,因为没休息好,也因为害怕国舅爷会认识她。幸好,一整天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傍晚,唐妈妈忽然叫人把媛湘带到她屋里。媛湘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她摔倒的事,被嫣嫣告了状? 岂料唐妈妈只是吩咐她的丫鬟:“给她换身衣裳,打扮打扮。” 媛湘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唐妈妈:“唐妈妈,我为什么要打扮?我穿得很干净整洁啊。” “帮你打扮还不好啊?”唐妈妈笑眯眯的,“你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可是最爱美的,难道不想穿漂亮衣衫,给你梳漂亮发髻?” 媛湘虽然不知道唐妈妈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更加不安了。“我不喜欢。我身上的衣服就挺好的。” “我做了几套衣衫给你,你先换上吧。”唐妈妈不耐烦地让丫鬟上前。 媛湘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衣服,死活不肯穿。 唐妈妈望着她,叹了口气:“不知是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国舅爷要你到他府上去伺候,你就去吧。” 媛湘惶恐地瞪大眼睛,摇着头:“我不去,我不去!我手脚笨,怎么能去国舅爷那儿做事?一定会犯错被处死的!唐妈妈求求你了,让我留在嫣然坊吧。” 唐妈妈的脸上闪过古怪的神情,随即说道:“没有哪个女子喜欢沦落风尘,既然国舅爷想要你去他家,你去就是了。他是大官,我们平民百姓,哪能抗拒他的旨意?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所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就去吧。” 媛湘心想,国舅爷一定是认识她的!否则怎么会要她去他府里做丫鬟?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啊…… 她求着唐妈妈:“您和国舅爷说说,我一个粗人做不了什么活儿的,好不好好不好?” 唐妈妈被她央得烦了,板起脸孔:“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走吧!”她和旁边的丫鬟道,“把她的衣裳换了,叫王二送国舅府上去。” 媛湘不肯换衣裳,那丫鬟随手在她身上拧了几下,强着把她的衣服剥了。媛湘只得换上衣服,嘴里呜咽哭着。 韩梦梦忽然推门走了进来,媛湘也不顾衣服未系上,推开丫鬟扑了上去:“梦梦姐,我不去国舅家做丫鬟,你求求唐妈妈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哎……”梦梦重重叹息,“国舅爷我们得罪不起啊。”她忽然对唐老鸨的丫鬟说,“你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和媛湘说。” 那丫鬟老大不情愿地走了,梦梦望着泪眼涟涟的媛湘,摸摸她的头:“我怜惜你是个孩子,有心想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想到你没造化。”她望了望周围,将一把细细的小刀递给她,“拿着防身吧,倘若生不如死,不如保全自己……” 第2节 媛湘似懂非懂。隐约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她话里是什么意思。韩梦梦拍了拍她,“保重。” 第2章 祸(1) 媛湘手中紧紧握着梦梦给她的小刀,寻思着要如何逃跑。要是进了国舅爷的府邸,想逃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她坐在轿子里,能从哪里逃? 她思索了半晌,放开嗓子嚷嚷:“哎哟,哎哟!救命啊!” 喊了半天也没人理她。 她掀开轿帘呻吟:“我肚子疼,快放我下来!我要如厕!” 抬轿子的人仿佛都聋了,全部充耳不闻,更没人理会她说了什么。 媛湘见他们不理她,干脆在轿子里跺脚,抬轿子的人怒了,大喊道:“再如此撒泼,把你甩下轿子可别怨我们!” “大哥,行行好,我想上厕所!”媛湘放软了声音哀求。 “到了国舅府,你想怎么上都行,现在我们只管把人带到。”那人冷冰冰地说。 媛湘的心凉了半截。看来她逃不脱了!到了国舅府,她要怎么办?国舅爷会不会把她送去充公?娘说了,让她一定要逃得远远的,千万不能让人抓到,因为抓到的女眷不会被处死,只会被流放边疆,更多的女眷会被送到军营充当军妓!娘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沦落到那个田地,不如一刀抹死自己的干净。 媛湘看了看袖子里暗藏的小刀,喃喃自语,难道我今日就要死了吗? 她不过是十二岁的女孩,对于死亡,她了解甚少,更多的是恐惧! 小刀冷冷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角。她咬着嘴唇,心想如果国舅爷真的认出她来,想把她送到军营的话,她就用这把刀结束自己。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轿子摇摇晃晃,晃得她头晕眼花,心却如明镜般敞亮。 挨了两刻钟,轿子停了。外面有喁喁人声,接着轿子又被抬起,过了片刻停下来,再也不动了。媛湘正准备掀开帘子看看,外面传来了女子的声音:“下来吧。” 媛湘被那个女子带着往前面走。媛湘心里直打鼓,觉得每走一步,就接近了死亡一步。 那女子带她走到一处屋子前,“进去等着。” 媛湘绷紧了神经:“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来国舅府要做什么活儿?” “做什么活?”那女子怔了怔,随即说道,“不用做什么,进屋子等着就行。” 媛湘皱起了眉,“国舅爷他……” “他一会儿就到。”女子把她推进点了一盏灯的屋子,随手把门关了起来。 那一声沉重的“砰”,像撞在媛湘的心上,她的紧张感顿时攀升。屋子里灯光昏暗,可以看得清楚屋内的陈设。房内除了一张雕花大床,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不知怎么着,这床宽阔得令她害怕,她抓紧了衣襟,心想,她不能待在这里! 她必须逃出去! 目光迅速地屋子里搜索,有一扇关闭的窗子,她走过去推了推,推不开。她侧耳听了听,外面安静得很,似乎没有人来,她连忙拿出藏袖子里的小刀,在窗鞘使劲地撬,半晌之后,终于啪得一声,钉住窗子的钉子松了。 她小心地推开窗子,发出“嘎”得一声,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幸而,声音并没有引来别人。 她翻了出去,又随手把窗关上。外面黑漆漆一片,她不知哪儿是哪,只能摸黑往更黑的地方去藏。她的心咚咚直跳,如雷作响,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国舅府应该不小,她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强迫自己镇定,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看了看地形。这儿似乎是一处花园,前面不远处是围墙,约有两人高。围墙外应该是大街,但她怎么翻得出去?她寻思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辅助她爬墙,忽然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的背立刻贴住树干,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很快,那脚步声就消失了,她正欲松口气,脚步声复又响起,似乎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媛湘慌乱地张望着附近是否有可以藏身的地方,然而除了几棵树,便什么也没有。媛湘心中直悔,早知刚才爬到树上去了。 此时只能盼望夜里太黑,没人能看得到她。 不消片刻,她的心又悬到了半空。那声音朝着她的方向而来,还大声嚷道:“臭丫头,出来!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媛湘恐惧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真是天要亡她啊…… 花园不大,他如果有心找,很快就能找到她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要死了。今晚肯定要死了。 “自己乖乖出来,省得皮肉之苦!若是等到老子揪你出来,你恐怕就没好下场!”他的嗓门巨大,声音带着几分唇齿不清,显然是喝高了。 媛湘紧闭着眼睛,似乎用力让自己不要太紧张。此时一味的躲不是办法,他总能找到她的。她反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拼着一死的心出去和他见面,说不定他并不是认出她是谁,并不是想要捉拿她呢? 她定了定神,终于迈开了步伐。她朝着国舅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国舅爷,奴婢初来乍到不懂事,看花园漂亮,就爬窗子出来玩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国舅爷从鼻孔里喷出两口气,踢了她一脚,“老子叫你来,可不是让你来玩的!知道怕,还算识相!跟我回屋!” 媛湘咬着嘴唇。屋子,她一定不能进!她虽然还未及笄,但听说总有些无耻的人喜好亵玩幼女,指不定国舅爷就是这等下流无耻之徒。她的脑海飞快地转着,“国舅爷,今儿月色真美,不如我给你抚琴一曲?” “少拖延时间,”国舅爷露出狰狞的神情,“跟我回屋!” “去屋里干什么?我不去!” 国舅奸奸一笑,“你敢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苏复满门抄斩,独独逃了个独生女儿!如果我上报官府,你猜会怎么样?” 媛湘的脸色瞬间煞白!为的不是他认出她的身份,而是他说满门抄斩!怎么可能?!娘只说他们被抓进大牢待审,怎么会满门抄斩?! 第2章 祸(2) 国舅自以为吓到她,得瑟地笑,“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把我哄开心了,我不但不举报你,还供你好吃好喝。若是敢反抗,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媛湘全身颤抖。她还沉浸在满门抄斩的震惊里。她动了动嘴唇,“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们都死了?” “那还用说!圣旨一下,人头落地,那场面叫一个悲惨!不过,苏复他是死有余辜!” 媛湘往后退了一步,使劲摇头,“你胡说,你胡说!他们肯定还在大牢里呆着!” “哦,你居然不知道?”国舅阴森森的笑了起来,“一个月前就已经处决,你还蒙在鼓里啊。啧啧啧,真是不孝,父母双亡,你却舒舒服服地在妓院呆着!” 媛湘好像突然被抽空了灵魂,空洞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爹娘死了?他们被处斩了? 以后,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娘怎么会骗她啊。娘还说让她想办法将他们从牢笼救出来! 一转眼却灰飞烟灭了? 支撑她的勇气突然没有了,她如同已经死去,没有眼泪,也不觉得痛。 胸口突然一凉,她猛的清醒过来,拍开国舅解开她衣襟的手!“下流!滚开,丑八怪!” 国舅吃痛,顿时大怒,扬手就要给她耳光。媛湘灵活的避开了,她的眼里闪烁着恐怖的光芒,此刻她只一心想死,既然爹娘都已经不在世,她又为什么要独活?但是,就算她要死也决不能让别人占便宜! “臭娘们,活腻了!”国舅扑过来,又没扑着,怒火蹿起三丈,撸起袖子露出阴狠神情。 花园不大,媛湘被他逼地节节后退,眼见已经无路可走,她直勾勾地盯住他,“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她的手捏住了那把小刀。 国舅淫笑,“跑啊!接着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媛湘摇头尖叫,“你不要过来!” 国舅猛的将她扑倒墙壁上,一手压住她的身体,臭哄哄的嘴巴就朝她的小嘴吻来。媛湘惊恐的大叫躲避,两手用力推开他。可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力气哪能和大男人比,很快手脚都被制服了。湿腻的嘴唇压到了她稚嫩的皮肤,她恶心的大哭了起来,“放开我,你这个丑八怪臭猪头下流大王八!” 国舅嘿嘿地笑,“骂啊,让你骂个痛快,我会加倍得报复在你身上。”他撕开了她的衣衫,低头吻下来。媛湘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趁着他的重心压向她的胸口,抽出左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握着小刀的手就推向了国舅的身体。 他的身体突然一顿,接着缓慢地离开一些距离,他用慢吞吞的动作看了看她,又看看胸口。 苍凉的月光下,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小刀,刀柄没入胸口。媛湘瞪着大眼睛,她也惊呆了。国舅似乎不敢相信,看着胸口的刀半晌,忽然瞪大眼睛,朝媛湘掐来:“臭娘们!你敢捅我,老子掐死你!”然而他才伸出手,整个人猛地轰倒在地,眼睛瞪得老大,再也一动不动了。 他的身后,站着个黑布蒙脸的黑衣人。手中寒光乍现,那是把匕首。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他……他死了??? 她下意识地就要尖叫,黑衣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媛湘仍然十分恐惧,不停地踢打他。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他看了看声音来的方向,朝媛湘的后脖子重重一敲,她只觉得一股酸痛传来,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夜,月光。 淫笑着的国舅爷。 衣服撕裂的声音,没入胸口的小刀,闪着冷光的匕首…… 鲜血染红了天空,爹,娘穿着雪白的衣衫,披头散发跪在行刑场,举着大刀的刽子手朝大刀喷了口酒,猛然将大刀砍下…… “啊——”媛湘大声尖叫着醒过来。 一股窒闷的空气扑鼻而来。她一睁开眼睛,立刻朝角落里缩去。屋子里堆了十数个人,个个都脏兮兮的如同乞丐一般,他们用一种灰色的漠然的眼睛盯住她,仿佛她是突然从地板里窜出来的怪物一般。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孔。是她不曾来过的地方。 这是,哪里? 没有人和她说话,他们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好似哑巴。媛湘疑惑极了,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努力思考着昏迷前的事。国舅死去的那一刻,他瞪大的眼睛蓦然窜入脑海,她恐惧地不能呼吸。难道……她因为自卫捅了他,被抓到了大牢里了吗? 那个黑衣人敲昏了她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之后身处这里……是了,她一定是在大牢里。周围的人一定也是犯人,否则个个怎么穿得如此破旧呢? 想到大牢,媛湘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爹和娘。已经死去了的爹和娘!她来及奔腾的眼泪开始在脸孔纵横,她强忍着哭泣的声音,整个人因为悲伤而喘个不停。旁边的大娘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但是她仍然什么也不说。 媛湘醒来后一直没再睡,直到过了漫长的时光,有人打开了房门,一个矮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个馒头。一群人呼啸过去,瞬间抢了个精光。 媛湘不饿,她也没有任何胃口。矮挫男说:“快点吃,吃完了出来排好队!” 媛湘抬起了眼皮看他一眼。排队?大牢里排队干嘛呢?该不会……就要被拉去行刑了吧? 然而事情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她和大伙儿一起被赶出屋子,矮挫男在他们身上绑上了绳索,一个个和蚂蚱似的绑成一圈。媛湘犯蒙,在干什么呢? 直到被赶到集市上,和牲口似的放在日头底下晒着,矮挫男呦喝着卖人的时候,她才明白,矮挫男是人牙子,她被当成奴隶在集市叫卖! 她只差没气昏过去。如果她是因为错手杀了国舅爷,在大牢里等着人头落地也就罢了,偏偏不是!她怎么会被人贩子抓住在市集贩卖,她不知道!从在国舅府中昏迷到现在,她的记忆一片模糊。那个黑衣人……她心一惊。难道是黑衣人把她卖给人牙子了吗? 正在发呆之际,矮挫男笑盈盈地迎上一位衣着华丽的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威严的脸上毫无表情。矮挫男跟在他后面夸赞着:“我们这儿的奴隶都是从世家里流落出来的,身家清白,您随便挑。” 他的脚步没有停留,直直地走到媛湘面前,“我买你,你走不走?” 媛湘的眼睛瞪得很大,愣了会儿,就摇头。 他没有理会她,对身后的人牙子说:“就她吧。” 媛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不是奴隶!” 人牙子瞪了她一眼,哈着那中年男子:“她爹把她卖给了我,到现在她都不肯接受这事实,但手续没问题,卖身契都是有的。” “胡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来这儿的!”媛湘急切地辩驳。 中年男子轻描淡写地瞥媛湘一眼,“难道比起到我们大户人家做丫鬟,你还更愿意待在这儿,继续被叫卖么?” 媛湘怔愣了。她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被卖,但被卖似乎已经成了事实。而且也确实如他所说,跟他走,肯定比留在奴隶市场要强! 见她不说话了,中年男子吩咐后面的随从付帐。媛湘很懵。她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完全置身云里雾里。过了会儿,她忽然想开了。 爹娘既然已经不在世,她也没有必要再活着了。现在就寻思着怎么死吧……在矮挫男那边,屋子里时时有人,她想死也想不成。不如先跟着这中年男子走。等找到机会,就了结自己短暂的一生。 第3节 她跟着他们坐了很久的马车,才到达一座府邸。从马车下来,是个小院子。那个买她的中年男子被人称为舒管家,他点点头,吩咐了个大丫鬟,她便笑吟吟地朝媛湘走来:“我带你先去洗漱洗漱。” 媛湘木然地跟在她身后。洗漱干净了再上路也好,如果在九泉之下爹娘看到脏兮兮的她,还不知道认不认得出她呢? “我叫叠峦,待会儿,我带你去见我们少爷。” 媛湘一心沉浸在不久后就能和爹娘重逢的期待,和对即将结束的人生感到悲哀与酸楚,整个人好似灵魂脱窍,叠峦说了什么,她全然没听见。叠峦见她不应不答,也便不再说话。 叠峦带她到洗浴房,有专门的老嬷嬷替她洗了头,净了身子,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儒裙。 叠峦见她出来,笑着点了点头:“舒管家的眼光真不错,打扮一番,俨然是个美人胚子了。” 媛湘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叠峦不禁觉得没趣,心里暗自想着,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舒管家从来不管买人的事儿,偏偏今天买了个小丫头回来,还说洗干净了送少爷那儿去。 难道是买来给少爷做妾的?可是……怎么看她,都只是个黄毛小丫头,个子还不及她的肩膀;少爷从不贪恋女色,应该不可能买个十岁的丫头做妾啊。 她的心里充满了疑惑,瞧媛湘的样子,估计比她还懵,于是缄了口,带她到少爷住的即墨轩。 媛湘手中握着一截瓷碎片。这是洗漱的时候,在洗浴房中捡到的。看起来像是茶壶的碎片,有一角十分尖锐。只要用它在脖子左边用力一划,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置身于血泊,身体不禁颤了颤。 等她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置身在一个屋子里面。入目皆是满墙的水墨画,花草鸟兽,奇山怪石,各类作品皆全。靠墙的地方立着一张檀木书桌,上面倒挂着满满一笔架的毛笔,长长短短十数枝。 真像爹爹的书房…… 她不自禁地走过去,抚摩着笔,砚台;几张笺子用镇子镇住,她凑过去看了看,十分工整的小楷,笔迹苍劲有力,写着长长的诗篇。 门口一声异响,她顺着声音望去,见到了一个男子。 一个面孔令人惊讶的年青男子。 第3章 迷雾(1) 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整个脸孔的轮廓仿佛刀雕斧凿,美得令人惊艳。他的眼睛深遂漆黑,好似无尽的黑夜,带着几丝儿冰冷,让人不寒而粟。 媛湘立刻离开书桌,警觉地望着她。 他向她走来。他身材颀长,穿着紫色深衣,玉树临风般俊逸。 媛湘冲口而出:“你是谁?” 他径自走到书桌,把几张笺子收进了抽屉,“朋友。”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苏复。” 媛湘立刻瞪大了眼睛。他……他认识爹?那他会不会也像国舅一样想要威胁她…… 她立刻往后退了大步。 “不用紧张。如果我想害你,也不会四处打听你的消息,让舒管家把你买回来。”他望着她,目光静静的。 媛湘仍然不相信,“就算如此,你为什么要买我?” “我与你爹也算颇有渊缘,他突遭横祸,唯一的千金却流落在外,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如此说来,他真的是朋友? 她对他的戒备,消除了一些些。然而,这种紧张一放松,她就觉得支撑她的力量没有了。她望着他,语气茫然:“苏复上下一百多口人,真的,都死了吗?” 他黑色的眸子更加黯淡,“处斩十余人。部分仆役被卖,部分女眷被卖入军营。其余流放。” 媛湘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有巨大的悲伤在胸口流窜。 他说:“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她抬头看他。明明她手握得很紧,他怎么看得到她手中握了什么? “死,没有意义。但是,你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吗?朝廷草草地将苏府抄家,又急忙忙地处死他们,如此欲盖弥彰,真相一定充满玄机。”他的语速十分缓慢,仿佛怕她年幼听不懂,“你不想替他们讨回公道吗?” 媛湘机械地问:“我爹爹犯了什么错?” “朝廷给的罪名,是勾结南越,以图谋反。” “不可能!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媛湘不懂政治,但她知道什么是谋反!爹怎么可能谋反?他只是一介商人啊! “所以,疑点那么多,你不想查清楚吗?不希望有一天替你爹娘雪冤吗?” 媛湘的眼眶湿润了,“就是想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怎么查,拿什么查?” “拿你的命。”他说,“只要有命在,总有一天能沉冤得雪。” 媛湘张开左手,那个碎片依然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看到一滴滴水珠掉落在它身上,然后滑向掌心。爹不可能谋反!他若有心从政,走仕途也一定能平步青云,可他从来都表现出对当官的一屑不顾,只不过因为与众多官府有生意往来,才偶尔与他们交接。怎么可能朝廷给他定罪谋反? 执政的一定是昏庸、饭桶的皇帝! 媛湘沉默了很久,望向他,“谋反是很重的罪名,你帮我,难道不怕受牵连?” “你现在是一个被我们买的丫鬟,没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你且在府上住着,我们暗中探查。总会查到的。” 媛湘闭了闭眼,又睁开,“就算你与我爹爹相识,也犯不着冒着危险来帮我。你有什么目的么?” 他的嘴唇轻轻往上一勾,“精明,果然不愧是苏复的女儿。我帮你,自然有目的。但我的目的,与你殊途同归。” 媛湘跟在叠峦身后,走得极慢。 舒沁的话,言尤在耳。她扔掉了那枚瓷片,不再一味寻死。爹爹是被冤枉枉送了性命,她一定要如同舒沁所说,找出真相,为他们沉冤得雪! “到了。”叠峦停下脚步,和她微笑着说。 媛湘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叠峦的模样。叠峦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肌肤细腻可亲,身材高挑匀称,身上穿着绫罗绸锻,头上玉石银饰俱全,腕上金晃晃的手镯,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千金穿戴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瞧瞧丫鬟们住的地方,一扇圆形拱门穿过去,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中间辅着小小的卵石甬道,甬道尽头便是住处了。媛湘看到几间屋子都是刷的棕红油漆,雕花窗缕,十分精致。 媛湘心想,这倒是个十足的豪门大院。不知舒家为官还是为商?她以前常听下人说他们家被称为天下第一首富,丫环们住的屋子也是宽阔齐整的,与这边相差无几,想必钟府老爷非大富也十分尊贵了。她问叠峦,“姐姐,我要住哪儿呢?” “你总算开口说话了,”叠峦笑着指了指前的厢房,“这是二等丫鬟住的屋子,你先住下,看林大娘怎么安排。林大娘是专管咱们府上丫鬟的。” “竟然还有专门管丫鬟的管家……难道丫鬟很多么?” “每处屋子都有七八个丫鬟,算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媛湘露出很吃惊的模样,“老爷莫非是富商?” “原来你不知道啊?我们老爷是当朝宰相,”叠峦甚是自豪,“所以啊,你别愁了,在相府待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以前的家里不值得留恋,”她停顿了会儿说,“把我们卖掉的爹娘,更不值得留恋。” 媛湘望着她,没有解释。在别人看来,她就是被父母卖掉,被相府买回来的丫鬟。只有她自己知道,父母对于她来说是永远的最珍贵的宝物,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人世。 令她纳闷不解地是,那天在国舅府里的黑衣男人是谁,又是谁把她卖给人牙子?她问过舒沁,他说他不知道。 感觉冥冥中有一双手推着她来到相国府,真相却仿佛蒙着层纱,云雾缭绕看不清晰。 第3章 迷雾(2) 叠峦推开左边第二间房间的门,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张床铺,上面铺满了各色被褥,房间中间一张漆红圆桌,上面放着白钿青花的茶壶茶杯。叠峦指着右边的床说:“你就睡这张床吧。” 媛湘嗯了声,只见叠峦去帮她收拾床铺,嘴里念着:“也不知道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多少年了,只帮少爷铺床叠被呢。” 媛湘虽小,却在这短短的数月中学会了人情世故,连忙上前:“我自己来就好了,姐姐休息吧。” “罢了,舒管家和少爷亲自交待的,我可不敢怠慢。”叠峦笑笑,替她铺好被子,然后细细打量她,“细皮嫩肉的,模样也俊俏。真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媛湘垂头没有解释,叠峦拍拍她的肩膀:“我看你困了,先歇歇吧。”她走出屋子,顺势带上了门。 媛湘伸手摸了摸床上的绸被。从前她一屑不顾的东西,竟然有三个月都没有碰过。曾经锦衣玉食的她,衣来伸手的她,居然三个月都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人生的际遇变幻莫测,她从生活的顶端跌入地狱,这一切都只缘于他们草率地认定了父亲的罪名! 如果不是他们的草率,她不会家破人亡!她此时还依在娘亲的怀里撒娇,被嬷嬷丫鬟众星捧月般呵护着,何需飘零三个月,尝尽人生冷暖。 她躺在床上,抚摸着温软的枕头。闭了闭眼,这才感觉到十分十分困倦,不消一会儿,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在嫣然坊的日子,因为是风月场所,人多嘈杂,令她成天担惊受怕,何曾睡过一夜好觉。然而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极沉,以至于被人拍醒的时候,她半天缓不过神,眼神涣散,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姑娘。 “吃饭啦,”她笑吟吟地,“我叫清河,以后和你住同一屋。” 媛湘终于回过神来,也弄清楚自己身居何处了。清河端来的饭菜十分丰富,有饭有鱼有肉,对于三个月没吃过好饭菜的她来说,无疑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她大肆饕餮了一番,风卷残云地把饭菜都吃光了。 清河笑道:“看你个子小小,饭量真惊人啊。” 媛湘羞郝地笑了笑:“我太久没吃饭了。” 她了然地点点头,叫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下人进来把饭菜收拾了,然后和媛湘说:“叠峦让我告诉你,你暂时跟我在稻香居,等管家或是少爷有吩咐,再做调动。” “稻香居是什么地方?” “是兰夫人的住所。兰夫人是相爷的侧室。”清河顺手从床边的榻上拿起筐子,里面都是些竹弓绷,针线一类的东西。“你会刺绣吗?” “会一点。”她从小对女红都没兴趣,偏偏娘亲逼着她学。 “那就好,简单的缝补可以交给你。侧夫人很挑剔,所有衣裳都自己府中的下人动手,外人做的一概不肯穿。”清河说着做起了刺绣。 接连几日,媛湘跟着清河进出稻香居,没有再见到舒沁。 他仿佛消失了一般……不,听说他一直都在相府,只是没有召见她罢了。她想见他,想问他什么时候去查案? 可,他没有派人来找她。 山不过来,她就过去!于是她准备去找他。来了相府七天,她除了去过一次舒沁的书房,便是在绾玉阁和稻香居来回,其余地方,一概没去过。去舒沁书房那次,媛湘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看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走。 她于是问清河,清河瞄她:“没有少爷允许,谁都不准去书房的。你做什么?” “你告诉我去书房怎么走吧,我不会擅自进去的。” 清河思索了会儿,说:“从稻香居出来往右边走一段路,看到红色琉璃瓦的屋顶是少爷的住所。书房就在里面。” “谢谢。” 清河朝她笑道,“你一个小丫头,不会是想打少爷的主意吧?” “打他主意?”媛湘怔了怔,才蓦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莞尔一笑,“怎么可能呢,他比我大那么多。而且,他的身份,也不是我们可以痴心妄想的啊。” “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清河和她住同一间屋子,年青的女孩子是最容易交心的,她见四下无人,便道,“我们少爷今年十八岁了,按中楚婚律,也该成亲了,可他一直不论婚嫁,你说奇怪不奇怪?连老爷太太都不催他。” “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媛湘想起他苍白的面孔。 “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但坊间一直流行新婚能冲喜,不知道老爷太太为什么没给他找少夫人。” 媛湘对舒沁为何不婚没什么兴趣,只想着他几时能帮爹爹雪冤!告别清河后,她就按着她所说的方向,去找舒沁。舒沁的即墨轩红色屋顶,很容易找到。院门口却大门紧闭,媛湘上去叩了叩门,好半晌才走出个人来,面带恼色:“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少爷府的门不能乱敲吗?” “对不起,我刚刚来,不懂规矩。我有事找舒少爷,能让我进去吗?” 那人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你就算是个新来的,也忒不懂事了些。少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第4节 “怎么就不能见了?我找少爷有事。你去告诉他一声,他肯定要见我的。” 那人更加没好脸色了,“凭什么少爷要见你啊?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若是要见你,会吩咐下人去找你的。你回去吧!” 媛湘气呼呼地,忽然,叠峦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强,少爷说了,让媛湘进来。” 媛湘狠狠地瞪着张强,他回瞪回来,嘴里念叨了几句什么,还是让开了身子。媛湘走进去,就看见叠峦正在长廊喂画眉,她并不看媛湘:“少爷在书房,你进去吧。” 媛湘是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舒沁住的院落。小小的院子种满花草,走廊两边挂了好几 鸟笼,鸟儿正啾啾低鸣。走过院子,是正厅,厅后面是舒沁的卧室和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媛湘略微迟疑了下,就走了进去。 舒沁正在书桌后挥笔写字。他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一心扑在书法上。媛湘也不急着打扰,她默默打量着他。 第3章 迷雾(3) 从她的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颜。浓密纤长的睫毛,笔挺的鼻梁。人家都说她父亲年青的时候是个美男子,他丰神俊朗,气质如同阳光。舒沁也是美的,但和父亲却完全两种类型,他有股阴柔的,让人看不穿的气息,还有不健康的病态的美。 “只准备傻看着么?”他没有抬头。 媛湘怔了怔,“见你专心写字,想等你写完了再说。” 他搁下笔,对上她的目光。依然是如夜般漆黑的眼睛,深遂的,甚至有点神秘的眼神。“你说帮我查真相,为何最近不见你联系我?” “不能急于一时。”他淡淡地说,“你父亲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而且个个都是高官,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你能做的,就是等待,等个好时机。” “要等多久?” “我没办法给你期限,”他说,“在等待的过程,你应该为自己多做些准备和打算。” 媛湘的柳眉蹙了起来,“打算?准备?” “嗯。” 媛湘蹙着眉。舒沁缓缓地说道:“明日,是我祖母的诞辰,你跟我一起到凤仪庄。” 媛湘疑惑地望着他,“你祖母诞辰,我为何要去?” “让你去,你就去罢。”舒沁不肯多说。 媛湘更加迷惑了。她从进入相府以来,一直都觉得处在一团迷雾当中。她觉得潜伏的危险,却又无迹可寻。表面上看,相府对她来说比别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次日早上,叠峦带媛湘来见舒沁。他穿了一身金色的长袍,乌发束冠,衬得更加面如白玉,眸若星辰。他见到媛湘,神情淡淡地递给她个木盒。媛湘端详着,檀木的盒子,上面雕着精致的凤凰花开。这应该是他送给祖母的贺寿礼物吧? 舒沁道,“拿着,跟我走。” 媛湘实在闹不清他为何要她跟着去参加他祖母的诞辰宴?她不过是个买来的丫鬟啊。 媛湘跟在舒沁身后,偶尔抬头看看他笔挺的背影。她看不透舒沁,更不明白他之前所说的“殊途同归”,又是归往何处……难道陷害父亲的人,也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他是相国之子,谁又敢得罪他? 众多谜团,没人给她答案。 出了舒沁的安平院,右边是一大片湖泊,碧水。两边垂柳依依,一片绿意盎然。穿过碧水上的拱桥,一座大大的院落近在眼前,那就是舒沁祖母的居所凤仪庄。 凤仪庄里喜气洋洋,四处结满了彩绸。十数个丫鬟里里外外忙活,四处笑语莺莺。大伙儿看见舒沁,连忙行礼不迭,舒沁只是点一点头,什么话也不说。走到正厅,听到几个女子大声地说话,和一串串银铃笑声,舒沁一进去,他们都自发地停止了,有人嚷道:“少爷来了。” 媛湘听到舒沁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给祖母贺寿。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乖,乖!”低低的女性声音充满慈爱。 媛湘心想,舒沁此时应该要呈上礼物才是。怎么他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悄悄地拉拉他的衣角,他回头瞥她一眼,摇摇头。 媛湘纳闷了,难道那个檀木盒子,竟然不是他要送给祖母的礼物?难不成……是送给她的? 如此一想,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送礼物给她? 舒老夫人挨着舒沁说体己话,媛湘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十分惊讶。听说舒老夫人年近六十,可她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出头模样;体态稳健,甚是灵活。头发也仍然浓密乌黑,只偶见几根银丝。虽然上了年纪,但不难看出年青时必定艳冠群芳。身上穿着金色交领袍子,说不出的雍容高贵。 媛湘还以为她会是个白色苍苍的老奶奶,未料到竟然如此年轻。 “我的乖孙儿,又瘦了。”舒老夫人爱抚着舒沁的脸,说不出的疼惜,“前几日给你的雪参,可有按时吃?” “都有吃的。” “不必心疼它贵,只管吃着。没有了,祖母再给你弄去。” “谢祖母。” “坐吧,坐吧。” 媛湘跟在舒沁身后,像个隐形人般,低着头,不说话。舒沁坐定喝茶,她就在一旁站着,只盯着地面。她完全不知道舒沁带她来做什么?若只是个随身跟着的丫鬟,他有叠峦,何必叫她来? 正在思索,丫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夫人来了。” 舒沁的父母亲?媛湘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他身材昂藏,轮廓如削,一身暗紫长袍,十分霸气。舒沁的母亲则看起来是个非常沉默温柔的女子,唇边总挂着抹淡淡笑意,看人的眼光也极温柔。媛湘心想,父母一个英气,一个温柔,舒沁似乎不像他们半分,看起来苍白而又冷淡。 他们齐齐向舒老夫人贺寿,并送上一尊玉观音做寿礼。 “乖,乖。”舒老夫人喜不自禁,连连夸他们孝顺。 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贺寿,似乎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邀请外客。让媛湘感到奇异的是,舒沁竟然没有兄弟姐妹,是单传。像这等大府人家,人丁应该要兴旺才是啊。 等到人员到齐了,准备开席之际,舒沁才缓缓地起身:“差点把送给祖母的礼物给忘了。湘儿,把礼物呈上来。” 媛湘一阵头皮发麻。湘儿?他与她有那么熟么,熟到可以如此肉麻地唤她小名?她可以感觉到屋子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她看来,她的头“嗡”得一声,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咦。”舒沁的母亲程泽雪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了?”舒沁的父亲舒定安问。 “没。”程泽雪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低着头的媛湘。“孩子,抬起头来我看看。” 媛湘听她如是说,便抬起头看了看她。她的目光与程泽雪在空中交接,她脸上露出惊喜神情,“真的是你!” 第4章 难辩真假(1) 媛湘懵懂地望着舒夫人。她分明没见过舒夫人啊。程泽雪向媛湘走来,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十分动情:“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相府之中!” 舒老夫人见此情况,问道:“她是你认识的人?” “嗯,”程泽雪朝舒老夫人点点头,“她是我手帕交夏珍的女儿。不久前他们家遭遇变故,唯一的女儿流落民间,我一直在寻找她的消息。” 媛湘望着程泽雪真诚的面孔,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起。舒夫人所说,是假的吧?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如果娘有这么一位知己,媛湘怎么可能没见过呢? 可……如果舒夫人不认识她母亲,又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她动情的模样,倒是十分真切。 舒老夫人笑着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可不是,”程泽雪望着媛湘,“孩子,这段时间可辛苦你了。” 媛湘摇着头,小声说:“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你小的时候我是见过你的,”程泽雪说,“你的后颈有个新月型的胎记,是不是?” 媛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她的胎记只有爹娘,贴身丫鬟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真的是娘的闺阁密友?“可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你娘身体不好,近几年都不大见客,我也不敢去打扰。前一次见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你才这么大点儿大,”她用手比了比,“如今长大了,出落得标致。但模样没多大改变。只可惜你娘……” 她红了眼眶。 媛湘见她那么真切,一点儿不像假的,被她触到伤心处,不禁泪湿了眼睛。程泽雪拿绢子擦了擦她的脸庞,强笑道:“如今你既然到了相府,那就是上天的安排。以后就在这儿吧。”她拉着媛湘,对舒老夫人道,“老太太,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偏偏不能如愿。如今挚友的女儿已失双亲,我不忍她做孤儿,意欲收做女儿,您可允许?” 舒老夫人笑道,“丫头过来我瞧瞧。” 程泽雪将媛湘拉到舒老夫人面前,舒老夫人便将媛湘牵过去,细细地看着。媛湘脑海里一团乱,望了望她,就低下头来。舒老夫人点着头:“相貌俊俏,比你小时候长得还好呢。” 程泽雪笑道,“她的长相随了她娘。” 舒老夫人细细问她家庭变故后去了哪。媛湘是个聪明人,略去嫣然坊那一段,只说自己被抢、劫之后,受了重伤,尔后被人牙子卖了。之后就到了相府。 舒老夫人沉吟了半晌:“想是你命不该绝,恰巧被相府买了回来。既然如此,就说明和相府有缘,”她和程泽雪道,“前儿风临道长还和我说,沁儿但凡有个兄弟姐妹分一分他的福气,他的病就可望一天天好起来了。如今你想她做女儿,想是都是注定的。今天是我的诞辰,又是吉日,好事成双。就收她做女儿吧。” 众人吩吩道贺,程泽雪搂着媛湘,喜不自禁。媛湘看了看舒沁,他面无表情,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一般。 程泽雪一直拉着媛湘,看她的眼神是满满的温柔。媛湘脑海里一片混沌,思考能力完全丧失。她突然间就成了程泽雪的“义女”,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若是母亲的密友,母亲应该会经常提起她才是;可母亲根本没有提到过她有个好友是宰相夫人。若说程泽雪是说谎,瞧她动情的模样又不像。她连自己身上什么地方有胎记都知道…… 程泽雪温柔地对媛湘道:“以后,你就好好地待在相府,我会替你娘照顾你的。” 她的身体柔软馨香,和娘亲身上的味道十分相象,不禁让她生出几分亲近感,她点了点头:“谢谢您。” 程泽雪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 毕竟今儿是舒老夫的诞辰,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大家又开始轮番祝贺舒老夫人,渐渐把媛湘这位“新小姐”给淡忘了。 直到舒老夫人乏了,丫鬟扶她回房歇息,程泽雪对媛湘说回头给她安排新住处,娘儿俩再好好叙叙,和舒定安也一同离开了。 媛湘跟在舒沁身后,他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媛湘沉不住气,“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你想听什么?” “关键不在于我想听什么,而是,你该说什么!”媛湘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啥,她就是觉得诡异,很诡异!就算表面上看来没有破锭,天衣无缝似的,但她就觉得不对劲。 “恭喜你。” “什么?”她怔怔地瞪着他。 “你被我母亲收为义女,成了我的妹妹,难道不是该恭喜你么?”他的表情淡淡的,一如往常,哪有要恭喜谁的样子? “你母亲真的认识我娘吗?她真的认识我吗?” “不然她为何要收你为义女?” 是呀,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也许,她真的是娘的挚友,只是娘很少提到她;也许,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她太多心。她忽然想起来,“可是你说过,是因为认识我爹,才到处打听我的消息,并且将我买回来的!” “那如何?”他挑了挑眉。 “难道你不知道你娘亲在找我?” “不知道。她要找人,怎么会与我说?自然有人替她找。” “可她托付的人找不到我,怎么你就找着了?” “你小小年纪,如此多疑,并不是好事。”舒沁目光掠过她的脸,“太容易较真,只会活得很累。再者,你流亡的日子充满波折,现今能在相府过上安定的日子,难道不是很好的事么?就算将来你父亲的案子我们无能为力,相府对目前的你来讲,也是最好的归宿。” 媛湘再稚气,也知道他此话不假。在嫣然坊,在人牙子手中被卖来卖去,当然都不如在相府过得自在,何况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相府千金”!她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接受无能,像他说的,她确实太多疑,太较真了。 细想想,她并不是什么人不起的人物,谁又愿意在她身上花功夫呢?真也好,假也罢,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替爹爹翻案!就算爹娘已经不在世上,她也不让他们在九泉下背负着谋反的骂名! 第5节 第4章 难辩真假(2) 清河默默地替媛湘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收,她空手而来,现在,要空手住到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去。 清河不无酸溜溜地说:“没想到你出身不凡。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家里穷被父母卖掉的呢。” 媛湘没有答言。她明白清河的羡慕嫉妒恨。之前还和她平起平坐是个丫鬟,转眼间却成了位“小姐”,清河一时难以平衡,她完全能理解。 “你之前怎么不说呢?”清河问她。 “说什么?告诉你,我曾经是个千金小姐,然后落入人牙子手中,被人买来卖去?” 清河不再言语了。媛湘自知说话语气冲了些,和她道:“对不起。” 清河笑笑,“小姐言重了,是我说话逾越了。” 看,等级区分立刻显现了。往后,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前几天那样说说笑笑,打闹成一片了。 媛湘要搬去的院子,就在舒沁的屋子边上,叫紫洲。程泽雪给她配足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并几个做粗活的嬷嬷。偶尔,程泽雪会到她的院子与她聊聊天,督促她做女红,宛如亲生的母亲一般。 媛湘见她待自己视如己出,不敢再有半分猜疑,若再猜疑,就太小人了。她还请来夫子,教她念诗书;请来琴师教她抚琴,古琴古筝箜篌,一个不落下;甚至学医术,学各种乱七八糟的学识;有时她难免要抱怨,又不是要卖艺,学这么多干什么呢? 然而人家对她有收养之恩,把她养成大家闺秀也是好意,她再不喜欢,也只得硬着头皮学。 她很少见到舒沁,因为他忙忙碌碌总不见踪影;偶尔去找他,对于查案一事,他又避及不谈。他不谈,媛湘根本无法可施。她现在养在深闺之中,哪能找得到真相,又谈什么替父亲翻案?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光阴弹指间流逝。媛湘在等待、失望,平淡、富足的交错之中在相府渡过了四年春秋。 她的个头窜到了舒沁的肩膀,长成了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她擅音律,写一手好字;得舒沁的真传,水墨画画得极佳。舒沁在后面几年几乎不曾追着舒沁问他几时替她父亲翻案。越长大,她越明白,舒沁有他的难处。他不过是个工部侍郎,就算有个当宰相的爹又如何?说她爹通敌卖国,是皇帝的决策,难道他还能反了皇帝么? 她只是不甘心,仍然想着有生之年,能够替父亲讨回公道。否则这些年,她为什么要坚强地活下来? “小姐,风大了。”大丫鬟朵梅给媛湘披上披风。 媛湘披风扯下来,“我热的很呢。我想去花园走走,你先回去替我镇一镇酸梅汤吧。” 朵梅犹豫着,“你身边没个人使唤可怎么好?丝竹会帮你镇着的。” “不要不要,让我独自待会儿不行吗?”媛湘露齿一笑,将她赶回去了。 旦凡进出,总是跟着一堆的丫鬟,很少有清静的时候,她难免会觉得烦恼。她徒步走向花园,见园子里花儿都开了,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甚是心旷神怡。一朵白色蔷薇花开得正艳,她忍不住伸手向它。 忽然,一道黑色的弧线直直朝她射来,她闪避不及,肩膀被挨了一记! 闷闷的钝痛传来,“始作俑者”掉到了地上——是块石头! 她捡起石头,恶狠狠地朝飞来的方向丢了回去。 “哎——哟!” 有人惨叫。 随即,一个少年从花园的另一头冒出来,呲牙咧嘴地瞪着媛湘:“是你拿石头砸我?” “是,又怎么样?”她倨傲地抬高了下巴。 “好大的胆子你,”他摸着头,“你知不知道我的头有多高贵啊?” 媛湘翻了个白眼,仔细地打量了下他的脑袋,“比砸中你的石头高贵不了多少吧。” “你……”少年眼见要生气,忽然换上了笑脸,笑吟吟地望着她,“你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你。” “我还没见过你呢。你该不会是小偷吧?”媛湘故意气他。眼前这少年眼生,但是服饰不凡,衣饰皆是最上乘的布料,腰间绦着的玉佩更是不得了,玉质通透,内中隐隐红丝,是品极极好的玉种。 少年挠了挠头,“我有那么猥琐吗?什么小偷能长得像我这般英俊啊。” 这人的脸皮堪比城墙。媛湘懒得和无赖说话,扭身就走。少年拦住她,“你砸了我,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媛湘睨着他,慢悠悠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嗯……”他咧嘴笑,“你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姓倪。叫倪洁洁。”她说完抬脚就走。 倪洁洁……你姐姐……少年念了念,才惊觉自己上了当,拦住她:“好啊你,不但用石头砸我,还用言语占我便宜!我不能饶了你。” 舒沁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在干什么呢?” 媛湘一溜烟躲到舒沁身后,“哥哥救我,他欺负我。” “冤枉,谁欺负谁啊!” 舒沁微微一笑,低头看媛湘,“你先回屋去吧。” “不行,”少年拦住她,望着舒沁道,“她是谁,你至少得告诉我。” “我妹妹。” “我从来也没听说过你有妹妹。” “现在你听说了。”舒沁推一推媛湘,“去吧。” 媛湘朝少年做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走了。少年追了几步,忽然笑了,停下来对舒沁说,“她倒是很有意思。” 舒沁没有言语,带着他往相府大门走,“太子出来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若是皇上问我的责,我可担不起。” “不就是出来玩一会儿,能问你什么责?”他笑盈勇看着舒沁,“刚刚那个,真的是你妹妹?” “嗯。” “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可许了人家?” 舒沁神情淡淡的,“你又不当媒婆,怎么问这些?” “父皇不是在给我选太子妃么,多个人选也不错啊。” 舒沁没有说话。钟习禹推了推他,“怎么,我还配不起你妹妹啊?” “不是,太子别误会。家妹一直受宠,性子不够温婉,不是当太子妃的合适人选。” “我倒挺喜欢她。”钟习禹笑了笑,又摸摸头,“是了,她砸了我的头,我应该让她负责。” 第4章 难辩真假(3) “太子,别胡闹了。而且她年岁还小,不到婚配的年龄。”舒沁把他送到大门口,钟习禹的侍卫便迎上来,将他半拉拉扯地带回宫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马车,舒沁皱起了眉。 他回到书房,没想到媛湘在他书房里正拿着本儿禁书在看。他随手收走,“姑娘家,不该看这等艳书。” “你怎么就能看?”相处时间久了,媛湘和舒沁之间也有了些许亲情,连说话之间也比别人多几分亲昵。 舒沁不与她争辩,“回屋去。” “不要,”她定定地望着他,忽然问道,“这些年,我不提父亲一案。你也不曾提起。你是不是完全忘记了当初和我说过什么?” “没有。”他淡淡地说。 “是吗?那你为何后来一直都不再提起?” “因为时机未到。” “都四年了,时机还不到?” “嗯。” 他就是这般,总是一句“嗯”,就让刚刚挑起来的话题中断。媛湘认真地盯着他,“那什么时候,才能到时机?再过几年,我年纪也大了,干爹干娘就要开始操办我的婚事!倘若我嫁作人妇,就更加没有查到真相的一天!” “倘若你嫁作人妇,择个好夫婿,生几双好儿女,平淡此生,把前仇旧恨通通抛闪,也不失为个好结局。” 媛湘震惊地望着他,“你是如此打算的?” 他不言语。 媛湘咬着嘴唇:“你说话不算话!倘若你当时不给我承诺,我……” “你如何?宁可当时死了么?”舒沁冷笑,“这四年,你难道没有过过快乐的日子?” “可是是你给我翻案的希望,是你让我的心生出复仇的种子!” 他点了点头,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那一抹微微的苦涩已经消失不见了。“多过一段时间快乐的日子,以后你会发现,消逝的时光,永远都找不回来。” 他们的谈话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媛湘气呼呼地回房间,谁知绊到桌角,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前栽去! 舒沁眼明手快地捞住她,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仅仅片刻,他就推开她,慌乱地移开目光,“要不要紧?” 媛湘面颊绯红,摇了摇头,“我回去了。” 她脚步虚浮地奔出书房,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舒沁则目送着她离开,眸光复杂。慢慢的,浓密的眉紧紧拢在了一起。 第5章 情动(1) 媛湘独自一人慢慢往回走。见日光照着碧绿的碧水,波光粼粼,一片美好春色,忍不住走到湖边。 微风徐徐,夹带着花园飘送来的花朵清香。夏日未至,天气却已经开始浮躁了。她脸上的红霞久未褪去,总是想起刚才舒沁揽住她的腰的画面。 站在湖边,她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天气极热,她一时玩兴起来,就想到湖中游泳。从前在家中时,她也没少在自家的湖里游水,可她低估了相府湖泊的深度,一跳进去,冰凉的湖水就淹没了她的头顶。 冷冷的气息灌入她的肺,她觉得自己正在膨胀,不能呼吸,越挣扎,越是往下沉。无边的黑暗攫住了她,恐惧如同大石拉着她往下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她最执着的还没有达成,怎么能死? 她尽量平静下来,可惜她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就在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双臂膀自后面抱住了她,将她拖着往上面游。 她感觉冰冷的手拍她脸颊,她想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动也不能动。 明明她的感觉如此清晰,怎么不能动呢? 她听到舒沁急切的呼唤声,再接着,有什么覆盖上了她的嘴唇,柔软的,冰冷的。暖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口腔里,胃里一阵翻涌,几股水混合着胃液喷薄而出。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舒沁焦急的,甚至有些许慌乱的眼神。 见她醒来,不禁勃然大怒,语气冰冷至极:“你想死,也不要死在相府!” 媛湘张了张嘴唇,又委屈,又难过。他其实不在意她死不死,是不是?他在意的是她会不会死在相府! 他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墨般的头发湿、濡濡地贴在脸上,是她见过的他最狼狈的模样。舒沁站起身,把她抱了起来,往房中走。 媛湘知道舒沁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刚刚跳入冰冷的湖水估计已经让他元气大伤,还抱着她走,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舒老夫人还不把她劈成五半?她挣扎着说:“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别逞强。”他冷冰冰地抛下三个字。 他似乎怕她摔落,所以抱得很紧,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虽然两人的身上都是湿湿的,但媛湘能感觉到他身体透出来的温暖。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第一次觉得,他虽然看似瘦弱,胸膛竟然很宽广,心脏的跳动强而有力。他的身体永远都有一股清爽的,让人眷恋的香气,她很喜欢这种味道。 舒沁把她带回了即墨,叠峦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们,“怎么了?” 第6节 “别声张,打两桶水,给她洗漱。” “那少爷你呢?”比起媛湘,她更紧张的是脸色苍白地难看的舒沁。 “我不要紧。”舒沁把卧房让给媛湘。叠峦七手八脚地把媛湘的衣服扒了,用大布巾擦了擦,便将她用舒沁的被子紧紧裹住,再吩咐小丫鬟去打水。她嘴里念念叨叨地,“你们俩干什么去了?怎么弄得全身湿湿的啊?” 媛湘没有说话。 叠峦又唠叨:“少爷那身体,是不能受凉的啊。哎……伺候好了你,我得赶紧看看他去。” 媛湘有气无力地,“你去看他吧,随便找个人替我擦一擦就好了。” 叠峦听说,忙喊了灵芳来伺候她,自己急忙忙地去处理舒沁。 舒沁下令谁也不许谈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一次,两人齐齐得了肺炎。时隔好多天,两人都没有再见面,始终是因为她舒沁才会生病,媛湘心里过意不去,顾不得拖着病体去看他。 舒沁躺在床上安稳合目而睡,只是烧还未褪,身上一片滚烫。媛湘觉得很愧疚,如果他不是为了救她,就不会生病了。 她的到来惊动了舒沁的睡眠。他睁开眼睛,看着眼眶通红的她,“怎么了?” “对不起。” “不需要觉得愧疚。” “如果你不救我,你就不会生病了。” “如果我不救你,你已经死了。” 媛湘语噎。她死不死是她的事,救人却是他的好心。媛湘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这个送给你。” “怎么?”舒沁神情淡淡的,“因为我救了你,所以需要拿点东西来讨好我么?” 媛湘鼓了鼓脸,“随你怎么想。反正送给你。”舒沁这个人,有时候很不讨人喜欢。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可是他哪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霸道,冷淡,有时待她比路人还不如。 在媛湘看来,他是个矛盾的,感情寡淡的家伙。 那个荷包,舒沁一直没退回来,但媛湘也从来没有看见他用。媛湘曾经有过一点小小失落,那那份失落转瞬却逝。他爱用不用都随他。反正,她是做给他的。 反正,那不过是花了他几天时间做出来的东西,她送了,是她的情份。他不爱用,那就是他的事了。 望着湖水,媛湘的情绪又复杂了起来。她厌烦这种情绪,一点失落一点苦涩,可分明目前没有什么值得她苦恼。 “小姐,你怎么还没回去啊?”朵梅忽然从身后冒了出来,“该回去了吧?” 媛湘嗯了声,慢腾腾地走。朵梅笑吟吟地说,“小姐你知道吗,咱们府上要办喜事了。” “什么喜事?” “少爷的喜事呀。” 媛湘的心咯噔一声。“他?” “对。少爷早已经过了婚配年龄了,还不成婚,老爷夫人急得不得了呢,这不老夫人刚刚相中了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少爷也没有异义,所以这婚事,成了!” “我怎么没听说?”媛湘莫名的有一些急了。 “我也是才刚到夫人的屋子,看见他们商量准备彩礼才知道的。”朵梅话还没说完,见媛湘拔腿就跑,忙问:“小姐你去哪儿呀——真心急,赶情小姐也想出阁了。嘻嘻。” 媛湘一口气奔回了即墨轩。 舒沁正捧着媛湘之前看的那本书,可目光却落在别处,见到她冲进来,脸上的神情起了丝儿变化。 媛湘站在他对面,直勾勾地望着他。“你要成亲了?” 第5章 情动(2) “嗯。”他淡淡的。 她的气息不平稳,胸口起伏很大。他要结婚了,她激动什么?她怎么觉得有点酸溜溜地,胸口仿佛碎大石般难受?没有理由啊。 不管他是不是救过她,是不是把她买来的那个人,现在,他是她名义上的哥哥,她怎么着也该祝福他,对吧?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哪户人家的千金?” “你不认识的。” “她长得美吗?” “嗯。” 媛湘见他神情淡淡的,心里的那股儿烦恼愈发清晰起来。她在烦什么?她不高兴什么?隐约的答案在奔腾,她的血液都热了,她的眼眶也炽热。 舒沁忽然道,“我要准备去我娘那儿了。你回去吧。” 媛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为什么舒沁要成亲了,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她有一点难过。 是的,她意识到“难过”二字,悲伤的情愫就在体内爆发了起来,她顿时沮丧极了。她怔怔地看了舒沁半晌,迈开步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 他什么也不说,俩俩相忘,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都不能说。 媛湘一扭头冲出了书房,飞奔回到自住的院子。丫鬟们没看见她进来,正在一旁肆意地聊着天。 “听说少爷要成亲了。”一个丫鬟说,“不知道少夫人好不好相处呢?” “要成亲了?那小姐肯定很失望。” 另一个小丫鬟问,“少爷成亲是好事啊,小姐为什么会失望?” 那个丫鬟压低了声音,“难道你们不觉得小姐和少爷的感觉很不一样吗?我曾经以为,少爷会娶小姐呢。” “你疯了!”小丫鬟说,“他们是兄妹耶。” “小姐只是夫人收的义女,他们俩又不是真的亲兄妹。就算真的要成亲,也是可以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而且瞧小姐对少爷的样子,是很在乎的。少爷要成亲了小姐肯定很失望。” 媛湘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听得面色煞白。她的难受,她的沮丧,她下意识抗拒的答案,丫鬟的一番话让她醍醐灌顶。 她喜欢舒沁…… 这感觉那么陌生,可又好像一直蛰伏在她血液里似的。她渐渐明朗起来。是了,她是喜欢他的吧?想见不敢见,期待他的靠近又不想他靠太近,这复杂纠结的情感,现在有了缘由。原来她是喜欢他! 她转身,飞奔去找舒沁。 他已经换好衣裳,正准备去见程泽雪。见到媛湘,他的眉忍不住打结了,“怎么又是你?你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不累么?” “不累。”她的眼睛晶晶亮地望着他,“你不要去干娘那里。” “为什么?”他的眼神淡淡的。 “我……”媛湘鼓足勇气,话到嘴边,又忙被她咽了下去。她跺跺脚,“反正不许去!” “约好了,不能不去。” 她拦住他,像个撒泼的孩子。舒沁被她弄得好气又好笑,“你想干什么?” “你等我一下!”她拉着他往花园里去。舒沁的随从想跟来,媛湘大喝一声:“不许来,就在这里等着!” 那些随从无奈地望着舒沁。舒沁嗯了声,“听她的吧。” 媛湘拉着去花园那边,脑海里还是一片纠结。她不知道自己拖着他来,究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有用吗? 舒沁帮她问了,“你带我来,想干什么?” 媛湘咬咬唇,“那什么……你,你……我……”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一股作气冲口而出,谁知舒沁的手,忽然堵住了她的嘴唇。 “不要说。”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为什么?”她的胸口隐隐的疼痛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对我而言,只是妹妹。我也只是你的哥哥。” 他的语气很淡,很淡,眼神也极冷清。媛湘眼底的热意一点点冷去,他只是把她当妹妹啊…… 可她发现她喜欢他了,怎么办? 他轻轻地说:“回去吧,起风了。” “不回去!”她大声地喊起来,隐藏了多年野蛮突然爆发出来,她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眼婆娑。 舒沁的心忽然就软了。 媛湘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晃着,带着讨好的意思。“你别成亲,好不好?好不好?” “我年纪到了。” “那……”媛湘语出惊人,“大不了你不要帮我查我爹的案子,我自己查。你娶我好了。” 舒沁皱了皱眉,望着她的眼神越发复杂。媛湘咬住了嘴唇,心里非常懊恼。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他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不喜欢她吗?还是觉得她不够矜持? “喂!”她忍不住咆哮。 “不可能的,”舒沁轻声地说,“且不说礼数……” “什么礼数不礼数,”她盯着他的眼睛,“你只要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 不回答是什么意思?是不忍伤害还是默认?媛湘恼怒地瞪着他,“回答我的问题!”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我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他不喜欢她,是么? 他们相处过四年,她时常会到他的书房,与他一同看书;他教会她许多,甚至请来古古怪怪的夫子教她学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他不喜欢她,他为什么要用心? 气氛变得僵硬古怪,他们互望着彼此,媛湘的心一点点冷下去。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真的不喜欢她。 她刚刚僵直的背,忽然间软了下来。她垂着头,有气无力,心中充满了灰色的失落。舒沁的心一软,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那声叹息,是为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而叹的。可惜,时光已经过去,他们永远回不了头了。 媛湘再抬起头,眸子已经变得冰冷,她说:“那么,恭喜你吧。”说罢,她擦肩而过,把舒沁抛在原路。 他迈开步伐,只追了一步,就停了下来。追了没有意义,何必再追? 第5章 情动(3) 整个相府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欢乐当中。舒沁的婚事已经下定,下个月初八将新娘迎娶过门。 大伙儿都极高兴,媛湘也很高兴,跟着忙里忙外,忙得不亦乐乎。 程泽雪告诉她:“忙完了你哥哥的婚事,就该轮到你了。” 第7节 媛湘不说话。程泽雪笑道,“儿女的终身大事都办妥当,我也就此生无憾了。” 凭心说,程泽雪待她真的很好;也许由于她自己未曾生个千金,把对姑娘的喜爱都转嫁到了媛湘的身上。又或者她从前真的与母亲交情甚好,所以爱屋及乌。不论怎么说,这四年在相府之中,她感觉到了缺失了的亲情温暖。她很感激。 舒沁的喜服是由外面有名的裁缝执手,程泽雪拉着大红喜服,揉揉眼睛:“想在喜服上绣点他喜欢的图案,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了。” “要绣什么?” “交领绣些金色纹路,衣摆用金钱绣凤凰。与新娘的喜服刚好成一对。” 媛湘觉得凉凉的。她摸着冰冷的丝绸,心中涌起一丝苦涩。从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舒沁,如今有丝儿想了,却永远不可能了。她低低地说:“我来绣吧。” “你?”程泽雪想了想,“如此也好,只是时间赶,你吃得消么?” “不怕,能做得出来的。” “那就交给你了。你的绣功啊,和你娘的一样出色。”程泽雪爱宠地拍拍她的脸颊。 媛湘笑了笑,朵梅帮忙抱着喜服,两人一起回紫洲。朵梅笑吟吟地:“真好,将来少夫人进了府,小姐又多个人一起玩了。” 媛湘没有接话。迎面忽然走来个人,锦衣玉服,正是那天被媛湘戏弄了的钟习禹。媛湘没心情,避过他就要走。钟习禹哪里肯,拦住她笑道:“冤家路窄。今天舒沁不在,看你怎么办?” 媛湘仰起下巴,“本姑娘今天没心情,你最好离我远点。” “哟嗬,还真嚣张。”钟习禹顽心大起,“为什么不高兴?告诉我听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媛湘嫌恶地瞪她,“你闲着无事可做么?你是我的谁,我高不高兴与你何干,干什么要告诉你?”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啊,我不是好心吗?” “用不着你好心!”她和他又不熟,用得着他献殷勤吗?她哼了声,和朵梅说,“走!” 朵梅害怕地把脖子缩了进去,媛湘气不打一处来,她又不是乌龟,缩什么脖子啊!朵梅朝钟习禹笑了笑,连忙跟在媛湘身后走了。 走了一段发现钟习禹没跟上来,媛湘才松了口气:“这个人真烦!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能随意进出相府?” “我的大小姐!”朵梅惊呼出来,“奴婢都快要被你吓破胆了。” “怎么了?”她瞥了朵梅一眼。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怪不得敢对他那么说话呢,”朵梅咂舌,“他是太子,当今太子啊!” 媛湘怔了怔,随即笑了:“你骗谁呢?你怎么会认得太子。” “他来过相府好几次,奴婢恰巧见到了嘛。”朵梅又缩了缩脖子,“太子会不会怪罪下来啊?奴婢可不想丢了小命。” “就算他真的是太子,得罪他的是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媛湘耸耸肩。就算钟习禹是太子又怎么样?是他无礼在先……呃,好吧,就算她的态度也有所欠缺,那也都是因为他惹得她怒了急了。 媛湘回到紫洲,把舒沁的大红喜服辅到床上,望着那一身耀眼的红,呼吸一阵窒塞。她第一次感受到喜欢一个人,感情还没发芽,就已经夭折了。 她把他的喜服抱回来,究竟是想要破坏他呢,还是折磨自己,她还没有想好。那个晚上,她一夜不眠,把衣服放在大型绣架上,用金色的丝线绣飞翔的凤凰。 朵梅来劝了她几次,“小姐,时间还来得及,你何必彻夜不眠呢?” 媛湘只说:“你去睡吧。” 朵梅无法,只得随她去。一直到天色发白,她的眼睛酸涩极了,才停了手,躺下去睡觉。。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身边叹气,有温暖的气息在她的脸颊萦绕,那是熟悉的,温暖的气息。 她猛得睁开眼,对上的是舒沁一双淡定无波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我听娘说你要帮我绣喜服。” “嗯。” “绣得很好,”他看了看绣架,“但是这些,完全可以交给下人去做。你没必要非得如此折腾自己。” “我就喜欢。”她赌气地说。 “你这个性子……”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在相府里,不知道你在别的地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那又如何?我就是野蛮不讲道理!” 舒沁站起身子,和她说:“别太辛苦,若是做不了,交给丫鬟们做就是了。反正不过一件衣裳,一辈子只穿一次。” 是呵,正是因为他只穿一次,所以她才要亲力亲为。她无聊地想要知道,他穿她亲手做的喜服,会是什么心情? 她忽然自嘲地想,舒沁对她毫无男女之情,喜服是谁亲手绣的,对他来讲又有什么区别?正在她怔怔出神,前两年被派来伺候舒沁的清河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小姐,老爷夫人叫你到前厅去呢!” 舒沁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清河摇摇头:“但是我看宫里来了几个礼部的官,并几个太监,不知在说什么。” 舒沁的神情变了变。 他背对着媛湘,所以媛湘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皱皱眉,“宫里来人,为何要我出去?” “不知道呢,夫人差丫鬟和我说的。” 媛湘无法,只得起来。朵梅给她换了身见外客的衣裳,又梳了头,戴上几枝簪子。等她想要找舒沁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已经不知往哪里去了。 媛湘在朵梅和清远的陪伴下往相府的正厅而去。正厅里面坐了好多个人,个个都穿着华服,正和舒定安与程泽雪谈笑风生。见媛湘出来,大伙儿的目光全都向她聚集而来。 “这位就是您的千金了吧?真真是大家闺秀,这形容举止,完全和夫人一模一样呢。”有人拍马。 大伙儿都笑眯眯的跟着拍马起哄。媛湘不知道叫她来做什么?只是杵了会儿,程泽雪便道:“几位长辈见过了,就先回去吧。” 媛湘恭恭敬敬地与他们告退,等一到内厅,立刻把衣襟的扣子解开几颗,嘴里嘟嚷着:“为什么叫我出去给他们见?真是怪事。” “许是要给小姐找婆家了呢。”朵梅笑颜。 媛湘皱皱眉。倘若真的要嫁人,她岂不是永远都无法帮爹爹翻案了? 第6章 秀女(1) 回去的路上,她又遇到钟习禹。她假装看不见,只是一心想,这人怎么在相府里横来走去,好似在自己家一般? 想是他也觉得没趣了,并不和媛湘打招呼,急匆匆地就往外而来。 媛湘回去房间,望着大红喜服,忍不住支着脑袋,轻轻抚摸它。如果当时舒沁没有买她回来,她现今会怎么样?面对真相又无能为力,她恨自己!将来她又怎样去九泉下面对父母?大仇不能报,她的儿女情长也无法圆满。 是不是她的一生,注定要充满波折? 她有点意冷心灰。 是夜,雨滴滴答答地开始飘扬,冷冰冰的,带着丝丝凉意钻进人的肌肤。媛湘在屋子呆不住,披了件斗蓬,就往即墨轩去了。 舒沁不在书房,她便去卧室找他。平时总在他左右的叠峦不知去向,他的房门也未关紧,媛湘一推,门就开了。 湘也没大想,大咧咧地走了进去。然而才关了门转过身,她整个人都怔住了,用手捂住正要尖叫的声音,瞪大眼睛望着美男沐浴。 他……竟然在沐浴? 在震惊过后,媛湘慢慢平静了下来,反正舒沁让她看了身子,也不会损失名节,那又何必怕,放心地看吧! 舒沁意识到身后有人,慢吞吞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媛湘,白皙的脸颊少见地浮起红晕。“怎么是你?不成体统,出去!” 媛湘只站在原地,“你自己沐浴不关门,难道还怕人看?” “现在,先出去。”他说的很慢,但语气里有着让人不容抗拒。 媛湘吐了吐舌,正准备出去,忽然眼尖的她瞧见他的衣服堆里,一个颜色鲜艳的荷包。她忘了他还在沐浴,径直走过来拿了起来。 是她做的荷包! 前年他生病时她送的,却从来没有见他戴过的荷包!以为他早已丢得不知去向,但现在看来,这个荷包他一直都有在用。 她惊喜地望着他,舒沁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出、去!” 媛湘拿着荷包,得意地一抛一抛,离开了即墨轩。看到他在用她做的荷包,她有难言的欣喜。 不管舒沁是否对她有特殊的感情,至少他在用她做的荷包。这个荷包对她来讲意义不凡,对于他来说呢? 答案很快就会知道的。 果然她回到紫洲不久,舒沁就追了来。“东西呢?” “什么东西。”她摊摊手。 “不要充愣装傻,荷包。”他望着她。 “都已经旧了,丢掉算了。” “那是我的东西,丢不丢我说了算。” “那是我做的。” “你送了我,便是我的。” 媛湘从袖兜里掏出已经有了一丝旧迹的荷包,鲜艳的红色配着雪白的丝绸,绣上几枝梅,显得格外雅致。她望着舒沁,慢悠悠地问,“只是个用旧的荷包,何必再要回去?我给你做个新的吧。” “不必。”舒沁冷了语气,“还给我。” “你是在意这个荷包,还是在意你不敢面对的东西?”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舒沁连神情也冷了下来,“给我。” 她几乎没有见过舒沁较真的样子。以前她耍赖,抢他中意的东西,他也不挣扎,被她闹腾几下就拱手相让。唯有这一次。 是荷包对他重要,还是因为荷包是她做的,所以他格外珍惜?他真的如她所说,只当她是妹妹么? 舒沁拿了荷包就走。媛湘故意“哎哟”一声,整个人往旁边摔去。舒沁以为她是故意引他注意,没想到真的摔到地上,连忙回身来扶她。 他眼里的关心和几丝心疼,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神攫住她的心脏,让她的心狠狠地疼痛起来。他牵她起来的时候,她顺势偎进了他的怀抱。 很久很久,她都没有这样过了。上一次靠在他怀里,尽情地依恋着他,是落水的那次。此时她方才觉得,她很想念他身上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 舒沁没有推开她,也不搂住她。媛湘抱住他的腰,抱得紧紧的。“你喜欢那位快要过门的新娘子吗?” 舒沁没有回答。 “喜欢吗?”她固执地问。 舒沁又沉默了会儿,才说:“喜欢。” “你是骗人的!”喜欢她,他又为什么任她在他怀里?他不喜欢有人靠她太近,而如今她就近在他的怀抱里! “她很好。”舒沁闭了闭眼,拉开他们的距离,他低头认真地望着媛湘,“我见过她,她长得很美,而且温柔大方,是我想要的夫人人选。一直以来,我真的都只把你当妹妹,如果是我让你误会,那么,很抱歉。现在我们就说个清楚,免得你以后还有绮想。”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知道这番话,比尖刀还要伤人么? 第8节 媛湘咬着嘴唇,“你说的不是真话。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望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当你是妹妹。” 强烈的酸意涌进眼眶,媛湘用力忍着不流出眼泪来。刚刚看到那个荷包,她还以为,他是喜欢她的,所以他把她送给他的荷包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原来,是她自作多情! 在他们家还没有发生变故前,媛湘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死磨硬蹭,耍赖撒泼也要到手。她也很想继续撒泼打滚耍无赖,可是舒沁毕竟不是玩物。 他说他不喜欢她。 他说的那么认真,那么坚定。也许,他真的是不喜欢她的吧……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关心,关切,只是因为,她是妹妹!这是他第二次如此严肃地拒绝她了。好吧……既然他真的不喜欢她,那她又何必勉强? 她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愣愣地,短暂地失去了想法。 舒沁漆黑的眸子倒映出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便揪了起来,可是如今唯一对她好的,就是心狠一点!不要让她怀有任何一点幻想。 他没有停顿,很快就离开她的卧房。媛湘抬起头,目送着他离开,眼泪终于一颗一颗掉落下来。 她没有想过面对他的不喜欢她,她会如此心痛。这四年舒沁给过她的温暖,正在快速消逝;她不知道以后面对舒沁的新婚夫人,会怎么样?那一声“嫂子”,她能叫得出来吗? 第6章 秀女(2) 接下来好几天,媛湘茶饭不思,倒是很勤快地给舒沁绣着礼服。没有怨恨,没有嫉妒,她好似木偶人般,不笑不说话。 朵梅把点心端到她面前,“小姐,你好歹吃点儿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叫太医来看看可好?” “不用了。我很好。”她头也不抬。 “你这样子怎么是好呢?都瘦了。”朵梅说道,“打从那天少爷走了,小姐你就开始吃不下饭。该不是和少爷怄气吧?不是我说,小姐你都十六岁的姑娘啦,别动不动就发孩子脾气。我知道了,想是担心将来少夫人进了门,少爷不疼你了吧?” 媛湘睨了她一眼,“不要乱说话。” “是。”朵梅笑吟吟地,“小姐要是把点心吃了,我不但不乱说话,连话干脆也不说了。” 媛湘忍不住露出丝儿笑容,“要是让你不说话,岂不是比要了你的命还难受。” 正说着话,清河从外面乐颠颠地跑进来:“小姐,恭喜你呀!” 媛湘还没开口,朵梅便问:“喜从何来?” “府里的人都说,小姐要进宫去选秀了!”清河看起来高兴极了,双眼闪着精光,“以我们小姐的样貌,将来肯定宠冠六宫啊!所以小姐,恭喜你!” 媛湘震惊,手上的喜服缓缓地滑到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清河,“你说的是真的?” “府里都在议论,想必是真的。” 媛湘不敢置信!当今皇上,是害死她父母的直接凶手!而他们竟然要她进宫选秀? 舒沁知道吗?他,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小姐,小姐?”清河叫唤她,“你怎么啦?” 媛湘的脸色苍白,她匆匆站起来,“我去找舒沁。你们别跟来。” 清河与朵梅面面相觑,一脸疑惑。怎么小姐看起来很惧怕进宫选秀的模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进宫可是意味着莫大的荣耀,万一万千宠爱在一身,那可就飞上枝头,成了万人景仰的凤凰,一辈子都享不完荣华富贵了。 媛湘跌跌撞撞地到即墨轩,可是舒沁不在;她又去程泽雪的院落,程泽雪正在屋子里休息,见她来,从美人榻上支起身子,笑问:“这个时间怎么来了?” 媛湘直勾勾地望着她:“干娘,听丫鬟们说,我要进宫选秀,是不是真的?” 程泽雪拨了拨头发,笑了笑道,“正想等下午和你说。你知道,三年一次的选秀就要开始了。每个朝廷大臣家中的合龄女子都是要参选的,你既为我们名下女儿,就要进宫去选秀。怎么了?你不想去吗?” 媛湘红了眼眶,“你既然认识我爹娘,应该也知道我爹娘当年是蒙受不白之冤。我怎么还能进宫呢……” 程泽雪连忙看了看周围,和她低声道:“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没人知道你的身世,你也必须守住身世的秘密。你的父母是不是被冤枉,我不知道,那也不是我能管我该管的事;我只是怜惜你孤苦伶仃,才将你接过来收养;如今你要进宫去选秀,也不是我们一个人说了算,那都是皇家政策,我们都无可奈何啊!” 媛湘的目光幽凉,“如此说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是。”程泽雪拍拍她的手,“你也不要觉得沮丧郁闷,未必进宫选秀的就都会成为妃嫔。皇上若没有看上你,你只管退居下来,将来指配给皇亲国戚,也是很好的。” 媛湘脸上一片死白。看来,选秀是逃不过去了。若是真的成为老头皇帝的妃嫔怎么办?她怎么面对一个杀她父母的凶手! 程泽雪好声安慰她:“你父亲会找关系,把你安排在最后的时间让皇上过目,尽量让你选不中。退下来的,就可以指给皇公大臣了,到时咱们再活动活动关系,指一门好亲事,是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你别愁了,嗯?” 她怎么能不愁?可面对程泽雪,她不能再流露自己绝望甚至愤怒的情绪。对程泽雪和舒定安,她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们收养她,让她接受教育,知书识字,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今天的她说不定双手粗糙,成天做不完的活儿,洗不完的衣裳,当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下人,或者被人贩子不知道卖给哪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做娘子。以她的火爆性格,要么让欺负她的人死,要么她自己死! 她不会活得像今日这般舒坦。 正如程泽雪所说,皇策,他们决定不了,能够尽心帮她,那也就够了。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逃走? 她不能做那等忘恩负义的事。自己逃之夭夭,剩下烂摊子要他们收拾,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什么时候要进宫?”她声如蚊蝇地问。 程泽雪道:“下个月初十。” 那就是,还可以等舒沁成亲之后。媛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程泽雪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别心急,我们会尽量给你想办法的。” 媛湘点了点头,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离开了。她回到紫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管做针线活。她需要冷静冷静,才能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走。不管是否会被皇帝选中当妃嫔,进宫是她现在要面对的首要问题。进入后宫选秀,她就离弑父仇人进了一步;也就能离父母冤案的真相进一步!舒沁不帮她,她只要有了渠道,一定可以自己查得到! 如此想着,她也就对进宫选秀一事不那么抗拒了。 她日夜执着舒沁的喜服绣个不停,金色的凤凰,那么灵动鲜活,仿似要从衣服中飞起来一般。程泽雪来看两次,次次都赞不绝口。 但舒沁一直没来。 他肯定不可能不知道她要进宫去选秀,但他,无动于衷!他的态度让媛湘在觉得失望的同时,又有点隐隐的淡淡的恨意。 第6章 秀女(3) 在喜服绣好的那天,她亲手把它送到即墨轩。彼时她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看到舒沁了。 到了即墨轩,便听到舒沁低低的咳喇声,叠高见到她,连忙摆摆手,让她别声张。 “怎么了?”媛湘淡淡地问。 “少爷刚刚睡下。这阵子他夜不能寐,旧疾就又复发了。成天咳嗽,请医问药都不管用。老爷太太都愁死了,眼见婚礼就在跟前了呢。” 媛湘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他吧。” 叠峦想要阻止的,但媛湘已经推开门,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带上门出来。 舒沁的房间里有股子药味,媛湘皱了皱眉,走到舒沁的床边。还未靠近,他已经醒了过来。他睡眠极浅,几乎没有谁能让他卸下心防,完全不必担心她的突然到访。,、媛湘怀疑,要是有人和他同床,他岂不是整夜都睡不着觉?他他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生病一直不好,过来看看你。”媛湘的语气淡淡的,“衣服已经绣好了。” 她把喜服整开,大红的喜服红艳艳地那么喜庆,金色的凤凰栩栩如生,手工之精致令人震憾。“好看吗?” 舒沁的目光纠结而复杂。他点了点头,“多谢费神。” “听说新娘的喜服也绣着凤凰的,和你的刚好是一对儿。”媛湘微笑着点头,“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你和未来的嫂嫂一定会幸福的。” 舒沁的目光移到别处,嘴里应着:“谢谢。”她的表现,是他想要看见的模样,她看起来霍达了,把她刚刚意识到的感情萌芽扼杀了。可他为什么,却更纠结更难受了。 媛湘见他的模样,只当怕她还纠缠他,也不准备多坐,起身说:“我走啦,你好好休息吧。” “你怎么没有来问我?”舒沁忽然问。 媛湘目光幽幽地,唇角挂着微笑,“你是指进宫的事吗?” “嗯。” “那是你能决定的事吗?” “……” “既然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问你有什么意义?” “……”舒沁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有怨念么?” “你说呢?”媛湘依旧微笑,“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也会努力地生存下去。进了宫,说不定可以替我父亲翻案呢。”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媛湘点头,笑颜如花,“再者,能进宫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舒沁沉默了半晌,才叹口气:“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他已经看到,短暂的快乐已经离开她了。她身上奔腾着股冷戾的气息,像筑起高高城墙,把自己圈禁了起来。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明明看着熟悉,却开始觉得陌生起来了。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媛湘媛湘清润的眸子闪着光芒,“你,真的只是哥哥,也许是我怕你被新嫂嫂夺去,将来不理我了,所以一时错觉,以为对你就是男女之爱。现在想通了,就觉得不要紧了。等你成亲之后,就到了我进宫的时间,以后我会好好的,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来纠缠你。” “媛湘……” “我走啦。”她莞尔一笑,起身离开他的卧房。在转身的瞬间,她的强颜欢笑立即变幻了颜色。只是,她已经有了方向,就不再彷徨。再者,对舒沁再留恋又有什么用呢?他不爱她,只当她是妹妹,她当然也只能以霍达来宽慰他。哪怕,胸口仍有隐隐疼痛。 舒沁目送着她离开,怔忡了半晌,又咳嗽起来。叠峦赶紧进来,帮他捶着背,“是不是小姐来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本就只是闭目养神。” 叠峦便不再说什么。少爷对于小姐有几分宠溺,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她道,“要不再休息会儿?你昨晚到现下,都没怎么睡呢。” “不必了。”舒沁起身换了身衣服,朝父亲的书房而去。 舒定安身为国相,公务自然无比繁忙,有时连续数天,他这个儿子都见不着相国大人的面。走到舒定安的书房处,书僮便笑脸迎上来:“少爷怎么来了?” “我爹在吗?” “昨晚相爷劳累,此时方才歇下。所以希望不要去打扰地好。” “我进去坐会儿。” 仆从想要阻挡,奈何人家是相爷亲儿子,纵然父亲有令,也许不必那么严格,就让舒沁进去了。 舒定安的书房相对凌乱,公文丢得一桌子都是;有时处理公务太迟,他便直接在书房歇觉,所以在书房背后,是个简单的起居室,方便他随时休息。他此时就睡在那张榻上,身上被子半掩半盖,一张熟睡的脸上不缺疲乏。 舒定安与舒沁有一个非常相似的特点,便是睡觉极为警醒。有人进来,立刻就醒了。这种人,一般缺乏对别人的信任感,活得小心翼翼。他舒了舒眉心,“听下人说你旧疾又犯了,怎么不好好歇着?” “不要紧,不过是一点咳嗽。”舒沁并不拐弯抹角,“媛湘进宫的事,能不能走走关系,将她从选秀名单除名?” 舒定安望着他,“怎么?对她没信心?” “以媛湘的性格,进宫前途堪忧。”舒沁说,“我怕她沉不住气,更怕她意义用事,会使我们陷入危机。” “是么?”舒定安云淡风清地,“我倒觉得她应变能力强,灵活,不会轻易使自己和我们置于险境。听你娘说她现在打定了进宫的心,而且似乎还一心想着替她父母翻案。有如此斗志在宫里就会更加小心谨慎。你应该乐见其成才是。” 舒沁望着舒定安的眼神冰凉如夜。 舒定安拍拍他,“相信媛湘,她的父母都不是泛泛之辈,她也不是个糊涂虫。进宫对她而言百益无害,对我们也有好大好处。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就要举行的婚礼比较好。” 舒沁知道,他与父亲的对话到此该结束了。离开舒定安的书房,他缓缓地往即墨轩走。穿过拱桥,望见那片深不见底的碧水湖,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曾经有个夜晚,媛湘无所畏惧跳入湖中。 第9节 那样毫不眷恋地,绝决地。没入漆黑的湖水中。 所有震惊都化为慌不迟迭,他没有经过细想,完全就是本能地就也跳入湖中,将她救了起来。月光下看到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他只觉得后悔,悔入肺腑,愁肠百结中。如果她从此不会再睁开眼睛,他,怎么办? 幸而她没事!然而他的愧疚,并不能因此消减一丝半分。 第6章 秀女(4) 舒沁没有回即墨轩,而是去了紫洲。朵梅正在院子里替媛湘晒被子,回头见到他,吓了一跳:“少爷……” 舒沁点点头,“小姐呢?” “在屋子里吧?”朵梅看了看清河,清河摇摇头,“没呢,刚刚去少爷那儿送衣服不是么?就没回来。” “也许在花园。” 舒沁就往花园走来。但媛湘也不在花园。满园春色,花朵争艳,他却看不到春的盎然,只觉得阴阴的凉意扑面而来。 转过假山奇石,后面有一片池塘,远远地,就看到年青女子坐在石头上面,手中抛着根钓杆。 舒沁旬步上前,“怎么没回屋子,倒跑来钓鱼了?” 媛湘回头瞥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不继续在屋子里睡觉,溜达出来了?” 舒沁没有回答,坐到她边上。 这个池塘并不大,但养了许多鱼;在来这儿垂钓,也是媛湘自个儿想出来的。她从小到大也未有钓过鱼。管家有令,相府湖泊是不准垂钓的,媛湘只好把主意打到了这个池塘上来。许是池塘小,也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人来池塘钓鱼,所以媛湘每每觉得乏闷了,就钓几只鱼玩玩,或是用捞子捞鱼上来,又抛回去,以此谋杀时光。 她把长袖在手臂上挽起了结,看起来俏皮可爱,白皙的皮肤在日光下显得更加白皙细腻,泛着健康的莹润光泽。长长的眼睫,微微地眯着眼睛,像慵懒的猫咪,唇边还挂着一丝微笑。 舒沁的眉拧得更深了。 “媛湘,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进宫……”思想了片刻,他张口。 “不会,”媛湘道,“干娘说,会尽力让我不成为皇帝的妃嫔。那样的话,进宫并没有什么不好。” “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进去了就知道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很多人进去了,并没有回来的机会。” “没有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会走到哪儿去。” “你不惧怕?” “有何可惧?”媛湘低低地说道,“四年前我家破人亡,我遭遇的那些,我都不惧,还有什么可以使我害怕?哦,有的。如果说我现在真的有害怕的事情,那肯定就是不能替我父母翻案,不能使他们在九泉之下都过得不安心,要背负叛国的骂名。” “媛湘……” “噫,有鱼来啦!”媛湘转开了话题,提起钓杆,鱼儿却根本不见踪影。她笑笑,把杆子又扔回池子中,“原来是诈胡!” “关于替你父母翻案,你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先走出一步,再迈下一步。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不是吗?” 她越是表现得如此霍达,舒沁就越感觉到忧心。她是抱着飞蛾扑火的心情,所以才能如此淡然轻松么?相比于她总是面带笑容,他更想看见她此时忧心忡忡,彷徨不知所措的模样。因为,那才是他记忆中的媛湘。 她越坚强,他就越觉得,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再过几日就是婚礼了,你必定很期待吧?”媛湘掩住眼底的苦涩,笑吟吟地问。 “别人的期待,多过于我的期待。” “要是未来嫂嫂听到这番话,该多难受呀?”媛湘呵呵笑了。 舒沁听她说的话,觉得更加难受。她是在强颜欢笑吗?可是,她笑得那么真。若不是之前曾经哭着喊着拦住他,非要他给一个说法,要他娶她…… 他真的要相信,她真的只是个真心期待他快点迎娶嫂嫂的妹妹。 她的转变那么快,变化那么大,让他措手不及,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掌握不了未来,却没有想到就连在手中残存的一点温暖,也褪散地如此之快。 “媛湘,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若是哪一天我求你,你要答应我。” 媛湘挠了挠头,“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绕舌呢?再说,你怎么会有求我的时候。” “你答应吗?” 媛湘思索了会儿,“好。” “那么,一言为定。”他伸出了手指头。 第7章 抢亲(1) 舒沁成亲那天,鞭炮声响从天刚亮起就一直未停歇。轰轰隆隆,响彻云霄。然而舒沁才出门迎亲,天公不作美,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滂沱大雨也挡不住喜庆的气息,好热闹的老百姓不辞辛苦,打着伞跑出来看热闹。媛湘望着相府喜气洋洋地结着红色彩绸,每个人都沾染了喜悦和幸福,她脸上也在笑着,只有心越来越冷。 舒沁今天开心吗?人生的大日子,他的脸上一定是久未出现过的红润吧?他和他的新娘今天是最幸福的人儿,以后也会白首不相离的,是吗? “回来啦回来啦!”几个嘈杂声响,有人挥舞着手从外面奔跑进来报喜,“少爷和少夫人已经到前门巷子啦!准备炮竹!要最响的!” 更大更响的鞭炮声响起来了,震得她耳朵隆隆响,震得她连眼眶都发热起来。她跟在程泽雪身边,望着舒沁用红彩绸牵着新娘子一步步进门。舒沁皮肤白皙,穿红色显得煞是好看;只是,眼尖的媛湘发现,他裙摆上的金色凤凰,没有了。 她再细细地看舒沁,身上的大红喜服和之前的虽然无异,但显然不是她亲手绣上凤凰的那一件。 怎么回事呢? 他是故意不穿她绣的喜服么? 大伙儿的注意力都不在他的衣服上,而是在新娘子的身上。新娘的喜服与舒沁的相互辉印,上面绣着的明黄色凤凰,嚣张又耀眼。隔着凤冠霞帔,人们也能感觉得到新娘子此时的喜悦与娇羞。 媛湘跟着大伙儿起哄,拍掌笑,笑得脸都僵硬了。朵梅奇怪地看着她,“小姐,你怎么这般兴奋,脸和打了胭脂似的。” 媛湘做鬼脸,“我开心啊。” “送入洞房——”随着喜娘高声叫唤,夫妻大礼结束了,新娘子送入新房之中,舒沁则留着和大伙儿寒喧,照顾宾客。 “得,礼成了,咱们还是到后厅去坐着,这会儿大家都涌进来,到处湿漉漉的,小心脏了新衣裳。”清远和她说。 媛湘的目光透过喧闹的人群,遇上了舒沁。他似乎有些不太舒服,脸色白得令人触目惊心。他的目光幽漆深沉地望着她,似乎有话说,却终于别开了头,望向某个角落。 媛湘默默地和自己说,如此甚好。他成亲了,往后他就真的只是哥哥了。 宾客云集,她身处热闹中却觉得孤寂,便带了朵梅回紫洲去。幸而,雨已经停了。 经过即墨轩,她驻足望了望。 在屋子里安静等待的新娘子,会是长得怎样模样?倾国倾城吗?文采非凡吗? 无关嫉妒,她单纯地好奇新娘子的样子。 “小姐,怎么不走啦?”朵梅推推她,笑道,“傻盯着即墨轩干什么?如果想看看新娘子,就去看呗,又没有小姑子不能去见嫂嫂的道理。” 媛湘勾了勾唇角摇头,正欲走,忽然间看到朵梅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想尖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整个人已经被揪进一堵怀抱,一只有力的手勾着她的脖子,脖间透来一股凉意和几丝疼痛。 “别动!否则让你立刻毙命!”低低的嗓音,带着几许胁迫的意味。 “小姐——”朵梅尖叫。 “闭嘴!”那个人恶狠狠地对朵梅说,“要想你家小姐平安无虞,你最好闭上你的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奇异的是,媛湘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害怕。当那只冰冷的剑刃抵在她的脖子上,随时可能让她毙命的时候,她想的是,如果她死了,能见到爹和娘吗?她慢幽幽地开口,“这位兄台,我只是相府里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你抓我有什么意思?” “少废话!”他一边低喝,一边四处张望,“新娘在哪里?说!” 媛湘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他居然是来找新娘子的?“告诉你新娘子在哪里可以,但你也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哼!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他手下的刀用了用劲,媛湘顿时觉得一阵疼痛。“快说!绢莹在哪儿?” 绢莹?媛湘愣了愣,方才想起,她曾经听过新夫人的名字,就叫沈绢莹。看来是个美人儿吧?不然怎么引得成亲当日,还有人上门劫亲? 媛湘说:“你看我一点儿也不怕死,其实我现在还一心想死呢,你若是真想杀了我,就杀了吧。如果还想留着我的命,那咱们就做交易,我回答你问题,你也回答我问题,如此公平得很,是不是?” 媛湘感觉到身后的人明显愣了愣。也许他不曾见过如此傻冒的人吧? 然而很快,他的刀子向她更逼近了:“真的不怕死?” “不要!”朵梅惊慌大叫,“不要伤害小姐。新夫人在那边……” 媛湘朝朵梅摇摇头,身后那个人却已经看到朵梅望向的方向。他忽然放开了媛湘,一手揪着她,而身形迅速地绕到朵梅身后,在她还来不及躲闪的时候,一纪手刀劈向朵梅,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媛湘惊叫,“朵梅!”她怒目瞪着那个男子,“你把她怎么了?” “死不了。”他绕到她身后,用匕首抵着她的后腰,“带我过去那边!” 媛湘的背挺了挺,回头看了他一眼。这认真的一眼让她震惊了。他是个英俊的年青人,二十三四岁上下,身着一袭锦衣,看起来出身不错,一双眸子警觉地四处张望,却一点儿看不出来紧张。媛湘忽然有点羡慕沈绢莹,有一个爱她到抢亲的男人,应该也是件幸福的事吧? 媛湘被逼着往前走了几步,“我说,你想干什么呢?抢新娘子?” “那不关你的事!”他冷冷地回。 “怎么能不关我的事呢?你要是抢新娘子,抢了人就放了我了。你要是是新娘子的仇人,不是宰了她还要搭上我吗?” 他冷冷地哼了声,“你不是不怕死吗?怎么,现在又怕了?” “怕倒也不怕,就是觉得死之前怎么也该让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吧。如果无端端死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个人无语了,沉默了。 第7章 抢亲(2) 媛湘还想说什么,他猛得低咆:“闭嘴!鸹噪!” 她被挟持着往即墨轩而去,脑海里迅速转着,下一步要怎么办?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情人强遭拆散,沈绢莹已经进了舒家的大门,与舒沁拜过天地见过高堂了。她怎么也不能让他把新嫂嫂抢走吧? 媛湘仿佛自言自语:“她知道你会来吗?你说她愿不愿意你来抢她啊?” 他没有言语,虽然没有正面看到他,但媛湘觉得,他似乎被她的问题问住了。媛湘说:“如果是两情相悦,而遭家人反对,两人大可私奔。何必要到抢亲这一步呢?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她都和人家拜了堂了,说不定心里也想着干脆嫁给和她拜堂的人算了呢?” “你懂什么!”他低吼,“我和她的情况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何必信口雌黄!” “那好吧。”媛湘又接着说,“我带你去见她,你把匕首收起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拿着把匕首,难道能瞒过丫鬟的眼睛?若是她们发现了,通知侍卫,马上你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别说见不到沈绢莹,想从相府出去恐怕都难了!” 第10节 他思索了片刻,眸光深沉:“那你又为什么要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媛湘认真地说,“但目前看来只能这么办。” 他沉思了会儿,收起了匕首,“好!但我警告你,别耍花样,否则刀剑无情,伤了你的性命可别怪我。” 媛湘点点头。她带着他走到即墨,院子院外格外安静,和前厅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几个丫鬟见到媛湘点点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男子似的。 新房就在舒沁的卧室,门口结着大大的红花,门口站着两个眼生的丫鬟,穿得很喜庆,似乎是新娘陪嫁带过来的。她们看到媛湘,恭恭敬敬地屈了屈膝。媛湘说:“你们去拿两把伞,外头下雨了。” 她们面面相觑,似乎没料到媛湘要差使他们干活儿似的。 媛湘放柔声音:“对不住,若不是现在抽不开身,也不会劳驾你们。” 她们听她如是说,忙回道:“不敢不敢,我们去拿吧。” 等他们走了,新房的门口便空了,媛湘看了看男子:“我就算带你进去,也不见得她想见你。如果她打定了主意要做舒夫人,你能痛快地走吗?” 他手指青筋爆胀,点了点头。媛湘倒不是十分信任她,只是她想,朵梅晕倒在地,如果他们发现后,估计人手很快就会到齐,就算他想做出伤人的举动,到时也十分被动。 新房里安安静静地,新娘端坐在床榻上,一身嫣红。手中绞着帕子,似乎很紧张。媛湘回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比她更紧张。他往前一步,新娘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 “是谁?” 娇滴滴的声音,煞是好听。 “我。” 他话音才落,沈绢莹就把盖头给掀了。看到他,一脸惶恐,“程威,你怎么来了?!” 媛湘心想,看来他要失落了。新娘子的语气没有喜,只有惊。 程威往前一步执起她的手,“跟我走!” “你疯了!”沈绢莹甩开他,“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我们不可能的!” “你说过要给我机会的。”程威拍了拍胸脯,“虽然我家世是比你差一些,但我们从前两情相悦,你怎么可以说忘就忘?” “父母之命,难以违逾!”沈绢莹着急地喊道,“趁着还没有别人发现你,你赶紧走!若是让他们看见了,会怎么待我?会以为我沈绢莹是怎么样的女子?你若是还念着从前的情分,就马上离开!” 媛湘还以为他们俩郎情妾意,只是父母不允许,但如今看来,也许女子早已从感情中脱出,唯有程威还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媛湘提醒他:“你现在知道她的心意了,我劝你赶紧走吧,待会儿别人要来了,你就走不掉了。” 这话提醒了沈绢莹,她立刻过来推着他往外面走:“马上走,否则你的前程,你的未来还要不要?” 程威一动不动,目光钉在她的脸上:“你真的打定了主意了?我们可以逃走,到远远的地方去。” “不可能的!你可以抛弃父母,我不行!你是个好男儿,将来前途无限,也会有更好的女子与你婚配。你就忘了我吧,”沈绢莹的眼中浮起眼泪,“现在,你马上走!” 程威定定地望着她,眼眶逐渐泛红。 沈绢莹跺脚道:“你还不走?待会儿被人捉住了,不但你说不清楚,我自身也难保!你希望我在夫家将来抬不起头来做人么?” 许是这句话打动了他,程威抹了把脸,低低地说了句,“希望有一天,你不要后悔。” 媛湘分明看到沈绢莹脸上的纠结,她却平静地说:“你快走!”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不知是舒沁要进来了,还是别人发现了他的闯入。沈绢莹一阵惊慌,望着媛湘说:“怎么办?” 媛湘指了指房内的一扇窗,“从这里出去,就是湖泊,比较好逃脱。快走吧。” 程威立刻翻窗而出,沈绢莹趴在窗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总算松了口气。身后传来异常响动,媛湘与她一同望向声音来源,原来是舒沁进来了。 他看到媛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几分。他不语,媛湘只好先说话:“我来看看嫂嫂,我们俩一见如故,她就把盖头掀了说话。” 沈绢莹紧张神情一闪而过,连忙点头:“是。” 舒沁的目光缓缓滑过他们,媛湘自觉地道:“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的千金一刻了。” 舒沁却眼尖的看到了她脖子上的血珠,“怎么了?” 媛湘摸了摸脖子,“嗯,大约手指甲太长,刮伤了。”她迅速溜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等到确认舒沁没有跟出来,她才停下脚步,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难受的滋味开始蔓延开来。 沈绢莹长相精致,和舒沁很般配。不管沈绢莹有怎样的过往,她应该不会负了舒沁的。如此良缘,多么美好。 她离开即墨轩,脚步沉重而缓慢。与他们的喜悦不同,她后天就要进宫了。 要去面对一个未知的命运,她心里没底,也多少有些彷徨。 她准备回紫洲的时候,身后沙沙作响,几个侍卫从后面追赶而来,媛湘回过头,正担心是不是程威被人抓住了,忽然脖子一紧,脖子一凉,方才的场景复又重现。她听到程威低低的声音:“多有得罪。” 媛湘地挣了挣,“你怎么还没走?”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两人平时跟着舒沁的侍卫紧张地喝道:“不要乱动,别伤害小姐!” “让我走,否则我对她不客气。”程威语气森冷。 第7章 抢亲(3) 媛湘以手示意侍卫:“退后退后,让他走,本小姐要是伤了一星半点,小心我爹娘和你们没完!” 本来就犹豫的侍卫更加不敢上前了。程威胁持着她渐渐退后,侍卫的步伐却越来越慢。媛湘低声和程威说:“差不多就赶紧跑吧,还等到什么时候?” 程威低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复杂,随即将她往前面一推,整个人往屋顶上纵去。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一个紫色影子一闪,也跃上了屋顶。 媛湘抬头去看的时候,程威已经和一个紫衣男子对打了起来。他步伐狠厉,节节逼近,程威几乎没有退路。 待得看清楚了,才发现那紫衣男子是钟习禹!她大惊:“喂,你快下来!” 钟习禹在进攻的同时还不忘回答她:“我在帮你抓坏人呢,你还不心存感激?” 媛湘心里着急,如果钟习禹捉住程威怎么办?虽说她与程威没有任何干系,但念在他一片痴情,她也不想他遭遇任何不测。如果被捉拿,恐怕事情要闹大,届时还要引出沈绢莹,岂不是让相府没有面子? “钟习禹,你下来,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想来看看我,不料侍卫误会了。你让他走吧。” 钟习禹疑惑了,看看程威,又看她,“朋友?你蒙谁呢?朋友会拿刀指着你?” “哎,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先让他走了再说,求求你了!” 和媛湘说话,钟习禹分了神,程威趁机拍了他一掌,他后退几步,程威则蹬向别的屋顶,几下起落,窜出相府去了。 几个侍卫见钟习禹挨打,忙蜂拥而上。钟习禹摆摆手,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没事没事。” 他径直朝媛湘走来,笑眯眯的:“我为你挨了打,你要怎么感谢我?” 媛湘忍不住要翻白眼。身为太子如此虚浮,将来就算统治国家,也难成大事!不过脸上却带着微笑:“对不起,让你受伤了。回头我做一顿好吃的请你吃,可好?” “你会下厨?”钟习禹眼睛亮了,随即又摇头,“像尔等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厨艺都烂得无法用言语形容,还是算了吧!不如请我去你香闺逛逛。” 媛湘的眉拧了起来。这人真无礼! 钟习禹笑笑,随即道:“和你开玩笑的啦。刚那个人是谁?肯定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管是谁,他已经走了。”媛湘说,“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不告诉别人没问题,但至少要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媛湘要怎么说?难道说是沈绢莹的旧情人么?她抿抿唇,和他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就对了。” 钟习禹问道:“你怎知我想的是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 钟习禹见她急了,忍不住笑起来。忽然,他哎哟叫了起来:“我的衣服是不是破了?” 媛湘凑过去看了看。果然,他的锦服上被什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足有手掌那么长,隐约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甚至有一点细微的血迹。媛湘大惊,“你受伤了?” 钟习禹连忙嘘她:“没有!别声张。” “可是……”虽然她不太喜欢这个浮夸的太子,但到底他的身份是尊贵的,若是在相府受伤,还是因为她而受伤,那可不是等闲小事。 “别让侍卫听见了,我真没事。”钟习禹道,“只是衣服破了不雅观,你帮我缝一缝吧。” 第8章 成亲(1) 媛湘正准备领钟习禹回紫洲缝补,程泽雪匆匆赶来,着急地打量她:“听丫鬟说有个刺客进了相府,还把朵梅给打伤了,劫持了你,吓得我赶紧儿过来。你没事吧?” 媛湘摇摇头,“我没事啊,让您担心了。多亏太子殿下,我才没事的。” “那真真要多谢殿下。”程泽雪朝钟习禹笑道,“邀您来家中作客,竟然让您受惊扰,实在抱歉。” “夫人客气了。”钟习禹道,“我正赶着去媛湘屋子把衣服缝补,回头再叙可好。” 程泽雪此时方才看到他的衣衫破了,便不再阻拦,和他说换好了衣裳到前厅喝茶。 钟习禹跟在媛湘身后,慢步走回紫洲。“你出门怎么身边都不带丫鬟?虽然你说那个刺客是你的朋友,但以本王的聪明智慧,是绝对不相信的。” “我以后会带的。”媛湘不欲和他说太多。她虽然不怎么喜欢钟习禹贼眉鼠眼,一副很爱调戏良家妇女的淫贼模样,但他待她也是一片好心。 紫洲小巧,媛湘平时又待人可亲,小丫鬟们很不得规矩,时常跑得不见人影。媛湘带着钟习禹进来的时候,院子中一个人也没有。钟习禹东张西望,“不但没有跟随伺候的人,连看门的也没有?” “有何关系,又不会有飞贼来相府偷东西。”媛湘不以为意,没有人总在跟前晃着,她还觉得比较自在,“你先在厅里坐会儿,我去拿针线盒。” 钟习禹就在厅里站着,只回个头的功夫,就看到媛湘缓缓从卧房里出来。她身段高挑婀娜,身上的淡紫底色,白梅映花的交领长袍穿在身上更显玲珑有致;长长的头发只绾了个普通的发髻,上面插着淡紫色发簪,小小的一个,别致又淡雅。 她手中的针线盒也漂亮,暗色织锦,绘着一个美人折梅。她把盒子放桌子上,和钟习禹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缝。” 钟习禹老实照做,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引针穿线。 媛湘此时文静又闲淑,微微低着头的样子,温柔可亲;他喜欢这样的她,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有股儿端庄气息扑鼻而来,而不是他前些时候见到的那个她,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愤怒似的。 清远扶着朵梅进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一个情景。小姐默默地在为一个穿中衣的男子缝衣衫! 朵梅连后脖子的痛和正在头晕都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媛湘忙走过去,和清远一起扶起她,关心地问:“你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朵梅摸摸后脖子,“小姐你呢?” “我没事。” 清远怯怯地望一眼钟习禹,问媛湘道:“小姐,他是……” “太子,”朵梅低声地说,“就是看到他,我刚才才吓得跪下来。” “哦?”耳朵太尖的钟习禹偏偏听见了,“本太子有那么可怕吗?” 清远和朵朵纷纷跪下来,钟习禹大手一挥:“起来吧。看你们小姐张扬跋扈地,丫鬟倒是都很怕事。” 媛湘用力地瞪他:“我何曾跋扈?我不知道多乖巧!” 钟习禹便笑了。果然文静只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立时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媛湘和朵梅说:“若是还不舒服,去休息片刻。叫小丫鬟烧些茶来,好歹有客人呢。” 第11节 清远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一个小丫鬟都不在,忍不住恼了:“看来平时是待她们太宽松,以致我们不在,她们也都放假了。”说着出去寻人去了。 朵梅不敢懈怠,就在媛湘身边服侍着。媛湘以最快速度将钟习禹的衣服裂口补上,又拿远看了看。“虽然缝得不大好,但也凑和能穿了。拿去吧!” 钟习禹甚喜,“多谢。” 清远煮了最好的茶来,钟习禹就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大赞:“相府里的茶叶和皇宫内的不相上下啊,可见相爷很会生活呢。” 媛湘道:“都是皇宫里赏出来的,要不然我们哪儿找更好的茶去?” 钟习禹挑挑眉,不置可否的模样。坐了片刻,他道:“你后天要进宫,是么?” 媛湘神情木然地嗯了声,心中无悲也无喜。钟习禹点点头,“后天在皇宫见罢,我到前厅去应酬了。” 媛湘还以为他要赖在她的紫洲,此时见他自己请辞,立刻起身欢送。等送出钟习禹,她回到屋子,朵梅才问:“小姐,劫持你的那个人是谁?怎么能让他给跑了呢,万一他再来怎么办?” “好不容易跑走了,他还来?有那么傻的人吗?”媛湘漫不经心地说。 朵梅此时方才看到她脖子上有一丝血线,连忙叫道:“小姐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媛湘伸手摸了摸,一点微微疼痛,她笑着摇摇头:“你要是不说我都感觉不到它。” 朵梅连忙拿了盒外用药过来,边给媛湘擦抹边说:“那个人也不知哪里好,把你也弄伤了,你护着他干什么呢?最好叫侍卫捉到,好好审一审啊!” 凉凉的膏药涂在细微的伤口上,反而带来丝丝疼意。媛湘没说话,朵梅就低声追问:“那个人,后来见到少夫人了吗?” 媛湘抬眸看她一眼:“朵梅,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不该知道的事情别好奇。” 朵梅“噢”了声,不再言语了。 媛湘涂好了药,没过会儿丫鬟们说舒沁来了,媛湘从卧房里出来,见他正走进大厅,已经换下了大红喜服,穿着平时的衣裳,便问:“你怎么来了?” “你要不要紧?”他深遂如夜的眸子,滑向她的颈部。因着涂了药,她系个条白色纱巾,媛湘摸了摸,低声道:“哪有什么要紧。” “他是谁?”他的语速很慢。 媛湘只装没听见:“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在房中与嫂嫂待着,怎么走出来呢?不合礼数呀。” “他是谁?”他仿如未闻,接着问。 媛湘叹口气,对上他的目光,“不论他是谁,他都已经走了。你追究有什么意义呢?” “他伤到了你,你为何护着他?”舒沁的语速还是那么慢,眸子紧紧地望着她。 “你的问题有意思,”媛湘眼中闪过寒芒,“难道你在怀疑我放他进来,又故意让他离开的吗?” “没有,”舒沁低低地道,“我不信任的,不是你。” 第8章 成亲(2) 媛湘胸口涌起一丝儿温暖,又夹杂着几分苦涩。他信任她,那是在怀疑沈绢莹了?他亦是个聪明人,何必追问?就算沈绢莹从前与程威互相倾慕,她不是已经嫁给他了么?难道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完全不能容易妻子在感情对他不贞? 他又说:“沈绢莹的过去和谁相好,都不关我的事;但相府里丢了重要的东西,我却不能不管。” 媛湘惊讶地瞪大眼睛,“丢东西了?丢了什么?” “我的机密文件。”他望着媛湘的眼睛,“所以你要告诉我,他是谁。” 媛湘没有立场再帮程威。他不是她的谁,她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对得起他,所以面对舒沁的追问,她告诉了他他的名字。“你们要接着追吗?” “那是必须的。” 媛湘忽然觉得有些萧索。原本今天喜洋洋的的气氛,顿时被阴霾笼罩。她早上还在想,也许婚后多病的舒沁会好起来,新婚能令他红润和丰满起来;但现在,似乎并不乐观,她甚至觉得,他还未了解沈绢莹,就已经将新娘子打入了冷宫。 两人默默无言了半晌,舒沁才启唇,“我走了。” “往哪儿去?”她下意识地问。 “书房。” 她的猜想是真的,是吗?忽然觉得有点悲哀,替沈绢莹。将来沈绢莹会不会恨程威?如果不是他,一切或者都将朝美好后的一面靠近。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舒沁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媛湘叫住他,“如果不想娶她,当时就该拒绝;别娶了人家,又负她的青春。” “有多少人的婚姻只能如此,天下大同,何差我一个。”舒沁说完就离开了紫洲。 媛湘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只能如此不幸吗?天下大同……她感觉到兔死狐悲的苍凉。将来的她,要面对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命运?后天就要进宫的她,对未来感觉到的是无际的迷茫。 会面对什么,该面对什么,她全然不知道。 是夜,相府大宴宾客,鼓乐声声,歌舞升平。舒定安交往的皆是朝中大臣,故舒沁的婚礼更惶如朝臣大聚,携家带眷,把相府挤得满满。 媛湘做为相府女眷,只参与朝臣女子喜宴,身边莺莺燕燕,个个争相艳丽,金钗玉环唯恐被人比了下去。连媛湘也被程泽雪全副武装一番,光是脖子上的项圈便沉甸甸令她脖子生疼。 一个个妇人围着程泽雪和媛湘,摩抚着她:“哎哟,这就是您家的千金啊?真是出落得标致!进了宫,你们家相爷想必要更加官运亨通了。” 媛湘勾着嘴角陪笑,这种虚伪的客套她听到发腻。若不是看着程泽雪的面子,她早就回屋了。回屋子蒙头大睡,也比在这听他们吹捧要强。 “后儿就要进宫了吧?”一位贵妇摩着她说,“若是选秀没选上,指给我们家做媳妇就好了。” 媛湘看了她一眼。是个长相雍容的中年妇人,微胖,却白皙地像皓月,皮肤紧绷绷的,吹弹可破模样。 程泽雪笑道:“那自然是好的——可惜他们的婚事,咱们都做不得主,只得由皇上指婚了。” 媛湘心里一阵荒凄。不是皇上,也是任何一个王候将相,嫁给素未蒙面,不知性情何如的男子;也许在两看相厌中渡过一生…… 这不是她要的命运!不是! 然而她是如此微渺,什么也做不了主。她就是等着被人操控的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 被人抚摩了半天,媛湘实在烦了,对程泽雪做出一脸疲倦模样:“我已经累了,能不能先回屋歇息呢?” “去吧,去吧。”程泽雪微笑道,“今儿也够忙坏你的了。” 媛湘也温言劝道:“您今日一早就醒来,此时也必也乏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哪里能抽得了身呢?不等她们散去,我也没有的闲。”程泽雪让丫鬟们打灯笼,仔细送媛湘回去。 天空又飘起细雨,入了夜,雨水就显得冰凉,哪怕将要夏日,也觉得微冷。媛湘确实也觉得困乏了,行步匆匆回到紫洲,换了衣服卸了妆,倒床就睡。 入夜时分,她觉得有声音近在耳畔,悉悉索索的。睁开眼睛,蓦然发现有人在屋里踱步。 颀长的身形,柔和的轮廓。 媛湘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他。“你……你来干什么?” 新婚之夜,舒沁不在自己的新房,来她的房间干什么?不,他就是什么都不干才奇怪,似乎有心事似的,负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哦,你醒了。”舒沁的声音很低,“别大声说话,别惊动别人。” 媛湘的心顿时怦怦地跳动起来。孤男寡女,半夜同处一室,他叫她嘘,轻声。听起来如此暧昧。 可是她知道,若是他真的有心,在她不久前的眼泪,在她哭喊着要他娶她的时候,他已经心软了。不是来与她卿卿我我,便是他有事。 他拿起她床头的外衣递给她,“起来。” “要做什么?”她接过衣服慢腾腾地穿。她不怕他,只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打的是什么算盘。 许是觉得她穿衣服太慢,舒沁干脆过来帮她拉袖子。黑暗中,两人靠得很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和他温柔的呼吸。媛湘闭了闭眼,还是拉开一些距离,“我自己来。” 她穿好衣裳下床,和舒沁一起摸黑出门。丫鬟们都在睡觉,紫洲沉睡了。下过雨的空气湿润冰凉,花香更显浓郁,上弦月倚在天边,半明半暗,欲诉还休。媛湘还是忍不住问舒沁,“要去哪里?是要与我私奔么?” 自己说罢,就自嘲地笑了。他若是要和她私奔,何需等到现在呢? 第8章 成亲(3) “带你去个地方。” “你还是说清楚吧,不要绕弯子了。”她虽然说着,脚步依然没有停下来,跟着他往前走。 舒沁带着她穿过后花园,这儿向来人迹罕至,他怎么会夜半三更地带她来这儿呢?媛湘忽然产生一丝怀疑,莫非他不是舒沁,只是个冒充舒沁的人,将她骗到这里,想要谋色害命? 随即,她又笑了,想是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在笑什么?”舒沁被她笑得有些纳闷。 “在想你会不会是假的舒沁。” 一句话就让舒沁明白了她的想法,他也笑了,“如果真的是假的倒好。就可以不理世事,爱怎样就怎样了。” 她知道,生在候府世家,男子的命运和女子有一定相似之处,许多事情,自己都做不得主。然而,媛湘无法理解他。他是家中单传,老太太待她如命根一般,父母又宠溺,许多事情都依着他顺着他,他又从哪里冒出来的诸多感慨呢? 他带着她一直穿过后花园的门。媛湘越发疑惑了,“如果说不是要带我私奔罢,你这大半夜地,带我出后花园的门做什么呢?” “去了你就知道。” “用得着这么神秘吗?”媛湘鼓起腮帮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闷声道,“莫非要像几年前将我买回来那样,把我卖掉?” 舒沁回头来看她,目光中隐隐可见怜惜。“你觉得我是会将你卖掉的人吗?” “会,”媛湘认真地说,“只怕你将我卖掉,我还会帮着你数钱呢。” 舒沁沉默了,点了点头:“那你怕不怕?” “不怕。”媛湘眸子星芒闪烁,“不管现在你把我卖到哪里,我都会坚强地活下去。” “然后呢?” “然后,”媛湘思索了会儿,“如果我恨你,我就会回来报复你。” 舒沁莞尔笑了。“如此便好。走吧。” 后门停着辆马车,黑马黑蓬,在黑暗中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舒沁和媛湘说,“上车吧。我要将你带到个没有纷争的地方。” 媛湘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要把我卖掉?” “如果是真的,你可要回来报复我?” 媛湘看他不是玩笑,终于把脸上的笑意收敛,“你忘了我后天就要进宫了吗?现今把我送走,你打的什么主意?” “深宫中尔虞我诈,是个血腥杀戮之地,不适合你。” “纵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相府怎么办?”媛湘直勾勾地望着他,“你为我着想,我很感激,但倘若是因为我而使相府遭遇怀疑乃至惩罚,我做不到。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走一走关系,通融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事。”舒沁道,“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你,因为你只是个义女。” 媛湘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了。离开这里,到越远越好的地方去?但是以后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舒沁将她金屋藏娇?亦或让她自生自灭? 她从来没有想过未来要这样,她已经做好了进宫的准备啊。 舒沁催促她:“走。不管你在思索什么,都等上了车再思索。” 要到一个未知的未来去吗?远离楚都,远离还未进去的皇宫,将来过着云淡风清,把爱恨情仇全都抛闪的日子。她愿意去过平淡悠闲的日子,还是进宫去手刃仇人? 第12节 她可以忘记父母的仇恨,心安理得地过平淡日子吗? 她的内心纠结了半晌,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不去。”她表明了立场,“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走。” “为何?”舒沁的眉拧了起来,“难道你更愿意到那可能毁灭你的深宫里去?” “你忘了我活下来的目的,”媛湘认真地说,“四年前,你告诉我,我可以活上去,为了手刃仇人。就算现在我不完全为了这个目标活下去,这个念头我也从来没有消散过。” “有很多事情,你是无能为力的。”舒沁道,“当时那么说,为的是让你活下来,并不是真的想让你去复仇。生活在仇恨里,还有什么乐趣,什么希望?现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就不应该进宫,将来寻一个好人,平平安安地过下半辈子。如果你的父母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他们会不会泉下有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心安理得,把他们被冤枉的事情当成从未发生过。” “别倔!” 他话音刚落,忽然几个人影围了过来,为首的那一个,是舒定安。舒沁的眉纠结了起来,懊恼地看了媛湘一眼。 “这么大半夜地,”舒定安道,“你们有出行的雅兴?” 媛湘沉默,低垂着头。她听到舒沁道,“月色不错,想出去走走。” “还是罢了吧!入夜天凉,两人都早点回去歇息。”舒定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目光缓缓滑过媛湘,落定在舒沁脸上。 媛湘几乎没有犹豫,就往来时的路上走。舒沁追了两步,又停下来。他怔怔地望着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胸口涌起难言的苦涩。 她的今晚,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将来,她不论会不会后悔,他已经追悔莫及。 第9章 进宫(1) 按民间习俗,次早新媳妇是要给公婆奉茶的。 在这样一个团圆的早餐上,媛湘看到沈绢莹脸上虽然巧笑盈盈,但有着止不住的落寞。新婚之夜丈夫不知所踪,是谁都会落寞。舒沁与她虽然坐在一起,神态却疏离,拒人于千里外一般。 媛湘已经开始同情沈绢莹了。她默默地吃饭,听到程泽雪叹口气说:“恐怕将来一家团圆的机会就少了。明天媛湘就进宫了……没有被选中当妃嫔,也要指给王公大臣。成了婚了有了家,能回娘家的机会就少了。” 这句‘娘家’还是令媛湘感动的。她微笑着安慰程泽雪:“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又回到家里来呢,娘你不用太难过。” 程泽雪点了点头,给她夹了点儿菜,又命丫鬟给沈绢莹夹菜,一大桌子,开始默默早餐,再无半句话语。媛湘偶尔抬头的瞬间,与沈绢莹的视线交织在一起。沈绢莹望着她的眼神有几许戒备,几许敌意。 媛湘全当没看见,报以一笑。她或者以为昨天她和舒沁说了些什么?又或者,她觉得媛湘带程威去即墨轩,就是大错特错的事情? 不论怎么样,媛湘觉得自己没有错。至少程威知道沈绢莹已经打定主意作舒家妇,他也可以收敛心思,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下午的时候,沈绢莹便大驾光临紫洲了。彼时媛湘刚刚从床上午歇起来,神情慵懒,打着呵欠,朵梅报少夫人来了,她只好穿戴了衣裳出来。 沈绢莹由两个丫鬟陪着,正坐着喝茶。见她出来,微笑道:“扰了妹妹午歇,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已经醒了。”媛湘微笑以对,“嫂嫂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想着我们姑嫂能亲近些,所以过来走动走动。” “可惜明日我就要进宫了。” “我也听说了……”沈绢莹点点头,“那么预祝你在宫中能够得恩圣宠,宠冠六宫。” 媛湘耸耸肩,“我可不希望宠冠六宫。” “哦?”沈绢莹讶异地瞪瞠了眼睛,随即点点头,“是了。谁没有少女怀春过,你的心思我是了解的。” 恰巧此时清远抱了一盆花进来,和媛湘道,“昨晚下了雨,这花都打蔫了,怎么办?” 沈绢莹看着,是一团紫色的绣球花,虽然蔫了,但仍然十分圆润可爱。便走过来,伸手要摸,媛湘忙伸手挡住了,“花虽美,却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沈绢莹尴尬地收回手,心中想,不就是一朵花,至于那么小气么?但细看那花儿,却不是绣球花,只是长得和绣球花很像罢了。“看来妹妹喜欢种花养草啊。” “嗯。”紫洲的院子里就养了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大多数品种都从西域或更远的地方得来,有的极难养,有时还未发芽,就已经夭折了。她和沈绢莹道,“您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把花抱到房中,打开常用的箱子。箱子里齐齐整整摆着五六十个白瓷瓶,瓶身都用朱砂写了字。她拿出其中一瓶,兑了点儿水,倒到花盆里,将它放到房间阴凉的地方,便回客厅和沈绢莹道:“真是抱歉,刚刚只顾忙我的花朵去了。” “想必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沈绢莹站起身笑道,“你先忙吧,我往后再来。” 媛湘低声问她:“若是你想来问程威的事,那你大可放心,他已经走了。” 沈绢莹虽然说:“我并不是为他而来。”但媛湘分明看到她松了口气。她还是关心程威的吧? 也许,两人并非真的不爱,只不过有时父母之命难违罢了。 丫鬟又进来说:“夫人来了。” 媛湘心想,今儿下午,紫洲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果然程泽雪进来了,见到沈绢莹还愣了愣,“你也在啊。”随即笑道,“姑嫂多在一起做做女红,拉拉家常,也是极好的。可惜啊,媛湘明日就要进宫了。” 沈绢莹听她如是说,想必有私房话要与媛湘说,便道:“来了会儿,恐怕打扰妹妹了。我就先回房去了。” 程泽雪也不挽留,待沈绢莹走了,才和媛湘道:“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可觉得紧张?” 媛湘摇摇头。 程泽雪拍拍她的手:“你不必太担心,你父亲都已经疏通了关系,咱们就是走个过场,回头皇上指了婚,回来就好了。” 媛湘点了点头,程泽雪接着道:“虽然如是说,但在皇宫中,至少也要待两三个月时间,你在这期间内,可别出差错别出乱子,要不,咱们就不好将你接出来了。” 媛湘轻声说:“我知道了。” “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信任你的,”程泽雪叹息道,“要不是皇家政策,我还真舍不得你进宫去。虽然只是去几个月,但这些年来,我们朝夕相见,这你要进宫啊,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好似丢了什么似的,渗得慌。” 媛湘听她如是说,心中暖融融地感动。“您放心,我不是过二三个月就回来了么?就是进了宫,也不是完全不能相见啊。听说每月总有一定时候是可以接见亲人的。” “话虽如是说,月余才见一面,怎么能不惆怅呢?”程泽雪道,“我倒希望,你要是一直在十四岁就好了,不长大,便能一直在我身边。” 媛湘听她这番话,又感动,又觉得好笑。程泽雪是见惯了世面的人,为人也开朗霍达,怎么说起这么孩子气的话了呢?想必,她是当真的把媛湘当成亲生女儿吧?媛湘心中觉得欣慰,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世,但程泽雪待她宽厚,宠溺,和母亲在世时那么像,也算是她不幸中的大幸了。 程泽雪回头叫:“雁儿,把盒子拿来。” 程泽雪的贴身丫鬟便递过来一个红色锦盒,程泽雪递交给媛湘,“这是为娘的送你的,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媛湘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是个紫玉簪子,簪头是一朵花的形状,镂空的雕纹,十分精湛的作工。 “喜欢么?”程泽雪笑问,“这可是我托人买到的,这位工匠喜好云游四海,要寻到他可是极不容易的事。” “哦?他做的很好吗?” “可不是,楚都闺秀都抢着要寻他做首饰;他做的首饰有平淡之美,风格各异,深得闺阁女子喜好。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年青女孩儿,都以拿到他的作品为荣。” 媛湘看了看那个簪子,心想,除了做工精致外,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是程泽雪的心意,她也不好说什么,便点头道:“确实很美,谢谢干娘。” “不用。” 第9章 进宫(2) 程泽雪又细细地和她唠叨进宫后的注意事项,举止行为切不可以有逾矩等等等等。媛湘皆一一应着,心中却在盘算,明日进宫,算着出宫的时间还有两三个月,够不够她时间查父母的冤案?就算查到了,又有没有翻案的可能呢? 媛湘送程泽雪回屋后,想在附近走走,朵梅与清河又跟着,她只好道:“你们回去帮我拿件披风,我觉得有点儿冷。” 朵梅和清河说:“你去吧,总得有个人留在小姐身边伺候。” “不必不必,你们俩一起去。” “小姐,你别支开我们了,”清河蹙着眉说,“为昨天的事,林大娘把我们训了一顿呢,说平时小姐出入,时常没人跟着,所以才会受伤。你要是疼我们,就让我们跟着你吧。” 他们都如是说了,媛湘还能怎么样?只得让她们跟着。她逛到花园,没来由地胸口一窒,惆怅起来。 终究是住了四年的地方,明日一去,不知几时能回来,亦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这花园,有许多花草是她亲手种下的。来相府之初,舒沁给她找了许多老师,其中便有一门是种花养草;半园子的花朵,都是她那时种的。如今郁郁葱葱,开得甚是灿烂; 目光拂过一株株盆景,一朵朵花,只能感叹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少爷……” 朵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 媛湘回头看了看,见到舒沁和清远点了点头,抬起目光,正与她相对。他和朵梅及清河道,“你们去旁边玩一会儿,我和媛湘说会子话。” 她们俩应声去了,媛湘轻声和他说:“如果你想说的话与说昨晚已经说过了,那么就请不要再说。” 舒沁直直地望着她,如夜般深遂漆黑的眸子寒光点点,“你真的就那么想进宫?你不要天真地以为,进了宫就一定能查到你父母那个冤案的真相;达官权贵,乃至帝王,都不是你能够动摇的。” 媛湘缓缓地说,“还没有踏出那一步,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到?” “深宫险恶。” 媛湘柔软地望着他,唇角勾起抹儿微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事已至此,不是你和我想说不进宫,就不去的了。” “如果你下定决心,我自然还可以让你进不去宫。”舒沁热切地望着她,“离开这里,好么?” 媛湘目光悠悠地落定在他脸上,“你要是能放下一切带我走,我就走。” 舒沁显然被震慑到了。他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正如我也不可能独自远走。” “媛湘……” “不要再劝我了,”媛湘笑了笑,转移话题,“你和新夫人处得如何?” 舒沁的眉头再次打结,似乎对她的话题感到纠结。媛湘轻声地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不应当冷淡对待新夫人。终究,人家的年华现在掌握在你手上了。” 舒沁胸中一动。 “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先回屋啦。”媛湘挥一挥手。 “等等,”他脱口而出,“你真的已经决定进宫,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嗯。” “那,”舒沁艰涩地说,“祝你顺意。” 第10章 奴去也(1) 媛湘一夜没睡。 天刚微亮,她就爬起来。这一天对她来说注定是与众不同的。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番一去,再也回不来,所以对于紫洲,对于相府,更多了几分留恋。 未来如何,她不知道;她心中也迷惘,空落,却没有办法不去面对。直至昨夜不能成眠,她才想舒沁说的那种可能性。倘若她什么也不追求,去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与有情人终成眷属,过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活…… 在她的想象中,哪怕是贫穷,那般生活也美好的,她甚至也有一些向往。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她一定会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归隐乡田,过舒沁想要她去过的那种生活。 她趁着丫鬟们还在沉睡,独自漫步;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相府,远方看得不真切,她穿过沉寂的即墨轩,驻足在碧水湖畔。湖面有袅袅的烟,朦朦胧胧,仿佛仙境。她慢腾腾地走到醉心亭,摸着石台上的琴匣子怔怔出神;四年,弹指而过,下一个四年,她会在深宫,还是在哪儿? 她不知道。心里默默地想,若是她能有面镜子,能看过去未来,那该多好啊……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很轻很利落的声音。和一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便是他的脚步声轻重,步伐的快慢规律也能掌握。直到那个身影靠近了,站在她的身畔,与他齐肩看湖泊远处。 第13节 “你怎么不睡?”媛湘看也不看,问道。 “你又为何不睡?”他问。 “要离开了,睡不着。”媛湘深深地叹息一声。 舒沁握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其实你是不想进宫的,是么?” 媛湘摇摇头,“既想,也不想。” “你不必那么矛盾。”舒沁说,“现在还未到时辰,想走还来得及。” 媛湘笑了起来,目光悠悠地望着他,“干娘说了,你的父亲已经疏通了关系,不会叫皇上选中我当妃子的。我在宫中不过走一个过场,就能回来了。你为何一定要想着把我送到远远的地方去呢?莫非你是觉得我倾国倾城,一定会让皇上选中?” 舒沁静默。 媛湘笑了,“看来果然如此。” 两个人默默相望,无语相顾。过了半晌,媛湘悠悠启口,“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你抚琴了。你抚一曲给我听好不好?” “……好。” “要听凤凰于飞。” 舒沁眸色复杂地望着她。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可惜,他们永做不成那一对于同飞的凤凰。 醉心亭里的琴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碰过。原来有段时间,舒沁总在湖上弹琴,她则在一旁吃零嘴,玩耍,两人或说说笑笑,那等时光,何其美好。 低鸣的古琴,旋回的曲调。似在诉说细细的悠伤。媛湘心想,倘若她早些知道,自己对舒沁的那分在意是喜欢,他们会不会终成眷属? 他偶尔看她的眼神,复杂的,宠溺的,难舍的……那么多情绪,不可能全然不喜欢她的,是么?是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么? 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他已为人夫,她将要离开;可是内心还会有小小希翼,一点小期待。她说的不是玩话,如果舒沁真的能舍得了一切带她走,到随便哪个国度,让幸福蔓延下去,她就把仇恨都忘了,专心认真地幸福生活下去。 舒沁是爱不够深,还是不够勇敢,她,不知道…… 琴声“崩”得一声,舒沁猛得收回手。媛湘看到,是一根琴弦断了。正想问问舒沁可有受伤,朵梅远远地跑了来说:“小姐,夫人来了,快回屋吧。” 媛湘觉得周边的一切都变得冰冷了,碧水湖,醉心亭,仿佛染上了层灰色,她怔怔地望着舒沁,胸中涌起了巨大的悲伤。 此去经年,何时再见? 在她还没有答案之前,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眶,轻轻一盒眼,两行泪便落下来。 “媛湘……”舒沁身子一震。 媛湘抿了抿唇,挤出一丝微笑,“你想抱我一下么?往后,可抱不着了哦。” 他没有犹豫,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的,密不透风地。朵梅震惊地瞪大眼睛,进醉心亭不是,离开也不是。 媛湘依恋着他身上清爽和煦的香气。然而这个人,始终不属于他。她用力抱了抱,再用力推开他,“好了。我走了。再见!” 第10章 奴去也(2) 半日之后,媛湘已经置身于安平宫。 这陌生的地方,高高的宫墙,连空气都充满肃杀。早上离开醉心亭之后,她由程泽雪,舒定安亲自送进皇宫,记名之后,被送到安平苑。 这是秀女待选的宫邸,她们将在这儿接受一段时间的陶养,等待皇帝甄选。到了安平苑,媛湘方才知道,哪怕是秀女,也分等级;朝廷二品以上官员的女儿,便算是身份尊贵的,由于脉络广阔,将来被皇帝选中,宠冠六宫的可能性也大,所以皆是一人住一间带院子的大厢房,其余二人,三四人住一间不等,皆按身份划分。 舒定安是一品大员,媛湘自然享受最优待等级,除去独住大厢房,还有两名宫女服侍。媛湘所住的地方叫莫紫苑,环境清幽,一共六间厢房,都隔着少许距离;住在她正对面的是林家好,户部尚书之女,与媛湘同年,生得沉鱼落雁,很是美貌;右侧住的是那静,礼部尚书之女,比她们稍长一岁;下午来安平宫的路上,她们被派在一辆车里,故而知道彼此姓名。 媛湘在相府的时候,对闺阁千金的聚会从来廖无兴趣,故而与她们皆不相熟;而林家好、那静等大官员的千金,早已经非常熟稔。林家好在马车中便直言不讳地道:“原来舒丞相有千金,我竟然不知道。” 媛湘只回以淡淡一笑。她不过是养女而已,他们不知道,何足为奇?舒定安说不定从未对别人说过,他有个养女。 年青的女子要相熟极容易,几个话题便将她们凝聚在了一起,媛湘虽不喜交际,但也不想落得难相处的恶名,与她们说说笑笑,直至被分到莫紫苑。 媛湘的两个宫女看起来都与她年纪相仿,长相温婉,温柔可亲。一个叫念竹,管服饰;另一个叫萍依,管起居。媛湘不禁起念朵梅和清远,离开相府前,朵梅哭得和泪人似的,清远虽然面无表情,但媛湘也看得出来,她是伤心的。就算从前对媛湘有过羡慕有过嫉妒,但四年来的朝夕相伴,早与她有了深厚的情谊。 在莫紫苑暂时住下,媛湘便寻思着出去走走。虽说未来还有许多时间要待在宫中,但此时天色已晚,刚刚离开亲人的心情令她发闷抑郁,甚想出去透透气。 然而才准备走,萍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姑娘何处去?” “哦,没有。站在这儿吹吹风。”媛湘知道宫规森严,不能随意走动,她也不想萍依为难,故而打了个谎。 萍依微笑道:“天气善未大热,且莫紫苑清凉风大,姑娘可别吹着凉了。不如回屋去?念竹已经叫小宫女打了水,洗漱洗漱便可上床歇息了。” 媛湘不禁暗暗叫苦。这才几时,竟然就要歇息了?脸上挂着微笑,点点头应道:“好。” 果然几个小宫女打了水进来,满满一木桶温水,氲氲冒着热气。他们服侍媛湘洗了澡,媛湘便唤他们也下去歇息,自己一个人点了盏灯,坐在窗前,边擦拭湿湿的头发,便想未来的路,应当如何去走。 莫紫苑寂静地如同沉睡了一般,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啾啾虫鸣。这宽广的寂寥让媛湘也觉得躁郁起来,怪不得人言深宫寂寞如海,若不曾亲身体验,如何能明白?她不过才来一日已有如此感觉,那些还要在宫里混许多年才能出宫;亦或要老死宫中的女子,又是作何感想? 头发干了,她随意地将它披泄在肩头,乌黑的青丝似绸缎一般,在黑夜里隐隐透出亮泽。她打开窗子的一条缝隙,对面的厢房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也许,大伙儿都已经睡着了。 他们带着争宠斗艳的心而来,想着能够有朝一日达到地位的巅峰,翻手为云覆手雨,叱咤后宫,也许他们是要养精蓄锐为将来做打算;媛湘虽有方向,却不知从哪里下手,整个人觉得浮躁和迷惘。 她尝试歇息,然而在床上翻来滚去依然睡不着觉。记得初到相府的时候,她有很长很长时间晚上都不能安眠,总是想起那个夜晚,她一刀捅进国舅爷的胸口,那一道鲜红的血迹,似可怕的弧度,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再后来慢慢年长了,失眠的毛病依旧改不掉,有时甚至得依赖师父天竺带回来的香。闻着它清幽的味道,慢慢地慢慢地,便会进入睡眠。可惜,除却一身衣衫和少许首饰,什么也不许带进宫。 媛湘心想,看来今夜漫漫,她定是不能成眠了。 她起身,推开房门,外面黑漆漆的,极其安静。她悄悄地走出去,把门虚掩,想就在这附近走一走。 莫紫苑的空中飘荡着一种奇怪的香味,也许是哪种花香,但是味道浓烈,多嗅嗅就觉得恶心反胃。媛湘心想,宫中不是都应该种些又美丽,又清香的花卉吗?难道别人闻不到这气味? 她倒想看一看,是什么花散发出来的味道。寻着花香,她走出了莫紫苑。安平宫中有许多院落,莫紫苑不过是其中一座,也许是为了秀女间不互相打扰、影响,各院之间相隔着少许距离; 走出莫紫苑,空气便清新不少,媛湘深深地吸了口气,除了那古怪的花香,还有一丝清甜,似乎是甘草的气息。天空挂着一轮新月,月弯如勾,在云朵后面羞答答地望着九洲大地。 媛湘慢慢地走,心中默默记着回去的路。倘若万一找不到回去的路,那就糟糕了。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几声哐哐,仿佛是打更的声响。晚风吹来,那古怪的气味更加浓烈,似乎已经近在身边。 忽然,她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匆匆走来。 不管她是谁,破坏规矩半夜出来晃荡总是会落人口舌,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第10章 奴去也(3) 媛湘看了看周围,没有几株高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也顾不上许多,往最黑最暗处奔去。 幸而那里有一棵稍微粗壮一些的树,媛湘奔到那儿,却傻眼了。 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她瞪着他,他连忙“嘘”了一下,伸手将她拉过来,“躲这儿躲这儿,他们看不见。” 媛湘狐疑地盯着他。他是谁?半夜怎么会在后宫之中……媛湘仔细看了看他,黑暗中却看和不甚清晰,但,他一定不是内侍。 脚步声越来越近,媛湘看到那个男子捂着嘴,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媛湘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外头。 很快,一队打着灯笼的侍卫巡逻队走过去了。整齐的步伐慢慢消失,在确定他们不会突然回头后,媛湘一步蹦出三尺,盯着那男子:“你是谁?” 他微微一笑,“萍水相逢,我没问你,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谁?” 媛湘偏头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她随即笑笑,“那么,就此别过。” “等等,”他叫住她,目光掠过她的面颊,“姑娘何以不绾发?”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为何要告诉你?”媛湘目光炯炯地问她。 “没有人告诉你,楚都的规矩是未出阁少女,不可叫男性看见未绾发的模样么?”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媛湘忽然心中一动。他的眼睛真亮,真有神采,和舒沁一般的深遂迷人。她摸摸头发,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又如何?要寻死觅活,还是要嫁给那个看了她的人?” “咳,”他低咳了声,微笑,“只是告诉你,夜深了,你如今妩媚姿态出来闲逛,若是不小心遇到皇上,那人生岂不毁了?” 媛湘目光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借着淡淡月光,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他五官柔美而不失英气,哪怕在黑夜中,他也像阳光般灿烂,一张眼睛似笑非笑,真真如若星辰般璀璨深遂;笔挺唇朱,身材昂藏,媛湘几乎觉得他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身上虽然穿得朴素,却盖不住超脱气质。 他是谁?夜里在深宫游走,不是太监的年青男子,身材实在令人可疑。 她幽幽启口:“我是进宫来选秀的,倘若如你所说,被皇帝看中,岂不是我的大幸?怎么就是毁了呢?” “哦?”他看起来似乎大大吃了一惊,“秀女啊……我还以是……”他淡淡笑了笑,“罢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早地撤了吧。” 他说罢,便从暗处溜走了。媛湘望着他的身影,越发疑惑。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然而她转瞬就释然了。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往后多半见面无期,她何必去想一个将来不必再见面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 待他走了,她静静立在树下,才发现那股奇异的味道就近在身边。脚边几簇不知名的花朵,那古怪的难闻的气味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媛湘随手摘了两朵在手中抛着把玩,一面也怕巡逻队去而复返,故而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回去了。 才刚到莫紫院,便看到萍依急忙忙地奔过来,神情焦急,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你往哪儿去了?叫我们好找。” 媛湘微微一笑,“屋子里闷,所以没听你们的话出去走了走——不要紧吧?” “有没被管事的瞧见?”萍依看了看她身后。 媛湘摇摇头。萍依连忙道:“那快进屋去吧,有话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萍依拨了拨油灯,屋子便亮堂了些,她道:“姑娘,往后夜里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若是被管事的宫女太监看了,总不太好。虽说姑娘是丞相的千金,但进了宫里,那些势力的宫女太监,是不看您出身的;只看你给他的好处有多少。若是哄得他们开心了,他们能把你当成神一样供着,若有一点错处,将来连露头的机会也没有。所以这些秀女啊,都得在管事的宫女太监身上大费周章,才能保证他们将来选秀的路途一路平坦呢。” 媛湘轻轻点了点头。人际之间的复杂,从前他们苏府不少见,相府更是家常,进了宫自然更甚从前。她虽然没有想要当选妃嫔的念头,但毕竟将来查案,也要用到不少人脉关系,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萍依见她言听谨信,便笑了:“既如此,姑娘就先歇息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媛湘道:“嗯,你也下去歇着吧。” 萍依便带了门,往宫女的厢房歇息了。媛湘依然睡意全无,将手中的花朵拿到灯下细看。淡紫的小花,花蕊是黄色的,她低头嗅了嗅,刺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甚是让人头昏眼花。媛湘思索了会儿,把花搁在窗棂上,解了衣裳,躺到陌生的床榻上。 她抬头望着床帐,浅淡的黄色,是绸纱制成的,色泽艳丽,算是上品。她的眼睛酸涩生疼,昨夜不曾睡好,其实现下已经困了,只是不能成眠。幽幽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 可是闭上眼睛,便想起早上舒沁拥抱她时的模样。她的胸口,紧紧地揪住了。 疼痛放肆地蔓延开来。 没想到第一次喜欢的人,既是她最亲的人,也是最让她痛彻心菲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然而没有多久,便听到叩门声。媛湘拖着疲惫的身体起来开门,念竹端着个木盆站在外面,笑吟吟地道:“姑娘早安。请起来更衣洗漱。” 媛湘揉了揉眼睛,“这才几时呢?”天还未大亮,怎么就要起来了? 念竹笑道:“姑娘新来不知道,秀女们每日四更天就要起床的,诵诗读经,然后学习宫中礼仪。” 媛湘觉得纳闷。 念竹端了木盆进屋,拧了布巾给她擦脸,又端来盐给她漱牙。媛湘问道:“若是秀女当选不上,两三个月后就会回家么?” “原来姑娘完全不知道呀,”念竹微笑着解释,“秀女若是被皇上选中,便封常在;若不能当选,则由皇上指婚给皇公大臣;倘若没有指婚,又没有皇上旨意的,就要留在宫中,服满五年,再回家自行婚配。” 第14节 媛湘吃了一惊。五年?! 第10章 奴去也(4) 这皇帝真是毁人不倦啊!哪个女子经得起耗费五年青春?等出了宫,彼时同龄的女子早已三年抱两,她却还孑然一身,老大难嫁! 更让她吃惊的是,程泽雪并未和她说过未被选中的女子要留在宫中五年。她不可能不知道,是么? 亦或是她真的已经找了关系,知道媛湘必不会在宫中留五年,所以不曾和她说过这个规矩? 念竹见媛湘脸色有异,微笑道:“姑娘不必担心,以姑娘的出身和品貌,必定能够被皇上选中,宠冠六宫呢。” 媛湘神情淡淡的并不回应。心中却想,若是真的被皇帝挑中,那么,就是皇帝他命不好!她绝不可能在仇人面前曲意承欢! 洗漱完毕,萍依给她拿了套浅蓝色的宫装,仔细地梳好了发髻。媛湘原就生得美,在萍依巧手的打扮下,更显得神采非凡。媛湘皱了皱眉,和萍依道:“替我梳个最平常最不起眼的发髻罢,最好让我的脸看起来又大又圆,和饼一般。” 萍依目瞪口呆:“姑娘这样不是很好看么?为何想着要丑化自己呢?” 媛湘道:“你就替我梳吧。” 萍依与念竹交了个眼神,两人俱是迷惑不解。但见媛湘执意如此,只得给她梳了个看起来显年纪的发髻,选饰品时着实头疼了会儿。媛湘想起程泽雪送她的那根簪子,便命她们拿来插了上去。 脸上的脂粉打得有点多,胭脂也打得红了些,使她看起来不但比实际年纪大,还十分俗气。媛湘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萍依的手真巧。” 萍依相当之汗颜,莫非宰相千金的眼光竟然与旁人有异么?念竹明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媛湘走出厢房,恰好住对面的林家好也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大红色喜气洋洋的宫装,笑吟吟地道早安。又瞧了瞧媛湘的妆扮,很是吃惊了,嘴里却说道:“妹妹今日神采奕奕,想是昨晚睡得很好。” 媛湘微笑道:“托福,睡得十分香甜呢。” 林家好说:“听说这几日都要学习宫中礼仪,诵诗读书,第一轮面选,要到半个月之后呢。好漫长啊……” 林家好看起来无限怨念。对于权利,被那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宠幸,真的是林家好想要的吗?媛湘对权利无欲无求,更加不明白有哪个妙龄少女,宁可嫁给一位永远不属于她一个人,要与众多女人分享的至高无上的皇帝。 林家好见她不接话,便问道:“你爹爹官居一品,想必上下都已经打通了关系吧?” 媛湘轻笑摇头,“我也不知呢,未来如何,都还只是未知之数。” “似我们这般入宫竞选,已经是好的了。倘若选不中,也不过是指给皇公大臣,有些人千里迢迢地进宫来,不但没被皇上看中,反而要留在宫中服侍五年,你说那是不是极可悲?” 媛湘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二人边说着话,边到安平宫的朝心大殿。大部分秀女都已经到了,大殿前方有个平台,上面站着三个宫女,两个太监。从他们的服饰看来,显然地位都很高。 站在最中间的宫女服饰与别人不同,一袭白色银红镶边的交领长裙,梳着华丽的结鬟髻,上面插玉戴翠,十分高贵。她长得十分美艳,一双黑色眸子缓缓滑过人群,朝媛湘看来。 媛湘心下暗想,这宫女长得真美。若不是穿着宫女着装,竟要以为是个贵妃了。听闻当今皇帝昏庸无德,古来君王皆好色,难道他竟然不是看见美人就要扑过去的男子? 林家好显然也已经看到她了,低声道:“她是夏茉,女官呢。” 媛湘心想,她与自己一同进宫,竟然都已经把人给认熟了。看来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呀。 媛湘目光滑向厅中莺莺燕燕的秀女们,这些女子里面,又有几个是和她一样,抱着九死一生的目的进宫的?所以套近乎,为了自己往后的路途平坦,她也完全能够理解。 那名叫夏茉的女官将目光停留在媛湘身上,而后,便走了过来。林家好看看媛湘,又看夏茉,满是狐疑。 夏茉走至媛湘面前,“你是舒媛湘吧?” 媛湘点了点头,夏茉便道:“今晚,你到我厢房来,我有话和你说。” 第10章 奴去也(5) 媛湘的眉头轻蹙了起来。她与夏茉并不相熟,她有什么话要与她说?再看旁边几名秀女,皆用古怪的眼神看她,仿佛她完全没有遮掩地行贿,讨好夏茉似的。夏茉说完话,就走回大殿前端,林家好和旁边的几名秀女都围了过来。 “原来你和夏姑娘是相熟的呀?” “真好,看来你此番有望被选中了。” “媛湘长得如此美丽,如果她不被选中,我们哪还有希望?”有人已经早早地拍起马屁来了。 媛湘失笑。倘若将来她只是被指婚,他们还不知道怎样耻笑,怎样落井下石呢?“我并不认识夏姑姑,也不知道她想找我说什么。”媛湘认真地道。 她们哪里信? 但她们信与不信,对媛湘来说都无所谓。大殿原本闹哄哄的,忽然安静得鸦雀无声,他们的目光都落到了夏茉身上。夏茉的年纪比她们虚长几岁,但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气场强大地胜过在场任何一个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缓:“往后半个月,由我带领各位姑娘学习宫中礼仪和各项宫规。不论姑娘出身如何,到了宫中,后宫立下的规矩,谁都不可逾矩,希望各位姑娘明白。” 众秀女整齐清朗地回了声:“是。” 媛湘在队伍中,懒洋洋地,她们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全然敷衍姿态。在当日傍晚,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听到怪声怪调的高唱:“懿妃娘娘到——” 秀女沸腾了,夏茉压了压手,她们又立即安静下来,媛湘也好奇地跟着大家的视线,望向喧哗的源头。 一群太监一群宫女簇拥着个衣着华美的贵妇人。隔得远,媛湘并看不真切她的模样,只是形容间约莫三十出头,身形仍然高挑纤细,华贵端庄。媛湘忽然听到旁边的人皆齐声喊:“懿妃娘娘万福金安。”都约好了似的道万福。 媛湘也忙做个万福的样子,眼睛盯着懿妃的方向,只见她微笑点头,丰腴的面孔笑意吟吟,旁边一个太监便代答道:“都平身吧!” 夏茉迎过去和懿妃说些什么,她们听不到。媛湘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懿妃,心里有难言的一种恐慌。 “娘娘生得真美,”林家好在旁边说道,“你说是不是?我们到她这个年纪,不知道能不能活得如此风光呢?” 媛湘点头附和着:“是啊。” “你怎么一直盯着她瞧?”林家好笑道,“莫不是没见过她这般美人?” 媛湘低低笑了笑,不言语。林家好却当她默认了,笑容中多了几分玩味。 夏茉走到众秀女面前,说道:“懿妃娘娘特来看望各位姑娘,往后若是娘娘有时间,亦会来教导姑娘们宫规,女红。这可是往届秀女从未有过的大幸。还不谢过娘娘?” 众人齐齐地娇滴滴地道谢,个个抛眉弄眼,仿佛她便是皇帝一般。媛湘知道,在皇宫中,抱棵大树好乘凉,这懿妃娘娘气势宏大,想必在皇帝身边是个红人,若巴结得上这样一位人物,将来在皇宫中自然可平步青云。 媛湘心中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 中午用膳时,她便问念竹懿妃娘娘的来历。 念竹道:“果然姑娘对宫中的人和事完全不了解呢,不过,此时开始用功,尚不算晚。懿妃娘娘是皇后的外甥女,亲亲的哦!所以娘家后台强大了得,连皇上都要忌讳她们三分。” 媛湘非常惊讶,虽说历史上不乏亲人共侍一君,但是例案摆在眼前,叫她有些接受不了。 “懿妃娘娘之所以受宠,除了因为皇后的关系,也因为她生了三个小皇子。目前后宫中的妃嫔娘娘,唯有娘娘所产的皇子最多,且个个得皇上喜爱,你说如此这般,她想不受宠也难啊。” “她有兄弟姐妹么……”媛湘喃喃地问。 “自然是有的。” “有没有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媛湘问的更小声了。 念竹鼓起脸来,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姑娘问的好生奇怪,问娘娘家事做什么?”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她有几个兄弟呢,但是听说不大争气,仗着自己妹妹和姨妈在宫中是有权有势的娘娘,时常在外面惹事生非。” “哦?”媛湘心中一动,“那岂不是很招人怨恨?” “那可不是。”萍依在旁边低声道。 媛湘便默不作声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懿妃娘娘她心里就有些不安。她想到那个因她而死的国舅爷……他会不会是懿妃的兄长?倘若就是,倘若有一天懿妃知道她就是凶手,又会怎样? 媛湘思及此,脸上的血色褪却几分,手中的温度也冷了几分。她告诉自己,事情已过去多年,没有人再认识那个瘦弱矮小的小女孩,她现在是相府的千金,是进宫选秀的秀女!谁能把当年的国舅之死怀疑到她头上? 很快,她就把心态调整过来了。没有人怀疑她,她如果就乱了阵脚,岂不让人怀疑? 第11章 黑暗(1) 掌灯时分,整个后宫便沉睡了。媛湘不能理解,他们如此早早睡下,难道夜半不会醒来么? 通往玉圆殿的路荒僻且寂静,念竹和萍依打着灯笼走在前面,风儿吹来,她们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显得瑟瑟缩缩。媛湘问她们,“怎么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没,”念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姑娘我们还是快点走过去吧。” 媛湘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是一片竹林,黑暗中绿幽幽的林子显得更加寂静漆黑,风一吹,影影绰绰,容易产生些许恐怖幻想。媛湘从前在苏府时,众人呵宠着,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所以胆子是极小的,自从家破人亡,经历过许多坎坷,她开始变得坚强,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地吓到她了。 “没什么可怕,几丛树而已。”媛湘出言安慰她们。 “不是啊,姑娘,”念竹刚要说,萍依打断她道,“别胡说八道的,吓到姑娘可不好。都是些宫中的讹传,我们每次经过,也没有见到可怕的东西啊。” 她虽如此说,但神情还是害怕的,眼睛几乎不敢往帝旁边张望。 媛湘点点头:“既然害怕,就走快些。” 她着实不知道,夏茉叫她去在厢房做什么?今儿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夏茉怎么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呢? 难道是相爷托通了关系,让她关照关照? 带着种种疑问,终于走到了玉圆殿。听萍依说,玉圆殿是女官的寝室,女官与宫女又有所不同,所掌的权力更大一些,而且相比宫女,她们自由得多。 走到一处厢房,一个小宫女冒出来问:“你们是谁?” 念竹报了身份,小宫女便脆生生地道:“原来是你们。快进来吧,我们姑姑已经等着了。” 夏茉的厢房,朴素无华,但至于一股书卷气。触目所及,几乎皆与诗书有关,想必极爱读书的了。她此时已经卸了妆,只穿着半新不旧的淡紫交领长袍,头发松松地挽个髻,什么首饰也无,看起来淡雅温柔至极。 她微笑着朝媛湘走来,“来了呀。坐。”她转身对小宫女说,“聂儿,泡茶。” 媛湘恭敬地唱在一旁,并不坐下。夏茉道:“不必如此拘谨,论理你是小主,我只是奴婢呢。” “姐姐莫要这般说,”媛湘说道,“什么姑娘奴婢,谁会比谁高贵呢?更何况我只是秀女,并未恩册任何位份。” 夏茉指了指椅子,“既如此,你更不必拘谨了,坐吧。” 媛湘坐定下来,心中想直奔答案,知晓她到底为什么找自己,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等宫女上了茶,两人细细地慢品。夏茉道,“想我小的时候,还时常去相府上玩,一转眼,舒沁哥哥已经娶亲,而你也已经到了选秀的年纪了。” 媛湘微讶:“哦?你认得他们……”可是听她这番话,又像是不知道她是相府的养女似的。 “是呀,也是因着舒夫人细心叮嘱,让我在宫中好生照应你些。”她微笑道,“在宫中人多口杂,为避人耳目,才请你夜间到厢房来。” 是么?若是为了避人耳目,早间应当不至在林家好等人面前邀请她来厢房,应当私下相传才是啊。媛湘微微一笑,应道:“媛湘自幼顽劣,长大了脾性也未有更改,如此有劳夏姑姑指导,以免酿出大错。” “说笑了,你如此冰玉聪慧,能酿什么大错?”见现下无人在眼前,她才低声道,“反正你的心不在选秀,只走个过场,回家去就完了。只要这些日子能够好好地渡过,也就安稳了。” 媛湘一一答应着,疑惑却越累越多。夏茉只是和她说说家常话,喝完盏茶,就说媛湘次日仍要学习礼仪,需得早起,故让她也早些回去歇息。 媛湘回去的路上,只觉得迷雾团团,分明觉得不对劲,现状却又安好,不曾有缺妥贴的地方。这感觉,如同四年前的家宴上,程泽雪说她是闺中蜜友的女儿时,她对真相极度疑惑,又无法看穿这假象时的纠结疑惑。 不过她也想得开,不论是什么样的迷雾,终有散去的一天。顶多不过一死,又有什么可怕? 故而接下来的日子,该吃该睡,她照样不误。心中对父母翻案一事,却渐渐冷下去。 关于案件详情,她从舒沁那边所知的全部便是:父母被诬告通敌卖国,故抄家,家产没入国库。 据媛湘了解,中楚国库十分空虚,因先帝过着奢爹糜烂的生活,四处建别苑,行宫,乃至皇陵,以至国库渐渐不支,到当朝皇帝上位时,国库已显不力,不得不加重赋税以谋钱财;媛湘心中便想,会否他们觊觎苏府,遂指了个难以逆转的罪名与父亲? 一来苏府的财产入了官中,二来,谋反之名如此重大,也无人敢替苏府申冤乃至翻案。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想法指不定就是真相,更加感到如履薄冰。皇帝便是那定案的人,是那个抢了苏府的巨额财富又致他于死地的人,处于权利最顶峰的那把刀,怎么可能翻案?别人可以手刃灭族之仇,她呢?她的敌人是中楚的皇帝,是整个国家!她拿什么去抗争,拿什么去报仇? 第15节 此事,断然是不可能的了! 媛湘渐渐意冷心灰。 第11章 黑暗(2) 月半过后,第一批秀女便开始进入面选。 面选时辰定在辰时中,一次八位秀女;皇上若撂留牌,此女不论得宠与否,终身便不有再出宫;许是相府找了关系,果然将她排在最末才让皇帝选;彼时皇帝应当已经对选秀感到不耐,诸多女眷不过匆匆一眼;媛湘却变得忧虑起来,离开皇宫,离她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远,往后又该何去何从?等着她的仇人皇帝给她指婚,嫁一个素未蒙面,不知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风流俊倜傥还是低俗矮挫的男子? 她对未来感到迷茫,这种迷茫比刚进宫时还犹盛。还未进宫时,她抱着希翼而来,渴望能够找到父母冤死的真相,甚至渴望能够帮他们翻案,还他们清白。可进了宫,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卑微多可笑。 后宫之中,所见不过闺阁女子,他们大约听也从未听说过父母的案子,她怎么可能在他们身上寻找到任何的线索呢? 进宫都不济于事,她的未来…… 于是连续多天,媛湘都闷闷不乐。林家好时常过来走动,以为她是焦虑不能选上的原故。她笑吟吟地道:“凭妹妹的天姿国色,当选是必定的事,妹妹何必忧怀?” 媛湘默默地瞄她一眼。林家好是属于第一批面选并且被选中的,所以她此时春风得意,只待侍寝,平步青云。在她看来,眼前的美好蓝图已经开展,更觉得自己的兴奋映衬得媛湘失落,所以好言安慰她的同时,又有些儿自鸣得意。 媛湘微笑:“多谢姐姐关怀,但让媛湘忧心的,并不是此事。” “哦?”她微讶,“那是何事?不如说出来,让姐姐替你疏解疏解。近日看你愁眉不展,姐姐甚是担忧呢。” “不过是担忧家中父母,并无其它。”媛湘向来不是可以轻易交付心事的人,更何况与林家好不过面上之交。 “难为你的一片孝心,相爷及夫人一定会平安泰健的。” 媛湘敷衍几句,萍依便来说已经备下了洗澡水,林家好识趣地起身:“那妹妹洗漱吧,姐姐就不打扰了。” 媛湘含笑送她出来,等她一走,便卸下脸上的笑意。这些秀女之间,无事最爱走动,就为了拉拢关系,在宫中不至于势单力薄。媛湘可以理解她们,毕竟,当选之后,后宫便是她们生活一生的地方了。若不寻找依靠,他们又该如何渡过漫长的岁月,如何抵得过后宫无休止的嫉妒、斗争? 媛湘这一夜又睡不着觉。不知不觉,进宫已有一月余,相府不知道好不好?舒沁不知道好不好? 他与她的新婚妻子…… 媛湘想起他,总有些惆怅。屋子里似乎闷得厉害,媛湘等萍依他们走了之后,独自推门,想出去走走。 月色正好。整个莫紫苑沉浸在温润的月色里,天色尚早,大伙儿却都像沉睡了。晚风轻送,带来那怪怪的香气和几缕清香。媛湘原想就在苑子里走动一会儿便回屋的,可走出来,便想不受束缚地走远点。心里想着,上次都能回来,此番又何必怕,大不了再躲到树后面去。 他想到这里,不禁想起那夜的男子来。 她着实是好奇的,一个在后宫走动,要避着巡逻队的男子,身份可疑奈人寻味。她不禁想,今夜会否还遇到?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踌躇。她不想与陌生人遇见,更不想与一个陌生男子遇见。所以将要走到那日藏身的树时,生生收住了脚步,往回走。 忽然,后肩被什么东西打中,生生的疼。她回头,目光愤怒凛洌,可是一眼望去皆黑暗,根本看不清有谁藏在暗处。低头看了看尚在地上打滚的“凶器”,她弯腰捡了起来。 是个形状古怪,花纹奇异的石头。甸了甸,还挺有份量。它从哪儿来,怎么会打中她? 媛湘四处张望了下,黑漆漆的,极为平静,除她之外,仿佛毫无人气。 她不知怎么着,就想起去夏茉厢房那一夜,路上萍依与念竹两个害怕的模样来。背脊阴阴的升起凉气,她感到一丝恐惧,加快了脚步,回屋子去了。 媛湘回到屋子,心还在怦怦怦地跳。点了灯,随即嘲笑自己,有什么值得害怕的?鬼神有人那么可怕吗?在她看来,人的冷漠嗜血,比起别的都要可怕万分。 她给自己倒了茶,盯着捡来的那颗彩石,细细地看着。这颗石头只有姆指大小,上面的纹路毫无规律,但看起来流光溢彩,很是漂亮。再细一看,上面竟然绘着个他宫装美人儿,石头虽小,那美人儿竟然画得极生动。做画的人想必得有十分细腻的心,深厚的画功,才能在这样小的石头上做起美丽的画儿来。 她执起茶,边看石头,边慢慢地品着。 秀女份例的茶并不好,喝起来微苦微涩,自不能与舒府相比。她望着暗红的茶液,怔怔出神。 不久,困意便袭来,她觉得有些怪异,怎生就这么困了?但空气清淳澄静,未有异香,且她只是秀女,不会有人对她投以迷香才是。 莫非真的困了? 媛湘上了床,头刚挨上枕头便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漫长的觉一般。 阳光已经洒满了屋子,媛湘的目光在房间中移动,忽然看到阳光从偏西的窗子洒进来,她吃了一惊,连忙起来,果然时辰已晚,竟已接近午时了。媛湘暗暗纳闷,她从未如此贪睡,更何况,平时若是睡迟了,总有萍依念竹来叫醒她,怎会让她一直昏睡? 穿了衣裳出来,媛湘看到念竹、萍依走进来,脸色俱有些怪异,对门的林家好盈盈走来,脸上带着微笑:“妹妹的事姐姐听说了,放宽怀,说不定将来的日子比我们过得更圆满呢。” 媛湘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姐姐说什么呢?” 林家好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肩:“我是说,你莫要觉得伤心。终究个人有个人的福分,你的福分,兴许不在这儿。” 媛湘还是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第11章 黑暗(3) 林家好看她的样子,低喃道:“妹妹是伤心极了么?” “没有,我很好。”媛湘说道,“只是睡久了,难免有点回不过神来。我且去洗漱洗漱,萍依念竹,你们给我打点儿水来。” 萍依打水去了,念竹跟着她回到屋中,媛湘问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叫起我来?” “夏茉姑姑说她亲自服侍你,让我们去她那儿帮点儿忙呀。”萍依打水去了,念竹说道。她疑惑地看着媛湘,“姑娘不是刚从惠仪殿回来么?” “惠仪殿?”那是选秀的地方。她明明在睡觉,何时去了惠仪殿了。 “是啊,”念竹脸上难掩失落,“原先奴婢想,依姑娘的容貌才情,必定能够留定宫中的。没想到落了选,但是姑娘放心,将来一定能指一门好亲事的。……” 媛湘心一颤,“你说什么?” “姑娘?”念竹被她弄糊涂了。怎么姑娘的样子看起来竟像完全不知事?难道皇上没有留她的牌子,她竟然不知道?是真的伤心地傻了么? 可姑娘平日不像是如此受不住的人啊。她正想着应该怎么委婉安慰她,媛湘却拉住她低声地道:“今天早上你们哪儿去了?” “去夏茉姑姑那里了啊。” 媛湘凝眉思索了会儿,把她们前后说的话贯通起来。想来,早上萍依念竹来唤她起床的时候,夏茉来过,并声称会亲自服侍她洗漱,命萍依念竹到她的屋子里去帮忙做点儿事。 可是,夏茉没有叫醒她,更不知道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使她连面选这一关也略去了。夏茉为何这般做?为何没有事先和她说? 就算是程泽雪授意,她也应当也和媛湘事先说好才是。 她未去亲自去面选,不知夏茉是找人顶替亦或干脆让她的位子空着?不论哪一种,都是欺君的大罪,她难道就不怕媛湘闹将起来?难道她不应该及时地来和她说一下原由吗? “姑娘?”念竹小心翼翼地叫唤她。 “哦,”媛湘回过神来,心已如明镜一般,她笑道,“想来今儿天热,我有些中暑了,犯糊涂呢。是刚刚从外头回来,头昏得很,拿点儿冰镇的茶水给我吧。” 她话音才落,便听到萍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夏茉姑姑。” 终于来了? 媛湘倒是很想知道,夏茉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夏茉穿着银红女官服饰走进来,脸上笑意盈盈,整个人神光焕彩,她望着媛湘,点一点头,又和萍依、念竹道:“你们俩下去准备些点心,姑娘忙活半日,想必此时已经饿了。” 她们应了是,忙恭身退下去。媛湘心想,夏茉倒比别人更像个主子,那气势,得压过多少嫔妃呢? 萍依念竹带上屋门,屋子里便静得出奇,媛湘随意坐下,轻笑道:“夏姑姑不觉得有话和我说么?” “正是因为有话说,才支开了她们。”夏茉亦坐下,“皇帝未留牌,姑娘是如释重负,或是失望?” 媛湘直直地望着她:“是觉得可怕。你对我下了药,使我昏睡么?” 夏茉诚恳而认真,“姑娘长相美貌,若皇上面选,必留你。依你之性子,你会留么?” 媛湘心中一动。看来,夏茉对她倒是很了解啊。她轻轻一笑,“那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把皇帝蒙混过去了?” “你只需知道,皇上未留你牌,便好了。” 媛湘的眉蹙了起来,“然后呢?我等着出宫便罢?” “是。” 一切竟这般顺?顺得让媛湘觉得都有些出乎意料了。个中原由,夏茉为何不告诉她呢?这其中又有什么秘密? 就算程泽雪有叮嘱过她照料媛湘,如此欺君之事,如果没有更强硬的后台替她撑着,她怎敢?媛湘心中想,想必,这背后还有许多不知道的秘密了。 夏茉低声道:“你父母也是为着你的将来着想,故出此下策。此事事关重大,你也当明白个中厉害关系才是。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事事都提点的那么明了,是吧?” 媛湘当然明白,但是她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就被蒙过去。“虽如此说,但你至少也该让我知道在我昏睡的这个早晨,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夏茉微笑道:“不过找了个与你相像的人,脸上发满了疹子,因此未当选罢了。”不顾媛湘的惊愕,她起身拿了面铜镜与她,媛湘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间歇分布几个红色疹子,看起来很是渗人。 “我怎么了?”媛湘的眉拧了起来。 “无碍。不过花粉过敏罢了。” 媛湘觉得一阵发冷。夏茉的笑容春风和煦,此时她看起来却仿佛毒药幽幽,泛着寒光。她可以在媛湘的茶饭里下药让她昏睡,更可以让她在昏睡时任动手脚……夏茉,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背后那个使她胆大妄为的人物,又是谁?! 夏茉道:“你应当觉得庆幸,将来指婚给你的,必定能是令人艳羡的良缘,比在宫中要好得多。” 媛湘隐忍地不言语,她怕出语便要发泄她此时的愤怒。夏茉哪怕是受人所托,是为她好,这么晦暗不明的方式,她叫她觉得受了欺辱。 夏茉看出来她的不悦,起身道:“事已达成,话也带到,我便先走了。” 碍着脸面,媛湘送她出来。夏茉回头微微一笑,说道:“比起舒夫人形容的你的样子,你此时着实沉静可爱。” 在相府人的眼中,她这位便宜千金是野蛮任性的,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脾性强硬,对于欺她之人,从不手软,心情好坏,全写在面上。今番没有直接发作,确实对她已是难得。 只是夏茉不知道,媛湘自进了宫开始,性情已有所改变。适者生存,性情收放得宜,才能走出成功的第一步。 萍依念竹一个打着水,一个用托盘捧着茶果点心,进屋时见夏茉已不在,不禁问道:“夏姑姑呢?” “走了。” 媛湘神情淡然地望着她们,“我的脸看起来吓人么?” “不吓人,”念竹看起来愧疚,“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到,让姑娘过敏如此,我们……”她与萍依互望一眼,便要跪下。 媛湘拦住她们,“不必。没有被皇上选中也是极好的事,我心里很自在。” 她们看起来很疑惑。怎会有不被皇上选中而感到开心的秀女?至少她们未曾见识过,但心里都只当媛湘是在自我宽慰。 媛湘问她们道:“既没被皇上选中,我应当很快就能出宫吧,是么?” “是。约莫两三日内,领了恩典就可以离宫了。” 媛湘点了点头,也分不清心中什么感觉。他走了,离她进宫的目的已然越来越远,回去舒府后,等待她的便是指婚。 指给一个陌生人。 她的人生只能如此了,是么? 第11章 黑暗(4) 她虽然远大追求,却也不愿意人生就此了了。可她能怎么做?她不过一介女子,既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不能什么都抛闪,飘零天涯。 第16节 傍晚时分,林家好又来了,命人带了许多果品,模样看着甚是开怀。也许媛湘未曾当选,让她落了一块心头大石吧?毕竟媛湘不论身世、品貌,都比她要优秀得多。 林家好遗憾地道:“妹妹竟然这么不合时宜地长了红疹,真真遗憾……原还想着,你若能留在宫中,我们姐妹俩也有伴了。” 媛湘低眉垂眼,“是我无福。” 林家好握住她的手,“莫要悲伤,将来肯定能指一门好婚事。”她不无真情流露地道,“在后宫中,这么多女子只等皇帝一人垂怜,而他日妹妹择得佳婿,必是正妻,不必与人分享夫君。如此一想,妹妹也该觉得宽慰才是。” 人都是如此吧?既想位高权重,也想拥有独宠,最好万千宠爱皆在一身。媛湘望着她微微一笑,“你说的很是。谢谢姐姐劝慰。” 因有了这番话,两人竟然十分投机起来,谈些闺阁之事,至晚方散。媛湘洗漱罢,脱了外裳,只着中衣躺到床上。 她翻来覆去,很晚都不能成眠。在静谥的夜里,忽然听到古怪的嗒嗒声。 媛湘的耳朵竖了起来,细细地听着。嗒嗒声似乎从窗子传来,忽然,那嗒嗒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微的“嘎吱”。媛湘吓了一跳!是有人翻窗进了她的屋子! 正准备下床,一袭黑影袭来,速度之快让她惊叹,那黑衣人捂住她的嘴,她瞪大眼睛,心中大惊:糟糕!来人想干什么? 她心中惊则惊已,却迅速镇定下来,用未被掣肘的手搭住他的手臂,准备易力扳倒他。 “嘘嘘,别出声。我不是采花贼,也不是强盗,我们见过面的。” 他的声音很急,微微急促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这声音……是有些耳熟。媛湘仍然准备先制服他再说,他却道:“我来只是拿回我的东西,那颗石头。” 石头? 媛湘想起昨晚捡的古怪石子。他又说:“你若答应不叫,我就把手放开。” 媛湘骨碌碌转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挪了开。似乎怕她会尖叫似的,手抽离的速度很慢,仿佛随时还要再捂住他。 媛湘哼道:“答应了不会叫,不叫就是了。” 他轻轻一笑,爬下床,“我失礼了。半夜到访实出无奈。” 媛湘亦站起来。屋中黑暗,看不清他的模样。她问道:“你是谁?” “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必问我是谁。”他轻笑。 媛湘赫然想起那个夜晚来——是他?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轮廓,“在后宫中肆意行走的男子,要么帝王,要么太监。你显然不是皇帝,那你是太监咯?” “呃,”他显然呛到,“我不是皇宫里的人。” 媛湘大惊,“那你怎么进得宫来?!”上次也遇上过他,难道他当皇宫是游玩的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此来去自如么? “咳咳,多说易失言,我还是不说的好,”他道,“我来只来取石子的,多留不便。有劳姑娘给我吧。” 他不说,媛湘却越发好奇了。她去取放在梳妆盒里的石头,握在手中道:“你说是你的,我还说是我的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是你的?” “它是我做的,你想要问什么,便问吧。”他的眸子在黑夜中闪出亮光。 媛湘微微讶异,此人好精致的功夫,好细腻的心思。“你做它做什么?” “喜欢。” “我也很喜欢,既然我捡了,它就是我的。”媛湘有些耍无赖。 “哎,”他一点儿也不急,轻轻地叹气,“它是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殒石,我将它精雕细硺,是想将来送给意中人的。姑娘是想为难我呢,还是想当我的意中人?” 媛湘脸一红,把石头丢到他怀里,“一颗破石头,谁稀罕。赶紧走吧!要是让人看见,你被抓住处死事小,毁我清誉事大!” 他微笑着点头,“你说的很是。多谢。”他准备继续翻窗而走,才转身,便想起什么似的说,“为感谢姑娘,送个小玩意儿给你玩。” 他把东西放在窗台上,自己便翻身走了。 媛湘侧耳听了听,外面一阵寂静,想必他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掉了,并没有叫人发现。 目光落在窗台上,他留下的“小玩意”不知是什么? 也是个圆圆的东西,握在手中冰凉浸润。媛湘被他这么一闹,睡意全无,干脆点了灯,细细地看那东西。 透明的小石头,亮晶晶地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它虽然看起来是圆形,看似乎又是多边棱形。上面什么也没画,正上方雕刻了朵很漂亮的盛放的花朵,顶端一个细小的孔,似乎可以做项链吊坠。 这个人的手当真巧得很。媛湘很喜欢这颗透明的石头,觉得它晶莹得如同水滴一般,也不知是何种材质?非玉非石,也不是他所说从天上掉下来的殒石;从前媛湘家中经营颇广,也见识过些世间珍贵难得的宝物,它倒很像一种稀罕的宝石,只是那种宝石价值高昂,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更别谈随手赠予别人了。 她抛玩着那个圆珠子,忽然想起自己脖子并未戴任何饰物,便开了妆匣取条红丝绳,费了好半天劲才将坠子套到红绳上,对着铜镜戴到脖子上。 左右端详了会儿,忽然想起,倘若这是他偷来的东西,她如此张扬戴在脖子上,叫人看见了岂不以为她是贼? 于是又取了下来,放在最隐秘的匣子里。 等她刚有睡意,天已经初初亮了。刚到床上小歇片刻。忽听得外面嘈杂声响,把她从好梦中吵醒了。她起身,推门走了出去,几个小宫女在外面议论纷纷,萍依念竹也在其中。媛湘便招手叫她们过来。“发生何事?” 萍依轻声道:“听说昨晚有什么人闯入莫紫苑呢!没有惊到姑娘吧?” 媛湘闻言一怔。莫非他被人看到了?她摇摇头:“我整夜都在睡,未曾听见有什么人闯入莫紫苑啊。” 第11章 黑暗(5) “没有就好了。” “有人看见有人闯入么?还是抓住了什么人?” “没有呢,听说是叫翠雪的小宫女看见了个男人的影子鬼鬼祟祟的。” 媛湘神情淡然道:“定是夜里黑,看花了眼吧。我睡觉警醒,如真有什么人夜半来莫紫苑活动,我必定会知道的。” 念竹附势点头:“兴许是如此。对了姑娘,夏茉姑姑让您去她那儿走一趟,说有些话要对你说。” 媛湘神情淡淡的,“她为何不自己来?” 念竹被问住了,“奴婢不知道……姑姑的事,奴婢们也不敢过问。” 媛湘便不再言语了,这些小宫女受夏茉管制,自然不敢逾矩。她淡淡地答:“我知道了。” 心中对夏茉多少有些不忿,不管她受谁指使是否为她好,至少前因后果要和媛湘交待清楚,她让媛湘云里雾里地渡过了昨日,这让她觉得自己蒙在股里,被欺骗了。此种感觉,十分不爽。 所以对于夏茉的交待,她也不放心上,到了午时,有小宫女来催她:“姑娘怎么还不去呢?我们姑姑等你好久了。” 媛湘这才姗姗出发,走得极慢极慢,直至到达夏茉的厢房。夏茉笑着迎出来,“看来你在恼我了。” 媛湘皮笑肉不笑:“岂敢?” 夏茉依旧笑,“陪我到御花园逛逛,可好?” 媛湘微微蹙眉,“不日即将出宫,我要收拾物件呢。” “也不急于一时啊,”夏茉笑道,“昨日之事,虽说我受人所托,确实也处理有亏。且让我做一番补偿可好?” “补偿与要去御花园有必然联系么?” “虽没有,但我听说你是爱花护花之人,御花园又新进了许多花品,便想邀你逛一逛,欣赏一番。再者,你若心中存了不快回相府,我也不好和舒夫人交待,你说是么?” 媛湘缓缓地道,“怎么会?你可按她吩咐完成了使命。” “虽说如此,但若是回了相府,见你不悦,岂不是要怪罪我?”夏茉微笑。 媛湘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夏茉的行为举止,无非受人指使,她也着实不必太于在意,怎么说,她也是冒着风险“欺君”的,当下便温软了脸色,“好吧。” 夏茉便携了她的手,一同往御花园去。玉圆殿地处后宫入口处,离御花园有一段距离。二人慢慢地走着,幸而天气微阴,阳光也不猛烈,迎面拂来的,皆是阵阵凉风。风中夹带着芳香,想是从御花园那边飘来的吧。 夏茉抬首问她道,“你进宫这些日子,家人可来看过?” 媛湘道:“家中有事,他们抽不开身,只叫了丫鬟送些东西来。” 夏茉颔首,“那想必你想问她们我是谁,也无从可问了。” 媛湘心中微讶,夏茉在宫中修练得把人心都看透彻了么?怎么她想什么,她都知道。脸上却微笑道:“姐姐说笑了,你是宫中女官,我只需知道此事就好,何必去问他们你是谁呢?” 夏茉却自顾自地道:“我是护国将军夏正亭的庶女。” 夏正亭媛湘是见过的,他一向与舒定安交好,故时常来相府小聚,媛湘见过他几次,对那个满脸胡子,模样凶悍的男子记忆甚是深刻。没想到那样粗矿的男人,能生出夏茉这般美人胚子出来。想必,夏茉的娘亲是个貌美的女子了。 “庶女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她望着媛湘,脸上虽然微笑,眼中却透出苦涩,“原是我姐姐要进宫来的,可她一撒娇,进宫的便成了我。我的一门好亲事,也被她取代了去。” 媛湘静静地倾听。她马上就要出宫了,夏茉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呢?是因为深宫寂寞,想要找个人倾诉么? 她笑望媛湘:“所以我是羡慕你的,有人替你打点着,想走就可以走。深宫中,多待几年,便觉得人生要枯竭了。” 媛湘便问道:“你既是进宫选秀,为何成了女官呢?” “虽说我是庶女,无法不进宫,但家父到底想了办法,令我只在宫中谋个位子,不到皇上面前去侍奉。” 媛湘道:“可你这般容貌……” “我朝女官是不属于后宫女子,皇上不得轻易召寝,除非女官本人也有此意愿方可。” 媛湘恍然大悟。“既是女官,也不是深宫女眷,应当有在宫中的年限罢?” “是,再过三年,我方可出宫,”她不无叹息地道,“那时,我已经二十有四。” 二十四岁的女子,不算老,却早也过了婚配的年纪了。媛湘听得她的这番叹息,忽然觉得她没有那么可憎了。换个角度来看,她何尝不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两人慢腾腾走着,竟也走到了御花园。 媛湘未来过御花园前,一直以为它很巨大,至少要比相府的花园大十倍。但此时看着,竟还比不上相府的园子大,满庭花簇簇,盛丽绽放。 “漂亮么?”夏茉含笑问道。 媛湘矜持地微微一笑,不摇头也不点头。两人漫步在小小的甬道,甬道两旁摆满了花盆,各种进贡的稀奇的花儿,有一些品种媛湘也都未曾见过。夏茉问道,“如若有喜欢的,不妨告诉我,我叫园丁悄悄地送一盆给你。” 媛湘摇头笑道,“不必,多谢你费心。” 御花园除了矮花盆儿,也建有凉亭,苍翠的树木,皆修剪得整整齐齐,整个御花园充满勃勃生机。几只蝴蝶恋花,在粉堆儿里翩翩缠绕。 远处忽然传来人声,媛湘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夏茉已经跪下,并且拉着她。媛湘心中一惊,莫非是皇帝来了? 第12章 局(1)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夏茉一眼,夏茉低声道:“还不跪下?” 媛湘跟着伏下身子,听到她声音细细地:“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听到她喊的是娘娘,媛湘不禁松了口气。她用眼角余光看到夏茉还跪在地上,便也不敢起来。一道沉着的女声传入耳中:“是谁在那里?” “奴婢夏茉。” 听到脚步声近了,媛湘只觉得来者有十数人,为首的女子脚穿白底金丝履,上面是红底绣黑色丝线的绸裙。料质极为珍贵,听这女子声音也有些年纪了,想必是早年进宫的妃子? 她说:“起来吧。这旁边的是谁?” 媛湘心一沉。这妃子问的是她了?媛湘看到夏茉起身,微笑回道:“她是我邻家的妹妹。” 那女子道:“抬起头本宫看看。” 第17节 媛湘望向她,夏茉忙道:“见过翠妃娘娘。” 媛湘依言行了礼。翠妃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身形略略发福,看起来却雍容华贵,有种富态的美。她望着媛湘,微笑点头:“模样儿长得真好。”又细细地问她家世。当听说是相府的千金时,她点了点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丞相夫人的样貌就绝世美丽。” “娘娘过奖了。” 看来干娘也认识这些贵妃娘娘呢。想必与内命妇皆有来往。 贵妃并没有停留太久,与一群宫女一同往别处去了。 御花园顿时变得宁静下来,夏茉吁了口气,“这个时间,大部分主子都在歇中觉,魏贵妃怎么这个时间到花园子里来。”她笑道,“幸而遇见的不是皇上。” 媛湘也怕多生枝节,道:“太阳大,晃得眼都晕了,竟觉得有些困乏。不如我们也回去吧。” 夏茉点头道:“只是不知道这一趟有没有让你消气,亦或让你还更添了气?” “我原也不曾生气,姐姐别多想了。”媛湘认真地道,“无论如何,你和她们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如此就好。” 夏茉亲自送媛湘回莫紫苑。恰林家好也不曾睡觉,坐在苑子里的凉亭吃冰镇西瓜,两个小宫女在旁边替她打扇子。见到媛湘和夏茉一同归来,连忙站起迎过来,夏茉只淡淡地与她点点头,吩咐媛湘两句,便走了。 林家好不无羡慕地望着媛湘,“夏茉姑姑是你的谁呢?看起来对你十分照顾的样子。” 媛湘微笑:“再照顾,也没有留在宫里啊。” 林家好无非是想要这份优越感吧?果然媛湘如此一说,她脸上的神情立刻舒朗了,嘴中却道:“对于不想留在宫中的你而言,这不是极好么?将来我这一辈子便要在深宫中渡过了,哎……”这声叹息,倒是真真切切的,她随即拉着媛湘道,“在宫中,难免要打点上下关系。你既与夏茉关系匪浅,不知是否可以引见,将来我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媛湘道:“我与她没有你想象中深交。不过是碍着父母情面罢了。再者,明日我就要出宫,恐怕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林家好看起来有些失望,忽尔道:“倘若我能回去,也是极好的。现今留在宫中,也不知道将来是个怎样光景。若能得宠也就罢了,若不能,一辈子只能孤老在皇宫……” 媛湘见她推心置腹说起这番话,便安慰她:“你温柔可亲,又正值花样年华,皇上怎么会不宠幸你呢?别再作司马牛之叹了。” 林家好眉间的阴霾稍稍挥去,她问道:“你明日就要出宫了么?不知皇上会把你指给谁?” 媛湘道:“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了,在家中等着便罢了。” 正聊着天,念竹从外面进来,见到媛湘,便道:“姑娘回来了呀。才刚有个小宫女来说,下午相爷夫人会到诉听门,等着你与她见面呢。” 媛湘应着好,却觉得有些怪异。明天就要出宫了,干娘为何这个时间进宫来看她呢?明日回家有大把时间可以面叙啊。难道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转念一眼,又觉得不可能。她心中充满疑惑,入宫以来,大多秀女都迎到了自己的家属前来探视,但相府并没有任何人来。这曾经让她感到失落,她终究只是个养女,与他们没有血缘之亲,他们也就不那么在意她在宫里是否安好,对么? 正是因为她马上要出宫了,他们才来,媛湘才觉得稀奇。她有时总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中,她是一枚棋子,然后是谁在下棋,她根本看不见,只被一双两双手推着晃过来,绕过去,始终见不到那双手的主人。 存着诸多疑惑,她等来了探视的时间。诉听门冷冷清清,因为不是初一,大多数宫女秀女是没有获探视的资格的。她走进第一间厢房时,程泽雪已经等在那儿了,并没有带丫鬟,怔怔地坐着出神。 媛湘叫唤了一声,她才如梦如醒,笑着迎过来,“湘儿,你来了。经月不见,你似乎清减了呢。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好么?” “有你们打点,过得很好。”媛湘许久不见她,也觉得份外亲热,“干娘身体还好么?哥哥他们都好么?” “都挺好的,”程泽雪拍着她的手,拉着坐下来,“你们的祖母寿辰将近,所以整个府上都在忙着她的寿诞,各种礼仪往来,忙得我都未抽空进宫来看你。” 媛湘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事情忙。明日我就可以回家了,干娘为何还要特意进宫一趟?” 程泽雪扭着手,看起来欲言又止。媛湘疑惑地望着她,“您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泽雪沉默着。 “嗯?”媛湘轻轻拉一拉她的袖子。 程泽雪看起来像霍出去了似的,说道:“本来明日你就要出宫了,这些话我不当讲。但又怕将来有一日你想起来,会怪罪我……” “是什么事,您请说呀。”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非常低:“前儿我偶然得到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媛湘的心提了起来,“什么?” 程泽雪继续低声道:“听她说,当年你父母处斩前夕,有个人曾看望过你父母。后来处斩的那个女子,却不是你母亲!也就是说,你的母亲被人调了包。” 媛湘震愕极了!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她冲口而出:“真的么?真的么?”她紧紧拽住程泽雪的手。 第12章 局(2) 如果娘真的还活着,那该多好!那么,她在这世上就无血缘亲人的人了!她迫切极了,“如果我娘活着,她会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程泽雪摇了摇头:“事情的真相是否如此,我们还不知道,但我与她交好,她也认识你母亲的,才悄悄地聊到了此事。只听说那个探望过你父母的人,是宫中的一个太监!倘若真的如此,他会将你母亲带到哪儿去呢?” 媛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手指冰冷,紧紧抓着程泽雪。她几乎不能思考,只会喃喃问着:“真的吗?是真的吗?” 程泽雪警觉地看看四周,“也是听说,并不知道真的与否。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毕竟事情不和真假。但转念又想,倘若是真的怎么办?既是太监将她带走,那她有没有可能在皇宫内呢?早上想到这个可能性,我连坐也坐不住了,连忙地请了人走关系,必定下午要来见你一面。” 媛湘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却连思考都不能。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太震撼,如果娘还活着,如果娘真的还活着…… “会留在宫里么?”媛湘的眼睛突然一亮,“再打听清楚些,一定要找到那位内侍。” “你明日就要回家,恐怕只剩一夜,也找不到;”程泽雪叹息了一声,“倘若你初进宫时就得到这个消息,至少也有月半时间可以让你打点关系,好好寻找。可现在……” “只要告诉我那位内侍是谁,一定就可以打听到我娘的消息的。”媛湘忽然热血沸腾。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那是生命勃发的欲望,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曙光。 “是没错儿,但需要时间,你出了宫,想进来查就难了。” 媛湘咬着嘴唇,“那就让我留在宫里。”她的脑海飞快地转着,“不能在宫中多待些时日,再侍机出宫么?” “皇宫哪儿是我们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呢?总有个规矩的。” “那可怎么办?”媛湘急了。 程泽雪安抚她:“你别急别急,我再替你想想法子。” 媛湘的血液都在热烈地沸腾。这是她对茫然的未来升起的最明亮的曙光啊!在相府,人家待她再好,她潜意识里也时常觉得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因为她成为相府千金就莫名奇妙,这份莫名奇妙让她无法心安理得。 程泽雪小声地道:“其实,事情是真是假我们都还不清楚,就怕留在宫里,寻找也是一场空。” “只要有希望,就不应该放弃啊。” 程泽雪点点头:“既然如此,我替你出去走走有关系,看是否能再留在宫中一段时日。” 媛湘盈盈下拜,程泽雪连忙托住她:“傻孩子,何需行此大礼。” “母亲的恩德,湘儿无以为报。”媛湘真心感激程泽雪。她也拧心自问,她对亲生母亲的期待的这份热忱会不会令程泽雪伤心?毕竟,这四年来她们以母女相待,程泽雪确实对她宠爱有加,也弥补了部分她失去母亲的亲情。但看程泽雪的神情,并没有难过伤心的样子,才稍稍放下了心。 程泽雪拍拍她,柔声说:“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既然如此,我便活动关系去了,你且等消息吧。” 媛湘点点头。 程泽雪匆匆离开,媛湘小坐了会儿,方才回莫紫苑。一路上,她都怔怔地出神。这偌大的皇宫里,真的有娘亲的一席之地吗?如果娘真的在皇宫里,她会在做什么呢? 面对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皇帝,她难道可以忍得下去吗?或者……她也是委曲求全,心想着某一天可以见得到她? 媛湘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此前一直憎恶的皇宫,竟然觉得十分顺眼起来。她望着眼前一片陌生的庭院,又回头看看来时路,心中一想,哎呀,糟糕!走错地方了! 正欲回头,一阵琴声传入耳中。低鸣回响的古琴,音色沉润,足见是把好琴。弹奏的是她不曾听过的曲调,和古琴曲一惯的低回不同,它甚至有些高昂,和喜悦。 媛湘不禁寻声而去。奇异的是,这个庭院空荡荡的,竟也没有宫女太监,甚至没有牌匾。绕过一条青砖大道,后面竟然是一大片湖泊,杨柳随风,轻轻摆动,那琴声,是从湖泊上一条船里传出来的。 媛湘心想,定是哪个主子得了闲,竟然在船上弹奏,当真太闲了。想起也许是皇帝的子嗣或是妃子,她心中就升起厌恶,转身便走。 “何人在那儿?” 有人喝问。 媛湘吃了一惊!糟糕,让人发现了。当如何说是好?她颤幽幽回过头,一个少年冷漠地望着她,“你是何人?” “我……”媛湘道,“宫女。错入此地,望见谅。” 那少年方才缓和了颜色:“去吧,以后别冒冒失失的,不是闯到每个地方都能全身而退。” 媛湘福了一福,“是。多谢。”她准备离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是谁在那里?” 少年低声和她说:“快走,”然后高声回道,“没什么,一个宫女走错了地方。属下已经打发她走了。” 媛湘只听得后面嗖嗖两声,接着是又惊又喜的声音:“喂,丫头!舒媛湘!” 谁会这般叫她?媛湘正自纳闷,回过头来,看到玉面含笑的钟习禹,钟习禹道:“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么?” 媛湘摇头,“我只是误入此时,怎知是你的地盘。打扰了,告辞。” “哎哎哎,”他连忙赶到她面前拦住她,“你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要走?既然来了,不如一起泛舟湖上?说起来也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叙叙旧吧。” 和他毫无交情可言,叙什么旧?这儿不是相府,媛湘胆子再大也不敢顶撞他,只道:“我一介草民,如何能与太子殿下同乐?我告辞了。” “啧啧,”他支着下巴,笑起来,“这个样子和我认识的湘儿都不一样了。嘿,我还是比较喜欢无拘无束,敢顶撞我的你。” 媛湘面无表情,“我怎经得住?” 第12章 局(3) 钟习禹神情脉脉地望着她。媛湘见他不回答,便扫了他一眼,见他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禁红了脸。钟习禹穿着雪白衣衫,玉冠束发,看起来风姿绰绰,风流倜傥。充满朝气,活力。一股意气勃发的感觉。 “你是被琴声吸引进来的是不是?”他忽然问,“我的琴声比起舒沁如何?” 媛湘暗暗讶异,看似粗矿的他,居然也会抚琴?她只淡淡道,“我并没有听见琴声。明日我大约就要出宫了,还有许多东西需得整理,我走了。”她说着就要走。 “哎,”见留她不住,他只好道,“我送你。” “不必!”媛湘惶恐。“你虽是太子,但后宫之地,你也不能随意乱走吧。” 钟习禹笑道,“我不怕,你怕什么?御宽,帮我把琴收拾了,我送她回去。”接着不顾媛湘不情不愿的神色,带着她往外走。 见他如此热情,媛湘也只能罢了。再者,她能迷路一次,指不定回去的路也能走错,让他送送也好。 钟习禹望着她的侧脸,“听说你那日未曾被父皇选中,真是可喜可贺。” 媛湘低声道,“嗯。” “明日即将出宫么?”钟习禹脸上的笑意更深,“不日就会有指婚了吧。” 媛湘却不想理会这件事。指不指婚,他抄什么心? 钟习禹问道:“你怎么都不说话,倒显得我很鸹噪似的。” “你本来就很鸹噪。”她忍不住说。 “我?”钟习禹本想说什么,生生忍住了,笑道,“也罢,就在你面前鸹噪吧。你应当觉得有福气。” 媛湘本想再顶他几句,又想,这是皇宫,是他家的地盘,怎么说也该给他几分薄面。再者,说不定将来找母亲的事还可以求他帮帮忙。瞧他对自己的样子,倒是没有身份架子,很是亲近和蔼;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太子,媛湘指不定能对他更礼遇一些。 心中这样想着,就微笑道:“好吧,那就是我有福气吧。” 她的话让钟习禹阳光灿烂,连心情都好了几分,双手负在身后走在她身旁。媛湘看着前路,疑惑道:“这儿是从来没走过的地方,你是要送我回莫紫苑吗?” 第18节 “嗯,从此路走更快些。”其实他是故意带着她绕远路,如此,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和她待在一起了。 他喜欢与她在一起,不单因为她总喜欢顶他,一点不服软的小性子,还因为她很合他的眼缘。美人他从小见过不少,媛湘不算绝色,却自有一股能令人倾心的气质。 媛湘也不质疑,和他慢慢走着,心中却在想,要怎么样留在宫中?不论娘亲在世的消息是真还是假,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不能错过;当务之急,只能先留在宫中,不论是以什么名义……总之,不能明天就出宫。 “媛湘?”他见她怔怔出神,便叫,“在想什么?” 媛湘摇摇头。钟习禹道,“等回到家后,什么地方也不要去,等着我的好消息。” “什么?”媛湘疑惑地望着她。 他笑得神秘兮兮,“暂不告诉你,你只在家里等着就是了。” 媛湘还真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消息会是什么,他的好消息,与她会有什么关系?媛湘忽然问他,“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可以随便带人进宫么?” “自然不行,”钟习禹道,“倘若都能随便带进宫,皇宫岂不是危机四伏了?你怎问这个问题?” “只是随便问问。” “哦。” “以前没有发生过太监私自带人进宫的事么?” “我倒没有听说过,但皇宫之大,也不乏有些人滥用职守,偶有发生你说的这种事也有可能。你要进宫大可跟我说呀,我带你进来,找什么内侍?” 媛湘哦了声,便不言语了。钟习禹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若是舒沁,只怕凭她一句话,便能把她的心思全数摸透了。她原想生在东宫的太子,城府应当会很深,否则怎么在后宫尔虞我诈的斗争中立足? 但现在想来,或许他的母妃够强硬,皇帝够宠他就够了,以至于他心性还如同孩子般,顽皮,甚至有些天真。 钟习禹一路找了许多话,媛湘一一答着,倒也很快就到莫紫苑。偶有几个秀女见着他们,眼神莫不传递着疑惑;媛湘和钟习禹低声道,“多谢你送我回来,你回去吧。免得被别人看到。” 钟习禹眸中含笑,“好。” 媛湘福了一福,便走,他忽然说:“等等。”便伸手拉她过来来,手在她耳边碰了碰,一枚叶子便在他手中,“树叶掉头发上了。” 媛湘脸微微一热,只说:“我走了。” 看她害羞发窘的样子,钟习禹觉得更开心了。他傻笑两声,目送着她离开。 媛湘才进了莫紫苑,便被那静叫住。那样平时喜静,几乎在屋子里从不出门的,媛湘进了宫这么久,也就平日训练礼仪时见过几面。那静手中执着素帕,微笑望她:“姐姐从哪里来?刚瞧见一个男子送你回来呢?” “只是遇到个熟人。”她不想再多应酬,只道,“走了许久,有些乏了,我先回屋去歇息。” 那静颔首,“得了空来与我说说话,听说你明日就要出宫了呢?” 媛湘嗯了声,先进了屋子。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茶香,令她的心安定下来,理了理思绪。不知道这会子干娘是不是在跑关系?会不会有办法令她留下来? 转念一想,他们连皇上都可以欺骗过去,令她连选秀之日出现都不必出现,想必留在皇宫应当不是难事吧? 如此一想,便觉得更心安了;既然能留在皇宫,她要做的事情,便是尽早找到母亲……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论怎么样,找到那位内侍,问个清楚也是好的。能找到母亲固然是好,就算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这四年,她不是一直以为母亲已经离世了么?她饮了口茶,之前觉得未来的路迷雾重重,现在却霍然开朗,暂时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傍晚时分,念竹忽然进屋来,神色慌张:“姑娘,皇后娘娘懿旨到。” 第12章 局(4) 皇后娘娘懿旨?媛湘心中一喜,已然猜想到原由。念竹、萍依却十分惶恐,颤抖着跪下,等待传旨的公公。那公公进屋,先是扫了一眼,便捏着嗓子道:“舒媛湘接旨~” 媛湘盈盈拜下,那太监细声细气地喊道:“舒氏媛湘秀外惠中,绣功了得,琴艺茶艺均在闺阁千金之上,本宫喜爱甚盛,故命留在宫中,居尚仪局司仪女官之职,教导公主颜欢,钦此——” 果然如此! 媛湘一颗心终于放下。果然有人在朝中就好办事,相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竟能让皇后亲自下旨呢? 太监走了之后,念竹萍依却十分忧愁的脸,“明日姑娘就要出宫了,未料到竟然要留在宫里……” 媛湘淡定地饮茶,“留在宫中不好么?” “虽说尚仪局女官是六品官职,对于宫女而言是挺好,可是……”念竹小声道,“若姑娘能出宫,自然是更好啊。” 媛湘轻叹道,“皇后要留我在宫中,我也无可奈何啊。” 萍依疑惑道:“姑娘见过皇后么?奴婢在宫中这些年,也未曾一堵凤颜啊。” 媛湘只说道:“前些日子与夏茉在御花园中,曾见过一面。”她认真严肃地道,“至于为何留我在宫中,咱们岂敢猜测皇后的心思?” 他们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便不敢再说话。媛湘将传时的公公送出门,发现外头站着那静和林佳好,等见内侍走了,一同过来笑问:“听闻妹妹要留在宫中当个女官?真好,尚仪局女官可是从六品官职呀。” 媛湘微微惊讶。据她所说,夏茉也不过六品,她初初入宫,凭什么当个从六品的女官呢?为何不让她就当个毫无名分的小宫女儿呢? “我还以为明日你真的就要出宫呢。”林佳好瞧着媛湘的笑意里便多了几分尖锐。 “我原也以为,”媛湘轻声叹息,“未料到皇后竟然要留我。” “那也好,有你在宫中,又是女官,将来我们也有个说话的伴儿了。”那静拿绢子捂着嘴笑。 媛湘知道他们亦和萍依念竹一般好奇她为何会被皇后留在宫中做女官,还去教导颜欢公主,只是碍于不好相问。三人站着聊天许久,还是念竹过来道:“姑娘,明日一早要搬至玉圆殿,你看看奴婢准备好的这些东西,可要带过去?” 媛湘便说:“好。”她和那静、林佳好道,“我且去收拾收拾,晚些再来和你们说话罢。”进了屋,媛湘和人念竹道:“还是你们有眼色,我实在懒得应酬她们呢。” “是她们太没眼神,没瞧见姑娘乏了么。”萍依道,“打点儿水来给姑娘洗洗脸可好?” “不必。”媛湘说,“你们忙累了一天,也回去歇着吧,我这里不需要服侍了。” 念竹与萍依互望了一眼,忽然跪下来,“姑娘,有一件事我们要求您。” 媛湘忙将她们拉起来,“有话说就是,为何下跪?” 萍依说:“我们原先只是安平苑打杂的小宫女,后来被指来了服侍姑娘,也是我们的造化。若姑娘要出宫,我们自是另寻出路,可眼下您要留在宫中,求姑娘不要嫌弃我们手脚粗笨,将我们带在身边,也算尽心服侍了姑娘一场。” 媛湘心中动容,忽尔想起朵梅来。她轻声地道:“我不过是个女官,不知是否有权利指要宫女……倘若有,那时自然把你们召到身边。” 萍依念竹闻言大喜,福了一福,喜上眉梢。 在宫中,人人自危,都在寻找一条捷径往上爬,宫女亦不例外。媛湘很感慨,亦感到一丝失落。没有谁会无条件对谁好,对你好的,无非各怀心思。想比与此,朵梅就单纯美好得多了…… 把他们都遣走之后,媛湘静静地坐着出神,想起舒沁,心里莫名一阵疼痛;这些日子不见,也不知道他好不?他是男眷,自然不方便来看她;但她想,就算他方便,恐怕也不会来看她吧? 媛湘渐渐地趴到桌子上,拨弄着茶杯发呆。 刚刚问过念竹,颜欢公主是翠妃的小女儿,年方十三,因为长相可人,又古灵精怪,深受皇帝宠爱,故而生性顽劣;恐怕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媛湘心中暗叹,倘若可以让她只当个默默无闻的宫女便罢,偷偷地寻到母亲的消息,届时出去也容易些;这么大动静地封个女官,又弄个教导公主的职名,岂不是让她将来难抽身? 她按了按太阳穴,压下隐隐头疼。她现在虽然在宫中,却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那名太监是哪位,就算知道,她也不能贸然去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因为思绪起伏而跌宕。 所以这夜,她几乎无眠。她心焦地等待着程沁雪进宫与她会面,但她人搬至玉圆殿,也没有谁来通传。 她的住所就在夏茉附近,夏茉亲自端了捧上头赏下来的进贡水果过来,笑道:“未料到竟有一日能共事。” 媛湘缓缓地看向她,“我还以为是你向皇后娘娘举荐的我呢。” 夏茉怔了怔,随即道:“怎么可能呢?我岂有那样的能耐。” 媛湘笑而不语。夏茉有多大能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夏茉在宫中绝对比她想象的要游刃有余;由不得她怀疑——夏茉非要带她去御花园,结果碰到了翠妃娘娘;再接着,她被指为翠妃娘娘膝下的颜欢公主的教席。难道这中间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夏茉想完全撇清干系,媛湘却不信。她只是不知道,夏茉究竟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她似乎完全听从于程夫人,那么,媛湘的身世她也知道吗?留在宫中的目的,她又知道不知道? “我许多规矩不懂,性子又直,怕在宫中会得罪人呢,以后还希望夏茉姐姐多多提点。”媛湘想了想,声音轻软地道。 夏茉拍拍她的手:“放心吧。” 媛湘于是和夏茉闲聊时提起念竹萍依,夏茉思索了会儿:“倒也不是难事,反正总要指派人来服侍你的。” 媛湘谢过她,一个小宫女清脆的在门外喊道:“媛湘姑娘,翠妃娘娘派人请您到颜欢公主那边去。” 媛湘看了看夏茉,“那我先失陪了。” 第13章 原来是你(1) 颜欢公主住在欢颜宫,是皇帝特意为了公主而建造的,足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欢颜宫虽然占地不广,却建造得极为精致,不论是陈设摆放,还是衣食用具,皆用的最上乘的用料;颜欢公主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嚣张跋扈,至少第一天见面,媛湘觉得这个小人儿还是乖巧的。 虽然年已十三,但颜欢公主仍然显得稚气,也许是由于太受宠爱的原故,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很天真的样子。翠妃娘娘便和媛湘道:“你瞧公主,还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你多教导教导她吧。” 媛湘岂能说不? 幸而颜欢公主看似很喜欢她,拉着她东奔西跑,看她最新做的衣裙,带她去看新打的首饰。 “你听说过锦程吗?”她期待地望着媛湘。 “没听过。他是谁?” “听说京城里的闺秀都听过他的名字,都争抢着要一睹他的容颜呢!”颜欢笑得神秘兮兮,“就算没听过他没见过他也没关系!本公主让你见他。他是个美男子哦!” 说完还吐了吐舌。 媛湘忍不住笑了。虽说她的父亲与媛湘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媛湘却对她讨厌不起来。这个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由其她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颜欢不由分说就带她往欢颜宫的后殿跑,“我把他安置在后屋里,这样他既可以帮本公主做首饰,我又可以每天都看见他了。” 听她一再提到首饰,媛湘忽然想起临进宫前,程泽雪送给她的那只紫玉钗。莫非公主说的美男子,便是那个造匠? 媛湘倒不是瞧不起做首饰的工匠,只是一个工匠如此受欢迎,倒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说话的空儿,他们已经到了后屋。虽说是后屋,其实已经不在欢颜宫中,一个独立的小院子,种了许多花草,显得十分清幽。 颜欢双手圈在小嘴四周大喊:“杜锦程,出来。” 半晌,那个屋子都没有动静。颜欢又喊了两次,木门才姗姗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模样困倦的男子来。 媛湘看见他的脸容,不由地一怔。 确实如颜欢所说,他长相很英俊;一双黑如夜的眸子,却如星辰般闪亮;两道英气浓密的眉,鼻子高挺,一头黑发只用丝带束一束,显得慵懒。身上的衣裳也不大整齐,大约刚从床上起来。 但就算是衣裳不整的他,看起来也似干净和煦,他几乎在媛湘看到她的一瞬间,便也见到了她。 他的眼睛亮了,望向颜欢:“公主,你找郑某何事?” “要你帮我做的首饰做好了吗?”颜欢故意摆出公主的架势。 “没有,并不是三五日就能做好的。”他的目光拂过媛湘,“这位是?”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我是带她来看你做的首饰的。” 颜欢好似故意在他面前摆架子,是为了增加做为公主的优越感么?媛湘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杜锦程,心里想,哦,原来是他。怪不得他有那么巧的手。 只是他被公主“藏娇”在后屋,怎么半夜还敢去别的地方四处晃荡?胆子倒是不小。 颜欢嘟着嘴巴,“那做了多少了?给我看一下嘛。” “并未品之前,郑某是不会给别人看的,这是行规。”杜锦程把话题抛向媛湘,“这位姑娘看起来是见过世面的,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媛湘淡定一笑:“说笑了,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不上颜欢公主见过世面。” “好啦,不给就不给。”颜欢朝媛湘一笑,“我们去看他已经给我做好的,很漂亮呢!” 第19节 杜锦程忽然出声,“公主,虽然首饰没做好,倒是弄了个小玩意儿。在案头,你自己去拿吧。” 颜欢闻言,笑着扑进屋子。外头,便只剩了媛湘和杜锦程。 他眸中含笑,“这是第一次在白天见面。” “也是第一次你不那么鬼鬼祟祟。”媛湘说。 他耸了耸肩,“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为公平起见,你也应当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你告诉我的,凭什么我非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媛湘莞尔,“而且,我们萍水相逢,知不知道名字,并不重要。” “算起来,我们已经相逢好多次,岂不算是有缘?既然有缘,就该让缘份继续。何妨交个朋友?” 媛湘怔了怔,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和她说,交个朋友罢。朋友这个词对她而言稀缺而陌生,但却让她的胸口没来由地一热。她沉思了会儿,才道:“罢了,他日再见时,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杜锦程的声音淡淡的,“好。” 媛湘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还在皇宫,将来他们有交集的日子只怕还有很多。颜欢公主拿了个小玩偶从屋子时兴奋地冲出来,那是个有头发有穿衣服的小女孩木偶人,神情活灵活现,做工精致。颜欢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真漂亮!杜锦程,你的手真巧!等我长大一点,我就娶你做驸马哦!” 此等惊言一出,把媛湘都给吓了一跳。杜锦程看起来却很不以为然,“草民担当不起。” “什么担得起担不起,总之我说了算。”颜欢鼓起小脸。 杜锦程看了媛湘一眼,媛湘却只看地面,和颜欢轻声道:“出来一小会儿了,我们回去吧,否则宫女嬷嬷们会找你的。” 颜欢拿了个偶人把别的什么事儿都忘了,开心地一蹦一跳往欢颜宫走。媛湘紧步跟在她身后,却能感觉得到一股灼人的视线,一直送她到看不见。这种感觉令她情绪紧绷,直到进了欢颜宫,她才松下气来。 颜欢问她:“他长得很英俊对不对?” 媛湘轻描淡写:“也不过尔尔。” “什么?”颜欢吃惊了,“不过尔尔?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啊!就是我大皇兄也没有他英俊。” 她说的大皇兄,必定是钟习禹了?颜欢追着她问:“难道你见过比他还英俊的男子么?” 媛湘怔了怔,随即摇头。舒沁长得虽好,却过份阴柔了,和杜锦程飘逸洒脱的气质完全不同。 第13章 原来是你(2) 颜欢做个鬼脸:“那你还说他不英俊?我看你啊,必定口是心非。我跟你说,打从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娶他做驸马。” “自古只有男子娶女子,你怎么能娶他呢?”媛湘笑问。 “怎么不行?父皇最疼我,我说行就行。” 媛湘见她如此,知道如此劝说,只会徒增反感,便想着好好思索,看能用什么法子让这个任性的公主稍稍成长。 至入夜,她回到玉圆殿,念竹递给她一封信,“是姑娘的家书。” 媛湘心中一惊。相府可以派人和她传话,为何要写家书?难道不怕落人口舌么?她忙将“家书”拿到屋子中,支开萍依念竹,拨了拨烛花,便打开并未加封的“家书”。里面一张宣纸,上面只写着寥寥数字:家中很好,勿念。 就这样?媛湘未免大失所望。虽然她也知道程夫人不会在“家书”中透露任何关于她母亲的任何消息,但还是觉得失望。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煎熬,她恨不得现在就知道程泽雪打探得如何了,她的母亲,是不是真的在宫中? 然而,媛湘也知道,不论通过什么渠道去查,都需要时间,她应该稍安勿躁。有消息,程泽雪肯定会想办法来通知她的,是不是? 否则她为什么要告诉她母亲可能在皇宫的消息?不可能给了希望,就从此放手不管了…… 她对自己说,等待吧,不要太焦躁。 接下来几日,她每天都陪着颜欢公主。颜欢公主不爱读书,媛湘也不勉强,只好每每在颜欢公主玩累了的时候,在旁边讲典故编成生动有趣的故事,颜欢便十分感兴趣。她抚着下巴说,“你比那些老夫子要好。我和母妃说,将来让你当我十二弟的老师。” 媛湘才知道颜欢下面还有三位皇子。她暗自冷笑,好色贪、淫的帝王,竟然子嗣颇丰,十二个孩子里面,竟然只有颜欢和另一位公主,怪不得如此受宠。 颜欢总是拖着她看她华丽的衣裳,皇帝新送的小玩意,媛湘有时实在感到反感;她告诫自己不要迁怒于他人,颜欢只是个小姑娘,对于她父皇所做的事情全无了解,不能去怪罪她。可有时候被她烦得狠了,媛湘也生出点儿厌恶的情绪来。 这日下了差事,回玉圆殿,媛湘下了差事,回到玉圆殿,刚好一个老太监在玉圆殿外头东张西望。见媛湘走来,便问道:“姑娘,请问夏茉姑娘在吗?” 媛湘想起夏茉曾说过最近都在皇后娘娘那儿服侍,直到深夜才能歇息,便说道:“夏姑娘恐怕要到深夜才回来。公公可有什么事要我传话?” “哦,她回来,你让她来御监所找我吧。” 御监所,那就是天牢了?媛湘眼前一亮,忙笑道:“好。等她回来,我一定把话带上。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我姓罗。”罗公公脸上也有笑意,一个模样可人态度又谦和的女子,是很讨人欢心的,“那就有劳姑娘替我传话了。” “好。”媛湘又说道,“夏茉回来已到戊时,那时你还在御监所么?” “嗯,今儿我值夜班。” 媛湘心中已有了计议。把罗公公送走,她心中悄悄活动着。罗公公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既在御监所,那想必几年前的事情他也能知晓一点?至少父母的案件,他应该能知道一些吧…… 媛湘去玉圆殿的厨子那儿,塞了些钱,让厨娘弄了一坛酒,几样吃食,攒在一个食盒里放到房间中。等用过了晚膳,时间已经迟了,但夏茉还未回来。她便拎了食盒,往御监所去。 御监所在皇后东边尽头,是媛湘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天已经黑透了,就着隐隐月光,媛湘快步地往前走着。中间走错了几条路,通往几堵墙壁,只好又折回来,直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得御监所。 几步便有几个侍卫,可见守卫森严。媛湘接近御监所,就有侍卫拦住她:“做什么?” 媛湘说道:“我来找罗公公。” “你是谁?” 媛湘灵机一动,“是夏茉姑姑让我来找罗公公的。” 夏茉在宫中时间久,想必这些侍卫认得她。那侍卫上下把她打量,随后才道:“进去吧,别乱闯。” 媛湘谢过他,顺便问了罗公公在哪个地方。侍卫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又站得笔直。媛湘顺着他的指示找去,走过几个房间,到最后一间方才停下脚步。 媛湘并不知道这罗公公究竟是做什么的,只好来碰碰运气罢。她敲了敲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开了门,问她道:“你是谁?” 媛湘道明来意,那小太监朝里喊了声:“罗公公,有个姐姐找你。” “是夏茉吧,叫她进来。” “他不是夏茉。”小太监一边让开向子一边向里说。 媛湘提着食盒进去,见着了罗公公就笑道:“罗公公,我是媛湘。夏茉姐姐还没回来,我怕有什么事耽搁了就不大好,所以特意跑一趟。想你们夜里恐怕要吃夜宵,故而带了瓶酒并几道菜来。” 那小太监十分高兴,拍着手道:“呀,有酒喝!” 罗公公淡笑睨着媛湘:“这位姑娘心思真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怎好劳烦你跑一趟,还带吃的来?” “我与夏茉情同姐妹,何况一些吃的东西,又值几点钱?” “难为的姑娘的心意。” 媛湘微微一笑:“若有什么话呢,我替你传回去。若是没有,媛湘这就先回去了。” 罗公公惊讶:“你大老远地跑一趟,就要回去了?” “倘若公公没有话要交待,我自然就回去了。” 罗公公微笑:“坐下坐下,一起吃一点吧。走了这么远,好歹也要歇一歇。” 媛湘也不推辞,坐下了。罗公公问她在何事当差,媛湘说了在欢颜宫,罗公公啧啧赞道:“颜欢公主天之骄女,皇上的掌上明珠,你在跟前服侍,那可是肥差啊。” 媛湘呵呵一笑,“哪是什么肥差,有什么好事也落不到我们头上,要是惹怒了上面,却有我们受的。” 罗公公沉默了会儿,感慨道:“我们做奴才的,都不容易。” 第13章 原来是你(3) 他们就差事聊开来,媛湘也趁机问了些御监所的情况,约莫过了两刻钟,媛湘说:“时间晚了,我要回去了。待夏茉姑娘回来,我会将话传达给他的。” 罗公公送她出来,“劳姑娘费心。回头叫小树将食盒送回去给姑娘。” 媛湘点点头,离开了御监所。夜色浓厚,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方才交谈中得知,罗公公自十二年前调到御监所,便没有离开,既然为资深宫人,想必对她父母所谓的“谋反案”并不陌生。以他为入口,说不定可以查到些许线索。 媛湘生了心思,在几天后,又找一个晚上带了夜宵去罗公公处。几次下来,和罗公公也颇为熟稔。罗公公告诉她,他与夏茉是远亲,在宫中有时赌输了,就会去找夏茉借几两银子来使。 媛湘暗暗叫好。是个赌徒,便有求人的时候。她笑着和罗公公道:“原来找夏茉姐姐为的是这个事。这也不难,我身上有几两银子,你就先拿去还了吧。” “这……”罗公公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宫里的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吧。”媛湘说。 罗公公这才接了银两,只对她略谢了一句。媛湘自知,几两银子他们只怕是不怎么瞧上眼的,不过掠掠面子而已。聊天时,媛湘假装无意地说道:“罗公公在御监所这么多年,一定见识了不少新奇的场面吧?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故事?”罗公公想了想,“那可多了。几乎每个被抓到御监所来的都是有故事的人。” 媛湘露出极感兴趣的模样,“说几个来听听?” 罗公公仰望天花板,摸了摸下巴,才说道:“第一个最传奇的,要属莲妃了。” 莲妃,是当年意鸣宫的主人,隆宠盛极一时。媛湘曾经听说过。“听说她当年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啊。” “可不是,”罗公公说道,“皇上对她的爱护眷宠,让多少人眼红嫉恨。就连懿妃,都拿她莫可奈何。可想而知皇上有多宠爱她。可惜,她为人跋扈,太过嚣张,且生性刚硬,从不服软。打从进宫起,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媛湘低声问:“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触怒了圣上?偶有听小太监小宫女传言,说是偷情呢。” “你信不信?”罗公公眨眨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在皇宫中,要偷情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和谁偷去?再者,皇上几乎专宠她,她也未有欲求不满到要去偷情的地步吧。” “哦?据公公这么说,她竟然是冤枉的了?” 罗公公的声音压很低:“多半是吧。她被关到御监所,关了约莫七八天,就接回意鸣宫。然后,全宫的人一夜都死尽了。” 媛湘几乎能感觉那时的悲切。“可见在宫中,位居人极不易,想坐稳位置更加不易。” “莲妃性子火爆刚硬,为人也毒辣,故而在宫中不得人心。” 媛湘说道:“真是个凄惨的故事。怪不得公公记得这么久。可还有别的什么案子?” 罗公公思索了半天。 媛湘说道:“我看书上说,一些罪名要杀九族,甚至连坐邻居,不知道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且惩罚只比书上写得狠烈,没有比它轻的。” “我朝国泰民安,应该没有定过如此狠的罪吧?” “怎么没有,”罗公公说道,“就前几年有一个谋反案,当时就全府一百多人,斩首二十余人,其它人要么流放,要么为奴为役,总之都落不得个好结果。那场面,真叫个凄惨。” 媛湘的心,如被重拳一击。“真的谋反了?” “大约是吧。这等国家机密,我们不能深入知道。只知道那对夫妇年纪青青便是中楚首富,想不明白一个商人怎么会去谋反。” “就是。”媛湘脱口而出,“他们有认罪么?” “哪来的认罪,”他说道,“几乎进了天牢,没几天便处决了。处斩的速度太令人惊叹,故而也有大臣抗议太过草率。” 媛湘的脸色有点儿白,“然后呢?那夫妻二人都被处斩了?” “是吧,那可是谋反的罪名呢……” 第20节 媛湘小声地问道:“公公,你有听说过被判了死罪,还被人偷偷顶包的事吗?” “怎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 罗公公喝了口酒,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好奇的事情还真不少。实话说罢,这事儿肯定是有的。至少我在御监所十二年,就见过好几桩。” 媛湘的心突突跳起来。既然有此事,那会不会,她娘真的就还活着?“哦……话说回来,你才刚说那苏府是中楚首富,那他们的财产……” “苏府的财产,自然全落入国库了。啧啧,听说,苏府没收来的钱,足有国库的几倍那么多。所以私下里有人说,苏复是不是谋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富可敌国。” 恐怕就是富可敌国,替他招来了灭门之祸啊!媛湘的手,紧紧地上拽在了一起。看来,她的推断没有错!唯有谋反的罪名,才能将苏府撂倒,并且永远没有翻身之地。那么,苏府的财产,便没收归国库了。谁敢替谋反的罪名平反? 更何况,那个定罪名的人,就是皇帝! 第13章 原来是你(4) 一日下午,刚歇过中觉,颜欢的贴身侍女婉儿过来道:“舒司仪,太子殿下在前殿等您。请您过去一趟。” 媛湘怔了怔。钟习禹? 他来找她做什么? 她回道:“我知道了。”起身理好衣裳,整理了仪容,才到欢颜宫的前殿来。远远地便看到钟习禹负着手踱来踱去,很心急的模样。 媛湘才靠近,他便回过头,见到她着急地道:“总算见到你了,你怎么没出宫,还被封了个劳什子的女官?” “你该去问皇后娘娘。”媛湘的声音很轻慢。 “哎,”钟习禹突然放柔了声音,看她,“颜欢个性调皮,不大好相与吧?你忍耐几天,等我去求父皇母后。” 媛湘颇为惊讶:“为何要去求他们?颜欢公主活泼可爱,且与她在一起读书做女红,也极开心。又能当个小官儿,我觉得很好。” 钟习禹英俊的面庞抽了抽,“一个小官儿,有什么好的?何况还得对别人点头哈腰……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不知道当女官要在宫里待多久?!五年啊!” “我知道啊,”媛湘莞尔一笑,“你产的这些,他们都和我说过了。在宫中五年也罢,能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你……”钟习禹气结,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臂往外走。媛湘被他拖得踉跄,便又挣不开他,徒得手臂生疼,只能加快步伐跟上他的脚步。 媛湘也顾不上看旁边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停下来的时候,周边没有宫女太监,空荡荡的,唯有他们俩人。她揉着被抓疼的手腕:“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钟习禹看到她雪白皓腕上一圈红印,顿感抱歉:“对不起,是我一时心急,手太重了。疼不疼?” “当然疼啦!”她把手藏到身后,神情不悦,“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带你过来当然有事,”钟习禹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你不当女官好么?” “你好生奇怪。我当不当女官和你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相干!”钟习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涨红了脸。“我……” “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那个……”钟习禹挠了挠头,“在相府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求父皇把你指给我。” 媛湘一时没听明白,“指什么?” “把你指给我。”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微微急促,脸上红霞燃烧。 媛湘墨念了一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指婚!疑惑地望着他窘迫的脸,原先跋扈霸道的模样,竟然多了几分羞涩。媛湘又羞又窘,“谁要指婚给你!” “你不愿意?”钟习禹急了,“为什么?” 媛湘跺了跺脚,“有什么为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你……”钟习禹示爱遭拒,未免有些恼羞成怒,“你……别后悔!” 媛湘见他急了,才察觉自己刚才也反应过激,往后在宫中,也许还有要求他的时候,把关系弄僵就不好了。她放柔了声音:“不后悔。我年纪还小,不曾想过婚配的事。” “不小了,”钟习禹指出,“你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你瞧颜欢,明年就要指婚出嫁,她还比你小三岁呢!” 媛湘涨红着脸:“总之不想婚嫁一事,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 “你!”钟习禹复又愤怒起来,“不说就不说,别以为本太子非你不娶,哼!”他气势汹汹愤怒地甩手离去了。 媛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都在燃烧怒火。哎!恐怕几句话就把他得罪了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身后有人慢悠悠地说:“当太子妃都不愿意,却愿意只当个小小女官,稀罕,稀罕。” 媛湘蓦然转身,看到闲云野鹤般自在的杜锦程,裁剪合身的长衫,头发束冠,比以往看到的他都显得精神,一双眼睛更显得深遂有神了。 媛湘轻哼了声:“隔墙偷听,实在算不得君子。” “哎,”他摇摇食指,“我可没有偷听,是我先来,你们没发现我而已。再者,我也不是君子啊。” 他的语调有些戏谑,媛湘瞪了他一眼:“那么你继续当你的不是君子吧。”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 “何事?”媛湘半回了头。 “不愿意当太子妃的原因,是什么?”他直视她的眼睛。 “我为何要告诉你?”媛湘昂起下巴。 “因为我们没有利益关系。” “那也不意味着我要告诉你。”媛湘说道。 他闲适一笑,“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呢?” “有吗?兴许我性子如此,做人待人,从来不够圆滑。”她自嘲地说。 他忽然认真下来,“对于女子而言,嫁个好夫婿无疑是此生最大的事。钟习禹似乎待你一片真心,难得这么一位有情郎,你不动心,只有两个原因。一,你不喜欢他。二,你和他有仇。” 媛湘的心猛得一跳。她的目光与他的在空中交接,她探视,而他清明。他为何说这番话?难道她知道些什么吗?她迅速地道:“你说对了,我不喜欢他。一个原因便够了。” “是吗?”他的声音很慢,很慢。 “嗯。我还有职在身,先行告辞。”媛湘几乎落荒而逃。 一直到看见欢颜宫,她的心才暂时地归了位。她慢慢地走,细细地想。杜锦程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所以说那些话来试探她呢?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或者只是对她不嫁钟习禹的猜测吧…… 想起钟习禹,媛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隐约地感到疼痛起来。不论怎么说,他是太子,又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求爱遭拒,定是觉得大受打击;不知道会不会变得仇视她,将来找她的碴儿呢? 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刚进欢颜宫,颜欢便迎了过来,花蝴蝶似的在她身边绕。“听说大皇兄来找你?” 媛湘应了声“是”。颜欢便笑得邪肆了:“你和大皇兄是旧识啊?” “他去相府找我哥哥时,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媛湘只得老实告诉。 第13章 原来是你(5) “哦……”颜欢笑得坏兮兮的,“有过几面之缘他就特意来找你?可见他对你很不一般呢!” 媛湘微微觉得恼怒,面无表情地道:“公主切莫多想。我与太子真的毫无瓜葛。他找我,亦不是我想要他来。” “哦,”颜欢讨了个没趣,吐了吐舌头,忽然笑道,“看来你眼界很高呢,杜锦程看不上,大皇兄你也看不上。真不知将来你会嫁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呢?” 媛湘红了脸,正色说:“公主,不当说与礼数不合的话。” “哎——我都忘了你是来母妃派来教训我的了,”颜欢脸一垮,明显不高兴了,她忽然哼了哼,扭身进了自己寝殿。 媛湘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有无限愁烦袭上心头。各种不愉快的情绪一股脑儿全释放出来,顿时让她感到苦涩沮丧。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才默默走出欢颜宫。 晴朗的天空,在她的眼里却变得灰暗;她走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吸了几口气,才把压抑的情绪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她便对自己说,钟习禹不重要,颜欢公主也不重要,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怕,只要能找到娘就好了…… 她必须精神百倍地充满信心和希望才行。 那天下午,一个宫女来告知她,程泽雪在诉听门等她。 媛湘顿时喜上眉梢。终于来了……不知道会不会带来好消息?在去诉听门的途中,她既紧张又欢喜,希望听到好消息,又怕干娘带来的是坏消息。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到见到程泽雪也没有缓和。 母女俩见面不免一番寒暄,媛湘便迫不及待地问:“可曾探听到什么消息?” 程泽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说那个太监叫宋禄,是御膳房那边的人。” 媛湘一听有了眉目,顿时喜悦极了:“现在还在宫中吗?” “应当是的。”程泽雪道,“这些我们不过道听途说,事实是否如同讹传的那般,我们也不知道。你倘若要查,需得小心谨慎,千万先要保全自己!” 媛湘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干娘放心,我明白的。多谢你为我如此奔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来,“这是我进宫后闲来无事给您做的。” 程泽雪拿过来看了眼,便塞进袖兜,“做的很不错。家里不缺这些,你不必劳神去做。在宫中要应付公主,也是件极累的事。” 媛湘一一地答应了。又聊了几句,程泽雪方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在宫中好生保重,寻找母亲消息虽然重要,但后宫之中生存艰难,步步惊心,需得不出一点差池才行。先保全了自己,才能做别的事。” 媛湘道:“是。我知道了。” 程泽雪拍拍她的手,便出去了。才刚出了宫门,相府的马车便迎上来,她的贴身丫鬟过来扶着她上车,忽的,丫鬟说道:“夫人,荷包掉了。我去捡。” 程泽雪往地上看了一眼,白底金色的花纹,正是媛湘绣给她的雏菊锦囊。程泽雪淡淡地道,“丢了就不要了,回府吧。” 第14章 探寻(1) 媛湘的手指在杯口轻轻地敲击着。 她真希望此时此意就置身御膳房,可以见到那个叫宋禄的公公,探寻母亲的消息。但她也知道,不可冒然行事。 她需得仔细想清楚。 这一夜,她彻夜难成眠。次日,颜欢刚巧不舒服,媛湘便和底下的宫女说:“公主不适,需多吃些补气血的食物。御膳房今日有山药红枣膏,我去取一点吧。” 宫女宜宁慌忙道:“这等小事怎能劳动舒司仪?还是我奴婢去吧。” 媛湘微笑:“老实说,我正想出去走走,姐姐就赏我这个在宫中走动的机会吧。” 宜宁听了也笑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劳动你了。你可知道御膳房往何处走?” 媛湘问清了方向,便自己往御膳房的方向去。欢颜宫离翠妃的寝宫很近,穿过后妃居所,远远的看到一栋黄色琉璃瓦底的屋宇,肃穆威严地耸立在诸多宫殿中间。媛湘心想,这应当是皇帝的住所景阳宫了吧?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恨意。这该死昏庸的皇帝,如果不是他,此时的媛湘仍然在苏府做她的千金小姐,或者跟着父亲去各国游历,有父母亲的呵护和宠爱…… 都是因为他,一手撕扯了她美好的画卷,让她的生活开始变得残破! 第21节 她低下头,不再去看那座寝宫,她怕眼里的暴戾杀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低头匆匆走过寝宫,七折八弯,才到得御膳房。进出御膳房非常严格,要考虑到安全等原因,故建立在稍微偏远些的地方,靠近皇宫内一条叫半月的湖泊。 媛湘不知不觉走得越来越快,连额头上也渗出了少许汗珠。她走到御膳房前,几个宫女太监正忙忙碌碌地搬运菜篮子,清洗各色鲜蔬。她才靠近,就有个人问:“你是哪个宫的?来御膳房什么事?” 媛湘忙清了清声音,道:“我是欢颜宫的。颜欢公主想吃山药红枣膏,命我来取一些。” 听说是颜欢公主身边的人,立刻就有宫女走到她他前面,微笑打量:“欢颜宫的宫女儿我也见过几个,瞧你倒是眼生。” 媛湘报了名分,并拿出欢颜宫的行牌,那宫女看了笑道:“原来是司仪官,这等跑腿儿的事,怎么不让别人来?还累你亲自跑一趟。你且稍等,我去整一食盒给你。” “不必太多,拿一牒子就好。” 那宫女笑笑,进厨房中,很快又出来,手中拿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她道:“将这个提去吧,回头叫个小宫女儿送回来就行。” 媛湘点头道:“多谢。” 那宫女儿笑笑:“舒司仪慢走。” 媛湘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差点把件事儿忘了。公主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宋禄的人?” 宫女道:“哦,他啊……公主怎么会问起他来?” “我也不知道呢,”媛湘笑笑,“我来御膳房之前她特意问的,至于为什么问起他,我也不敢过问。” 那宫女笑笑:“明白了。原先宋禄是在御膳房没错,后来翠妃娘娘欣赏他的手艺,所以他现在就在宝翠宫当差了。颜欢公主经常出入他宝翠宫,难道从来没碰见过?” 媛湘心下一跳,说道:“那便不知了,公主叫我问,我便替她问就是了。多谢你。” “不谢。” 媛湘转过身,轻轻吁了口气。差点就露陷儿了……不过不管怎样,总算知道宋禄在哪儿了。 她提着食盒往前走,心里活动着该怎样到宝翠宫去?思索了会儿,她想,既然知道他的所在,那么便不必急于一时。此时冒然去宝翠宫未免生硬,而且就算找到了宋禄,宝翠宫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得想个什么周全的法子把他约到外头来见一面才是。 回到欢颜宫,媛湘将山药红枣膏递给颜欢,颜欢伏在床头闷闷不乐:“不想吃。” “公主,舒司仪见你身体不适,特意去御膳房拿的,你多少吃一点吧。”宜宁在旁边劝说。 颜欢瞥了媛湘一眼,“多谢费心。但是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公主……” 媛湘扬了扬手,轻声说:“想必公主十分不适,提不起胃口。我倒是知道有一道菜,公主必定能喜欢。” 颜欢懒懒地扬了扬眉毛,大眼睛里满是疲倦。“是么?你说来听听。” “酸醋鱼。将两面鱼儿切成方格,以三十六种香料佐食腌制半日,放锅中捞炸至金黄,再以凤梨、椰果儿、松仁等勾欠成酸甜可口的芡汁,浇淋在鱼上。这道鱼松脆可口,外脆里嫩,是南越国的国菜呢!” 颜欢眨了眨眼,“听起来不错……可是是南越国的国菜,岂不说了也白说?” 媛湘微笑道:“我听说宝翠宫有个厨子,因为深受翠妃娘娘喜爱,所以从御膳房调到了宝翠宫的私厨里,叫宋禄。这样资深的御厨,说不定能做得出来呢。” 颜欢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撑着脸看她:“你怎么知道宋禄?”不等媛湘回答,她就自顾自地道,“宋禄烧的膳食确实比别人好,就依你的话。宜宁,”她叫唤,“差个人去把宋禄叫来,让他给我烧这道菜。” 宜宁见颜欢有胃口,忙差小宫女请去了。 媛湘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进展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多谢颜欢了。 果然不久后,翠妃娘娘带着一众女眷过来,将颜欢搂在怀中百般爱宠,“既然有想吃的,又喜欢宋禄做的东西,就且将宋禄留在这里,等你吃腻了,再送回我宫里去。” 颜欢笑着吐了吐舌头:“那颜欢要是不还呢?” “那就把杜锦程赶出宫去。” “哎呀,不要啦不要啦!”颜欢嘟着嘴,“就让宋禄做两道菜就是了。” “不妨,且把他让给你几天。我近来体态渐雍,要少吃些才好。” 母女俩携手到偏殿说话,颜欢叫媛湘道:“你去和厨子说那道菜,让他立刻做了来。” 媛湘笑道:“材料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主还是稍等些时候吧。” “那晚膳弄来我吃,不然拉他出去鞭刑。”颜欢调皮地挤眉弄眼,一扫刚才懒洋洋蔫歪模样。 媛湘目送他们母女离开,心情瞬间紧张起来。宋禄此时,就在欢颜宫的小厨房;这个人的近在咫尺,让她格外感到难安。 第14章 探寻(2) 也许她是害怕得不到母亲的消息吧……虽然告诉自己,之前的四年她以为母亲离开她,不是也一样渡过来了吗?现在也要用正常的心态去找宋禄,假如宋禄告诉她,这件事根本子虚乌有,她也该回到以前的生活! 但如果,娘真的还在世,娘也在宫中…… 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她的心理在忧与喜中矛盾的交织。 绞了几回手帕,她终于走向厨房。 几乎每个宫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除了份例的菜由御膳房提供,别它由各有的厨子另外烧制。 厨房不大,在门口站着个宫女,宋禄应当就在厨房里面。 媛湘的心怦怦直跳。 她压抑住内心的紧张,握了握冰冷的拳头,才走近厨房。那宫女笑盈盈地迎过来,“舒司仪可有什么事?” “宋禄可在里面?” “在呢。” 媛湘点点头,借过走进厨房。明亮的厨房里,一个身材颇为高大的男子站在里面,正对个小太监说话。他的服饰深粽稍暗,但料质上乘,配饰与衣着看起来也都很体面,想必在宫中颇有地位。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过了头来。 媛湘一怔。 他长得……十分英气,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内监。他轮廓深刻,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深遂有神,眼角的几条皱纹加深了他的沧桑感;他的眼睛扫过她的脸盘,神情冷淡地又回去和小太监说话去了。 媛湘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真不知道这样好样貌的人怎么会在宫里当太监?他看起来比她见过的男子都英伟,都更像个男人。 忽的,他又回头看她:“有事么?” 媛湘刹时愣住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公主想吃一道菜,是南越国国菜酸醋鱼,或许你能知道怎么做。” “听说过,但从未试手做过。既是公主要吃,必然一试。” 媛湘抬起眼来看他,目光与她对视,不免又心儿乱跳。她真想脱口而出问他,你知道我娘在哪儿吗?我娘还活着吗? 但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还未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宋禄,再者,就算他是宋禄,她也不能冒然行事。她只问:“欢颜宫可有材料?” 他转身去看食材,媛湘便问:“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 “宋禄。” 果然是他。媛湘此时反倒平静了许多,她听到宋禄道:“酸醋鱼须得用草鱼,但因草鱼价廉,宫中甚少采购。我且去御膳房看一看吧。” 媛湘道:“我与你同去。” 宋禄看了她一眼,兴许觉得她有些奇怪。媛湘也不解释,跟在他身边一起往御膳房走。媛湘为了切入话题,便一路上东扯西扯,问他一些做菜的法子。几番交谈,已经知道他是成年才入的宫,故而不像宫中内侍那般脂粉味浓。 媛湘十分好奇他为何成年了还到皇宫中来?但转念又想,又有谁愿意当个太监?必定是被环境所迫了。行至中途,两人稍稍熟稔一些,媛湘便试探着问他家乡在何处。 “在滇河。” 媛湘的心念一动!滇河,也是她母亲的故乡啊!“真的啊,我娘也是滇河的人。滇河是富饶水乡,我小的时候曾经去过。” “是吗?”宋禄淡淡一笑,“那倒是很巧。我们滇河是最出美人的地方,瞧你的模样儿,想必你母亲当年也是个美人。” 媛湘笑道:“是。瞧你年岁与我母亲相当,指不定你们当年在滇河还见过面呢。” 他想了想却道:“瞧你也眼熟,倒很像我一个旧友。” 媛湘的心一跳,终于切入正题了么?她停下脚步,望着他。“真的么?我像你的旧友?” 他轻轻嗯了一声,媛湘追问:“那位旧友,现在还在吗?” 他望向别处,“算了,已经过去的事和人,不必再相问吧。” 已经过去的事和人?媛湘顿时急了。“你可否告诉我,那位与我长得像的旧友,是叫什么名字?” “夏珍。” 媛湘往后退了两步。果然是娘!她的脸色一定变得雪白了,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变得冰冷。“你刚才说……已经过去的人和事,是说她……已经不在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先告诉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摇着头:“你必须先告诉我,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四年前我为护她,在宫中给她谋了个职位,但好景不长,她整天以泪洗面,最后……” 媛湘往后退了两步。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比四年前从国舅口中知道她的父母被处斩更让她感到昏天黑地的痛苦。她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便虚浮了。 她清醒得感觉到宋禄在叫她,可是她动弹不了,发出不了任何声音。直到感觉自己被到某个地方,平躺,然后有冰冷的水滑到了自己脸上。 缓了好一会儿,媛湘才逐渐感觉自己能动了。睁开眼睛,宋禄的神情有几分焦急,“你没事吧?” 媛湘整个人都软软的,讲不出话,只能合一合眼睛她表示自己没事。宋禄这才松口气:“怎么说着话你就晕倒了?真真把人吓死。天还未大亮,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她轻轻摇摇头。 宋禄道:“要不我去找两个宫女来将你背回去?” 不行,她还没有问到她要的答案呢!媛湘挣扎着爬起来,宋禄扶着她,等她坐稳了,才拿开手。媛湘紧紧抓住他:“你说的,是真的吗?夏珍,已经死了?” “是。” 一股强烈的酸意涌上眼眶。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难过,你不是早该当她已经死了吗?” 眼前仿佛都是黑暗的,她完全看不到一丝曙光。那刚刚在她心头盛开的希望的花朵,又被冰冷地掐灭了。 她听到宋禄又接着说:“刚在厨房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夏珍的女儿。你莫非疯了?该离皇宫远而又远才是,怎么会跑到皇宫里来?” 媛湘无助地望向他,他叹了口气,用只有她听得清的声音道:“当时知道你爹娘要处斩,我想了许多法子,才买通监狱中一个最铁的哥们,将你娘从牢里带出来。” 媛湘的眼里,终于慢慢地凝聚了眼泪,轻轻扇动睫毛,眼泪便扑朔而下。“你为什么不带她去找我,而要把她带到皇宫里……” “最初将她藏在宫外一处旧房里,但因为被人认出来,我迫不得已,只得将那个见过她的人杀人灭口,而后想,皇宫虽然危险,将她安插到受冷落的贵人那儿,既成日见不到人,也就不容易被识破身份。所以铤而走险将她接进了宫。进宫后,因为你父亲已死,你又不知所踪,她觉得日子灰暗,成天以泪洗面,很快就抑郁成疾……” 想到母亲过的最后一段岁月,媛湘泪流成河。娘是在怎样的绝望中渡过最后一段光阴的啊?她在妓院中,在相府中思念娘的时候,娘应该也在皇宫里,对着同一片天空默默地流泪吧? 宋禄轻声地说:“快擦擦眼泪,叫别人看了要心生疑惑的。哎,你真的不应该进宫。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你能活着已经不易。对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媛湘没有回答,她只幽幽地问:“我娘去世前,可曾说什么?” 第22节 宋禄沉默了会儿,“她只说,希望你此生不要活在怨恨里;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有人替他们照顾你。” 媛湘的眼泪扑朔扑朔掉下来。她怎么能没有怨恨?是谁害她的幸福支离破碎,家破人亡啊! 宋禄默默递给她一张帕子,媛湘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丝绢自己擦拭了,平静地道:“走吧,公主还在等着酸醋鱼。” 宋禄微愕,她的情绪变得真快,也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从出发到御膳房,再回欢颜宫,媛湘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这一整天发,她看起来都闷闷的,提早和颜欢公主和翠妃娘娘告了假,回玉圆殿。在玉圆殿门口遇到夏茉,夏茉喊她,她也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径直回屋了。 夏茉身边的宫女有些不耻地道:“舒司仪很不懂规矩,要不是姑姑你抬举她,她今日怎么能做到司仪这个位置?” 夏茉冷冷地瞥了宫女一眼,那宫女自知失言,退缩了一下。夏茉望向媛湘离开的方向,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色彩。 第14章 探寻(3) 媛湘撑着脸,望着窗外竹影绰绰。 从傍晚开始,雨就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狂风吹动树叶,在墙上映出凌乱的影子,在暮色时分显得格外凄凉。 正如她的心境一般。 媛湘手中的茶已经冷了,她握着细细的瓷杯,在这微热烦闷的夜晚,感觉到了一丝彻骨寒意。 如果说她之前觉得父母的案子永远不能翻身,永远不能手刃仇人,那么她现在,就要去挑战这个“不可能”。 她的目光转向蜡火。层层叠叠的蜡泪凝固在烛台上,微弱的烛火颤悠悠地在风中发出光芒。媛湘忽然伸手,掐灭了那点光,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媛湘想起什么,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把伞,往屋外走去。 雨大风疾,下过雨的夏天,也不禁觉得有些微冷。媛湘走得很快,朝着宝翠宫去。她是去找宋禄的。 那么重要的问题,她怎么会忘了问? 走到宝翠宫前,她才发现四处死寂沉沉,这个时辰,大伙儿都已经熟睡了。她站在宝翠宫门口徘徊,现在见不到宋禄,只能等明天了……可要等到明天,该是多么难耐,今夜,她也别想成眠了。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媛湘回头,看到一个执伞的男子,穿着白衣,超尘脱俗般地飘逸。 不是杜锦程是谁? 他的目光与她在空中碰撞,“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媛湘看了看宝翠宫里面。 “要见翠妃娘娘?” 她摇摇头。 “那是要见谁,我去帮你叫唤。”杜程锦仗义地说。 她仍然摇了摇头,“你在宫中可以随意走动么?” “当然不可以,所以你每次看见我,我都是在深夜四处游荡。”他轻轻一笑,眼睛灿亮得闪烁光芒,“我爬树爬墙的功力十分了得,你若真的想找宝翠宫里的谁,我可以帮你实现。” 他的身份已经十分尴尬,以公主那性子,恐怕他未必是自愿入宫,万一被冠以私入后宫的罪名怎么办?媛湘可不能让他去冒险。“不必,再等几个时辰便是了。” 雨又大了几分,媛湘说:“我先回去了,你也去避避雨吧。” “我送你。”杜锦程跟在她身边,“此时夜深,没有几个人走动,不必担心会被撞见。巡逻队常去的那些地方,我已经了如指掌,你不必担心会撞上别人。” 媛湘默许了。她倒不是要杜锦程相送,只是在这个夜里,她觉得特别的哀凄,孤独;十六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孤寂的,孑然一身的体悟;四年前年幼,对亲人的死痛则痛矣,却很容易就能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而程泽雪给了她母亲还在世的希望,宋禄却给了她最痛的消息;她不能像四年来没有母亲的生活一样淡定自若,因为娘是受了折磨而死的,父亲没有陪在她身边,她更没有! 也许母亲离世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眼眶不禁又湿润了。 她听到杜锦程的声音:“走慢些,你裙子都湿透了。” 媛湘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得确实很快,裙角湿到大腿,绣花鞋更是脏污不堪。 “你有心事。”杜锦程的目光拂过她失神的脸庞,下了结论。 “谁能没有一点心事?”她望着地上,放慢了步伐。 “我觉得很疑惑,你一个相府千金,既然选秀失利,应该回家待字闺中,为什么留在宫中做个女官?” “你又为什么进宫来做个钗匠?” 杜锦程摊摊手,“你看到了,我情非得已。” “公主将来要娶你,你难道真的要嫁吗?”媛湘不无嘲讽。 “那就恕杜某不敬,先要逃之夭夭了。反正我无父无母无牵挂,飘到别处,他们就找不着了。” 媛湘喃喃地念着无父无母无牵挂,起了同病相怜的怜悯。“你是孤儿啊……” “嗯。” “那你倒乐观得很。” “怎么不乐观呢?如果不乐观,我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媛湘对他便多了几分好感。“那是谁抚养你长大?” “我在丛林里吃野果长大的。” 媛湘张大了嘴巴,杜锦程看她的模样,止不住笑了。媛湘便哼了声:“你不如说你是喝着西北风长大的。” 杜锦程正色说:“虽然不知亲生父母为什么弃我,是遭遇意外死了,亦或养不起我,我幸而不算太倒霉,有个老头收养了我,不但如此,他还教我识字,把祖传手艺传给我。” “他已经不在了吗?” “嗯。” 媛湘想起父母,鼻间一阵酸楚。“子欲养而亲不在,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这种辛酸。” 杜锦程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体会?你的父母不是都还健在吗?” “相爷是我的养父。”媛湘毫无顾忌地告诉他。 杜锦程沉默了会儿,“哦,倒是未曾听说你是养女。外面都传你是亲生的。” 媛湘没有接话。他们说话间已经将近玉圆殿,雨势已经稍小了些。媛湘和他道,“你回去吧,万一撞上别人,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杜锦程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这个给你。” “是什么?”她没有接,疑惑的问。 “随手做的小东西。”他放到她手中,迤然离去。 他的身影那么好看,就算在雨中,就算雨也打湿了衣裳,却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她怔怔地看了会儿,拢了掌心,回到屋子中去。 玉圆殿也沉睡了。将近丑时,大伙儿在困乏一天后,早都进入梦乡,又是谁像她这般,心事满腹,一点睡意也无。 她重新拨点了蜡烛,拿出杜锦程送她的小东西。是个木头雕的少女,穿着果绿色华美的汉服,长发中分,用一只丝带束住。那少女的脸雕刻地栩栩如生,非常生动漂亮。媛湘心想,杜程锦的手真是很巧,一块普通的木头,在他手中也能变幻中无穷的创意来。 她从抽屉中拿出程泽雪送给她的那只紫玉簪,这一枝簪子也是杜锦程的作品,却并未看出来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倒是他做的小玩意儿,媛湘都十分喜欢。 把那个小人偶放到床头,媛湘脱了衣裳,心想,她应该要睡一睡,要不,她怎么去谋划将来的日子呢? 第15章 序幕(1) 在宫中平凡无奇地渡过了将近半个月,迎来媛湘期待已久的日子——颜欢公主十四岁生辰。 公主生辰,必定要大肆热闹一番。所以欢颜宫提前数日已经是喜洋洋一片,四处可见各妃嫔送来的贺礼,或大或小,摆了满满一屋。翠妃娘娘定了在颜欢生辰那日,在寿心殿大宴全宫,将所有妃嫔、皇子都请来替她好好庆祝。 媛湘在宴前就自告奋勇:“大伙儿餐后必要喝茶解腻,不如由我替大家泡制一盅我的独门秘方茶。” 颜欢是个喜欢新鲜玩意的,拉着媛湘问是什么秘方茶。媛湘故意卖关子:“就告诉了你,怎么还能叫秘方?你就等着吧。” 颜欢纠缠着媛湘,见她不肯说,也罢了:“但是,你得让我第一个尝到秘方。” “你忘了那天还有皇上?” “哦。”她吐吐舌,“那就把第一杯让给父皇。” 颜欢生辰那天,寿心殿早早就准备了三十余桌佳肴,将宫中大部分有头面的都请了来。有一些进宫许久却从未得到过皇帝恩宠的女子,自觉这是个良机,各各梳妆打扮,争奇斗艳地赴宴。 媛湘穿一袭浅紫色银蝴蝶的宫装,梳着平凡无奇的发髻,将程泽雪送她的那根普通的紫玉簪子插到了头上。不见富丽堂皇,唯觉清新淡雅。媛湘提前准备了茶叶,几味花草;这些材料都是去库房里取的,为的是保证皇室族员的性命安全。 到了晚上,寿心殿歌舞升平,妃嫔共坐一堂,满眼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媛湘不禁替这些人感到悲伤起来。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守着个可能永远得不到的人,只能虚渡了自己的青春。 幸而等待自己的不是此般命运。 她想起钟习禹。如果她答应当他的太子妃,将来就算当了皇后,位于人极又能怎么样?和这满堂之中坐着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目光穿梭过人群,倒是没有看到钟习禹。 一阵骚动响起,几乎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参见之声不绝于耳。媛湘跟在人群中弯着身子,抬头望向那一身荣耀所在。 明黄色的龙袍,比她想象中年轻的脸。约莫四十多岁的模样,长相没有她想象中的穷凶恶极,只是看起来很严肃。在颜欢拉起他的手的那一幕,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为人父才会露出的宠爱的笑容。 媛湘想起了爹,眸光射出寒冷来。 皇帝享受着天伦之乐,她的父亲却不知葬在何处,她连香都不能替他烧一柱!小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也不觉得疼痛。 满屋子的人,却鸦雀无声,等着皇帝开口说话。过了会儿,听得他道:“今日,是朕颜欢公主的诞辰,你们也不必太拘谨,尽情地欢乐吧。” 声令一传,他们便开席了。唱歌跳舞,热闹已极。 媛湘虽是女官,但终究是“下人”,是没有上桌的权利的。她在附近站着的时候,有个人朝她走来,细看清楚了,才知是那静。 那静微笑看她:“妹妹好久不见,近日听说你在颜欢公主宫中当着,可还习惯?” “挺好。你呢?”离了莫紫苑,媛湘没有再关注过那些新晋的常在。 那静低眉,轻轻摇了摇头。 美人那么多,皇帝怎么能完全看顾得过来?想必她还未得皇帝恩宠了。媛湘心想,或者那静是想让她帮帮忙,但,她一不是御前的人,二,她也没有理由要帮那静。 媛湘问她:“怎么不去坐着?” “一个个话里含嘲带讽……”她说不下去,又摇了摇头,“反正我在不在,也无人在意,不如趁着此时到外面走走,更加清静。” 那静说完,自己走了。 他们一直吃喝到戊时末,才轮到媛湘上场。颜欢特意命人在主桌前摆上案几,让媛湘泡茶。 媛湘淡定地煮水,选茶,气势淡定雍容。她听到皇帝的声音:“这个女官眼生,泡茶手法却比御前的人都娴熟。” 媛湘没有抬头也可以感觉到颜欢此时脸上的笑意:“那当然,父皇,舒司仪可是欢颜宫内不可或缺的人呢,她不但学识满腹,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看,她连茶道也会,是不是万能的?” “哦,听起来倒十分了不起。煮茶用的是什么水?” 第23节 媛湘知道是在问她,便屈了屈膝,回道:“用的是龙首雪山的冰川水,封存在地窖内的。” “哦,那也不稀奇,往日朕喝的也是这水。” 媛湘点点头,“故我是献献丑,让主子们喝个新鲜。” 水滚了,媛湘捞茶一道,又用另外的茶具将几色花朵放进水中过滤,水稍一沸就捞起,水色微粉,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她将花茶纷纷注入到煮过的茶水中,澄黄的茶水便多了几分旖旎颜色。 第一杯茶先奉给皇帝。他的贴身近侍先试了温度,又试了有无毒,才将茶盏递给皇帝。他轻抿了口,略略点头:“很别致,众爱卿也尝一尝。” 大家喝了,纷纷赞不绝口。 “花茶,御茶坊也做过,只是做不出这么清新的口味。”皇后笑望皇帝,“皇上你说呢?” “确实。”他的目光拂过媛湘,“你还能做什么新鲜的出来?” “不能了,”媛湘微笑道,“媛湘只是一时献丑,品茶,还需得是原茶才好。花茶吃的不过是一时有趣。若要论口感底蕴,自然比不上原茶的。” “泡一杯雪前龙井给朕。” 媛湘依言。颜欢在旁捂着嘴笑道:“父皇你让舒司仪做这个又做那个,难道要把她抢去御茶坊?你可不许抢我的人啊!” 翠妃娘娘笑道:“瞧这傻孩子说话,若父皇果然喜欢舒司仪泡的茶,自然要先让给父皇。父皇日礼万机,成日疲惫,做子女的很是该孝顺体恤呢。” 媛湘不理会别的,只顾自己泡着茶。将茶水顺了三遍,才将茶奉到皇帝面前。他饮了一口,点点头。 没有再说话。 大家喝了茶,又玩乐起来。已没媛湘什么事,也不必她在现场侍奉,她便先离开了。 才走出不远,便听见后面有人粗声粗气地叫她:“喂!” 第15章 序幕(2) 媛湘回头,只见钟习禹站在不远处,神情别扭。媛湘转正了身子,有意和他缓合一下关系,“是你。刚刚在屋子中怎么没看见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你特意看了?”他的目光咄咄如炬。 媛湘嗯了声,“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在不在……恐怕那天惹你生气了,对不起罢。” “知道惹我生气了就好。”钟习禹哼了哼,走到她身边,“你怎么在御前献茶艺?想干什么?” “颜欢公主的建议,我只能听从。”媛湘皱了皱眉。撒谎的感觉不好,但从撒第一个谎开始,她必须讲更多的谎言。 “好吧,”钟习禹走近来,视线灼灼地望着她的脸庞,“那个,你不想出宫了吗?” 媛湘想,他也许还是想她当他的太子妃,但又怕她拂他的面子,所以话锋一转,变成了问她要不要出宫吧?媛湘摇摇头,“在皇宫挺好,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自在。” “你……”钟习禹脸有些抽搐。他真的看不透这个女人,到底当女官有什么魅力啊,她非要留在宫里?当太子妃不好吗?将来可是一国之母耶!他就不信这世界上有几个女人不想位居人极! 可媛湘又明显不是欲擒故纵,她是真的不想当太子妃。钟习禹一阵黯然神伤,也许她真的不喜欢他吧? 这让从小顺心顺意的他感到挫折,甚至不知所措。 媛湘打破尴尬的气氛:“我觉得皇宫还挺好玩儿的,比相府好。所以你也不必再替我多费神了。里头酒宴还未结束,你进去吧,万一他们找你找不着就不好了。” “他们找我干什么,”钟习禹堵气地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必,后宫重地,你就算是太子也不好随意乱走。”媛湘止住他,“我回玉圆殿歇息了。你自便吧。” 钟习禹神情懊恼。好不容易遇上一次,又说不了两句话她就要走。她真的这么不待见她,这么不乐意看见他? 媛湘也顾不了许多,钟习禹真的要恼她,她能怎么办?她总不能真的答应他当他的太子妃讨他欢心吧? 媛湘往玉圆殿的方向走着,夜色深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鼓乐之声,更显此时后宫的静谥。媛湘在往玉圆殿的分叉路,走向了和玉圆殿完全相反的路。 越往前,越显荒僻,偶尔可见猫影,喵呜一声又消失在暗处。媛湘不是不害怕的,只是她害怕也要前往。 身后,忽的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清晰可辩,吓得她身上一冷,回过头,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她吓得几乎叫出声。 “是我。”那人影出声了。 是人。更是她熟悉的人。 她惊得几乎虚脱,杜锦程笑吟吟走来,“胆子如此之小,来这里又做什么?你知道皇宫资深的老人,都不敢往这边走的。” 媛湘瞪他:“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吓得这样?” “我还没干什么呢,你就吓得脸色苍白。要是树林里走出点儿什么来,你不是立刻就要晕决过去?” 媛湘没好气,“你整晚在外面游荡到底为哪般?还是你在跟踪我?” “在跟踪你。”杜锦程老实地说,“本不想跟你的,但看你往这边来,怕你吓到,故而跟着。” “吓到我的人是你!”媛湘哼了声,继续往前走。 杜锦程跟在身边,“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吧。有我吓着你,你便不再怕别的东西了。” 媛湘被他的理论弄得哭笑不得。她虽嘴上说是他吓着她,但看清是他后,她刚刚那点恐惧便消失了。有个人陪着走在这皇宫里传说中的冤魂聚集的地方,她能安心不少。 见她默许,杜锦程便开了腔:“虽说皇宫没有明文规定不许人到这儿来,但大家都会自动避让。你为何要来?” 媛湘的声音默默的,“如果你想跟着,就不要再问。” 杜锦程很识趣,不让问,那不问便是。二人默默地往前走,偶有乌鸦飞过,呀地一声,格外寒碜人。媛湘缩了缩身子,壮着胆子往前。 那个风雨夜,她想起来忘记问宋禄她的母亲葬在何处。后来终于得知,宫女若在宫中病死枉死,都由家人领出宫去安葬。但媛湘的母亲是宋禄偷偷送进宫,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所以死后,宋禄替她火葬,只留了骨灰藏在意鸣宫。意鸣宫曾经是个盛极一时的宠妃所居之处,后宠妃被发现与外人偷情,皇帝震怒,赐她毒酒,并所有宫里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留全部处死。从那以后,这儿便荒无人迹。宋禄看准这里无人来,将媛湘母亲的骨灰就放置在意鸣宫中。 平日媛湘有差在深,不得前来,所以才冒险选夜里来访。 越往前,那阴森感越发迎面扑来。她忽然感激杜锦程,如果不是他在身边,恐怕走到这里,她人就该往回走了。前面黑漆漆无半点光,却又有奇怪的声响在耳边回荡,媛湘迟疑着,是什么声响?难道世间,真的有鬼魂一说吗? “别怕,”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杜锦程说道。 媛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是感激的。 杜锦程忽然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夜半三更还到这个地方来,一定是为了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我会保密的。” 媛湘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泄密。她不知道对他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们俩分明认识不深。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意鸣宫了,杜锦程从怀里摸出个小蜡烛来,点燃了,幽幽火光在四处的黑暗中更显得渺小;意鸣宫年久失修,已经破旧不堪了,蛛网结结,四处可见残败掉落的朽木。 谁又能想象曾经这里住着一位风光盛极一时的女子呢? 媛湘替皇宫里的人感到哀凉。纵然风光如是,也永远得不到一颗男人的心。杜锦程在旁边问道:“要进意鸣宫吗?” 媛湘点了点头。 第15章 序幕(3) 杜锦程便走在她前面,拂去蛛网替她开路。媛湘觉得后脖子痒痒的,伸手一摸,触到一只蜘蛛,她尖叫一声便往杜锦程身上躲,边叫着:“蜘蛛,蜘蛛!” “在哪儿?”杜锦程也被她吓到。 “后背。” 那只蜘蛛被媛湘一震已经往衣服里钻,她恐惧难耐,杜锦程只得道:“得罪了。”他把媛湘的衣领一解,伸手到后背,迅速抓出一只蜘蛛往地上抛,顺便踩了两脚。 媛湘又羞又惊,拢着自己的身体。杜锦程忙问:“有没有被它咬到?” 媛湘摇了摇头,脸上发烫。她伸手扣起衣领的扣子,垂着头。杜锦程便也感觉到几分不好意思,清清嗓音:“我看看有没有蜡烛可用。” 媛湘害怕得很,也顾不上羞涩,一直跟在他身边。杜锦程拿着小蜡烛转一圈,便找到一对大红烛,他把它放到长了厚厚的灰尘的桌面上,点燃了,瞬间周围便亮起来不少。 然而灯光骤亮的意鸣宫看起来更加寒碜人。白色布条四处挂着,好似随时都能从布条后面钻出个骷髅来。 媛湘大气都不敢出,小脸吓得苍白。杜锦程握了握她的手,冰冷透骨,掌心湿湿的冒汗。瞧她刚刚的硬气模样,现在知道害怕了吧?杜锦程问她:“来做什么的?我帮你。” 媛湘这才缓过神。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她的娘亲也在这里,她有什么可怕?娘一定会庇佑她的啊。 她深吸了口气,杜锦程蓦然用绢帕捂住她的口鼻,“长年霉味,恐有变异,对身体不利,还是莫要大口吸气的好。” 还是他想的细心。媛湘点了点头,按照宋禄给过她的指示,自己到厅堂的角落里,找出一个瓷坛子。 媛湘软软跪下,眼泪无声地掉落。 四年前,娘将她送出苏府,叮嘱她快点逃!她还记得映着火光的娘,娇美的容颜满是焦切,眼里含着眼泪;媛湘怎么能想得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娘呢? 她抱着沾灰的白瓷瓶子伤心到不能自己,哭得肝肠寸断。以前温软的身体啊,现在只能是冰冷的一个瓷坛子! 杜锦程无声地站在她后面,眉头皱得很紧。他很疑惑媛湘究竟进宫来做什么的?她抱着那个瓷坛子做什么?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和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似的。他虽然有疑惑白瓷瓶子里装的说不定是她的亲人,但……那可能吗?她的亲人又怎么会逝去在皇宫里。 一堆的疑问,但他不能问。 媛湘哭了许久,跪下磕了三个头,又将瓷坛子推回去。然后她站起来,脸上全是眼泪。她鼻音厚重地说,“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杜锦程吹熄了蜡烛,媛湘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才走出意鸣宫。杜锦程说:“我知道附近有一股从别处引来的山泉,我们去洗洗手。” 媛湘吸吸鼻子,点点头。果然按他说的,他们找到了那股山泉,由于连日下雨,那股泉还不小,冰冷沁手。两人洗净了手,也洗干净了颜面。媛湘用绢子拭着脸:“你怎么好似对皇宫很熟悉似的?难道夜里不睡觉,整个皇宫里跑?” “要不我岂不是要在屋中无聊至死?” “你几时出宫?”媛湘问道。, “快了。约莫下个月吧。”杜锦程眸若星辰,“刚进宫时度日如年,恨不得马上就出宫。现在又希望出宫的时间能迟一些。” “为何?”媛湘问道。 “因为,有了想多待些时候的理由。” “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正如她方才哭得那般凄惨,他也不问缘由。媛湘呆呆地望着地面,“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媛湘走得很慢。她还沉浸在忧伤里,所以也不爱说话。一直到玉圆殿的分叉路口,媛湘道:“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莫要被人看到了。” 杜锦程点了点头。“你先走。” “多谢你今晚相伴。”说罢,对他福了一福,媛湘便回玉圆殿了。到了屋子中,她才发现衣服多有脏污,连忙脱换了衣裳。解衣服的时候,想起杜锦程将手伸进她衣内……刹时脸颊发烫,口干舌躁。虽说是不得已,但杜锦程也太大胆了…… 到此时她回过神来,才觉得有些懊恼。但转念又想,杜锦程也非有意轻薄她,那样的情况下,他不伸手进去捉蜘蛛,还能怎么样呢? 想起毛绒绒的蜘蛛,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连忙甩了甩头,想将那画面甩出脑海。细想想仍然觉得恶心,只得夜半自己打了冷水,沐浴一番。 夜色水凉,媛湘冲了澡,第二天早上便有些头重鼻塞,到午后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昏昏发起烧来。 媛湘身体强健,在相府的四年,除了那次与舒沁一同掉入河中,她几乎没怎么生病过。久不生病的人,病来便如山压倒,躺在床上十分不能动弹。 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用冷汗巾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又不断摩擦她的手。那双手略略粗糙,带着几分薄茧。媛湘用力撑开眼睛,那张脸在眼前重叠了半日,她才看清楚。 她瞬时坐了起来,并往后挪了几分。 第24节 他微笑起来:“你醒了。头还疼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媛湘不禁有些恼。难道因为他是太子,就可以随意进入她的房间么? “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烧得这般滚烫,怎么不叫御医来瞧瞧?”他伸手想探向她的额头。 媛湘避开,冷淡地说:“我没事,你走吧。往后也别再来了——你如此这般,让别人怎么看我?” “我又不曾对你怎么样,”钟习禹不由也恼。他就如此不入她的眼?他对她的好,她不但不领情,还一副“谁让你来!”的厌恶模样。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犯贱,非要对她好。“如果在意他们流言蜚语,你答应当我的太子妃不就好了?还有谁敢对你乱说话?” 媛湘拉下了脸,“我若答应,上次便答应了你。既然不答应,你为何又来说,岂不是让我们俩都难堪?你的好心好意,我心领,但我志不在此,我并不想当什么太子妃!” 第15章 序幕(4) 钟习禹脸色乍红:“你不想当太子妃,却在我父皇面前卖弄什么?难道你不是想要登上让人人都羡慕的位子?” 媛湘的脸彻底地冷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钟习禹又英俊,喜欢她,又是太子,而她却对他丝毫不动心了。 他们的想法根本无法交会!他也不知道她的为人,也许他贪图的,不过是她的一副好容貌罢了! “你走吧,我头疼得很,想歇息。你若希望我不要死得太早,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看我。”原还想与钟习禹的关系打好一些,将来或许能够让她的计划执行得顺利些。可现如今来看,钟习禹若是总对她一往情深,恐怕对她更是种束缚。 钟习禹跳了起来,手上的青筋爆胀,“舒媛湘!你为何总是不识好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的姿态放得已经够低,我对谁都不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我不值得也不稀罕你的低姿态,”媛湘望着他,冷静地说,“我希望与你只是个普通朋友,不扯男婚女嫁,或许偶尔见面时还可以说几句话。可你若一心想着我当太子妃,恕我不能。” 钟习禹狠狠地瞪着她,眼睛都要爆出眼眶。他指了她半天,气得说不出话来。舒媛湘,舒媛湘!他第二次在她面前丢尽了面子。他点了点头,说道:“好!既然如此,我保证,将来再也不会来烦你。如果有一天你求我,我也不会娶你!” 媛湘点了点头。 钟习禹气呼呼而去。和第一次感到稍微的羞愧不同,这一次媛湘见他离去,则是松了口气。 他一走,她才发觉自己浑身是汗,但发了汗,通身感觉都轻松了。她起床,身体有些虚飘。才刚站稳,便听到敲门声,媛湘以为是钟习禹去而复返,未免有些烦闷;但听到外面女子叫唤她名字的声音,媛湘才去开了门。 夏茉站在外面,身后跟着的是念竹和萍依。夏茉微笑和她道:“听闻你生病了,身边也没个人服侍,就把她们俩先送来了。” “多谢。” 夏茉见她脸色苍白,便问:“我叫个人请大夫来给你诊一诊可好?” 媛湘点点头:“如此有劳你。”她不想逞能,病得严重了,确实该请人瞧一瞧。虽然身为女官,但他们是没有权利请太医的;只有等级略低一些的大夫可请,他们不论资历或是技术,都要比御医要低级一些。 夏茉便回头和她的侍女叮嘱了声儿,接着和媛湘道:“迟一些大夫就来了,你且去床上躺躺吧。念竹、萍依,你们好生照顾着,可别再叫她沾一点儿凉水。” 媛湘望着夏茉。她明艳的脸庞在暗色中看得不大清晰,脸上的关怀却十分明显。夏茉对她而言一直是个复杂的存在,现在感觉更加复杂了。她们之间没有很深的交情,夏茉又为什么要关心她呢?“多谢关心,我先躺一会儿。” “去吧,不扰你的神了。” 媛湘躺回床上,萍依看着床边放的木盆和丝巾,便问:“刚刚是姑娘自己打的冷水么?你正发着热,不敢再碰冷水啊。” 媛湘摇摇头,合上眼睛不说话。其实,钟习禹的这份认真劲儿还是有点让她感动的;他堂堂太子,几时为别人做过这等粗活?几时伺候过别人?她不但不领情,还拂他面子,他一定要恨她入骨了。 罢罢罢,反正终有一天,他们也要反目的。 大夫在一个时辰后才姗姗到来,诊了脉,说受风寒,开了药方便走了。念竹跟着她去取药,萍依则陪着媛湘。媛湘合着眼睛,听萍依嘴里嗡嗡嗡念着什么,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没……”萍依有点儿尴尬。“吵到姑娘了吧?” “你在念什么?”媛湘撑起身子。 “念心经。听说可以驱邪避邪,能强身健体的。” 媛湘知道她是为了自己而念经了,便笑道:“念经就能强身健体,大家也不必吃人参鸡蛋,光念经就好了。” “指不定能有用呢。”萍依憨憨一笑。“而且听说昨儿夜里姑娘突然就发起热来,别是受了什么脏东西的侵扰,念一念总是好的。” 媛湘想起昨晚的意鸣宫。外面传的再可怕,只要深入其中,谣言便不攻自破了。但,意鸣宫是大家不必言明的禁地,她自然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去过那里。“鬼神之论,信则有,不信则无,更何况只要不做亏心事,也不必怕半夜有人敲门。” 萍依点了点头。 过不久,念竹取了药回来,煎药服药,自不在话下。吃药调理了两日,身体慢慢地觉得健壮起来。颜欢公主派人传话让她好好休息,不必担心教导的事情。媛湘自知,她不教导颜欢公主,她还高兴得很呢,公主生性活泼好动,并不是个喜欢饱读诗书的性子。 午后,一个宫女来传话,说程泽雪在诉听门等待会面。 媛湘整理了容颜,特意妆扮了一番,才往诉听门去。午后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头晕。等到得诉听门,额上已经薄汗渗渗;此时的诉听门,空无一人,连守卫都不知去向。 媛湘到得以往与程泽雪见面的门口,便怔住了。 里面站着的,并不是程泽雪。 第16章 筹谋(1) 一袭白衣飘逸,那颀长的身形,肩阔的肩膀……仅仅只是从背后望去,媛湘也觉得他又瘦了。 她怔怔望着他,正欲咳嗽一声示意,他却自己转过了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 “你来了。”舒沁的眸光多了几分温暖。 “嗯。”媛湘迈过门槛,“没有想到是你来。” “我许久不曾见你了。” 媛湘颔首,“你可还好?嫂嫂可好?” “家中一切都好。你不必记挂。”舒沁与她相对而坐,“转眼间你进宫已有二月有余。可还习惯吗?” “再不习惯,两个月时间也必然习惯了。”媛湘抿了抿唇,挤出抹儿笑容。“而且在宫中自由自在,没什么人能管我。” “从前在相府,谁又敢管你?”舒沁的喉头动了动,“我前儿听闻母亲说了一些事……” 媛湘眼睛一黯,摇摇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管中间有过什么曲折,我的爹娘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你出宫可好,我想想办法,总能明正言顺将你弄出宫。” 媛湘望着他的眼睛,“什么办法?” “办法暂不能告诉你,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出宫就好。” “不想。”媛湘道,“反正回相府也坐等着嫁人,我何不在皇宫中好好服侍,将来指不定当个三品四品大官,很光耀门楣呢。” “那些对于女子来说不过虚荣的东西,你追求当几品大官做什么?” “那我该追求许一户好人家么?”媛湘笑着摇摇头,“现在这样挺好,你也不必再多问了——对了,想让我出宫,只是你的意思吧?” 舒沁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为何这么说?” 媛湘皱了皱眉头,摇头:“难道不是吗?” “皇宫中的日子不是那么好待的,伴君如伴虎,也许某天一个错误,你这个人就会消失于世。何必冒这般的险?” 媛湘说道:“你当时没有止住我进宫,现在也无法将我弄出宫。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也不够坚定。你若将做别他事的魄力用在我身上,只怕我现在在天涯海角,而不是在皇宫里面。” 舒沁的喉头滚动了几下,垂下眼睫。他的声音很轻,他“或许,你说的对……” “所以,不要再劝说了。如果说进宫前我的心还不坚定,那么现在,我留在宫里的心很坚定。我有自己的目标和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当几品官员?” 媛湘微微一笑,“或者是或者不是。我们难得见一面,不讲这些好吗?否则很快就有人来催。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的话才说完,程泽雪便出现在门口,神情紧张地望着舒沁。她对媛湘笑了笑,便和舒沁道:“你怎么来了?也不早打个招呼。” 舒沁的神情冷淡,“母亲怎么也来了?” “听说话媛湘身体不适,故而来看看她啊。” 媛湘心想,就算在深宫中,消息倒也传得挺快的呀。难道是夏茉告诉她的?媛湘欠了欠身:“我不要紧,只是稍染了些风寒。倒是让你们在这大毒日头的中午来瞧我,怪过意不去的。” “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么生分的话。”程泽雪和舒沁道,“你下午不是还要到工部议事,不如走先,让我们娘儿俩说说话。” 舒沁默默地看了媛湘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媛湘眷恋地望着他的背影。今日一别,不知几时还能再见?以为自己是不想他的,但今日见了面才发觉,他一定都蛰伏在她心底的某个地方,不曾离去。 程泽雪等舒沁走了,方问:“你哥哥可有和你说什么?” “没有。”媛湘道,“不过拉些家常,他还能和我说些什么呢?” 程泽雪轻轻颔首,“也只有你能和他说得上话。他如今在家中,越发一声不吭,统共一日也说不了两句话。” 媛湘心仿佛被什么敲击了下,“和嫂嫂也是如此?” “哎,别提了……” 无声的叹息已经将舒沁和沈绢莹的关系他说清道明。看来,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好转,是么? 媛湘感到一阵痛心。为舒沁,也为沈绢莹。如此,不是互负了人生么?舒沁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完全因为程威的事而否定沈绢莹,唯一可以说得通的,只是他不喜欢沈绢莹吧…… 父母媒灼之言,包办的婚姻,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两两相恨呢? 程泽雪拍她的手道:“不知你找到宋禄否?” 媛湘点了点头,用低低的嗓音告诉她虽已找到样,但她的亲娘已经不在于世。程泽雪拿绢子拭了拭眼角:“可怜的孩子,这消息无疑更让你悲痛。早知如此,当时我就应当让你早些出宫,把这些事隐瞒起来,不让你受罪。” 媛湘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您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我也他已然接受;其实您对我比我的亲娘对我还好了,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娘……但是,我渐渐觉得在宫中的日子比想象中有趣,也能见识得更多,故而不想留在宫中了。” 程泽雪反握住她的手:“留在宫中?做什么呢?女官要留在宫中五年方能出宫,难道你要到那时才出去吗?” “嗯。” “这傻孩子,五年后你的年纪就不小了,要婚配可就不易了啊……” “我都想明白了,若是有缘,人家也不嫌弃我年纪大。再不行,在相府服侍干娘和干爹终老,也是我的造化。” “这是说什么呢……你当真决定了?” “是。媛湘一定谨言慎行,不会让相府为我蒙尘的。” “我倒不担心,我只是怕你在宫中无人照应……” “夏茉姑姑对我很好,她很照料我。” 程泽雪的眼中闪过一打开骨怪,随即点头道:“也罢,在宫中有个照应也好。既然你有留在宫中的心,我也只能答应你了。” 他们又聊了几句,天气炎热,恐怕她中暑,媛湘便劝她先回相府。她回玉圆殿途中,步伐十分缓慢,她想着舒沁,又想到程泽雪,一股奇怪的感觉蒙上心头。仿佛似乎,从一开始舒沁就不想她进宫,而干爹干娘则从来没有反对过;就算声称已经找了关系,让她进宫选秀结束便接回,但自从进宫后,媛湘便觉觉得,他们似乎更想让她留在宫中。 第16章 筹谋(2) 可是让她留在宫中做什么呢?若是让她成为妃嫔,想通过受宠上相府更加辉煌腾达也许说得清,可眼下她只是个小小女官啊。难道……是不想她回相府去? 第25节 媛湘随即又想,是自己小人之心,想太多了。 她又想起舒沁。 舒沁为人就是优柔寡断。他或许,真的不是对她毫无知觉,只不过难忤逆父母之愿不娶沈绢莹吧?哎……她轻轻地叹息,已经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呢?舒沁,此生都不可能会属于她了。 傍晚时分,一群内侍而来,大呼:“圣上口谕到。” 连媛湘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伏在地上听着太监的宣读:“传皇上口谕,念舒司仪茶道之了得,故派请叙月亭侍奉,钦此。” 媛湘领了旨,略略拢齐了头发,净了双手,便只身去了。 叙月亭位于御花园中,还未走近,已听到乐声隐隐,想必皇帝又在寻欢作乐了。媛湘心中升起一股不耻之感。这豪华的宫殿,宫人们的衣食用度,有多少是来自他们苏府? 眸中射出一股冰冷,走近叙月亭,果然莺莺燕燕遍布,其中不乏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林佳好坐在皇帝左后侧,与翠妃娘娘几乎并肩而坐。她粉脸含春,喜不胜言,想必最近圣宠正隆,连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欣喜。 她见宫中尊贵的人都在跟前,也不敢轻易打扰,只站在旁边候着。这时一个眼熟的太监看到她,连忙说道:“舒司仪来了,快请。皇上可念着你煮的茶呢。” 皇帝原先正闭目聆听乐曲,大约听到太监说的话,便睁开眼睛。媛湘趁势行礼跪拜,皇帝道:“起来吧。说来也怪,你的茶喝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可这两天,朕却格外想念。” 媛湘微微一笑:“想是皇上甚少喝,偶然喝一次,觉得对了胃口。” “嗯。天热,给朕和爱妃们泡些茶来。” 媛湘应了是,便恭身回退。御花园没有煮茶用具,需得到离御花园最近的上书房煮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多一些,媛湘便用托盘托了几盏茶,一一奉到他们面前。 皇帝拿起来闻了闻,便皱眉:“是什么茶?味道好生奇怪。颜色倒是很漂亮。” 淡淡紫色的液体,上面还浮着两粒小、核儿红枣。媛湘轻笑解释道:“这是薰衣草茶,方才我见皇上眉头深锁,想必为国事操劳所累。此茶具有舒缓宁神之功效,虽初闻觉得味道怪异,但适应了它的气味,便会觉得幽静芬芳。在他国,可是被称为‘香草之后’呢。” “是么?”皇帝轻抿了一口,眉头并未舒开,并且把杯子放了下来。 媛湘的心咚得一跳,心中暗思,是否自己太过猎奇?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分香气,如若皇帝不喜欢…… 正胡思乱想,忽然看到皇帝又执起骨瓷杯饮了一口,“味道有点儿怪,却有让人回味的魅力。你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媛湘复述了一遍,皇帝问道:“既是长养在番国,你是怎么得到的呢?” 媛湘微笑回道:“这草,太医院便有,偶尔入药;二来,我自幼喜好花草,父兄交友广阔,所以托他们将种籽带回,养在家中花园。趁它们生长得正好的时候,将其采摘,曝晒成干,便可以做香囊,或是煮茶喝了。” “哦?”皇帝慢悠悠地低头看了一眼,“是从你家中带来的?” “是。太医院仔细挑选检查过了,方敢煮成花茶。” 他略点了点头,接着又饮了一口。媛湘低垂下眼睫,心中略略宽慰了些。 翠妃娘娘饮了茶含笑点头:“舒司仪不愧为大家闺秀,不但琴棋书画了得,连茶道亦难不倒你。” “娘娘谬赞。” “哦?如此多才多艺,怪不得你要将她安置在欢颜宫中。” “是啊,巧的是颜欢调皮捣蛋,遇见舒司仪就没了脾气,和她十分投缘呢。现在每日安静坐着看书写字,养成淑女指日可待了。” “如此说来,颜欢也不算朽木不可雕啊。” 他们笑呵呵地谈论自己的子女,皇帝眼中投射的光芒,全然是宠爱的……媛湘想起了她的父亲。 皇帝和他的妃子们调笑取乐去了,媛湘见没自己什么事,便问一个脸熟的太监自己是否可以先行告退。那太监低声和她道:“还是别吧,万一皇上临时又要你服侍,还得去请您。” 如此说来,她倒是要站着看他玩乐到他离开了?媛湘默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拂过那一群莺莺燕燕。几个年岁与她相差不多的宫嫔仰慕期待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眸中是不甘、不平,羡慕,嫉妒交错复杂!绝好的年华浪费在了宫中,未必能换得一席风光地位,他们对未来的人生,想必也充满各种迷惘。 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媛湘张望了会儿,终于对上了视线的主人。 是林佳好。 她含笑望着媛湘,轻轻点头。媛湘也点头招呼,并不再看她,默默地垂头看自己的脚尖。 她直至站得腿酸脚麻,皇帝也没有再对她的茶予以置评,而是享乐够了,携着如花美眷一同离开。 媛湘默默地收拾好了,才回玉圆殿。念竹迎了上来:“姑娘上哪儿去了?屋中有人等您。” “是谁?”平时,甚少有人找她。 “林贵人。” 媛湘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林佳好。打从搬来了玉圆殿,除了今日,媛湘没再见过林佳好,此时她来做什么呢? 林佳好坐在媛湘屋中的圆桌边,见到媛湘来,起身微笑:“妹妹走得比我还慢呢。” “不赶着回来,所以在外头慢悠悠地走着。就不知林贵人怎么有闲瑕到我屋中来?” 林佳好笑道:“刚刚皇上和翠妃娘娘在跟前,我不好说话;但我着实喜欢你泡的茶。听闻此花还能做成香囊,不知道妹妹是否可以替我制一个呢?不论多少酬劳我都愿意付。” 媛湘坐到她身边,笑道:“皇上可不见得喜欢这个味儿呢。” 林佳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妹妹真是蕙质兰心。皇上会喜欢这个味儿的,求妹妹成全我吧。” 媛湘说道:“这不是难事,我做一个与你便是了。” “谢谢妹妹。” 媛湘摆摆手:“如今你是贵人,我岂敢与你姐妹相称?你想要香囊,我与你做便是。” 第16章 筹谋(3) 林佳好喜上眉梢,“那就有劳你了。”她从荷包中取出一对耳环递给媛湘,“这是一对和田玉新月耳环,觉得和妹妹很是相衬,你若不嫌弃,收下可好?” 媛湘微笑着顺手推了回去:“不必。举手之劳,不必挂记。”二人又聊了几句,媛湘便将林佳好送出玉圆殿。见林佳好的侍女不曾跟着,便道:“你身边的人也太懈怠了,怎么不跟着你呢?” “是我叫她们先回去的。” 媛湘便道:“正好我也想走走,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走的很慢,谈论的不过一些闺中之事,并不提到皇帝。媛湘却心知肚明,若不是今日皇帝要喝她的泡的茶,林佳好也不会来找她;人本就是附势阿庾的,倘若她没有利用价值,谁都不会在她身上浪费一寸光阴。 林佳好因为承了宠,封了贵人,自住一间小小的宫殿,宫女太监一屋子,倒也十分齐全,很有个主子样儿了。她邀请媛湘:“既到了这里,不如进屋喝杯茶?” 媛湘摇头:“时间已经迟了,我得回去歇着了。” “也罢。我就不留你了。让个小宫女送你回去吧。” “不用,回去的路我很熟悉,不会走错的。”媛湘温和一笑,摆摆手,便回玉圆殿了。回去的路,寂静得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忽然间,有什么掉落在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去看,他却什么人也没有。 走过的路,空空荡荡,一股阴森感油然而升。媛湘加快了步伐,心中甚至有一点希翼。会不会再遇到他? 他不是最喜欢半夜三更地出来瞎走么? 将到玉圆殿的时候,她放慢了步伐,偶尔顾盼左右,可是……那个人影,始终没有出现。 媛湘便回了房,洗漱之后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脑海里一直浮现一张不羁的脸,哎……她幽幽叹息一声,有丝儿苦恼。 她怎么会想起他呢?怎么竟然有点期待着见到他?分明他们不怎么熟,仅有几次交集也不怎么愉快。 一定是因为他上次陪她去意鸣宫,她心存感激的缘故。 她如此告诉自己。可是闭上眼睛,他依然顽固地出现在脑海,她对自己便有些恼恨起来。 翻来覆去依然睡不着,她只好爬起来。起身的瞬间,一个东西从床铺滚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媛湘连忙将它捡起,点了蜡烛,幸好木偶一点损伤都没有。 就是衣裳有点儿脏了。媛湘轻轻拍了几下,在烛光下望着她发呆。杜锦程在做这个木偶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木偶给她?是他原想做给颜欢公主的呢,还是特意做给她的? 这些疑惑像春笋似的一个个冒现脑海,扰得她更加心烦意乱了。她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已经冷掉的泡了很久的茶,在炎热的夏夜里显得格外苦涩。她慢慢地品味,感觉着深夜的皇宫里无边的寂静。 在进宫前,虽然知道思索无益,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爹娘还在世,苏府繁华依旧,她此刻又是怎样?想必依然任性依然爱撒娇,让他们处处忍她让她…… 但是决定留在皇宫后,她想的不单不是茫茫未来,而是下一步。只有走稳了每一步,她才能得报大仇。 她一直坐着到天亮,直到有人轻轻叩她房门。媛湘开了门,萍依从外面走进来,满脸诧异:“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媛湘微笑:“是。”如果她说整夜不眠,萍依少不得也要叮嘱她保重身体云云。 “既如此,我去打水给你洗漱。” 媛湘净了双手,面部,再用盐漱了牙,便到外头走走。薄雾清晨,压抑的皇宫也觉得开朗了。虽然一夜没睡,眼皮有些倦怠,但精神却还不错,神清气爽地。她在外面游荡了一圈,用过早膳,就到欢颜宫去了。 颜欢公主看到她很是高兴:“听说你病了些天,今儿好了?” “谢公主关心,已经好了。” 颜欢吐吐舌:“那就是说你可以来陪我玩游戏啦?好好好,这几天我都烦透了,没人和我玩儿。” 媛湘微笑:“他们的胆子真大,你一声令下,他们敢不和你玩?” “就是这样才无趣,个个儿都是因为我是公主,有我的命令才肯和我玩。”颜欢露出一丝小小的沮丧,“连杜锦程也是,竟然敢对我避而不见,也不怕我禀告父皇,砍了他脑袋。” 媛湘的眼里,笑意尽收。嘴角却还弯着:“他进宫来,是为了赶制宫钗,并不是专门来和你玩儿的啊。倘若他完成不了活,岂不是真的要被怪罪?” 颜欢嘟起嘴:“那也不能对我完全避而不见啊。想想便生气!” “公主不必生气,等他忙完了,自然就会见你了。” “真的吗?”颜欢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谅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忤逆本公主。” 媛湘心中默默地升起一股厌恶。 不过她想,她很快就可以不用再面对颜欢公主了。颜欢公主,只是程泽雪让她留在宫中的一道门槛而已。她一定可以跃过这个门槛的。 傍晚,媛湘特意去了林佳好的寝宫。她从家中陪嫁过来的丫鬟雨儿迎出来,笑着和她道:“姑娘来了,我们小姐正在沐浴,请稍等片刻。” 她将媛湘引进正厅,叫宫女给她泡茶来。媛湘好整以瑕地坐下打量寝宫。 虽是小小院落,却也十分精致,屋中陈设虽不多,却可见别致用心;可见她在皇帝面前目前还算得宠,故而那些惯看人眼色的宫女太监也对她十分上心,不敢怠慢。 雨儿在一旁站着,媛湘便道:“坐呀。” 雨儿淡笑摇头:“不敢。” “你主子那边不需要你服侍么?” “她沐浴向来不要我们服侍。”雨儿笑道。 媛湘心想,这点倒是和她很像。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在洗澡时连娘亲都不得在旁边。她望着雨儿:“你们主子现在盛宠,你们也跟着享福。皇上可经常来这儿?” 雨儿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时常到临睡前,还来我们这儿走走,说是想念我们家主子,但又不能每天……”她的脸一红,没有继续往下说,“皇上九五至尊,对小姐算是十分有耐心的了。” 媛湘微笑着说:“那是她的福份,也是你们的福份。” 第16章 筹谋(4) “可不是吗。” 正说着话,有宫女叫雨儿,雨儿应了声哎,和媛湘抱歉地道:“想是我们主子沐浴好了,要我过去服侍梳头。姑娘稍坐。” 第26节 “嗯。”媛湘淡然坐定喝茶,看一看外面余辉满洒满枝桠的小院落。 不久,便听到脚步声,紧接着林佳好穿着一身紫色衣裳,如同清晨绽放的桅子,幽幽清气还带着晨间的露珠。她一阵风似的迎面而来,带着满身的香气。那香气淡淡的,并不落入庸俗。 “妹妹你来啦!”林佳好拉住她的手,“到我屋里坐,这儿太热了。” 林佳好的香闺也是紫色遍布,想必她就偏好紫色。见惯了与大红大紫极艳之色相比,这淡淡的紫色想必能让皇帝眼前一亮吧?是习惯,亦或攻于心计,媛湘不知道,这些都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唯有她此行的目的而已。 林佳好吩咐宫女:“去把昨儿皇上赏的瓜切了来。”随即望着媛湘说,“昨晚皇上派了来,抱了几个大大的西瓜,小游子他们把瓜放井里镇上了,在炎热的夏天吃几片,最是解暑的。” 媛湘微笑点头:“看来皇上对你很是欢喜,恭喜恭喜。”她的屋子里也摆了一盘冰,幽幽的透着凉意。媛湘自知夏日冰块来之不易,皇上宠爱她,她方能享受这般待遇。 林佳好明亮的眸子有黯然一闪而过,她低声地道:“也不瞒妹妹。素来只有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眼下我是新人,没准明晚我就已经是‘旧人’了。在皇上身边,若不为自己多打算打算,等这烟花般的宠爱过去,我便一无所有了。” 媛湘心中升起一股儿悲戚。谁都不是傻瓜,她们的路有多难走,媛湘知道,她们自己又岂能不知道?她好言安慰道:“莫要想太多,皇上能宠爱你,便是你的福分。很多人都求不来这等福气呢。” “是。”林佳好随即展颜一笑,“我们在宫中都无亲无故,往后我们时常走动走动,有个说话的伴,有什么事也可以商量商量。” 媛湘低头饮了口茶,“这茶的味道不错。是雪前龙井吧?” 林佳好愣了愣,随即道:“是。” “好茶能静心怡情,”媛湘放下茶杯,明眸微转,“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她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打开荷包拿出个淡紫色的香囊来,散发薰衣草馥郁的香气。“喏,送给你。” 林佳好喜不自禁,将香囊接过来,“妹妹不是身体还未大好么,怎么就劳心做起荷包来?” “荷包是前一阵子做的,只是将香草填入,再缝了几针而已。” “不论怎么说,始终让你费心了。”林佳好喃喃地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不过是个香囊,不值什么。”媛湘站起身,“来了这半日,也叨扰够了,我该回玉圆殿了。”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林佳好挽留。 “不了,还有些事情等着我,我且去了。” 林佳好便不再挽留,亲自送她出来。媛湘挥一挥手,便独自回玉圆殿。 将到玉圆殿时,看到迎面走过一个少年,穿着深紫色锦锻交领深衣,束着紫玉冠,神情舒朗,俊逸不凡。眼神与她碰触在一起时,显然愣了下,紧接着全身僵硬,紧绷起面孔来。 媛湘走到他面前,屈了屈膝,便要走。 钟习禹冷着张脸,“往哪里去?” “回玉圆殿。” “从哪里来?” 媛湘眉头轻蹙,随即说道:“从林贵人那儿来。太子如果没有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钟习禹捏了捏手。他真的那么讨人厌,以至于她要如此躲着他?他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嗯。本太子也还有事。”说罢,流星大步地先离开了。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心突突直跳,随即被挫败感狠狠地击到了。长到这么大,他所遇到的最大打击都来自于她。她让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产生质疑……他不够高大,不够英俊么?他的身份不是一直昂昂在上么?没有人不胆怯他不顾着他的想法,唯独只有她……他前所未有的卑微情绪,皆是因为她。 这个不起眼却又在他脑海里无处不在的女人!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可哪里还有她的身影?早就不知去向了。挫败感再次深深击中了他。 他英气的眉紧紧地拧了起来,接着露出一丝阴鹜。不就是一个女人!不能再被她左右情绪,否则他显得太没志气了! 他加快了步伐,远去的背影,却显得有些苍惶。 第17章 依托(1) 媛湘其实就躲在附近的一丛树背后。她看到钟习禹回头,胸口便有了一些感动。她屡屡对他出言不逊,他依然怀揣着颗火热的心待她;她该感恩的……可是,她又不能再给他半分绮想,免得他觉得她是在给他机会。 就让他觉得,她是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女子吧。 幽幽叹了口气,媛湘慢慢走回玉圆殿。用过晚膳,沐浴过后,媛湘便把萍依念竹喊回去歇息,取了两牒果子,便拿书来看。 才拿到书,便觉得有些不一样。翻了两翻,果然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书着:子时,意鸣宫路口相见。 下书:程。 媛湘惊愕极了,连忙将纸条撕碎了,心还在突突地跳,脸颊也越来越烫。是杜锦程写的纸条?他怎么会写这样一张纸条,不对,他写的纸条怎么会夹在她的书中?难道,他来过她的房间? 天啊。 不过,以他的作风,未必不可能。当时她还在莫紫苑,他不是也半夜翻、墙来寻回他的东西么? 媛湘感觉到一股私相授受的窘迫感,接着有一丝恼怒起来。他……他凭什么邀约她?凭什么觉得她会去?还有,他凭什么未经她允许就跑进她屋子里来传递纸条? 她慢慢平复了心情,思想逐渐清晰。杜锦程半夜私会她,会有什么事?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深入交流的东西,唯一邀约她的理由,或许是…… 或许是他喜欢她? 除此之外,媛湘想不出别的理由。但深宫之中,人人自危,万一被人撞见与他在一起,且不说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对别人言明的关系,只是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她便已经是死罪一条! 她在皇宫还有未完的任务,不能出一点差错。所以,纸条,她就当没看到吧。 时间一点点流逝,但媛湘的心情早已受了纸条的纷扰,静不下心神。因昨晚一夜未眠,到得戊时末,已经十分困倦,故漱牙洗面就寝。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早间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伸了伸懒腰,下得床来,不禁吓了一跳! 昨晚她已经放进柜子的书,竟然被竖立着放在桌子上,书边一朵蔷薇花,下面压着张纸条。 媛湘的心突突直跳,连忙拿起花看了看,又看那纸条。简单的几个字,苍劲有力:完全不必躲着我。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一股凉意直透脊背。胸口、交织着数种复杂滋味。杜锦程会不会太过份?他怎么可以悄声无息地又跑入她的房间!倘若让别人看到,他要如何脱身,她又要如何解释得清?! 又想自己向来睡觉警醒的人,昨夜竟然睡得他进到屋中都不知晓。幸而他没有做什么坏事,不然她要怎么逃得脱? 媛湘深吸了几口气,将纸条撕了,又将那蔷薇花扔进竹篓。待到晨时,她去欢颜宫和颜欢作伴,两人一起写字画画,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公主今天心情看似不错,不知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媛湘在写字时问颜欢。 “也没什么,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好。” “哦……原来前几天天气都不好。”媛湘微笑道。 “哎呀,”欢颜眼睛滴溜溜地转,“反正人家心情就是好,你看看,好看吗?”她摇晃着脑袋,媛湘才看到她乌发上的珠钗。 做工精致的梅花钗,上面簪着珍珠,十分清新雅致。媛湘点头:“好看。”心里已然明白,这是杜锦程做的。 “是吧。”欢颜沾沾自喜,“幸好本公主派人把他捉进宫来,要不然就戴不到这么好看的首饰了。” 媛湘倒是觉得,相比起这些首饰,他做的新奇小人偶更有灵气。 “可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久待宫中不好吧。” “是啊,”欢颜一张小脸瞬间垮下来,“我又还未到婚嫁的年纪,不能求父皇把我指给他。等他出了宫啊,我肯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媛湘忽然觉得有点怜悯杜锦程。倘若一直被控在宫中,他的人生肯定将十分悲凄。但是……媛湘想,杜锦程在宫中来去自如,想必是个身怀功夫的人,皇宫真的困得住他吗?还是他自甘自愿留在宫中? 随即她又想,这些都不关她的事。 傍晚颜欢去戏水耍乐,媛湘则到欢颜宫的后屋找杜锦程。 这儿相当幽僻,不知怎么着,看他的屋子忽然间就觉得变成了牢笼,对他有些儿同情起来。 屋门紧闭,不知他是否在歇息。 媛湘犹豫了会儿,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叩了三声,无人回应。媛湘等了会儿,又叩三声。 这回,门吱呀一声开了,媛湘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被拖进屋子。正想尖叫,一只手堵住了她的唇:“别叫,除非你想让别人知道你在我屋子里。” 抵着她的身体的,是杜锦程。 媛湘小脸涨红,使力将他的手拉下,大口地喘着气。她瞪他,“你干什么?不觉得太失礼了么?” “是,很失礼。不过,我也是为了你着想不是么。”杜锦程莞尔一笑。 “你若是为我着想,应当不会半夜跑到我房中来。”媛湘阴沉着脸,“杜锦程,那一晚很感谢你陪我去意鸣宫。但除此之外,我们并无别的瓜葛。请你不要再夜半出入玉圆殿,若是引起别人误会,解释不清;于你于我,都无益处。” 杜锦程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你要不要看看我都在做什么?” “你做什么都不与我相干。” “咳,我说,你长得温婉可人,怎么这么无情呢?”杜锦程虽如此说,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并非无情,只是我们并不太熟,应当要划清界限不是么?你半夜到屋中来,还留下一些奇怪的东西,让我颇受困扰。” “哦,那往后我不去便是。”杜锦程说,“当然,也后恐怕也没机会了。我准备出宫了。” 媛湘缓缓将目光移向他。这张轮廓深刻的,俊朗的脸,一双眼睛如黑夜星辰般明亮,让她心慌地不敢直视。 “要出宫了?恭喜你。”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说?” 媛湘对上他的视线,“没有。” 第17章 依托(2) 他云淡风清地莞尔,“好罢。嗯,虽然这儿不是我的家,但你来了,至少也得有东西招待招待你。稍坐。”说完,便躲到角落里翻找什么去了。 媛湘这才看到他的屋子。原以为会是乱糟糟的房间,竟然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屋内摆设很少,除了一床一桌一柜子,便是靠近窗户的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些工具,想是他做活儿的地方。 媛湘忍不住走过去,将果子上的一些物件拿起来看。 她喃喃自语:“也不知你做的首饰有什么好的,值得闺中千金热力追捧。” 杜锦程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大约因为我长得比这些首饰还好看。” 虽然自夸了些,但媛湘想,没准儿他是对的。“你是在京城扬名的?” “不知道。他们将我传成了个工匠,好似我生来就为了做首饰似的。”他走到了她身后。 “难道你不是吗?” “不是。”杜锦程晃晃手中的东西,“一壶上好的梅酒,可有兴趣喝一杯?” “没有。”与男子同处一室,还与他共饮,媛湘没有那么容易放松警惕。 杜锦程点点头:“你是一只刺猬,如此性格,在宫中倒是适得生存。” “那你呢?” “反正我要出宫了。” “欢颜公主会放你走吗?” 第27节 “傻,”他忽然亲昵地笑了,“我要走,又岂是她可以留得住的?” 媛湘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那你为什么会进宫来?你若不来,他们也拿你无可奈何才是。” “我游遍大江南北,东西北国,却没进过皇宫。想来见识一番。” 媛湘语噎。他的话熟真敦假,她不知道。这些也不与她相干。她沉默了会儿,道:“话我已经带到,也该回去了。” “我要说的话还没开始说。”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眸中忽然盛满了柔情,让媛湘不敢正视。 “我还有事……”媛湘急着要走。 “哎,你何必一副我要吃了你的害怕模样?”杜锦程的语气悠悠,他走到门边,开了栓,“罢了,你走吧。” 媛湘却忽然迈不动步伐了。 虽然他们没有瓜葛,但,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一次是最后一次相见呢?不论他都做过些什么,他终究没有伤害到她啊。 顿了会儿,媛湘才说:“保重。” 他没有回话。 媛湘匆匆离开他的屋子,回玉圆殿的路上,很有些思绪起伏。虽然与杜锦程认识不深,但终究认识了一场,离别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她又何必感触呢? 刚回到玉圆殿,便看到萍依匆匆走来,“姑娘,皇上身边的屈公公来过,等了会儿见你还未回来,就先回宫去了。说你等回来了,去找他。” “哦。” 一切,都按她的设想在进行着。 媛湘唇角勾起抹儿微笑,不紧不慢地吃了晚膳才去找屈公公。 媛湘见过屈公公几次,他是皇帝身边服侍了很久的老内侍,所以在宫中权势非比寻常,连朝臣也会让他三分薄面。媛湘到达皇帝的书房时,心里有一些复杂的情绪。进入这个地方,她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她在门口待了会儿,有个太监过来问她找谁,媛湘报了自己的名字,那太监道,是你啊,屈公公等你好一会儿了。他把媛湘带到一间厢房前面,屈公公正在里面用膳,你且先等等。 许是因为她让屈公公等了太久的缘故,媛湘在门口直站了大半个时辰屈公公才剔着牙从屋子里面出来。 媛湘和他笑道,刚刚陪颜欢公主读书,故而让公公久等了。 屈公公皮笑肉不笑,不曾久等。苏姑娘可知道咱家叫你来什么事? 媛湘摇摇头,媛湘不知,请公公明示。 屈公公说道,最近皇上国事繁重,吃睡难安,那一日喝了你炮制的茶之后睡得十分香甜,故而想把你调到御茶坊,专门在御前。 媛湘露出为难的神情,虽然皇上厚爱,推却不恭,但是颜欢公主。。。 屈公公扬了扬手,这个你放心,宫中学者如云,总能找到能教导公主的人选。再者是皇上的旨意,谁都不敢抗旨不是? 媛湘方才点点头,皇上圣旨,媛湘不敢不从。 屈公公露出满意的神情,那从明日开始,你就到御茶坊来当差吧。 媛湘应了是,走出御书房才发现她离开没多久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御书房外隔几步便有挂一个灯笼,故而十分明亮。她迅速回到玉圆殿,很意外得看到夏茉坐在她屋中,正在翻书。 媛湘的心一沉,多少有些儿不高兴。房间是她的,书也是她的,就算夏茉级阶比她高一些,凭什么擅自动她的东西呢? 心中又暗暗庆幸幸而自己把杜锦程的纸条撕了,否则让夏茉知道她私相传递,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脸上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子,夏茉听到声音,放下书站起来:“回来了。刚见你门虚掩着,桌上放着这本书,便拿起来看了。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看都看了,再问这些岂不显得虚伪?媛湘不动声色地把书合上,“夏茉姐姐喜欢这本书么?” “才子佳人,喜结良缘。这些个白话小说,总是一个套路,看着并不觉得新奇,总是一个套路的,原先我在家中时看了不少,现今只觉得它荒诞可笑,再不爱看。你涉世未深,少看些倒无妨,看多了,怕迷了心性呢。” “多谢教诲。”媛湘心里有些疑惑。夏茉会不会知道了杜锦程来她房间的事?所以说这些话来警醒她? 细想想其实并非不可能,心中对夏茉便多了一分好感。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令她难堪,已足见她做事的圆滑。 “姐姐是来找我的吗?”媛湘问道。 “听萍依说,屈公公派人找你了?” “是。”媛湘方将刚才屈公公和她说的那席话复述了一遍。 夏茉沉思了会儿,点点头:“那也是你的造化。好好服侍着吧。” “嗯。” 夏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思索了片刻始终没说,而是走出了她的房间。 第17章 依托(3) 媛湘接着看书,可是思绪难以集中,一会儿想到舒沁,一会儿想到杜锦程。这两个人轮流在她脑海里翻滚,让她难受其扰。 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同时想起他们来?想舒沁便罢了,她对舒沁是有过真情实意的,倘若舒沁有意娶她,她真的愿意把仇恨都忘记,嫁给他。 她与杜锦程却只认识了不过几天,见过几次面而已!他凭什么和舒沁相提并论? 媛湘心想,应当是他太不羁,和她所认识的男子太大相庭径吧?不论怎么样,这个人要出宫了,出宫之后他们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 天气闷热,她脱了外裳准备就穿着肚兜睡觉,谁知衣服才解开,一片信笺便飘落下来,落在媛湘脚边。那是一张淡蓝色的笺,媛湘几乎一瞬间就猜到了是谁往她衣服里塞的信笺,不禁有些恼怒。 杜锦程当真太过份!他怎么能每次都那么鬼祟?闯进她房间,藏书在她衣襟……他们似乎只是在她刚刚进屋那一瞬间有过肢体接触吧,莫非是那个时候他把信给她的? 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呢? 怀着几分生气,厌恶交杂的情绪,媛湘打开了折成正方形的信笺。上面非常漂亮的小楷,与之前看到的他所写的字都完全不同。 “知你不肯久待,这些话也未能岂口。再有五天我便要出宫,如你愿意,我替你将她入土为安。如无此意,就当未曾见过此笺。” 短短几句话,狠狠地击中了媛湘的胸口。她不可置信,更掺杂着几分疑惑。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他们不熟,他为什么能替她想到这一层…… 他并不知道那一夜,她去意鸣宫跪拜的是谁,是吧?可他为什么…… 媛湘又换上衣服,披星斩月地,避人耳目地去了欢颜宫的后屋。幸而天色晚了,她避过巡逻队,没有人看见她的行踪。 当她站在杜锦程面前,杜锦程露出了然的神情,“看信笺了?” “杜锦程,你是何意思?” “冰雪聪明的你,不会看不懂信中的意思。”他让开身,“先进屋,若让别人看见了恐怕不好。” 媛湘也知道这一层,由他把门关了。屋子里很暗,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此时他的房间看起来,倒有了一丝监牢的感觉。 “你为什么……”媛湘直直地望着他。 “因为我看到你的心里有此愿望。” 媛湘稍微有点激动,“你知道她是谁吗?”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至亲吧。”他望着她的眼睛,“那天晚上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我可以看得出来。” 他真的有一双慧眼,可以将她一眼望穿?媛湘绞着手。 是的,她想让娘入土为安!四年了,她只能孤零零地被放置在意鸣宫里,任灰尘将它淹没。现下她在宫中,她无法达成所望,虽然程泽雪、舒沁偶会进宫探望,但显然让他们带出去更为不现实。哪怕是一盒没有生命的骨灰,对他们而言总是非常晦气的……她不敢开口,更知道就算开口,也会被拒绝。 但是杜锦程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我很感谢你。但,天下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你帮我,是想得到什么?” “你倒是很像商人,”他失笑,“从前我也觉得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但这一次,我竟然没有想过想从你身上索取什么。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或者真的需要我帮忙,我便帮你办了这件事。” 媛湘慢慢地红了眼眶,“你不怕晦气吗?” “晦气二字怎么写,我从来不知道。” 媛湘咬了咬唇,低下眉眼。是的,她想让杜锦程帮忙将娘的骨灰带出去,让她入土为安。可,他是否值得信任?她知道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他主动提出替她办这件事,她不该质疑的,可是…… 从苏府出事之后,她已经完全不能像从前那样对人推心置腹。 杜锦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办坏了事。杜某做事一向小心谨慎的。” 媛湘的心一颤,他是否会读心术?她想什么,他全然知晓。“对不起,”她诚挚地望着他的眼,“我相信你。你帮我将她带出去,寻一个好地方安葬,然后再托人到相府找舒沁,让他传话给我,可以么?一应费用,皆由我来出。” 她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和锦囊递给杜锦程,“这是我现在仅有的银两,都给你。请你务必帮我。” “原来你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否则也不会将金银细软也带了来。 “是。”她望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 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媛湘也别无他法。打从当上女官开始,她就没有打算能活着出宫。她没有别的人选可以托付——如果宋禄有办法,他应当早就把娘带出去了;守城门的士兵对于出宫的宫女太监查探甚严,他想带东西出去相当困难。 但,杜锦程身份特殊,或许他能有办法。 “如此甚好。”杜锦程将银票接过,锦囊还给她,“你可有什么要交待?” 媛湘说:“你知道玉饶山吗?。” “城郊的玉饶山?嗯,我知道。” “那边有个香山寺。你能将我娘安葬到那边吗?” 杜锦程虽然猜到必是媛湘的至亲,但没有想到会是她亲娘。“可以。” “多谢你。”媛湘沉默了会儿,“你出宫时,城守将检查你的行囊,你怎么解释……” “我自会找颜欢公主做掩护,你放心吧。” 媛湘抬头,视线与他撞在一起。两人默默地的,良久无语。 过了好半晌,媛湘才喃喃地道:“如果真的能替我办成,我……真的很感激你。大恩无以为报,唯有……” “唯有以身相许?”他的眼里露出笑意。 媛湘涨红了脸,瞪他一眼,“你想太多了。唯有多给你些经办费用。这个锦囊里面是我的珠钗,金镯之类,还请收下。” “不必。你在宫中也需要打点上下关系,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杜锦程说,“既然如此说定了,我出宫前两晚将令堂骨灰移至此处,出宫时再带走。” 媛湘望着他,万语千言,唯有化成两个字:“多谢。” “你已经谢过很多次了。”杜锦程微笑。 媛湘点点头,喉咙忽然痒痒的,她轻轻咳嗽了几声,杜锦程默不吭声倒了杯水递给她,“据我所知,女官要在宫中待满五年方可出宫。但你是相国之养女,没想过提前出宫?” 媛湘摇摇头,“在宫中甚好。” 杜锦程如夜一般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想提前出宫么?” “你为何问这些?”他的目光太炽热,让媛湘不敢直视。 杜锦程似开玩笑地道:“估摸一下,我与你还有缘分否?” 他的话说得隐晦,没有直白露骨的情与爱,媛湘却立即红了脸,她往后退了几步,顾盼左右而言他:“我很感谢你,待你将要出宫时,与我传句话。现在时间晚了,多留不便,我要回去了。” 第28节 杜锦程点了点头。“我先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免得叫人看见了。”他出去转了一圈,见确实无人,才让媛湘出去。 媛湘走得急促,到玉圆殿时,气息犹还喘息不止。又自觉太过大胆,她与杜锦程虽然无男女之情,却也逾矩了。 幸而他很快就要出宫了…… 想到他能带母亲的骨灰出去安葬,媛湘的感情便澎湃起来。将即将熄灭的烛花拨了拨,蜡烛又亮起了几分。媛湘托着脸,怔怔地望着烛火,想起四年前那个黑夜,娘急促地将她赶出苏府,那时的烛光印着娘焦急的脸庞,纠结不舍的眼神,是她关于娘的最后记忆…… 她的眼底浮现泪花。 四年前年幼,得知父母去逝,伤心伤心也就罢了。直至前两年被带舒沁带领参加一个族人的葬礼,才有了“入土为安”这个认知!时隔两年,她的父亲早已不知魂归何方,她哀求舒沁也莫可奈何。这是媛湘心头最大的痛楚! 现在既然找到娘的骨灰,她定是要想方设法地将她葬回族墓里去……但愿杜锦程、真的能让她达成所愿。 这一夜,媛湘睡得不安稳。 她一直做梦。 梦里她年纪尚小,在天蓝海阔的海边,父亲驼着她奔跑,她一边兴奋地笑一边害怕尖叫,母亲则在后面追着放纸鸢。 一转眼,父亲栽倒在地,披头散发血肉模糊,母亲忽然被纸鸢拉到天上,惊喊着湘儿,湘儿。 媛湘慌乱地叫着父母亲,然而父亲再不能应答,母亲越飞越远,只留下小小的媛湘在原地号啕大哭。 一双手抱起了她,擦干她的眼泪让她不要哭泣。恍忽似乎,那是舒沁的眉眼。仔细看着,却又不是,在她眼前逐渐清晰的是杜锦程的脸。云淡风清的笑容,深遂坚定的眼神。那双手结实有力,将她带离恐惧,走向温暖明媚,山花灿烂的地方。 媛湘蓦然惊醒。 心跳得稍微剧烈,她有好半晌都不能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前一半的忧伤,后一段的温暖,都转瞬而逝。她甚至怀念梦里的那一丝平静幸福,这是她奢求却又得不到的幸福。 让她又羞又疑惑的是,为什么梦见给她安定,幸福的竟然是杜锦程? 她为自己的这个梦感到羞耻,在心底深处,又感觉自己背叛了舒沁。认真直视自己的内心,她是不是有点儿被杜锦程的美貌盅惑? 思索了好久,她艰难承认对杜锦程的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同。媛湘分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显然和对舒沁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也许是因为感激?感激他能看穿她的想法。感激他肯替她完成愿望。 第18章 御前(1) 她早早用过早膳,就去了御茶坊。负责御茶坊的女官唤聂兰,是个气质温柔,长相温婉的女子。媛湘过来时,她正在御书房服侍,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她端着托盘从御书房退出来。 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聂兰微笑道:“来得很早,可曾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 她点点头,压低声音:“皇上正与大臣商议国事,暂时没咱们什么事儿,去耳房坐坐吧。” 媛湘跟在她身边,在回廊走到耳房。耳房就在御书房右手边,离御茶室一房之隔。 耳房中有两个宫女正在煮水,见聂兰进来,忙忙地奉上茶。聂兰说道:“这是今日刚刚调至我们御茶坊的舒司仪,名叫媛湘。一样的茶泡一杯与她,再拿两牒果脯来。” 她们应了是,聂兰带她到大厅小圆桌坐下,媛湘坐下才发现,这是个棋盘,上面两个苹果模样的棋盒,甚是可爱。聂兰笑问媛湘:“会下棋么?下一局如何?” 媛湘谨慎道:“可以么?现在不是当差的时间么……” “别太拘谨,现在没有人在跟前,”聂兰当她默认,自顾自拿了白棋开始铺子,“在皇上前服侍的时候要谨言慎行,现下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事,不必太担心。离开皇上的视线,我们可要好好放松放松,否则一直紧绷着情绪,怎么受得了?” 她的一番话道尽了服侍君王的不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面前必定是战战兢兢的了。那两个宫女送了茶和果脯来,媛湘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品茶。 “皇上最喜欢用龙首雪山的雪水煮的六安茶。第二道茶的味道最合他的胃口。”聂兰执着棋子,忽然说道。 媛湘一一记下,聂兰笑着说:“千万不要以为在皇上面前侍奉就是件苦差事,要知道,平时我们在皇上跟前的时间毕竟不多。皇上高兴了,赏赐下来的东西的比别人要丰厚得多,所以御前的人啊,常常是个肥差,事不多又有厚奖,多少人想着能在御前补空缺,却没的填补。像我这样要出宫的,毕竟是少。” “姐姐要出宫了?”媛湘怔了怔,问道。 “是啊,”聂兰脸上露出灿烂神采,“在宫中已经待满五年,终于可以出去了。” 她脸上写着迫不及待,想必在宫中这些年,就算是个肥差,也十分煎熬。“姐姐出宫后去哪里呢?” “回家呗。”聂兰说道,“日子就定在这月二十五。所以在我出宫前,你最好将皇上的喜好、在御前侍奉要避忌的事情记熟了,要是我出了宫,可就问不着咯。” 她的神情一派轻快。媛湘心想,倘若自己真的要在宫中待满五年,待到出宫时只怕比聂兰还更要急切吧。不过……她默默地想,她应该用不了五年时间。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谈天,聂兰时不时讲一些在御茶坊侍奉的要点与她听,轻轻松松地便过了一个早晨的时光。吃掉媛湘一棋子,聂兰呵呵笑颜:“承让,你输了。来,皇上用茶点的时间也到了,跟我一起去吧。” 宫女已经把水烧滚了,媛湘看着聂兰手法娴熟地选茶泡茶,尔后用白瓷茶盏装了半盏,再盛了些果品在托盘中,让媛湘捧着,跟在她身后去御书房。 媛湘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到皇宫里来,更没有想到能到御书房来——御书房比她想象中的要小许多,在她看来,这就是个普通的书房,比寝室略大些,一张巨大檀木桌,一张溜金龙椅,再一个装满典藉的大书柜。入口处的金兽面目肃然,檀香的浓郁气味镂空中飘散出来。 媛湘皱了皱眉。 她不来不喜欢檀香的味道,觉得味道太重了。 他们捧着茶站在门口,媛湘听到屈公公说:“皇上,您操劳了半日,歇一歇,吃些点心吧。” 皇帝似有若无的嗯了声,屈公公马上传话:“把茶品拿过来。” 媛湘便将托盘递过去。她仔细地看屈公公,他只是打开杯盖看了看,没有试毒这个程序,便将茶递至皇帝面前。 皇帝将要喝时,抬头看了看媛湘,“今儿是你第一次到御茶坊吧?可还习惯?” 媛湘声线清朗地回道:“我正和聂兰姐姐学习,会尽心尽力学的。” 皇帝嗯了声,便喝茶了,翻看折子,不再说话。站了会儿,聂兰悄悄朝她招手,媛湘便与聂兰一起出来。 聂兰道:“我们奉了茶,皇上饮几口后没有发表意见,就可以退出来了。书房之地,我们不好久留,再者,皇上也不喜欢太多人在书房中服侍。” 媛湘“哦”了声,又道:“那平时,除了泡茶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么?” “偶尔皇上一时兴起,也许会让我们陪着下两盘棋,”聂兰微笑道,“所以刚才我才与你下棋。你的棋艺与我相当,和皇上切磋几回应该不是问题。在御茶坊当着算是十分清闲的,皇上早午晚各一次茶点,或者皇上和大臣商议大事时,才需要我们在跟前服侍;其余时候,都是可以在耳房中休息乃至玩耍的。” “皇上晚上不喝茶吗?” “嗯,近来皇上睡眠不好,原有安神茶供他晚上喝,谁知效果不佳,他也就不喝了。” 媛湘默默记下来,跟着聂兰回耳房。彼时已经接近中午,宫女问聂兰是否传膳,聂兰吩咐好了,还道:“今天有新人来,多添几样菜。” 媛湘知道她说的新人是自己,微笑道:“怎好意思让姐姐费心。” “不是我费心,反正是厨房的事儿,”聂兰调皮道,“一年也没麻烦他们几次,就是偶尔让他们做几件事又何妨。” 膳食还未到,聂兰就带媛湘去逛耳房一角。这儿像个药房似的有各种抽屉,一股茶叶香气迎面扑来。媛湘用力地吸了口气,肺腑里便都是那股儿茶香,让人心旷神怡。 “所有的茶都放在这边了,除了一些味醇的陈茶,别的都是新茶。皇上喜欢新茶的叶道,故而我们存货不多。你和下面的宫女们细心留意,要采办的,要及时通知屈公公,由他安排宫中的买办去买。倘若没有及时补货,皇上要吃时吃不着,我们可就难辞咎了。” 媛湘都一一应承。 下午那一趟的茶点,聂兰就在一旁让媛湘煮茶。淡淡绿色的茶液,芬香扑鼻。媛湘端着它和聂兰去御书房,却意外地见到舒定安在御书房中。 两人面色不豫,似乎正在争执。 聂兰忙说道:“不知丞相大人在此,聂兰马上就去泡茶来。” 舒定安温色道:“不必了。我很快就走。” 第18章 御前(2) 他的目光拂过媛湘的脸,继续和皇上谈政事,没有对她有多余的表示。聂兰和媛湘退出来,聂兰问道:“那位是你的父亲吧?” 媛湘轻声地嗯了一声。聂兰微笑道:“贵为相府千金,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中当女官。会否感到无奈?” 媛湘恭谨地回答:“也是个体验罢。” “说的也是。”聂兰有些自嘲地说,“只有我等无背景无人扶持的人,才要在宫中待至期满。你若想要出宫,定要容易得多。” 媛湘不言语了,停下了脚步。聂兰见她不走,问道:“怎么了?” 媛湘往御书房的方向看了看。聪颖的聂兰立刻明白过来,“许久不见父亲大人,想要和他说说话是吧?” 媛湘点了点头。“姐姐真聪明。” 聂兰会心一笑,先回耳房去了。媛湘就站在回廊上,等着舒定安。 其实在相府的四年,媛湘见过舒定安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除却逢年过节,平时的日子里,各院的人都是各自吃饭的,有时过节舒定安身有公务也不在家中,媛湘记得有一年,只在过年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所以,媛湘和这个养父并不亲密,甚至有一点生疏。但既然在御书房遇上了,定要见上一面,这才不显得她失于教养。 等了约莫一刻钟,舒定安才出现在长廊前面。媛湘对他福了一福,“许久不见,您身体可还好?” 舒定安柔和了神情点点头,“甚好。你呢?在宫中是否习惯?” 他放慢了步伐,媛湘与她并肩走着。“挺习惯的。” 舒定安没有接话,大约不知道要与她说什么。这四年来他们的对话比见面更加屈指可数。媛湘觉得尴尬,便开问:“母亲和哥哥都好吗?” “他们很好。家里的事你不用挂记,都有人伺候着。” 媛湘点了点头。舒定安看了看天色,天边挂着一片乌云,有风吹来,似是要下雨的征兆。他说道:“怕是有雨,我先回府。在宫中好生保重,谨言慎行。” “是。” 媛湘恭敬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良久,他终于消失在视线,媛湘轻轻地吁了口气。虽然也是名义上的父亲,但媛湘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父亲的温暖。媛湘时常望着他,就想起自己的生父来。 苏复与舒定安有些相象之处,便是他们都是模样俊美的男子。媛湘还记得父亲温柔宠爱的眼神,将自己高高举在肩膀上的有力双臂……想着想着,不禁又是一阵哀凄。那种痛已经不似刚刚失去父亲那般尖锐,只是闷闷的,像个陈年的伤口,动一动还是会揪心的疼。 回到耳房,聂兰正在解九连环。见她来了,说道:“一起来玩吧。” 媛湘心想,聂兰倒是个爱玩的性子,宫庭沉闷的生活似乎没在她身上找到任何影子。二人解着连环,偶尔说说话。投缘的人见面如故,媛湘虽是第一天与聂兰共事,却仿佛已经认识了多年一般,二人脾性差不多,喜好竟也相差不大。 忽然,一个小宫女跑进来:“聂兰姐姐,太子殿下来了。” 媛湘怔了怔,首先反应的竟是钟习禹是来找她的。但随即一想,这不是她的地盘,是钟习禹他爹的地盘。 他定是来找他父亲的。 聂兰看了媛湘一眼:“太子喜欢普洱,你且送去。” 媛湘命宫女先煮水,自己则去选茶。选茶的过程中,无人在其左右。媛湘心中默默有了数,选茶煮茶,再将茶水捧到御书房去。 远远的,便听到争吵之声。钟习禹那个暴跳的性子,不知道为什么事和他父亲争执来了?走到书房外,屈公公就站着,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进去。 媛湘心想,现在进去,不是让她当炮灰么?或者,屈公公是想看她处事可有分寸? 媛湘端着茶盘进了御书房,只听得皇上大怒:“你已经年有十七,为何性情还是如此顽劣!” 见到她进来,才止住了声音。媛湘可以感觉到钟习禹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面无表情地将茶送至他身边,“殿下请用茶。” 钟习禹直勾勾地盯着她,英俊的脸上神情莫辨。 媛湘的进来缓和了父子的争吵,但显然媛湘不宜久留,取了托盘后又走出来了。媛湘在书房外竖耳朵听了听,他们已没有再争吵,偶可听见钟习禹说太子妃之类的字眼。 媛湘抱着盘子想,看来钟习禹是要纳妃了。是皇上给他指婚的不满意,故而来大吵大闹么? 钟习禹,终究还是莽撞少年,有些太冲动。 第29节 但细想想,他与皇帝间的争吵,更像平民的父子。比起如臣子般害怕自己的父亲,他们的相处模式,或者更亲和些。 媛湘还未走到耳房,便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她皱了皱眉,不出意外地听到了钟习禹的叫唤:“停下!” 媛湘驻足回首,钟习禹劈面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在御茶坊当差。” 钟习禹脸抽了抽,“你究竟在做什么?一会儿在颜欢那儿当教席,一会儿跑御茶坊来。你就不打算出宫了是不是?” “出宫是几年后的事情。”媛湘试着心平气和,不要每次遇见他都吵架。 “你真是不可理喻。”他气恼。 媛湘十分委屈:“既然不可理喻,你就不要理我了。” “你就是看准了我非理你不可是不是?”钟习禹重重地哼了声,忽然紧绷的脸放松下来,“现在没你差事了吧?陪我走走。” 媛湘为难,“我还要回耳房呢……” “现在反正没事,你就不能和我说会儿话?” 媛湘怕他的声音惊动别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只好道:“那好吧,只一小会儿。” 他拉起她的手就走,媛湘被他拉扯得东倒西歪,“喂,我的盘子还没有放下呢。” 钟习禹将盘子夺过来随手塞给旁边的太监,拉着媛湘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偶有宫女太监经过,不敢张望,却用眼角偷偷地瞧。 媛湘又羞又郝,甩开他的手,“好好走路不成么?非要动手动脚的。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与你有什么拎不清的干系似的!” 第18章 御前(3) 钟习禹哪理会她说什么,继续狂奔,直到到人烟稀少的御花园。此时,已经有雷声隐隐,媛湘气呼呼地鼓着脸,“有什么话快点说,马上就要下雨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愉快不起来,因为他不是拉便是扯,扯得她生痛,一点都不能体恤女孩子的心。 钟习禹望着别处,神情闷闷的:“父皇要给我选太子妃。” 他是为了此事和皇上吵架? 媛湘的心里,轻轻地被碰撞了下。“那是好事不是吗?” 钟习禹对上她的目光,眼神狠狠地,“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你真是……” “钟习禹,”她柔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纳太子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身在帝王家,并不是都能为所欲为的。反正你将来很多妃子,娶谁不是娶呢?” 他额上青筋隐隐地鼓胀,“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媛湘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不想被指嫁的目的?”他霍然开朗,“不是因为位份不够高,而是因为以后我要纳很多妃子?” 媛湘有些哭笑不得。“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他拉下了脸,“你嫁谁不是要嫁,为何不嫁给我?我保证以后不纳妃。” “你别孩子气了,”媛湘说道,“将来你是一国之君,就算你不纳妃,朝臣也不会允许;再者,你纳不纳妃都不关我的事,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我们没有男女之爱。”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钟习禹忽然问道。 媛湘被他问得一噎,随即道:“没有。”脑海里自然而然闪过舒沁冷漠的面庞。可是说舒沁是她的心上人,又感觉怪异……她对舒沁的那份心,似乎正在慢慢淡去。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么?” 媛湘被他闹得很有些哭笑不得。“太子殿下,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大雨,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不管他的反应,自己就要走。忽的手腕被钟习禹捏住,猛得一拽,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跌进了钟习禹的怀抱里。她还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温热的嘴唇已经堵住了她的嘴。 媛湘瞪大了眼,用力推开他,奈何敌不过他身高力壮,她又气又急,使出全身力气在他膝盖猛踢了一脚。钟习禹痛苦地弯下腰,媛湘则捂着嘴狂奔。 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钻进嘴角,咸咸的,苦苦的。钟习禹真的太过份了!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难道他是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一道闪电猛得打到前方,轰隆一声响,把媛湘吓了一跳。随即,豆大的雨像从天下掉下来似的,倾泄而下。 媛湘提着裙摆,以手遮挡,躲到附近的一个屋檐底下。 仅仅一会儿功夫,头发已经有些湿了,流海湿湿地粘在额头上。她擦了擦脸,心里的阴郁却一点都挥抹不去。她不知道钟习禹为何如此失礼……他是不是觉得她一直都在假装矜持?想吻她看看他的反应? 越想,心情越糟糕。对钟习禹原有的那一点淡淡的愧疚也都不翼而飞了。是了,他的父亲不是好皇帝,生出来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有点恨屋及屋,对钟习禹的反感攀升到了极致。 雨声轰隆,媛湘听到声响,朝着声音来源看去。钟习禹跛着一边脚朝她奔来,身上全被雨打湿了,看起来十分狼狈。媛湘恨恨地扭头就跑,也不顾雨势正大。 她狂奔到耳房,聂兰和宫女们正在说笑,瞧她这副模样进来,吓了一跳。“上哪儿去了,怎么淋得这样?小绢,拿一条干净的布来。” 媛湘只说刚刚出去一趟,赶上雨了。聂兰说:“该在哪里躲一躲才是啊,虽是盛夏,淋了雨也是容易生病的。” 媛湘的声音闷闷的:“怕有事儿找我呢。” “大下雨天的,能有什么事,”聂兰微笑,“来,我替你擦擦头发。” 媛湘解了头发,乌黑的头发湿黏黏的,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她想起什么,对宫女小茜说道:“如果是太子殿下找,就说我回玉圆殿了。” 小茜应了是,却和小绢交换了个眼神。聂兰要替媛湘擦头发,媛湘道:“岂敢……我自己来吧。” “没事。”聂兰说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媛湘不好拒绝她的好意,便由着她去。聂兰见她情绪不高,也不言语,默默地帮她擦拭乌黑亮泽的头发。 外面一阵骚动,媛湘怕是钟习禹找来,心情没来由地一紧。她刚刚那一脚踢得毫无保留,在毫无防备时被那么一膝,就算没有伤及筋骨,皮肉恐怕也伤得不清,要是追究起来,她吃不了兜着走。 幸而,平静很快就过去了。小绢走进耳房,聂兰问道:“外面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好像扭了脚,走路一拐一拐的,还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屈公公叫了宫女太监服侍他去了。” “哦。”聂兰擦拭媛湘头发的手停了停,“太子殿下自幼习武,怎么会扭了脚?” “不知道呢。”小绢说着,到角落里发呆去了。 媛湘不好让聂兰一直帮自己擦头发,便将布接过来,“我自己来吧。谢谢。” 聂兰的声音很轻,“你踢的?”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有踢他的胆子,怎么这会子躲着不敢动了?” 媛湘的声音更低:“姐姐别说他了,好么?踢他算是便宜的。” 聂兰怔愕了下,随即莞尔。“我也去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媛湘原本理直气壮的,可眼下见大伙儿都去关心钟习禹,她的理直气壮的气势就逐渐低矮下来,一股心虚感占了上风。 偶然听见小茜说去请太医,心中那份不安便弥漫了开来。难道刚刚那一脚当真把他脚踢断了? 好半晌等到聂兰进来,媛湘沉不住气,问她钟习禹怎么样了。 “御医看了,说不大要紧,休息几日就好了。”聂兰颇有深意地瞄了她一眼。 幸好没变成个瘸子。媛湘松了口气,那份理直气壮又开始强大起来。是他无礼在先,也不能怪她出脚狠! “最有意思的是他说他摔倒了石凳子上,才把脚给摔伤的。” 他总不能说是她踢的吧?多丢他太子的脸面啊。再者,媛湘心想,钟习禹虽然莽撞,应该多少也会顾着她。倘若说出她踢的太子,恐怕她的日子就难过了。 第18章 御前(4) 钟习禹最后是被宫人用轿子抬回宫的,及至用过晚膳,便该回玉圆殿去歇着了,聂兰却道:“有时皇上要劳累到深夜,故夜晚当有人轮值。你今日初来,就还由我当班。明晚就你吧。到戊时末,便都可以回房去歇着了。皇上回了寝宫,自然有别的人服侍。” 媛湘点点头,正准备走,屈公公却来了:“媛湘姑娘,皇上有请。” 媛湘的心咯噔一声,看了看聂兰。聂兰问屈公公道:“今晚不由她当班,皇上那边要服侍吗?” “不是,咱家也不知道皇上叫媛湘姑娘所为何事。” 既然钟习禹说是他自己走路撞到,想必不是为了他受伤一事了……只要不是兴师问罪,她都不怕。 她跟着屈有旺到御书房,屈有旺说:“去吧。” 书房里静悄悄的。 媛湘进去的时候,皇帝还在看奏折,眉头深锁,似乎在愁烦什么事。就这一天她进御书房时,他都在操劳国事。看起来真像个为了国事废寝忘食的好皇帝—— 可是,这一点都不能抹灭他令她家破人亡的事实! 等了会儿,皇帝抬起头,看到她,便问道:“来了怎么不出声?” “我见皇上正专心看奏折,不敢打扰。” 皇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起来朕一整天都不曾起来走动走动了。” “皇上应当坐一会儿便起来舒一舒筋骨,久坐容易气血不畅,颈椎酸涩。” 皇上说道:“朕这些时日睡眠不佳,唯有那晚喝了花茶,才安稳睡了几个时辰。想必还真有些效果。御茶坊中可有材料可供使用?” “有的。” “稍后替朕泡一杯来。”他揉了揉眉心。 媛湘轻声地应着是。忽然,皇帝的身体晃了晃,媛湘本能地就去扶他:“皇上?” “没事。”他摆了摆手。 身后传来一声低咳,媛湘和皇帝一同回头,只见懿妃站在身后,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里却射出一股冰寒。她笑着朝皇上福一福,“臣妾参见皇上。” 媛湘连忙行礼:“参加娘娘。” 懿妃的眼神让她害怕,好似黑夜里幽幽发光的毒蛇,禁不住让她打了个寒颤。 第19章 悬念(1) 皇帝按了按眉心,“爱妃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皇上最近心绪不宁,夜不能寐的旧疾又犯了,故炖了些宁神的汤来给皇上喝。” “有心了。御膳房成天都有备着的。” 媛湘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便屈了屈膝,准备悄声退出。谁知才退到门口,便听到皇帝叫:“朕还没准你退安呢。” 媛湘尴尬地立在原地,眼角余光扫过懿妃,她的脸上神情古怪,眼里掺杂着冰冷与疑惑,媛湘不禁更加害怕了。 她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个被她捅了一刀的国舅爷,也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毒蛇般的,随时准备吞灭人的模样。 第30节 懿妃的声音懒洋洋的:“这位女官是谁?看着眼生。” 媛湘正要回答,皇帝却道:“聂兰就要出宫了,朕瞧着她还不错,便把她按插到御茶坊来当差。” “哦……”懿妃沉吟了会儿,“原先是颜欢公主的陪读,是吧?把颜欢中意的人夺了来,公主没有和你闹么?” “她小孩子家,不过哭闹一回懿完了。没有人束缚她教导她,她还更高兴。”皇帝的目光滑过媛湘的脸,“虽舒司仪是个适合的教席,但颜欢是公主,就算她真的无法无天骄蛮任性,谁又敢拿她怎么样?朕就这么一个女儿,就随着她吧。” 媛湘的思绪又飘忽了。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这么说过。当娘亲非要她学针线的时候,父亲说:“我们家又不缺做针线的人,为什么非得让她学?瞧她扎得手都出血了。我们为她攒下的银两几辈子也花不完,就让她舒舒服服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过吧。” 忽然间,媛湘听到有人叫她。媛湘蓦然抬头,看到皇帝和懿妃都在望着她,未免有些慌了是,“是。” “走什么神呢?”懿妃微笑着,“皇上和你说了什么,可曾听见?” “去泡杯薰衣草茶,命人送到景阳宫。”皇帝又吩咐了一遍。 “是。” 媛湘退出来,才吁了口气。懿妃不论是不是那个国舅爷的姐妹,媛湘都觉得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 可在皇帝身边服侍,恐怕将来要碰面的次数只多不少。媛湘不知道自己在懿妃面前有没有露出恐惧的样子?越是如此,只会越让人生疑。她一定要镇定一些,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她在害怕。 回到耳房,已经空无一人了。媛湘在御茶坊的一盒格子里取出薰衣草,冼净沥干,开始煮。她从袖兜中取出一个小荷包,用甲盖挑了一丝粉末,迅速溶到水中。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薰衣草宁静的香气扑鼻而来,等它稍凉一些,倒入两个茶盅,送将其送到景阳宫去。 她进到景阳宫门口,便有太监将她拦下,媛湘说明来意,那公公便说:“好,咱家送去。姑娘就回玉圆殿歇息吧。” 媛湘应了是,独自走回玉圆殿。 第一天在御前服侍过去了,没有她想象的紧张,倒是钟习禹给她的平静带来了几分涟漪。她慢慢往玉圆殿走。 下了雨,空气格外清新,风吹来,带着幽幽清香。抬头看了看,月亮将要圆了。以前下过雨的夜里,格外凉爽,她就会和舒沁到醉心亭纳凉,吃着果品晃着双腿,好不惬意畅快。 怪不得舒沁说,这样的日子应该珍惜。可不是? 那些美好岁月,过去了,永远都找不回来了。现下也许悠闲地坐着听水声发会儿呆,都是种奢侈。 毕竟,心态已然不同。 快到玉圆殿时,她还东张西望了下,生怕钟习禹就在附近。 幸而,没有。 媛湘不禁自嘲笑一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钟习禹已经在她手上碰了那么多个疙瘩,恐怕不会再来烦她了吧。她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今天他的强吻她那一脚,应该除了痛,也能让他看清白她的心吧。 媛湘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19章 悬念(2) 萍依和念竹因为她未归来,都还未回房去歇息,媛湘进来,就让她们先歇着去了。她们俩正要走,忽然想起来:“对了,桌子上有您的一封信,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是外头一个宫女送进来的。” 媛湘进房间,果然那个信封就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她想起杜锦程来。该不会是他送来的信吧? 随即一想,他若要送信,又是偷偷摸摸潜进屋,怎会让宫女儿送信。打开信封,熟悉的字体在眼前展开。 “这月十三父亲五十诞辰,届时会向皇上求情让你出宫一日。” 是舒沁写来的。媛湘的心突的澎湃起来。这月十三!现在已经是初九了!媛湘想起来杜锦程与昨夜与她说五天后出宫,那么就是十三这一天了? 媛湘的心情激动起来。说不定她可以和杜锦程同时出宫!也说不定可以看着娘入土为安! 她心情激动极了!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杜锦程这件事。但,她还是控制住了。 静下心来,再看一遍舒沁写来的信,竟然发现她不是期待着出宫可以多一日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随着他们距离的推远,她对他的那份感悟最终也会淡到如一缕云烟,最后消散地完全不见影踪? 连着几日,媛湘在御茶坊波澜不惊地度过来了。几乎每晚,皇帝都要一杯薰衣草茶,说确实有助于睡眠。他并不知道,媛湘只是加了无色无味的粉末在茶中,让他能睡个好觉罢了。 当然,让他能睡得安稳,是取得他对媛湘的信任的第一步。 因白天在御茶坊当差,媛湘也没机会去找杜锦程,眼见离十三日只有两天,她便谋划傍晚时分去找一找杜锦程。 谁知,有个宫女来和她说:“懿妃娘娘请你过去一趟,说有话要和你说。” 媛湘的心噔得一声往下坠。懿妃找她,会有什么事?心中虽乱,脸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稍后就来。” 那宫女有些倨傲:“还是早些去吧,别让我们娘娘等太久。” 媛湘只得去了。一路上,那宫女走得和飘似的快,媛湘少不得也要加快步伐跟上她。她与懿妃甚少接触,懿妃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她进宫以来一直行规步矩,没做错什么事,懿妃也不能拿她的错处。 且看看她找自己有什么事。 如此想着,媛湘的心也安定了些,到得懿妃的玉坤宫时,那宫女让她在院子里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出来说:“我们娘娘等着了,你进来吧。” 媛湘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狗仗人势的奴婢,恐怕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她走进正厅,只见懿妃高高在上坐在首张椅子上,左右宫女站立,后面还有个宫女在替她捏肩膀。媛湘行了礼,懿妃笑道:“免礼。” 媛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懿妃不开口,她也不敢说话。 “你看起来有些儿紧张,本宫看起来很吓人吗?”懿妃仍然笑着。 “娘娘见笑了,”媛湘露出笑容,“媛湘初到御前当差,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服侍得不好;自己心中紧张呢,逢上娘娘叫我来,懿更紧张了。” 懿妃笑开来,“真是诚实。本宫看你做事塌实,有你接聂兰的班儿本宫也十分放心。” 媛湘说道:“是。往后还请娘娘多提点,我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也请娘娘指教包涵。” “嗯。”懿妃笑道,“本宫也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你在皇上面前的时间和别人相比是多的,所以务必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替皇上排忧解烦才好。” 媛湘一一应着是,后背却有股寒意窜上来。懿妃让她做好自己的本份,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怕她勾引皇上? 细想想,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性。那一晚在御书房中看到她与皇帝在一处,懿妃的眼神懿像要把人生吞了一般。她暗暗想,看来往后既要让皇帝信任她,将她视为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又要尽量远着皇帝,免得多生枝节。 懿妃能生出这等心思,或许皇上也能…… 指不定大伙儿都觉得她随时都要勾引皇上了。从前她倒是从来没有过这个想头,倒是懿妃提醒了她。 懿妃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让宫女拿出一盒零食给她,“都是女孩儿们爱吃的小食。” 媛湘谢过,提着食篮走至玉圆殿。才进屋,门便自动关了起来,她吃了一惊,身后有声音说道:“嘘,是我。” 媛湘已经不若以前那般感到吃惊了,她在黑暗中瞪着他:“你能不这么偷偷摸摸么?” “不能光明正大,只好偷偷摸摸。”他的声音很低,想必在玉圆殿,又不是深夜,他也怕被人发现。 媛湘说道:“你怎么进来的?念竹萍依呢?” “谁?哦,”他似乎他明白了,“那两宫女,回去了。我扮太监让她们先回去歇息,说你有事暂不回来。” “……”媛湘有些无言以对。“幸而你马上就要出宫,否则我在宫中绝对过不安稳。” 杜锦程呵呵一笑,两人就在黑夜里面对着面。“我昨夜去过意鸣宫了。” “哦。”媛湘抬起眸子,“现在……就放在你的屋子里么?” “是。” “你会不会害怕?” “我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害怕?再者,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子,相信令堂也是。” “谢谢。”媛湘说道,“后天是我养父五十大寿,届时我也会出宫。如若我们出宫的时间一样,我想去一趟香山寺。可以么?” “好。” “如果你先出宫,可否等我一等。” 杜锦程疑惑道:“你出宫,相府的人不会来接你么?你可以不去相府而跑去香山寺?” “去香山寺来回半日……”媛湘沉吟了下,“相府那边,我会应付的。” “嗯。如不能一起出宫,我在东塔楼等你便是。话已带到,我就先走了。” 他正要走,叩门声响起,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媛湘惶恐起来。若让别人看到杜锦程,他们俩就死定了。 她当机立断低声说:“到我床上去。快。” 第19章 悬念(3) 杜锦程的手脚轻快,瞬间钻进她的床中,并且放下了帷帐。 媛湘整了整帐子,确定看不出破锭,才把头发解了,故意声音慵懒地问:“是谁?” “我。” 陌生女子的声音。 媛湘问道:“你是谁?” “我是夏茉姑姑屋子里的,姑姑问你要不要一起到前方园子赏月。” 媛湘听说是夏茉派人找她,方才松了口气。“不必了,我已经睡下了。” 那宫女便去了。媛湘走回床榻,隔着帐子轻声叫:“喂,可以走了。” 半晌不见回音,媛湘便拉开帐子。 杜锦程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地一晃一晃。“终于知道女子的闺房为何叫香闺,味如幽兰呢。” 媛湘的脸臊了起来,“你还不起来,也不怕别人再来!” 杜锦程从床上一跃而起,身姿矫捷,窜立到地上来。他俯瞰着媛湘,“每次都有点偷情般的感觉。” “你,”媛湘微恼,“再胡说我生气了。” 他轻轻一哂,“罢。后天再见。” 媛湘说:“我去看一看外面有没人你再出去。” 他说:“不必,我翻窗走。你这边窗子后面是一片林,几乎无人。” “哦。去吧。” 他低头,又看了看她,媛湘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有些莫名急促。“我走了。后天我们再见。” 媛湘点了点头。、 他打开窗子,从窗子跃出,矫健的身姿在黑暗中迅速地消失了。媛湘关了窗,担心杜锦程会否被人发现。毕竟,马上就要出宫了,但愿不要节外生枝。 颜欢公主对他那么迷恋,不知道会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离去?直到夜深,未曾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她才歇下。 要回相府这天,媛湘很早就醒来。她准备好衣裳,天刚亮就准备出宫。她不知道杜锦程会不会比她先出去? 到得东城门,城守例行公事检查了她的包袱,确认没有带首饰等值钱之物出去,方才放行。媛湘走出巍峨的大门,前方站着个人,站在马车身边,远远地看着她。 不是舒沁是谁。 第31节 媛湘松了口气,是舒沁来接她,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他与她各自往前走了些,媛湘脸上浮现笑容:“你这么早就来了。为何不随便叫个下人来?” “你难得回来。,”他唇角微扬,“回家吧。” 媛湘说:“先送我去一趟东塔楼好吗?” 舒沁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去那儿,有什么事?” “等一个朋友。”媛湘说道,“等去了东塔楼找到我那个朋友,我要和他去一趟香山寺。到时你先回府可好?” “朋友?”舒沁疑惑,“这二三月你都在宫中,难道是宫里认识的朋友?” 媛湘避而不答,“你告诉我行或者不行。” “朋友是男的女的?”他问。 “男的。” “你要与一男子独自到香山寺?”舒沁的眉,皱得更深,“除非有能说服我的理由,否则绝不可能。” 媛湘想,舒沁与她感情至少比别人不同,他也更容易体恤她。她便将要将母亲入土为安一事告诉他。 舒沁的神情有些激动,“你母亲?怎么会……”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吗?但,一切都是那么真,那么巧合。若不是干娘替我传的消息,我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娘曾经进过宫,在我初入相府的时候。”媛湘已经可以云淡风清地把这些告诉她了,因为最深痛的那一刻,都已经过去了。 舒沁的拳头握得很紧,媛湘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让我将母亲入土为安,好么?” “好。” 他能说不好吗?哪怕他真的想说…… 媛湘道:“那么抓紧时间,快走吧。” 东塔楼离城门并不远,马车停下来后,媛湘就飞奔往东塔楼。杜锦程没有让她久等,而是站在塔外,含笑望着她。 在皇宫之外,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感觉分外的不同。 媛湘欣喜地看着他,“你出来了。顺利吗?” “当然,”他提了提手中用黑色布包裹着的四方盒,“一切都妥当了。” 媛湘心中大石落地,“那么赶紧走吧。” 其实,有舒沁陪她去香山寺,她心中觉得不必劳烦杜锦程的。但他那么热忱,她怎么能说出拒绝的话呢?那不是显得她过河拆桥,很不识好歹么? 杜锦程看到马车时,问媛湘道:“坐马车?恐怕时间太紧。不如骑马快。你会骑马吗?” 媛湘摇摇头。 此时舒沁方才掀了帘子,从马车探出下来。他的目光与杜锦程交接,心中暗下讶异,脸上却是一惯的冷漠姿态。他用眼神望着媛湘,媛湘却并不为他们引见,只顾着能快点到香山寺去。她问杜锦程:“骑马能省多少时间?” “大半个时辰应当可以。” 媛湘思索了会儿,“那骑马车。速去速回,我还要赶着回府。”媛湘望向舒沁,“你身体不大好,还是坐马车先回家中休息,我和杜锦程去去就回。” “你不会骑马。”舒沁冷冷指出。 媛湘偏头向杜锦程:“你会骑吧?” “嗯。” “那你与我共乘一骑就好了。” 舒沁要拒绝,媛湘却道:“时间太紧,有什么事回相府再说吧。你且先回去,好么。”说完便和杜锦程道,“哪里有马匹?” “旁边就有个租马铺子。我比你早出来,也怕时间紧迫,所以已经订了马了。” “你想得很周到。那我们走吧。”媛湘回头看舒沁,舒沁拉着她往一边走,压低了声音:“他是谁,你知道么?你就敢跟着他去城郊?难道不怕他对你图谋不轨?” “不会。我相信他。” 她的眼里自然地流露出一股信任,那个眼神,蓦地刺痛了舒沁的眼睛。媛湘按了按他的袖子,似撒娇一般:“你先回去吧,要不时间就来不及了。今天老爷生辰,迟了就不好了。” 舒沁方道:“我和你一骑马去。” “……你的身体吃不消。” “你和我共乘一骑。” “……” 他已经迈动步伐,往杜锦程走去。媛湘不想浪费时间,便依着他了。杜锦程和舒沁交流了几句,恰好杜锦程以为媛湘会骑马,订的是两匹马。 杜锦程目光怪异地掠过媛湘和舒沁,默默地上了黑马。舒沁利索地跨上棕色的马,伸手向她。 媛湘不知怎么着,就看向了杜锦程。这是一种复杂的思绪,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怎么回事。把手伸向舒沁,轻轻跃上马背。 19章 悬念(4) 杜锦程先行往前,舒沁一拉缰绳,却像环抱着她的腰似的。她分不清楚舒沁是什么心思…… 是害怕她被杜锦程占了便宜,亦或他是在……吃醋? 她自作多情地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是,舒沁没有任何一次承认过他喜欢她,或者对她一丝超越兄妹的感情。 风有点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如果是以前,她应该会想靠在舒沁的怀里,懒洋洋地看眼前越行越远的山色。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与舒沁的关系,从他成亲那天开始,从她进宫那天开始,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她已经没有那份期待,所以,他们必须保持距离。 程锦程一直在前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一直未曾回头。 将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香山寺脚下。下得马来,媛湘才发现舒沁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 她担忧地握住他冰冷的手:“你要不要紧?” 他摇摇头。 媛湘看了看仿佛耸入天际的山阶,“我和杜锦程上去。你不准去!别忘了今天是相爷五十岁大寿,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和他们交待?” 舒沁紧抿着嘴唇,媛湘温软地求他,使出以前最喜欢的撒娇招数,他才同意了。“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媛湘说道,“那,你看着马匹哦。” 她走到杜锦程身边,“我们走吧。” 杜锦程朝舒沁看了一眼,“他不上去吗?” “他身体不好,不能再上去了。”媛湘朝舒沁笑笑,“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下来。” 她和杜锦程沿着山路台阶往上走。想尽快到达山顶,所以她用尽力气去爬,很快就没了体力,弯着腰气喘吁吁。 “呼吸不要乱,呼吸一急促,体力便流失地更快。”杜锦程教她腹式呼吸,媛湘照着学,刚刚那喉头割裂般疼痛的感觉竟慢慢消失了。但登爬的速度,自不比刚刚。 太阳开始肆虐,他们不过走了一半的路程已经汗流浃背。媛湘口干舌燥,杜锦程从腰间摸出个角囊递给她,媛湘疑惑了下:“你怎么带了水?” “要上山,自然要有所准备。” 好吧,是她思考不周。其实到了相府之后,她出门的次数十指都数得过来,更别提爬山了。大约有好几年,她都没有远足过。她将角囊的口擦了又擦,才离嘴唇远远地喝了两口。杜锦程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往天际上望。“我们的速度要快一些。否则晌午赶不及回城。” “那快走。” 过了一刻钟,他们才到达香山寺。媛湘印象中宽阔崭新的香山寺,现在已经残破,甚至是矮小的。媛湘不知是它们变了,还是自己长大了?昨是人非的凄湟,只余一阵唏嘘。 最后一次来香山寺,是那年清明,爹和娘带着她来的。 杜锦程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媛湘?” 媛湘蓦然回神,到香山寺的后山去。这是一片大大的梨园,此时不是收获的季节,枝桠被太阳晒得光秃秃的。叶子落了一地,连草儿都晒得枯黄。 媛湘喃喃地道:“这儿是我祖父母长眠的地方。” 杜锦程道:“我已经知道这儿,待选个吉日,再找师父点个穴将令堂安葬。此时匆忙,,也没有人手和工具。” 媛湘抬头看他,“今天不行么……” “是的。” 媛湘沉默了会儿,方道:“也罢。”她在园子外头磕了几个头,想起从前家境圆满,不觉哀上心头,眼底泛起泪光。 杜锦程在一旁说道,“那个,你是怎么到相府里去的?” 媛湘的声音很淡,“被买去的。” 杜锦程幽黑如夜的眸子透出一丝不可思议,但他终于没有问,望着她的眼神便染了怜惜,媛湘自言自语地道:“我还记得有一次逛集市,一个江湖术士拦着我非要给我算命,说我此生一定位居人极,富贵非常,是极好的命。其时我就很想问他,一个父母早亡,飘零天涯,被人卖来卖去,后半生不知道在何处的人,这是好命么?” “江湖术士的话,也是想让你对往后多一些生活的信心吧。再者,虽然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但有更多的事情,可以靠自己去改变。” 她轻笑,“你说的对。”她的目光缓缓滑到他脸上,“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吗?” “为什么关心我的以后?”他问。 “始终认识一场,再者,我母亲的事情不是还要劳烦你吗?” 他颔首,“我会留在京城。你出宫时可以来找我。” “哦?”媛湘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了,“可是出宫的枘,恐怕也不是经常有的。” 杜锦程沉默了会儿,说道:“既然刚才那位公子知道你此行目的,你们看起来也关系匪浅,没有想过让他替你办你母亲之事吗?” “他是我的哥哥,”媛湘有丝儿失神,“你知道的,毕竟他来办有所不便,而且他身体也不太好……你会否觉得太麻烦?若是觉得麻烦,不如就在这旁边刨个坑,草草了事,也比前几年放在意鸣宫的好。” 杜锦程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挺关心他的啊。” 这一声叹息,像小虫子似的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她的心底,蓦然地让她有丝儿胸闷起来。“亲人,互相关心也是正常的。” “你放心吧,我只是问一问你和他的关系,并不是觉得麻烦亦或别的什么。莫多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下次出宫时来浣彩楼找我,就算是谢礼了。”他一笑。 浣彩楼?媛湘怔了怔,“是什么地方?” “听起来像烟花之地?”没忍住笑出来,“放心吧,一个做正经生意地方。” 媛湘点点头,没有再深问。忽然间,他们听到一股闷闷的扑通声,似石头相撞在一起。循声音望去,原来是杜锦程暂放在地上的黑色盒子被一只松鼠撞倒了。它受了惊吓,狂奔而去,黑色锦盒却歪倒在原地。 媛湘走过去看了看,“四处都是柔软的草,怎么会有砖块碰撞的声音?你刚刚有听到么?” “有。”他的眉深深皱起,“我们俩应当不可能同时听错吧。” 媛湘蹲下去,打开黑色的布盒,露出白色的瓷瓶。这个瓷瓶在意鸣宫见到的一模一样,由于放置的时间久远,白瓷瓶虽然已经擦拭过,但仍然显得非常陈旧。“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媛湘问杜锦程道。 “若是骨灰,应当绵软无硬物才是。” 第32节 媛湘思索了会儿,揭开了瓷瓶盖子,然而只是一瞬间,她便将盖子扔得远远的,后退了好几步。杜锦程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媛湘的脸色苍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杜锦程拍拍她的肩膀,发抚了下她的情绪,又找了根树枝,蹲下来看白瓷瓶看了半晌。媛湘问他:“有什么异常吗?” “嗯。”杜锦程说道,“这里面装的是两个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媛湘的脸色变得更苍白。等到她看清楚白瓷瓶里的东西时,才相信他说的话。“会不会你拿错了?” “不可能。那张桌子底下,除了它就没有别的东西。而且,去意鸣宫的时候,你也见过它的。” “那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心绪大乱。 “是谁与你说这瓶子里装着你娘的骨灰?” 媛湘绞着衣角:“看来我得去问问他才行。” “嗯,将情况问清楚来。”杜锦程沉默了会儿,道:“我觉得有些蹊跷。” 媛湘冷静下来仔细地想。是干娘告诉她娘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也是她告诉她是宋禄将娘从监牢里带进了皇宫;随后,宋禄告诉她娘亲骨灰的存放处…… 其实,她怀疑过事情的真实性,却抱着一丝希望去寻找。可是,宋禄告诉她放置母亲骨灰的瓷瓶里,放的是两个砖块! 这说明什么?是她拿错了?是宋禄说谎,还是程泽雪也在说谎?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说谎。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媛湘于是又开始重头猜测。也许他们都没错,只是她找错了地方?对,她应该再去问一问宋禄。 她收拾了心情,对杜锦程说:“真抱歉,没想到是一场乌龙。” “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把事情查清楚了。” “嗯。” 媛湘瞄了一眼白瓷瓶子,和他说:“既然如此,我们先下山吧。” 她调头就走,看起来心事满腹。杜锦程的步伐,却迈开得又艰难又缓慢。媛湘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怎么不走?” 他想的却是,此次一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她再有交集。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也不一定。 杜锦程望着她,目光如浓浓的墨一般,化不开。 媛湘仿佛感觉到了:“你有心事么?” “没有。”他说,“下了山你就要回府,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媛湘想,也许没有了。抛开急切想回宫问宋禄的心情,她竟也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忧伤。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既然用不上了,就还给你。” “不用……” 他硬塞给她,指了指她腰上的挂的荷包:“这个送给我吧。” 媛湘便摘下,放到他的手掌去。他收手的时候,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媛湘心下一惊,随即窘迫起来,想抽回手,他却握得很紧。 随即,他的双手圈了上来,将她轻轻一抱。媛湘要推开他时,他自动放开了。 媛湘面红耳赤,杜锦程的声音很轻:“走吧。” 他们下山途中,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各怀心思。直到媛湘到舒沁身边,杜锦程才说了句:“再见。” 他跨上马,先策马走了。 媛湘望着他的背影,那抹扬起的尘土,心里竟然酸酸的不是滋味。此别,会不会终身不会再见? 第20章 失踪(1) 回过头,发现舒沁探究的眼神和微微蹙起的眉。他说:“回家。” 他没有问他们为何这么快就下山了,他不问,媛湘更觉得好受。因为她现在完全不想说话。 杜锦程就在前方,能隐约听到马蹄踢踏的声音,却已经见不着了。 也罢,也罢。 一声叹息在心底回响。他出了宫,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不应该觉得失望啊,少了他神出鬼没,她在宫中会更安全一些。 可是她没有发现自己,时不时就会有一声叹息,舒沁却听到了,眉头越皱越紧,心中的那份苦涩也越来越难言。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相府。 幸而舒沁的脸色还不错,下人来牵了马,两人同回相府之中。媛湘低声问他:“他们问起我们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要怎么说?” “只说路上遇到旧友,聊了几句。” 这‘几句’,花的时间可真长啊。 几个月未回来而已,竟然觉得相府都变得陌生了。鞭炮声时时在耳旁,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处处张灯结彩,隐隐还有鼓乐声传来。 “小姐!” 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朵梅往她这边蹦了过来,脸上喜不自禁。 媛湘再见到她也十分高兴,两人手拉着手说了些话。舒沁在旁边道:“湘儿,先到父亲那边去。” 媛湘想起什么,便道:“我先换身衣裳。”早上因为她要去香山寺,她故意换了素淡的衣裳,今天舒定安过寿,穿得太素了落人口舌,便回紫洲去换一身喜庆的桃红裙子。 朵梅很高兴地叽叽喳喳,“可惜小姐只能回来一天。哎……真是的,谁那么不长眼睛,怎么把小姐留在宫里伺候人呢?咱们家小姐可是被人伺候大的啊。” 媛湘微微一笑:“不过做一些简单的事儿,仍然有别人伺候我的。你就放心吧。” “小姐要不把我也弄进宫吧?”朵梅眼睛灿亮。 “皇宫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那小姐还不叫老爷夫人把你弄出来。”朵梅道,“老爷那么受于上的器重,应该会同意让你出宫才对啊。” 媛湘说道:“嗯,也许过一阵就回来了。” 换过衣裳,重新梳理了头发,媛湘才和朵梅相伴着往正厅而去。远远的已经听到人声鼎沸,想必这场面和舒沁成婚时一般热闹吧。舒定安在朝中口碑极佳,与他交好的官员甚多。又值五十大寿这等喜庆的日子,几乎能与他沾上点关系的,都送礼赴宴来了。 媛湘在半路遇上舒沁。他显然是在等她。 见到朵梅在身边,他说道:“朵梅去把小姐拿扇子,今儿天气很热。” 朵梅正想说什么,忽然揣摩出他的意思来,利索得去了。 媛湘望着他,舒沁说道:“和父亲请安之后,到我书房来。” 媛湘轻轻地嗯了声。回到相府,以往的记忆又涌现回来。可惜,到傍晚又要回宫了……但是,比起享受生活,她在皇宫里所做的一切更为重要。不论结果如何,不论,她是不是孤注一掷。 舒沁忽然问她:“你可有准备礼物?” “有。” 舒沁这才发现她手中有个盒子,她打开,里面放着一根上好的人参。媛湘说道:“皇宫之中,实在无处可寻礼物。这个东西,还是和宫人买的。是皇上赏赐下来的。” “我帮你备了一份。”舒沁说道。“和我的一起已经送到礼库去了,你把人参收起来吧。” 舒沁的细致耐心,仍然没变。他们正说着话,三四个女子从另一边路上走来,媛湘定睛看去,原来是沈绢莹。 已有许久不见,媛湘与她本就不熟络,嫂嫂二字却称呼不出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她再看舒沁,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的脸,不免有叹息从喉间逸出。他们已经成亲两个月有余,难道还一直和陌生人一般?瞧着一丝冰融的可能性也没有,难道此生他们都要如此耗费下去? “妹妹回来了。”沈绢莹笑着点头,“一切都还好?” 媛湘寒喧了几句,沈绢莹的目光转向舒沁,“爹和娘都在正厅等着我们了。我们去吧。” 舒沁的目光淡然地滑过她的脸,“嗯。你先去。我和媛湘有些话要说。” 沈绢莹勉强地扯了扯唇角:“好。兄妹许久不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那正厅见吧。”她带着丫鬟们先离去了。 直到她走得远了,媛湘才幽幽说道:“你还在为程威的事情耿耿于怀吗?” “没有。”他说。 “那为什么……” “原本以为娶回家,早晚相处着,总能喜欢上她,但是,感情似乎不受脑袋控制。”他的声音很淡很淡。 “难道你与她就这么一辈子下去?如若如此,对她太不公平了。你的幸福又该怎么办?” “我从成年起,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幸福。”他的声音低到媛湘听不见。 “什么?” “没有。”他敛了敛眸色,“别谈她,时光总会过去的。” “与你同年纪的男子都当爹了,你还……”媛湘跺跺脚,“就算再不喜欢沈绢莹,难道你就打算孤寡下去,连子嗣都不要了?” “女儿家,谈这些也不害羞。”舒沁的眼里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有什么可害羞的。”媛湘认真严肃地道,“我想干爹干娘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抱个乖孙。” 舒沁冷冷一笑,“恐怕未必。” 媛湘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此话是何意思。他们俩,慢慢地走着。 正厅宾客如云,远远的就听见舒定安爽朗的笑声。媛湘和舒沁一起对舒定安行跪拜之礼,谢他们抚育之恩。 第20章 失踪(2) 媛湘忽然很有感叹。不论舒定安待她是亲密是生疏,这些年毕竟是靠了他的福祉她才衣食无忧地长大了。她磕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有满满的感激和敬畏的心情。 “乖,乖。”舒定安给她们封了红包。 起来之后,有两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女孩牵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进来,对舒定安行礼。媛湘看到程泽雪紧紧拽着拳头,脸色煞白。 舒沁推了推她,示意她离开。媛湘看了看程泽雪,她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对那三个孩子一副毫不搭理的模样。见没自己什么事,媛湘便跟着舒沁从小门拐出去,耳根瞬间清净了。 “那三个孩子是谁?”媛湘问出心中疑问。 “你猜。” 媛湘蹙着眉头想了想,“是干娘讨厌的亲戚的小孩。” “为何这么说?”舒沁抬眸望她。 “因为干娘脸上露出了嫌恶的神情。” 第33节 他笑了一笑。“观察力很好。” “却不知我推理得好不好?” “不好。” “那他们是谁?” 舒沁没有回答。媛湘倒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他不说,她也不再问了。二人慢慢地漫步,不知不觉走到醉心亭。 媛湘进宫后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回醉心亭来。但,出宫的机会恐怕以后也是寥寥无几。 “你在宫中这些时日,不觉得呆腻了么?” “不会。” “还是没有想回来?” “没有。皇宫很有意思,看他们勾心斗角争奇斗艳更有意思,。” “你只要说,我就办法把你弄出宫。在宫中这些时日,就算皇后留你,也应当留够了。” “现在是皇上要留我。”媛湘微笑道。 舒沁的眉拧了起来,“皇上?你……你不是留在欢颜宫中么,与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我调到御茶坊了。” “你故意的么?” 媛湘无辜地望着他的眼睛,“故意?嗯……没有。一切都是巧合而已。、能够接触到皇上,对我这样的草民来说挺有意思的。他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是吗?”舒沁启口,媛湘摇了摇绢子打叉了话题,“真热。偏偏我还要穿得如此厚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想法,哪怕是与她最亲的舒沁。 忽然听到脚步声,媛湘踮脚尖从舒沁肩膀后面看过去,“是沈绢莹。你总不能一直冷落她,尤其今天家里客人那么多,你要给她同分薄面,她才能在你软化之前撑下去哦。我回房了。” 舒沁没有叫住她,目送她窈窕的身影离去。 仅仅两三个月,她已经不再是他所深知的她了。她内敛了许多,哪怕面对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敞开心怀。更重要的是,她要他娶她,为他哭那份感情,似乎已经消逝了。 他没有珍惜的那份感情,已经远去。他的拳头里,一片冰凉。 媛湘回到屋子中,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被收拾,她便叠了叠,忽然,从袖子里滚出一个眼熟的圆圆的石头来。 当石头滚到她脚边,她看到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心情不禁澎湃了。 那是那个黑夜,她曾经捡到过的石头;,又是半夜里,他来取回去的石头。 他说过,那是殒石来着;他更说过,这是要送给意中人的定情之物。 是他弄丢了? 不……媛湘心中把这个可能性否定了。如果是丢了,不会那么刚好掉在她衣服里。而且她刚刚策马奔腾了那么久。 心中那根弦,微微地动了。 不久前的那个拥抱……是不是在拥抱的时候,他不知不觉把石头塞进了她的袖兜? 想到是这个可能性,她觉得心热一阵,凉一阵。他若是将这颗石头给了她,个中隐喻,不言也明;可是…… 她仍然是要进宫的,或许她不会再出宫,或许她很快会死去,总之关于自己的各种结局,都不可能与杜锦程沾上关系。 杜锦程…… 这三个字,像是悄悄地从她心底走过,又悄悄地溜走了。 她握了握那颗石头,仍然将它,放进了袖兜。 朵梅敲了敲她的房门,媛湘方才回神。她去开了门,朵梅在外头道:“就要开席了,小姐怎么躲起来了?夫人让我请小姐出去入席。” 媛湘说道:“待会儿吧,我先坐一坐。”一早就马不停蹄地奔赶,现在着实有些累了。媛湘坐在屋子里的美人榻上。 虽说她不在家,但房间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想来每日都有人来打扫的。媛湘问朵梅:“我不在相府了,你现在服侍谁?” “少爷和少夫人啊。” “哦。”媛湘懒懒地把脚蜷到美人榻上,“少夫人好伺候么?” “嗯,少夫人很随和的,心地也好,待我们下人无话可说。只可惜……”她摇头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小姐不知道吧?少爷至今都没有和少夫人睡在一处,总是睡在书房。老爷太太为这件事都愁得不得了。” “平时少爷都不和她说话的么?” “别说说话,就是碰面都难。少爷好像故意避着少夫人似的,”朵梅替她叹息,“几次都看见少夫人暗自垂泪,有点可怜呢。” 打从认识舒沁开始,他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要不是她胡搅蛮缠,恐怕他们的关系仅仅为点头之交而已。却不知,他是否是纵容了她的放任。 “小姐和少爷的感情一向挺好,你劝劝少爷啊。”朵梅说。 “劝过了。他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那么个冷冷的样子啊。” 她也不知道舒沁是怎么想的。娶了人家,却又如此辜负人家的青春。但愿再过一阵子两人的关系能有所缓合,否则真是误己误人了。 联想到自己,不禁与有悲戚。幸好,她将来应该不必面对被指婚的可能了。倘若她也像沈绢莹一般,嫁给一个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避而不见的丈夫,她会怎么做? 她想,若是丈夫还算令自己满意,她会纠缠到对她难以视而不见;如果两人俩俩相恨,她不必等到一封休书,也会自请下堂。 当然,沈绢莹不是她。她也不希望沈绢莹自请下堂……不论怎么说,媛湘还是希望舒沁能够幸福的。 第20章 失踪(3) 媛湘歇息了会儿,怕程泽雪久等,就赴宴去了。午时天气更加闷热,虽有伞遮挡,但身上的衣服厚重,仍然热得难耐。 媛湘和沈绢莹坐于同一桌,都是女眷,所以屋子里比别处都要热闹些。媛湘穿得多,本就觉得心浮气躁,旁人再嗡嗡嗡地说话,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晕倒了。所以只少坐了片刻,便偷偷溜将出来,到外面透气。 屋外的空气清新多了。 媛湘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听到身后有动静,是沈绢莹。 媛湘呵呵一笑:“你也出来了。” “又热又吵,实在坐不住。”她笑笑。“我们一起去亭子里坐坐?那边柳树成荫,要凉快些。” 媛湘点了点头。 沈绢莹路上说道:“没有嫁过来的时候我听说舒家有个年纪与我想仿的小姑,我原想姑嫂可以说说话作个伴。没想到我才来,你就进宫了。” 媛湘笑道:“都说婆媳妇难处小姑难缠,你不怕我吗?” 她失笑:“怎么会。瞧着你就知道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孩,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 “哥哥最觉得我粗蛮无礼了。” 他们慢慢地走到醉心亭。因为有树挡种炽烈的阳光,果然此处比别的地方都要阴凉些。他们在醉心亭随意落坐,沈绢莹说道:“不知我们这样走开,一会儿婆婆会不会找我们。” “不会的,她招呼别人还忙不过来。” 沈绢莹点了点头,短暂地沉默了。媛湘想,他应该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吧。 但她还未启口,媛湘也就只当不知道,直至她说:“论理,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是……我和你哥哥,朵梅应该也告诉你了吧?” 媛湘点了点头,柔声道:“舒沁性子偏冷,为人慢热,接受一个人要很长时间。你们成亲两个多月,但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多,以后多找机会接近他,和他相处,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苦笑:“何曾没有故意接近他,但他总是对我避而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成亲那一日程威来过,使他对我有误会……” “不会的,”媛湘说道,“我和他说过了,他也知道程威与你没有任何关系。”1 “是吗?那为何对我还……”她有些激动,眼底泛起泪花来。 “哥哥他就是冷冷的性格,而且生性警惕,有人在身边就睡不着觉。”媛湘道,“多制造些与他‘偶遇’的机会,观察他近来都在看什么书做什么事,投其所好罢。” 沈绢莹眼里升起一丝希望,然而,很快那份光芒又泯灭了。“老实说,成亲以来,我不知流过多少次泪,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朵梅说,在这个家里,唯一和他投缘的只有你了。你能否多帮我劝一劝他……” “我会的。” 不久后,朵梅和程夫人的丫鬟来找媛湘,“夫人找你呢。” 媛湘便和沈绢莹告别,往晏席的地方去了。程夫人也嫌热,暂时地跑到屋外,站在一棵大树下,丫鬟给她打扇子。 媛湘过去行了礼,程夫人将她扶起来:“难得回家一趟,早上忙里忙外,竟一直没有与你说话。趁这会子和你叙一叙,否则时间一到,你又要回宫去了。” 母女两人携手拉着家常,程泽雪支开丫鬟,问她可找着宋禄。媛湘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只将今早发现骨灰盒中异常的事掠去不说。 程泽雪叹息不已:“真的么?竟然会是这样……真的没有想到你母亲的一生如此坎坷。也幸则你被我们收养,否则她九泉之下怎么会瞑目呢?” 媛湘也一起跟着悲戚。程泽雪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明,你在宫中的事情也查完了,不如把你弄出宫来吧?” “现在皇上很器重我,我在宫中先留着吧。而且宫中的生活也比我想象中要好玩有趣。” 程泽雪拉着她的手道:“那可怎么好呢?你在宫中就真的只为好玩?听说是皇上把你调到御茶坊去的,怎么皇上要调你去身边服侍呢?莫非是看上了你?” “不会的,”媛湘道,“皇上也并非那等贪色的帝王,我觉得他像个长辈般令人敬重。” 程泽雪神情变了变,语气也古怪,“是么?” “嗯。” 程泽雪便不说话了。媛湘偷偷瞄几眼她的脸色,暗觉诧异。怎么她夸赞皇帝,干娘的神情如此奇怪?好似这些话完全不应该从媛湘口中吐露出来似的。 两人默默地站在树底下,偶有知了喳喳叫个不停。又过了会儿,程泽雪交待了她几句话,才说:“出来久了,恐怕怠慢客人。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席吧。” 两人相扶着慢慢走回厅堂。 舒定安的寿宴办得体面大气,热闹非常。宴席要一直持续到晚上,所以午宴完毕后亲眷都未离去,而是在府中继续作乐。媛湘因起得早,天气又热,已经困倦得很,朵梅拉了拉她,把她从游魂般的状态拉回来。 朵梅附在她耳边道:“少爷找你。” 媛湘见大伙儿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从外头找来的女先者说书,便悄悄地离开。朵梅说道:“少爷在书房。” 媛湘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午时,再过一二个时辰,她又要回宫去了。带着几分惆怅,走到书房,舒沁正拿着本书,但很显然他没在看书,而是在出神发呆。 媛湘走进去,他立刻抬起头,“你来了。” “嗯。你怎么不在外面玩乐,躲书房里来了。” “外面太吵。”舒沁道,“趁着还未到进宫时间,我们去一趟月峰庙。” 月峰庙是楚都中人潮最为鼎盛的庙宇,多有年青人到这儿来求学业有成,事业蓬勃;更有女子来求姻缘等。舒沁很少朝圣拜佛,他也根本不信这些。媛湘惊奇地道,“你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 “你忘记了么,两年前,我们曾经去过一次。” 媛湘细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是了!那次我们俩偷偷去过一次,我求的是什么,却忘记了。你这会儿怎么会想去那里?” “还愿。”舒沁放下书,“抓紧时间,我们走吧。” 第34节 第20章 失踪(4) 媛湘心想,反正在相府之中也无事可干,程泽雪要陪那些女眷,也没空与她说话,不如就与舒沁一同去吧。再者,她也想求一个愿望。 舒沁拉着她走后门,媛湘想,前门人多眼杂,出行不便,走后门也没什么奇怪的。所以也就随着他去了。 后门停着辆马车,两人上了车,马儿便踢踢踏踏地往前奔腾而去。媛湘拉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太阳猛烈,白花花地刺疼她的眼睛。 “小心瞧着眼疼。”舒沁说。 媛湘露出会心的笑容,“还记得两年前我们一起去月峰庙,遇上了赶圩,人很多,我们差点走散了。” “嗯。幸好没走丢。” 媛湘轻轻一笑。那时候的她,心境比现在开朗许多。怎么不过两年时间而已,她的心已经阴霾密布,再也没有了原先那种意境?她准备再掀开帘子看看,舒沁捉住了她的手。“外面太亮,别看,小心伤了眼睛。” 媛湘便不看了。她打了个呵欠,“好困,我睡一会儿。到了月峰庙叫我。” 说完便靠在车背上,闭起眼睛。天热困乏,马车又晃得晕,媛湘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好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车厢空荡荡的,舒沁不知道去哪里了。 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暗了许多,而且,远处是山峦叠起,根本不是在城区之中。她心下大惊,连忙冲到前面去。驾车的老者回头看了看她,咧嘴一笑打招呼。 媛湘连忙问道:“大叔,舒沁呢?” “少爷有事先回去了。让我把小姐送香灵镇,他随后就来。” 香灵镇是个什么地方?媛湘心中已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忙说:“停下来,停下来。少爷可有留什么话?” “没有啊。” 舒沁怎么会是做事如此没交待的人?她又缩加车厢,四处摸了摸,可能在她刚刚歪着睡着的地方找到了一封信。 连忙将信封扯开,信封上的字体工整,想必不是在马车上写的,而是出门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湘。见字勿怪。一切皆是为了你好。从前我错了,我却不能错得更深。让你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到任何地方去过日子,那才是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好办法。不要回来,走得越远越好。” 媛湘又惊又急。舒沁为何没有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想法,凭什么觉得他是为她好,就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扔上路,他也能放心大胆地离开。 她冲到驾车的老者前面:“大叔,把我送回城。” “不行啊,少爷交待了要送你到香灵寺,否则断我月钱啊。” 媛湘黑下了脸:“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咱们家小姐啊。” “那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现在是皇宫里的女官!只和皇上告了一天的假出宫,万一我晚上没回去,皇宫里势必派人出来找,到时候查到你头上,说你把我拐带骗出城,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老者笑了笑:“少爷真是料事如神,他知道小姐肯定会这么说的,所以让我不要听你的,只管继续往前驾马车就好了。” “……” 迄今为止,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就是舒沁了。可他也许不知道,当她下了决心,她就要把事情做到圆满! “你光听他的,不听我的是吧,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媛湘沉下了脸,“我告诉你,现如今我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你说少爷他罩得住你么?只怕连他和相爷都要受牵连,别说你一个藉藉无名的小人物了!” 驾车的老者脸上有些犹豫,媛湘再接再励:“再说,你家里也还有家眷吧,皇上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吗?少爷犯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快点将我送回去,别酿大错!” 老者很为难,“我送你回去,少爷少不得要生气的,他若将我从相府赶走,我可再去哪里找好差事?如你所说,家里还有眷属要我养活呢。” “少爷的品性是好的,你就说我拿刀子强迫你回去就好了。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老头子犹豫了好一会儿。半晌,想必是觉得媛湘说得有理,便调了马车头,笃笃往城中而去。 媛湘在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的凄凉。舒沁有送她走的决心,没有和她一起走的决心;但拧心自问,如果今时今日,舒沁真的抛弃所有和她一起浪迹天涯,她去吗? 这个假设却让她思考,纠结了好久。 她不得不承认,就算舒沁要和走,她也不走。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舒沁在她心底的角色已经易位,他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重要,让她有将仇恨全部掩藏的决心。又或者,当时还未进宫的她,离她父母被冤枉的真相太遥远。 现在,离真相近一步,她就离仇恨更近一步。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快乐地生活下去,除非拔掉她心底的那根刺。 望了望外面逐渐变暗的天色,她暗自苦笑。舒沁连和她走的决心也没有,她又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她让车夫直接将马车驾到皇宫门口。当他们到达皇宫的时候,已经酉时了。天有些阴沉,媛湘很快通过城门,往玉圆殿而去。当她踏上这片坚实的地,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苍凉感。 她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未必是对的,但,至少是她自己想要去做的。 第20章 失踪(5) 回到玉圆殿,好几个女官都在殿外头纳凉,见到她来,招手让她坐在一起。 媛湘甚少参与她们,但今日既然遇上了,拒绝显然不好,便坐到了他们当中。夏茉也在,指了指石桌子上的盘,“吃一片西瓜吧。” 媛湘恰是赶了一下午的路,口干舌燥,就吃了一片。聂兰笑问:“你今儿回家去了?” 媛湘轻轻地嗯了声。 “真幸福,”巧云轻叹道,“我打从进宫开始,就没有出宫过一次半次,皇上主子们出宫,也都没我的份。” “咱们的身份哪能和媛湘相比?”一个人说道。 媛湘忙道:“你们切莫这般说,我也只是走了些好运,被相爷收养而已。” “皇后娘娘是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世呀,否则怎么将相爷之女留在宫中呢?” 夏茉说道:“莫再说这样的话。主子们的事是我们可以议论的吗?倘若让有心的人听去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少不了要受罚的。” 那个叫宛露的女官不服地轻嗤了一声:“我们几个说体己话,怎么会传到皇后耳朵里?除非有人特意到娘娘跟前去说。” 气氛一时僵滞了。有人打了圆场,笑道:“今儿的西瓜真甜,来来来,多吃点儿。” 媛湘稍坐了会儿,便道:“我今儿在外面热了一天,可得去沐浴一番。你们坐着吧,多谢你们的西瓜,很甜。” “萍依念竹和小宫女们在后院玩。”她们提醒道。 媛湘便去叫了萍依念竹,让她们打了水来洗头洗澡,天色也已经黑透了。 媛湘心想,此时的舒沁应该也已经知道她不曾按他的意民到香灵寺去了吧? 他会是什么反应?震惊?失望? 不论是哪一种,媛湘都不能去在意。 她坐在窗边擦拭头发,一下一下的。忽然想起杜锦程,想起他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自己跟前,便莫名的有点儿伤感起来。杜锦程在宫中,至少是个可以说话的人。但现在,没有了。 可以让她不用顾忌去说话的人,在宫中恐怕再也找不着一个了。 不过,那也无妨。眼中闪过一丝坚决,轻轻握了握手。明天,她要去找宋禄问清楚,母亲的骨灰是怎么回事。是他记错了地方?还是她去错了地方。 这一夜,她强迫自己睡,翻来覆去地却睡不着。眼皮困乏地发疼,脑海却仿佛顽皮的孩子,不停地转动,一点想休息的意思也无。 直至清晨,她才小睡了会儿,便到了平日里起床的时辰;她拖着困倦的身体,趁着还未到御书房和聂兰交班的时间,去了一趟宝翠宫。 颜欢公主身体全愈之后宋禄又被调回至宝翠宫了,所以平时媛湘也很少有机会能遇上他。 因为媛湘曾和颜欢公主到过宝翠宫几次,几个宫女们也都认识她了,见她来,迎上来笑问:“姐姐来可有什么事?” 媛湘便道:“我找宋禄宋公公。” “他呀,”那宫女偏着头,“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呢,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上厨房问问去。” 她领着媛湘到宝翠宫私厨之处,因刚刚服侍过主子用早膳,所以现在正自清闲,在厨房院子里聊天吃点心。那宫女过去问宋禄的去处,一个太监道:“我们也奇怪呢!宋公公出宫有七八天了,就算去采办也该回来啦。” 媛湘的心咯噔一声。宋禄出宫没回来? 一般宫内的人出宫是有规矩的,若是只在京城内办事,当天便要回来。着实回不来的,次日也该回宫。宋禄怎么会去了七八天还不回来? “他是出去采买了吗?” “不清楚。走的那一天,他只说要出宫去办点儿事,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小太监忽然低声道,“这些天都没回来,宋公公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纷纷议论,媛湘的感觉则更加不妙。宋禄是整件事的接头人,他不在了,媛湘该如何去问娘的下落? “你们别胡说了,”一个宫女道,“或许他真的有事去外地了呢,指不定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媛湘和一个宫女说,如果宋禄回来了,让她通知媛湘。接着给了她一锭银子。 那小宫女喜不胜喜,连忙答应了。 媛湘自回到御书房来当差。直到晨时末,媛湘才端了茶到御书房中。 皇帝正在看奏折,书房里静悄悄的。媛湘将茶奉上,动作十分轻慢。皇帝抬眼看了看她,“回来了。” 媛湘轻轻地回答:“是。” “昨儿朕才知道,你是舒丞相之女。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媛湘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皇帝接着道:“皇后也糊涂,竟将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收进宫当女官,朕问她,她说不知道你的身世,还以为你只是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 媛湘随即道:“能服侍皇上、皇后娘娘,是媛湘的福分。” “是么?”皇帝说道,“不过,既然已经在御前,就先待一些时日。等适当的时机,给你指一门好婚事便罢。” 媛湘只说:“媛湘愿意一直在御茶坊伺候。” 皇帝摆摆手,没有说话了。他低头认真看折子,媛湘则退出御书房。她心中想着宋禄。会不会他从此就不回宫了? 不知怎么着,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扎在她脑海里,她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不会错。那,她要怎么知道娘究竟被放在哪里? 一个念头,如同天空闪过的闪电般劈进她的心里,让她莫名一颤。 会不会,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其实宋禄根本不认识娘,其实他根本没有在行刑前一晚将娘调包并且带进宫来,其实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心,怦怦地跳起来。 这个想法让她全身都脚底往上冒冷气。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寒冷和颤抖。如果宋禄说的是假的,那,程泽雪提出的线索呢?是真还是假? 媛湘不敢轻易怀疑程泽雪。 毕竟没有骗她的理由,不是吗? 但,倘若是假的呢?她小心翼翼地怀疑着,假如程泽雪真的是骗她,为什么要骗? 是不想媛湘回相府么? 第20章 失踪(6) 思来想去,媛湘都觉得不可能,于是便将这个念头掐灭了。程泽雪平日待她真的很好,好到让媛湘觉得怀疑她都是一种亵渎。她想,或许只是宋禄记错了地方。毕竟,已经过去四年了,记错地方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媛湘想,找一天她再去一趟意鸣宫,说不定会有收获。 第35节 一想到那个阴气森然鬼影幢幢的地方,不由颤粟。之前有杜锦程陪她去,而现在,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陪她去那个地方的人了。 媛湘心想,不论怎么样,也要再去一趟。届时如果没有找到娘的骨灰,便问一问程泽雪,或者再去打听宋禄是否回宫。只有找到宋禄,她才能知道宋禄究竟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中午时分,因为天热,没有差职在身的宫女太监都偷偷小歇着去了。媛湘趁着这个时间,往意鸣宫走去。 现在盛夏,大毒日头底下,没人愿意出来;再者,意鸣宫那般阴森,白天去的话感觉没那么害怕些。毕竟,现在没有人会陪伴她去意鸣宫了。 捡着树荫底下走,媛湘便想起杜锦程。 不知道出宫后的他在做什么? 出着神,走路都不知不觉地,直到脚上绊到个石头,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意鸣宫已经到了。 白天看着这座宫宇,也觉得破烂不堪,蛛网遍布,比冷宫还要吓人。真不知道一个盛极一时的宠妃,怎么会住到这样偏僻的宫殿来?就算喜静,离景阳宫也太远了不是吗? 因为来过一次,知道里面没有传闻的那么可怕,而且又是白天,媛湘的恐惧程度已经大大减低。 她小心翼翼地避着可能“袭击”她的蜘蛛等物,意鸣宫的大殿里四处搜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白瓷瓶。 她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既然没有别的瓷瓶,那么她与杜锦程拿到的那个坛子,就是宋禄嘴里说的那一个!可是,那里面却是砖块,伴随着宋禄消失,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难道宋禄真的是在撒谎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他说谎是自发的,还是,受人指使? 她没有答案。除非找到宋禄,否则她根本找不到答案。 第21章 病发(1) 下午端着茶进御书房时,媛湘下意识地就想逃跑。 因为钟习禹在里面。 可是,她不能跑。而且还要淡定地再泡一杯茶进来。媛湘在奉茶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对他不理不睬连看都不看他的脸。但是眼睛却能看到他的脚。 似乎她那一脚踢得有点狠,他的腿看起来有点怪异,连站着都不大平衡。 皇帝语气不悦:“你先下去吧。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朕不会改变。” 钟习禹看起来像是压制着怒气,但他仍然很听话地走了。媛湘轻轻吁了口气。以前她觉得钟习禹胡搅蛮缠,现在除了觉得他任性外,还多了一分厌恶。或许是因为那天的那个吻激升了她对他的厌恶程度。 “舒司仪,陪朕下一盘棋。”皇帝说道。 媛湘怔了怔,随即应了是。 御书房中便有棋盘,上好的玉制成的棋盘,黑白棋子也是以玉制成,质地坚硬,声音清脆。 光是制这一副棋恐怕已经价值不菲。媛湘的眼底折射出一丝冷光!也许书房之中许多添置,都是以苏府的金钱易来。草草将她的父母定案为谋反,实则呢?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皇帝吧?! 她的表面却不动声色,陪皇帝默默下棋。 两人都不言语,盯望着棋盘厮杀猛烈。放下最后一颗棋子,媛湘微笑说道:“皇上,你输了。” “你的棋艺比起朕还要高出一筹啊。”皇帝也露出笑容。 媛湘笑道:“是皇上有心事吧。” 皇帝抬眸来看她,“哦?你怎知道?” “皇上下棋出神,才让媛湘有机可乘。下棋踌躇,偶有叹息,难道不是有心事吗?” “舒司仪果然蕙质兰心。”皇帝道,“再来一盘。” 媛湘执着棋子,听到皇帝接着说:“太子年已十八,到了要立太子妃的年纪了。” 媛湘暗忖,果然猜的没错。钟习禹是因为不想纳妃所以与皇帝起冲突了吧?媛湘不知道要感到庆幸还是压力,钟习禹这般那般,似乎都是为了她。偏偏她又难以消受他炽热的感情。 “给他定的人选,竟然千万个不中意。只说他还不立妃,就是要立,也要找个他喜欢的。朕要他说出个喜欢的人来,若是家世妥当,便依他就是。他又说不出来,分明就是不想成亲,找借口推托。” 媛湘暗暗吁了口气。幸好钟习禹没有直接求皇帝将她指婚给她,否则她是在嫁难逃了!她说道:“婚姻大事,本就该父母做主,若都依着儿女,就要反了天了。” “倘若你父母给你定一门你喜欢的亲事,你可嫁不嫁?” 媛湘说道:“在家从父。既是长辈作的亲,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吃过的饭走过的路都比子女要多,想的也比我们远,再者,父母总不会害自己的孩子。” 皇帝落下一子,笑道:“正是这句话。” 随即他不再说话了,专心下棋,但心情显然开朗了些许。 媛湘在煮薰衣草茶时,将几滴透明的液体混入其中,再将它端到景阳宫。 由宫人将茶端给皇帝,她则回到玉圆殿。坐在桌子前,她估算着计量,估计着时间,想下一步她要怎么去走。 她心里是浓稠的悲凉。 也许,她的人生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呆坐了会儿,她拿出杜锦程给她的那颗石子。轻轻地握了握,又放到桌面上,趴着端祥它。 她开始想,如果她离开人世,谁会为她流一滴泪? 舒沁会吗? 认识这些年,她没有见过舒沁流眼泪。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舒沁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她死了,舒沁会不会哭? 她不知道。 那,杜锦程呢? 他如果知道她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她忽然很想知道。 是只淡淡一笑,还是皱一皱眉头便算了? 程泽雪会不会哭? 为了表示他们曾经有过母女之情,媛湘相信程泽雪会为她掉几滴眼泪吧。 她的人生,也就如此而已了。 每天,她都如同往常在御茶坊服侍,皇帝也偶尔会与她下几盘棋,说几句话。一切都甚为和平。 唯一的波澜,是皇帝替钟习禹指了婚,太子妃人选已定,钟习禹虽然来闹过一次,却被狠狠地回拒了。 终究认了命。钟习禹曾经找过她,媛湘见到他调头就跑,他追赶上来,狠狠地拽住她的手:“你跑什么?” 媛湘甩开他的手,“放开!” “现在你开心了?我马上就要大婚了!” “恭喜。” 他怒目相瞪,媛湘垂着头故意视而不见。两人一时无话,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媛湘看了看来人,连忙屈膝:“参见娘娘。” “哟,”懿妃的眼睛在她和钟习禹间穿梭,“太子也在啊。” 钟习禹臭着脸抱一抱拳算是招呼。 “太子殿下怎么了?”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难道是舒司仪哪里得罪了你?” “没有,”钟习禹回答得极爽快,“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与舒司仪还有话要说,娘娘请自便吧。” “哦。”她脸上含笑,目光颇有深意地掠过媛湘的脸,随即点点头,带着一众宫女去了。 媛湘没好气地道,“我也走了。” “舒媛湘,”钟习禹恨得牙痒痒,“我不知道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是怎么做得到这般铁石心肠的?” 媛湘只冷冷地回应,“不爱,已经足矣。” 钟习禹点点头,忽然冷静了:“我真是可笑,一次次在你面前自取其辱。父皇给定了亲事也罢,至少死了这份心。让我彻底看清楚,你没有心。” 媛湘想说,我有心,只不过不是对你有心!她怎么可能对一个仇人有情有心?换个角度说,即使他对与她没有血海深仇,她也不会嫁给他。她轻声地说道:“能够看清就好。我走了、。” 第21章 病发(2) 媛湘回到御茶坊,因为懿妃来了,媛湘少不得要送茶进去。到书房外面却听到懿妃说:“刚看到舒司仪与太子在一起,两人均是一脸赌气。前儿听说太子喜欢一个女孩儿,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舒司仪。” 媛湘的心咯噔一声。她并非有意偷听,但已经听到了,此时走进去显然不妥,只得继续站在外面。 “是么?”皇帝道,“舒媛湘倒是不错,可惜是舒定安之女。” 媛湘的眉蹙了蹙。舒定安之女便又如何?难道皇帝不喜欢干爹? “说的是。如今舒丞相在朝中权势渐大,拥泵者甚多。若其女再为太子妃,将来内忧外患的……” 她停了没有再说话。 媛湘心想,原来如此……皇帝是在担忧干爹权势太大。可终究干爹不过是个文臣,有何足惧? 媛湘不懂朝臣,个中厉害关系不晓得,只有自己的猜测而已。过了片刻,听得里面换了话题,媛湘又再站了会儿,才走进御书房。 皇帝与懿妃见她进来,声音嘎然而止。媛湘笑道:“刚煮的茶,请皇上和娘娘享用。”说罢端着盘子退下了。 她有意多站了会儿,听到他们谈论夫妻间的事情,懿妃话峰一转,又问道:“舒司仪是皇上亲自指名到身边来服侍的?” “是。” “那倒罢了。倘若是别人举荐了来,可得多提防些。” “提防什么?”皇帝的声音略扬高了些,“她原不在朕身边服侍,是朕亲自指了她来。她不可能是别有用心才进的宫,否则一早儿就会被安排在朕的身边了。” 媛湘唇角弯起抹儿笑意,随即回了耳房。皇帝对她十分信任,如此,甚好。 直至下个月初一,媛湘得知通知,家人在诉听门等她。媛湘心想,多半是干娘来看她,故换了衣裳,收拾干净自己,方才去了。 但是,在诉听门里等待自己的并不是程泽雪。 媛湘的脚步僵直了,她默默地望着舒沁。 舒沁亦然。 两人对视半晌,还是媛湘打破沉默,“坐吧。家里好吗?” “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他漆黑的眸子,让她望不穿。 “我不想走。孤零零一个人,我能走到哪里去?至少在皇宫里,我是安全的。” 舒沁的喉头,滚动了几下。他幽幽地说,“你知道么,我准备一二日安排好后,就去找你的。” 媛湘的胸口仿佛有一阵雷炸开来。她的声音低低的,“你没说。况且,就算你说了,我们也不能放下一切地走。我们生来就不是一个个体,如果我们走了,置父母于何地?” 第36节 “我就是思索得太多,才没有在成亲之前就走。”他的眼里是死一样的冰凉,“等我想和你走了,你却放不下了。究竟是放不下,亦或是已经变了?” 媛湘低垂着眉眼。她是变了,她走上了一条不能归回的道路啊。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舒沁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你不要做错事,趁着还来得及。” “什么错事?”她的视线与他相对。 “你恨的人是谁,我知道。若是没办法翻案,你会做什么,我也知道。”舒沁的眼眸闪烁,“所以,停止,不要再继续下去。” 媛湘莞尔一笑,“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在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媛湘的心里酸酸的。是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可那又怎么样?他现在这么说,只让她有一种更为萧索的感觉而已。她正视他:“虽然你了解我,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如果你什么都没做,你就不是苏媛湘。要么停止,要么跟我走。否则我们都不会有退路。” 媛湘的声音很低:“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如果你来,不是和我拉家长,不如就回家吧。” “媛湘!”他喊。 媛湘转身就要走,他拉住她的手臂,“不要再错下去。” “我没有错。”她的身体僵了僵,挥开她的手,离开诉听门。 心还在怦怦直跳。 舒沁知道她在做什么?果然,他是最理解她的人呵。可是他阻止不了,也不能阻止。 第二天媛湘到御茶坊当差,在耳房遇到聂兰。聂兰和她说:“皇上今儿生病了,不能来御书房。我们有望歇息几天了。” 媛湘露出吃惊的样子,“怎么了呢?太医看了吗?” “说是旧疾复发,头晕耳鸣,身体不适。” 媛湘哦了一声,聂兰道:“终归是有年纪的人了。” 媛湘点点头:“希望他早些好起来。” “可不是吗。而且太子大婚在即,如果他病情不能好,就要推延婚期了。” 那不是正中钟习禹下怀?媛湘脑海掠过这抹儿想法。 皇帝不在,耳房清闲了,媛湘与聂兰说说笑笑,唯有媛湘心中有点儿隐忧。不知道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但她一点都不能表现出关心的模样。 傍晚时分,她走出耳房,恰恰遇到了许久不见的颜欢公主。她欢快地蹦达过来:“舒司仪!” 媛湘行了礼,颜欢嘟着嘴:“打父皇把你调到御茶坊,你就没有再去过欢颜宫,都不来陪我玩。” 媛湘微笑:“我有事在身,不如从前清闲啊。颜欢公主近来不必读书,想必很高兴吧?” “也不尽然,觉得无聊多了。” 媛湘看了看景阳宫:“听说皇上生病了,可曾好一些?” “不曾,反有越来越严重的感觉。” “怎么了呢?”媛湘蹙起眉头。 “太医说是疲劳太过,需要静养。可你不知道,父皇的脸都僵硬了,嘴巴也有些歪。有点儿吓人呢,本公主得摆几样果品香烛,求祖宗保佑父皇平安康复。” “公主真有孝心。” “为了子女,自然是希望父母平安康健的。”颜欢公主有一点儿失神,“所以我要准备去了,不与你多说了。” 媛湘与她分别,慢慢踱回玉圆殿。 太医只诊断他疲劳过度,如此,甚好。 待过了三四日,皇上让她们准备了茶送到景阳宫,说景阳宫里的茶不如御茶坊的甘醇。媛湘与聂兰齐齐上阵,几天不见,皇帝的脸蜡黄削瘦许多,连头发都白了一些,看起来十分憔翠。 想必这些天也没有休息好。 媛湘奉茶时轻声细语地问他的病情,他只道:“不要紧,休养了几日,应当好了。” 早上在御书房看奏折,后来撑不住,又回寝宫休息去了。连续七八日,请医问药不见好,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第21章 病发(3) 媛湘从屈公公那里得知,太医院连日会诊,皆摇头连连。诊脉说肝脾虚弱,彻夜难眠,除此之外不见其它症状,对症的药也吃了不少,还是没有起色。 景阳宫变得空前热闹,妃嫔一波一波地来探视,送来各种补品,都盼着他快些好起来。 其中不乏林佳好。 她哭得眼睛通红,正准备回寝宫,媛湘见到了,便叫她。“快把眼泪擦擦,皇上能好的,你哭得这般伤心,没的落了别人口舌。” 林佳好忙擦干眼泪。 媛湘与她一起走出景阳宫,“皇上还是不好吗?” “嗯,今儿水米都不进,眼见着整个人都瘦了。”林佳好难掩悲戚,“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太医会诊都好不了。” “想是辛劳过度,休息一阵,缓一缓就好了。” “可瞧那模样……”林佳好的声音低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媛湘想,她多半是害怕皇帝突然驾崩吧?届时,无所出的年青妃嫔要去皇家寺庙出家,她年纪青青,怎么甘愿独卧青灯古佛旁?自然是希望皇帝快点好起来的了。 往前走了不久,便撞见钟习禹。林佳好忙行礼不迭,他看到媛湘,只瞥了她一眼,“舒司仪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媛湘抬眼看了看林佳好,林佳好便道:“你先忙,我先走了。”说完又对钟习禹行了礼,方才退走。 媛湘见钟习禹的神色倦怠,想必为他父皇生病,他也没操劳,心里对他的不喜欢也就少了三分。 “怎么了?”她问。 “我父皇恐怕不太好,所以婚期押后。” “哦。”这不与她相干,他为什么和她说?难道他又准备来碰钉子了?“皇上身体一向健朗,怎么突然就……” “不知道,引是积少成多,小病不医,就变顽疾。”钟习禹神色黯然,“已经放榜到外头寻名医来治。” 媛湘惊讶:“太医既然束手无策?” “嗯。想是颖难杂症,还得民间的大夫来治。” 媛湘点了点头,“那是得抓紧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股人从前方拐出来,定睛看清了,正是懿妃。她神情自若地和他们打招呼。又和钟习禹道:“你父皇身体不适,你多抽时间陪陪他。” “我知道。” 懿妃的目光掠过媛湘的脸,“皇上说想见见你,你且去吧。” 媛湘的眼睛微瞠,“见我?”她看了看懿妃,又看钟习禹,才说道,“是,我去看看。” 钟习禹道:“我和你一起。” 两个人一起走到皇帝的寝室。虽然媛湘每天都在景阳宫当差,但一步也没有踏进过皇帝的寝宫。 大理石地板墨黑碜亮,擦得不染一尘,光可鉴人。皇帝的寝宫宽阔明亮,甫进入便是一道飞石瀑布的磨砂屏风,龙床位于屏风后面靠东南方向。床边有几个宫女守着,又有个太医站在一旁。却静悄悄无一人声。 见到钟习禹进屋,连忙行礼,她们的动作惊动了迷糊睡着的皇帝。 他睁开了眼睛。 不过几天而已,这个健康的人已经面色土黄,目光浑浊,嘴巴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媛湘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但稍纵即逝。 “来了。”他的声音沙哑,目光停留在钟习禹与媛湘身上,艰难地想爬起来。 钟习禹连忙上前扶起他,皇帝咳了几声,和媛湘说:“去煮一杯薰衣草茶给朕喝。几天不喝,竟然想得慌。” 媛湘忙说:“薰衣草茶虽有凝神作用,但此时皇上病中,恐怕不喝为好。” “朕想喝。” 媛湘望着太医,太医沉思了会儿:“喝一些无妨。皇上几日来未有胃口,现在有想吃想喝的,便是好的开始了。脾胃开展,慢慢进补,就可望一天好似一天。” 媛湘奉命去了,钟习禹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动作娴熟地煮茶。 “从前是被人服侍的千金小姐,现在服侍别人,不会觉得委屈?” “路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可委屈?”媛湘的声音很轻,“相反,我还挺喜欢御茶坊的差事。整天闻着茶叶的香气,觉得心境也能开阔一些。” “是吗?”他深深地嗅了嗅。 两人都不再说话,她专注地煮茶,他专注地看着茶水,时不时看一看她。不管她拒绝过他多少次,让他意冷心灰了多少次,他仍然对她有期待。 他是不是很贱?还是以往那种不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就不服输的执拗劲头又出来了?可是他知道,她不是东西,东西他可以抢到手,人,他却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她执念不悔,更不知道她为何连半点机会都不能给他。像如此安静地相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如果可以换得她的心,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他也愿意。 可惜,她总是对他张牙舞爪的。这让他有多难受,她不知道。 她细腻的肌肤,漂亮的鼻了弧线,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都让他着迷。他想起那天他亲吻她时的温度和柔软……花瓣似的唇瓣,软软的凉凉的,无比美妙的滋味。 他一阵躁动。望着她及腰的长发因为欠身滑落肩膀,柔柔亮亮无比顺滑的模样,就想伸手碰一碰。 “好了。”她忽然的话语让行动一僵,随即纳纳地放下手来。 “煮好了?”他问。 “嗯。”媛湘将薰衣草茶倒进瓷杯,淡淡的紫色,气味幽香。 钟习禹却皱眉:“什么怪味儿,父皇怎么会爱喝这种茶。” “每一种气味都有让人着迷的可能。”媛湘捧着茶盘,再次进入皇帝的寝宫。 皇帝依然合着眼,他们站立好一会儿,他才醒来,目光望着媛湘,“你试一试温度。” 媛湘将茶倒出一小部分到另一个瓷杯里,等亲自试过,温度合宜了,再递给他。媛湘心想,是皇帝怀疑她下毒么? 以往,他不曾提过如此古怪的要求的。媛湘将茶奉上,他喝了一大口,舒了口气道:“和往时一样的味道。第一次喝它时,只觉得味道古怪,后来再品,只觉得回味悠长,是朕喜欢的味道。” “皇上若是喜欢,媛湘以后经常煮给您喝便是了。只是您要尽快地把身体养好。” “嗯。”他合眼,不再说话了。 见他还要歇着,钟习禹等人不好打扰,隧又出来。钟习禹的声音带着淡淡醋意:“父皇每天都可以见到你,喝到你煮的茶,真好。” 第37节 “你若想喝,我也煮一杯给你。” “不必。”他只是羡慕而已。“我来了半日,也该走了。有什么事,差人到我宫中叫我。” 媛湘点点头。皇帝有什么事,岂轮得到她去叫太子?早有人抢功劳去了。 第21章 病发(4) 他一走,聂兰便从耳房中凑过来,“太子看起来对你很不一样呢。” “没有的事,别瞎猜。”她与钟习禹,也许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的线,不会有共鸣。 “是吗?我看着他连看你的眼神都含情脉脉,”聂兰微笑。 人“又嚼舌根,也不嫌嘴酸,”媛湘娇嗔,“你不是快要出宫了么?怎么还见你忙里忙外地?” “要把事情都安置妥当了啊,也有要告别的,一一要去拜别。往后出了宫,这辈子想必都不能见了。” 媛湘放下手中的事,与她坐到一起,“你出宫后有什么打算?” “年纪大了,自然择个人家嫁啦。像我这等大龄女子,虽说是女官出身,家世荣耀有丰厚嫁妆,但始终已不是双十年华了,要么嫁给人家做二夫人,要么做填房。” “那还是填房好,至少是个正室。只是不知道嫁过去,就赚了个便宜儿子?” 聂兰的笑中带着几分苦涩,“后母难做。我让父母在差媒人打问清楚,若是家中有子女的,一概不嫁。宁可嫁个穷一点的,只待我好的人罢。” 媛湘点点头,“说的是。钱财再多,不过浮云。有个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才是千金难求。” 聂兰望着她的脸,“你呢?我留在宫中,是没有办法。无人替我主张……父亲官位低级,官场立足不易。但你不一样,你的父亲身居高位,要把你弄出宫不是极容易的事么?” “我与你们是不大相同,绵因为我对皇宫好奇,故而进来走一走。以后若是待得腻烦了,就出宫去,让皇帝指一门婚事,也就这样了。” 聂兰轻轻叹息:“趁着还年青就出去吧。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 花一样的年华,却有一颗已经苍老荒凉的心。如果她完成了计划,又没有命陨在宫中,她出宫之后要做什么呢? 媛湘还真不知道。届时的天下,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宫女儿走进来:“媛湘姑娘在吗?懿妃娘娘召见。” 媛湘的心微微一惊,懿妃召见,又有什么事? 她整理了心情,朝小宫女走去:“我懿是媛湘。娘娘召见可有什么事?” 小宫女微笑着回答:“娘娘只说让姑娘去一趟,并没有说什么事。” 媛湘点了点头,心中有一丝狐疑,也有些担忧。“我马上懿去。”她和聂兰交待了两句,便和宫女一起走了。 媛湘依然惧怕懿妃。这个女人的眼神有一股狠厉,让人难以忽视。上次叫媛湘去她宫里,媛湘就吓得不轻,这次又是为什么? 和上次一般,懿妃又让她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让宫女进来传唤。甫一进到厅堂,媛湘就吓了一跳。 因为懿妃手中玩弄着一支匕首。 一支非常眼熟的匕首。 懿妃拿着它张望,静静地若有所思。媛湘欣欣然行礼:“参见娘娘。” “免。”她的目光缓慢地瞄向媛湘,“你来了。赐坐。” 媛湘道:“不敢。我站着就好了。不知娘娘叫媛湘来,有什么指示?” “指示没有,就是想问,皇上急巴巴地把你叫到跟前去做什么呢?” 媛湘便说了煮茶始末。“看来皇上对你很是倚重呢。什么茶这般好喝,也给本宫来一杯。” “若娘娘不弃,媛湘自当从命。” 懿妃慢悠悠地说:“那什么薰衣草,本宫这厢也有,只是都拿来做香囊的。不能喝的罢?” “嗯,要选上乘草,才能制成草茶。御茶坊中便有,娘娘若需要,媛湘去煮一些来。” “去吧。可得快些。” 媛湘只能回耳房煮了茶回懿妃的宫殿。懿妃搅了搅茶,皱起眉道,“一股子怪味,皇上怎么会喜欢?莫不是放了什么吧?” 媛湘心一惊,连忙道:“娘娘明鉴。耳房中人手众多,媛湘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着。如何能在茶中放什么?” 懿妃微微一笑:“本宫没说你放了奇怪的东西,怎么如此激动?不会真的有什么玄机吧?” 媛湘白了脸颊,“请娘娘明鉴。” 懿妃本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此时忽然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媛湘被她的动作吓得不轻,手脚麻痹,心怦怦直跳。 “舒司仪的胆子有些儿小呢,一惊一乍的。” 媛湘心中低呼,谁经得起她那般吓啊?嘴里却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故而胆子小些,请娘娘包容。不知是否茶不合娘娘的胃口?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薰衣草的味道的。” “偏偏皇上就喜欢了。” 媛湘垂下眉眼,危机感顿时袭来。看来懿妃在怀疑她。越是如此,媛湘越要表现得镇静,“每个人有不同的口味,正如太子殿下,懿和无情般不喜欢薰衣草茶。若娘娘想喝别的茶,媛湘去再煮一壶便是。” “不必了,”懿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听说你是舒丞相的女儿。” 媛湘轻声回答:“是。” “还听说,你是被收养的?” 媛湘的心一突!懿妃去调查了她的身世,是么?“是的。” “怎么被收养的呢?” 媛湘说道:“我家中穷困,因添了弟弟,父母只能将我卖了。幸而被相府管家买着。” “哦,被相府这样的好人家买去,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媛湘点点头:“是。” “又怎么被收入养女呢?” 媛湘一一说了。心中暗想,懿妃是在和她核对身世呢?想听听她嘴里说出的错处,好揪她小辩子吗? “如此传奇的身世。”懿妃说道,“本是进宫选秀,却因为出疹子没有被选上。后来被皇后娘娘留在宫中……瞧瞧,比说书还巧呢。” 媛湘连忙跪在地上:“媛湘惶恐!皇后娘娘留我在宫中,我也着实出乎意料。” “惶恐什么?”懿妃的语调很慢,她的脸上还带着笑,“你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感觉惶恐?” 媛湘低头叩首:“娘娘怀疑媛湘动机不纯,媛湘自然惶恐,求娘娘明鉴。” 懿妃的嘴角带着笑,“本宫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说本宫怀疑你动机不纯。你是在心虚罢?” “媛湘不敢。” 老实说,这一刻媛湘真的有些儿恐惧。不管她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就让你百口莫辩。多少人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便捷,大约就已经枉死。面对她的是什么命运,她不知道。 但如果莫名奇妙就死了,她,不甘心。 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走进来,在懿妃耳边说了几句。懿妃便立刻提高了音量,狠狠瞪着媛湘,“你现在求饶还真是求对了!足可见你动机不良!来人,把这个贱人拉到耳房去!” 第22章 山雨欲来(1) 媛湘高呼:“娘娘,我没做错什么事,你何以要捆绑我?” “证据确凿,你抵赖也没用!”懿妃目光冷咧,掠过宫女的脸,“把她带走!” 媛湘有一种即将要死的悲凉感。她原以为自己足够豁达,面对死亡也不会害怕。但原来,她会。 脑海闪过无数可能。如果她真的就死了,怎么办? 如果真的无力回天,那就死吧。 也许死了,就解脱了。不知道死后是不是真的有轮回?如果有轮回,她的爹和娘,已经轮回了吗?他们会等着她吗? 把死亡的种种恐惧在脑海中演练一遍,她就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了。她不抗也不拒,挣开宫女的手,“我自己走。逃也逃不掉,你们就省点儿力气吧。” 她们面无表情,“那就好,走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把她押入耳房中。动静太大,以至于许多宫女太监都跑出来看热闹。他们虽然不敢指指点点,但媛湘已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的鄙夷。 聂兰从耳房中跑出来,见如此阵仗,不由得脸色吓得苍白,“怎么了这是?” 媛湘朝她摇摇头,眼神无辜。 这时候,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内务府的人,并几个太医。媛湘被团团围住。 懿妃身边的一个宫女高声道:“皇上病得突然,久治不愈,懿妃娘娘怀疑有人蓄意毒害皇上,故派奴婢来耳房查明!谁知,果然在茶格中找出一包砒霜!” 媛湘大惊失色。砒霜?如果懿妃有心要陷害她,她真是插翅也难逃了。 聂兰摇头道:“不可能,怎么会有砒霜?每天我与媛湘都要清理检查茶叶的,她若藏了砒霜,我不可能不知道!” 媛湘心中一阵感激。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恨不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聂兰却能挺身而出,这份心意,太过难得。 那宫女睨了聂兰一眼,“那就是说,你也是同党了?” 聂兰急得满脸通红,被她这么一说,哪里还敢接口,毕竟事情可大可小,她还有父母兄弟,对皇帝下毒的罪名,她可担不起! 媛湘说道:“你所谓的砒霜,在哪里?” 那宫女打开抽屉,拿出一小包粉末,打了开来,“看看,不是砒霜是什么?” 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每个人都看着媛湘,包括聂兰。她不敢相信媛湘会私藏砒霜,但如果证据确凿,她只能叹一声识人不淑。 媛湘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那宫女柳眉倒竖,声音尖锐:“笑什么?” “这位姐姐,你真的见过砒霜吗?”媛湘缓缓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包,“见着白色的,都觉得是砒霜?那太医院中,四处都是毒药了!” 媛湘托着粉末走到懿妃面前,“娘娘,看清楚了,这个粉末,是为茯苓霜,有安定滋补之功效,而并不是你们所谓的砒霜。” 懿妃愣了愣,随即笑道:“是嘛,秋兰,你也忒不识货了。” 那个叫秋兰的宫女被这么一击,登时急了,“刚才奴婢分明……” “刚才她一直都在这里,”聂兰望着秋兰说,“故而茶格子中的东西,原封不动的都在这儿。媛湘放着的就是茯苓霜,是你自己弄错了吧。” “我,我……”秋兰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憋得说不出话来。 “够了,”懿妃轻描淡写的,“原来是个误会,既然是个误会,那便罢了。秋兰,还不和舒司仪道歉?” 第38节 媛湘神情很淡,目光拂过懿妃的脸,“岂敢?查明了真相就好,免得无辜的人受连累。” 懿妃朝她笑道,“你说的很是。是秋兰办事不力。”她的目光像尖刀划过秋兰的脸,秋兰整个人瑟瑟发抖,连忙跪到地上,“娘娘饶命!” “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没用。”她甩身就走,几个宫女搀着秋兰出去了,耳房之中,瞬间安静下来。 聂兰迎上前,满脸怒容:“他们太过份了。” 媛湘轻轻一笑,“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他们说。” “但懿妃如此对你,你不生气?” “气,但又如何?我们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喜欢给颗糖就完了,不喜欢一条命恐怕也搭进去。”想到秋兰,媛湘觉得恐怕她以后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聂兰轻轻地叹了一声,“所以说么,皇宫里看着新鲜,有多少事多少委屈无处诉说。你家里头能够给你做主的,何不就出宫去了?今儿是没人给你做了手脚,倘若那包茯苓霜真的有人悄悄换成砒霜,不但你没命,只怕也要连累家里。” 媛湘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 然而她觉得自己又有点因祸得福。经过这一次,恐怕她的嫌疑会大大降低。 及至傍晚,钟习禹突然来了。想必谁和他说了今日媛湘的风波,他神情焦虑:“懿妃无是生非,委屈你了吧?” 媛湘说:“我没做亏心事,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只要真相大白还我公道就好了。” “现在可还执着非要留在宫中当个女官?” 媛湘轻快地道:“留啊,为什么不留?我若在深闺中,哪里能见到这么精彩的戏法呢?况且我还是这出戏的主角儿。” “你,”他叹气,“我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媛湘点头:“你确实不懂我。” 钟习禹沉默了。媛湘隧又问道:“寻医的事可有进展?” “暂时没有,还没有人揭皇榜。” 媛湘心想,皇帝虽然不至于暴、政,却有一个暴、政的父亲。老皇帝苛刻于民,新皇帝上位也讨不了好处;虽然没有太剥削百姓,但也不得百姓的心。一个不得人心的皇帝,多半不会有谁愿意进宫替他治病。 钟习禹交待道:“懿妃素来是个厉害角色,以后离她远一点,莫要让她抓住了错处,她可是一点儿事都要弄得满城风雨的人。” 她当然也想离懿妃远远的。其实,她觉得很奇怪,她没有在懿妃露过几次面,懿妃为何找她麻烦? 她根本不足以成为懿妃的威胁,懿妃又为何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难道……不,不可能。媛湘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四年前她误伤国舅,后来她进入相府,身份大翻盘,懿妃应该不可能认识她才对。 第22章 山雨欲来(2) 钟习禹和她说:“万一下次再遇到什么情况,叫人到东宫去找我。好歹我是太子,不管是谁,都要让人几分薄面。听见了么?” 媛湘淡淡地应了声嗯。钟习禹看着她不冷不热的冷淡样,心里隐隐生疼。他的好意有什么用?她是如此无视于他。他真的不能理解,他就真的那么讨她的嫌? “那我走了。” 媛湘送他出来。等他走了,她在耳房中坐了会儿,就想看一看皇帝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白天虽有妃嫔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到了夜里,便孤零零的了,偌大的寝宫也只有几个宫女陪在身旁。 曾经揽再大的权势又怎么样?一旦病倒,人人都各怀鬼胎,算计着自己的小利益去了。就算是帝王,在生病的夜深人静,不是一样落得无人陪伴么? 皇宫之内岂有真情?对皇帝好,那不过是为自己谋筹未来。现在皇帝眼见只有出气的份儿了,谁还会惦记着他? 几个宫女也在打瞌睡。媛湘进去,没有惊动他们,径自走到龙船旁边。 前一阵子还神采奕奕的人,眼下脸色蜡黄,瘦如削骨,脸颊深深地凹进去,瘦得惊人。 媛湘带着复仇的使命而来,现在,她即将手刃仇人了,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感! 这个皇帝,他在给她爹订谋反罪,害他们家支离破碎,他有没有感到过一丝后悔?夜深人静,他是否感到过一点愧疚? 媛湘不知道,现在这个灵魂已死的皇帝,也给不了她任何答案。 她忽然的,就心灰意冷,对自己深深地厌恶起来。她就算弄死了皇帝又怎么样? 她父母谋反的罪名不能平反!冤屈耻辱不能洗掉,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死而复生! 而她,现在双手却沾上了鲜血! 一股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对皇帝,她甚至感到心虚了。 不!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赶出脑海。皇帝令她家走向灭亡,她的复仇理所当然,她没有错……她自人催眠着,脚步虚浮地逃出皇帝的寝宫。 她害怕自己一旦有愧疚的情绪,很快就会觉得自己错了。她不能这么想,他们苏府所失去的一切,都是皇帝害的啊! 但是,她给的报复已经够了。皇帝就算能好起来,也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正常,他会颤抖,肌肉不受控制,他会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对于一个九五至尊,这样的惩罚,也许比死更令他痛苦。 所以,她够了。 或者,她也该离开了。 这是她突然间冒出来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却让她迷惘了。出了宫,她能干什么?回相府? 面对她的还是嫁人。会是嫁给谁呢?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总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她害怕成为第二个沈绢莹。 不回相府又说不过去。毕竟,他们抚养了她四年。 她幽然叹息,不论怎么说,先出宫再讲吧。离开她带着目的而来,索然而归的皇宫。 夜里,皇帝突然病情加重,昏迷不醒情况堪忧。太医院的御医束手无册,皇后哭喊连连,几个大臣倒十分镇定,商议着该怎么办。 直至天亮,皇帝又缓过劲儿来,眼见着死不了了,却只有进出气的份儿。又过了几日,皇帝病情仍然没见好转,太医们皆说此病怪异,见所未见,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了。 媛湘听说皇后召集大臣商议让钟习禹登基一事,媛湘心中更加索然,觉得越发没有留在宫中的必要了,就差人去找程泽雪,让她进宫与自己见一面。 然而等了几天,都不见程泽雪来。 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禁暗忖。 静悄悄的夜,玉圆殿安静地可以听见不远处小泉水的叮咚声。媛湘坐在院子里,大伙儿都去睡了,她睡不着,在圆桌边望着天上半圆的月,静静的出神。 耳边忽然有了声音,媛湘看向声音来源,看到夏茉走到她身边。她神色自若地坐下。 媛湘说:“你还没睡。” “睡不着。”夏茉望着她,“你又为什么睡不着?” “不知道。”知道,亦不会与夏茉说。夏茉对她来说是个奇怪的存在,一开始的不愉快注定他们成不了朋友,却又不像敌人那般疏离。 “你怎么还没出宫?”她问道。 媛湘微讶,“我为什么出宫?” “难道你不出宫吗?” 媛湘反问,“你为何猜测我要出宫?” 夏茉微微一笑,望向天空:“你知道么,我原先是不想进宫的。” “你说过。” 她点点头:“我进宫后就被安排在景阳宫。他们都希望我能获得皇上的信任,将来手中就多一枚棋子。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失手打碎了皇上的夜光杯,他震怒之下,将我囚禁了一个月。” 这是媛湘不曾听过的事。媛湘微微惊讶,“囚禁了一个月,现在依然是人前人后左右逢缘的女官,媛湘实在很佩服。” 她失笑,“不然要怎么办?我的娘在他们手里啊。” 媛湘不解地望着她,夏茉凄凉地笑了笑,“相比之下,你比我幸福得多。至少你没有父母了,无牵无挂了。” “你想说什么?”媛湘望着她,像望一个迹团。 “我想说的是,出宫吧。趁着现在局势还不乱。” 接下来的局势难道会乱吗?媛湘更加疑惑不解了。夏茉目光与她交接:“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我却把你看成我昨日的缩影。只是,我没有你幸运。另外,有件事想求你……” “是什么事?” “我想出宫了。但是我无人可求。你与太子交情素来还不错,不知道是否可以替我求他一求,将我放出宫去?” “嗯,我试试。却不见得他会卖我面子。” 夏茉微笑,“只要你肯说,太子必会同意的。” 那也不尽然吧?她几次三番地拒绝他,不知伤了他的心多少回,就算他心里不恨她,也不见得一定会允她。 媛湘不禁好奇起她的未来。“出宫了,你想做什么呢?” “接上我娘,隐姓埋名,找一个山清景秀的地方渡余生。” 媛湘很吃惊。才几岁呢,就要“渡余生”了?“虽然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你还有娘,我很羡慕。” 她连替她娘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她是不是很不孝? 几天前,她又曾经去宝翠宫找过宋禄。这是她第三次去找他了。但是宋禄还是没有回宫。他消失了。媛湘在失落的同时,也感觉到几分隐隐的真相。也许宋禄真的是骗她的,可是,为什么要骗?会不会骗她的,其实另有其人,她想到了程泽雪……她感到害怕起来,一股凉入骨血的感觉,让她战粟。 第22章 山雨欲来(3) “媛湘,”夏茉的声音把她拉回神。媛湘望着她,“你说什么?” 夏茉说:“你也该趁着太子还……还未登基的时候,求一求他,把你也放出宫。” “为何要趁他还未登基的时候?”媛湘纳闷道,“难道不是登基了之后,权利更大么?” “话虽如此,但登基之后难免事务繁多,届时国事已经让他难以分神,恐怕也就没有功夫理会咱们这些事了。” 媛湘霍然明白,“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实在糊涂了。那么,我一两日就找个时间与他说一说。” 想到要去求他,她不禁有些心虚起来。她几次三番地拒绝钟习禹,话语尖刻屡伤他的心,眼下他要登基了,马上就变成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身份,他会不会恨恨地羞辱她?讽刺她的有眼无珠? 想着想着,媛湘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媛湘拒绝太子根本就是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能被太子爱慕那是何等荣耀的事?可她,不得不那么做。在没有办法让钟习禹知难而退的情况下,只能屡屡出言伤害他。再者,他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虽然没有恨屋及屋,但对他绝没有丝毫好感。 而且,她令皇帝变成现在的模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求他,和扇自己耳光无异。她会不会太厚颜无耻? 纠结复杂的情绪一直在她心里翻腾。她的目光渐渐冷然下来!相比于苏府一百多口人死的死伤的伤,对皇帝的报复又算什么?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让钟习禹为自己做一点事又怎么样? 等了一两日,干娘还是没有进宫来见她,媛湘不禁有些着急。心中顿时一惊,难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随即又想,应当不会吧?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皇宫里安静地出奇,皇后与诸多大臣在书房中从日到夜地商议登基大事,消息遮掩得密不透风。即使是御茶坊的人都不得进入,煮好的茶由一位大臣亲自捧送,媛湘不禁纳闷,不就是让太子登基么?并不是多大的机密,为何搞得如此神秘呢? 但这是一个朝廷的事,不与她一个弱女子相干,所以这些念头从脑海中一转,便不再理会了。 第39节 回玉圆殿时恰好遇到夏茉,她便问媛湘可曾与太子说了?媛湘说道:“还没有。” 夏茉轻轻颔首,没再说什么。媛湘望着她的侧脸。夏茉眉尖微蹙,隐隐透出一股忧虑。或许她很着急着要出宫?媛湘没有问,但她想,她是应该去找一趟钟习禹了。 夏茉回玉圆殿,她则到东宫去。她从未去过东宫,却知道大概的方向。白天她需在耳房抽不出时间;虽然知道晚上去东宫多有不便,还是去了。 走至半路,忽然有人叫她:“媛湘姑娘。” 媛湘寻声望去,一个伟岸少年站在前方不远处。他说:“是你。往何处去?” 媛湘走近些才看清楚他是谁。 钟习禹的贴身侍卫,御宽。媛湘微笑:“御侍卫好。我想去找太子殿下。” “哦?”他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做为太子的侍卫,他不可能离钟习禹太远,故,太子被屡屡被媛湘拒绝的画面他没少看见。此时见她主动来找,未免觉得奇怪。 “有些事想找他帮帮忙。”媛湘的脸颊有点发烫。她压住羞耻感,催眠自己,让钟习禹为她做多少事都是应该的!何况只是帮一个小小的忙!她没必要觉得心虚,她没有将皇帝置于死地,没有颠覆他们的江山,已是对得起他们了。 “哦,”御宽说,“跟我来吧。” 媛湘跟着御宽走转过了几条道儿,才到得一座黑色瓦顶的华屋。这是太子的寝宫,自古多少人为争这个位子手足相残,又有多少人住进了东宫,却坐不到皇帝之位。 媛湘望着府邸匾额出了会儿神。御宽叫她:“请进吧。我让宫女去叫通传一声。” 媛湘点了点头。 御宽暂时离开,她就站在东宫门口,望着眼前的假山池塘。塘中有鱼儿嬉戏,活泉从假山汩汩而入池塘,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 “媛湘!”前方传来惊喜的声音。 媛湘的目光透过假山侧面的长廊,看到钟习禹向她飞走而来,转瞬就到了眼前。钟习禹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媛湘正准备回答,他就说:“走,到我寝宫去。”他拉住她的手腕,媛湘甩了开,低声道:“别拉拉扯扯的。” 钟习禹笑着点点头:“好好好。” 媛湘跟着她走过长廊,穿过一座院子,后头才是他的寝室。寝室宽大,除却大床,向西的地方墙上挂满弓箭刀枪,地上铺着张白虎皮,虎皮是散落着几本书,想必平时他就靠在这张虎皮上看书呢。 真是梦一般的年华啊。 媛湘轻叹,等他登基,恐怕要过的将是噩梦一般的日子。他,才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宠溺着长大的不够机警的少年,真的能够打理好一个国家么? 媛湘望向他。 钟习禹对媛湘的到来感到非常兴奋。她从未来找过他,她来,就是对他另有意思,对么?至少他们之间,也许不像之前那么糟糕了。也许还有缓合的余地…… “听御宽说你有话要与我说?”他问。 媛湘嗯了声,“你就快要登基了,恭喜你。” “就为说这句?”他的眼睛灼灼有神。 “不是。”媛湘说道,“你知道夏茉吗?” 他皱了皱眉,“知道。怎么?” “她在宫中已有两三个年头,一直忠于职守,现在有个心愿,就是想提前出宫了。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求人,毕竟还是艰难的。毕竟从小到大,媛湘求人的次数屈指可数。 “让她出宫?”钟习禹说道,“这并不是我所管辖的范围。但我可以和内务府说一说,提前让她回去,就当恩典了。” 媛湘微笑:“多谢。如果可以,是否也可以让我出宫去?” “你也想出宫?”钟习禹那灼热的眼神,慢慢地黯下去。是呵,他又犯傻了。他怎么会以为她是来向他示好的呢?她那几头驴都拉不住的倔性子,怎么会无端端地向她服软! “嗯。我原是叫我干娘进宫来与她说这件事的,让她在皇后娘娘面前活动活动关系。但是不知是否家中有事走不开身,她还未进宫来。所以……” “所以你就想到我了。”钟习禹的神色与语气都冷了下来。他怎么在她面前永远学不乖?是呀,,若不是有事要求他,她也不会来。 媛湘感到一丝被嘲讽的羞郝。她点点头,“你愿意帮我们吗?” “夏茉的事,我去和母后说一说。”他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至于你,我不想帮。” 媛湘的脸涨红了起来,她压抑住怒火,点点头:“那么,请你尽快地帮帮夏茉,让她出宫吧。” 他盯着她,“我不帮你,你没有意见么?” 媛湘平静地望着他:“这话说得有意思。你是那个决定帮不帮忙的人,你若帮忙,那是你的心意,我需感恩;就算不帮忙,也是常理。”他不帮忙,她老实等着程泽雪便是。 只是,已经登基了的钟习禹,还可以放过她么? 钟习禹点了点头:“你分析得很对。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回去吧。” 媛湘谢过他,转身便离开。钟习禹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牙齿恨得痒痒的。媛湘啊媛湘,你为何那么倔呢! 当然,他不放她走也有私心。如果她出宫,往后他就见不着她了。虽然她不待见他,总与他对着干,但是,至少她在宫里,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也许哪一天她突然想明白了,或许看到他执着的深情而动心了呢? 媛湘却是想着,如果能出去则好,不能出宫,她也不可能与钟习禹相好。不说他与她有血海深仇,就是没有,她也不喜欢钟习禹。他莽撞,冲动,都是显示着这个少年不够稳重成熟。她不喜欢毛头小子的浮躁。 她喜欢沉稳,安静些的性格。 回去的路上,寂静无声。满月挂在天空,云彩很淡很薄,显得月光特别清亮。盛夏已经退场,夜晚开始有了习习凉意。时光,总是弹指骤逝。没想到她进宫也已经有数月余,虽然报了所谓的仇,却没有丝毫快感,甚至还有一些隐约的罪恶感。 她需要离开这里,回到平静的生活里去。 媛湘回到玉圆殿门口,念竹使劲朝她挥手,让她不要过去。媛湘纳闷,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念竹被人拽得一个踉跄,听到有个女的尖刻地道:“死丫头,偷偷通风报信,你以为跑得了和尚能跑得了庙?” 媛湘听见这话,知道又有麻烦上身了。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往前走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第23章 太子妃(1) 媛湘走近的时候,那个小宫女还对念竹又捏又拧,媛湘放声喝道:“放开她!” 那宫女吓了一跳,手一松,念竹却几乎摔到地上,等站稳了,连忙跑到媛湘身边。她气喘吁吁地要说话,媛湘柔声道:“别说了。你先歇着。”她冷冷地看着那宫女,“你是谁,有什么事?” 那宫女竟然有点震摄于媛湘肃杀的眼神,瑟缩了下:“懿妃娘娘让你到玉坤宫去一趟。” “可有说什么事?” 那宫女底气硬了起来:“娘娘的心思,我们岂敢揣摩?让你去,便去吧。” 媛湘依旧冷冷的:“去可以。但往后请你放尊重点,欺负小宫女算什么?” 那宫女被媛湘说得红了脸颊,却梗着脖子道:“哼,有那训人的功夫,还是早点去玉坤宫吧!” 媛湘眼神犀利地扫过她的脸,她顿时噤声,气势削减大半。媛湘抱着泰然的心,倒也一点都不恐惧,独身一人就去了玉坤宫。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被查出真相,她对皇帝下了毒? 好吧,就算被查出,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死!相比于前一次被懿妃带走时的恐慌,她现在显得平静多了。 皇帝夺她一家十数口人性命,将其余奴仆流放,她不过将皇帝毒残了,有什么不可以?她没有以牙还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她带着这样的心态走入玉坤宫,才发现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挤了好些人。 懿妃,翠妃,内务府官员……他们皆虎视眈眈地盯着媛湘。媛湘无所畏惧地回望过去,倒是很想知道,懿妃能拿她怎么样? 从舒府带回来的毒药,她都已经扔掉了。他们总不能从她屋中搜出什么毒药吧? 懿妃冷冷地向她走来:“舒媛湘,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本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叫来有什么事吗?” 媛湘神情平静:“不知道。” “瞧瞧,多冷静自持,”懿妃和大家说道,“这样的舒媛湘,完全有可能下毒令皇上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果然呢。媛湘目光冷冷地望着她,“娘娘前次已经怀疑媛湘下过毒,结果是子虚乌有之事,今日怎么往事重提?” “本宫若没有确凿证据,今儿能把你叫来么?”她唇角带着冷酷的微笑,“把东西拿上来。” 一个侍女捧着盘子,上面一个青花瓷小瓶子。媛湘心底滑过一丝惊讶,随时又恢复平静。“一个小瓶子能说明什么?” “它里面装了一种粉末。虽然,舒媛湘已经将毒药倒掉,但还是残留了一些渣渍。”那个宫女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是亲眼看见她丢掉这个瓶子的,她将瓶子丢掉的时候神情鬼祟慌张,若不是有异,她用得着慌吗?” 媛湘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神情慌张了?你是站在我旁边呢还是站在我对面?换句话说,就算我是慌张了,你就能凭此来断定我投毒?这里面还有些粉末,不如我吃了给你看,看能不能毒死罢!” “慢着!”懿妃高喊,“这药偶尔吃吃毒不死人,却不见得就不是毒药!本宫命人将药兑水,喂给白老鼠吃,刚吃完不见什么,多喂几次,它吃完后过了一阵子就全身抽搐,紧接着动弹不得。与皇上得病的症状多有相似。足可见,它就是毒药!”她的眼神像利箭般射向媛湘,“你可有什么话说?” 媛湘默默地望着她,“只凭这个理由就断定我投毒,不足以服众吧?” 有人议论纷纷。 懿妃微微一笑,媛湘触到她的眼神,生生打了个冷战。仿佛在暗夜里发光的毒蛇的眼睛,令人感觉阴冷,可怕。“这个瓶子,是不是你的?” 媛湘有一瞬间的犹豫,不知要怎么回答。如果她回答是她的,那么她也许今儿必然会被拿下;如果她说不是?可是谎言被戳穿,她也一样逃不了干系。总而言之,她承认不承认,今天都没有好结果。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洪亮清冷的声音:“瓶子是本宫的。” 媛湘诧异地回转过身,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个年逾四十的贵妇人,她的身边站着钟习禹。一群人看见她,忙不迟迭地下跪:“参见皇后娘娘。” “免。”皇后走到懿妃面前,懿妃的气势却丝毫不减,连屈膝问礼都没有。足可见两人平时关系势如水火。 懿妃盯望着皇后,“姐姐说瓶子是姐姐的?此事事关皇上性命啊。” 皇后微微一笑,“懿妃素来多疑多心,一个瓶子,一点粉末,你便将它与媛湘联想在一起。这是何故?媛湘一来家世清白,二来从未有逾越之事,怎么好端端地就成了你怀疑的对象?听说前次错将茯苓霜当成砒霜,幸好没有真相大白没有让她蒙冤,如今又生出这瓶子的事端来,不查清楚,就叫了这么多人到玉坤宫。你近来光长了年岁,不曾长心啊。” 她的声音软软的,却不怒自威。媛湘看到懿妃的脸分明扭曲变形,却还硬忍着没有爆发出脾气来。懿妃大声道:“娘娘又为何坦护她?有宫女看到她将瓶子亲自扔掉,怎又成了皇后娘娘的?” “如此说来,你是怀疑本宫说的话了?”皇后的眼掠过她的脸,“这个瓶子里的粉末,叫一种耗子药。本宫让侍女去御医院找太医拿的。本宫养了只波斯猫,你们知道的,它上了年纪,有几天都不吃不喝了,大限已到,却又一时半会断不了气。本宫不忍看它如此受罪,故而忍痛想送它一程。那日恰巧媛湘与夏茉一同到景宁宫,本宫便让她们将猫和瓶子带走。没想到惹了这么一出风波。” 懿妃气得差点炸开,额头上青筋爆胀,甚是吓人。 媛湘心想,她的脑袋似乎暂时保住了。若不是皇后这一出戏,今天恐怕就是她的大限。可是,皇后为何要帮她?媛湘的目光从钟习禹脸上滑过,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蛛丝蚂迹。 但是他不看她,一脸严肃地望着不知某个地方。媛湘眼见情势急转直下,整个玉坤宫安静无声,谁都不敢出大气。 皇后的声音沉稳清亮:“本宫知道妹妹最近为皇上的事很是忧心。但,皇上这些年一直操劳,早有顽疾,又不爱治病,所以到现在落得这个病根。若皇上是因中毒而变成今日模样,太医如何诊断不出来?妹妹既不是学医出身,也并非熟悉毒药,怎么就能将皇上的病和下毒联系在一起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做事稳妥些,没的让底下的人暗自笑话。” 第23章 太子妃(2) 懿妃的眼几乎要滴出血来,却一个字都没办法辩驳。皇后分明坦护媛湘,她今儿的计谋是泡了汤了! “往后,没事别动不动就吓到媛湘,她如今可是身系着中楚命运的人。” 此话一出,全场更加鸦雀无声了。连媛湘都震惊,不知道皇后所说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就成了朝廷关键人物了? 懿妃沉住气,使语气尽量听起来平和些:“姐姐此话怎解?” “习禹即将登基,媛湘怀了他的骨肉,这腹中胎儿若是男儿,便是中楚将来的太子,你说,她是不是身系中楚的江山?” 第40节 满屋愕然。 媛湘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怀孕?怀了钟习禹的骨肉? 天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但很快,一种侵入骨血的寒冷便将她笼罩住了。她望着钟习禹。 难道是他想娶她想疯了,如此胡言乱语,毁她清白吗?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外,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她会“被怀孕”。可,这不是很容易揭破的事情么?只要太医来诊一诊脉,谎言不就戳破了?“钟习禹啊钟习禹,你怎么就不能成熟一些呢?难道你以为出此一着,我苏媛湘就会嫁给你?别说我们有血海深仇,就是没有,我也绝不会嫁给你!”她的心默默呐喊。 钟习禹什么话也没说,表情严肃地望着地上发呆。媛湘的目光望向皇后,迎来她温暖的目光。媛湘头皮一阵发麻。 是哪里出了错?亦或是,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她听到懿妃的声音:“莫不是开玩笑吧?” 皇后缓缓地瞪了懿妃一眼,“你觉得本宫像是在说笑么?” 媛湘急了,“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本宫知道你与习禹私订终身的事被端到大家眼前,感到不好意思。莫担心,本宫会替你们作主。本月十一是个好日子,届时就让你与习禹成亲。竺兰,晓丰,扶媛湘下去休息。” 媛湘知道此时自己不辩,恐怕无再可辩之时,但她刚要开口,那个叫晓丰的宫女在她耳边道:“你喊呀,你家人的脑袋还要不要?” 她的声音极近,极轻。却像个沉重的石头,将她想挣扎的欲望都给压下来了。晓丰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们都知道媛湘其实真的对皇帝下毒?如果知道她下毒,为何来救她?还要整一出她怀了钟习禹骨肉的戏码? 为什么,为什么? 媛湘猜不透! 他们一行人要离去,懿妃高声地道:“皇后,你就这样把她带走了?难道你觉得你的三言两语,就是完全洗清她的嫌疑了吗?” 皇后望着她,声音冷冷的:“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后宫之中,一切由本宫作主;她是不是下毒,本宫自然是查明了才来的;更何况,如今她有身孕,你敢将她留在玉坤宫么?她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你担得起,还是在座各位担得起?” 那几个内务府官员见皇后来,早就没了气焰,此时哪敢出半点大气? “我们走!”皇后一声令下,媛湘被两个侍女“搀扶”着往外走去。媛湘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钟习禹,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是,他仿佛木偶般,什么都不说。 皇后的凤辇就停在玉坤宫外,皇后被扶着上车,施舍了个眼神给媛湘,语调森冷:“你也上车。” 媛湘震了震。 皇后的眼神与刚刚看她时的温暖,何等不同,此时的她,沉静冰冷,高高在上得保持着她国母的仪态。那种距离感,才是他们之间正确的距离。媛湘此时仿佛明白了一件事,皇后一定不会是为了救她,才编造出她怀孕的谎言。 但究竟为什么?她真的猜不出来。 沉默了会儿,她决定先发制人,皇后却道:“你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本宫都知道;皇上的事与不与你相关,你我心里都有数;你有没有身孕,我们更加心知肚明。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做一宗交易,让我们都双盈的交易。” 媛湘皱起了眉,“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至少暂时不需要。”皇后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她的眼睛。眼角细细的皱纹掩不住岁月的侵袭,眉间的川字遮不了她此时的疲倦。 媛湘思忖着,交易?她有什么利用价值,需要被她要挟着做交易??? 难道是……干爹舒定安?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跳了一跳。她既为舒定安之养女,这个可能性大大的有。可是,辖制她做什么呢? 想到干娘最近很久都没有进宫看她,会不会是真的家里有什么事?她现在又该如何自处?难道真的要和钟习禹成亲?不,那不可能!她随即想,既然他们是要拿她做交易,应该不至于真的走到成亲那一步,是吧? “娘娘,”媛湘还想套一些话,皇后猛得睁开眼睛,目光如利箭,刺得媛湘惊了一跳。皇后的声音非常冰冷:“本宫现在很累,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该知道的事你始终会知道,何必急于这一时?” 媛湘气恼地涨红了脸。她云里雾里地什么都不知道,连问都不能问?!凭什么?深吸了几口气,她冷静下来。 皇后说的没错,该知道的事她反正都会知道的,下了车,她可以找钟习禹问个清楚。既然他们所说是一笔交易,不可能让她这个交易的人完全蒙在鼓里。 与其被皇后泼冷水瞪冷眼,不如好整以瑕,拭目以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也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阵乱糟糟的。 或者说,她觉得打从她进宫来,一切都是乱的,没有章法,毫无逻辑,却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后宫没有黑与白,只有权力与杀戮,如果今天没有皇后的出现,媛湘想自己大约难逃一死;接下来,她会像当时想好的那样,将身世合盘托出,撇清和舒定安之间的关系。 干娘说过,他们不会受连累。因为他们的权力气势已经足够强大。媛湘并不知道干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接下来,她很快就会知道。 车子嘎然而停,皇后被扶着下了车,媛湘像个被遗弃的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 下了车她才发现,钟习禹并没有跟来。媛湘不禁出声问:“钟习禹呢?” 皇后的目光朝她射来:“好没规矩,竟敢直接呼太子的名讳。他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接称呼的吗?” “既取了姓名,天下百姓都得叫得,如何我就叫不得?”媛湘心中窝着一团火气,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顶撞地脱口而出。 “掌嘴!” 皇后话音才落,媛湘身边的晓丰已经眼明手快地给了她一巴掌。媛湘的嘴唇立刻感觉到一股血腥味,耳朵轰隆隆地响,脸火辣辣地疼。媛湘反手也给了晓丰一巴掌,怒目圆睁:“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第23章 太子妃(3) 两人立即撕打在一起,媛湘身形小巧灵活,闪避得快,晓丰没打着她两下,反而被她扇了几巴掌。 “果然是冒牌的大家千金,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皇后冷冷地吩咐,“把她关到玉屏殿,除了送吃的喝的,不许任何人和她说话,就是习禹来了,也不准他们见面。” 媛湘喊道:“你为什么关我?既然要做交易,也该让我知道前因后果!” 皇后甚是厌恶地瞪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由侍女扶着回寝殿去。“” 几个侍女扑过来,将媛湘扭了,往一处院落送。晓丰那一巴掌打得着实不轻,媛湘的脸都肿了,青青红红的,看起来甚是可怜。他们将她扔进一间宽敞却黑暗的房间里,随即将门关了起来。 媛湘知道此时哭喊也没用,便干脆坐在地上。混乱的心情占据了她的心。她要怎么办?面对她的究竟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比将死还要让人绝望。如果可以,死了一了百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钟习禹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个解释的是不是?不管“交易”的主意是皇后出的还是他出的,他都不可能是个完全不知情的人。倘若换在平时,她多纠缠几句,他会和盘托出,但现在她见不到他。皇后甚至交待了不让他们见面。该怎么办? 屋子本就很暗,坐了会儿,天已经完全地黑透了。没人理她,四处安静得像她也已经死了一样。 在黑暗中,她短暂的一生,所有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从进宫到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却让她觉得仿佛经历了好多年。连心态都已经黑暗许多,因为她当时留在宫中,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原以为皇帝没死,既然没有查到她身上,她就可以出宫,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叩叩”,在安静的地方,两声清脆的投石声令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媛湘在黑暗中张望,“谁?” 又是“叩叩”两声,媛湘侧耳细听了,那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媛湘抬头看了看,却是什么也没有。 又过了会儿,她听到什么被搬动的声音,再望天上看,便看到瓦片被人挪去了几片,在那个黑洞洞的地方露出了一双眼睛。媛湘不知道他是谁,往后缩了缩。 “媛湘?”那声音在呼唤她。 媛湘听出来了,那是钟习禹的声音。媛湘连忙低声回:“我在这。” 似乎确认她在这里他便放心,大肆搬开瓦片,从屋顶上破屋而入。媛湘不无震愕。虽然钟习禹平时颇为任性,但身为未来的一国之君竟然从屋顶窜入屋中,着实还是让她惊叹了一把。 她也知道,一定是因为皇后下了禁令,他见不着她,才出此下策的。 果然,钟习禹一着地就急切地问她:“你有没有事?” 媛湘摇了摇头,钟习禹道:“怎么这么黑啊?没点灯么?” “没有。”别说是灯,就连水也未曾给她一滴,她现在可是口干舌躁的。 “真是……”钟习禹就要出去,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忙退了回来,“我是偷偷进来的,倘若被母后知道,恐怕得有一番波折。” 媛湘嗯了声,“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两个人面对着面。 钟习禹却说:“我知道不关你的事,但毕竟他是你父亲。” 媛湘皱起眉。他是在说……说舒定安,她干爹?“我父亲怎么了?” 钟习禹说道:“我父皇病重,太医预计没有治愈可能,也许不会死,却要一直躺在床上渡过下半生。所以,此时让我登基本来是平常中的事。” “最近不是一直在商议几时让你登基么?” 钟习禹冷冷地笑了笑:“是一直在商议,却不是在商议让我登基。” “为什么?” “朝臣一致觉得,我年少鲁莽,还没有资格操理国家大事。”钟习禹望着她,媛湘看到她的眼中有少许无奈,“他们认为应该让舒臣相暂代国君处理国事。为此,我母后一直在和大臣争论。” 媛湘的内心,仿佛被什么轻轻一击。那声音清脆,干净,瞬间她所有的不解,全都明白了。 皇后所说的“交易”,原来是为了舒定安。因为干爹权倾朝野,拥泵甚多,所以大家托选他当“辅君”,其实其心昭然若揭——他们根本就是谋朝篡位! 媛湘不敢相信。她是被下了什么诅咒么?亲生父母因为被安上谋反罪名而死,而养父母,如今也正在经历“谋反”这个过程!他们是真的反,还是“莫须有”的罪名? 媛湘定定地望着钟习禹,“然后你们就说我有身孕,以此来挟制他么?” 钟习禹看起来也有些激动:“怎么是挟制?若他没有谋反的心,自然也不需要害怕你的安危。” 媛湘点着头,语调森冷:“是皇后娘娘想的这一招么?” “母后也是为我着想。我知道委屈你,但是,”钟习禹认真地道,“就算我们真的生米煮成熟饭又如何?我对你的心意你一直是知道的,我必不会负你。” “你就任由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么?”媛湘怒声指道,“毁人清白,说我有孕!此事是假的,如何瞒得住?再说,我父亲那么聪明的人,他怎会不知道你们这点小小的伎俩!” “看似拙劣,或许能有作用。如果他是真的疼惜你的话。” 媛湘冷冷地笑了,“你是否忘了?我只是养女而已。” “我知道你是养女,但你对他们来说,也不见不得不重要。在他们眼里你是处于什么位置,不是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吗?”钟习禹柔声道,“我知道让你当一颗棋子你心中不甘愿,你也不愿意嫁我为妻,太子妃皇后什么的你都不在乎,但,你离开了我能找到对你更好的人么?” 也许她找不到更好的人,但那不代表媛湘就真的要当这枚棋子!“这是你们朝政之事,扯上我又算是什么事?” 第23章 太子妃(4)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希望你能明白。”钟习禹说道,“反正大凡女子都是要出嫁的,你与其嫁给一个陌生人,不如就我。我会待你好的。” 媛湘冷然着脸,“你的意思是说,此事就这么订下来,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了?” “是。”钟习禹的回答十分坚定。 “你是否想过我的感受?!”媛湘激动地扬高了嗓音,“你们争权夺势,为何要让我沦为一颗棋子?!” “媛湘,”他柔声说,“我也不愿意这样。但实在是舒定安气焰太高扬,我与母后也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媛湘望着他,渐渐地感觉到一丝绝望。如果舒定安真的要谋朝篡位,就算握在他们手中的是亲生女儿,都不一定有用!更何况媛湘只是养女。她完全清楚自己在舒定安眼中的地位,那不过是比陌生人不陌生一点的人,要说相府上下,只有程泽雪,舒沁和几个丫鬟才是待她最好的人! 见她神情失望,钟习禹有几分动容。他知道她的委屈,也不想让她以如此姿态嫁给自已;但,眼下除了此法没有更好的方式制约舒定安。虽然在母后提出计策的时候,他也曾经抵触,觉得不光明磊落太小人,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要把儿女私情暂放一旁,此时他必须将国家摆放在第一位。 “你饿了吧?”他转移了话题,“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媛湘摇摇头,软软地坐到地上。 第41节 钟习禹看了她半晌,终于自己推门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媛湘又听到屋顶上的动静,果然是钟习禹又将搬开的瓦片叠了回去。 本来就黑暗的厅殿,仿佛更暗了几分。静悄悄的,没人理她,仿佛钟习禹也没有来过。 媛湘抱着漆,在黑暗中,思绪倒是清明许多。她从来都不关心朝政之事,也不关心舒定安在朝中究竟有多权倾朝野。直到进宫,她想留在宫里,由干娘替她打点关系,她才知道原来他们确实十分有能耐,能够让她想留在宫中就留在宫中。 她没有想过他的权力是从何而来,他的权利是不是大到有一天要谋朝篡位的地步。 但他们千真万确地在进行夺权了。如果他真的要改朝换代呢?舒沁怎么看? 舒定安毕竟已经慢慢老了,舒沁的身体又那么孱弱,他抢江山抢来何用?如果江山真的易主……媛湘的心轻轻地颤抖。一股寒意悄悄地倾袭了她。 他们怎么可能放任前朝君主的子嗣存在着? 编出谎言让他们以为钟习禹已有子嗣在她腹中,那又如何?媛湘觉得,他们这步棋走错了,至少,他们高估了她在舒定安心中的地位。 门叩叩几声,外面传来冰冷的女声:“吃饭了。” 终于有人记起她来了? 门推开一点缝隙,一个托盘被递了进来,随即门又关上,她继续跌入黑暗中。媛湘渴极了,拿起杯子猛喝了几口茶水。虽然茶水咸苦,但也至少解了一时之渴。 第24章 曲意承欢(1) 相府。 月圆之夜,却不是团圆之时。 舒沁在碧水桥望着底下的波澜。黑暗冰冷的湖水,想蛰伏着怪兽,在黑夜里看起来尤其渗人。 天,逐渐地有些凉了。春去秋来,时间走得如此之快。媛湘进宫都已经三月有余了。这三个多月,真的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他为自己的不坚定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后悔都已经晚了,他必须按着原来计划好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去。 他站在这里等着舒定安回来。碧水桥是父亲回屋的必经之路。 等了好些时候,她才听到一些动静。舒定安一个人快步走来,见到他,还吓了一跳。“夜深了怎么不去睡?还站在这儿吹风。” “在等您。”舒沁说。 “嗯,到书房去。我还未吃晚膳,此时饿了。”舒定安热络地拍拍舒沁的肩膀,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 舒沁与他一起到父亲的书房。丫鬟送上热腾腾的晚膳,并一瓶酒,舒定安问舒沁:“要不要来一杯?” 舒沁坐到他旁边,“宫中的事有什么进展?” “是你想象不到的进展。”舒定安笑了笑,“也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媛湘即将嫁给钟习禹。” 舒沁把玩的杯子的手,顿了下。“什么?” 舒定安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舒沁的脸微微地发了白。 “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舒定安微微地笑着,“而且他们更离谱地说,媛湘已有钟习禹骨肉,未来几日就要成亲。” “他简上胡扯!”舒沁非常愤怒,“媛洒下不可能嫁给他,她非常清楚她与他之间是什么有关系!两个仇人,怎么可能成亲?” “媛湘知道,但钟习禹不知道,皇后也不知道。”舒定安神情淡然,“她们大约以为媛湘是枚很好的棋子,在此时别无他法,只好将江山的浮沉系在她身上了。” “不论我们要做什么,都不能连累媛湘。” “是她办事不力。”舒定安冷漠地说,“所以,他们爱闹腾就闹去,要成亲更好。反正媛湘也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嫁谁都是嫁,至少嫁个皇亲国戚,并不会委屈了她。” “爹……”舒沁握拳,“在媛湘进宫前你就答应过我,不论未来如何变数,你都要保证媛湘能平安回来。” “她会平安。”舒定安神情自若,“别谈论一个外人,好好陪爹吃一顿饭。” 舒沁的手背,青筋隐隐鼓胀。 虽说是父子俩,但他们并没有很多话说。有时候甚至意见也不甚相同;对于舒定安的野心,舒沁支持,只因为他曾经和媛湘说过:他与她殊途同归。他不要任何人的江山,但他需要皇帝以死祭奠他曾经痛苦的过往。 一个除了他,谁都不知道的过往。 “不管媛湘做了什么,她始终是我们家的人。”舒沁说道,“如果父亲有想要抛弃她,任她自生自灭的意思,就让她出宫,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生活,只要不在中楚就可以。” “这件事可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们。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她有了身孕,太医都亲自证实的。不管她有孕是真是假,在别人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再者,他们想用媛湘这枚棋子来制约我们,又如何肯放媛湘走?你还是好好收拾心神,想想接下来的事更好。” 舒沁冷了脸色,“如果你不能将媛湘接出来,我自另寻他法。” 舒定安望着他的长子,这个从小长相脾气都与他不大相合的长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尽可能想办法让她出宫吧。但那也需要些时日。” 舒沁见他应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稍稍缓和了些,又说了几句与媛湘无关的话,方才离开舒定安的书房。 他很想知道现在媛湘在何处?想必被他们掌控的滋味不好受吧?她对钟习禹有多少情感,他知道;所以她绝对不可能委曲求全地嫁给他的。 可她如果被控制着,会怎么样?他还真的想象不到。 经过碧水桥,他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顾盼着。稍稍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沈绢莹。他的妻。 成亲三四个月,他们不曾同眠过一个夜晚,连一起说的话都寥寥无几。当时听从父母的意愿娶妻,一来为了逃避自己对媛湘的感情,二来她那时觉得,自己的“大计”更重要。 时过境迁,他的心态也在媛湘离开的数月之间截然不同。他是负了沈绢莹,却不知道要怎么与她相处。 休妻?那对于女子来讲是何等侮辱,就算沈绢莹能接受,将来的她又多少受人白眼;将她留在身边,却又负了她的青春。 “相公。”沈绢莹微笑着走向他,‘听说你近来有些咳嗽,我炖了些冰糖雪梨给你喝。放在书房了。“ “多谢。”他淡淡的。 沈绢莹已经习惯了他的淡漠疏离,倒也不觉得受挫,“我们一起去书房吧?” 舒沁没有拒绝,他默默地走着,放慢了步伐。二人一同回了书房,沈绢莹将炖好的雪梨给他喝,舒沁喝了两口,“怎么一股子怪味?” “放了些川贝。”沈绢莹脸一红。 舒沁哦了声,又喝了两口,就将盅子放到一边了。“你回房间吧,我还要看书。” 沈绢莹的声音很轻:“知道了。” 第24章 曲意承欢(2) 媛湘已经被关了两天了。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到头?难道她要被关到真的和钟习禹成亲么? 她不能让那样的闹剧发生! 所以她开始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总之,她不要被关在屋子里。 门霍然打开,竺兰大喝:“发什么疯!大喊大叫地成什么样子!小心惊动了皇后娘娘,你吃不了兜着走。” 媛湘立即闭嘴了,“你们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这我哪儿知道?皇后娘娘没有吩咐你能出来,你就必须在屋子里待着。”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媛湘连忙拉住她:“姐姐别走,求求你了,让我出去,要不让我见一下皇后娘娘。” “娘娘没空,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心里更不自在,此时去见她,你无异于自讨苦吃。” 竺兰还算和气,至少不曾像别的宫女那样给媛湘脸色看。“好姐姐,那我该怎么办?一直被关在这儿吗?” 竺兰叹了口气,说:“宫中正在筹备你与太子大婚事宜,等到成亲那一天,可以出去的。” 媛湘的脸色煞白,心情瞬间变得冰冷。真的已成定局了么?她摇晃着竺兰的手:“钟习禹呢?我想见他。你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让他来见我?” 竺兰立刻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与你说话,若让娘娘知道了,也讨不了好处。你却让我如此为难……要是我去通传太子的事让娘娘知道了,你说我是什么下场?” 媛湘噤了声。是的,每个人都有她们的难处,不能帮忙,媛湘也不怪她。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了。多谢。” 竺兰转身出去了,又将门关上。周遭的一切,又寂静下来。媛湘的思想活动着:她不可能嫁给钟习禹,那比让她死还不如。 可是,她要怎么逃出去?就算逃得出这间屋子,她又怎么逃得出皇宫?根本插翅也飞不出去啊。 她咬着嘴唇,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不是么?逃出这间屋子,再求一求钟习禹,说不定他会将自己放了也不一定?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站在江山的角度,他也不太可能儿女情长,但她总要试一试。 强扭的瓜别说不甜,也会毁了两个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了屋顶上。钟习禹能从上面下来,她是不是也可以从上面出去呢?她准备等夜黑人静之后试一试。 漫长的白天时光终于逝去,媛湘焦急地等待着大伙儿都沉睡了,她好试试看能不能逃出去。就在她准备搬椅子上梁的时候,屋顶上又传出叩叩两声,紧接着瓦片被搬走了,像上一次一样,钟习禹从天而降。 “你怎么来了?”能见到他便是好事,媛湘不由地有些高兴。 “来看看你。”钟习禹道,“可曾吃好睡好?” “怎么能吃得下睡得好?”媛湘跺了跺脚,“你也该知道此时我的煎熬。你们不能将我关在此地,放我走好不好?” “现在宫中正在操办我们的婚事。”钟习禹望着她,眼神坚定,“成婚已是定局。” 媛湘咬着嘴唇:“怎么可以这样?于你于我,它都不公平!你先前不是已经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了么,让她来与你成亲不行吗?” “媛湘,你知道现在只有你能制约舒定安。”他的语气都比以前成熟许多,“自从知道你我即将联姻,而且已经有了身孕之后,他的行为收敛许多,大臣们也没有那么抵触让我登基了。甚至有大臣提议在大婚之后找个吉时让我登基,等我称霸天下,也就不再怕舒定安了。” “然后呢?”媛湘目光咄咄了逼视他,“你要将他除之后快?” “现在要准备的是我们的婚事,”钟习禹生硬地扭转了话题,他扳着媛湘的肩膀,“相信我,媛湘,我定不会负你的。” 媛湘面色冰冷,心如死灰。 他真的相信舒定安听说她有了身孕,要与他成亲的事情而行为收敛,放弃他原有的野心么?媛湘却坚决不相信。干爹绝对比她能想象的还要有城府,还要有野心。 “你要我嫁,无异于让我死。”媛湘的声音很轻。 钟习禹的眼睛染过一层绝望,“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要你嫁给我,比死都不如?” 媛湘说:“不是你不好,而是……” “是什么、” 媛湘却不能告诉他,因为他的父亲令她家破人亡。“没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总之我们不合适。” “眼下不是你说不嫁就不嫁,就算不嫁,母后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嫁。” “与其把希望系在我身上,不如去拉拢别的将士,那可拿我当棋子要有效地多!” “谁会不知道?但夏正亭与你父亲是一丘之貉,所有实质权利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我们才如此被动。” 是没有路走了,才想到她这一招?媛湘心中忽然感到哀凉起来。仅仅靠她,他能保得住江山么? 回首再看来时路,会忽然发现,仿佛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想到夏茉……夏茉是夏正亭将军的女儿,她进宫就背负着不同的使命……这是夏茉曾经和她说过的。莫非在多年以前,干爹与夏正亭便已经秘谋造反? 第42节 她的心,突突直跳。幸好她不是因为舒定安的指使而去毒杀皇帝,否则她也是谋反的一员了…… 气氛僵凝,钟习禹试着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些:“你这些天不曾吃好吧?我带了些零食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袋,里面包裹着些点心。媛湘望着他,心中有少许动容。他一个身份高贵的他太子,在她面前已经够谦卑的了。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难以逾越的仇恨,也许她会尝试着去接受他……可是,没有如果,她越不过去那道坎,再者,她也不爱他。 “吃一点?”他问。 媛湘摇了摇头,心一点点融化了。对于中楚的江山,她觉得不乐观。据习禹所说舒定安的暂缓行程,会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如果他们真的发动政变,钟习禹又要怎么办呢? 媛湘怔怔地想了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自己还不知道未来路途在何方,就担心起钟习禹来了? “那留着等想吃的时候再吃。”他将油布袋放到桌子上。 “时间定在几时?”媛湘问。 “什么?” “大婚的时间。” “十一。” 媛湘掰着指头算,大吃一惊:“岂不是只剩三天时间?” “嗯。”见她神情有所缓和,钟习禹想她或许默认了此事,心中不免欢快了几分。 媛湘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她,更应该逃跑了。可她,能逃到哪里去?钟习禹若不帮她,她根本无处可逃! 他一心都想着娶她,现今还上升到国家高度,他更加不会轻易放她走了。她要怎么办? 第24章 曲意承欢(3) 真的嫁给他?那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无奈何成了亲,他们也还是会走向陌路。 钟习禹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等我登基,将国位巩固之后,定会好好疼惜你,让你不后悔嫁我为妃。” 媛湘不言语。她说再多都没有用,钟习禹觉得她必嫁他无疑,她没有退路;在这个情况下,媛湘再说什么都是多费唇舌。她不如好好想想应该怎么从这里逃出去,从皇宫里逃出去才是最紧要的。 钟习禹停留不久便说:“我要走了,若是让别人知道我来过不太好。” 媛湘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从屋顶出去?从大门出去,总会叫别人看见的。” 他怔了怔,“有道理。只是出去要比进来要费劲。” “你武功高强,这点岂能难得倒你?” 钟习禹笑了笑,顿身一跃,上了房梁,然后往搬了瓦片的屋顶靠近,在离开时朝媛湘说道:“这两天我就不来了,等大婚那天再来接你。” 媛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再将那个瓦片盖上。媛湘心想,她说不定也可以用他的方法出去。 首先,她要先爬到房梁。目光在房里环望一周,除却一只椅子一个桌子,再没别的可以挪动的东西。 媛湘走到桌子边挪了挪桌子。圆桌儿是花梨木所制,十分沉重,她用力推才挪动了丝毫,而且声音很大,难免会被人知悉。看来这个办法不行。 她看了看房梁。房梁很高,大约有九尺,她就算搬了桌子椅子,也很难爬得上房梁。难道从屋顶出去这条路不可行?房间没有窗子,破窗而出这个可能性完全没有,大门紧锁,她也出不去!若不从屋顶出去,她真的无法逃跑! 媛湘思索了会儿,走到床边。床上叠着好几床锦被,她把被子全拆了,将锦被系成条,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确定了可以抛系的地方——靠近墙面的房梁!将连结成绳子的被子抛到房梁上,用力地系紧实,抓着锦被,脚一点点往墙上蹬,靠着绳子的拉力与腿部力量一点点蹬到了房顶。 “幸好小时候爬树本领不弱。”爬到房梁后,媛湘已经满头大汗了。她轻轻吁了口气,往下看了看,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好高……离地面如此之高,房梁又不大粗壮,她十分害怕万一自己一个晃身,跌到地上恐怕骨头得断掉几根。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站了起身。半弯着腰,刚好脑袋可以顶到瓦片。宫廷中瓦片一般都叠有数层,现今要如何把瓦片搬开才是最紧要的事。她挪到钟习禹来时的地方,毕竟搬动过数次,也许瓦片只是随手一掩,会较其他地方要好搬动一些。 她推了推瓦片,果然有一丝松动,心里不由一喜!正准备又推,身体晃了晃,不平衡地差点栽倒!她吓得连忙抓住房梁上的柱子,用力地拍了拍胸口。可千万别还没逃出去,就被摔死了。 她一点点把瓦片顶开,确认这一区域只盖了一层瓦片后,心中暗喜。看来,她可以从屋顶爬出去了。 细细思索了会儿,她又将瓦片盖了回来,原路返回,将被子也都铺回床上。 今晚走还不适合。她还没有想到逃出去后要怎么办。走出这个房间或许不难,难的是出宫。 要怎么办才好呢? 待一切都收拾好,房屋恢复如初时,已经夜深了。媛湘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出去之后怎么办?谁可以帮她出宫呢? 脑海里闪过无数个人的名字,无数个人的身影。翠妃?哦不,她断然不敢和皇后作对,且没有理由要帮媛湘;颜欢公主? 那就更不可能了。皇帝将死,公主早已不若从前;那……所有能想到的后妃,似乎都无法和她。 靠她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混出宫去的。 怎么办? 她焦急地踱步。 忽然间,脑海里闪现夏茉的身影。夏茉既然是夏正亭的女儿,现在局势偏向地干爹那一边,夏正亭又与舒定安同盟,此时的夏茉应该身份地位都变得不同了,或许她可以带着出宫? 媛湘转头一想,可前几天夏茉才让她求太子,让太子将她弄出宫去……想到这一层,媛湘纠结了。如果夏茉可以用自己的关系出宫去,她也就没有必要要习禹帮忙了。 看来,找夏茉也仍然不是个办法。 她走得累了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便躺床上去。近来天气渐凉,晚上睡觉必须盖上薄薄的被子了。她望着黑洞洞的屋顶,脑海翻滚地生疼。 她想到钟习禹对她说的话,看他的眼神。 从第一次遇见他到现在,不过才数月时间而已,可是她却觉得已经认识他很长,很漫长的时光。他虽然不够成熟,为人稍显鲁莽,但对她确实很好,无可挑剔的。 那么,好吧。 她闭上了眼,让自己睡觉。明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第24章 曲意承欢(4) 当深夜再来临的时候,媛湘把所有被面都结成了绳子,抛系到房梁上。准备妥当,她便抓着绳子往房梁上爬。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动静地把瓦片一片片顶开,挪开了几大片瓦,确定可以容她出去;最后一个步骤偏偏是最难的……没有着力点,她只能用手臂撑着抓着几根交叉的房梁一点点挪出去。 脑袋穿出了屋顶,她张望了望,好黑的天空,好亮的星星,确定无处无人人,她才开始耗尽全力地把自己往屋顶上送。短短的路程,她爬了好久,才终于整个人置身于屋顶上。赶忙将瓦片又盖上,她重重地呼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连掌心都是湿漉漉的。 她环望了下四周,让自己镇定,不要紧张。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要朝好的方向想。 这间屋子在皇后的景宁宫,而东宫离景宁宫还有些距离。她在屋顶,比较好看皇城之中的方向。在确定了东宫所在的位置之后,她朝着那个地方,在屋顶上慢慢地爬过去。被风吹日晒雨水侵袭的瓦片脏污不堪,媛湘甚至能感觉到手掌上附着的粘稠物……但是,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爬到屋顶尽头,是另一个稍矮一些的屋顶,并且有一个围墙。等下了那个围墙,她就可以以很快的速度往东宫去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媛湘望过去,是一队巡逻队。媛湘连忙矮下身体,生怕被他们发现。等到脚步声远了,她才继续前行。忽然间,又有脚步声传来,声音急促而且离她很近,媛湘连忙蹲下张望着声音的来源。 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媛湘生怕被人看见,故而伏着不敢动,只想等着别人走了她再走。 但是,却迟迟地不见离开,也没有声音。媛湘按耐不住,支起身子看了看,这一眼看清子那些人所在的方向。他们就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围在一口水井边,不知道做什么。 媛湘想,不论他们做什么都不关她的事,她现在要赶紧离开。 走到围墙尽头,她已经无路可走了。跳下去必然会有声响,说不定会惊动到别人。就在她踌躇的时候,她听到有人说:“已经好了,到下一个。” 紧接着步伐声响起,渐渐远去。媛湘如释重负,在最矮的围墙跃了下去。重重地落定在地上,难免发出“怦”得一声,并将她的双腿震得发麻。她怕声音引到别人来看,连忙往暗处藏。 等了一小会儿,四周还是非常安静,看来她的那一声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如此甚好。 深夜的皇城,除了巡逻队和刚才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再无其他声响。安静得令人觉得心慌。媛湘想起以前偶尔夜游,总会遇到杜锦程……算起来,已有些许时日是不曾见到他,不知道他好吗?他会记得她多久? 媛湘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他会记得她多久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往后,应该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如果她能顺利出宫,媛湘想,如果她能顺利出宫,她到相府和舒沁道个别,就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去,随便做点什么好好地活下去。或许她可以遇到中意的人,如果没有遇到适合的那个人,她便自己找点生存下去的意义……她可以淡然面对死,但不想刻意去寻死。 忽然,前方巷子里窜出几个黑衣人,迅速地消失了。媛湘想,他们应当就是刚刚在景宁宫的院子中鬼鬼祟祟的那几个人,他们在做什么? 瞧他们身手矫健的模样,应当不是内侍,像是侍卫……但后宫中自有规矩,侍卫是绝对不能在后宫中随意行走的,尤其是在深夜;难道…… 媛湘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本是要到沿着去东宫的路隐蔽行去的,但到了黑衣人交会的路口,媛湘思索了会儿,朝着他们刚刚离去的方向走去。她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她步履轻盈,但心跳如雷。她知道此时自己着实不应该凑这个热闹,倘若被发现被抓,恐怕她的下场堪虞。不论他们在做什么,其实都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她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但媛湘就是难以说服自己不去跟随他们;或许,她对钟习禹还不够绝情,对这个中楚江山还恨得不够彻底。 媛湘猫行着跟着黑衣人,发现他们翻、墙进了宝翠宫。本来身份就可疑,翻、墙而入,媛湘更加可以相信他们别有用心了。但是他们做什么?她进了不墙也看不见。 她没有多做停留,朝着东宫而去。一路上幸好没遇见人,顺顺当当地到了东宫附近。但,要怎么进东宫却成了个大问题。 太子住所一向守卫森严,媛湘这样的“闲杂人等”若无人带领,肯定进不去的。光是侍卫盘查就要盘半天。媛湘的脑海飞快地跳跃着,忽然,她想到了御宽! 对,她可以让御宽带他进太子府。 东宫门口站着几个侍卫,媛湘还未靠近,就有一人发现了她,大喝一声:“何人鬼鬼祟祟地在那里?” 媛湘被他们一吼,未免有些心虚。她尽量地让自己声音不颤抖:“我找御宽,御侍卫。” 那个侍卫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找御宽?这深更半夜地,有什么事?” 媛湘脸微微一红:“有些事儿找他。请侍卫大哥通报一声。” 几个侍卫低头交头接耳了几句,才问她:“叫什么名字?” 媛湘报了姓名,那人道:“等着。”便叫另一名侍卫进里面喊人去了。 媛湘轻轻吁了口气。幸好她认识御宽……找钟习禹,他们断然不给通报的;但是侍卫就不一样了……御宽是钟习禹身边最重要的侍卫,想必这些看门侍卫也得罪不起。 等了一小会儿,可见御宽走出来,身上还披着外衣,睡意阑珊。他看到媛湘颇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我有些事找你。”媛湘说。 御宽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跟我来。” 媛湘跟着他走进太子府中。御宽步伐很快,媛湘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那个,等会儿带我去见习禹,好么?” 御宽嗯了声,“现在就带你去。” “不,”媛湘连忙道,“你们这边有井没有?” “井?”御宽疑惑地望着她,“自然是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媛湘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伸出手给他看,“我从屋顶爬下来,手脏污难受得很,想洗一洗。” “哦。”御宽带着她从一扇小门穿过去,“前面是小厨房,院中便有一口井。只是这会子夜深水凉,姑娘不怕着凉么?” “不会。我身体健壮得很。”媛湘笑笑,“谢谢你。” 御宽抿了抿唇。他带她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媛湘则在井边细细地张望,御宽提醒道:“井边湿滑,别凑太近。” 媛湘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她的目光在暗暗的月光下搜索着一丝蛛丝蚂迹,忽然,她伸手摸向井边。 御宽忙捉住她的手:“怎么了?” 媛湘倒被他吓一跳,“没有。我见这里有个东西,像虫子。” “哪有?”御宽仔细瞧了瞧,“若有虫子也该我捉,你敢捉吗?” “有什么不敢的。”媛湘伸手在井边壁刮了一下,甲缝内便沾了一些白色粉末。御宽又看了看井边说:“并没有什么虫子。不是要洗手么?我给你拿个瓢来。” “多谢。”趁他离开的空当,媛湘注意观察那些白色粉末,并凑到鼻间闻了闻。 第43节 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 御宽拿来瓢给她,媛湘细细地洗干净了手,和御宽说:“这水颜色怪怪的,千万别喝哦。” 御宽舀了点水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啊。” “总之等天亮了,叫他们看仔细些,可别有什么毒虫子跑进水里,吃了肚子疼。” “嗯。” 媛湘甩了甩手,“带我去找习禹好么?” 御宽点点头:“跟我来。” 第24章 曲意承欢(5) 媛湘去过一次钟习禹的寝宫,这次来的目的,却已上次无异——都是有事相求。这个时间,他想必正睡得酣畅吧?不晓得御宽去叫醒他,会否被臭骂一顿? 在寝宫门口,御宽的声音很轻:“你等一等,我去叫太子。” 媛湘点头。过了片刻,有灯光亮起,钟习禹异常精神地出现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进来进来。”一把就将媛湘拖进了屋内。 御宽默默地退走去,并且将门带上。媛湘揉揉被抓痛的手臂,“你不能轻一点吗?” “你怎么出来的?”钟习禹目光灼灼地,“母后不可能放你,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媛湘嗯了声。 “门口有宫女守着,你肯定出不来。”钟习禹拉长了尾音,“哦……你是从屋顶爬出来的?” 媛湘点点头。 “我以为如果你从屋子里出来,会试着逃出宫去。”她能来找他,是不是说明她的想法正在改变?但,如果她变了想法,后天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期了,她又为何费劲逃出来呢? 媛湘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怎么逃得出去?” “所以呢?”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没有所以,”媛湘的声音轻轻的,“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薄,改变不了什么了。你对我如何,我看在眼里的,也许我该试着向生命低头。我嫁给你,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避开钟习禹那灼热得发烫的眼神,心慌得乱跳。说谎,真是件难受的事。然而她进了宫之后,却没有几次不在说谎。 “什么事?我都答应你。”钟习禹觉得自己的热血都往头上涌,他脸颊发烫,呼吸急促。不论她是不是对他有改观,她改口要嫁给自己,对他来讲就是莫大兴奋的事。他到此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喜悦。和她的应允相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媛湘低垂下睫毛,“马上就要成亲了,但我身困宫中,干娘也不曾来看我,我想置办的东西一件都买不到,这可不行。” “哦,”钟习禹笑了,“你是怕少了嫁妆。” “嗯,”媛湘道,“此其一。再者,我还要去月峰庙许愿,求一个美满婚姻。” 钟习禹听她这番言论,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好。” “既然如此,天亮我们就出宫。”媛湘说,“月峰庙只有早上才迎香客,迟了可就赶不上了。” “哦。”钟习禹沉吟了会儿,心里又有一些忧虑起来。媛湘会不会是说谎呢?会不会是想骗他带她出宫,等出了宫之后再找法子甩掉他? 这个念头在钟习禹心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就被他剔除了。若媛湘真的只是想利用他出宫,他也有办法把她捉回来。有他看着,她能跑得到哪里去? “可不可以?”媛湘急切地问他。 “行。”钟习禹说道,“等天亮用过早膳就走。” “不,不要吃。”媛湘说道,“我们出宫去还怕没有地方吃么?我好些时候没吃晋连街上的小吃了。我带你去吃。” 媛湘从未对他如此亲近,钟习禹喜得心里甜滋滋地。“好。但现在离天亮尚有些时间,你要不要歇一会?” 媛湘摇摇头。她感觉困倦,但又害怕自己若是睡下去,会有变数。天亮不用太久,皇后他们定会知道她逃走的事情,届时若是干预一番,恐怕他们走不了。另外,如果“他们”有心要置习禹于死地,他留在这里更加危险…… 媛湘虽然不喜欢钟习禹,与他之间的结估计永远也化不开,但那不代表她想他去死。 “既然如此,那我也奉陪吧。”钟习禹道,“我命人煮点茶来。” “不,不要。”媛湘说道,“什么都不要吃。” 钟习禹古怪地瞥她一眼,媛湘连忙说道:“我不饿,也不渴。咱们来下棋如何?” “好。”钟习禹的心满满的是柔情。对他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因为媛湘总算没有拿冷脸看他,要和她一起下棋,出宫去玩……一切是如此甜蜜。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受宠若惊,又如履薄冰。 谁来告诉他,这幸福永远不会消失? 哦,后天他们就要成亲了!舒定安暂时安份了,朝中大臣也都表现出对他登基的期待,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对不对? 他们下了几盘棋,天就逐渐亮了。 媛湘很困,眼睛要很勉强很用力才撑得开。钟习禹说:“你既然困了,何不休息一下再走?若实在赶不及今儿早上去月峰庙,明天再去也不迟啊。” “不行。一定要今天去。”她能等,他能等么? 真是个倔强的性子。可,谁叫他就好她一口呢?“好吧好吧,你说今天去就今天去。” “现在天快要亮了,咱们走好不好?” “会不会太早了?”天还只是蒙蒙亮,恐怕楚都百姓,大都还在酣睡中吧。 “不会不会。” 钟习禹沉默了会儿,“嗯,那我去安排准备一下。”他转身出去了。他找到御宽,“稍后我要和媛湘出宫。” “是。” “她是否有些怪?”钟习禹问道,“我觉得她和平时不一样。” 御宽脸色肃然:“属下与媛湘姑娘不相熟,故不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 钟习禹点了点头,“或许是我多心了。既然如此,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出宫去吧。” 第25章 变数(1) 媛湘坐在马背上,与钟习禹共乘一骑。 能提议自然是钟习禹提出,也想趁机与媛湘靠近距离,媛湘为了尽快出宫,完全没有异议。 只要出了宫,很多事情恐怕都会改变,那么此时顺着他一点又何妨? 守城门的士兵望着他们:“何人出宫?” 御宽出示令牌:“主子要出宫,岂是你们可以过问的?” 那几人守城的士兵交换了几个眼神,其中一人道:“太子殿下要出宫?皇后娘娘吩咐,眼下殿下大婚在即,让你留在宫中,禁止出宫。” 媛湘的一颗心提了起来。钟习禹冷然了脸色,“胡言乱语!母后从未制止本太子出宫过。让开,耽误了本太子的事,你们有几个脑袋也赔不起。” 那起人始终不敢违拗,纷纷让开了身子。媛湘一颗心才放下,马腾得开始往前奔跑,她整个人栽进钟习禹的怀抱中。他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说:“别怕。我摔着我自己,都不会摔到你。” 媛湘的耳根一热。 这番话,如此亲昵,如此真诚,他不是没有触动媛湘心底的某一处柔软。她轻轻地叹息了声。 缘份弄人,她又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眷恋?他的深情,终于会在她身上粉身碎骨的。 “现下我们往何处去?”钟习禹放慢了速度,低头问她。 “嗯……月峰庙。” “不是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我们早些去月峰庙不好吗?时间早,人较少些,也安静啊。” “好吧,你说什么都依你。”钟习禹脸含笑意,执了缰绳,将马驾走。 清晨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扑在脸颊上,涩涩地生疼。一把青丝在风中乱舞,触到钟习禹的面颊。他可以闻到她头发的清香,那诱人的甜甜的气息,令他止不住心猿意马,血脉贲张。 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他忙把思绪放到别的地方去。 对于他而言,今天是美妙的。一直梦想的人儿,终于心甘情愿要成为他的妻子,没有比终成眷属更让人高兴的事了吧?思及此,他悄内地收拢了手臂,将她更贴合自己一些。 媛湘受了惊吓,“别……抱这么紧。” “嗯。”他当她害羞了。她红透的耳根,是羞煞的可爱。 媛湘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就离开他的怀抱。她着实不习惯他的亲热,当然更害怕他要面对她只是为了出宫才“曲意承欢”后的失落。 等到了月峰庙,她会和他说清楚,然而各分东西……她去见一面舒沁,然后离开楚都;而钟习禹呢? 她不知道,他的人生,不是她可以掌握的。 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残酷,媛湘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起来。对于钟习禹来说,从今天出宫开始,恐怕他的人生也即将要天翻地覆了。 约莫半个时辰,他们才到月峰庙。天色尚早,平日游人如织的月峰庙也稍显冷清。只有几个虔诚的香客,在庙门口就开始烧香跪拜。钟习禹停稳了马,媛湘一跃而下,钟习禹捏了把冷汗:“你小心些啊。” “怕什么?再高的地方我也跳下去过。” “真真的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他目光饱含温柔,将马交给随后而来的御宽,他们一起走进月峰庙。 媛湘的心理活动着。 什么时候和他说才好?看看他的脸庞,英俊的眉眼,藏不住的笑意。到此时忽然觉得,开口有些艰难。他虽不是她心系的那个人,却也不能总是伤害他啊。 轻轻地叹了口气,媛湘走进庙宇之中。一股焚香气扑鼻而来,媛湘扇了扇鼻子。她并不喜欢香的气息,所以从前在家里,他们也基本不点檀香,只偶尔用香料薰一薰衣物。 佛像立在眼前,敦厚的神情,宽慈的笑。媛湘在他面前跪下,拿起跪枕旁边的签桶,闭上眼睛虔诚地摇晃。 晃了几晃,终于有一根签掉地上。媛湘拾起,拿到解签人那里去。 那是个已经半百的老者,银发银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他微笑接过签,“姑娘求什么?”他的目光掠过站在媛湘身边的钟习禹。 钟习禹原以为媛湘是求婚姻的,却不料她答:“求未来。”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近一二年有波折,三秋之后与世无忧。” 媛湘的眉头皱了起来。“此话怎解?” “身边多伏小人,姑娘切记注意安全。” 钟习禹在旁边插嘴道:“你这老头胡说,我们必会一路平坦。” 那老者道:“这位少年郎是富贵之相,却恐怕命运多堦且祸在临头啊。可惜,可惜。” 钟习禹哪能听得这番语言,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大骂,媛湘拉住了他,忙问那老者:“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吗?” “一切凭靠他自己,能渡得过去,便是人中之龙,若渡不过去……”他没再说话,只是摇摇头。 “你听他胡说八道呢……”钟习禹的话音刚落,忽然一只冷箭嗖得飞过来,钟习禹下意识一侧,箭从他耳边插过去,钉在了木墙之上,犹还晃动不止。 第44节 媛湘大惊失色,钟习禹却比她要机灵得多,连忙抓住她的手,矮下身子跑出庙门。原先在外头的御宽和另外三名侍卫瞬间出现,将他们护在中间。 媛湘的心咚咚直跳…… 冷汗从她的额头滑落,她紧张地在发抖。不是因为没击中钟习禹的剑,而是为她的猜想和刚才那个解签先生的话…… 钟习禹一手搂着她,她听到耳边有砰砰声响,似乎是硬物击到剑上的声音。她听到御宽的声音:“殿下快点上马!” 钟习禹身形矫健地夹着媛湘忽然一跃,整个人便跃到了马上。他依旧是将她护在胸前,一手拉缰绳,半低着身体,气息急促地和她说:“低下头!” 媛湘知道在马上反而更容易被箭击中,不由地担心:“你小心一点!” “放心。” 他驾着马,风驰电掣一般往前疾奔。媛湘见他是想往皇宫的路上飞骑,忙道:“不能回宫!” “为什么?” 媛湘咬了咬唇:“我想他们一定会对你不利的,你还是不要回宫的好。” 钟习禹的声音变得森冷:“他们,是谁?” 第25章 变数(2) 媛湘没有说话。 钟习禹在往前疾驰了一段时间后,突然调转马头,往城门奔去。媛湘有一瞬间很想让他把马停下,让她走…… 可是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钟习禹的命运从此以后不比她好多少,她若此时抛弃他,他又当如何自处呢? 身后不断有嗖嗖声传来,媛湘只觉得钟习禹忽左忽右,媛湘禁不住担忧。千万千万不要受伤啊…… 追杀他们的人,是谁呢?会是干爹的人么? 半夜派人在各个井里下毒,媛湘已经想到钟习禹会有危险,所以才不让他吃宫里的任何东西;眼下钟习禹出了宫,场面不好控制了,所以他们就明刀明枪地派人来追杀钟习禹了,是么? 如若如此,媛湘真真是感觉心寒。 舒定安已经位居人极,为何还要贪那一份不属于他的位子呢?难道他不怕在史册里留下骂名?或者,他也要奉效古人焚书坑儒来抹灭自己的恶行? 思及于此,媛湘觉得浑身冰冷。一旦沾上权利和欲望,就让人觉得冷血可怕。忽然间,马往前一跛,他们便往前飞扑而去。媛湘听到闷闷一声“嗯,”,心头一惊:“你受伤了?” 她惶恐地回头望钟习禹,一支箭从他的后面直穿透肩膀,温热的血线在天空滑了一道,摔落在地。 钟习禹忍着痛:“没事。躲一边去,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伤害你的。走吧!” 媛湘的心突突直跳,眼眶也有些热热的。此时她能走到哪里去?刀箭无眼,只怕她挨不起两下打已经香消玉殒。几声拉马蹄声响,灰尘狂舞,几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刀剑铿锵。 媛湘看着眼前的场面,不由得害怕起来。敌方约有十几个人,而他们加上她,只有五人而已,如何挡得住敌人的来势汹汹? 钟习禹将她推到一棵树后面,便要杀过去。御宽已经身负数伤,回头吼着:“殿下,走!” “走得了么?”有黑影冷冷地嗤笑,朝钟习禹直直杀过来。手中的利剑在阳光下,晃痛了媛湘的眼睛。 钟习禹及时闪避,因为肩膀受伤,左手握剑的他动作却根本不利索,不消几招已经落了下风,冷汗大滴大滴从他额头上滴落。忽然几个正在和御宽等侍卫纠缠的黑衣人均杀向钟习禹,眼见就有剑要刺中钟习禹的要害,媛湘“啊”得尖叫一声,从地上捡了颗石头扔向那个黑衣人。 她的动作不过是以卵击石,钟习禹一边艰难招架着,一边和她说:“快走!” 媛湘亦觉得奇怪,为何自己就没有生出趁他们恶战时逃走的念头?她不是一直寻思着要怎么离开的么? 一剑猛得刺中钟习禹后背,幸而他往前倾了一下,刺得并不深。艰难地应战着将他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人,钟习禹忽然感到有些凄惶。 难道自己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他从没有想过死亡。哪怕皇宫中最不缺少的就是阴谋,猜忌和死亡,但他仍然觉得,死亡这种事,只会出现在自己年老衰退的时候。他还如此风华年少,怎么可能会死? 但倘若真的要死了呢? 他的目光掠过媛湘惶恐无措的脸。 不论如何,临到死知道她至少真心待他,她担忧他的生死,如此就已经无憾了。 忽然间,马蹄声由远而近,似乎有不少人马奔腾而来。媛湘感觉更绝望了,眼下这些人他们已经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敌方再来人,他们已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几乎用媛湘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她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坐在马背上奔腾而去。有人和她说:“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那声音,如此熟悉。媛湘有一丝惊喜,按着他所说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但还是闻到些奇怪的味道,呛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媛湘见马儿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忙喊:“钟习禹还在后面!我要去救他!” 一说话,那呛鼻的味道趁机钻入她的喉咙,呛得她止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放心,有兄弟去救他。” 媛湘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想睁开眼睛,但想到自己还未睁眼已经呛得眼泪直流,只好作罢。钟习禹身上所受的伤恐怕不轻,不知道他可撑得住么? 她真的没有想到,今早会经历这样一场恶战。倘若他还在皇宫里,会怎么样?恐怕那个场面…… 媛湘不敢再想了。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媛湘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才听到身后轻笑:“可以呼吸了。我们已经走出去很远。” 她立刻睁开眼睛,回头来。她触到一双如夜般漆黑深遂的眼睛,是她曾经想念过的那个人的眼睛。 她忽然感觉有些哽咽,“杜锦程……” 他微微一笑,“没想到再见面是这样一个情景吧?” 媛湘点点头,始终心系钟习禹,忙探身去看。后面跟着十数个人,个个都骑着骠骑,其中一人跎着钟习禹,他软软地趴在马背上,不知是生是死。媛湘大惊:“他受了伤,如何受得这样颠簸?好歹也要将他扶一扶啊。” 杜锦程闻言回头看了看,忙说:“小壮,将他扶起来。他身上有伤。” 那个壮汗应着好咧,忙将钟习禹搂在身上,他神情有少许厌恶,想必两个大男人搂在一起十分叫他不爽。 媛湘见了钟习禹脸色发青,不知道情况何如,心下暗暗焦急。风很大,颠簸地她也十分难受。她问杜锦程,“我们往何处去?” “到一个暂且安全的地方。” 尘土很大,杜锦程道:“把脸藏一藏,否则真要灰头土脸的了。” 媛湘就低垂着头。脑海里思绪混乱。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相府,她还回得去吗? 他们,会找她么? 媛湘忽然觉得有些心冷。也许他们并不会找她的,毕竟她和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之亲;要不然他们有那么重大的决定,怎么没有将她从宫中接回家呢?如果不接回家,至少也要和她说一声的不是么? 媛湘此前不曾想到这一层,此时想到了,竟然觉得一阵冷意。干爹干娘若不将她当回事也就算了,舒沁呢? 他何以想不到她?何以忍心? 思及于此,想到未来不知身归何处,她感觉到一丝酸楚,眼泪逐渐蒙上眼睛。仿佛感觉到她的异样,她听到杜锦程的声音:“怎么了?” 媛湘摇了摇头,却感觉越发委屈起来。他们策马往山上走,直到没有路。有人呦喝着:“下马了,大家一起到山上去。” 杜锦程矫健地跳跃下马,伸手朝媛湘。时隔些许时日再见到杜锦程,他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哪怕刚才的风尘仆仆,也丝毫不掩他的美貌。 “这是要往哪里去?”媛湘再次问。附近都是山,树木繁茂,不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难道……媛湘想起从前看的白话小说中,山上是住着山贼的。难不成杜锦程出宫后,竟然去当了山贼? 正欲要问,杜锦程扑嗤笑道:“我不是贼,你可别想歪了。现在,我们先上山吧。” “一定要吗?钟习禹有伤,我怕他受不了这曲折的山路。” 杜锦程道:“先去看看他的伤势。”他和媛湘走到抱着钟习禹的小壮身边,大喊,“老六,过来看看他的伤势。” 一个精瘦得像猴子似的小伙子蹦过来,蹲下身去看钟习禹。他先摸了摸鼻息,又摸脉搏。“脉像有点弱,恐怕得先包扎一下伤口,否则他上不了山啊。” “赶紧的处理一下。”杜锦程张望了下四周,“怕有追兵,到前面林子里去。留小壮,老六,我和媛湘四个,别的人先上山。” 第25章 变数(3) 他们对他的安排都没有异义,御宽和另一个负了伤却神智清醒的侍卫陆洋不放心钟习禹,忧心忡忡:“我们留下来。” 杜锦程道:“你们身上都有伤,须得去处理。再者,万一有人追上来,你们不但帮不了忙,我们还要分神照顾你。” 御宽犹豫地望着媛湘。在他看来,杜锦程是个完全陌生的,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是敌是友,他不知道;但媛湘他可以信任。媛湘见他望着自己,便道:“他是我的朋友,可以信任,你放心,我会把钟习禹平安带到你们身边。你们先上去养着伤再说。” 御宽的神情非常严肃,他看了媛湘半晌,才沉重地点了下头。然后,他与陆洋,还有那些汉子们一起往过了林子,往山走。 小壮将昏迷的钟习禹抱到旁边一片梨树林,因为丰收季节已过,满树黄叶子,地上也落了不少。 他们一直走到林子深处。媛湘担忧地问着被称为老六的少年:“他要不要紧?” “我还没细看,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紧。”老六挠头笑了笑。 这么个年青的孩子,能治病么?媛湘不由地有些担忧。杜锦程却道:“老六跟邱先生学了一手好医技,别看他年纪小,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媛湘却觉得这话有些高捧的嫌疑。但眼下也只能信任老六了。小壮将钟习禹平躺着放到地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染透了,非常触目惊心。媛湘不由十分担心,失了那么多血,真的对性命无碍吗? 老六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老成严肃,他撕开钟习禹的衣服,找着伤口。伤口仍在隐约地出血。他从怀里摸出个白色布条,擦了擦伤口周围,再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将药洒上。媛湘看到钟习禹动了动,似乎因为疼,眉头皱了起来。 有感觉,就说明他没事。 媛湘终于放了心。老六将钟习禹中衣下摆撕掉一些,缠在伤口上紧紧绑住。“这边太脏,只能随便绑一下伤口,让它不再流血。等到了山上,好好清理干净再上药。虽然他身上伤处颇多,但都没有伤及内脏,性命无虞,这位姑娘不必太担心。” 媛湘点了点头:“谢谢你。” “咱们也跟着山上吧。”老六和小壮道,“我们俩轮流背他。” “我也来。”杜锦程道。 杜锦程先背一段,他们将钟习禹扶上他的背,杜锦程随即迈开步伐,走了几步又看媛湘,“你走得了吗?” 媛湘点点头。 他莞尔,“那咱们快走。恐怕快要下雨了。” 小壮看了看天色,“奶奶的,刚刚还晴空万里,怎么来了一片这么厚的乌云。他奶奶的恐怕只想下在我们头上。” 老六笑了:“乌云老追着你跑!跟你出门准下雨。” 听他们嬉闹,媛湘有一丝困惑。他们究竟什么身份呢?说是山贼么,好像也不像。他们看着都像好人啊。最重要的是,杜锦程和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看起来似乎交情很好。 媛湘紧紧地跟着他们后面,走出树林,往右边走,才到得山路的入口,耸入天际的山阶。走了大约小半程路,小壮道:“轮到我了。我来吧。” 杜锦程便小心翼翼地把钟习禹扶到他身上,擦了擦汗,和媛湘并肩走在一起。“这些日子不见,再见面,我们还没有正经打过招呼呢。” 媛湘怔了怔,微笑:“要说别来无恙么?” 他正儿八经地问:“别来无恙?” 其实他们分开也不过月余,怎么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呢?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是否无恙?她的外表无恙,健康无碍,但是从心里上说,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她回问他:“你呢?” “老样子。” 第45节 “那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并且救我们?”媛湘道出心中疑惑。世上再巧也没有这么巧的事儿吧? “确实是个巧合。我正和兄弟们去打猎,没想到就遇上围殴。更没有想过会是你们。”杜锦程语重心长,“看来,江山要易变了。” 媛湘的心,重重一沉,“可曾听到什么风声吗?” “暂时没有。”杜锦程道,“回头我让人到城里打听一下。你们就先在这儿住些时日,再做打算。” 媛湘担忧地问,“恐怕那些人并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会找到这儿来么?” “方才我扔了弹幕,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儿追上来。就算真的追到了这里,想找到上山的路也不容易。再说,就算找到了上山的入口,他们也不能肯定我们将人带上山了。花费几个时辰到他们不确定的山上来找,恐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傻。” 媛湘听他如是说,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他们是安全了……她原就做好了出宫的打算,在山上刚好可以想想,将来她要往何处去。而钟习禹……想到她,莫名的有点心慌起来。 钟习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她也难辞其咎。若是她不对皇帝下毒,或许不会有政变……就算有政变,也不是今天这个模样。毕竟,钟习禹还不够强大,他羽翼未丰啊。 媛湘想起对小壮他们身份的疑惑,声音压得很低,“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混江湖的。”他这么回答。 媛湘不知道混江湖是什么概念。杜锦程道:“我们都没有家,是一群在江湖上靠自己的能力混吃饭的。不偷,也不抢。” “哦。”媛湘肃然起敬。她看他的侧脸,“你现在还做首饰么?” “偶尔。” 媛湘忽然就想起他送她的那个东西来。那个他原说要送给未婚妻的陨石。她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前段时间起就将它放在身上。否则离开得匆忙,将来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回去取。 想到这里,脸不禁微微的有些红了。杜锦程侧脸看她:“你可要回相府去?” 媛湘怔了怔,缓缓地摇头,“现在不合适。等钟习禹平安了,再考虑。” 杜锦程看起来是疑惑的,但始终没有问。山太高,爬到半路媛湘已经有些累了,再加上早上饭没吃,又经历一场惊险,人已虚弱无力。脚发软,眼前发黑。再多迈几步,便觉得虚软地要往旁边栽去。 杜锦程眼明手快地拉住她,“你怎么了?” 媛湘摇摇头,觉得头实在很晕。杜锦程蹲下身子,“我背你。” 媛湘摇头,杜锦程却问:“难道要我抱?” 媛湘的脸一烫,觉得头更晕了。杜锦程蹲到她面前,“还是上来吧。” 她感觉自己确实撑不到山上,便只得伏到他背上。他站起身子的时候,她怕掉下去,忙搂住他的脖子。可搂着又觉太亲密,不妥当,甚是纠结。 杜锦程轻声说:“不会把你弄摔的。” 媛湘的心有一丝温暖,一线融化。他宽阔的背,让媛湘想起父亲来。在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将她驼在肩膀上;大一些,她就纠缠着要他背她……父亲的背也像杜锦程这样宽阔,这样有力。 他背了一阵,身上便有了汗,媛湘挣扎道:“让我下来吧。” “不必,很快就到山顶了。” 再看钟习禹,昏迷着趴在小壮的背上。要把钟习禹那么健硕的男儿背上山,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待到了山顶,才发现山顶有一大片屋子。媛湘问杜锦程,“平时他们都住这儿?” “那倒没有。他们在城中也有房子,只偶尔要出来狩猎了,再住到山上去。” “这上面平时有住人吗?” “嗯,住着不愿意与人相见的几家子人。他们自己种菜种米,丰衣足食,偶尔下山以物换物,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媛湘心里就生出羡慕来。“这是个桃花源一样的好地方啊……” 她要找的,可不就是这么个地方么? 这里的房子非常古朴,也许也已经年久了,看起来陈旧。细细的竹竿上还有未收起来的衣服在上面晾晒着。 小壮呦喝大家:“快把这个家伙扛去,累死老子了。” 几个人围过来将钟习禹抱走,御宽和陆洋则紧紧跟随其后。媛湘也跟着大伙儿,他们将钟习禹抬进一间房子,老六喊着:“打两盆清水来。” 底下有人应着,打水去了。杜锦程拉了拉媛湘,“他有老六盯着,不会有事的。去吃点东西吧?” 媛湘着实饿了,点了点头。 第25章 变数(4) 杜锦程便带着她走出房间,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去。媛湘大略数了数,这儿一共有十来间屋子,一间屋子几个房间,都各自有院子,但不设篱笆围墙,想必这儿的人相处极为和睦,也不必担心肖小之辈。 一个上了年纪的胖胖的大娘在埋头挑菜,杜锦程笑着打招呼:“阮大娘,可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们饿坏了。” 阮大娘抬头见是他,笑吟吟的,“有有有。还有你爱吃的烤兔肉。哟,这位姑娘是谁?” 她的目光落在媛湘身上。 媛湘微微一笑,杜锦程却道:“大娘看我配不配得上她?” “郎才女貌,配得很啊!” 媛湘红了脸,羞臊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杜锦程和阮大娘道:“快给我们拿点吃的吧,饿坏了。” “好咧。”大娘利落地给他们整了整只烤兔子,并一盆馒头。杜锦程搬着这些东西和她一起走到院子后面。院子后面修整得很干净,还建了石桌石椅;往前几丈便是悬崖,边上围了一圈竹子,想是怕人不小心摔落而围起来的。 杜锦程将吃的往石桌子上放,招呼媛湘:“先吃吧,我去给你打点水来。” 媛湘抓着个馒头慢慢啃,一双眼睛四处张望。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河流,山顶的空气极清甜,也比山下安静得多。这就是她想要的地方呢…… 正在出神,杜锦程用碗端了满满一碗清水走来,“在旁边山泉接的,可清甜了,来喝一点。” 媛湘啃着馒头,“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看着感情很好。” “有一次打猎被老虎突袭,虽然将老虎打死,但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是阮大娘把我救回家去的。” 媛湘睁圆了眼睛,“真的么?你打死了老虎?” “嗯,”杜锦程一笑。 “那只老虎好几天没吃饭了?”媛湘怔怔地问。 杜锦程忍不住笑出声:“你在质疑我呢?” “你怎么能打得过老虎?” “要不,找个机会打给你看?这山里就有不少大猫。” 媛湘连忙看了看四周,“真的?” “真的。”杜锦程认真地说,“既然是在山里,肯定少不了这些东西。什么大猫,狗熊,都是常见的;更别提蛇虫鼠蚁了。” 媛湘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那岂不是天天要提心吊胆?万一哪天睡着觉,这些凶猛的动物来了,岂不是非常危险?” “是。所以四处都有竹子拦着呢。” “哦。”媛湘点了点头。想来住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也是需要付出点儿代价的。媛湘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副景像:在依山傍水的小镇,民风淳朴,没有斗争,没有尔虞我诈,每个人都像朋友那般和蔼亲切。 她想要寻找那样的一个地方,也不必担心有蛇虫鼠蚁,更不必担心失足会掉山下去。 媛湘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有那样一个地方,她就在那儿,永远地生活下去。 “想什么呢?”杜锦程的声音打消了她的旖想。 她摇摇头,默默地啃着馒头。她和杜锦程道,“今儿恐怕城里会有事情发生。不知道谁有从城里回来,能否叫他们打听打听。” “一会儿城叔要挑山竽去城里,他又是个爱问事儿的,让他去问准没错。” 明明已经知道钟习禹遭追杀,事情已经离她所想的八九不离十,但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下。权利,对于男人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舒定安夺了皇位又如何?难道像舒沁那么孱弱的身休,他们竟然想把国家大事重压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吗? 舒沁…… 皇宫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又可曾担心过我?她的心里,隐隐生疼。 第26章 缘尽于此(1) 钟习禹的身体非常痛。 刚刚他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片黑暗;身体忽冷忽热,让他难受极了。他的脑海一片浑沌。 忽然,他感觉听到母后凄厉的喊声:“我的习禹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然后,便是似笑又似哭的笑声。 这声音,让他身体颤抖。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 他想爬起来,略动了动,身体就疼得快要死掉一般。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你醒了。” 是媛湘的声音…… 他心里一暖,果然一侧头,就看到媛湘。她看起来也很疲倦,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他张了张嘴,觉得喉咙干得快要冒火了。“我想喝水……” 媛湘连忙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但因为他躺着,喝得会到处流下来。媛湘便拿了个调羹,一点点喂他喝。 钟习禹心里暖融融的,“谢谢。我们在哪里?” “在山上。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养伤。” “我们得回皇宫去。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媛湘的眉轻蹙了起来。该怎么说钟习禹呢?他难道连这点敏感也没有……他完全不能将昨日的追杀和皇宫里已经发生政变的事情联系起来么? “为什么皱眉?”钟习禹的声音,有点颤抖。 媛湘望着他的眼睛,“你现在能想到什么?也许它就是真实的答案。” 钟习禹沉默了。过了会儿,复又抬起头看她,“舒定安夺权了?” 媛湘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媛湘轻轻地叹息:“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比你好不了多少。” “我母后呢?还有……我的皇弟皇妹呢?” 媛湘的心猛得刺痛了一下,她摇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城叔到城里去,只打听到现在全城戒严,说是太子已遭谋杀。然后……” 然后,他该懂的。这是一个光冕堂皇的理由。太子横死,身为国相的舒定安被大臣们所推举,登上王位。就算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百姓又怎么敢说什么?更何况在他们眼中,谁当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苛刻百姓! 钟习禹的眼睛都快要爆出来了,“我母后在哪里?!” 媛湘被他一吼,委屈顿时爆发,她吼回去:“我怎么知道你母后在哪里?我自己尚且和你一样遭遇,哪还管得上别人怎么样?” 第46节 “你生气……”钟习禹冷冷地望着她,“你凭什么生气?发动政变的人,是你的父亲!” “什么父亲?”媛湘直视他,“如果他们旦凡有为我考虑一点,怎么不是提前就将我接出宫去?他们根本对我不闻不问!我于他们而言,根本是个没有价值的存在!” 钟习禹青筋突突地跳,他的心也跳得厉害。他直直地瞪着媛湘,她也毫不示弱,两个人互相瞪望着,一样地那么可悲。钟习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媛湘看到两行泪从眼睛落下。他举起没有受伤的那边手,粗鲁地抹了抹脸。 媛湘忽然就心痛了起来。钟习禹此时的感觉,也许无异于从云端跌入地狱吧?这种感觉,她深有体会。 当年,从被人呵宠着的大小姐沦落为人人嫌弃的女仆,受尽白眼时,那种感觉哪怕已经过去很多年,她仍然铭记在心。所以她能体会他的痛苦。 “整个后宫,是否已染满了鲜血?”钟习禹问她。 媛湘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我不知道。身不在宫中,谁也不知道。” “以你对舒定安的了解,他会怎么做?”他目光似箭,隐含着眼光。 “我不了解他。”媛湘望着他,“但以你对历史的了解,夺政发动政变的人,又会怎么做?” 钟习禹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痛。他不当皇帝没关系,但他的国家被人抢夺有关系!他的亲人……古有夺权者,必定斩草除根,将前朝遗孤杀将干净,或者流放或者发配边疆,他们不会留下后患让未来的江山充满变数。 也许此时,他的母后已经离世!也许,他再也见不着她了! 这种悲凄,让他紧咬牙光,不让眼泪再汹涌而出。他忍得发抖,喉腔疼得仿佛要断裂一般。 气氛如此凝滞,媛湘望着隐忍的他,心中不免有一丝愧疚。如果不是她下毒…… 她把自己的想法打断了。不,她没有错!她同情钟习禹,可她流浪的那几个月,又有谁怜悯她?错就错在皇帝当时为了贪苏府的财富,害得她们苏家家破人亡!如今,同样的命运落到了钟习禹的身上,她只能说,因果循环,做坏事始终是要偿还的! 她让自己铁石心肠起来,她告诉自己,她没错。发动政变的人不是她,哪怕是她的亲人,但那也不关她的事。她不能对钟习禹有愧疚的情绪。不能。 钟习禹沉默了许久,终于压下心中的痛。他开始正视目前的情况,他必须寻找出路!他望着她,“你的父亲夺权叛变,你若回去,摇身一变就是公主了,你怎么不回去?或者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然后,你便立了功。” 媛湘目光森寒,“我当然可以如此。我甚至可以让杜锦程不要救你,将你弃在山下,让你被那些想杀你的人抓去,一了百了。正如你所说,我可以回去当一个所谓公主!而不是坐在这里,看着半死不活的你!” 钟习禹怒火冲上心头,他坐了起来,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差点又栽回床上去。媛湘先是紧张地想要上前,但看他已经坐稳了,便冷漠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媛湘幽幽地道:“舒定安夺权叛变,那是他的事。你莫要将对他的怒迁到我身上。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我的遭遇没比你好多少。” “你如何能和我比?江山,我中楚的江山……我母后!我所有的一切一切……”钟习禹猛得抓起木枕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得一声。 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第26章 缘尽于此(2) 很快就有人打开房门看发生了什么事。是杜锦程。 见气氛僵硬,钟习禹与苏媛湘脸色不佳,多少猜着几分。杜锦程进屋捡起枕头,放回原处。他的声音很平静,“媛湘不欠你,你不必对她发脾气。” 钟习禹恶声恶气地瞪着杜锦程:“你是谁!我和她的事与你什么相关?” “我?”杜锦程看了媛湘一眼,“媛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是谁?” 媛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杜锦程……他在说什么啊!她还未辩驳,钟习禹已经爆跳如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他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痛得面目扭曲,仍然凶狠地瞪着杜锦程。 “人还未老,耳朵已经不好使了。”杜锦程故意云淡风清地说,“媛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胡说!”钟习禹爆吼,“我们原定明日成亲的!” 媛湘感觉有一丝不忍。此时与他撇清关系,真的可以吗?刚刚知道自己遭遇变故,国破家亡,如今还要告诉他她根本没有想过和他成亲……昨儿纠缠他出宫许愿不是为了心甘情愿出嫁,而是找机会出宫…… 会不会太残忍了? 可是,她终究也没有出声否认。 杜锦程说:“你现在先养好伤再说吧。”他和媛湘道,“他需要休息,咱们出去吧。” “不许去!”钟习禹朝着媛湘吼,眼睛通红,“你留下来!” 媛湘和杜锦程道,“我和他说两句话就来。” 杜锦程嗯了声,潇洒离开。 他一走,钟习禹立刻问:“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媛湘的心再次纠结地痛了起来。她不爱钟习禹,却不愿意每次都伤害他。可是,她怎么能违心地说她喜欢他,她愿意和他过下半辈子?虽然知道他现在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但是,她必须把话说清楚。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 可是这么轻的声音,在钟习禹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像尖刀利刃,将他已经破碎的心又划了个大洞。 上天何以这么待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国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属于他。 他真是个彻头彻尾,完完全全的……失败者!他所有引以为豪的东西都消失了,他只剩一具皮囊,还是残破的皮囊。 灵魂仿佛被抽离,目光瞬间空洞。他重重躺到床上,媛湘吓了一跳,看他合了合眼睛,用非常陌生,非常冰冷的声音说:“出去。” 媛湘的嘴张了张,想解释些什么……但,她忍住了。以后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始终还是要钟习禹知道她不爱他,从未爱过。虽然在这种状态下和他剖白,无疑于让他雪上加霜,但是…… 媛湘狠了狠心,既然以后也是要说的,为何要等到以后?杜锦程是一个绝好的借口,也更容易让钟习禹信服。 媛湘离开了他的房间。在门合上的那一刻,钟习禹隐忍了好半晌的泪水,终于脆弱地崩堤。 媛湘,你真够残忍! 杜锦程就在钟习禹的屋外等她。 媛湘忽然觉得有点尴尬起来,为了他刚刚那句话……她不知道他是要替她解围呢,还是他那句话是真的。当然,她想他开玩笑的成份更多一点。 山里的夜,十分清冷。颇有一些秋天的意味了。风吹来,媛湘冷得起了疙瘩,她摸了摸手臂,和杜锦程说:“我想歇息了。” “坐会儿?”杜锦程望着她,目光幽深如夜。 媛湘莫名的感觉到一点退缩和害怕,“折腾了一天,十分疲倦,想要歇息。” “嗯。”杜锦程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她,“那到阮大娘那边去睡吧。已经替你准备了房间。” 媛湘点点头。 “他怎么样?”杜锦程指了指钟习禹的屋子。 “我想他一定很痛苦,”媛湘的声音有点低,“我会否很过份?在他重伤的时候还和他说这些……” “你没有义务替他疗伤,尤其你对他豪无感情。与其将来再说,不如趁现在。反正他也不差这一个打击了。” “我怕他想不开。” “若是连这点承受能力也没有,将来他复国也无望了。” 媛湘的心微微地颤抖,“你觉得他复国有望吗?” 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你希望他复国呢,还是害怕他复国之后,舒定安一族会被灭门?” 他的话语如此犀利,正中她现在复杂的情绪。“我不知道……也许都有。” “这才是正常的。你毕竟只是个女子,受过他们各自的恩惠。” 他们俩慢慢地往阮大娘的屋子走。月好星疏,山里安静地连虫鸣都听不到,大伙儿忙累了一天,想必都已经睡着了。媛湘忽然就不那么想睡了,发生那么多事,她就算很累,也睡不着觉。也许和杜锦程聊聊天,心里会更舒服点。 “我想看星星。”她说。 “哦。这个容易。”杜锦程观望了下四周,“你等我一下。”他迅速钻进一个房间,而后抱了条毯子出来。媛湘疑惑地看着他,“拿个毯子做什么?” 他笑了笑,一手搂住她的腰。媛湘震惊地正要挣扎,身体突然一空,他抱着她跃上了屋顶。站立后不太稳,她晃了几晃,连忙抓住他的手臂。“这样将我提上屋顶,你不费劲么?” “习武之人,小意思。”他将毯子铺在屋顶,“来,坐下吧。” 想得真周到。媛湘坐到毯子上,抱着膝抬头看天空。 墨蓝的天际,繁星密布,熠熠生辉。 “真漂亮。”她呢喃。有很久,她都没有这样看过星星了。小时候,有爹和娘陪她看;后来在相府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独自爬屋顶上看。后来有一次被舒沁发现了。再后来,舒沁偶尔也会陪她看一看星星。 她一直觉得,她对于舒沁来说应该是重要的。虽然他不坚定,总是退缩,但至少他为她着想,不是也要想将她送走,远离皇宫么……可是这一次,为什么他没有找她,没有提前将她带走,任由皇宫里的血案发生? 也许,帝王霸业对他来说也更为重要。 杜锦程知道她有心事,也不打扰她的沉思,默默地坐着。她能再坐在他身边,他已感觉很开心。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一时。 “你觉得钟习禹会复国吗?”媛湘幽幽地问。 “如果他还是个男儿的话。” “可他如今手中什么也没有,复国谈何容易?” 杜锦程道:“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十年二十年,总够一个人成长强壮起来,至于他能不能做到,谁也无法预见。” 媛湘哦了一声,“不管他复国不复国,也不管现在的江山是谁的江山,和我都没有关系。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方再有交集。” “很好。”杜锦程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媛湘的心,悄然一动。他望着她的眼神令她感觉臊热不安……早上和阮大娘开玩笑的话,刚刚和钟习禹说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现在又说不论如何都要伴在她身旁……这……是不是在剖白他的心情? 她触上他的眼睛,“你的那颗陨石,是故意留给我的么?” “不然呢?”他微笑。 “哦。”脸颊,热了起来。不用言明,她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了。“我现在暂无心思想终身大事。” “嗯。我知道。来日不长,不必着急。” 媛湘的心忽然觉得放松。他的不紧逼,让她觉得自由极了。她不必担心钟习禹那样的纠缠。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媛湘问他。 “会先在山上住一段时日,然后考虑嫁给杜锦程。”他认真地说。 第26章 缘尽于此(3) 媛湘的脸红了起来,“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正经?” “我很正经。”杜锦程摸着下巴,“你可以考虑看看。” “哦。”媛湘说,“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很简单。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和你说过的;师父也已经过逝了;我在城中有两栋屋宇,经营浣彩楼。是个不穷也不富的商人。” “你不是做首饰的么?” “我是商人。首饰只是曾经为别人做过,后来莫名走红于京城闺阁之中,大家抢着要我打造,又非要给我大笔财富。我岂能拒绝呢?” 第47节 “哦……浣彩楼是个什么地方?” “经营珠宝首饰的银楼。” 原来还是和首饰相关。“珠宝是你自己打造的么?” “由我底下的工匠打造。图纸由我提供。” “哦。”看起来他似乎是个还算成功的商人。 媛湘想起父亲来。父亲当年也是靠珠宝生意起家的,他每每远航从遥远的国度将宝物带回中楚,将它变置为一笔笔令人惊艳的财富。就是因为太有钱了,才会遭人眼红。她喃喃自语,“小富即安,太富了不是好事……” “有人嫌钱多么?” “有。”她很认真地点头。 “好吧。”杜锦程道,“我回去挥霍掉些,比现在更穷一点,你应该会喜欢。” “……”媛湘无言以对了。杜锦程的每句话里似乎都有暗示,他只是没有亲口说出“我喜欢你”。媛湘心里已经明了,她不拒绝,也不接受。不接受,是因为她现在同有心情去考虑婚姻大事;不拒绝,是因为她对他并没有讨厌。她对他的感觉是特殊的。不同于对舒沁的迷恋,感觉很淡,想起他时,又能感觉到那股儿温暖与陌生的情潮。 她换了话题,“若你是钟习禹,你要怎么办?” “养好伤之后,离开山上,到一个别人找不到我的地方去。或者隐居于世,或者锤炼自己,等到归来之时,就是收复江山之时。” 媛湘怔忡了。钟习禹能够吗?他现在还是个莽撞少年,经历这一次如同重生般的变故,他会不会凤凰涅槃? 他若不会,他的人生便毁灭了;他若会,舒定安还没有坐稳的江山又汲汲可危……真是一种可怕复杂的状态。 她告诉自己,无论将来的江山是谁的天下,都不和她相关。她和舒家的缘分已经尽了,和钟习禹更没有丝毫牵连。 或许她应该迅速地嫁给杜锦程,生儿育女,过寻常生活,忘记舒家和钟习禹。 “别想太多,”杜锦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握紧,“星星每天都可以看,现在应该去歇息了,今儿折腾了一天。” 和他聊了会儿,媛湘觉得心中的包袱确实稍有减少。杜锦程握着她的腰,将她拎下屋子,“去歇息吧。好好睡。” 媛湘于是进屋去了。 躺在陌生的床,盖着陌生的被子,她虽然很困,但难以成眠。翻来滚去,眼睛闭得生疼。忽然,她感觉门被打开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是谁?” 门又被反关了起来。 黑暗中,她看到熟悉的轮廓,捂着肩膀,走路都费劲。是钟习禹。媛湘问他:“你不在床上躺着休息,爬起来做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坐到她床上,目光呆滞,怔怔地盯着媛湘。媛湘被他看得浑身发麻,“你怎么了?” 难道是受刺激过度,发了疯? “媛湘,”他的声音听起来飘忽极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媛湘被噎住了。她很罪大恶极么?她只不过遵从自己的意愿,对不喜欢的人说不,难道不行吗?可是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她说不出口。“你身上有伤,应该去躺着休息。” “为什么这样对我,”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我权利不再了,是不是?” “没有。”媛湘说,“你是太子还是平民,我都不在乎。” “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在乎我这个人。”他如同木偶,“你来找我,说要出宫办嫁妆,要去庙里许愿,我真心以为你是要和我白头偕老。我怎么会如此蠢钝呢?如果我在宫中,也许今天的事情不会发生的。苏媛湘,你的心真狠……” 媛湘能感觉自己的毛骨悚然。“我没有……” “将我骗出宫,他们才好追杀我,让我落到现在这个田地。”他的眼里多了几分杀气,“枉我一直这么相信你,舒媛湘!枉我如此爱你!你这个心狠的,不……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你误会了,”媛湘急切地告诉他,“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有侍卫在井里下毒,我知道他们要加害你,才让你和我一起出宫。不是我让人来追杀你,更不是我害得你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是吗?”他凄凄一笑,“你别骗我了,都是因为你!” 忽然,他从怀里掏出了只匕首。森冷的寒光在黑暗中锋利地吓人。媛湘往后躲着,摇头:“你冷静一点!” “要我如何冷静?因为你,我失去了江山,失去了所有。现在连你都要抛弃我。”他的眼睛充了血,“我告诉你,就算我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死!”他狠狠地扑过来,将匕首,插进了她的胸口中。 “啊——”疼痛,让她猛然尖叫起来。 第27章 爱不言说(1) 媛湘猛然睁开眼睛,胸口好痛,呼吸急喘。她伸手摸了摸胸口,有点微微的疼,但,没有匕首。 她急促地喘着气。刚刚……是做梦啊?原来她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她平息着自己的气息,侧头的瞬间,突然看到床头站着个人,把她吓得尖叫起来。 是钟习禹。 他捂着肩膀,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这场面,和她梦境里的何其相似。 她喘着气,瞪他:“钟习禹,你想干什么?” “媛湘,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失去一切,和我也没有关系……不是我害得你变成这样。” “我知道。”他说,“无论你有没有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你身上有伤,回床上去歇息。”媛湘有点害怕梦境成现实,他若拿出匕首一刀捅向她,她便死了。 她才知道,她还是怕死。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我会的。”钟习禹怔怔地望着她,“媛湘,我想了很多。” “不管你想了什么,天亮再说好吗?”媛湘站起来,扶住他引着他往外面走。 他猛得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媛湘挣扎,却又怕戳痛他的伤。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什么都没有了……” 媛湘的五脏六腑都纠结了起来。钟习禹真的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他面对变故,恐怕比她还感觉到迷茫失落。这样的他,真的有可能复国吗?他若不能,接下来的人生又会怎么样? 媛湘想像不到。 出于怜悯,她也就没再推开他,反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很轻:“你先去休息吧。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有明天和未来。” 钟习禹抱了她半晌,媛湘推推他,他才木然地让开。媛湘将他带回他之前休息的那个房间,让他躺着睡下。他非常乖,但看起来状态糟糕透了,让媛湘感觉到一丝害怕。 不是常常有人因为受了刺激而发疯吗? 他会不会…… 他合上眼睛,松开了一直握着媛湘的手。媛湘稍坐了会儿,就走出门去。此时的天,已经微微有点亮了。她正准备回去,忽然,一个人叫住了她:“媛湘姑娘。” 是御宽。 他脸色阴沉,那种神情是媛湘从未见过的冷淡。“借一步说话。” 他转了个身,朝后山的走去。媛湘跟在他后面,一直到后山。清晨的山里,薄雾朦胧,连空气中也充满水气。媛湘率先发问:“御宽你找我有什么事?” “殿下眼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说,“殿下平素怎么待你,你都知道。难道不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他一些支持么?” 媛湘怔了怔。 哦……他的意思是怪她在这个时候拒绝钟习禹。“我做不到。他待我再好,我只觉得压力和负担。我也不希望落井下石,却不希望让他以为我患难见真情,将来恐怕更难割舍。” “眼下这样的情况,你还让他伤心,太残忍了。”御宽冷冷望着她,“殿下不舍得说你,但我要说!若不是姑娘……” “我怎么了?”媛湘昂高下巴,“我做的每件事,都忠于自己。” “包括使殿下落到今天的田地吗?” “发动政变的不是我!” “但你难辞其咎。你别以为殿下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是没有说你,不舍得怪你!” 媛湘望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是你下毒让皇上变成半死不活的的,是不是?” 媛湘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御宽继续逼问:“若不是殿下和皇后,你此时早已被懿妃折磨致死。可你是怎么对殿下的?江山易主,你难辞其咎!现在正是殿下最胸弱最需要人扶持的时候,你必须让他坚强面对。” 媛湘有一点感动,为了他的护主心切。媛湘缓缓地望着他:“我为什么对皇上下毒,你知道吗?” 御宽冷冷地盯着她,“那是你的阴谋,我无需知道。” “是啊,阴谋,”媛湘点着头,“你知道以前的中楚首富,苏家吗?” 御宽怔了一怔,“不知道。” “你年少,不知道很正常。中楚首事苏复是我爹,”媛湘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父亲只是个单纯的商人,他创下丰厚的财富,丰厚到令皇上都眼红!他们抓走了他,污蔑他通敌叛国,他们害他蒙冤,令我们家家破人亡!而我们苏家的财富,进了你们国家的国库!你们挥霍快乐的时候,我沦落青楼,端茶送水,受尽污辱冷眼;你们享受的时候,我却在失去家人失去一切的痛苦里不能自拔。皇帝害得我一无所有,我让他变成今天这样不应该吗?他夺走我家人数十条性命,难道让他半生不隧我有罪吗?都说血债血还,我没有让他一命乌呼,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御宽显然有一些动容。他从未听说过媛湘的故事,这个故事确实让他有一些惆怅和怜悯。过了半晌,他才艰涩地说:“皇上未死,整个后宫却因你而死了。” 媛湘冷冷地说:“别将这样的罪名扣在我身上!皇帝死与不死结局都一样!舒定安叛变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他们处心积虑地将你安排进宫杀皇上,真是深谋远虑啊!”御宽点着头,“原来你一早就是抱着要杀皇上的心进宫,怪不得你对殿下从不动心,怪不得你可以如此冷血心肠!” “我刚开始进宫,并不是抱着报复的心去的,也不是舒定安指使安排的。我没有服从于任何人,只服从于我的心!我告诉你,皇上的毒是我下的没错!让他一个人祭我父母在天之灵,我没有任何错!除此之外,我没有做任何我觉得不对的事情。”媛湘盯望着他,“若你是我,满门被抄斩,你对皇帝能手下留情吗?” 御宽沉默了。 久久的沉默。 媛湘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需要你同情我或者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政变一事不关我的事,我报的是我个人的仇。国家怎么不与我相干,钟习禹怎么样……也不与我相干。”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她没有想到,这些秘密,她竟然是第一个告诉御宽。这个看似与她没有相关的人,却第一个分享了她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但是,她知道以前她与御宽不是朋友,将来,就更不是了。 把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她竟然觉得整个人松懈许多。她回房间去,倒下去把被子蒙住头,不管外面怎么样,她决定先让自己先歇一会儿。 她很快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晨时末。媛湘连忙起床,叠好铺被,走出房间。 老六和她打招呼:“媛湘姑娘早。” “早。”她微笑,“叫我名字就好了。” “我怕不久的将来就要叫你嫂子啦。”他笑道。 媛湘微红了脸,“别胡说。” 一道声音插入他们:“老六,给我拿点馒头去。” 是杜锦程。 “嘿嘿,”老六哈哈笑,“我去我去。” 媛湘的脸更红了,这种气氛尴尬,让她不自在。杜锦程道:“别介意他说了些什么,这些小子嘴巴不上锁的。” 媛湘没有说话。他便问:“昨晚睡得好吗?” “嗯。”媛湘往钟习禹住的房间看了一眼,“不知道他的伤势有没有好些。” 第48节 杜锦程淡淡地道:“不知道。他和他的侍卫在房间里,已经送了早饭给他们。” “哦。”媛湘顿了顿说,“谢谢你们。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不客气。”杜锦程道,“洗漱一下,来吃早饭。” 媛湘回来吃早饭的时,大伙儿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换主后国家会有什么不同。媛湘默默地听着。 “舒定安口碑还好,为人也有治国的果敢,他上位应该比立明帝要好。”一个小伙子说。 “不管怎么说,谋权篡位,名声都很难听。不知道他如何对待前朝遗孤哦……” 这也是媛湘所关心的事。后宫之中,毕竟还有她一些熟悉的人。林佳好,那静,念竹……不知道她们是否安好? “依我看,为不落别人口舌,他们会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妃嫔赶入皇家寺庙;合用的宫女就留在宫中,别的不可留的,自然……你们知道的。” 杜锦程看了眼媛湘,见她沉默着,便说:“城里局势怎么样?” “风平浪静的。除了城头的旗变了样子变了名字,谁也看不出已经换成了舒家的天下。” “只不知这皇帝的位子能坐多久?” “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了。只要他不苛刻百姓,不加重赋税,他当皇帝我们也没有任何意见。” 听着他们议论她的“家人”,这感觉既遥远又陌生。 用过早饭,媛湘低声问杜锦程:“他们不知道习禹的身份吧?” “不知道。我没有说。”杜锦程道,“事情轻重,我分得清。” “嗯。”媛湘点着头,“他留在这里也是不便,万一被发现,连累这么多人可不好。” “他们既不知道他的身份,就不会走露风声。怕就怕万一有人盘查到这里。现阶段他们一定会全力搜捕,所以处境还是挺危险的。” “是。所以我才怕会连累大家。” “等钟习禹的伤好些了,再想办法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媛湘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打算进城一趟?” 媛湘望着他,“进城做什么?” “不想去相府看看吗?” 媛湘顿了顿,随即摇头:“他们不会再在相府里,大约都已经到皇宫里去了罢。那边本不是我的家,我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那也罢。你和钟习禹一起出现过,万一被他们发现了,恐怕对你也不利。那这段时间,你就在山上哪儿也不去吧,若需要什么东西,和我说一说,我给你带来就是。” “好。” 媛湘饭罢去看钟习禹。 他的房门紧锁,不知道他与御宽,陆洋躲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也许他们突然成了亡国奴,十分悲戚,所以一起抱团悲伤?媛湘望着紧闭的门,没有再去打扰他们。 一直到傍晚,钟习禹才从屋子里出来了。媛湘上前问他:“可好些了?” “嗯。”他的目光黯然无光,“我想喝水。” 媛湘给他倒来了清水,他一昂而尽。媛湘问:“伤口还疼不疼?” “那些都不重要。”钟习禹说,“本来今日就想离开的,但考虑到伤口情况,还是决定多留两天。两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媛湘皱了皱眉,“要往哪里去?” “你不必关心。反正你没有心。” 媛湘被他噎了一句,颇有一丝辛酸。她点点头,“既然不需要我的关心,那我不过问就是。往后不论在哪里,你都,保重。” 钟习禹点了点头,又回房间去了。 第27章 爱不言说(2) 媛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些酸酸的。她不愿伤的,却一直都在伤害他;缘分是个捉弄人的东西呵!不知道钟习禹将来会怎么样?养尊处优的他离开这里,能到哪里去?他要怎么活下去? 随即她又想,她想得太多了,他的人生路自有他自己去走,她操心那么多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她的未来在何处,要怎么走,她自己都还不清楚。 她与杜锦程相约夜里看星星。山里的天空,无比干净透彻,星星也显得更加明亮耀眼。媛湘轻轻吁了口气,“杜锦程,你会想念你的父母么?” “不会。因为对他们毫无印象。” “我很想他们。”媛湘幽幽地说。 杜锦程拍拍她的肩膀,“那是因为你懂事之后他们才离开的你。” “有时候常常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一说,他们应该会来看我的。只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他们怎么会放心呢?可我一次也没见过他们。” 杜锦程笑了,“鬼神之说岂可相信?” “你从来也没有梦到父母吗?” “嗯……有的。但梦里我感觉不到他们的温暖,也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我觉得与其去想他们,不如让自己幸福更重要。” 媛湘微笑点头,“你很实际,这是商人的品质。” “你父亲似乎也是个商人罢?” “对。我跟着他游历过很多地方呢!有记忆以来,有一半时间我们都在海上漂泊的。”媛湘想着想着,就微笑起来,“哎,总觉得那时的美好回忆不完似的。” “将来也会有很多美好在等着你。” 她迎向他的视线,“你平日住在何处?” “楚都。每日都要去浣彩楼与作坊。” “那这两天岂不是耽误了你的正事?” “不要紧。我偶尔也有离城去游玩的时候,和掌柜交待一声就好了。” 媛湘这两天想了许多。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因为被抓进玉坤宫太突然,后来被押送到景宁宫,她没有时间回玉圆殿去取回自己的私物。当然,那些曾经属于她的私人物品,大约再也拿不回来了。 没钱寸步难行,这是她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媛湘和杜锦程道:“等风声渐小,我去浣彩楼替你做工如何?我会算盘,记帐,当个伙计不成问题。” 杜锦程已经从她的语言看到了希望,“好。欢迎。” 媛湘的心暂时地放松下来。至少她有个着落,不必太担心未来的日子。至于感情的事……她偷偷瞥一眼杜锦程。 他们都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互相了解看合适不合适。 “我准备去打猎,你去不去?”杜锦程问她。 媛湘有些窘迫,“我不会射箭。” “你不必会,只要跟着我就好了。”杜锦程道,“咱们打点野味回来大伙儿增餐。” “好。” 杜锦程马上去准备了只大弓和小弓,又前了两筒羽箭。他换了身墨绿色的衣服,衣服紧贴着身体,更显得他宽肩阔背伟岸昂藏。媛湘直直地望着他。 杜锦程长相真好,眼睛黑白分明,白得纯粹,黑得如夜一般深遂。两道英气的剑眉,鼻子也长得好,嘴巴也长得好…… “怎么了?”杜锦程被她看得怪臊的。 媛湘微微一笑,“没什么。” 他也咧嘴笑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变化,所以他也跟着一起笑了。二人走下山的路,在下到半山时,往另一条山坡上走去。 媛湘望着耸入天际山坡,“没有台阶,能走得了吗?” “可以。你放心吧,若是走不动了,我还背着你。” 媛湘的脸红了起来。 “而且这边山顶有个林子,林子边还有一挂瀑布,非常漂亮。有时觉得烦了,我会在林子里躺上一天,这样什么烦恼,就全都忘光了。” 媛湘微笑道:“你一副行去无踪,世外高人的姿态,怎么竟然还有事情能让你烦恼吗?” “当然有。”杜锦程道,“比如即将出宫时,我就烦。” “哦?”媛湘心一跳。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我没法改变,而我还不够有能力让她去改变。” 这一番话,媛湘听得面红耳赤,却又感激他的明白事理。幸而他在出宫时没有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例如跟他走之类的……别说他不能带她走,就是他能,她也没有办法在当时就离开。 媛湘心里对杜锦程的好感,便多了几分。 “你听。”杜锦程忽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媛湘也仔细听了听,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媛湘惊得盯着晃动的草丛,“是什么?是蛇吗?” “应该是果子狸。快。”杜锦程连忙弯弓搭箭,一箭射过去,扑了个空。杜锦程回头看了看媛湘,笑笑,“算了,这个山里,最不缺的就是猎物。” 媛湘的心怦怦直跳,“还以为是蛇呢。” “你一个大家闺秀,应当没见过蛇吧?” “怎么可能没见过,”媛湘说,“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我爹去远航,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他们个个都长得很黑,把布缠在额头上,最奇怪的是他们喜欢养蛇做宠物,一个个把蛇盘在脖子上玩耍。我看着又新鲜好奇,结果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脖子上的蛇对准我的手臂就咬了一口。” 杜锦程惊讶:“真的?那可是眼镜王蛇!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爹大发雷霆,那人道歉不迭,然后找了当地的大夫马上将我手臂上的毒液吸出来,再捣药来敷。”媛湘想起这些,觉得好像是前辈子的记忆了,“虽然及时汲出毒液和敷药,但还是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听我爹说我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他们以为要失去我了,醒时我娘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 媛湘说着,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爹和娘是那么地疼爱她啊,将她视作珍宝一般。如果他们还在,该多好呢…… 一双手臂慢慢地爬上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那是安慰的力量。媛湘吸了吸鼻子,露齿一笑:“他们都没有想到,其实我才是打不死的。再多的困难,我都经历过来了。” “你很勇敢。” 媛湘昂起头挺起胸,“那是。他为了我娘不再受苦,只生我一个女儿,我若没有一点他的风范,怎么对得起我爹呢。。” “他们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我不好。”媛湘说,“小的时候,我爹经常带我爬山涉水,他说姑娘家多长点视野,将来就不容易被家里一些锁事给牵绊住,也能过得比别人都幸福。但事实上我不但被牵绊了,还过得十分纠结。我但愿那些纠结都已成为往事。” “一定会的。” 他们聊着天爬山,不知不觉竟也快要到山顶的林子了。媛湘听到隆隆的声音,忙问:“是什么声音?”‘ “瀑布。这几天一直下雨,此时瀑布肯定十分壮观。” 第49节 他们加快了速度,穿过那片宁静的绿林,水声便隆隆不绝于耳。一挂瀑布从天而降,落入万丈深渊。走近一些,一股水汽就扑面而来。 水声虽然大,听起来却只觉得一股凉爽惬意。媛湘观望四周。林子树木成荫,太阳难从茂密的树叶透下光来,宁静得像一座秘密花园,没有别人来打扰。媛湘看到在两棵树中间吊着用绳子扎起来的东西,便问:“这个绳床是你做的?” “嗯。”杜锦程望着她,“你竟然知道这个?” “知道,我小时候也睡过的。” “看来你还真不是个躲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大家闺秀。” “嗯。我的父亲是个开阔的人,他将我当成男儿一样的养着,希望我有男儿一样的心胸和大志。可惜……”媛湘摇摇头。如果父亲还在,她应该会接手父亲的事业,当一名商人。 “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既定的那样,只要不到明天,你就无法知道它还藏着哪些变数。”杜锦程不无感慨,“所以能过好今天,就要好好地去过。且行,且珍惜。” 第27章 爱不言说(3) 媛湘咀嚼着他的话。且行,且珍惜。她可以珍惜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有了,就显得弥足珍贵。她抚摩着绳床,杜锦程问她:“想坐一会儿吗?” 媛湘点点头。“要怎么上去?” “我抱你。”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 媛湘的脸一点点红起来,不敢再与他对视。杜锦程笑了笑,伸手到她腋下,抱婴孩似的将她抱到绳床上。媛湘看着他一点点将自己举高,最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可以这样抱着她的男子…… 她的耳根都发烫了,坐在摇摇晃晃的绳床上都有点心绪不宁。杜锦程道:“我也上来。”他一跃而上,可惜,他屁股才挨到绳床,媛湘忽然整个人往下掉去。她连忙伸手抓杜锦程,他虽然抓住了她的手,却和她一样的命运——从绳床上摔了下去。 两个人屁股着地,摔得生疼。媛湘望着他,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杜锦程不禁也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细白的肌肤,弯弯的眼睛,连眉毛都弯了腰。 他从没有见过她如此开怀大笑过。媛湘边笑边拍着他,“你太重了,把绳床都给压断了。” 他呵呵地笑,“可摔疼没有?” “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笑个不停。但她就是觉得好笑。笑够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忽然她说,“呀!有一只箭猪!” “在哪里?”‘ “那。”媛湘抬脚就去追。 杜锦程好笑地望着她,“你准备就这么去追它?你跑得过它么?” “试试看不就知道?”媛湘跑了几步,突然蹲下身子捡石头,一边追它一边扔石头,嘴里喊着,“看我砸扁你!” 杜锦程不禁笑了。看来,游遍山川大地的她,并没有打过猎。他从背上的箭桶中抽出一只箭,从和媛湘不同的角度瞄准那只被媛湘用石头砸得到处逃窜的剑猪。第一箭,空了。 第二箭,正中箭猪的身体。它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媛湘惊讶地回头看杜锦程,“好厉害的箭法。” “谬赞。”: “谦虚了。”媛湘拍拍手,朝箭猪走去。 杜锦程快步抢到她前面,“可别离它太近。别看它们个子不大,狡猾的很,有时候诈死,临死还要咬上你一口,报个仇死了心里也高兴。” “还有这等事。” 杜锦程伸出右手给他看,虎口上一道很深的疤,“上回捡箭猪时被咬了一口,从此长了心眼。” 媛湘点点头。他们将箭猪放到树底下,杜锦程去把绳床绑得更结实些,然后两人小心翼翼地一起坐了上去。 媛湘仍有些心虚,“不会再摔了吧?” “同样的事情,我不让发生第二次。”他坐在靠着树干的另一头,便双手枕着头,靠到树干上。 媛湘托着脸看他,“我觉得你挺可疑的。” “哪儿可疑?” “我觉得你一点儿不像孤儿,倒像是个出身良好的贵族。” “哦?”他挑挑眉,“何以见得?” “你看,就算刚刚抓了箭猪,流了汗,你也干净清爽地像刚刚只是在喝美酒一般;你明明是个工匠,气质却如同诗人一般;可你又什么都会,轻功,射箭……” “哦,”杜锦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让你看出来了。其实我是南越国的亲王,为了躲避纷争,才到中楚隐居。” 媛湘哭笑不得,“你还真能瞎扯。” 杜锦程摸了摸下巴,十分无辜,“是你说我有贵族气质的么。”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两人一同呵呵笑了起来。媛湘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锦程,谢谢你。” “希望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这么开心。” 媛湘微微一笑,心里暖融融的。他们安静下来,也不觉得气氛僵凝,他捡了几根树枝在削,媛湘则望着银川瀑布出神。等回过头,发现他已经削了好几根树枝了,便问:“削来做什么?” “烤箭猪吃啊。”杜锦程跳下绳床。 他们将箭猪洗剥干净,以尖树枝叉好,便去捡柴禾搭成小灶,将箭猪放在上面烤。媛湘望着簇簇火光,“真好。我有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吃过了。” 媛湘透过火光,看到杜锦程英俊的脸庞。接触久一些,她就发现他身上有她父亲的影子,一样的果敢,一样的让人有惊喜。他的言语都透露着对她的爱慕之意,也许……她应该嫁给这样的男子? 他不会让她风餐露宿,也不至于富有到让她太过担心。就外在条件而言,他都是很适合的夫婿人选。 和他在一起,本分老实地经营浣彩楼,生几个孩子,让一个家热闹起来…… 想到那样的景像,媛湘不禁喜悦。她需要安定,找一个疼爱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安定,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想什么?”杜锦程出声。 “哦。”媛湘回过神来,不禁害羞了,“没想什么。”他不曾表达过想和她成亲的想法,她怎么就想得那么远了? 杜锦程却仿佛能猜到几分。他趁她发呆的空隙也在偷偷地看她。他接触过的女子不多,媛湘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她美丽,倔强,也很有自己的主张。偶尔流露出来的调皮可爱,缓和了冷漠的形象;那个下雨的夜里,他望着她失魂落魄的神情,胸口一阵疼痛。他便知道,这不好。 他爱上不该爱上的人了。 他真的一度以为他们缘分只到这里的。出宫的那一天,在香山寺,他们的拥别,他以为将来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却没有想到,命运又将他们牵连在一起。 她无处可去,她不会再回宫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不会再错过这一次。 “好啊!”突然间,有嬉笑的声音传来,“把我们甩开,你们偷偷在这里烤肉吃!” 媛湘顺声看去,原来是小壮和另一个小伙子。 杜锦程暗骂了句,煞风景坏好事的小子们!回去看不收拾你们。“刚打到的箭猪,还没熟,等会儿一起吃吧。” 小壮说:“你们上来没多久吧,就抓到箭猪了?啧啧,真是美人在侧,好运连连啊。不像我,和这个臭小子在一起,出门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叫董青的小伙子哼道:“自己走路不长眼,也能怪我身上?” “谁叫你是衰神,谁跟你谁倒霉。” “你再说我是衰神,我就让你衰得更彻底些。” 媛湘望着董青,“好像不曾见过他。” “没见过,我去置办货物,今天才回来的。”他的眼睛像粘在了媛湘身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也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喂喂,你别看见姑娘就发、春。她可是你未来嫂子。” “小壮,别口没遮拦,没见她在眼前呢吗?会害羞的。”杜锦程轻斥。 “哦。”小壮吐吐舌。 媛湘假装没听见,和董青说话:“你是从城里来吗?” “对啊。” “城里情况何如?” “什么情况?”董青问了一句,忽然挠挠头,“哦,你说天下易主一事。舒定安登位,立即改朝名‘新’,除了进出城门加强警戒之外,没有别的异常。” “城门可贴着寻人之类?”媛湘问。 “没有。皇榜都空着呢。” 杜锦程的目光滑过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她希望、期待着谁找她?是她的那个“哥哥”么? “不过啊,百姓都在悄悄议论说太子其实没死,但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新君上位,岂能让前朝遗孤留下?” 媛湘看了眼杜锦程。幸好,他们都不知道钟习禹的身份。否则人多口杂,走漏了风声,他们都会很危险。 “依我看,那太子杀不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壮说,“国家都没了,他失去了一切,还能有什么出息什么作为?听说他从前在皇宫里也不务正业,成天就是声色犬马,估计比他那个好色的爹好不了多少。国家交给那样的人,还不如就让舒定安做皇帝呢。” 媛湘心里很想替钟习禹辩驳,又怕引起他们怀疑。此时把钟习禹的身份埋藏得越深越好,才是对他的保护。 钟习禹不过是年青气盛,目光还不够远大。等他再成熟些,再历练些,他可以当个很好的君主。可惜,江山易主,他恐怕没有那么一天了。 “熟了!”杜锦程轻轻一句话就把他们的话题引走。两个小伙子争抢着撕箭猪的肉吃,一时间香气四溢。 杜锦程撕了些肉给媛湘。虽然不曾添加佐料,但味道却非常鲜嫩。 “程哥的箭法还是那么好,”小壮不由赞叹,“我们加起来也比不过你。你是打小就射着箭长大的吧?” 媛湘也望着他。他的身世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吗?被弃的孤儿,被一个老头儿捡去,抚养长大…… “小时候穷,不学点箭法,哪有肉吃?” “也没见我学成了个神箭手。” “你就学成了个贪吃精。”罗青倪着小壮说。 “你不和我抬杆是不是会死?” 两个人又拌起嘴来了。杜锦程说:“你们玩吧,我和媛湘先下山了。” “哎?”小壮不好意思起来,“别别别,你们留下吧,我们走。” 媛湘笑道:“我们来了半天,也该回去了。” “真的不用我们走?”小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连剩下这么多猪肉也不要啦?” “留着你自己吃吧。” “今儿赚大了!”小壮欢呼一声。 杜锦程不禁好笑。他的目光和媛湘碰在一起。两人一起走出树林,媛湘回头看了看瀑布,杜锦程道:“若是喜欢,过两天咱们再来。” 第50节 “嗯。怪不得他们都喜欢这里,这是一个既可以安静,又可以热闹的地方。” 下山到分叉路口,往上是山寨,往下是下山通城的路。媛湘怔怔地望着它。杜锦程往下看了看,“怎么了?” “在山里才住了几天,就有些想回城中去看看了。”媛湘的声音很轻,“不过我知道现在不合适。” “你还是记挂家里的吧?”杜锦程说。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记挂‘家里’,只记挂家里的几个人。就是不知道他们记挂不记挂我。” “等过几天风声平息了,我们就回城去。” 媛湘说:“你说他们对钟习禹的追寻会持续多久?” “因为对外声称太子已亡,他们就不会出动大批人马去找钟习禹。但恐怕派出来的一年半载没找到他的消息,都不会轻易罢休。” “哎……” “别叹息,那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 媛湘说道:“我时常觉得自己矛盾。分明不是该我愁的,我总是发愁。一些想好的事情,到最后总是被推翻。我小的时候从不是这样的,后来不知怎么着,就成了现在这样的个性。” “因为你失去了安全的堡垒。环境变化,性格自然也会眼着变化。” 媛湘耸耸肩:“罢了,不去想那些不与我相关的事了。” 第28章 天灾(1) 他们一起回山寨。回到山寨的时候,刚好大伙在午饭,便招呼媛湘一起吃。媛湘说已经吃过了,寒喧了几句,打算去看看钟习禹。 虽然他说不需要她的关心,说她没有心,但她多少还是记挂着他的。 他的房门紧闭,敲门无人回应,媛湘心想,大约他们主仆三人又躲起来不见人了。既然他们不想见,媛湘也不打扰,打了盆水回她现在暂住的房间。早上在山上爬了个来回,一身的汗,可是山上男性居多,也没有地方可以洗澡,只好擦一擦身体作罢。 等清理完毕,她觉得有些困了,倒头就睡。媛湘打从家里出了变故,睡眠都不大好,这几天在山上倒还睡得不错,难得中午时间也能睡个饱觉。她一觉醒过来,发现久未爬山的她浑身都是疼的,放眼望去,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难道她竟然睡了很长时间? 忙推门出去,耳边猛得轰隆一声,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到远处的树木,又是几阵隆隆雷声,大雨像天上破了大洞似的,往下猛倒着雨。媛湘看着墨染了一般的天色,探头看看外面。 没有人在议论这场暴雨,寨子里的人更像消失了一样。 媛湘挡着头,从院子另一边跑到堂屋;院子进而已经有些积水,没过了鞋子。阮大娘正在包饺子,抬头见她,笑道:“你醒啦。” 媛湘有些羞郝,“原想小歇一会儿,没想到睡了这么长时间。” “不长,是下了雨天显得黑了。”阮大娘喃喃地道,“这雨下得这么大,我一辈子也没见着几回。” 媛湘看阮大娘包饺子的速度很快,又颇觉得有趣,便说:“我来帮你忙吧。” “你会吗?” 媛湘道:“不会,大娘可以教我吗?” “可以。” 媛湘露齿一笑,“我去洗洗手。”净了双手,她取了面皮,学着阮大娘的样子拿了点儿馅搁在皮上,再把皮捏起来。一个丑丑的饺子包好了,媛湘说:“我怎么包得这么难看?” “多包几个就好了。”阮大娘温和的笑道,“瞧你细皮嫩肉的,肯定是个千金小姐。” “没有,我就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媛湘说。 “别骗大娘啦,我虽然常年生活在山上,年青的时候可也是见过世面的。你穿的戴的,都是极好的。想必是和家里吵架,离家出走的吧?” 媛湘怔了怔,“不是的。”她已经没有家,何谈离家出走? “你别不好意思承认了。因为中意的情郎,和父母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这种戏码,在我年青时就常常发生。”阮大娘笑道,“你们父母不满意锦程?他挺好的啊,年青有为,就是家里没别人,人丁不旺,这点不好。” 媛湘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大娘着实有趣的很,难道他们那个年代,竟然很多人私奔么?他们似乎都以为她与杜锦程是一对儿了^……媛湘没有刻意去澄清,一来她的澄清他们只会当她是在害羞,二来,也许她和杜锦程,真的可以走到那一步。 媛湘又捏了几个饺子,虽然依然丑陋,但总体来说有些进步了。 “往后有空,大娘教你几个拿手菜,”她说,“姑娘家,是该有学下厨,不是有句话说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么?可见会下厨有多重要。” “好哦。” 瓢泼大雨,依然在下着。媛湘问阮大娘:“他们人都哪儿去?” “睡觉的睡觉,打马吊的打马吊。” “我那个受伤的朋友,可有出屋子?” “没有。” “吃饭的时候也没出来?” “是。端了点饭进屋去吃,然后又将饭碗送了出来。他究竟什么身份哪?怎么会受伤呢?” “我也不太知道。”媛湘怕阮大娘深问,便说,“我得去看看他,待会儿再回来帮你包饺子啊。” “不要紧不要紧,你去吧。” 媛湘洗了手,又到钟习禹的房间去敲门。半晌,陆洋才开了门,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什么事?” “你们一直躲在屋中,我怕有事,过来看看。”媛湘说,“习禹他要不要紧?” 他往里面看了看。媛湘便知道可能不太好,往前走了一步,“我进去看看。” 陆洋挡到她前面,“他不想见你。” “赌气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她锐利地瞪了他一眼。 陆洋僵持了会儿,还是让开了。媛湘走进房间,只见钟习禹躺在床上,脸上灰白,嘴唇干躁地起了皮。媛湘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又迅速收回手来,“他在发烧,你们怎么没发现么?” 本来坐着养神的御宽听她这么一说,连忙站起来也往钟习禹额头上摸了摸。 钟习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媛湘,不禁皱起眉头:“你又来干什么?” 媛湘没理他,而是和陆洋说:“你去叫老六来一趟,今儿的药恐怕也还没换吧。” 陆洋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出去了。 钟习禹目光如死灰,他直直地望着她:“既然那么绝情,又何必现在装作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 “你觉得我不关心你也罢。你总要治好了才能离开这里。” 钟习禹便不言语了。 两人默默无语,这时老六从外面进来,搓着手笑道:“怪我怪我,今儿竟然忘记给这位少爷换药了。” 媛湘道:“不要紧,现在给他换一换吧。而且发热了,不知身上的伤要紧不要紧。” “这么多伤口,又伤得颇深,发炎发热是一定会的。待会儿我开几副药给喝喝,明天就能不烧了。” 老六准备了药,钟习禹倒不反抗,任他换药。因要宽衣解带,媛湘不便在屋,便走到外面来。 雨,仍然在不停地下,杜锦程忽然忧心忡忡地过来道:“我们得赶紧下山。” “为什么?”媛湘疑惑地问。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时辰,这么大的雨势,恐怕山洪会来。届时我们想走都走不了。”杜锦程道,“阮大娘他们已经收拾必须带走的东西,准备下山了。” 媛湘担心起来,“钟习禹怎么办?他身上有伤,又发着烧,淋不得雨啊。” “那也没办法,总比被淹死在这儿强。”杜锦程道,“这里虽然已经是山顶,但土质松软,万一整个山体滑落,我们无处可逃。” 媛湘看了看天色,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杜锦程素来淡定,难得见他有担忧的时候,媛湘不免迟疑了。“有什么办法让钟习禹尽量不淋到雨?” “只能穿蓑衣,”杜锦程道,“赶紧走,否则我怕来不及。” 他进屋和老六说了几句,老六连忙加快手中的速度,上了药,将绷布扎紧实。媛湘想到另一个问题,便低声问杜锦程:“我们能往何处去?” “我们进城。” “太冒险了!”如果此时钟习禹进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先下山再说。”杜锦程往外吆喝,“走了!” 御宽出来问媛湘发生了什么事,媛湘将杜锦程原话转述给他听。并说:“我知道钟习禹此时伤势严重不好走,但是待在屋中恐怕更危险。不如还是下山吧。” “他已经在发烧,淋了雨恐怕状况更差!”陆洋也道。 “没事。”钟习禹捂着受伤最严重的肩膀站起来,“走吧。总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他们。” 御宽和陆洋还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点点头:“好,我们轮流背你。” 杜锦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俩都还有伤在身,如何前得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总能把他弄下山的。快点走。水已经越漫越高了!” 媛湘走出屋外,看到院子里的水确实已经经刚才涨了一倍!一个不大认得的年青小伙子进屋背钟习禹,他推开道:“我能走。” “能走就自己走。”那小伙子厌恶地瞪了钟习禹一眼,先离开了。 媛湘跺跺脚:“你现在犯什么脾气呢?你是要和谁过不去?” “命是我自己的,倘若我死了,也怪不着你。不用你管!” 媛湘气结。半晌才说:“好!你要自己走,那就下山吧!” 第28章 天灾(2) 正说着,罗青拿了几件蓑衣来,陆洋服侍钟习禹穿上。钟习禹硬撑着走,陆洋御宽要背他,都被他拒绝了。 媛湘只好说:“若你实在走不动了,再让他们背着你吧。” 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媛湘将裙摆扎到大腿上,裤腿和鞋子很快就被打湿了。雨伞被雨打得怦怦直响,媛湘咕哝道:“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 “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雨,似乎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杜锦程道。 因为雨下得又大又急,多少影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媛湘回头看看走在最后面的钟习禹,仍然撑着自己走,不知道该要敬佩他,还是生气。在这个时候逞什么英雄呢?就是倚靠一下别人又怎么样? 一直到下到半山,钟习禹才实在走不动了,由御宽背着继续下山。 杜锦程一直频频回头,媛湘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有没有水漫下来。” “如果漫下来呢?” “那我们就必须赶紧逃跑,因为山洪会在瞬间而至,我们很容易被冲走。” 雨一直不停歇,雷轰隆隆地巨响。他们将到山底下,媛湘重重地松了口气,“现在不要紧了吧?” 杜锦程没回答她,而是回头和御宽说:“我来背他一会儿。你们身上有伤,歇一下吧。” 第51节 “不必。”御宽拒绝了。 杜锦程看了看媛湘。她也是一脸无奈的神情。他们主仆三人似乎对媛湘充满仇视。是呵,在钟习禹发生变故的时候她还落井下石,拒绝钟习禹,让他连一些精神慰藉都不再有。 如果他们一定要这样认为,媛湘觉得也罢。就让她在他们眼里当个无恶不赦的大混蛋吧。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大伙儿都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大多在城中都有屋子,故不仇去处。媛湘却为钟习禹犯起难来。 杜锦程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他们这几天在城中严查,定是预料钟习禹已经出了城,不可能在楚都。趁今儿大雨,我们就进城去。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太冒险了。”媛湘担忧,回头看着钟习禹,“你有什么打算?” “原想伤好了再走,现下反正已经出来了,就告辞吧。”钟习禹神情淡淡地说。 媛湘急了:“现在下着大雨,你伤没好,能往哪里去?” “那是我的事。”钟习禹目光冷漠地滑过她的脸,和陆洋御宽道,“我们走吧。” 媛湘打着伞向他奔去,“别太冲动好不好,你现今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的!” “如果要死,那也是我的命。”钟习禹和他们往不一样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要分别了吗?媛湘忽然感觉眼睛火辣辣的。 她虽然一直在说服自己没有错,但钟习禹变成今天这样,她也许真有一点责任。她追了两步,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服他。他一定是不会跟她走的,可是他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 杜锦程拉了拉她,和她摇摇头。 “下着这么大的雨,他能走到哪里去……”她的心里难过极了。 “他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和想法。” 媛湘深深地叹气:“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变成今天这样,和我多少有点关系……” “你的心还不够硬而已。” 媛湘望着他,杜锦程说:“走吧。我们回城去。人” 大雨中,钟习禹主仆三人渐行渐远。媛湘时时回头去看,很快他们就变成了一团黑影,看不到了。 他们的缘分,就这样尽了,是吗? 往后钟习禹的人生哪…… 媛湘不禁有些质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要报仇?她报了所谓的仇,又有什么意义!一点快乐都没有,甚至感觉非常沉重。 媛湘问他:“那里通往何方?” “前面几里就有村庄,再往前是里嘉镇。”杜锦程道,“他们有三个人,而且其中两个是武功高强的侍卫,你可以放心的。”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就是操心又如何?钟习禹并不领她的这份情。她定是已经将他伤透了吧…… 她忽然想,如果现在让时光倒回,她一定会早一些出宫。那么后来的一切纷争,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论舒定安是否篡权,钟习禹都不会怪到她身上。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忽然有人大喊起来:“不好,山上有水冲下来了!” 杜锦程朝山上看,果然有一股股带着泥土往下涌,他吃了一惊,连忙拉住媛湘,叮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 媛湘懵懂地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山上涌水下来,待会儿就能停了吧?总不能把这儿都淹成汪洋是不是? 大伙儿都往前狂奔,除了他们,不知还从哪里冒出来一群村民,全都惶恐地往前跑。杜锦程叫道:“往前面高的地方跑!快点!” 媛湘听到后面轰得一声,回头一看,差点惊呆了。两人高的巨浪裹着泥土追着他们跑来,生存的意识让她加快了步伐,杜锦程紧紧抓着她的手,大伙儿的神情都十分惶恐。 很快就有人来不及奔跑,被水冲走了。幸而是往前冲,杜锦程一把牵住一个大婶,她嘴里大叫着:“菩萨哟,菩萨保佑哟!” “快点儿跑吧!叫菩萨可没什么用!” 旁边有人喊。 山洪来得太快,很快水就淹到了媛湘的小腿。她害怕地望着杜锦程,“怎么办?” 杜锦程环望了下四周。幸而,道路旁边有不少的树。杜锦程牵着她往最近的一棵足够粗壮的树艰难地跑去。等他们到达那棵树这上的时候,水已经没到了腰处。 杜锦程托着媛湘:“往树上爬。” 媛湘蹭了半天才蹬上树,忽然湍急的水流冲来,杜锦程差点站不稳,他连忙抱住大树,双腿往上一跃,迅速爬到媛湘身边。杜锦程说:“继续往上爬。我们待着的地方太矮了。” 因为下了雨,树干十分湿滑,他们的脚又全是泥巴,几次都差点栽下去。等到坐在较高处的树枝上,他们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媛湘望着已经淹了一人来高的水,没想到只是瞬间之间,这儿就变成了汪洋。“怎么会这样……好可怕……” 杜锦程望着前方:“不知道兄弟们都怎么样。媛湘,你坐在这儿不要动等我回来。我去前面看看。” “水那么深!”媛湘害怕得拉住他,“你不要去。” “别怕,我水性好。”杜锦程温柔地望着她,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下,“坐稳了,千万不要掉下去!” 媛湘点了点头。 杜锦程思索了会儿,将衣服脱了,露出精壮的上身。媛湘忙别开头,他将衣服绑在腰上,便下了树,媛湘看到水一下子没过了他的头顶,心瞬时提起来。幸而,他很快又从水里冒出头,往前方游去。 媛湘心急如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洪水会这般大,瞬间就把地给淹没了。前面有一些人浮浮沉沉喊救命,媛湘又着急,又无能为力,很是急躁。 她忽然又想起钟习禹。 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三个受着不同程度的伤的人,能躲得过去吗?她往他们走的方向望,可惜树叶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浑浊的汪洋。 她的目光又回到杜锦程。可是汪洋之中,竟然看不到他的身影。媛湘急了,如果他……如果杜锦程有事怎么办? 她不敢想。 也不能想。 正在慌乱的时候,她看到他托举着个人朝一棵树游去。媛湘看到他救起几个人,随后,便没有再看到他。 等了好一会儿,媛湘还没看到他从水里出来,不禁急了,大喊:“锦程!锦程!” 没有人回应她。 她真的慌了! 他是不是沉到水里去了?他会不会有事!她几乎着急地就想要跳到水里去。 第28章 天灾(3) 她抱住树干准备往下跳,忽然,一声哗啦,杜锦程全身脏兮兮狼狈不堪地从水里冒出来,见她要下来,大叫:“千万别下来!” 媛湘再见到他,又惊又喜,泪雾迅速染上眼眶。“你还好吗?” “没事。”杜锦程深深呼了口气,开始爬树。他身上都沾满了泥,连眉毛眼睫都是。等他到身边,媛湘忙拿出绢子递他擦,杜锦程闭了闭眼:“水太急,且深,我只救了几个人。别的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媛湘怔了怔,“他们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但愿。”他的气息有些急促。 媛湘看到他忽然“咝”得一声叫,便问:“怎么了?” “你看看我后背是不是被什么刮到了?” 泥污的后背上,一道好长的口子,血正在不断地渗出来。媛湘惊讶极了:“怎么受伤的?” “想必是刚才托那个大叔上树的时候,被树刺刮的。” “流血了……” “不要紧。回头叫老六上点药就好了。” 媛湘道:“那也得先擦干净,再扎起来。否则流这么多血,身体可受不住的。” 她拿绢子细细地擦掉伤口旁边的泥,好血不断涌出来,染红了绢子。她想了想,干脆解下自己的腰带,紧紧地箍住伤口。 杜锦程看看从背后绕到胸口的红色腰带,神情尴尬:“这像是什么呢?” 媛湘脸一红,“管它什么,能止住血才是要紧的。” “你说的是。”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底下的洪水,“这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退。” “好可怕。”想到刚刚洪水冲来那一幕,媛湘仍然感觉惊魂未定,“为何会这样……我闻所未闻能有大水瞬间就淹到这么高……” “我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次。”杜锦程道,“那次的雨比今天的大得多,而且下了两天两夜,夜里我就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醒过来发现门缝里正在进水,而屋子里的水已经淹到床角了。我连忙喊师父快逃跑,师父拿着打更的梆子在村子里大喊发洪水了,把许多正在沉睡的人喊醒;但是很快,山洪爆发,有很多人都来不及跑。我们躲在粗壮的树上,才安然无恙地渡过去。” 媛湘害怕得喃喃低语:“怪不得说水火无情……那,没有来得及跑掉的……” 杜锦程点点头,神情黯然。“这次虽然不及小时候遇到的那次那么猛,但恐怕,伤亡也不在少数了。” “钟习禹他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等洪水退了,我们回去看一看。” 媛湘握住他的手。她忽然有点明白,生命有时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他们再晚一点,也许会死掉。 杜锦程回握住她的手。她雪白的柔荑在他黑黑的手掌里,显得格外白嫩。杜锦程望着她,“你不嫌弃我手很脏么?” 媛湘摇摇头。杜锦程便笑了,牵动到伤口,又是嘶嘶叫。他们短暂地沉默下来。 媛湘知道杜锦程在担心阮大娘老六他们,却说不出任何安抚的话。谁都不能保证,他们能平安无事地再出现在面前。 雨持续地下着,他们哪里在树底下,但全身依然被淋得湿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下了雨本来就有些冷,等天黑下来,寒冷的感觉就更盛了。湿粘粘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的却是冷冰的感觉。 杜锦程感觉到媛湘微微发抖,“很冷吗?” 媛湘摇摇头,“没关系。” “我们靠近一点。”杜锦程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媛湘的身体立即僵硬了,她摇摇头,“我不冷。不要紧。” “我很冷。我没穿衣服。”知道她害羞,杜锦程有些耍无赖。 媛湘动了动,将身上的外衣脱了。杜锦程惊讶地望着她,媛湘红着脸:“不许看!”她里面还穿着层薄薄的中衣,便将外袍脱了递给杜锦程,“披着。” “和你开玩笑的,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冷。你把衣服穿起来,别着凉了。” “我好歹穿着衣服,你却是没有衣服穿呢。”媛湘执意要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杜锦程搂住她,“那我们俩偎在一起,就不冷了。” 他的笑容有点坏,媛湘却没办法将他再推开。抱在一起确实可以暖和一些,为什么不呢?刚刚他消失在水里,她的慌乱已经告诉她深刻的答案。 杜锦程也许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她潜意识里很重要的人。 夜越来越深,雨势渐小,底下的洪水却不见退散。媛湘担忧地问,“我们难道要被困在树上一两天?” 第52节 “今晚肯定是要在树上过夜了。若今夜没有下雨,也许明天就可以回城。”杜锦程道,“今晚将就一夜。” 媛湘点点头。 又冷又困的滋味,真是有些难受。因着下午睡了饱饱一觉,此时媛湘十分精神,和杜锦程坐着看底下洪水涛涛。 半日之前,她绝对想不到人生会有这般遭遇。如果不是杜锦程及时让大家下山,后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肩膀上传一股重量,媛湘侧头看了看,发现杜锦程趴在她肩膀上,似乎睡着了。 她有一丝紧张。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两人近乎相拥在一起,是否太过逾矩?但她对他的靠近,并不抗拒。想必他是很累了,才能趴在她肩膀上就睡着了吧? 杜锦程此时的样子和她曾经在他脑海中总是飘逸出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很不相同。这样的他看起来是真实的,有血有肉,是个平凡的男子,而不是世外高人。 杜锦程约莫睡了一个时辰就醒来了,入了夜,气温低了许多,他把身上已经半干的衣服又披回媛湘身上,媛湘说:“你穿着,我不要紧。” “你穿着。”杜锦程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执着,“现在不下雨了,这是好事。”他低头看了看黑漆漆一片的汪洋,“水似乎也退了一点。” 媛湘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城里会受到影响么?” “楚都排水建造得很好,很少积涝。那个……舒沁是工部官员,你不了解这些么?” 媛湘摇摇头,“我不感兴趣的,从未多加关注。”她睨向他,“你怎知舒沁是什么官职?” “上次与你分别后,我找人打听过。” “哦。” “这儿遭了灾,明日会有官员过来查看;且进城的人多了,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杜锦程道,“再者,你也不是他们要通缉的对象,不必害怕。” “我不怕,我倒是很担心钟习禹。” “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命数。”他说,“明儿水退了,我去打听打听就是。他有伤在身,恐怕也走不了很远。” “那有官员来,万一查到他岂不是糕糟?官员们可都认得他呢。” “若他在这场洪水中能活下来,他也一定可以躲过那些官员的视野。” 媛湘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一声,“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受。” “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已经很好。” 杜锦程突然探手向她胸口,媛湘吓了一跳,忙往后避了避。杜锦程眼含笑意,“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媛湘的脸颊瞬间红透。他顺着她脖子上的红线牵起挂坠,是他送给她的那个陨石。“你戴着。” 媛湘的脸烫得更厉害了,她一把揪回来,放回衣领内,“你送我的。” “嗯。”他眼中笑意更浓。 媛湘低着头垂着眼睫不说话,耳根犹自热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媛湘屁股在树干上坐得生疼,又不能站起来,整个蜷得腰酸背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杜锦程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醒了?” 她连忙坐正身体,发现天不但亮了,而且还出了太阳。底下的水也消退不少。“天亮了,太好了。” 杜锦程道:“嗯。水退了不少,我下去探探水深。”他先站起来看了看远方,再一溜下了树,媛湘看到他站稳了,水深到达他的大腿。他说:“他可以走得了。我们到前面去。前面大约几丈的地方,可以看得见陆地。” 媛湘便也一起滑下树,水深一直到她的腰处,杜锦程道:“我背你。” “不必。”媛湘担心他背上的伤口,再者,自己能走,为何要他辛苦背她呢?从昨晚到现在,他没睡多久,且他们都没有吃东西,想必此时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水底下有不少树枝之类的尖锐物,还是我背着你走小心些。”杜锦程到她面前弯下腰,“上来。” 媛湘坚决地摇摇头,“我能走。” 第28章 天灾(4) 杜锦程见她如此,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在水里迈步往前。虽然水浑浊胺脏,此时浑身湿粘粘的十分难受,却也别无他法。 见他们下水,不少像他们一样昨夜躲在树上的村民纷纷下水,朝水深较浅的地方走去。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前走,短短的路程,竟然走了两刻钟。 到了地势较高,土地较为干躁的地方,那些人止不住对杜锦程作揖行礼:“要不是这位年青人,恐怕我们都要淹死在这儿了。” 一群人围着杜锦程感激不尽。 媛湘微笑望着他。他只淡淡地笑笑,“都是邻里,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他道,“在下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杜锦程带着她往前走,低声说:“也许不久后官员就会赶到。我们要趁人多的时候一起进城,不容易被盘查。” 媛湘看了看他。一身的泥泞,还光着上身;和从前在宫中的他实在相差太远。 而她呢,全身都脏兮兮的,披头散发,估计脸上也整洁不到哪儿去,如此狼狈尴尬,真心觉得好笑。 “我们现在很像乞丐。”媛湘说。 “刚刚遭遇生死大劫,谁都不能光洁如玉啊。”杜锦程梳理了下头发,“回去首要大事,便是将自己洗涮干净,否则实在有损我英气的形象。” 媛湘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愁眉紧锁:“不知道阮大娘他们怎么样?” “老六他们水性都挺好,应该不会有事。”杜锦程道,“如果他们没事,一定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看看附近是否有需要帮忙的。” 媛湘忽然感觉到一股融融暖意。他们虽然并不相识,但是可以在危急的时候互相帮忙。和勾心斗角,人情冷漠的皇宫相比,她就好像到了桃花源。 他们往前走了不久,发现前面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看到熟悉的人们都平安无事,大伙儿都松了口气。杜锦程和他们说:“我们有事得先回城。” “行,把大娘大婶带上,我们在这里先待一阵,没其它事再回城去。” 回城的路上,阮大娘情绪很差。想到自己住了那么多年的屋子说没就没了,任谁都会感觉难过。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家后院种的蔬菜果子,很是不舍。 媛湘只得安慰:“虽然房子没了,但人还在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你说的是。这次多亏了锦程。要不然我们这些人,指不定都在黄泉路上作伴了。” 杜锦程没吭声。 他看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 将近城门的时候,发现要进城的人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在进行盘查。媛湘看了看杜锦程,有点担忧。 他低声地说,“你不是通缉对象,不会有事的。” 媛湘握拢了手,将他的手捏紧。将近他们的时候,听到城门守卫在问话,诸如在城里是否有亲戚,有住房,进城干什么等等的问题。媛湘忽然有些惆怅。如今楚都于她,竟像一个陌生的城市。她没有家了。 她曾经的那个家,也许到现在还荒芜着。 犹豫间,她忽然听到杜锦程说:“我和妻子去丈母娘家,没想到遭了大水。” 她侧头来看他,他从善如流回答着城守的问题,然后顺利地进了城。媛湘不敢直视守卫,害怕他们将她认出来。虽然她不是被通缉者,但此非彼时,局势已经发生变化,也许舒定安并不她存在于世也不一定。 进了城门,杜锦程忙雇了辆马车,一起驾往他家。 第29章 家(1) 杜锦程告诉过她,他家就在浣彩楼后面,而另一处屋子,长期租给别人使用。车子辗过青石地板,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阮大娘他们在城中也有房屋,故先将她们送到家。等她们一一走了,杜锦程才和媛湘说:“饿坏了吧?要先吃点东西再回家么?” “我现在只想把身上弄干净。”一身的泥巴,衣服半湿不干地粘在身上,她就像刚从泥地里被打捞出来的似的。 经过一处地方,杜锦程拉开了马车的帘子:“看,这就是浣彩楼。” 媛湘往外看去,因为马车飞驰,她看得不太清晰,只看到一个黑色金字的匾额从眼前一闪而过。“浣彩楼的生意可还好?” “在同行之中算是好的。” “你几时开起的浣彩楼?” “几年前。”杜锦程微笑,“想来你平时是不怎么出门的,故而不知道浣彩楼。你随便找人打听打听,他们都知道浣彩楼在何处。” “哦,如此说来,浣彩楼一定是本行中的佼佼者啦。”他是等着她来夸她么? “我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 “好霸道的口气。”媛湘笑了。 杜锦程亦微微一笑,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杜锦程道:“回家。” 他先下了马车,然后等着她。他光着上身,但此时的他看起来又些从前的优雅姿态了。媛湘将手放入他掌中,他轻轻一提,将她带到地上,继而往巷子中去。 一扇不大的朱红大门,他轻轻叩了叩,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是个老者。他欢喜地说:“锦程,你可回来了。听说昨儿城外遇了大水,我正准备召集人马出去找你呢。可想你就回来了。真是菩萨保佑。咦,这位姑娘是谁?”他的眼睛落在媛湘身上,上上下下把她打量。 杜锦程给她介绍:“他是忠叔。” 媛湘朝他福了一福,“忠叔好,我是媛湘。” “好,好。”忠叔连忙让他们进门,“都一身的泥,想必没少遭罪吧。我叫小妙铃去烧水给你们沐浴。” 他急匆匆地就去了。 媛湘打量着他的房子。 这是个不大的屋子,约莫就七八个房间,进屋是院子,正对面是堂屋,两侧是厢房。地方虽不大,但物色俱全,且装饰得朴素又不失曲雅。媛湘望着他:“我以为你是独住。” “一个人岂不是太过孤单?”杜锦程道,“我过了太多年孤单的日子,已经过怕了。所以遇到忠叔的时候,我将他带了回来;后来遇到两个要被父母卖掉的姐妹,看他们可怜,也带了回来。” 媛湘抿唇笑了笑,“你倒是个老爷的样子,又有管家,又有人伺候。” 正说着话,一对妙龄姐妹从屋子里奔了出来,先是笑容满面,见到媛湘时,那笑容迅速就消失了。媛湘心里明镜似的,将他们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 杜锦程交待:“妙铃,妙言,快去烧水来。” “已经在烧了。”身材略高些的女孩叫妙铃,大约与媛湘同岁,身上穿着虽然朴素,但掩不住丽质容颜。她直直地望着媛湘,“锦程哥,这位姑娘是?” “我的朋友。”杜锦程说,“你们稍后将我房间隔壁的厢房收拾一下,媛湘以后就住在这里。” 媛湘的心里忽然有一点怪怪的感觉。她以后就住在这里……听起来,有一点寄人篱下的意味。这个感觉令她有点失落……这些年,她一直都没有归属感,在他家中,她还会有这种感觉吗? 她又听到杜锦程说:“妙铃,能不能把你的衣服先拿一套给媛湘先穿着?” “行呀。”妙铃脆生生地应着,转身带着神情落寞的妙言走了。 杜锦程拉起她的手来,望着她的眼睛:“你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将来,它就是你的家。” 媛湘的胸口突然一热!他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还是,她是如此的把心思写在脸上,让人一看就懂?她的脸颊也热、烫烫的,“谢谢。” “谢我什么?” 或许谢谢他的关怀,谢谢他给她的温暖。总之,她觉得她应该要谢谢他。 妙铃很快拿了套衣服来,料质柔软,成色很新。她笑着和媛湘道:“这是我今年刚刚做的衣服,还没有舍得穿。给你先穿吧。” “那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你穿吧,回头给你做新衣裳的时候,给她给做两套就是了。”杜锦程先发了话。 妙言小声说水已经烧好了,两个迫不及待地各自去沐浴,直到将头发上,身上的污泥搓干净,才感觉焕然新生。 媛湘擦干头发,任其松软地披在肩上。走出这个刚刚归属于她的房间,她看到杜锦程穿着宽松的白袍子,头发也还未干,用一根丝带系着,和之前的那个他,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第53节 他听到声音回头来看,两人相视一笑。 “出水芙蓉是什么意思,今天总算知道了。”杜锦程目光灼灼。 媛湘脸颊发热,“不要胡说。” “我只说实话。”他说,“走,吃东西去,我们都已经饿太久了。” 昨儿下半夜着实觉得饿得厉害,天亮后竟然已经习惯了饥饿;此时被他这么一说,媛湘复又觉得饿起来。 跟着他进饭厅,明亮的屋子中摆放着一个不大的圆桌,上面已经备了几道菜,并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热气和香味扑而来,顿时让人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是忠叔做的饭菜吗?” “对。”杜锦程道,“忠叔有一手好厨艺,逢年过节,他就使出浑身解数,做满满一桌子的菜。” “不知几时有幸能够吃到。” 忠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嘿嘿笑道:“你要是喜欢,我明儿就给你整一桌啊。”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就当成是恭喜……呃,欢迎,欢迎你到咱们家来。”忠叔乐呵呵地,“明天一早,我就买菜去。” 杜锦程和媛湘道:“他平时无事可干,最喜欢钻研弄些吃的。” “看来将来我有口福了。” 他们慢慢吃着面,杜锦程便和她说说家里的一些情况。虽说家里只有四口人,但分工明确,且他们只在家中帮忙,浣彩楼中自有伙计,是不必他们去参和的。吃完了一大碗面,杜锦程道:“昨夜没休息好,想必你疲乏了。现在你先去歇息一下。待晚上我找裁缝回来,给你做几身衣裳,备一些日常需要的物件。” “哦。”媛湘感激他的细心。 “妙铃妙言都是很听话的孩子,家里的活儿一般是她们来做。你不必插手任何事情,洗衣做饭这些,他们都会安排妥当。” “哦。”媛湘顿了顿,说,“感觉受之有愧。” “不需要觉得受之有愧。”杜锦程道,“在他们眼中,我与你就当是一样的。你之前说过要来浣彩楼帮忙的对吧?等你休息两天,就去浣彩楼和我搭个伴。” 第29章 家(2) 媛湘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忽然觉得,人生的画卷开始变得不一样。美好的未来在面前铺展开来,那是和在相府,和在皇宫都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想,她的血液里有着父亲的商人因子,对于从商十分有热情。她会喜欢浣彩楼的。 “那个,”媛湘说,“能否差个人去打听打听钟习禹的消息。只要知道他活着,不论他去哪里,都与我们无关。” “好。” 媛湘正想说,他轻轻地道:“别泄露他的身份,是吧?我知道的。” 一股默契带来的愉悦感,让她笑颜逐开。有个人懂自己,真是件快意的事。 给她安排的房间,就在杜锦程房间的隔壁。一间不大的屋子,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想必妙铃妙言两姐妹功不可没。一张雕花大床上铺着锦褥,陈设用具,皆都精致。可见杜锦程家境颇为殷实。他一个孤儿,靠自己之力能够有今天,着实不容易。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很久都睡不着。也许她得过一阵子才能适应在陌生的床上睡着。 她起身到外面去,忽然听到絮絮低语。东张西望,却不知道人藏在哪里。 “你说锦程哥带那个女的回来,是想干什么呀?” “不知道。她看起来不简单。”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我哪儿知道怎么办呢?就算没有她,锦程哥也不会喜欢我们的。” “如今她来了,我们岂不是地位不保,”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兴许她会叫锦程哥把我们赶出家门呢。姐姐,我不想再过流浪的生活了。” “好了!别就这点儿出息。她如今是什么身份我们还不知道呢,怎么可能将我们赶出去?就算她想,也要过锦程哥那一关。且先看着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陷入安静。 媛湘有点儿觉得可笑起来。正如妙铃所说,她是什么身份还不知道,她们担的哪门子的心呢?听妙铃的言谈举止,倒像是见过世面的姑娘,也不比妙言那么胆小怯事。 她想起了朵梅和清远。 她们此时又在何处?在皇宫之中么?她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虽然看到的是围墙,却感觉它好像就在眼前似的。舒定安的龙椅坐的安稳么?舒沁,他那孱弱的身体,又经得起“太子”这个名头么? 她不明白舒定安的心理,但是她很想知道,谋权篡位,血洗江山,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有一点后悔和退怯的时候? 脚步声忽然又想起,媛湘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妙铃与妙言的脚步嘎然而止,怔怔地望着媛湘。 似乎正在暗忖他们刚刚的谈话,媛湘听到了没有。 媛湘微笑道:“饱睡了一觉,感觉舒服极了。” “你睡醒啦,”妙铃笑吟吟地走上前,“睡醒了正好,我刚刚从王师傅那里回来呢,她稍后就会过来替你裁几身衣裳。” 媛湘点点头。“杜锦程人呢?” “程哥有事出去了。” “几时出去的?” “有个把时辰了。” 如此说来,他回来几乎没有歇过了?媛湘抬头看看天色,晴朗的天空有几片乌云在远处,想必某个地方又要下雨了。不知道杜锦程是去哪儿呢?别是亲自去打听钟习禹的消息了吧? 昨天那惊险的一幕太让她害怕,现在下个雨,她都觉得颇为危险。 正思索着,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杜锦程从外面走来,手中抱着一大摞东西。 妙铃妙言连忙上前,“买的什么呀?” 杜锦程的目光朝媛湘看来,“一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媛湘也走过来,见他买的都是些屋子里的陈放物,新奇有趣,不禁笑了。“你不歇息,跑去买这些?” “总是能用得着的。要不你的房间里空空荡荡。” “多谢你,有心了。” 杜锦程将东西送到她房间里去,“捡你能用得着的,不喜欢的给妙铃他们。” 媛湘只问:“昨儿没休息好,你不累吗?” “年青人,偶尔没睡也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倒是你,陌生的床榻,恐怕睡不着觉吧?” “你怎么知道……” “以前在宫中,你总是半夜出来晃荡,能睡得着觉的人,用得着夜里四处走吗?” “如此看来,你想必也是失眠的人。”半夜晃荡的,何止她一人?“城外发了洪水,可曾听说有官员去查看了?” “有。新君上位,此时正是让百姓对他改观的时候,所以派了许多官员,并吃穿物资,送到受灾的村子里去了。” “可有死了多少人?” “暂时不知道。恐怕得过几日才知道。” 媛湘幽幽地叹息一声。人生难料,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自己还在人世。杜锦程道:“我让浣彩楼的一个兄弟去打听钟习禹的消息。只和他了钟习禹大概的样貌和御宽、陆洋的特征。若找不着,我劝你便罢了。是生是死,都不与你相干;而且我们的寻找,恐怕会给钟习禹带来潜在的危险。若他还活着的话。” 媛湘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29章 家(3) 黑暗。 身上很疼,钟习禹在陷入在自己的梦境里,睁不开眼。但他的思绪又十分清晰,对自己睁不开眼睛动不了身体感觉非常无能为力。 他是否快要死了? 他清晰地记得水淹没他的头顶,带着泥沙灌入他的鼻腔。幸而他识水性,勉强游了几步,身上的伤口穿心地疼痛。很快,湍息的水流就让他招架不住。他被水冲着,迅速陷入黑暗。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 他才十八岁,这么年青,就要死了。死了能见到母后吗?贼人抢夺了江山,母后不可能再生还于世的,是不是? 那么,死了之后能看到母后也罢。 脑海闪过一张娟秀灵动的笑魇,她对他做鬼脸,巧笑倩兮。 他觉得他短暂的一生,所有的挫折都来自于她。苏媛湘! 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提前找到她,狠狠的折磨对付她,让她也尝尝他受的这些苦!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没死成。又或者,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他还不习惯自己是个灵魂的状态? 很快,他就确认自己是活着的。 因为有人在摔他的脸。 “醒醒,醒醒。” 他的脸被左右开弓狂打耳光,钟习禹怒从心头起,忽然,他感觉脸上一凉,冰冷的水直呛到他的鼻子,他咳嗽了起来。正是借着这鼓力,他睁开了眼。 有一张凑得超级近的脸在他面前。睁着一对圆眼睛,忽然咧嘴一笑:“醒了!”她欢快地直起身,往旁边跑掉,“醒啦醒啦,他醒了!” 钟习禹想起身,但他发现自己仍然动不了。只有眼睛还能灵活地转动。 他开始打量着这个地方。他似乎躺在床上,而且盖着温软的被子。入目能及之处,皆是干净整洁的;而且雕梁画栋,家居尽用红木,可见这家的主人非富即贵。 是他们救了他? 他心思一动。他们会知道他的身份么?他现在不能动弹,会不会是因为被制约住了? 就在这时,刚刚跑走的那姑娘又回来了,带来了另一个女子。 钟习禹的目光对上她的。 他冷冷地望着那个少女。一个年纪、身高都与媛湘相仿的女子。她皮肤白皙,身上穿着绛红裙子,乌油油的黑发梳成两条长辫子,额上勒着个绛红宝石。 瞧她的装扮,一定不是中楚人士。倒像是西秦国人。 可,在他们中楚境内,怎么会有西秦国的人? 那少女慢悠悠地走到他床前,“你醒啦。你能动吗?” 钟习禹只是望着她。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看来不能动。我叫皇兄给你找大夫。” 第54节 皇兄? 钟习禹心中一惊!皇兄?他们……竟然是皇族的人? 他有些担忧。这些人不论是不是救他的人,但对他来说,恐怕都将是危险的人。这种紧张的情绪,忽然间就松软下来了。 他在紧张什么? 他的嘴笑出现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在紧张什么?他如今是谁?他再也不是中楚高高在上的太子了!他现在就是一普通人,或者比普通人都不如,他是将来数年内都要躲躲闪闪,被人追杀通缉的人。 哪怕他们是西秦国皇族也好,对他还有什么危胁呢? 说要给他找大夫,她却站着不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你能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清然宛转,一张脸娇媚动人,明眸雪肌,是个姿色上乘的美丽女子。钟习禹却问:“是你救了我?” 她点点头,“我们一行人遇到洪水,见你在水里快没气儿了,连忙叫人把你拖了上来。谁知道你身上这么多伤,昏迷了好几天呢。” 钟习禹心中一惊,“你们还有没有救了别人?” 她笑吟吟地道:“你这人有意思,我们救一个已经破了例了,难道还要救很多人么?” “与我在一起的有两个同伴,你们是否见过他?” “没有。” 钟习禹不禁非常担忧。他有人相救才能捡得一命,御宽与陆洋地了不知是什么情况?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有两个忠为耿耿的手下,他若再失去…… 他动了动身体,要爬起来,身上的伤口却像万针扎着他一般疼痛。那少女忙制止他:“别动啦,小心伤口。” 钟习禹身上疼痛,心下无奈,他望着她:“多谢姑娘救我。但与我在一起的两个兄弟不知道眼下如何,我得去找他。” “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怎么去找他们?”少女撇了撇嘴,“等你伤好了,爱哪儿找哪儿找去,本公主才不管呢。” 她是个公主…… 瞧她的衣着服饰,行为举止也可以看得出身世不凡,富贵逼人。钟习禹道:“那,这里是哪里?” “香山镇。” 香山镇?那离楚都不算太远!离他们出事的半月坡也只有十几里路。钟习禹心知眼下自己无法行走,只得做罢。总得捡回这条小命,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他的目光在那少女身上打转,少女也盯着他看,一点不羞涩:“你盯着我做什么?可是觉得我很美貌?” 钟习禹鄙夷地哼了声:“美人我见得多了,像你这样自命不凡的倒不多见。” 那少女也不生气,眼波流转:“是么?你见过什么样的美人,捉来给我看看,是我美还是她美?” 钟习禹忽然就想起了媛湘。 他的胸口一阵深刻的疼痛。这个女人呵,是他所有恶梦的源头。他对她的感情终于除了爱之外,掺杂了别的东西。 他呵呵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少女的问题,“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你都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哦。”钟习禹沉思了下。他若想要有往后,他就必须隐姓埋名,让钟习禹这个代号成为过去。“我叫,傅晋.。” “附近?””少女好奇道,“你们中楚人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啊。” “那你呢?” “我?”少女调皮地笑了笑,“本公主的闺名可不随便告诉你。你叫我公主就好了。” 她笑嘻嘻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叫大夫去。” 钟习禹的眼睛跟着她离开房间。她是一个皇族的公主……是何等际遇,他才会被他们给救了? 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皇族的一员,想到茫茫未来不知何去何从,巨大的悲痛又袭卷而来。 第29章 家(4) 媛湘已经在杜锦程家中待了两天。 这两天她休养生息,足不出户。得知因山洪爆发死亡的名单里没有钟习禹或是疑似是他的人,媛湘放下了一颗心。 只要他没死,他去哪儿,都不要紧了。 风声渐平,舒家的天下似乎已成定局。原来有时候让历史改写,也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早晨刚起,打开房门就遇到杜锦程。他手中托着个药瓶,“来来,帮我上下药。” 这两天都是媛湘替他清理换药,渐渐开始有点习惯他的“坦承”相见了。他身上有一些陈年旧伤,都已经很浅了,想来已经有些年头。 媛湘取下他背上的绷带,伤口虽已结痂,但仍然有些脓水,沾在绷带上,取下的时候难免疼痛。 媛湘轻手轻脚地替他清理伤口,又将药敷上。杜锦程道,“还是你动作轻柔,以前受了伤让老六给换药,每次都疼得要命。现在想来,恐怕他是在偷偷报仇呢。” 媛湘笑了,“你与他有何仇恨?” “杜某年青貌美,身材昂藏,受不少女子青睐,让别的男子眼红,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好没正经。” 杜锦程也笑了。他披上衣裳,目光含情,“在这里住的还习惯?” “嗯。” “早饭过后,我带你去浣彩楼。” “好。” 和杜锦程一起出门的时候,天又开始飘下小雨。妙铃忙送了两把伞出来,杜锦程只打开一把,两个人靠得很近。媛湘淡淡笑道:“妙铃很细心呢。” “相处得久了。” 媛湘点点头。杜锦程道:“他们姐妹俩也大了,正准备给他们找个好的归宿。” 媛湘笑着看他:“不准备将姐妹二人收入房中,享齐人之福?” “从未有过这等想法。” “你是一个君子。” “那也未必……得看是对谁了。”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他将她拉近了一点,因为雨下得大了些。 媛湘抬头看看飘雨的天空,“秋天到了。一层秋雨一层寒,恐怕寒冷的日子将近。” “嗯。不过咱们家还是暖和的,冻不着你。” 媛湘的脸颊微微发烫。他们走出巷子,往边上走了几步,便到浣彩楼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小楼,门匾黑字烫金,十分气派。两扇大门敞开,里面有好几个伙计,都各自在擦桌子擦器皿。 见杜锦程进来,他们忙打招呼。杜锦程给他们介绍媛湘:“这是媛湘。于山,媛湘先跟着你管作坊。。” “好咧。” 那个叫于山的是个年纪与杜锦程相差不多的小伙子,外型阳光爽朗。杜锦程给媛湘一一介绍掌柜、伙计,然后带她到二楼。二楼是他的书房,四方屋子,除了两个装满书的大书柜,还放着两个透明的柜子。里面放置着许多造型有趣的工艺品。媛湘指着它们,“都是你做的吗?” “大部分是。有一些是从别的地方淘来的。” “哪些是?” 杜锦程指了指透明柜最靠左边的那一列,“这三个都是我去别的地方淘来的。很便宜的价格,但是你猜怎么着?” “难道是古董?” “聪明!” 媛湘的眼睛亮了,趴到柜前,“真的是古董么?那你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卖家对我出的价钱也十分满意,这是双赢的事。” “好吧。”媛湘轻轻一笑,“天下无商不奸啊。从前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是个商人。” “那看我像什么?” “吟游诗人,落魄才子一类的……” “只能充分证明一点。”他忽然说。 “什么?”媛湘纳闷地看他。 “你觉得我样貌俊秀,风流倜傥。” 媛湘失笑,“何以见得?” “大多诗人,才子之流,都长相不凡。或者总有些许卓尔不凡的气质。” “你相当的不谦逊。”媛湘轻声说,“不过还是老实承认罢,你生了一副好皮囊。” 杜锦程摸了摸下巴,“多谢夸奖。” 媛湘细细看他柜子里的陈列物。他自己所制那些,形状各异,其中一艘西洋船深深吸引了她。 淡金色的西洋船,做昨和真的船似的,所有零件部位皆有,十分精致。杜锦程见她看得出神,便道:“拿出来给你玩玩?” “不怕我把它弄坏了?” “别人弄坏了我恐怕要和他们急。但是你么,弄坏了我也不能怎么样。” 媛湘呵呵一笑,“那我更得保护得好些了。要不你开出些奇怪无理的要求,叫我怎么赔得起?”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会做出无理要求的人?” 媛湘黑白分明的眼里有着淡淡笑意,“商人么,肚子里总藏着些鬼主意的。” 杜锦程一边用钥匙打开柜门,一边道:“你父亲也是商人哦。这么说,岂不是一棒子把我们都打死了?” “我爹就是主意特别多的人啊。”接过他递来的西洋船,媛湘抱着沉甸甸的它自顾自找个位子坐下摆弄。 金色的西洋船,船帆皆有,而且造得十分精致。整个船身零件都由黄铜打造,工艺精湛,煞费心思。媛湘抚摩着一个船桅,“杜锦程,你为什么做它?” “喜欢。我从小就喜欢自己动手做些玩的用的。以前幻想能够有一艘船云游天下,后来发现很多事情束缚着,走不了,就弄了这么一艘船。做得好吧?” “非常。”媛湘给予肯定,“你真是心灵手巧。” “心灵手巧不都是形容女人的么?你大可以换一种形容。” 媛湘睨了他一眼:“知道你很了不起。这样费神的东西,想必市场也不见得很大吧?” “都是心血,不卖的。”杜锦程从桌子里面拿出一个东西擦拭着,“金钱这东西,永远都赚不完;我只图个安稳就好。若真的要赚,曾经有人出三千两黄金买你手中这艘船,我都不卖。” 媛湘赞叹地点点头,“你果然将金钱游离于身外了。有了三千两黄金,你一生也不必愁了。” “即使没有那三千两,我的人生也不必愁。那我又何必把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卖了呢?” 第55节 媛湘不禁欣赏起他的人生态度来。“你说的是。钱这东西,够用就好,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东西更重要了。” “正是这句话。”杜锦程将手中擦的明亮的一颗球递给她,媛湘眼前一亮,“是水晶。” “对。” 媛湘接过来,不由地说:“你倒是个实实在在的珠宝商人,满屋子皆是宝石。” “宝石不可贵,可贵的是有钱却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这个?”她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球。 “嗯,这是我去东海游玩时捡到的一大块水晶,好不容易将它刨成这样圆润。它品质精纯,毫无杂质,是水晶中的上品。” “上品都能让你给捡着!” “我就是那么好运气,”杜锦程笑了笑,“希望接下来我的好运继续。” “一定会的。” “承你吉言。”杜锦程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正说着话,于山在外头敲了敲门,提醒道:“程哥,有人找。” 杜锦程和媛湘道,“你自己玩会儿,我下去看看。” 媛湘专注望着西洋船,并不理会他都做了些什么。杜锦程随手将门掩了,问于山,“是谁来找?” “一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年青人。”于山道,“就是看起来很苍白,衣饰装扮看起来都像富家公子。” 杜锦程颔首,“我知道了。”他转身下楼,想了想,又和于山说,“别和媛湘说有这么一个人来找我。” 于山爽快地应了,干自己的活儿去不提。 杜锦程走下楼。一个淡紫衣裳的男子站立于浣彩楼大门边上,他一下来,目光就与他对上了。 杜锦程走向他,点头示好,“不知公子来找,有什么贵干?” 他也向杜锦程点了点头,“虽然冒昧,但仍然还是来了。舍妹某日出宫后到现在都不见消息,家中着急,正在四处打听。” “媛湘?”杜锦程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出宫了?” 舒沁望着他。“对。不知道她可曾来找过你?” “没有。”杜锦程神情坚定,“我与她也不过点头之交,她怎么会来找我呢?” 舒沁看起来有些怔忡。“也不曾见过她?” “嗯。”杜锦程眉头皱了起来,“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这几天。”舒沁漆黑的眼睛定格在他的脸上,仿佛想看穿他似的。他缓缓地说,“如果媛湘有来找你,千万请通知我一声。” “好。” 舒沁目光在浣彩楼中流转一圈,才迈步离去。 第29章 家(5) 杜锦程送他出来,目光深沉。舒沁始终还是找上了门。不知在他心里,怎样认知他与媛湘?觉得他是媛湘的谁? 但不管怎么样,恐怕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不认为自作主张地拒绝舒沁的寻找是对媛湘的不尊重。恰恰相反,如今舒沁一家身份大不同往日,媛湘和他们联系,只会有千丝万缕的愁烦,如此,还不如就当作他们从未来找过。 他和伙计们一一交待,若有人来找媛湘,就说她从没来过。 大伙儿虽然很疑惑,但东家说的话,岂敢多问?皆一一应了。 杜锦程回到楼上,见媛湘仍然在摆弄那张西洋船。太阳的光辉照在她身上,金黄而温暖,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这样的感觉,宁静而美好。 他不想这样的宁静被人打破。 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她抬眼看到她,表情有些惊讶。随即,她放下船向他走来:“你站在外面干什么呢?” 杜锦程莞尔,“太阳刚好照在你身上,很漂亮。不禁看呆住了。” 媛湘做个鬼脸,“你替大家千金做过那么多首饰,想必也见过不少佳人了,怎么会被我这等小小姿色看住了?” “苏姑娘过谦了。据杜某来看,那些大家千金皆不及你。” 媛湘也笑了,对他福了一福:“杜公子谬赞。” “哪里,哪里。” 两个人对视一笑。杜锦程拿起西洋船,“我很久不曾去游玩了。现在天色渐凉,是个适合游山玩水的好时节。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同去?” “去哪儿?”媛湘心一动。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千世界,能去的地方很多。” 媛湘怦然心动。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是她曾经见过或者去过的地方。她赶忙点点头,“好。我也好些年不曾出去走走了。” 杜锦程一击掌,“说走就走,明天就出发。” “啊?”媛湘没想到他下决定如此迅速。 “怎么?”杜锦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担心什么?盘缠,还是路途遥远?” 媛湘摇头,“都不担心。担心的是明天走,会来得及收拾么?” “我们收拾几件衣裳就可以走,不需要收拾别的什么。” “可是去哪里?” “还有半天时间可以想。或者,你有什么好提议?” 媛湘的脑海里迅速窜出了两个字。滇河。那个永远湿润,质朴的水乡。媛湘告诉杜锦程她的想法,杜锦程说:“好。我们去滇河。滇河附近有名山大川,我们刚好可以去游玩。一路游玩过去。” 媛湘疑惑地问,“那浣彩楼怎么办?” “有蒋林啊。”蒋林是浣彩楼掌柜,一个黑黑瘦瘦,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男子,“他跟着我很多年,我以前出去游历时,都是他坐镇浣彩楼。” “哦。”媛湘微笑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创办的浣彩楼呢?怎么他就跟了你很多年?” “十七岁开始创业,到现在有六年了。” 说来有趣,媛湘虽然和他渊缘颇深,却是第一次确切知道他的年纪。他比她大了七岁。“等你有了空,可得和我说说你的创业史。一定十分精彩。” “好。” “那我们现在可要去准备什么?” “不急不急,下午再去吧。”杜锦程说,“我看会儿帐,你自己先玩。” “哦。”媛湘像个要外出游玩的孩子,难掩兴奋情绪。 杜锦程在看帐的同时,时不时偷偷看她。他不让她此时出去,怕的是舒沁就在附近。如果舒沁要带她走,她走不走? 杜锦程望着她,有些出神。他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还很微渺,她对他也没有到难舍难弃的地步。他不能保证媛湘会不会跟舒沁走,所以,他要杜绝这种可能。也许这样是自私了些…… 但,他必须自私。否则他就捉不住她。 带她去游历,当然私心占据了更大的部分。朝夕相处,她对他又并非无情,很容易就能生出爱火;爱成定局,他就不必担心谁会将她夺走了。 杜锦程的柜子中还有一些别的小玩意,媛湘一一拿出来把玩,不禁对杜锦程很是佩服。“你这样的好手艺,你的师父一定是位高人。” 杜锦程却道:“是高人。但你听说过青出于蓝而高于蓝么?” “你真不谦虚。” “我乃是实话实说。” “好吧。”媛湘吐吐舌,“比起你做的首饰,这些精致的玩意儿好得太多了。” “他们未必喜欢的是我的首饰,或者只是喜欢我的皮相,争相想看罢了。” 媛湘再次笑了,“好吧,你确实长了个好样貌。” 杜锦程露齿一笑。牙齿整齐洁白。他笑起来非常好看,仿佛满室都因为他而阳光灿烂了。媛湘忙别开目光,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 在静谥美好中渡过一个早上,中午时杜锦程带着媛湘去熟悉的馆子吃饭。“估摸你以前都待在家中,哪儿也不去的吧。楚都好多食肆想必你也没吃过。” “你看我是待在屋中哪里也不去的人吗?” “至少到了相府后,应该是。”他的目光深遂幽黑,直穿到她的心底。 媛湘沉默了下。还真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在外漂流的几个月让她害怕了,故进了相府之后,只偶尔和舒沁外出游玩。“你怎么像认识我很多年似的了解我。是我可以让人一眼望穿么?” “你不难懂。” 媛湘却觉得,他或许是有用心在懂。钟习禹看似那般喜欢她,却总没有摸准过她的脾气。“既如此,你这楚都行家就请带我去尝一尝鲜吧。” 小馆子生意非常火爆,杜锦程和店小二看起来交情颇深,给他们插了个二楼雅间,比外头安静不少,又是靠窗,可以看到街景。 中午时分,街上人并不太多。偶有做生意的小贩,推着板车一路吆喝。杜锦程洗了手回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看什么呢,如此出神。” “你瞧瞧他们,”媛湘叹了口气,“他们的生活着实不易。可是再贫穷,都要风里雨里地卖命赚钱,否则就要饿肚子了,也许他还有一家老少要等着他糊口。你说,这样活着却是为哪般?” “也许他缺的是银子,却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呢?妻子缝衣做饭,孩子很乖很听话;他们也许为了三顿饭而愁,但他们的精神有依靠。” 媛湘想了想,望着他的眼睛说,“如此说来,我是一个物质缺乏,精神也缺乏的人……我没有父母兄弟,什么亲人都没有。” “只要你想,你就会有。” 媛湘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脸颊微热,低垂下头来。“你是孤儿,应当比别人更希望有个温暖的家吧?为何没有早些成亲?” “此前没有遇到中意的姑娘。” 媛湘不便再接话。她从心里感激杜锦程的婉转,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暗含情愫,却又不直白地剖析开来,令她感觉很踏实。 杜锦程夹了菜到她碗里,“尝尝看,这里招牌菜。” “你会下厨么?”媛湘轻轻品尝一口,抬头看他。 “会一些简单的菜。” 媛湘想了想,说道:“我几乎没有做过菜。” “我想你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做。” “哦?” “自有别人替你做。”杜锦程道,“你大可以把时间花在别的感兴趣的喜欢的事情上,不必为五斗米而折腰。” 他是在告诉她,哪怕将来他们成亲,她什么也不必做,有人伺候着,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看书看书,要画画就画画,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任由她闲散地过日子?她忽然就有点向往那样的日子了。 第56节 第29章 家(6) 他们用过饭,徒步回家。经过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媛湘驻足观望,久久都不走。 “喜欢哪个?”杜锦程的目光在泥人上流连。 媛湘只是看着捏泥人的老人。这老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老人家……” 她才出声,那老人抬起头来看她,竟吓了一跳,手中的泥人也掉了。 媛湘蹲身帮他捡起来,他有些颤抖,却不再看她。媛湘疑惑地望着古怪的他:“你怎么了?抖得厉害呢。” “人老了,难免手抖。”那老人家坐下来,又捏起泥人来,不再看她。 杜锦程看了看他,又看媛湘,同样不解。他问媛湘:“要买么?” 媛湘挑了个美人执扇的,从腰间掏出一锭碎银子给他。“不用找了。” “多谢姑娘。”他头都不再抬一下。 媛湘和杜锦程慢步离开。到走远一些,杜锦程才问:“认识他?” “不知道。看着眼熟。”媛湘悠悠地说,“但是我想不可能吧,我们苏府的人,不是死就是被流放,不可能在楚都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陪她沉默。 回到家中,杜锦程告诉忠叔他们要远行,让他们备一些干粮。妙言一脸惆怅:“程哥你又要走啊……” “要去多久?”妙铃问。 “不知道。也许会很久。所以家里帮忙照看些。” “你放心。”妙铃目光转向媛湘,“媛湘姐姐也去吗?” “嗯。”媛湘的声音很轻。她看到妙铃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鄙夷,装作没看见一般。在这个家里,她是突兀的掠夺者,姐妹俩不喜欢她也很正常。 “我们明天就出发。”杜锦程说,“我写了单子,你帮我出去买一下。顺便去拉两匹马回来。” 媛湘这才感觉,他们明天确实要远行了。说走就走,如此随性,真是自由的生活。杜锦程一直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吧? 这样真好。 在她十二岁之前,她也是这样的。她现在似乎又要回到那样自由的日子中去。 杜锦程让她去歇一歇,养精蓄锐。媛湘听话地去睡觉,几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漫长的悲伤的梦。 她梦到了嫣然坊那段日子。她还是那么瘦小,被人白眼,呵斥。她被招呼去给客人端饭菜,谁知“哐”得一声,把碗给砸了。打骂随之而来,虽然是在梦里,媛湘也感觉到老鸨鞭子打在她身上的疼痛。 她哭着,躲着。 忽然,她感觉有人抚摸她的脸,一点淡淡的粗糙,那么真实,连忙睁开了眼睛。 却看见杜锦程坐在她床头,目光幽幽望着她:“做梦了?” 媛湘忙坐起来,摸了摸脸,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她点点头。杜锦程伸手拥她入怀,“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身上的味道和煦如阳光般,清爽的,好闻的。他温暖结实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胸口,想要驱赶走她的软弱似的。她依顺地将头枕在他的肩膀,半晌都不言语。他像哄孩子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喂,”她拉开距离,“你可以带我去个地方吗?” “哪里?” “嫣然坊。” 杜锦程眉头皱了皱,“是个什么地方?” 媛湘记得,嫣然坊在楚都是个颇有名的烟花之地,杜锦程这样行走江湖的人都不知道,想必极少去风月场所。她告诉他是个青楼,杜锦程便道:“一个女子岂好去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你有什么事情,我替你去办就是。” 媛湘摇头:“我就想去嘛。要不然,我女扮男装,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杜锦程犹豫了会儿,“好吧。”他回房间,找了一套衣服,“这是我年少的时候穿的,很旧了,但恐怕只有这个你能穿。” 那是件粗布衣裳,浅棕色。媛湘就地套上去,还是略宽大了些。杜锦程拿腰带替她缠了两缠,两个人近距离地贴在一起。媛湘面红耳赤,不敢抬头,杜锦程瞧她害羞的样子,不禁笑了,替她整了整衣服,“勉强能穿出去。我帮你梳头。” 媛湘拿梳子给他,坐到铜镜前,“给我整俊俏些。” “你要去青楼,整得那般俊俏做什么?”杜锦程解下她头上的发髻,青丝披泄下来,一股幽幽清香扑面而来。他细细地梳着绸缎般的乌发,迅速梳成一个发式,拿与衣服同色的棕色布条包了,清秀俊俏的小书僮便应声而出。 媛湘左张右望,觉得又陌生又有趣。 杜锦程扯了扯她头上的布巾,“就是小书僮,也太俊了些。我去拿些灰给你抹一抹,遮遮容颜。” “不要不要。人家以为我叫化子,不让进去了。” 杜锦程道,“那个地方,应该不会进去就要有姑娘上来搂搂抱抱吧?” “有吧。”媛湘笑他,“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被人占了便宜?” “怕倒不怕,但我总不喜欢被别人乱搂乱抱。” 媛湘道:“是嫌弃她们吧?” 杜锦程摇头:“不是。我从未对九流人士有些微鄙视嫌弃。要论身份,商人也高不到哪儿去。” “其实青楼中也是有好人的,有些女子是被父母兄弟卖入青楼,根本不是自己愿意沦落风尘。” “我明白。” “那我们走吧。”媛湘想去嫣然坊看看韩梦梦。梦梦于她有恩,但是进了相府之后,怕自己刺伤国舅爷的事情败露,她一直没有再去过嫣然坊。 现在,换了舒家的天下,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已近黄昏,正是风月场所开始营生之时。媛湘和杜锦程驱车到相隔十分远的嫣然坊,只是远远看着这栋依然挂着大红灯笼,夜如白昼的地方,往日的记忆全数涌上心头。 媛湘和杜锦程道:“我说话他们就该知道我是女扮男装了。你待会儿和老鸨说,要找韩梦梦。” “这个韩梦梦,是你的朋友?” 媛湘点了点头。 杜锦程很好奇她怎么会有一个在青楼的朋友?但他又不便多问,他想,有一天她也许会愿意自己告诉他。 他们走近嫣然坊,便有不少姑娘在外头招揽恩客。 杜锦程十分不自在,低头看了看做书僮打扮的媛湘,“我看起来像是嫖客么?” “你笑得淫、荡些,就像了。” “……”杜锦程故作风流一笑,“这样如何?” “倾倒万千。”媛湘也笑。 二人走近嫣然坊,两个姑娘齐齐贴过来一左一右拉住杜锦程对他投怀送报,将媛湘给挤到后面去了。媛湘目瞪口呆,杜锦程轻轻推开他们,伸手将媛湘拉到身边,对那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道:“不必急于一时。何不进去再说?” 媛湘忍不住想笑。他哪里看起来像第一次来青楼的人? 再次踏入嫣然坊,媛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太大变化,唯一不同的,只是旧了一些。 她在觥筹交错的人群中看到了唐妈妈。 四年过去,唐妈妈老了许多,皱纹更深了,脂粉深深陷进皱纹里,整个人显得十分浮夸。他们没有打照面,而是直接被姑娘拖到了楼上,按在一张桌子里,便问要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要多少个姑娘。 杜锦程淡然自若地说,“请问韩梦梦姑娘在吗?” 那两个拖着他们上来的女子见是找人,笑容僵在脸上,“怎么,是个老相熟?” 另一个道:“肯定不是老相熟啦!梦梦都不在好多年了!” 媛湘的心一沉。不在好多年?她忙问:“这位姐姐,梦梦姑娘上哪儿去了?” “鬼知道她上哪儿去了?”那女子翻了个白眼,随即又赔笑,“我的姿色也不错嘛,何不就选我?” 媛湘急切地问:“好姐姐,你告诉我梦梦去哪里了吧,银子我照样给的。” 听说有银子,那个女子的神情就不一样了,“其实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当年听说她刺伤了国舅爷啊,后来被官府抓去了。唐妈妈懒得管这件事,也就没有再管她。但是听说她虽没坐牢,却被流放了。”那女子说着说着,神情黯淡下来,似乎有点兔死狐悲的哀凉。 第29章 家(7) 媛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怎么会……梦梦姐怎么会被官府抓去呢?分明是她,是她刺伤的国舅啊!梦梦怎么会成了替罪羊…… 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匕首! 对了,是那把匕首!那是梦梦的!因为她给媛湘防身,而最后这把刀插在了国舅爷的胸口上!媛湘莫名奇妙被黑衣人敲昏带走,他们找不着媛湘,就拿梦梦当了替罪羔羊?! 这个念头,让媛湘万念俱灰。 是她害了韩梦梦。 是她。 她情绪瞬间低落了。 她原以为若能见到梦梦,可以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她的,她虽然从宫中没带什么钱出来,但佩带的首饰皆属精品,应该够梦梦赎身的。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悲切的消息…… 她听到杜锦程问:“没有人再见过她么?” “没有。我们整天在青楼,又出不去,怎么见得着她?她就算成了个自由身,也绝计不会回嫣然坊来呀。” 杜锦程了然地点了点头,放下一锭银子,拉着媛湘起身,“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告辞了。多谢二位姑娘。” 那两个女子没有纠缠,默默收下银子,将他们送出来。媛湘头也不回地走出嫣然坊,一直走到人迹偏少的地方,媛湘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想到会这样……都是我不好……” 杜锦程动容地望着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媛湘的情绪低落极了,“我忽然觉得,我是个扫把星。” “胡说!”杜锦程呵斥她,“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真的,”媛湘的头垂得很低,“你看,我的爹和娘死了;梦梦姐帮我,被官府抓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恐怕吃的苦我都难以想象……我如果不是扫把星,他们就不会经历这样的命运了。” “想太多。”杜锦程道,“你父母的死不是因为你!韩梦梦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你不是什么扫把星,别胡言乱语!按我说,你还是个吉星,要不然舒定安怎么做得成皇帝?” 媛湘被他逗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同理,你也没有让别人死的能耐。我们不过是命运之手推送的一粒尘埃,真正做主的,是命运。” 媛湘望着他幽深的眼睛,“你也信命运吗?” “有时不得不信。但我也相信,很多事情靠自己可以扭转命运。” 媛湘沉默了。他们慢慢地走着,深秋已达,日落之后,渐渐觉得秋意袭人,冰冷的空气直钻入皮肤之中。 往前走了些时候,杜锦程问她:“要往何处去?” 第57节 “你说我能打听到梦梦姐的消息吗?” “先告诉我,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回家告诉你。” 他们于是驱车回家,在家门口的食坊切了半斤牛肉,杜锦程回家就弄了一壶酒,给媛湘甄上。媛湘笑道:“你觉得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所以要把酒倾谈?” “没听说过一醉解千愁么?若你当真觉得抑郁,偶尔喝喝酒,醉一醉倒是很好。” 媛湘一抬手,就把他倒的酒喝了。杜锦程夺之不及,“没让你一口气把它喝了。” “别小看我的酒量。” “你很能喝?” “我娘很能喝。” “……”杜锦程失笑,“好吧。说不定你会像令堂一样有千杯不醉的能力。但是,酒喝得太急,容易醉。” 媛湘目光痴凝地望着摆放得像花瓣一样的牛肉。也只有杜锦程有那个心思去一片片将它摆好吧?她悠悠地问,“你听说过苏复吗?” “你是说那个被灭门的首富?”他的目光缓缓在她脸上流转,“你……不会是他的女儿吧?” 媛湘苦笑一声,“正是。” 她从自己被送离苏府开始,将这些年来的事情,一一地告诉他听。云淡风清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说到在皇宫那一段,她揪住了自己的手,望着空空的酒杯,“你会觉得我错了么?他夺我一家数十口人的性命,我对他下毒,错了么?” 杜锦程只说,“我没有权利去判断你是对还是错。只要你觉得你是对的,我便无话可说。” 媛湘苦涩地笑了:“如果当时不是知道我娘亲可能藏身于宫里,我就出宫了。那么便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发生。” “你娘真的进过皇宫吗?” 媛湘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舒夫人不想我回相府,所以编个借口让我在宫中,永远不要回去吧?又或者,是真的曾经在皇宫中待过。现在宋禄不在了,根本无从考证他们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杜锦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寒入骨,软弱无力。媛湘眼睛清明地对上他的视线,“我可是双手染了鲜血的人呢,你不怕我?” “是生活将你逼到这一步。”杜锦程的胸口,隐隐作痛。她一个从小养尊处优,过着富足生活的千金大小姐一夜之间遭遇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曾遭遇过怎样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我都去做了。”媛湘想到老皇帝不停抽蓄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但很快,她将这个情绪压了下去,“仇我已经报了,他们的天下成了别人的天下,这是最大的报应。往后那些,都再不与我相干了。” 杜锦程又给她斟了点酒,“嗯,忘了过去。明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媛湘一仰而尽。 但愿,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30章 再相见(1) 钟习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时不时撩起帘子看看外面。外面青山翠绿,尘土飞扬,马车正在通往西秦的路上飞驰。 他的伤还没有好,但是经过几日调养,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 他醒来的第二天,开始突发高烧,有一度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在若娜公主细心的照顾下,一天好似一天。若娜公主,就是那个救了他,不告诉他她的闺名的那个少女。她虽然看起来很张扬跋扈,对钟习禹的照顾却无微不至。 他渐渐好一些,他们就上了路,没有人询问他是否要与他们同行,他就被带上了。钟习禹不知道去往西秦国,面对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但,此时的他,似乎也别无选择。 他身无分文。是的,他的钱袋几时掉了他都不知道,眼下除了跟着他们之外,他寸步难行,指不定还会饿死。他自嘲地笑了,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车子忽然停下来,有人在外头和他说:“喂,傅晋,出来。” 黄莺般清脆的声音,是若娜公主在叫他。钟习禹掀开马车帘子,若娜亭亭玉立站在不远处,“下车,我们去吃饭。” 钟习禹看了看周围。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若娜笑吟吟地:“哥哥打了几只兔子,我们烧来吃。” 他们一行人约有十个,除了兄妹两个,其余皆是侍卫随从。听若娜说,他们是来欣赏中楚风光的,出来将近一个月有余,在准备回去的途中,捡到了钟习禹。 虽然同行有一段时日了,但钟习禹很少和若娜的哥哥拓桑说话,那是个年纪比他稍大些的男子,长相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怪异,平时也少言寡语地,和若娜也几乎是若娜说个不停,他偶尔接一两句话。 他和若娜一起走到拓桑身边,拓桑朝他点点头当作招呼,和若娜说:“烤了兔子,来吃吧。” 底下的仆从撕了块肉给钟习禹,他接过,默默坐到干净的石头上去吃。 当今天下,除了中楚(或者,要改称为‘新’了。),南越,西秦,还有一个北晋。其中中楚国土最大,但南越国力最强,官富民盛,最为太平;西秦虽然是个不大的国家,却也富足,很少与别国有军事干戈。 “你在想什么?”若娜坐到他身边,啃着兔腿问。 钟习禹没有回答她。 “你在想什么嘛!”他不说话,她就不依。 “没想什么。” “说谎,”若娜灵动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一定是在想心上人了,是不是?” 他的脑海里显现出媛湘的模样来。她的巧笑倩兮,她微微恼怒的模样。心又被揉得痛起来,他说:“不是。我没有心上人。” “真的?”若娜眉开眼笑,“那你在想什么。哦,我还没有问你,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 “哦……”若娜点点头,“那这样更好,刚好可以跟着我们回秦京。” “等我养好了伤,我就告辞。” “什么?”若娜瞪圆眼睛,“你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不知道。” “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怎么可以走!不许走!”若娜野蛮地说,“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得听我的话。” “……”按往日的脾气,谁敢这样和他说话,钟习禹早掀桌子走人了。但眼下他还要依附他们生存,只能忍住那股儿委屈。 见他不说话,若娜公主当作屈服,得意洋洋地笑了,“你跟着我,我可不会亏待你。等回国了,我叫父皇给你安排个官位,你的人生可就从此平步青云了。” 若他是个普通平民百姓,这样的际遇可能真的让他人生大逆转。可是对于从高位跌落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但他心里默默地觉得,他的运气,还不算太坏。 “你怎么都不说话,”若娜觉得闷了,“是伤口还痛么?” “不是。多谢关心。”钟习禹勉强一笑,“我的伤很快就要好了。” “那是,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之下,包管你比以前还要生龙活虎。”若娜小脸朝天,止不住得瑟,“所以,可不要忘了我的救命之恩!尤其是到了西秦之后。西秦美人可多了,你不许多看他们一眼,否则的话!”她在他面前做了个剜双眼的动作,钟习禹的浓眉纠结地皱起来。 以前虽觉得皇妹颜欢娇蛮,却不曾像若娜这样野蛮。 见他不回答,若娜大声问:“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难道我长得不够美吗?你还要看别的美人?” 钟习禹的额头隐隐生疼起来。若娜温柔起来和水一样,可是野蛮起来却叫人无法招架。不许他看别的女子,那不是无理取闹吗?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制约他的眼睛?尤其还是以这种命令的的口吻和语气! “你说话呀!”“ “若娜!”许是听见若娜的声音,拓桑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别大嚷小叫,有失体统。” 若娜气呼呼地,“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什么体统不体统。我是公主,谁还能拿我怎么样不成?” “就因为你是公主,才要顾及一下体面。”拓桑阴沉地和钟习禹道,“你,跟我走。” 钟习禹的目光对上他的。这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叫他做什么?钟习禹不知道。但,他更愿意和拓桑在一起,也不愿意一直听若娜无理地提要求。 “你要带他去哪里?”若娜紧张起来,“不是他惹我生气的。” 拓桑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用谁惹,也整天气呼呼的。” 钟习禹很想笑。他没有想到拓桑会当着他的面呵斥若娜,因为之前几天,他看起来虽然不说话,但还是挺宠爱若娜的。 若娜生气地跺了跺脚,“皇兄你坏!我回家告诉母后说你欺负我。” 拓桑说:“等你到了秦京,你早把这些事忘了。”他和钟习禹道,“走。” “你要带他去哪里?” “我不会把他抛弃荒野,你就放心吧。”拓桑先走了。 钟习禹走两步与他齐肩,拓桑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敢和他并肩走,西秦等级明确,谁都不能有逾矩,拓桑是太子,地位仅低于皇帝一人,与他同行,皆要退后一步,保证他在前面。 据他所知,中楚的人等级也十分分明,钟习禹应该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 反观初救钟习禹时,他身上衣裳虽破,质地却极好,配饰也极华贵,不可能是他自称的无家可归的人。这其中原由,他不说,拓桑不会深究,但他不能让一个身份有可疑的人跟他们回秦京。 他们走到相对远一些的地方,拓桑开口便问:“你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 “再过几日应该就无大碍了,”钟习禹说道,“十分感谢你们的相救。等伤好之后,我会离开。” 拓桑点了点头,“若娜恐怕不肯让你走呢。” “想走,自然能走。” “如此就好。” 钟习禹其实没有想好要走,但如今他说这一番话,似乎不得不走了。拓桑果然看起来心机缜密,他是担心钟习禹给他们带来潜在的危险吧?如果他把身份告知他们,情况会不会不一样些? 钟习禹不敢保证,所以,还是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此前没有想到未来的路要怎么走,现在虽然依然没有想好,但至少,去西秦不是他必走的路。 拓桑和钟习禹的谈话到此结束,拓桑往回走,钟习禹沉默了会儿,依然跟上。 眼下,他必须开始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第30章 再相见(2) 烟雨靡靡的官道上,两道身影在马上慢腾腾地挪动。雨下得不大,他们也完全不必赶路似的,慢悠悠地,连马儿看起来都显得很悠闲。 马上的一男一女都穿着蓑衣。 细细的雨打在脸上,沾在蓑衣上,带来一片片雾一样的雨珠。媛湘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去接雨滴来玩。 杜锦程只是望着她,脸上饱含笑意。 他们从楚都出来已经有几天了,一路上天气晴好,昨日开始飘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便逐渐感觉到深秋的冷意了。他们沿途游玩,也不必赶路,媛湘看起来心情好许多,虽然他们并不总是说话,时常陷入自己的沉思,但杜锦程看得出来她心情的放松。 但愿她以后都能这样轻松自在地过日子。 媛湘深吸了口气,满肺腑里都是凉凉的秋雨气息,她笑开了,朝杜锦程道:“这雨比泉水还清甜。” “悠着点,别着凉了。” 她点点头,往前望了望,“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前面的村庄?” “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大约后天晚上就到了。” 第58节 “啊?”媛湘尴尬地叹了一声,“那我们还是走快些吧。” “出来游玩,倒不必赶。就算实在没有村庄可以落脚,这儿有山,搭个临时睡觉的地方总是可以的。” “哎,还是别,荒山野外的,万一来了老虎和熊,岂不是要成他们的腹中之物,”媛湘拉紧缰绳,“走吧我们。” 在杜锦程的教导下,媛湘从出城第一天就学会了骑马,并且骑术颇佳。杜锦程策马跟上她,二人一路疾驰,大约午后,天放晴朗了,渐渐见到田地,有不少男女老少正在收金黄的穗子。 媛湘望着那一片金黄的麦浪,“好漂亮。我去和他们一起摘,他们会把我当成小偷么?” “呃,不会。” 她一嗤溜下了马,朝着正收穗的百姓走去。他们的皮肤皆因长年劳作晒得漆黑,脸上布满皱纹,丰收的喜悦此时写在脸上。 媛湘和杜锦程的到来,让他们有短暂的歇息。皆抬头看着两个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媛湘问最近的一个农妇:“大娘,这怎么收割?我帮你可好?” 那农妇笑道:“哎哟,你一个大小姐,哪懂得这个。” “你教一教我,我就懂了。” 那农妇见她生得漂亮,说话也有礼,就从地上拿了把镰刀给她。媛湘学着农妇的样子,拿镰刀一搓一搓割麦穗。杜锦程站在旁边看她,“果然是大小姐,多少人对农活避而无之呢,你却讨新鲜,玩起这个来。” “好学难道不是很好么?” “很好。” 正收割得起劲,忽然间,有人大呼:“不好了!庄家汉子被蛇咬了!” 正在做农活的大伙儿都放下工具,往一处跑去。媛湘看了看杜锦程,他说:“我们也去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媛湘点点头,两人一起往前,只见一个男子躺在地上,有个人正在吸、啜他被蛇咬的伤口。另一群人正在打咬人的那条蛇。媛湘凑过去看了看,黑白相间的小蛇,却是剧毒无比的银环蛇。 媛湘连忙在附近扒拉寻找,杜锦程拉住她:“干什么呢?草丛里可能还有蛇,要是被咬可就糟了。” “我在找草药。”走了片刻,她看到几株结着黄色小花蕊的草,连忙摘了些,草丛一动,杜锦程连忙拉着她往后,两人静静望着草丛,却不见有东西跳出来。媛湘知道他是关心与紧张自己,止不住心情大好,朝他笑了笑。 杜锦程道:“要摘这个草?我来。” “小心点。” 杜锦程轻易摘了两株,“拿这个做什么?” “治蛇毒啊。”媛湘接过草药,快步向受伤的村民走去。他的毒液似乎已经被吸光了,她东张西望了下,忽然伸手到杜锦程怀里……杜锦程愣了愣,“做什么?” “你怀里有个绢子。”她忽然想到不大妥当,但便宜都占了,只好从他怀里掏出绢子,“借我一用。” 她用绢子包了草药,用个大石头锤了几锤,草药便捣烂了,她和村民说:“将这个草药敷到他伤口上吧。” 村民有点疑惑:“这是什么?” “希签草。能治银环蛇毒的,但瞧他中毒不轻,恐怕一味药不能见效。先敷着,赶紧到找大夫吧。” 他们连忙将药给村民敷了,然后用布先裹住,两个人抬着受伤的村民回村子里去。 媛湘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来,才发现杜锦程望着她。目光探究幽深。 “为何如此看我?” “你认得银环蛇,还知道怎么疗蛇毒?” “现在感觉到害怕了么,”媛湘说道,“我可是很擅长用毒,老皇帝也被我毒得半身不隧。” 他的眉轻轻地皱了起来,“谁教你的这些?” “夫子啊。” “一个大家千金,怎么会学这些?” 媛湘怔了怔,“我什么都学。琴棋书画,养鱼养花养鸟。” “这都不奇怪,陶治情操,修身养性的,大姑娘家学点也十分正常。但是有几个闺阁女子会学蛇毒,草药一类……” “哦,说的也是。”媛湘点点头,“但教我那夫子非得我学,我也无可奈何啊。现在想来,学一点也绝无坏处,你看,说不定希签草就救了那村民一命呢?” 杜锦程点了点头。“那夫子,还教你怎么用毒?” “没有。”媛湘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般,感觉到一丝疼痛。杜锦程这番话,是否在影射她对老皇帝下毒之事?无论他承不承认,这将都是她和他心底的一根刺吧?她不是纯洁而善良的好姑娘了,她的手中沾着别人的鲜血。 杜锦程颔首,心中却有怪异的感受。不是因为媛湘识毒,而是谁让她学习。这个中原由,恐怕值得深究。但他也知道,深究的结果,恐怕对媛湘是个巨大伤害。 有个人朝着她跑来,气喘吁吁地:“姑娘,能否请您跟我们去一趟村子。看您似乎是个懂医术的,若村里大夫不会制蛇毒,还要请姑娘再帮帮忙。” “呃,”媛湘道,“我也只略知皮毛。但你们若是不嫌弃,我也愿意跟去看看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第30章 再相见(3) 媛湘与杜锦程牵了马,跟随那位村民往前走。中间几番交谈得知,他们是附近大屿村的村民,这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都处得不错;因为离镇上偏远,只有一个技术不大精湛的大夫。 边走边说着,不多久就到了大屿村了。几只牛在外头晃来走去,两三只狗闲散地赖在地上晒太阳,见有陌生人来,也不吠,只瞧了一眼又趴下了。 好些村民似乎没见过马似的,见杜锦程和媛湘人牵着马,纷纷来看。一个叫树桐的村民跑到媛湘他们跟前:“姑娘,丁旺还没醒啊!这可怎么办?” 媛湘忙凭着记忆说了几味草药,让他们找现成的去。然后又道:“最好找专治蛇毒的大夫,迟了可就不好了。” 那个人应声而去。 整个村子因为丁旺被毒蛇咬了而沸腾起来,个个看起来都十分关心,鲜有不关己事将门关起的。对于见惯人情冷暖的媛湘来说,着实令她感觉到暖心。 整村的人在一起研究了会儿,有个村民道:“隔壁村有个治蛇毒的大夫,我们找他去。就是来回要花点时间。” 杜锦程道:“骑我的马去,也快一些。” 一个汉子站出来:“我会骑马。我去。” 媛湘他们则到丁旺的房子去,他年青的媳妇六神无主地坐在床边默默拭泪。媛湘不知要说什么好,不能保证丁旺性命无忧,所以给不了她安慰。 过了片刻,刚刚问媛湘要草药方的树桐回来了,神情焦躁:“姑娘说的药只有三味,别的寻不着啊。” 媛湘看过了药,便道:“一半熬汤一半捣碎敷在伤口上。” “管用吗?”树桐显然对媛湘没什么信心。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大姑娘,可能连蛇都没见过,能知道治蛇毒吗? “这几味药都是常见的治蛇毒的药,就算不起作用,也绝计不会使他的毒更重要。” 年青媳妇突然站起来道:“有药总比没药好。等大夫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先吃一幅,能缓住毒,等大夫来就好了。” “好,有丁旺媳妇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村民道,“我煎药去。” 没媛湘他们什么事,他们便到丁旺家外头等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男子背着药箱匆匆而来,进屋去诊了诊,便拿了药命人熬去。丁旺媳妇接过药,打开看了看,树桐在旁边也凑过来:“咦,这几味药和那个姑娘开的一样啊。” “哦?这里还有会治蛇毒的人?”那大夫问道。 “就是她了。”树桐指了指媛湘。 媛湘忙摇头:“我不会治,只是以前听人家讲过这个方子,碰巧记得而已。” “幸好你记得,并且认得药,救了这小伙子一命。蛇毒这东西,发得极快,有的被蛇咬后一两个时辰就毙命了。丁旺虽险,但因为有药控制住了,等我针炙几趟,清几次血,就可望好了。” 媛湘松了口气。能活着,真好。她看了杜锦程一眼,“咱们走吧?” 他点点头。 他们没有和村民告辞,就拉着马离开了。倒是有人发现了他们走,连忙赶来:“二位何不在此留一宿,等明天再走?眼下天将要黑了,你们若赶路,可没地方落脚啊。” “前一个村子可还远吗?可有客栈?” “约莫半个时辰的路。倒是有个客栈。”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告辞了。”杜锦程拒绝了他们的挽留,“告辞。” 杜锦程与媛湘皆上了马,往下一个村子走去。疾驰了一段,他们的速度又慢下来,杜锦程问媛湘:“这么急着走,是害怕丁旺有性命之虞么?” 媛湘的眼里透出笑意,“何以你这般了解我?” “大夫已经说了他会无恙。”他笑道。 “生命总有变数。我害怕。”媛湘的脸上染了一层落寞,“瞧丁旺媳妇伤心欲绝的模样。倘若他有事,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你太多愁了。凡事应当往好的那一面去想。” 媛湘低着头半晌,扬起眸子笑了笑,“你说的对。咱们还是走快点吧,我肚子有点饿了呢,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面。” “好。” 他们策马狂奔,在天黑之际终于赶到客栈。这是个颇小的村落,所谓客栈,也是自家盖的,只有两个房间。另一间已经有客人住下了。 他们要了另一间,让老板再备一套被褥,老板说:“你们小夫妻俩用得着两套被褥么?再说了,我们小穷小店的,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啊。” 媛湘便道:“没有就没有吧,先给我们来点吃的。” “好嘞。” 他们的房间狭小而黑暗,还好收拾得颇为干净。出门在外,也无法苛求许多。 他们从楚都出来,有住客栈几乎都同住一室。第一次住客栈就赶上没有多余房间,两人只能挤一间。杜锦程怕她介意,媛湘却说:“不要紧,两人住一间店,还可以省点钱呢!” 杜锦程幽黑深遂的眸子里便有了笑意,“你不怕我意图不轨?” 媛湘的脸颊一红,“你会吗?” “美人当前,我可不敢保证。” 媛湘的脸颊更红了,“既然如此,那还是住两间房吧。” “我和你开玩笑的,”杜锦程忙笑。但因为确实没有多余房间,他们只能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还记得在皇宫时,偶入她的房间,她就呵斥他乱入闺房,毁人清白。所以媛湘的态度,杜锦程认为她其实已经默许了要和他成婚。她或许没有十分爱他,非他不可,但他可以感觉到,她对他的依恋日渐加深。 往往白天游玩,夜里他们累了,隔着远远的距离各自躺下就睡,倒也相安无事。一来二去,媛湘也就习惯了。 因为杜锦程确实很君子,都没有对她有过逾越的举动。这让她安心和放心。对杜锦程的信赖便又多了几分。 老板很快将他们要的面送到房间里来,二人埋头吃热呼呼的汤面。饭罢,媛湘道:“我们离滇河还有多远?” “明天应该能到了。” 媛湘从不知道原来母亲的故乡离楚都那么远。小的时候她也曾经随父母去过滇河的,为何没有感觉路途如此遥远呢? 媛湘忽然想起什么,便问:“若是被抄家,家产会尽数充官么?在别的地方的屋子,也会被收走?” “只要房契在苏府,大约那时就被搜走了。” “哦。”媛湘又落寞下来。 第59节 “你们家在滇河有住处?” “我娘是滇河的人啊,我记得小的时候来,住的就是自家的房子。”媛湘说道,人“只是过去那么多年,我不知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地方呢。” “故地重游,很容易就能想得起来的。” 媛湘点了点头。 骑了一天的马,两人都有些疲乏,杜锦程说:“你睡床,我睡地板吧。” “现在天气凉了,睡地板岂不是会着凉?” “那我们一起睡?” 媛湘红了脸,娇嗔道:“怎么可能啊。你瞧有张桌子,我可以蜷着睡。” “……”杜锦程看了看桌子,哭笑不得,“哪能如此委屈了你。” “那怎么办?”屋子里的床又小,不似在别的客栈床十分宽阔,两个人隔得远一些,像睡在两张床上一般。这床太小了,孤男寡女地挤在一起…… 不妥不妥。 “我睡地板。”杜锦程很果断,“我身体很壮,不盖被子也没什么。” 现在天凉了,连床板摸着都是凉的,何况石头地上,凉澄澄的。媛湘心中不忍,又不能当真和他挤在如此小的床上,甚是纠结。 杜锦程拿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就躺下去了,两手枕于脑后,安稳合目。媛湘老妈子床却睡得不自在。杜锦程带她出来游玩,却要他委屈睡地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媛湘想得面红耳赤。 反正,他们之前也是睡一张床,只不过两人的距离隔得远一些。只要他……他老实规矩一些,就算睡一张床,她也不会怎么样吧。 再说,打从和他一起回了他家,她心里不是已经默默做了决定么?若他要娶她,她就嫁。如果他们是要成亲的,睡在一起又有何妨?换句话说,就算他不娶她,她与他睡一起,也没有少一块肉,依然是清白之身。 翻来覆去地想了会儿,听到杜锦程打了声喷嚏,正好借机说:“地上凉,到床上来睡吧。” “啊?”杜锦程明明听见了,还是故意地问了声。 媛湘却觉得羞噪了,翻身朝着墙,“没听见就算了。” 第30章 再相见(4) 杜锦程呵呵笑着,一下子钻进了被窝,“哇,好暖和。” 媛湘只觉得他高大的身躯挤进床里,她便要贴到墙上去睡了。显得十分窘迫。杜锦程看到她几乎粘在墙上,便笑着往外挪了挪:“你不用如此紧张吧。” “我何曾有?”媛湘的声音也闷闷的。 “我都看见你背上的刺一根根竖起来了。” 媛湘悠得转身,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相撞,“我又不是刺猬,哪有刺?” 他望着她。 气息微微急促。 媛湘便感觉到压迫和紧张,慌忙转过身去。杜锦程的声音有些干哑:“你放心好了。” “什么?”他要她放什么心? “你知道的。”杜锦程伸手拉了拉她的秀发,“睡吧。” 媛湘的脸更加红了,连身上都在发烫。她果然没有看错他,他是个君子。不枉她如此信赖他。媛湘的情绪逐渐平稳,困倦感便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呵欠,半趴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杜锦程望着她的背影,黑眸中有一丝温柔笑意。她是好睡了,今夜,美人在怀他抱不得亲不得,恐怕难以成眠。 苦笑一声,他双手抱胸,闭上眼睛。 到了半夜,疲惫感袭来,他才草草睡了。 媛湘睡到天将亮时就醒了,再也睡不着。见杜锦程睡得香沉,便转过身来望着他。 他睡着时的模样丝毫无损他醒时的英俊,长而浓密的睫毛,笔挺优雅的鼻子。他的气息轻柔,没有任何异响。 长大后第一个与她同枕共眠的人,以后会不会也是她要携手一生的人? 离开皇宫后,感觉一切都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去走了。跟着杜锦程,会幸福的,是不是? 杜锦程动了动,媛湘连忙闭上眼睛,生怕让他发现她在偷看他。等了会儿,见没动静,睁开眼睛,杜锦程没有醒。 这让她悄悄地松了口气,心想反正睡不着了,不如出去看看。 她才下床,杜锦程便睁开眼睛,唇角带着抹笑意。 第31章 如此就好(1) 天才刚蒙蒙亮,凉意一直透进骨子里,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下了几场雨,天气越发地冷了。媛湘抚了抚手臂,迎着清凉的空气,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望着雾气朦胧的村庄。这个小小的,人口只有数十人的村庄,看起来十分静谥,村民也生活得十分悠闲。他们可能没有富足的物质,也不会有那么多追求,生活地应该要比她们这些背负着莫名担子的人都要幸福。 感觉身后有响动,她回过头,发现杜锦程手中拿着件披风,爽利地披到她肩上,“天冷了,起得早,可小心着凉。” 媛湘心中一暖。 两人呆呆地站了会儿,准备用了早餐就上路,转过身来,望着不远处盯着他们看的身影,不由得都怔住了。 杜锦程看了看媛湘。 她脸上的震诧,难以言喻。杜锦程的眉轻轻地皱了起来,还以为离开楚都就避过了他,没想到…… 该来的,还是会来。 媛湘的目光和舒沁隔着远远的距离,碰撞在一起。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相望了一会儿,媛湘先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走向他。 “好巧。怎么会在这里相遇?” 舒沁的声音听起来很冰冷,“你不知道我在找你么?” 媛湘缓缓地摇头,“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眼神如刀,刺向杜锦程。 杜锦程看起来却神情自若,他望着媛湘的反应。她非常平静,瞥了他一眼,却丝毫没有质疑的情绪。这仿佛给了他一个信号,他没有告诉她舒沁来找过她,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没有。”媛湘的声音很平静。 “这些天,你都和他在一起?”舒沁直直地望着她。 “对。”媛湘认真地说。 舒沁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从前,一直都是她叽哩呱啦说一大堆,而他简单地回应。如今角色变换,让他不适应的同时,也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她的改变。若说上一次见面,她与他保持着疏远的关系,那么这一次,他们的关系更加渐行渐远。 这令他感到慌乱和悲凉。 他轻轻地咳了咳。 媛湘仍然关切地问他:“天气凉了,你出行没有带随从吗?” “有。”她还关心他,是么。他看了眼杜锦程,“我和媛湘有些话要单独说,你可否回避一下。” 杜锦程很爽快地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进屋之前,他听到媛湘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 他没有再听,进了客栈小屋。 舒沁问她,“若我不来找,你是决计不会回相府了是吗?” “‘回’相府?”媛湘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你们现在不是已经身居皇宫之中吗?相府也要易位了,哪里还是你曾经的家?” “我一直在相府等你回来!”舒沁的眼中写着悲痛。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回去的。”媛湘垂着眼睫,“我在宫中那么多天,你们都没有来接我。难道不是已经放弃了我?或者你们从未将我当成家里的一分子。” “别人是怎样我不知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媛湘不看他的眼睛,“就算不一样,又如何?我已回不去,你也亦然。” “你跟着他又算什么?” 他,指是的杜锦程了。媛湘抬眸,目光清澄,“等回到楚都,我会嫁给他。”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这句话,却像重碰撞一样击中他的胸膛。他久久地望着她,没有任何言语。 媛湘也不语,侧垂着头,思绪万千。仅仅几个月时间,世事变迁,像过了千年。如果当时她求他娶他的时候,娶了她,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么多问题了,是不是? ““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不要盲目冲动地做出决定。” “以前也许我盲目和冲动,但现在,我已经想好了。”媛湘说是的真心话。杜锦程待她好,她并没有什么理由不嫁。反正也是要嫁的,与其嫁给不知是谁的家伙,她不如选杜锦程虽然她对杜锦程和对舒沁的感情不大一样,但那并非不爱。 舒沁望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冷。他身体的温度也一点点在下降。 她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失去了她。 这是他早已想过的后果,却不料接受这个结果,心会如此疼痛。 媛湘试着让气氛轻松一些,“你们如今身份地位都不同往日了。干娘他们都还好么。” “嗯。”舒沁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落寞。 “他们若是问起,就说找不着我吧。”媛湘说道,“这些年来,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却丝毫都不能报答,真的很羞愧。但如今的他们,我又无法面对……就让他们当我已经死了。” “你觉得十分大逆不道,是么?”他望着她,“政治之事,不是你可以明白的……” “我不需要明白什么,”媛湘严正地道,“我只是无法接受,如此而已。你们的未来怎样,是当皇帝也好,是要一统天下也罢,都不与我相干了。知道吗,我现在只想过平静,安静的生活。” “你觉得我来找你,是打扰了你平静的生活?” 媛湘静静地望着他,“之前,我并不是完全不期待你来找我。毕竟,我们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但是你来了,我才发现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回到你们身边。这些天我很开心,生活简单。我害怕离开现在短暂的平静生活。我想要一辈子都快乐无忧地生活下去。” 舒沁没有说话。他望着她,明明她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她遥远地触手难摸。 媛湘望着他,“你也希望我幸福的,对不对?” 他当然希望她幸福。他更希望她的幸福由他来给,但是以前他不够坚定,如今他却失去了机会。 媛湘微微一笑,“别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都不像你了。你们这一路,莫非都在我们后面?” 舒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说:“你想要去滇河,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舒沁道,“走吧,一起去。” 媛湘露出疑惑的眼神,“我不会跟你回家的,难道你不准备自己回宫去吗?” 第60节 “既然来了,不急着要走。”他的声音飘渺地像从天外飞来的一般。 “哦。” 他要同行,媛湘也不能说不。她相信,舒沁不会对她怎么样,也不会强制将她带走的。媛湘站了会儿,说:“我去和锦程说说,咱们一起走。” 舒沁轻轻颔首。他目送媛湘走进屋子的身影消失,夜一般的眸子,瞬间便黯然下来。 媛湘进屋的时候,杜锦程正在扎包袱,见她进来,神情自若地问:“谈好了?” “嗯。”媛湘说,“舒沁想和我们一起去滇河。” 他望着她,“哦?”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但他要去,我也阻止不了。”媛湘说,“也许,他也想去看看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杜锦程了然地点头,“那么,出发吧。否则傍晚就到不了滇河了。” 媛湘忙拿上属于她的包袱,和他一起出门。舒沁已经坐在马上,目光深沉地望着他们。杜锦程和媛湘也拉来马匹,三人默默出发,话都比平日少了许多。 气氛僵凝怪异,让媛湘感觉不自在。先前和杜锦程说说笑笑的旅程,忽然间就变了味道。她从不知道,舒沁的到来会让她的心情失落至此。 他们一路行进,只有少少交流,连媛湘和杜锦程之间的话都变得少了。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杜锦程说:“前面不远就是滇河。” 媛湘心情为之一振,“真的!”远远望去,立着城门和偶尔行走的人群。媛湘的思绪一下子复杂起来。 这是她小的时候与父母一起来过的地方,是母亲的故乡。她没有近乡情切,却真实地感觉到那份苦涩与疼痛。不过几年时间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支离破碎了。 许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杜锦程与舒沁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随即,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接触,又各自避开来。杜锦程想,自己早先骗舒沁不曾见过媛湘,想必他心里耿耿于怀。但杜锦程不觉得有丝毫愧疚。 他的决定对于媛湘来说,至少让她快乐了这么多天。从舒沁出现开始,媛湘的心境就有所转变,她不必说,光从她沿途不再言语就可以感觉得出来。 媛湘忽然说:“咱们走快一点。”接着拉动缰绳,自顾自地往前奔去。 他们进了滇河镇,水乡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行人三三两两地行走,沿街店铺林立,一派热闹景像。 往前走不多久,就看到一条不宽的河,两边种着柳树。虽然业已深秋,却兀自深绿着,在微风的吹荡下轻轻飘扬。泥制的护栏边上,有不少人站着垂钓,像是生活都极为悠闲似的。 媛湘心中一动。这就是她一直想要寻找的,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啊。 杜锦程看了看天色:“现在天已将黑,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大家没有异议,杜锦程便道:“我前次来时,住过天赐客栈,那儿的客房干净舒适,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厨子也好。我们去住那里住店。” 媛湘微哂,“原来你也曾经来过。” 杜锦程笑笑:“我不是喜好远行么?天下名胜,我几乎都已经去遍了。” 舒沁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媛湘和杜锦程似乎已经非常熟稔了。或者,从第一次看到杜锦程与媛湘在一起,他就能猜到他与媛湘之间的不同。 第31章 如此就好(2) 杜锦程淡然自若地邀请舒沁,“喝一杯?” “我不喝酒。” “大可以喝茶。”杜锦程率先一步,在客栈大厅找了张桌子坐下。小二哥热情地奔过来:“客倌,要点什么?” “来两牒小吃,一壶碧螺春。” 小二应着好咧,去后堂吩咐去了。舒沁才翩翩坐下,看他的模样,似乎对客栈的桌子十分嫌弃。杜锦程瞥了一眼,桌子大约没擦干净,浮着一层油腻。但他们行走江湖的人,对细节往往不那么追求。不像舒沁,一看就是不曾吃过苦的贵家公子,要求纤尘不染,也无可厚非。 杜锦程说:“看来你对媛湘十分了解,知道滇河是她一定会去的地方。” “我与她生活四年,自然了解。”舒沁的声音很淡,“你呢?我却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 “只要不是汪洋大盗,朝廷通缉犯,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杜锦程自嘲笑笑。 “你能给媛湘什么?” “给我所有能给的。” 这句话,让舒沁动容的同时,又有几许自嘲。他永远都以自己为第一位,所以无法付出所有能给的。既然不能给,那就让媛湘过得幸福吧。只要眼前的男人能做得到。 “能保证不娶平妻不纳妾么?” “当然。”杜锦程倒是有一点点惊讶。说他是媛湘的兄长也好,是爱她的人也罢……他以为舒沁可能会苛责于自己。 但显然不是。或许,他是真正爱护媛湘的。 他们的谈话到此终止了。杜锦程默默地喝着小二送上来的茶,心想,要和这样不爱说话的人畅聊,应该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幸而,没有多久媛湘就下来了。换了件鹅黄色的衣裳,是他们临出行前在成品铺买的,肩膀两边有毛绒绒的棉花,看起来暖和,又显俏皮。媛湘原就长得灵动,身着这嫩艳活泼的颜色,更显得娇嫩,俏皮。 她在桌边坐下,“都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叫一份啊。我肚子好饿。” “又饿了?不是一个时辰前才吃了两个烧饼。”杜锦程含笑给她倒了杯茶。 “赶路嘛,自然容易饿。”媛湘不以为意,顿了会儿,又说,“最近饭量骤增,不知会不会变成大胖猪。” “圆润自有圆润的可爱之处。”杜锦程招来小二,报了一溜十多道菜,等小二去下单,他才对舒沁和媛湘道,“因为来过这里,知道这儿哪些菜做得不错,故擅自点了。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只要能快点吃上好吃的,我想应该都没意见。”媛湘望着舒沁,“你说对不对?” 他轻轻地嗯了声。 三人坐着等上菜,竟然闷不吭声。媛湘骨碌碌转着眼睛,看到墙上有贴着一张非常旧的红色剪纸,她怔怔地出起神来。 “怎么了?”舒沁寻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里,我应该来过。”媛湘说,“那张剪纸我还记得。只不过,那年我们来的时候,它是簇新的。” 好一阵长长的沉默,杜锦程道:“对于这里,你还有记忆。应该可以找到你要找的地方。” 媛湘点点头,“幸而滇河镇也不大。” “从东到西,大约要花小半个时辰。” “我们吃了饭,就出去走走。”媛湘托着下巴,目光在他们二人间流转,“趁着还没上菜,你们讲故事给我听好吗。” “讲故事?”舒沁和杜锦程难得地异口同声。然后互望一上,又避开目光。 “嗯。一人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两人都没动静,媛湘就急了:“快点呀,大不了等会儿我也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杜锦程忍不住笑了,问舒沁:“你先,还是我先?” 舒沁做了个请的动作。杜锦程便清了清嗓音:“从前,郭国的国君出逃在外,他对为他驾车的人说:“我渴了,想喝水。”车夫把清酒献上。他又说:“我饿了,想吃东西。”车夫又拿来干粮。国君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车夫回答:“我储存的。”国君又问:“你为什么要储存这些东西?”车夫答道:“是为了让你在逃亡的路上充饥解渴用的。”国君问:“你知道我将要出逃?”车夫说:“是的。”“那你为什么不事先提醒我呢?”车夫回答说:“因为你喜欢别人说奉承话,讨厌人家说真话,我想过规劝你,又怕自己比郭国灭亡得更早。”国君一听变了脸色,生气地问:“我落到今天的地步,到底是为什么呢?”车夫见状,连忙转变话题:“你流落在外,那是因为你太有德了。国君听后又问:“我既是有德之人,却要逃离国家,流落在外,这是为什么呢?”车夫回答说:“天下没有有德的人,只有你一个人有德,所以才出逃在外啊!”国君听后,忘了自己是在逃难,十分高兴,就趴在车前横木上说:“哎呀,有德之人怎么受这等苦哇!”他枕着车夫的腿睡着了。车夫用干粮垫在国君头下,自己悄悄地走了。” 媛湘若有所思,“故事结束了?” “嗯。你知道车夫为什么走了?” 媛湘想了想,“因为到这个时候,该国国君仍然爱听讨巧的奉承话。车夫觉得他无可药救了。” “聪明。”杜锦程露出赞许的神情,“能猜到国君的结局吗?” “没了臂膀,没人给他说奉承话,他又不自力更生,估计活不了多久了。”媛湘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起了钟习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身在何方? 养尊处优的他一下子出现变故……不过,他身边至少还有御宽和陆洋两人。 杜锦程道:“可见,若身边都是阿谀奉承的人,必将毁了此人。” 舒沁道:“郭国的国君能听信谗言,乐听奉承,只能说明他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若不是世袭,他当不了皇帝。那么被推翻政权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杜锦程望着媛湘:“钟习禹不是第二个郭君,命运却相同。” 媛湘微微地惊讶,但他瞬间就明白了杜锦程的用心,低头露出失落的模样,“可惜……” “怎么?”舒沁问道。 “郊城发大水,你可知道?” “知道。” “钟习禹被淹死了。”媛湘看起来格外失落,“他受了重伤,我们想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水冲出很远了。” “哦。” 舒沁没有多余的表示,媛湘心里思忖着他信不信?不管怎么说,她传达了这个消息。原先她还在想要怎么将话题拐到钟习禹身上,让他们放过他,不要再追杀他。 舒沁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说:“轮到我讲故事了。从前,有个书生,每日双耳不闻窗外事,只专心读书。有一次,他正在读书,一只纸鸢掉到了他家的院子。隔着墙,一个女孩非常焦急地想要寻回纸鸢。这名书生就把纸鸢给她送了出去。那女孩儿正值二八年华,生得美貌,二人一来一往,就互生了情愫。就在书生准备和女孩求亲的时候,女孩被当地的恶霸抢去了。书生和恶霸搏斗,他赢了,却发现女孩在被恶霸抢去当天,因为不肯背叛书生,便上吊自尽了。” “啊?”舒沁为何讲一个如此悲情的故事给她听,媛湘不知道,“好惨。那书生后来怎么样?” “你能猜得到他的结果吗?” 媛湘怔怔地想了会儿,“他莫不是自杀了,随她去?” 杜锦程却微微一笑:“不会。他活得好好的,只是大约对任何女子,都不会有当初对那个女孩那般的爱了。” 媛湘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白话书上都是那么写的,佳人已去,男的就跟着殉情!” “那都是骗人的。”杜锦程微笑,“不信,你可以问舒沁。” “是真的吗?”媛湘望着舒沁。 舒沁点了点头,“现实也许就是这么残酷。谁不会失去谁就活不下去,再深的感情,三年五载,也足以烟消云散了。” 原来感情是如此经不起时间考验。媛湘怔怔地,有些怅然。她原只想听些有趣的故事,谁料他们一个讲的故事她不感兴趣,另一个却是悲情爱情故事…… 媛湘回味着舒沁讲给她的这个故事,忽然惊心起来。他书房中的书,她大多看过,他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故事?难道是发生在身边的事? 断然不会是发生在舒沁身上的事吧? 随着小二一声呦喝,香味扑鼻的饭菜送上来了。他们也就忘了刚刚还在说的故事,开始用餐。 天赐客栈的膳食做得相当不错,美味可口,完全不输于相府和皇宫中的御厨。而且,因为习惯吃山珍海味,现在吃家常小菜,更觉得是珍羞佳肴。 媛湘吃了些许,就放下了。杜锦程问她:“怎么,不敢吃了?你一点都不胖,多吃些怕什么?” 媛湘吐吐舌,“现在是不胖,再多吃些,恐怕就胖了。我还是未雨绸缪些,少吃点的好。” 杜锦程笑了。 第31章 如此就好(3) 舒沁没有言语。他将他们俩默默看在眼里。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却好像已经很熟彼此似的。 第61节 落寞滑入心底,一直凉到他的指尖。 等他们吃饱饭足,便离开天赐客栈,沿着护城河漫步。河的两边都挂起了灯笼,红艳艳的甚是好看。不大的护城河中,几艘小船漂过,传来筝筝琴声,袅袅歌声。 好一副水乡渔歌和乐之画面。 岸两边有不少娱乐之地,青楼妓院,无一不有。媛湘说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滇河,可玩之处竟然如此丰富。” “滇河虽小,但却富足。前面不远处是港口,许多商人会在滇河过个夜,再往别处去的。”杜锦程说。 “哦。”幸好他们不曾破坏了这儿的详和之感。 他们慢慢地走着,媛湘四处张望,在记忆中寻找曾经的家。小时候,爹娘带她来滇河,多半是为了避暑和过冬。因为这儿气温、湿润凉快,冬天又比楚都要温暖。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熟悉的一块牌匾。 “锦绣坊”! 那是个卖布帛、成衣的老店! “怎么了?”舒沁问道。 媛湘指着牌匾,然后从锦绣坊旁边的小巷子钻了进去。杜锦程与舒沁连忙跟上。 媛湘往前跑到尽头,往左边拐,然后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巷子,是多么的熟悉啊。它直通她们在滇河的房子,一栋不大的房子。她望着黑漆漆的房子,里面没有丝毫灯火显露出来。原来朱红的大门,看起来已经残破了,想必这些年,它一直空着,年久失修,又没有人居住,显得格外破落。 “是这里?”问的是舒沁。 媛湘点了点头,“是这里。”她喃喃地说,“看来,这里没有被抄。” 她望着曾经的家,怔怔的,没有思绪起伏。那么多年过去,她的感情已经被消耗了很多,没有那么痛了。 站了半晌,杜锦程问她:“要进去吗?” 媛湘摇了摇头,“现在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手上也没有烛火。明天再进去吧。走,滇河不是有很多青楼吗?我们去看看美人儿,听他们弹弹琴,唱唱歌。” “我可没那雅兴。舒沁兄感觉如何?” “我回天赐客栈歇息。” 舒沁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想必走了这么多天的陆路,在马上颠簸了些天,也累乏了。再说天气一冷,他旧疾又要复发。媛湘道:“既然你们都无兴趣,就回去歇息吧。” 媛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无喜无悲,没有想太多,却就是睡不着,眼睛闭得生疼。最后干脆想起来走走,才推开门,旁边的门也咯吱一声响,杜锦程从里面走了出来。 媛湘问他,“你怎么没睡?” “听到你开门的声音,就出来了。”杜锦程道,“为什么睡不着?” “大约昨天睡饱了。” 杜锦程微微一笑。“不睡觉,意欲何为?” “我想到外面走走。” “加件衣裳,外面冷。” 媛湘只好再去穿了件袄子。他们走到滇河镇的街上,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媛湘缩了缩脖子,“瞧这架势,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夜晚的滇河,除了风月场所,大部分百姓都已经歇下了。还在营生的场所却并不声哭嚣,不像楚都那么歌舞升平。 杜锦程问,“还想去青楼坐坐?” 媛湘摇头,“我也不过随口说说,女孩家进去,多少要出点乱子。” 杜锦程颔首。他们默默地往前走。半晌,媛湘才问:“早先我还在房间的时候,你和舒沁都聊了些什么?” “你说呢?” “肯定是关于我的吧。”他们两个大男人,又不相熟,性格也不是一路的,哪有什么话题可聊? “嗯。” 媛湘没有再追问。舒沁找她,是想把她带回皇宫吧?当个什么身份都可以,只要在他身边。可那个地方,绝不是她的家。再者,她现在身边有杜锦程了,舒沁应该会明白她的决定才是。 “明天,我们偷偷地翻到我家里去,”媛湘说,“那片围墙,对你来讲应该不太难吧?” “是不难。” 媛湘好奇地瞥他一眼,“我时常在想,皇宫那堵墙能难得到你吗?你能来去自如吗?” “谢谢如此高看我,皇宫的围墙太高,没有别的东西借助,凭空是翻不出去的。” “哦。”媛湘点点头,“学些翻、墙的功夫实在不错,当个采花贼呀,偷情什么的,有绝大好处。” 杜锦程笑道,“心术不正。” 媛湘吐了吐舌。除了风月场所还挂着灯笼,别的地方已经漆黑了。走在静谥的街头,没来由,忽然想起那个夜晚。 她的钱被抢,被打成重伤…… 今夜的场景,与那晚场景何其相似。以前偶尔会梦到那个夜晚,醒来后愤愤不平,那个暴打她的壮汉,真是飞来横财啊!那些钱,够很多人过一辈子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媛湘微微笑,“没什么。滇河很美,对不对?又安静,气候也好。以后若是有机会,我想回到这儿来定居。” “好。”像是对她的承诺般,他握了握她的手。 他们绕着护城河走了一整圈,直至疲乏了,才回天赐客栈。走累了,睡下去自然香甜,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媛湘洗漱完毕走出门,看到杜锦程大门紧闭,舒沁的房间亦然,心想他们大约在大堂早餐,便信步下楼。 果然,杜锦程正坐着喝茶吃早点,却是独身一人。媛湘走向他,“起得这么早?” 他却问:“睡得可好。” 媛湘点点头,“舒沁竟还没醒?少见的事。” 杜锦程举起左手,媛湘才发现他的手下压着张信笺。他递给她,媛湘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她打开信信笺,舒沁熟悉的字体赫然在目: 湘:知你不会跟我回去,故我回楚都了。将来不论发生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随时。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来找我。不论我的身份是什么。 舒沁留。 虽然已经猜到必是舒沁走了,但仍然被低落占据了情绪。 他应该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再去找他。如此一来,他们的往后余生,形同陌路。 她安静地收起信笺,和杜锦程笑笑,“我饿了,吃饭吧。” 第32章 故居(1) 钟习禹望着陌生的客栈房间,用一块灰色的布将两件衣裳扎好,准备离开。 他的伤势已经全愈,此时的他,也将近到了西秦的边界了。他将包袱甩到肩膀上,大步离开。 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女子的叫声:“傅晋,你去哪里?” 是若娜公主。 钟习禹知道,这一路来若不是若那公主,他的伤势恐怕不能恢复得像现在这般好。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多谢公主这些天来的照顾,我准备告辞了。” “不行!”若那尖声说,“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公主救命之恩,他日有机会我自当报答。” “何必要等他日,”若那道,“你走了,肯定不会回来。我不许你走。你要是敢走,我就和皇兄说,你侮辱了我,又不负责任地逃跑!” 钟习禹脸色讳暗不明地望着她,“公主,你……” 若那轻轻一笑,“怕了吧?” “不怕。”钟习禹淡然地说,“只是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难道足以让若那公主爱上他? 若那眼里露出一丝诡魅的笑容,“你大可以当作本公主已经爱上你,非你不嫁。” “……”钟习禹心中涌起一丝反感,“公主别开如此玩笑。” 若那却说:“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留下来。多好的一次机会呢?你看你如今想要去哪里,想必心里都还没有规划。” 钟习禹道,“你我认识不深,别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公主的厚爱,我消受不起。就此别过了。” “喂!”见留他不住,若那又尖叫,“你这个人怎么那么顽固呢?你身上半分银两也没有,没有钱你能去哪里,能撑得了几天?” “我有手有脚,总饿不死。” “这么有骨气,你就更应该跟我走。”若那说。 “为什么?”钟习禹心头闪过一丝不豫。难道……若那知道他的身份了? 若那说道:“跟我回西秦,将来的生活可以一帆风顺,岂不是很好?” 钟习禹直直地望着她,淡然地道:“这世上,除了血缘之亲,没有无缘无故待一个人好。我有什么利用价值,令公主垂青?” 若那莞尔一笑,“我救你,当然是因为你生得俊啦!我想让你当驸马,这就是你的价值。” “……”钟习禹拉下了脸,看来他高估了若那,她想的不过是儿女情长那一层。 若那说:“你仔细想想,你虽然有手有脚,但人生地不熟,你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现在已经是深秋了,眼见随时都要下雪,难道你要在雪天露宿?不冻死你才怪。” 钟习禹有一丝动容。 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跟他们一起回西秦。跟他们走,也许将来他会有机会借西秦的力量收复中楚。就算收复无望,他去西秦暂时来说,性命可保安全。可是拓桑有忧患意识,他不想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回西秦。 钟习禹素来要骨气,人家不欢迎他,他又怎么能死皮赖脸跟着走? 第32章 故居(2) 见他不言语,若那只当已经打动了他:“我知道定是我皇兄跟你说了些什么吧?他不让你跟我们回西秦是不是?” 钟习禹仍旧不说话。 “皇兄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对于任何新来的人,都没有好脸色。”若那道,“就算到了秦京,你也是跟我,和他并不相干,你不用管他。” 钟习禹的喉头滚动了下,“我不是那等甘于吃软饭之人。依附公主生存这种事,我做不到。” “谁让你依附我?”若那道,“到时我求一求父皇,自然能给你安排个妥贴的职位。我虽喜欢你,也不能让别人因你而耻笑于我呀。” 钟习禹沉默了。 第62节 若那当他已经默许了她的安排,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别走。” “拓桑那里如何说?” “我自有办法说服他。”若那一脸自信。 钟习禹心里仍然闷闷地不大自在。若那虽说他并不会依附她生存,但现在他的感觉,就是已经置身于她的保护之下。堂堂一个男人,曾经的太子,目今竟然要一个女人保护,他感到羞愧的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慨在心底激烈地爆发出来。 那将他从天堂拉入地狱的人,将来只要他有能力,必要十倍奉还! 古时别人为复国可以历尽沧桑吃尽所有的苦,现如今让他低下头,诌媚阿谀些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战胜不可战胜的自己,他才算蜕变了。 若那说:“我去找皇兄。你不许走。” 钟习禹点了点头,目送若那婀娜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若那的眼里闪过他所不以能理解的诡魅。 一行人要准备走的时候,若那来通知钟习禹:“咱们要启程了!嘿,今天很冷,外面下雪了哦。秦京比楚都要冷得多,你怕不怕?” 钟习禹的眉皱了皱,“不怕。”她怎么知道他在楚都待过? “那就好。”若那道,“我从皇兄那里拿了件披风给你,是狐狸皮的,很厚很暖和,你披上吧。” 钟习禹接过来,心中一阵苦笑。这让他感觉到切切实实地在吃软饭了。这与他曾经的骄傲冲撞在一起,多少会让他感觉到难堪。 忍住,钟习禹对自己说,为了将来有可能的收复河山。他必须要忍。与其他独自一人去流浪,像若那说的过着有上顿无下顿,不知未来何方的日子,他不如就跟着他们,至少他还会有机会! 白色狐狸皮的披风,钟习禹从来不缺。做为曾经的太子,他享受过最丰厚的物质。软软的厚厚的披风,遮住了身上那身不够华美的衣衫,将他衬托得俊逸,气质不凡。狐狸披风完全彰显了他的贵气。 若那不由地看呆了。“你看起来哪像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呢?倒像是亲王大臣一流了。” 钟习禹勾了勾唇角,“公主过奖了。” 若那开心地勾住他的手臂,“我的眼光可错不了。走吧。” 拓桑一行人的队伍在客栈外面集合,一群人站着在等他们。当钟习禹与若那一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们看来,接着将目光放在若那挽着钟习禹的手上。 拓桑目光依旧冷洌,毫无表情地瞥了钟习禹一眼,和若那说:“走吧。” 钟习禹为那个眼神感到羞愧,也感觉到一丝愤怒。 但他很快就压制下来了。若白眼都不能忍受,他还能成什么大器? 若那晃了晃钟习禹的手,“我上马车了。你骑马别冻着。” 钟习禹不习惯她的太亲昵,略略颔首,希望她一直待在马车里都不要下来。 他们刚出发的时候,雪还下得不大,前进不久,大雪就飘飘所扬地洒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沾在他们的头发上,眉眼上,瞬间就变成了个雪人。 钟习禹目光望着前方,幽深似海。 此去前方,但愿是他的良方。 事隔多年,再迈进曾经的故居,媛湘的心情却比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没有人住的房子,看起来残破残旧极了。院子里到处都落了蛛网,架子上还有没有收起来的锦被,长年日晒雨淋,已经烂得只剩几片棉絮。 他们在滇河的房子不大,平时就顾着两个人看管打扫着,因为他们一年到滇河的机会也就顶多一个多月时间。也许是因为听到他们苏府被抄家的事儿,都不敢再来了吧? 走过院子,一溜排开四间厢房。最左边是厨房,里面格间是饭厅。然后便是他们住的房间了。 媛湘准备推开一个房间,杜锦程拿了个布巾给她垫着手。“推开门之后往旁边侧站一会儿,等霉气消了再进去。这么多年无人居住,恐怕房间里灰尘遍布,都是霉灰了。” 难得他如此缜密。媛湘垫着布推开房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虽然照他说的已经侧了身子,但还是能闻到那股霉味儿。媛湘在鼻子前扇了扇,“咱们把几个房间都打开,等霉味散了,再进去吧。” 打开房门后,他们就在院子里稍微空旷的地方站着。媛湘说,“真是没有想到,别的房子都被抄了,唯独滇河的……你看,连家里值钱的家具也没有被搬劫一空。” “他们哪里敢?”杜锦程道,“毕竟令尊被冤枉的罪名,没有谁胆敢冒险来偷这些东西。万一被抓了,可讨不了任何好处啊。” “那倒也是。”媛湘的目光在院子里探索,“哪怕是我这个亲生女儿,都不敢冒着危险去楚都的苏府呢。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会。保护自己才是万全之策。我想令尊令堂知道了,只会感到无比欣慰。” 等到霉气散得差不多了,媛湘走进曾经住过的房间,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那雕花大床,那柜子里还装着爹娘和她的衣裳,那铜镜里,曾经还映出过她与娘嬉笑的身影。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停留太久,就离开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她问杜锦程:“这套房子还属于我吗?” “既没有被官府拿走,当然就是你的了。”杜锦程道,“再者,现在江山已变,新君又和你又颇有渊缘,就算你住进这栋房子,也是名正言顺。” 媛湘忽然说:“说不定房契就在这里呢。”媛湘眼前一亮,复又回到父母房中,搜了搜。他们家因为财富颇多,怕有宵小之辈来寻,不论是他们哪一处的家里,衣柜都有暗格,需要机关才能打开。 媛湘寻着记忆打开衣柜,搬开椅子,在衣柜正上方的右边敲了敲,果然是空的声响,她忙用力按了按,看似紧闭的柜面就凹进去了一角。里面露出一个齿状的圆形东西,媛湘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几次,突然从某处传来“咻”得一声,媛湘利索得跳下来,打开衣柜下方,将衣服抱了出来,果见最后一层出现一个大洞,里面放着个约莫长与宽都一尺多的箱子。 杜锦程不禁失笑,“你们家里竟然这么多机关。” “我爹不是商人么,他在西洋见到这些奇怪的东西,别人不要的,他都拿回来,改造改造,就成了机关。” “看起来苏先生并非只会经商而已。” 媛湘点点头:“我爹很棒。在我眼里,他几乎无所不能。” 箱子的锁就插在锁头里,媛湘轻轻一转,锁就开了。她打开箱子,里面安静得躺着几张白纸,几摞金条并一些玉石之类的宝物。 媛湘拿起了那几张白纸。 幸而箱子密闭得好,白纸不曾被虫子所咬。她打开其中一张透着红色印章的,果然是房契! 房契写的是苏媛湘的名字。 媛湘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她当时她还那么小,父母为何房契要写她的名字? 另外两张白纸,各是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一封信。落款时间是六年前。 那时,她才十岁出头……他们为何会给她写信?媛湘怀着激动的心情,细细地读起这两份独特的信件。 母亲告诉她:如果将来有一天爹和娘不在了。你又能找到这个箱子……这箱子里的东西是爹娘准备给你的嫁妆。保重,孩子。 父亲说:苏府家大业大,恐遭人觊觎。当然,但愿你不会有打开这个箱子的一天,我们就永远都在一起。 媛湘握着信的手有些颤抖。 难道,在苏府被抄家前两年,父母就已经知道可能会劫数难逃吗?如果他们知道有劫数,为什么不走?既然是因为家大业大,为什么不结束掉一些产业? 这些疑惑,她永远无处可问了。 媛湘轻轻地把箱子关起来,和杜锦程说:“这是我爹娘给我的嫁妆。” 杜锦程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低潮,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要带走么?” 媛湘道:“不要了,”她突然又打开箱子,“你看,这里有很多珠宝玉石,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你爹娘留给你的,肯定是很好的东西。” “咦。”媛湘突然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玉佩,上面雕刻着镂空的女子摘花,非常漂亮。玉佩有巴掌那么大,背后刻着三个字。她笑吟吟地将玉佩递给他,“看来,楚都太小了。” 杜锦程不必看那三个字,也知道这个出自谁的手。“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第32章 故居(3) “可是,”媛湘疑惑道,“浣彩楼不是才开四年么?” “嗯,但是在浣彩楼开业之前,我很多雕刻的东西,都有写浣彩楼的名字。”杜锦程也不无感慨,“真是没想到,令尊也曾经是我的顾客。” 媛湘说道,“或者这就是缘份吧。” 他们留连许久,还是将箱子又放回暗格中,只拿了房契信件和少许金条。“我们走吧。” “不多留了?” 媛湘摇了摇头,“反正如今房契在手中,想来,随时都可以。” 他们依旧翻、墙而出。外头的空气,瞬间清新许多。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媛湘微笑道,“这次的滇河之行,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将来真的要来定居?” “你觉得滇河好吗?” 杜锦程望着她,目光深遂如夜。 媛湘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低垂下头,目光左顾右盼。杜锦程呵呵一笑,“滇河不错,避暑过冬的好地方。但浣彩楼还有本行,我们也不能抛弃得太久了。几个月游玩山河,几个月坐浣彩楼,再几个月待在滇河,你说好不好?” 媛湘脱口而出:“好。” 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落入了他的圈套,不觉脸又更红。杜锦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淡笑不语。 媛湘道:“现在要往哪里去?滇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都忘记了。” “城外有一处好温泉,你要不要去泡泡?” “好。”上一次泡温泉是什么时候,媛湘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娘搂着她,朝她身上泼温暖的泉水的温馨。 他们说走就走,先回客栈去牵马。快走到天赐客栈的时候,前方一闪而过一个眼熟的身影。 媛湘愣了愣,随即大步追过去:“宋禄,宋大叔!请留步!” 那疾步走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叫声而停下脚步。 媛湘拔腿狂奔,总算追上他。她拉住他的袖子:“宋大叔!我是媛湘呀,你不记得我了?” 他回过头来,媛湘一阵欣喜!真的是他!她没有认错人! 他却一脸迷茫,“什么媛湘扁湘的,我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媛湘皱起柳眉,“在宫里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很多次面!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你是不是怕私自离宫被别人抓?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他冷冷一笑,“江山都变了,我还怕他们抓?” 媛湘露出会欣的笑容:“瞧,你就是宋禄,还想假装不认得我!” 宋禄颇有几分尴尬。“好了。往事不堪回首,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生活,不管你找我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走吧。” 媛湘大眼里透露着可怜兮兮:“宋大叔,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娘的骨灰不是放在意鸣宫?你告诉我放骨灰的那个瓷瓶,里面放的是砖块!” 宋禄更加不自在了,“我不知道,你别问我。”说着就要走。 “怎么可能呢?是你告诉我我娘的骨灰在意鸣宫的啊!你说过,你是滇河的人,你和我娘是老乡!你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不能入土为安呢?” “啧,”宋禄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不认识你娘。” 第63节 “怎么会?”媛湘呆了。她随即追问道,“你明明说你们是老乡的!你若不认识她,为何要对我说谎?” 宋禄说:“哎!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是我要那么说,是别人让我那么说!” 媛湘的小脸瞬间苍白了。 她曾经的想法没错,是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舒夫人吗?” “你知道不就行了?”宋禄说着又要走。 媛湘忙又拉住她:“你不认识我娘,我娘也从来没有在宫里待过,是不是?” “当然啦,叛国钦叛,早就问斩了,怎么可能会被我救到皇宫里?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啦!”宋禄一副看白痴的样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要再纠缠我了。” 他甩袖离去,媛湘只是望着他,没有再追。 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她怀疑过干娘的。她还因为自己怀疑干娘而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太小人之心。然而宋禄这番话,毁灭了干娘在她心中曾存的所有光辉形象。 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杜锦程迎了上来。他不了解来龙去脉,所以无从谈起,只能安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了。”、 媛湘喃喃地说:“干娘知道我的弱点,所以以我娘为借口,将我留在皇宫。” “为何要留你在皇宫?” “就算我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她让我留在皇宫,告诉我我娘惨死在皇宫里,恐怕为的是激发我的仇恨。她是一双推着我去向皇帝下毒的手。”媛湘说得很平静,心情却如同火在烧。 她视为亲人一般的人,没想到这般待她呵………… 如果舒沁在面前,她一定会质问他,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否知道,也和着干娘一起推着她在仇恨的道路越走越远??? “也许有误会。”杜锦程安慰她。 媛湘摇摇头,想起舒定安大寿那一日,干娘和她说:“不论你想做什么,都放手去做,干娘支持你。杀了你娘的人,你也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当时在树底下纳凉的时候,听到干娘这么说,媛湘着实吃了一惊。 如今将前因后果串起来,才知道原来就是预谋的。 送她进宫,在她临近出宫之时说她娘还在皇宫之中,为的就是让她留在皇宫,然后引发她的仇恨,让她去对皇帝下毒…… 他们真的很了解她呵,知道她忍受不了仇恨,就会对皇帝下手。 媛湘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真的好笨哦。这么劣质的谎言,我却到现在才知道。” 杜锦程按住她的肩膀,“他们是看准了你的弱点。你并不是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却怀着一丝想要找到你母亲的信念留在宫里。”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失魂落魄,“为何她要这般对我……她平时待我挺好的。真的。这四年来对我的疼爱,就像我娘待我一般。如果她不是真心待我,那她,似乎太可怕了。” “反正将来不会再见,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媛湘落寞地低着头。 本来好好的心情,因为宋禄的出现,得知了一些真相而烟消云散。她一直都觉得进入相府是个阴谋,被程泽雪收为干女儿是莫名奇妙……若不是舒沁一直待她颇好,她甚至要怀疑舒沁才是幕后那个将她翻过来覆过去的人了。 第33章 吾爱(1) “可还要地泡温泉?”杜锦程问她。 “去啊,为何不去?”媛湘扬了扬坚毅的下巴,“如你所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论是不是她骗了我,这些年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总不能全部都抹灭。” “能想开就好。咱们走。” 去客栈取了马,他们往滇河镇外去。 媛湘因为情绪低落,挥绳子挥得格外勤快。马儿受疼,飞快地往前疾奔。杜锦程怕她出意外,“媛湘,速度放慢些!” 她却充耳不闻般。 杜锦程知道她心中苦闷,见她现在马术也不错,便不再制止,只是紧紧跟着她,护着她。疾驰了好些时候,马累了,媛湘也累了,速度就慢了下来。 旁边是个草地,马自顾自跑去吃草了,媛湘从马上跳了下来。杜锦程也下了马,“疾驰了一路,心情可好一些?” “若你知道你的养母从未将你放在心上,对他我的一切好都只是虚情假意,你做何感想?”她认真地望着他。 “我没有经历过,可能很难深有体会。但,估计不会比你好受多少。” “哎……”媛湘低叹,“我觉得我是个不幸的人。爱我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了我。现在没有人爱我了。” “我爱。”杜锦程忽然说。 媛湘望着他,有些吃惊,却没有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杜锦程说:“我不曾说,但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早已经喜欢上你。不管他们是不是都离开了你,我不会离开。” 媛湘又羞涩,又激动。虽然知道他心里是那个意思,可听他讲出来,又别是一番感受。 “你若想我爱你,我便给你一切我所有的。”杜锦程的声音很轻,像从梦里飘出来的一般,“你愿意吗?” 媛湘低头怔了半晌,“我害怕我是不幸的人,你和我在一起,也会不幸。” “你怎么还存在这么傻的想法?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家人的死,与你毫无相关。至于我,我的命硬得很,小时候大下雪天被扔在户外几天几夜,被师傅救走的时候,我也没死。你一个小小的苏媛湘,能奈我何?”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没有人是所谓扫把星,每个人的生死可能有一双手在操控,但绝不是什么扫把星。你也不是扫把星。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是吉星,否则舒定安未民能当得上皇帝。” 媛湘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吧。” “你是勇敢和坚强的,你会觉得息是扫把星,真让我没想到。不准再有那些奇怪的想法。懂了么?” 媛湘点点头。 杜锦程顺势拥住她,“既然话已经挑开了说,你对我也没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又皆没有长辈可以作主,就略去繁锁的程序,回了楚都就成亲。” 媛湘的脸颊飘起两朵红云,“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我知道你害羞,你不必说。” 媛湘鼓起脸,“我没要嫁给你啦!我……还没有想好。” “哦,反正现在离回楚都还有些时日,你大可以慢慢想。” 媛湘心里并不是不愿意。相反,当他说他会爱她的时候,媛湘心中满满的充斥着感动。真的好久好久没有人和她说过爱她了…… 钟习禹喜欢她,却是掠夺的爱,再加上她对他毫无感觉,所以从未在钟习禹身上感受过爱的温情。 她虽喜欢舒沁,舒沁却从没有人过她正面的感情。更别说爱和喜欢了。 她知道杜锦程对她有意思,但他将真心剖白的那一刹,她才发现,原来有些话语,并不是不说才最美。 在心里深处,她对杜锦程的喜欢又多了三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声音很小:“谢谢你。” 第33章 吾爱(2) “不必客气。”他爽朗一笑。 媛湘也笑了笑。“无论过去怎么样,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你不妨这么想。其实他们从刚开始把你接进相府,就是带着某种目的。现在,你完成了他们的目标,而这些年他们对你做的,你对他们做的,是两不相欠。他们的养育之恩和带着目的性地培养你,可以完全抵消。以后回归到陌生人,永不再见,这样感觉也许会好一些。” 杜锦程的这番话让媛湘陷入沉思。是了,媛湘忽然想起来,刚刚进入相府的时候,舒沁曾经和她说过,她的目标是和她殊途同归!她怎么就忘了呢?他们让她学种花养草,甚至分辨毒草毒物,原来,就是引导着希望着她有一天去当个刽子手,借一个别人不容易起疑心的女子的手,去把皇帝毒倒。 原来…… 杜锦程的这番话没让她感觉到轻松,反而还觉得更伤心了。那时她求着舒沁娶她,想必有很大的原因不是因为舒沁受不了世俗的眼光,不喜欢她,而更多的是,她是他们培养的一颗棋子。 她苦笑了声。 杜锦程伸手摸摸她的头顶,“也许现实很残酷,但认清了,未必不是好事。” 媛湘轻叹,“我倒很希望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事实。” “好吧,那是我的不是了。我的那番猜测也未必是事实,你可以不拿它为准。” 媛湘扬眸看他,扯了扯唇角:“无论是与不是,如你所说,既然不会再见,就别把它放在心上了。” “现在心情可有好一点?” 媛湘点点头。杜锦程道:“那,要回去,还是去温泉山庄?” “反正来都来了,还是去温泉山庄吧。” 温泉山庄并不远了,所以他们牵着马徒步走过去。在绿油油的草丛里,两人两马,衣着翩翩,仿若一对江湖侠侣。 媛湘心里想,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掌握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她侧头望了望杜锦程。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对上她的视线,淡笑不语。 媛湘也跟着笑。她就喜欢杜锦程这份不浓不淡,他不会在她不想说话的时候絮絮叨叨,也不会在她想要他的说话的时候沉默不语。他的感情掌握得那么恰到好处。 “前面就是温泉山庄了,”杜锦程指着一栋石头堆彻成奇形怪状的房子。“你看它建得像什么?” 媛湘打量了半晌,有一亩见广的房子,形状……她忽然喊到:“像一只狗!” “……”杜锦程笑了,“不是。是狸猫。” “狸猫?我可没见过。为何要建成狸猫模样?” “原先这里是一片荒野,人迹罕至。有个人经常带着他养的狸猫来玩,狸猫就在一边挖呀挖,结果发现了温泉。那狸猫的主人就把这块地买了起来,建温泉山庄。” “就因为这个,把温泉山庄建成了狸猫的样子啊?” “当然更因为这个主人喜欢这只狸猫啦。” 媛湘睨着他,“来过很多次吗?” “两次。” “那怎么人家把建山庄的历史都告诉你了?” “要不我怎么是生意人呢?”杜锦程呵呵一笑。 “哦……”媛湘拉长了尾音,“如此看来,你还趁机与他做了交易吧?” 杜锦程淡笑不语。 温泉山庄近在眼前,媛湘望着它的正面,赅然不已。它真的建造成狸猫模样,连耳朵,黑眼圈皆有。大门,就开在它圆圆的肚皮上。“怎么会有人建出这样奇怪的形状的房子来。” “天下间巧夺天工的建筑很多,这样的,不算很难,不过取巧而已。” 门虚掩着,他们走了进去。里面别有洞天,空旷的露天院子展现眼前。媛湘悄声问他:“为何没人?” “他们不对外营生,是自家的地方,没人也很正常。” “啊?”媛湘很惊讶,“既不是开业为营生的,能接待我们吗?” 第64节 “放心。”杜锦程迈入山庄,扬高声音:“楼月!” 媛湘好奇着这楼月是何方神圣。可惜,空荡荡的山庄并没有人理她。 “楼月!周俊来了!” 话音才落,便有个声音冷冷地从某处飘来,接着,一个慵懒的蓝衣少女从前方屋子里走出来,“杜锦程,别老拿周俊开我玩笑!小心我把你赶出去。” 听他们俩的对话,不难感觉出来他们很熟。杜锦程笑问:“楼月,方大哥在么?” “不在。”她的声音很清脆,看起来却不怎么欢迎杜锦程。 “兰姐呢?” 楼月还未回答,一个女子巧笑的声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你别问她,她最近吃了炸药,整天都绷着张脸。” 媛湘寻声望去。 是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艳丽的绸衣,半露香肩,倭堕髻,头上还沾着水珠,看起来十分风情、妩媚。 这想必就是杜抽程说的兰姐了? 此时她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笑吟吟地望着杜锦程,“你很久不来了啊。”她的目光拂过媛湘的脸,“这姑娘是谁?” 杜锦程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兰姐娇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带准媳妇儿来给我看呢。怎么突然有雅兴到咱们山庄来?” “刚好带媛湘来滇河玩,顺便走动走动。没想到你们真在这儿。方大哥想必也在了?” “他早上有点事,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回来。”兰姐睨着他们,“可是要来蹭我家的温泉?要鸳鸯池么?” 她的眼神带着调戏,杜锦程忙笑道:“别开我们玩笑了。将来成了亲,你再借我鸳鸯池不急。” 媛湘脸颊飞红。心里暗想,这个叫兰姐说话好没遮拦,但是又见率性和真性情,并不令人感觉厌恶。 兰姐说:“既如此,你玩你的,我带你的小媳妇儿耍耍。是要泡温泉么?跟我来。”她拉了媛湘就走。 媛湘有些无措地望着杜锦程。 他说:“去吧。” “不要那么依依不舍,才离开一小会儿而已。”兰姐回头笑道。 “呃,不是……”媛湘感到一丝窘迫。她跟上兰姐的步伐,感觉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薰得她有些眼花。 “不是,那就是怕我卖了你啊?”兰姐俏皮地笑笑,“放心吧,我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卖人。” 媛湘呵呵低笑,不知要怎么接话。 “认识锦程这些年,他还是第一回带朋友来。”兰姐带着媛湘走到一个房间里,从衣厨取出一套雪白的裹衣、布巾给她,然后领着她往另一个房间走,“换上了,出来找我。” 媛湘抱着那套裹衣有些为难。薄薄的一层布,就算穿上了,肩膀也全都裸露在外,怎能出来见人呢?就算面对的只是兰姐,她也觉得难为情。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兰姐笑道:“这里又没别人,害羞什么?快点。” 媛湘想想也是,都是女子,她没有必要害羞。于是进屋换了裹衣,薄薄的布料绵软地贴在向上,冷意袭来,白皙的皮肤上顿时起了疙瘩点点。她夹着膀子跑出来,发现兰姐也穿着裹衣,两人一起往左边的走廊走。 “我们这儿只有四眼温泉,这一眼是我专用的,平日可不给别人踏足的。今儿勉强给你用了。”兰姐笑道。 “那怎么好意思?” “谁叫你是锦程带来的呢?” 媛湘不禁好奇,“看起来你们很熟。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有五六年了吧。”兰姐带着她绕了个弯,便到露天的院子里了。冷风一吹,他们身上单薄的衣服更显无力,兰姐加快了步伐,指着一个砌成圆形,正在袅袅冒着白雾的泉池说:“先泡进去,别着凉了。” 媛湘踩着阶梯下去,水清澈可见,约莫刚好没及脖颈。一股温暖扑面而来,舒服、放松地连身上的骨头都松散了。 媛湘听到哗得一声,兰姐也下到水来,她丰腴的身体雪白如凝脂,即使同是女子,她都不敢多看。想必男子见到她,就更加心神难定了。与一个陌生女子同泡一眼温泉,媛湘有些不自在,不免东张西望。 “你是不是在看这是什么地方?”兰姐笑道,“这是整个山庄最中心的地方。当时我们在这里发现了泉眼,就把四方围起来,盖起了屋子。” “难为你们把房子盖得这么巧妙,”媛湘问道,“那只狸猫还在吗?” “不在了。”兰姐靠在泉边,笑望着她,“我认识锦程这么久,是第一次见到他对姑娘家感兴趣。我还以为,他喜欢男人呢。”兰姐漫不经心地说。 媛湘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怎么会以为……他喜欢男人。”他若听到兰姐这般说,不知会不会吐血? “我给他介绍过不少年青貌美的大家闺秀,可他都瞧不上。可见你相当有魅力,几乎见过所有京城名媛的他才会对你动心。” 媛湘的脸更红了,“没有啦。” 兰姐忽然沉默了,自顾自地用温泉浇灌肌肤。半晌,慢悠悠地问:“你瞧我像几岁?” 媛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倒是愣了愣。“嗯……二十三四。” 兰姐立刻笑得春光灿烂:“我三十岁啦。” 媛湘震惊了。“怎么会?你看起来好年轻啊!”她虽然丰腴些,却完全不是肥胖的模样,而是有着令男人勾魂慑魄的凹凸有致的身形。 兰姐有一丝得意,“大多数人知道我的年纪时,都是这样的表情。我看起来真的很年青吗?” “是。”媛湘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想,女人果真都是爱听奉承话的。但换个角度说,兰姐确实一点都不像已经三十岁的女子。 “想知道秘诀吗?”她一脸神秘。 媛湘就一脸期待地点了点头。 兰姐凑了过来,声音很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媛湘顿时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33章 吾爱(3) 兰姐笑得和银铃一般响:“好害羞哦。反正你和杜锦程要成亲的,怕什么嘛。” 媛湘红着脸,“别开我玩笑了。” 兰姐靠到温泉池边,伸长长腿拨弄水花,“夫妻感情好,就是看着年青的秘籍。” 媛湘幽幽地问:“我还不知道你们与锦程是什么关系呢?” “生意关系。” “呃?” 兰姐微笑道:“我们给浣彩楼提供原料,你说可是生意关系?” “我还以为你们是相交多年的朋友。” “我们自然也是朋友。只是是因为生意关系而认识的,”兰姐说道,“锦程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男子,又优秀,又有才华,也正因为他做人诚信,我们才会合作这么多年,并且从生意关系变成无所不谈的朋友。” “哦。” “他的身世坎坷,历尽辛苦才有今天。将来你可得多疼爱他一些。” “……”这番话从兰姐口中说出来,媛湘有点触动。哪怕他是个大男人,他也有软弱,需要人爱护的时候。 他从小无父无母,身世比她还凄凉。胸口充斥着一股满满的爱。将来,他们若成了亲,她一定好好照顾他,让两个没有家的人造一个温暖的,牢不可破的家。 忽然,一阵铃铃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媛湘支起身子,兰姐道:“别慌别慌,是我家那口子回来啦。” “那铃声……” “挂在门口的铜制风铃,他拉一拉,我就知道他回来了。”兰姐笑道,“你先泡着,我出去料理他。你再泡一柱香的时间,否则容易晕汤。” 媛湘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这温泉中便只剩了她一人,顿时感觉天地都空旷了。她将身体浸在温暖的泉水里,闭上眼睛。这种去除杂质的,漂浮的感觉好自在,仿佛自己只要张开手,就能飞起来似的。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轻松。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进入相府后,和舒沁相处的点点滴滴。 虽然和程泽雪的相处也有限,但每次,她都感觉程泽雪很像娘亲,身上也香香软软的,说话也温温柔柔的。 没有想到……是假像啊。 她说这些事情终会消散,但消散需要时间。 如果程泽雪在面前,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你可是真的疼过我一场?如果没有,那么,你演的实在太好了。 那些曾经她以为的亲情,没想到转眼间如泡影般消逝,让她顿时感觉害怕起来。她现在仅存的一点温暖,是杜锦程。 他与她没有亲缘关系,他也不是她的谁。一起生活了几年的人都可以背叛抛弃你,那么他呢? 媛湘变得不确定起来。她只是想一想杜锦程也许会绝情地甩开手,毫不犹豫地走掉,胸口就莫名地痛了。 这个痛楚让她震惊。这比当时舒沁说不娶她,舒沁娶了别人还更令她难受……这个痛,似乎告诉她,在不知不觉间,杜锦程已经驻扎在了她的心底。 一股冷风吹来,媛湘霍然清醒,觉得自己已经泡了许久,连忙披了衣服起来,往屋子里面走。那个叫楼月的女孩儿面无表情地迎过来,“兰姐怕你迷路,让我在这里等你。换身衣服去吃茶点吧。他们都在等你。” 媛湘换好衣服,将头发随便拢在脑后,便跟着楼月去览月阁。 温泉山庄的建筑还颇为巧妙,媛湘不知道这览月阁究竟处于温泉池的哪一面,但是风吹来,竟是带着暖暖的气息。 远远的,她就听见闲谈之声,杜锦程和一个紫衣男子正在热络地说着什么,兰姐则在倚在一旁煮茶。 杜锦程朝媛湘招手,“来。” 媛湘的目光公对上那个紫衣男子。那男子长相柔美,一股斯文隽之气。一双眸子含着笑意,“她就是你说的舒姑娘了,幸会。” 媛湘朝他福了一福。 他回个揖,“舒姑娘请坐。” 媛湘笑道:“既都是锦程的朋友,别叫我姑娘那么见外,唤我名字就好。” “好好。”方世扬轻笑,“坐下吧。阿兰,你愣着干什么呢?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自有别人要奉承她,我抢那个功劳做什么呢?” 她话音才落,杜锦程便举手倒茶给媛湘,“还是兰姐最懂我。媛湘,来。这是方大哥家极好的茶,你品品看。” 媛湘毕竟在御茶坊待过一段时日,对茶品并不陌生。这茶是产自悬崖峭壁的雪莲清,茶品温润沁凉,具有清火明目之功效。在皇宫都十分少见。再看茶具,皆是上好瓷器,比起帝王之家,有过之无不及,仅这些陈设,就足以说明这方世扬家中家产颇丰了。 “口感清润,淳香,好茶。”媛湘抿了一口放下瓷杯。 “喜欢就多喝二杯。”方世扬微笑道,“我和锦程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没想到不过几个月功夫,这江山就易了主。” 媛湘的眉毛一跳。 她看向方世扬,他正望着杜锦程,“你在京城,可觉得什么变化没有?” “百姓并不在乎谁当皇帝,只要这个皇帝不苛责于民。”杜锦程淡淡地说。 “新君主上位非清,自己避嫌都还来不及了,哪儿还敢苛责于民?依我看,利好政策很马就会接连颁发,最好天下的百姓都能感受到他的好处,歌讼他是千古明君,将他篡权夺位一事从此忘记。” 篡权夺位四字听起来,像针一样扎媛湘的心。 第65节 “说到利好政策,倒是有,”杜锦程道,“我离开楚都前,于山就与我说过了,今年的税收要比往日减免三成。这可是有利之事啊,想拉拢人心,这一招确实管用。” “是。尝到了他给的甜头,再想翻他的难,也就不容易了。他现在就要堵天下的悠悠众口呢。” 他们谈论的那个人,曾经是她视为像父亲一样人物的人。媛湘如坐针毡,思想游离。 舒定安做了那么多年丞相,口碑一直不错,他有能力去统治一个天下,可他夺权这件事,还是不怎么光明磊落,茶余饭后,恐怕没少成为大家的谈资。 “媛湘看起来系出名门,不知是哪一家的千金?”媛湘发现话题一转,饶到她身上来了。 “我不是千金小姐,”媛湘低了低眼睫,“我是个孤儿,之前被人收养,如今收养我的人也不在了……” 方世扬奇异地看了眼杜锦程,连兰姐都有些吃惊。 兰姐随即说道:“你们俩倒真的是一对儿。越是没有家的人,越该趁早成家。锦程,你什么时候办喜酒?” “呃,兰姐这话问得,让人招架不住,”杜锦程道,“我有那个心,也要媛湘答应啊。” “你不答应?”兰姐盯着媛湘,“这么好的男人,又俊,又有钱,你不嫁给他还思索着嫁给谁呢?要是我,赶紧抱住他不放啦!” 方世扬清清嗓音:“阿兰,注意些。媛湘是个害羞的姑娘,你当人人都像你呢?” “害羞什么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呗。” 媛湘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她不好说什么,杜锦程便道:“好啦,你们别为难她。媛湘刚刚经历一些变故,我们是出来散心的,暂时不想别的。” “哦,”方世扬若有所思,过了会儿说道,“那你们就在温泉山庄玩几天,想到别的地方去,再去吧。” “好。”杜锦程道,“这里有温泉,有美酒,快哉。” 他们话峰一转,又转到生意场上去了。兰姐翻个白眼,对媛湘道:“他们说得无聊。咱们去别的地方走走。” “风大,别走远了。”方世扬提醒道。 “知道,我们不会走太远的。” 仅仅两句话,媛湘也能感觉到他们夫妻间深厚的感情。能像他们一样几十年感情还很好,应该是件不容易的事吧?媛湘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杜锦程的脸颊,他恰巧也在看她,眼神相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 媛湘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哎哟,就别眉来眼去的啦,”兰姐低声笑道,“我看了都觉得甜蜜得受不了。” 媛湘的脸发烫:“哪有……” “小情侣么,热恋时倒也可以理解,我老啦!再感觉不到当年的激情了。” 媛湘说道:“可方大哥不是也还很疼爱你么?” 兰姐顿了会儿,露出笑容,“那倒是。说起来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待我这样。” “好生令人羡慕。” “锦程只会比世扬好,”兰姐认真地说,“因为,你比我好。” 媛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兰姐长得如此漂亮,性情又好,我哪儿能比你好呢?” 兰姐淡淡地笑了笑。他们俩从览月阁走出去,旁边是一座假山石林,引了山泉水来,汩汩流淌着。空气有一股温暖的湿润,想必温泉池就在旁边。 “媛湘,你才十六七岁,在你眼里,你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媛湘思索了会儿,才认真回答:“暴怒的性格,和不知书达礼。” “如果不能生孩子呢?” 媛湘怔了怔,摇摇头:“不能生孩子是女人的缺陷么?只能说那是身体的缺陷,和女人不女人的,没有关系吧?” “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个缺陷。” 兰姐没有接着往下说,媛湘也猜到了。兰姐三十岁了,保养得还犹如少女一般,身形窈窕,一点生育过的痕迹也没有。那么,她是不能生孩子么? 媛湘对她和方世扬便起了几分敬意。大多世人都还不够宽容,本朝律例中就有“无所出”可当作休妻理由。可方世扬对兰姐仍然爱护有加,夫妇俩感情诚挚深厚。这样的感情,实属难得。 “所以兰姐劝你一句,等和锦程成了亲,越早生孩子越好。我们从前只顾着忙生意,游山玩水,不急着要生孩子。等到想要了,肚皮三四年也不见动静。” “我们家以前有个仆人的妻子,也是好些年都不能生,大家都以为她生不了了,她们家的公婆就逼着她的丈夫休妻。就在那节骨眼儿上,她就有了身孕了,后来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是在编故事吧?”兰姐笑问。 “是真的。”这是他们苏家远亲的故事,媛湘不知道怎么着,就深深刻记在脑海里了。 “但愿我也有那好运气吧。” “一定会有的。” 媛湘想,世事真是难以圆满。在很多人看来,方世扬与兰姐夫妇令人艳羡,家产庞大,享尽富贵荣华;可繁华背后,谁又能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辛酸。 从前她觉得能够依自己的脾气,想开心就开心,想发火就发火,如此过一生就是幸福。现在她忽然感觉到,一辈子平平安安,家人和和美美,在离世的时候有丈夫和子女在身边,那才是最大的圆满幸福。 第33章 吾爱(4) 夜已深浓。 媛湘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月亮。他们留宿在温泉山庄,此时主人应该已经睡了,她却睡不着。 近来旅途中她都睡得好,想必这两天不曾跋山涉水,睡不着的老毛病又犯了。 撑着脸,望着半圆的月亮,怔怔地出神,什么情绪也没有,就是呆呆地望着天空。 耳边传来咚咚两声,她没注意。过了会儿,又是咚咚两声,似乎是敲门声。 媛湘起身去开门,果然,杜锦程站在外面,她微讶,“你怎么还没睡?” “知道你睡不着,过来陪你说话。”他晃了晃手中的一个瓶子。 那是一瓶酒。 媛湘让开身子,“你怎知我睡不着?” “你素来睡眠不好,今儿又没有翻山越岭消耗体力,怎能睡得着?” 要了解一个人不难,关键看他是否有心,对么。媛湘笑道:“你拿着瓶酒来找个睡不阒的人,是要我醉了好睡觉的意思?” “适当饮酒有助睡眠。微薰的时候睡觉会觉得是天下间最甜美的事。” “是么?”媛湘从来没有机会可以放纵地醉一回。她心中有些蠢蠢欲动,不曾醉过,人生岂不是很无趣?她接过用碧绿色的酒瓶,凑近瓶口嗅了嗅。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她说道:“酒向来是闻着香,喝着苦。” 杜锦程笑一笑,在床边坐下。“喜欢温泉山庄么?” ““嗯。我更喜欢方大哥和兰姐。”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他们长住在这儿么?” “不,就偶尔来。他们没有常住的家,他们以天下为家。” “哦?生意遍布在天下各地,是么?” “也因为他们爱玩。”杜锦程道,“现在恐怕又要多一个目的,就是去遍访名医。” 媛湘轻声地说,“但愿他们早得贵子。” “原来你知道?”杜锦程轻笑,“看来你颇得兰姐的缘分呢,平日兰姐可不是多话的人。” 媛湘淡笑,又闻了闻酒,“你带了酒,怎么不带酒杯?没有酒杯可让人怎么喝酒呢?” “就着瓶口喝。反正我不与你抢。” 媛湘仰首喝了一口,辣辣的液体灌入口中,她连忙吞了进去,满嘴里都是辛辣之气,“好辣。” 杜锦程顺手拍了拍她的背,“你这等乖孩子,想必以前也不曾怎么喝过酒吧?” “酒不好喝。”她扇了扇舌头,却还是再喝了一口,仍然觉得除了辣和苦之外,没有可取之处。她把酒瓶放下,“罢了,我还是不喝了。” “那就别喝。今晚夜色很好,反正你睡不着,我们去看星星。走。” 他拉着她的手,悄声把门打开,走路也慑手慑脚。两人对视一眼,都有股做贼般的刺激感。 一直到走院子里,才放开猫着腰的形态。伸直身体,冷风便迎面扑来。风凉嗖嗖的,深吸一口,唇腔和胸膛里都变得冰凉。媛湘说道,“这儿的空气都是甜的,真是好地方。” 杜锦程抬首望天。天空星云密布,看来明儿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他们携手走到览月亭边上的附属小亭,那里露天,也有石桌石椅,且没有飞檐挡住视线,满天星光尽在眼前。 杜锦程坐到椅子上,手指还舍不得离开媛湘的手。她的目光望向他。他的目光如深蓝的大海,广阔深沉,却是她现在最可靠的港湾。她忽然做了个令杜锦程惊讶的举动——旋了个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错愕一闪而过,取而代之是浓密的愉悦,杜锦程随即揽她入怀,媛湘斜倚在他怀中,像个婴孩。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兰姐和她说,幸福要及时掌握,青春何等珍贵,不能白白浪费。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对杜锦程坦承些又何妨,放开矜持又何妨?反正不论将来成不成亲,他都是她最重要的人了。 他轻抚着她柔顺冰凉的头发。一下一下,都饱含情感。 “你看,”媛湘忽然指着天空,“星星之间好像有线连在一起。” “我看不到。”杜锦程说,“听说能看到星星连线的人,一般都是能知过去未来的术士。” 媛湘嗯了一声,娇笑道:“如此说来,我应该去拜个术士为师,以此为将来谋生职业才是。” “你将来的职业难道不是浣彩楼老板娘?” 媛湘脸颊热热的,倒回他怀中,“也可以有别的副业嘛。” “那可要去月峰庙找个摊子摆摊替人算命?” 媛湘突然严肃地捏住他的下巴,审视了一番,“这位壮士,你印堂饱满红润,想必近日将有喜事。” “哦?”他配合地问道,“喜从何来?” 媛湘眼睛转了一转,“从你意念中来。” “这位大师说话还挺高深啊,”杜锦程笑了,说道,“方才没睡着,我在盘算着,离开滇河后带你去宜川看海,到卢滨看雪,然后咱们就回楚都。回去后有两件大事。” 媛湘望着他。 他笑了笑,“第一,买一栋大的房子;第二,你说是什么?” 媛湘呵呵一笑,靠回他怀中。往后,与他一起夫唱妇随,可以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经历过那么多,什么富贵荣华什么功名利禄,于她都是浮云。过好日子,平平安巡地在一起,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杜锦程抱紧了她,突的站起来,媛湘连忙搂住他的脖子。杜锦程对上她的视线:“别怕,我有双手,就不会让你跌倒。” “哦。”他的话令她脸红心跳。他抱着她往屋子里走,“夜深了,风很凉,吹多了风恐怕着凉。” “嗯。”她温顺地任由他抱着,反正如他所说,他不会让她摔倒。他的话比任何花言巧语都让她安定,她喜欢杜锦程,也因为他的话从来都不轻佻。 他将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他们靠得很近,他湿润的呼吸在她脸颊。媛湘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害怕。 杜锦程望着她可爱光润的脸庞,心里涌起温暖和甜蜜。他在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睡吧。若是还睡不着,到我房间去找我。” “哦。”媛湘臊得无话可说了。她想太多了,是不是?他都没有绮想,多么翩翩君子啊。 第66节 几乎从认识他到现在,都不曾见过他有冲动、失礼的时刻。她看过的艳书上不都写着男人急躁,往往情难自禁么?怎么他…… 难道是他不够喜欢她? 杜锦程在她脸上摸了摸,然后迅速地离开。媛湘喊住已经开了门的他:“喂。” 杜锦程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怎么?” “那个……”媛湘窘迫地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没什么。” 杜锦程忽然说:“你别留住我,我现在很沸腾,不敢保证留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说完这句话,他就开门离开了。 门轻轻地关上,那声音像叩在媛湘的心底。她用被子蒙住脸,在床里滚来滚去。杜锦程虽然说得隐晦,但这是她听他说过的最露骨的话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那么有尺有度,又不失可爱! 第34章 婚书(1) 雪下很大。 杜锦程和媛湘距离前面的卢滨还有些路程,便快马加鞭,加快了速度。 “到前面有地方落脚我们不走了。你冷吗?”虽然媛湘穿了厚重的棉衣,整个人裹的和棉球一般,但杜锦程仍然怕她受凉。 “不冷。”媛湘朝他笑笑,“你不要管我,专心骑马看着前面的路吧。”她话音还未落,马儿突然“吁”得一声长鸣,整个马前蹄挥舞了起来。媛湘大吃一惊,连忙抱住马脖子。马还在不停地甩,要将媛湘甩下背似的。 媛湘衣服穿得厚,不甚灵活,手迅速从马脖子滑脱了开,整个人摔在地上。 杜锦程大吃一惊:“媛湘!” 摔倒后因为衣服穿得厚倒不觉得疼,媛湘正要起身,马突然扬蹄踩了她一脚,然后发了疯似的往前奔去。 媛湘只觉得右边腰肋疼痛难忍,整个人屈成了一团。热热的眼泪浮上眼眶。 杜锦程连忙将她按在地上,神情焦躁:“哪儿受了伤?快告诉我!” 媛湘指了指肋骨,呜咽地说:“好痛!” 杜锦程猜测肋骨断裂,心急如焚。 他迅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眼下,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至少还要再往前半个时辰才有地方落脚,到时才能找大夫。可媛湘如何能前往落脚的地方,她现在只能平躺着。若是断骨戳及胸肺,恐怕性命堪虞。 他不敢想! 可他不能将媛湘扔在这里去找大夫。媛湘见他起身,在四处寻找什么,便问:“做什么呢?” 杜锦程没有回答她,而是回身将她平平抱起,“我们去看大夫。” “走着去么?”媛湘一动,深刻的痛楚便袭卷而来。 “你不能坐马,太颠簸有危险。”他说,“走路虽然慢一些,但是现在最好的方法。” 媛湘望着他,眼里闪着泪光。不是因为痛。 他用真心待她,她能感觉得到。 “很疼是吗?”看到她眼里的泪光,杜锦程的浓眉深锁了,“忍一忍。” 媛湘点点头,安慰他:“也不是那么痛。”她感觉到他步伐加快了些,便歪在他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声,她说,“不要走得那么赶,会很累的。我以前肋骨也断过,拖了很久才治,现在身体也很好,所以咱们慢慢走,不要紧的。” “我现在恨不得有翅膀。” 一句话就透露了他的焦虑。 媛湘的心暖融融的。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和轱辘声,回头看了看,雪中,一辆青漆马车正缓慢地驾驶而来。 杜锦程忙拦下车子,车夫问他们:“可是受了伤?快上马车。” “多谢。兄弟真是雪中送炭啊。” 媛湘被杜锦程抱上了马车,才知道车中还有一少妇抱着个奶娃。见媛湘受了伤,忙替她盖了被子,嘱咐车夫跑快些。 杜锦程握着媛湘冰凉的手,“撑着些。” 媛湘回握住他。痛感似乎正在消失,至少她没有刚刚被马踢踹时那种生疼的感觉了。她感觉到温暖,不单是杜锦程的关怀,还有陌生人对他们的救助。这不求回报的乐于助人,在媛湘这些年来生活的地方,是很少见到的。 她为这质朴的情感感到开心和温暖。 车子一路向南,直到到了卢滨城,杜锦程谢过了车夫与那位少妇,才抱着媛湘到城中一家医馆。 大夫连忙给她诊治,完了掂须道:“肋骨断了。幸而只断一根。瞧这样儿,竟是旧伤?” “是旧伤。”杜锦程道。 “往后可得小心了。我给小姑娘接一接骨,再开些药外敷内服,躺三五个月,就可望好了。” “什么?要躺三五个月?”媛湘痛得惊叫起来。 第34章 婚书(2) “既是旧患,自要好好地将它治好。瞧你们新婚不久,还未生儿育女吧?不调养好,将来如何生养?” 媛湘顿时噤声了。虽然她不知肋骨断裂与生娃儿有何干系? 杜锦程温声和她道:“大夫说躺,咱就躺三五个月。你不必急着要回楚都。” 媛湘觉得杜锦程简直就住在她的脑子里,否则她想什么担忧什么,他怎么都知道?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捉住了他的手。 “很痛么?”他将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将来可不准再骑马了,可知道我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 “对不起。”她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好,还总是添麻烦。媛湘感到沮丧。 “该我说对不起。以后坐马车,马,你不用再想骑了。” 去而复返的大夫突然说:“小两口别忙着说话,骨头可得先接好。把你媳妇的衣服拉上去,老夫好接骨。”说完,大夫掀了帘子又走了。 媛湘顿时感觉到尴尬,冰冷的身体都觉得热了一些。 杜锦程低头看她,眼神里有着让她安定的镇静。他解开她的对襟,又解了棉衣,便露出中衣来。 媛湘羞臊得不敢看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睫毛犹自颤抖。她感觉到肌肤一凉,衣服已被拉了上去。随即,又一层温暖的绒皮盖了上来,她听到杜锦程扬高的声音:“大夫,来接骨吧。” 媛湘偷偷睁眼,目光与杜锦程撞个正着。他抚了抚她的额头,“接骨会疼,你忍着些。” 没有什么不能忍,媛湘经历过那么多苦,身体上的,心里的。现在因为有杜锦程,她必须要更坚强一点。 她什么都没有给过他,她得养好自己,照顾照顾他。 两个月后。 楚都扬洒着鹅毛般的大雪,大多数百姓都关门歇在家,浣彩楼也显得格外冷清。二楼书房内,清脆的算盘声噼哩叭啦地响着,媛湘坐在桌子后面,葱白五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 杜锦程从书里抬头,“没见过有人打算盘和在弹琴似的,这般好看。” 媛湘娇嗔地看他一眼,“真的么?那我给你弹一曲,你岂不是要醉倒了?” “你在我旁边我就醉。” 媛湘忍不住笑了。她看了看他,“你在干什么呢?又写又看地埋头一下午了。” “没什么。”他把书藏到桌子里。 “鬼鬼祟祟,肯定是在看艳书!”媛湘做了个鬼脸。 杜锦程哭笑不得,“我对看艳书什么的,可没兴趣。”他望了望天色,“这雪下了半天了,还没停。本来下午想带你去个地方的。” “去哪里?”媛湘走到窗子那边瞧了瞧,“路上都积了雪了。” “可不是,所以去不成了。”杜锦锦道,“罢罢罢,先回家。”杜锦程拿了披风,替她披上,再打好结子。 她穿着一身的白衣,衬着她莹白的肌肤,更加晶莹剔透。披风恰又是红色,整个人便像是雪中红梅般惹眼。杜锦程摸一摸她冰凉滑溜的脸蛋,“这小姑娘可真漂亮。” “很是漂亮?” “相当的。” 媛湘提着儒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这身衣裳也很美吧?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做好的呢。” “很美。其实你大可以不要劳心劳力自己做衣裳,太费神。” “反正目今无事可干,做点针线还可以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即可,别太累着。” 他们半个月前才回到楚都。在卢滨镇修养了一个月,媛湘便哀求他回楚都。媛湘知道他必须回浣彩楼,他们离开太久了。虽然杜锦程为了让她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说,媛湘心里却有这个自知。 招架不住她的哀求,最后还是整了辆马车,两人赶在过年前回到楚都。 一切似乎都没变,谁家天下,是皇帝的事;而百姓,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过年前的浣彩楼十分忙碌,媛湘便也每日跟着杜锦程到浣彩楼打打下手帮帮忙。 杜锦程披上披风,媛湘便替他系好结子,又整了整衣裳。 杜锦程含笑望她, 两人手拉着手,一起离开浣彩楼。 雪下很大,冷风呼啸而来。杜锦程打着伞,一手搂着她的腰,两人偎依在一起躲在伞下。 几步路程,很快就到家了。家里烧了炭火,暖融融的。忠叔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妙言妙铃姐妹勤快地给他们盛饭夹菜。 几个月不见,这两姐妹见到杜锦程时简直就像见到失散二十年的亲人,对媛湘的态度倒一如他们离去前的清冷。 媛湘也不在意,对他们来说,她是外来的入侵者,而对她来说,她们是什么角色,都无足轻重。 一般晚上过后,杜锦程会在房中和她玩一会儿,下会儿棋;有时候两人各自抱着书看,就互不理睬,只在看到有趣的故事时,和对方说上一说。 这晚媛湘在打绦子,用墨色与金色混配。见杜锦程仍然认真地捧着书,便道:“怎么这两天专心做起学问来啦?什么那般好看?” 杜锦程呵呵一笑,“与我们都有关的书。” “什么书,能和我们有关?” 杜锦锦晃了晃封面。 是《诗经》。媛湘失笑:“这里的每一个诗篇都烂熟于心,怎么又如此认真地读将起来?” “晚一些,你就知道。”他把书放下来,走到她身边。 她身上穿着家常小袄,大红色衬着皮肤显得红润。乌油油的头发只挽个髻,什么发饰也无,看起来却依然令人怦然心动。 “打这个绦子做什么?” 第67节 “给你戴。”她晃了晃,“好看么?” “好看。”他把她手中的东西放下,“大伤才愈,别辛苦做这些东西。有时间就当躺着休息。” “再躺,骨头就要散了。”媛湘撒娇,“我再打一会儿,明儿就能打好了。” “回屋去睡觉。” “哎呀,再过一会儿。就一会儿。”她抱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杜锦程无奈地望着她。她撒娇的模样儿真可爱,声音也温温软软,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好吧,一柱香的时间,就去歇息。” “是。”媛湘立刻抛开他的手,接着打起绦子。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杜锦程催她回屋睡觉,媛湘只得去了。 打从她受伤那天起到回到楚都,他们一直都睡同一张床。虽然隔着一定距离,但媛湘渐渐习惯、适应有他睡在身边的日子。很不矜持,有违于礼法,但他们除此之外,又克制着什么也没有逾越。 回到楚都后,她自然没有理由再与他同床共枕,竟然十分不习惯起来。她心里暗暗懊恼,杜锦程不是说要娶她么,怎么回来后一个字也不曾提? 杜锦程将她送到房门口,“屋子里点着灯,睡前可别忘了吹灭。” “知道了。” “早些睡。” 他不会不知道吧?回到楚都这些日子,她夜里根本就睡不好。对于她来说,要适应一个陌生的床不容易。但是有他在身边,在陌生的床上媛湘也能睡得香甜。媛湘嘟了嘟嘴,万分不情愿地进屋去了。 杜锦程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回到自己房间。 妙言把媛湘的屋子收拾得干净而温暖。炕烧得很热,媛湘将厚重的棉袄脱了,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靠在床上出了会儿神。 忽然,她摸到一个什么东西,在被子里。 摸索了会儿,终于将东西拿出来。 是书。 杜锦程之前一直在看的《诗经》。 媛湘对诗经可没什么兴趣,她不知道杜锦程为何突然热爱诗书?正准备将书放至一旁,忽然发现书里有夹着什么。 打开之后,便看到书里夹着红色的纸。她的心一跳,已经有了预感。 红纸夹在《关睢》这篇诗篇里。红纸一共两张,最上乘的红蠲纸,上面公公整整的写着一大堆字。媛湘别的还未细看,就看到两个大字:婚书。 一股热流冲上脸颊!原来他不是爱上了读诗书,是在写婚书! 媛湘激动地看着这一纸婚书,内心一时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 婚书包括正纸和别纸。据她所知,婚律是男方要先写一封婚书至女方家求亲,女方答婚后,男方下聘礼,再由二人签署别纸。别纸上有男女双方详细的生辰等,只要签了别纸,便算是成亲了。 她如今没有长辈了,干爹干娘身份已然不同,自然也不可能再当她的长辈,管她婚嫁之事。 所以杜锦程就直接将婚书给她了。 媛湘并不觉得他此举轻率。反而,若他当面将婚书给她,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此时让她一个人独自细细地看着婚书,这就好比给她时间思考,不让她感觉到局促。 杜锦程的字很漂亮。 媛湘见过他的几种字体,种种皆有不同风格。此时婚书所写为小楷,字体端正,笔力有劲。媛湘有时会对杜锦程的身世产生怀疑。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更像是出生、生长在书香世代。 婚书上所写情真意切,允诺将此生携手,白首不相离。 白首不相离。 在暮年鹤发之时,他们还能携手,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 再看别书上,二人生辰八字已然写好,婚配吉时写着阴历正月二十八。离现在不过十几天时间了。 呀,他将成亲之日定得如此仓促,她怎么有时间准备呢? 转念又想,他们较之别人要省去许多繁文缛节,毕竟双方都没有长辈作主,婚事可以办得极尽简约。 第34章 婚书(3) 媛湘捧着婚书,甜蜜的同时,又有几分惆怅。 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却没有人与她分享。爹娘不在了,干爹干娘不可能参与她的婚礼,舒沁呢? 他,可能会来吗? 她端着婚书半晌,又将它放回《诗经》。 一宿无话,媛湘早晨起来洗漱时杜锦程便问,“昨晚睡得可好?” “好。” “那个……书,可曾看了?” 媛湘莞尔一笑,望着他:“杜老板说的书可是诗经?” 杜锦程低笑,“你别臊我,我现在很紧张。” 媛湘笑道:“你紧张什么?可是紧张早上没你爱吃的豆浆油条?” “媛——湘!” 媛湘吐吐舌,笑了,“好啦好啦,昨晚我房间没有笔墨。待会儿我磨一磨墨,把名儿签上。你看好不好?” “甚好!” 两人相视一笑。 天已经放晴,院子里还积了些雪。杜锦程道,“吃过早饭,我们去新屋子看看。” “新房子?”媛湘疑惑地望着他。 “嗯,回楚都后我就托人打听合适的房子。买地盖房费时太久,不如买个知根知底的,现成的房子。昨儿本来想和你一起去,但下了大雪。” “其实我们就住这里也无妨。” “不合适。” 媛湘便不说话。他将来是一家之主,这样的大事,自然由他作主。 早饭过后,二人步行到杜锦程所说的房子。它离现在的家不远,走两条小巷子就到了。一栋比现在的房子宽阔二倍的,还十分崭新的房子便在眼前。杜锦程道:“这袁老板因为夫人在楚都住不惯,要回北方去,所以房子要出售。其实去年刚建成,还十分崭新。” 媛湘哦了声。杜锦程侧过头望她,“怎么都不说话?怪我没有和你事先商量么?” “不是。只是在想,这房子挺大。” “大点无妨。既然成家,家里自然也要添些人。买三五个丫鬟给你使唤,我们再生三两个,家里也就拥挤了。” 媛湘呵呵一笑,“还要三五丫鬟?我也没有那么多事儿让他们伺候呀。浣彩楼生意虽好,咱们也不能花费太过了。能将就的,将就便罢了。” “一些事能将就,有些事却将就不得。你从小娇生惯养习惯的,我也不能让你过得太苦。” 说话间,二人进了那间大宅,一个生得肥头胖脑的男子笑呵呵地迎过来和杜锦程寒喧。 媛湘的目光在那大房子穿梭。和许多楚都的房子建造相仿,进门便是院子,穿过院子的角门,便是生活之处了。媛湘数了数,一共有十二个房间,三道门,中间的是主屋,侧厢六个房间,其余便是三门外下人们住的地方。 “可还满意?”杜锦程低声问她。 媛湘含笑望他,“你感觉如何?” “不论地段、价格,都颇为合适。” “一栋房子,得要多少银子啊?”老实说,媛湘还真不知道一栋房子价值几何。 “一千二百两。袁老板急着要卖,价格还能便宜些。” 媛湘哦了声,便没有说话了。 “你若是不满意,咱们再看看。” “你做主就好。” 杜锦程点点头。他让媛湘逛一逛,自己和袁老板谈房契的事去了。 媛湘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这儿将是她与他共同的家。将来在这个地方,她会生儿育女,与他白首到老……、 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心里甜丝丝的。不久后杜锦程回来,“谈妥当了。明天我就叫忠叔他们过来布置布置,添置家私。” 出了新宅子,杜锦程便到一家卖红烛红纸的地方,买了一摞喜贴。 媛湘感觉逐渐真实起来。 她就要成亲了,嫁给眼前这个男子。从认识到现在,感情逐渐升温,若半天没见到他,媛湘便感觉有些想念他。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渗透到她的脑海里,血液里。他在她的身体里无处不在。 杜锦程说:“下午去熟悉的裁缝那儿裁嫁衣,我托袁老板买了两匹上好的绸。你的伤才好,不宜走太远、太久,大婚所要用的东西,我都会替你采买妥当,你放心。有特殊要用的,写张单子给我。” “好。” 他们十指紧扣地回到家中,和忠叔宣布买了新房子,即将成亲一事。忠叔乐得合不拢嘴:“终于等到少爷要成亲了!可喜可贺!” 妙言妙铃姐妹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很焦躁,想必从杜锦程带着媛湘在过年前回来,她们心里就已经有了认知。又听说要搬大宅子,便开始开心起来。 杜锦程回房中,坐到书桌后写请柬。 媛湘替他磨墨,“你可有很多朋友?” “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约莫一百来人。” “要请谁原来你都想好了。”媛湘笑道。 “从找大师算吉日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准备。”杜锦程含笑望她,忽然放下笔,叫她,“过来。” 媛湘走到他身边,他将一拉,她便跌坐在他大腿。她要起来,他便用力搂住她,媛湘臊红了脸:“干什么啦。” “就想抱抱你。”他圈着她的腰,把下巴顶在她的颈窝处,“媛湘。” “嗯?”她不再挣扎,随他抱着,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我这样可会委屈了你?” “哪样?”她挪了挪身体,望着他。 “没有媒妁之言,一切全凭自己的主意。” “不会,我们反正没有长辈做主,说媒妁之言岂不太费劲?别人成亲是两个家族的事,我们却只是两个人的事。” 第68节 “嗯。”杜锦程说,“我想给你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一切。” “我知道。”她望着他的眼睛,然后看向他的嘴唇,又缓缓将视线移向他的眼睛。 杜锦程收紧了手中的力道,将她圈得更紧。“你的眼睛在干什么?” 她脸一热,“什么也没干。” “是吗?”他的鼻子与她碰在一起。他湿润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温温的,潮潮的。“可是我想干点什么。” 媛湘挣扎着要起来,杜锦程嘴笑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他唇边送来。 唇瓣轻轻地碰触在一起,他描绘着她的唇线,轻轻吮吻。她想起来,却被他按住了,带着火一样的热情攫取她柔嫩甜蜜的的唇腔。 媛湘喘不过气来。 她从不知道他也可以粗暴野蛮,不再是温文的他。嘴唇被吻得有些痛,可又有些奇异的特殊感受。她颤抖,全身酥软,手臂却在不知不觉间,绕上了他的脖颈。 “哐”得一声清脆裂响,惊醒一池春梦。 媛湘看到妙言一闪而过的身影,想必是看到他们……顿时觉得羞红了脸颊,娇嗔怪杜锦程:“都是你。” “怪妙言。我们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媛湘起来看了看,地上洒了一堆青花瓷碎片,汤水四处溅起。想必是给杜锦程送吃的。 媛湘正准备收拾,妙铃和妙言一齐来了,妙言满脸通红,妙铃则说:“妙言失手打破了瓷杯,我们来收拾吧。” 媛湘道:“我也一起来……” “不用。”杜锦程拉起正准备去捡碎片的她,“小心别割着手。这些事让妙铃姐妹做就好了,他们做的可比你顺手。” 媛湘便依了他,与他一起回书桌,他认真写请柬,她则在旁磨墨。 他看一看她,眼中饱含柔情。媛湘的脸颊就一直红扑扑的,全身滚烫。这场景太温馨,杜锦程觉得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温暖的时光。 媛湘想起婚书还未署名,便回房间去取。 正巧妙铃在收拾她的房间,此时捧着诗经正怔怔出神。媛湘心想,她大约看到了婚书吧? 妙铃见媛湘进来,忙放下诗经,有一股做贼心虚的感觉。媛湘却当装傻:“你想看书么?”她将诗经中的婚书取出来,将书递给妙铃,“给你看吧?” 妙铃尴尬地接过来。“多谢。”她沉默了会儿,和媛湘道,“你和锦程哥要成亲了?真是恭喜你们!你们很相配。” 媛湘微微一笑,点点头:“以后,家里只是多了一个我,别的都不会变的。你们大可以放心。” 妙铃的脸红了,羞愧自己的小人之心。“你也放心,我和妙言会做好分内之事,将你们服侍地妥妥当当。” “辛苦了。”媛湘拿着婚书,转身进了杜锦程的房间。 她从笔架上拿了枝笔,在墨上蘸了蘸,署上她的大名:苏媛湘。 这个好多年都不曾用过的姓。 杜锦程拿过婚书,忽然做了个让媛湘惊赅的动作—— 他撕了婚书。 她急着把婚书抢过来:“你干什么呀!” 杜锦程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知道么,婚书要撕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 “是吗?”媛湘疑惑地望着他,“我从未听人如此说过。” “我问过方大哥和别的已经成家的朋友。” “哦,”媛湘这才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不想成亲了!” “我岂敢?”等着成家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他虽然看似不大在意,其实比谁都更希望有个温暖的家。现在,他终于快要等到了。这辈子,除非他死,否则都不可能放弃现在的幸福。 第35章 身世(1) 正月二十七,大婚的前一天。 媛湘在旧房子中无所事事。 所有家具物什都被搬到新宅子去了,但因要在这儿迎亲,媛湘便暂住这里。妙铃妙言前前后后把房子装饰得大红喜庆。 对于明天,媛湘期待又紧张。 见还有几张窗纸没剪好,媛湘才拿起剪刀,妙言便进来说:“媛湘,有人找。” 谁会来找她? 她起身,在大门外见到了他。 有将近半年没见面了吧? 媛湘走向一身紫衣的舒沁,他墨色的眸子,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好久不见。”她笑着打招呼。 “好久不见。”他点点头,“一个月前来找过你一次,但那时你还没回来。” “哦,我们年前才回来。”媛湘以为滇河一别,后会无期的。他来看她,她都感觉意外。 有一股难以横越的隔膜,在他们两人之间。 以前就算两人不说话,时光也静谥宁静地。可如今,媛湘觉得有点儿难熬。 “进屋坐吧?” 舒沁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房子。他看到了大红喜字,四处结着的红灯笼。“成亲了?” 意料中事,他的心情却没有意料中平静。 “婚期定在明日。”原来他不知道。媛湘以为他是知道了他们的婚期,特意来的。 “看来我来得很巧。” “我去泡杯茶……” “不用,”他抬一抬手,“我很快就走。你不必麻烦。” 媛湘思忖了会儿,便停了动作。两人就站在院子里,媛湘问他:“家里都还好么?” “好。” 媛湘便不再一一细问。舒沁一个字已经囊括了所有。沉默了半晌,舒沁说:“他对你还好吧?” “很好。” 瞧他们之间,无非就是好,很好,挺好,非常好……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以后会越来越无话可说,是吗? 去年这个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舒沁变成今天这样的相处方式。 媛湘说:“你现在的身份,出宫容易么?” “不难。”舒沁道,“既是明天成亲,想必还有许多事情未做,我就不打扰你了。” “明天,你来吗?” 舒沁沉默了会儿,“尽量。” 媛湘点点头。 他再站了会儿,就离开了。媛湘送他到大门口,目送他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久久,她还不能回神。 她的心不会因为他不爱她而感觉到痛了,只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时间已将他们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杜锦程回来时,就见到她如此失魂模样,“怎么了?” “舒沁来过。” “哦。” 媛湘撒娇地拉住他,靠进他怀里。杜锦程轻抚着她的背,“心里不好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时间和距离像一把刀,把所有曾经以为重要的,不能缺失的东西都切得面目模糊。” “别想太多。你们变得无话可说,到以后再也不相见,是一种必然。从一开始,你的们就算站在一个起点,也不是可以一起走到终点的人。” 也许如他所说,不见面反而更好,至少不会有见面后的惆怅若失。她紧紧依偎杜锦程。因为舒沁,她会更害怕失去杜锦程,怕现在美好的感情会流失,害怕他们也有一天会无话可说。 杜锦程吻一吻她的头顶,“开心点。明儿才能做最美的新娘。” 媛湘望着他,“你可会一直疼着我爱着我?” 他将她拥在怀中,低头看她,“一直疼你,爱你,直到我死。” 媛湘连忙捂住他的嘴,“不准讲不吉利的话。” 他顺势亲一口她的手心,笑道:“那不是不吉利的话。是我的承诺。” 媛湘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床榻上。 外面鼓乐声声,宾客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此时天已墨黑,外面酒宴正酣,不知她的丈夫可被人灌醉了? 坐了一下午,媛湘的屁股生疼,此时见没人在跟前,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走到窗前,想看看外面的动静。 可惜外面声音虽大,却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她便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他们的房间,喜庆地到处铺着红色喜字,椅垫,床单,被褥,皆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 媛湘的心境也如同这颜色一样,喜洋洋的。不论过去怎么样,以后,她会幸福的。杜锦程对她的好,细致入微,她也想以同样的爱来回报他,让两个没有家的人,组成一个最幸福的家。 门叩叩两声。 媛湘去开门,穿着大红喜服的杜锦程站在外面,眼含笑意,脸颊通红。想必让人灌了不少的酒。 “喝了很多吗?可醉了?”媛湘扶他进房间。 “没醉。”他执起她的手,“到外头见一个人。” 媛湘随着他走出房门,忽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等下。” “怎么了?” 媛湘踮起脚尖,拨一拨他鬓角的发。杜锦程握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坐了一天,累了吧?” 她微笑着摇摇头。 两人出了二门,外面的声音已经安静了,媛湘问道:“宾客都走了?” “嗯。” 那叫她出来见谁呢? 第69节 在主厅,桌上还有残羹剩菜,几个从外头请来的伙计正在收拾。与这些凌乱场景不相符合的,是一个雍容高雅的女子端坐在一旁。 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股富贵气息迎面而来。她抬头,目光与媛湘正对在一起,媛湘惊讶。 好熟悉的一张脸。在哪儿见过似的? 可仔细地回想,她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媛湘了吧?”女子站起身朝她走来,脸上带着笑意。 “我是媛湘。”媛湘看了看她,又看杜锦程。 杜锦程却反常地没有替他们介绍。媛湘心中觉得怪异。平时杜锦程总会替她介绍她所不认识的朋友,今儿怎么不引见? 也许是喝多了。媛湘没有放在心上,对着那女子有礼地微笑。 “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凤珠,”她朝旁边唤了一声,一个站在角落里默不吭声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将手中的捧盒递给她。 那女子拿着捧盒朝媛湘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一般只有长辈才会特意给见面礼,她是谁? 媛湘不禁更纳闷了。她看了看杜锦程,希望他能说几句话,但奇怪的是,他出奇地沉默。 接盒子接过来,媛湘道了谢,微笑着说:“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她莞尔,目光掠过杜锦程的脸,难掩眼中的落寞。她没有回答,只和媛湘说:“成了家,往后好好过日子。锦程因为有个不好的娘亲的关系,从小吃了很多苦。将来,请你多疼爱他一些。” 媛湘的心蓦地一跳。 锦程因为有个不好的娘亲的关系,从小吃了很多苦…… 这话从何说起?杜锦程不是从小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么? 杜锦程忽的开口了:“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他是和那个女子说话。 那女子点点头,“时间是不早了。”她走近锦程,语气诚恳,“谢谢你,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你成家立业。” 杜锦程低垂着眼睫没说话。 媛湘听到幽幽一声叹息,那女子便说:“我走了。”她拍拍媛湘的手,笑了笑,而后扶着丫鬟慢慢离开。 媛湘低声问杜锦程:“不送一送么?” 杜锦程这才携了她的手,跟在那女子后面,将她送出大门。 出了大门,她停下脚步,回头和杜锦程道:“不必送了。” 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去,媛湘才问他:“她是谁?” 杜锦程目光幽幽地望着她,答非所问:“外头好冷,咱们回屋。” 有忠叔他们料理宴客后的事,媛湘就安心地跟着杜锦程回房间了。甫一入屋,他便将她牵入怀中,低下头搜寻着她的双唇。 淡淡的酒意,滚烫的热度,似要烫进她的心。 媛湘轻轻颤粟,觉得他好像一团火。他炽热地辗吮她的双唇,一边推着她往床边。两人的呼吸急促,体温骤然升高。他的唇一路往下,在她光滑细腻的脖颈间徘徊。 如同电流划过身体,媛湘整个人都屈了起来。 杜锦程支起身子望她,“害怕吗?” 媛湘的脸如同染了红霞,抵在他胸前的手不安地玩着他的盘扣。他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又一次攫住她的唇。 红绫帐倾泄而下,帐子上隐约映出两人的倒影,急促的粗喘和细细的娇、吟。 激情燃烧了半夜,媛湘搂着被子,半边香肩尽露。 杜锦程将她的被子拉好,掩住大片春色,“天还冷,别着凉。” 媛湘挪到他怀里,不胜娇羞。经历今天,他是她的丈夫,是此生最重要的人。她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什么也不说。 他轻轻玩弄着她柔软的发梢,“你不困?还是还有体力?” 媛湘脸一红,“你别……别来了。” “不喜欢么?”他故意问。 “哎呀,你这个人,”媛湘别过头去,“我累了,动弹不得了。” 他呵呵笑了,“那,睡吧。” 她对上他的视线,“你不把谜团告诉我,我会睡不着。”酒席结束之后才来的女子是谁,媛湘很好奇。 第35章 身世(2) 杜锦程望着她的眼,“你觉得她是谁?” “看样子是你的长辈。不要让我猜,直接告诉我吧。” “是长辈。”杜锦程说,“但我的成长里没有她,任何一个重要的关键时刻都没有她。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媛湘不依了,“你如此说法无异没说。” 他侧过身,撑着脸与她对望。“这么说吧。我一直都是孤儿,由师傅抚养长大。师父过世后不久,有个人跑来告诉我:我是你娘,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长大。你信还是不信?” 媛湘惊讶地睁圆了眼,“她是你娘?” “你先告诉我,你信不信?” 媛湘却不答他,只问:“她为什么要在暗处看着你长大?有什么不能相见的难言之瘾?” “有什么难言之隐,是她的事。” “她真的是你娘啊……”媛湘有些激动,忽然就有些羡慕起来,她柔声地和他说,“你没有听过她的解释吗?” “如果你是我,你需要听她的解释吗?” 媛湘想起了她自己的娘,“经历过那么多事,我会感受到亲人比任何都重要。如果现在我爹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真的通敌卖国,我都不会怨恨他怪他。” “那不一样,你是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我呢?”杜锦程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孤儿,到如今也是。” 这是媛湘不曾见过的杜锦程。他有固执脆弱的一面。她以为他一直都是那么云淡风清地,什么都可以看得超脱的。 却原来,他们都还是凡夫俗子。媛湘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哄着婴儿一般。“你不听她的解释,是不是?” “听与不听又有什么要紧?” “当然很要紧,说不定她真的有苦衷。”媛湘说道,“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乐意将自己的孩子抛弃的母亲。” “为了利益,手足相残都有,抛弃亲骨肉又算什么?” 媛湘第一次感觉到杜锦程有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他待人,总是淡而有礼,如此抵触生他的女子,想必心中对生而不养还抛弃的事耿耿于怀。媛湘可以理解,对他的心疼多了几分。 “一直都没有往来吗?” “嗯。” 媛湘说:“那,她给的见面礼,可要退回去?” “不必。”杜锦程抚了抚她的脸颊,“可会怪我从来不和你说过?” 媛湘思索了会儿,“你打从心底抵触她,不与我说起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揽她入怀,声音很轻:“今晚是我的新婚之夜,不提这些了。好么?” 媛湘点点头。 他吻她的额头,“累了一夜。睡吧。” 成亲之后的日子,和往日并无不同。媛湘白天偶尔到浣彩楼和杜锦程作伴,晚上二人或看书、下棋、玩耍,不亦乐乎。杜锦程待她很好,忠叔和妙铃姐妹将他们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生活如此宁静详和,是她经历家中变故之后活得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媛湘相信,她一定可以一辈子都这么幸福。过两三年,生一对儿女,生活就更加圆满了。 媛湘那日收整成亲时别人送的礼物时,发现了一个木箱子。没有名贴,也不知是谁送的。 媛湘便一直没打开,直到问了杜锦程。 “哦,忘了告诉你。是舒沁派人送来的。” 媛湘点了点头。大婚那天,媛湘知道舒沁不会来。他如今的身份,要出席民间的宴席恐怕也不大妥当。 她打开那个箱子,里面是一样古玩。她将它收进柜子,而梳妆台上放的是杜锦程的母亲送的见面礼——两枝簪子。 两枝上好的白玉簪子,一男一女的款式。媛湘忽然招手叫杜锦程,“来,我给你梳头。古人替妻描眉画唇,我还没给你梳过头呢!” 杜锦程莞尔一笑,“如此我就受用了。” 他坐到铜镜前,媛湘站在他身后,用蓖梳细细梳理。他的头发乌黑浓密,倒是十分坚硬,媛湘将头发梳理顺了,慢慢拢在一起,以黑帛束发,理整齐了,将那枝白玉簪子戴上。 杜锦程有一贵超脱于凡人的气质,仿佛一切于他都是淡然无关紧要的。一身白衣和披散着头发时尤其如此。 媛湘极爱他慵懒模样,但此时束了发,看起来却别具精神,整个人如同珍珠般会发光。 媛湘趴在他的肩膀,从铜镜里望着他们俩,“我们俩看起来很相配,是不是?” “那是自然。要不我为何独独对你情有独钟?”他将她一带,她整个人便坐到他怀中。 “缘分这东西,想必是上天注定的。”媛湘笑吟吟地望着他,“当时在皇宫初见,怎想到你日后是我的夫婿?” 杜锦程含笑望着她。 媛湘忽又问,“若我在皇宫不出来,你的人生又当如何?” “我知道你会出宫,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出宫。” “哦?” “要不然,我怎么会将定情陨石给你?”杜锦程道,“我想要的,一向势在必得,哪怕要等的时间久一些也无妨。” 媛湘眨了眨眼,“如此说来,你爱我极深咯?” “是。”他抵着她的额,“没有别的女子能让我如此牵挂。” 媛湘满意地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儿一样撒娇着趴在他的肩膀,静静地不说话。 杜锦程抚着她的背,“对了。今儿老六他们到浣彩楼来,说见到一个男子很像钟习禹。” “哦?”媛湘拉开距离,“能确定是他么?” “不能,所以只说像他。” 媛湘偶尔会想起他,也会牵挂他的现状,却无从知道他的消息。“将近半年过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但凡是个男人,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第70节 “活着当然容易,要看他如何活着。”餐风露宿也是活着,锦衣玉食也是活着。钟习禹现在过的是哪一种? 离开从小生长着的皇城,身上也没有几个钱,谈何锦衣玉食? 媛湘幽幽地叹了口气。 杜锦程安抚她:“别去思虑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事,他的人生自有自己的走向。也许他现在过得很好也不一定。” 媛湘说:“若老六看到的是钟习禹,怎么办?” “你担心他被抓呢,还是担心他回来抢江山?” “都有。”媛湘纠结地望着他,“我是不是太复杂了?” “不会。你不希望钟习禹被抓,是因为你感觉对他有愧;你怕他回来抢江山,舒沁一家人性命堪虞。你若是明显得偏着哪一方,才比较奇怪。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公平之秤,非常正常。” “哎,”媛湘又叹口气,“不想了不想了。老实说他们一方怎么样,都不与我有直接的相干。” “这就对了。”杜锦程凝视她的眼睛,“夜深了,我们去歇着吧。” 他的黑眸有爱火点点,媛湘的身体热起来,低垂着眼睫。杜锦程笑了,将她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轻解罗衫,细语呢喃,满屋一片旖旎。 媛湘轻轻喘着气,乌黑头发笼着洁白身躯,不胜婀娜娇羞。他带着她在快乐中疾驰,直到达到巅峰。 杜锦程亲吻她温润的脸颊,“睡了。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搂着他的手臂。 杜锦程很快就进入睡眠了,身边响起均匀轻柔的呼吸。媛湘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脸。 心中涌起浓浓的甜蜜爱意,他是她现在,以后都最亲近最亲近的人。有他的被窝,总是温暖得像夏日一样。媛湘抱着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睡觉。近来,这就是她最容易入睡的姿势。 迷迷糊糊地,她到了一个山上。陌生的地方,黑漆漆的四周。远处山峦屏叠,雾气将黑暗笼罩得更加阴森。 媛湘正纳闷自己怎么跑这儿来了,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熟悉的声音,是杜锦程。 媛湘一喜。无论在哪里,见到他就安心了。朝他走了两步,蓦然发现他站在悬崖边上,忙叫:“站那边危险,快走过来。” 杜锦程只是望着她笑,忽然间,他脚下泥土松动,整个人往后栽去,瞬间堕入万丈深渊。媛湘大声惊叫:“锦程——” 她一出声,自己就醒来了。杜锦程也被惊醒,连忙搂住她:“做梦了?” 媛湘扑进他怀里,心还在咚咚跳不停:“可怕的梦。” “不怕。”他拍着她的背,“我在呢。” 她钻他怀里钻得更深,“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哪里都不要去了好不好?” “浣彩楼也不去了?” “嗯,就在家里,哪也不去。” 杜锦锦抚一抚她的头发,“好。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别害怕。”他安抚了好久,她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她的依赖让他骄傲,同时又感觉到一丝隐隐的忧愁。他们除了彼此,没有别的亲人;但他又与她不一样,他交友广阔,四处都有朋友。媛湘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若有点意外,她的天就塌了。 杜锦程拥抱着她,直到等她睡着。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才安心地合眼。 次日一早醒来,媛湘已经不在身边,他唬了一跳,见媛湘也不在房间里,忙披了衣服趿了鞋子就到外面找她。 第35章 身世(3) 妙言看到他就笑道:“衣服也不穿就急急忙忙地出来了,媛湘姐又不会跑哪儿去。” “她人呢?” “在厨房里。” 杜锦程皱了皱眉,“怎么跑厨房去了?”一面说一面往厨房来。 媛湘正准备端东西出去,见他面色躁色跑进来,问道:“起来啦。” “一早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他松口气,“来厨房做什么?” “我炖了鸡汤给你喝。” “你炖的?”他皱了皱眉,“几点起床的?” “才起来没多久。”媛湘微笑着把手中的托盘递给他,“好重。你自己拿着吧。” “你不必亲自下厨,粗活让别人来做。” “我想给你做几道菜嘛,”媛湘调皮地吐吐舌,“我听忠叔说炖鸡汤容易,就炖了鸡汤。你尝尝看。” “不消说,肯定是好喝的。但,昨晚你迟睡,早上便不该这么早醒来。等会儿就去睡。” “我现在精神好得很呢。”她催着他往饭厅去,迫切地想要看他她煲的鸡汤。 杜锦程只得随着她。“怎么突然想要下厨?” “为人妻,岂能什么都不会?好歹也要学几道菜。” 杜锦程淡淡一笑。她有兴致,就随她。只要她开心就成。他非常配合地喝了一大碗鸡汤,“味道鲜美。没想到我家娘子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能惊艳四座。” “最近嘴巴好甜。”甜言蜜语讲习惯了,张口就来。 杜锦程也笑了。 正吃着早膳,妙铃从外面进来:“媛湘姐,外面有人找你。”成亲之后,妙铃姐妹对媛湘的感情亲厚了些,称呼也跟着改了。 媛湘有些惊讶,“是谁啊?”她没有朋友,怎会有人来找她? “是个女的,不曾见过。” 媛湘点了点头,“在大门外?” “是,我请她进屋,她说有急事,只在大门外等着。” 媛湘和杜锦程说:“我去看看就来。”走出二门,穿过院子。大门微合着,她打了开来,外面站着的那个人,令她有些吃惊。 沈绢莹。 媛湘的目光落在沈绢莹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才将目光移到沈绢莹有些苍白和漠然的脸上。她张了张唇,“对我来找你,感到很意外吧?” 媛湘点了点头。 “若不是别无他法,我也不会来找你。” 媛湘看了看她身边,没有别人,“你一个人来的?” 她摇摇头,“巷子小,马车进不来。” 媛湘便说:“家里坐吧?” “不。”沈绢莹拉住她,“媛湘,你跟我进宫一趟。你哥哥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媛湘的心,猛得触动了。“他怎么了?” “咳血咳得厉害,”沈绢莹的眼里有莹莹泪光,“御医都说恐怖不大好,眼见这几日都无法进食,成天都昏睡在床上。我真害怕……” 舒沁的身体一直不好,但咳血,无法进食却从来没有过!“御医都束手无策?” “是啊。”沈绢莹含泪点点头,“他很挂记着你,我知道的。所以想请你去看看他,说不定见到你,他会好起来。” 媛湘没有沈绢莹那么乐观和盲目。但她心里仍然非常担心舒沁的安危,她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和锦程说一声。” 话音才落,杜锦程已然向她走来。见她久久没进屋,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过来瞧瞧。听媛湘说要进宫,不免担忧:“我陪着你一起去。” 媛湘便问沈绢莹:“他一起去可以么?” 沈绢莹迟疑了下,方才点点头。 一行人走出巷子,上了马车。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媛湘望着沈绢莹,“几个月了?” “五个月。” 算起来,竟是政变前有的。原以为舒沁与她的关系依然不睦,现在看来是媛湘想多了。“如此算来,是夏天的产期?” “是。”沈绢莹低垂着眼睫,“所以害怕舒沁离开,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 媛湘拍拍她的手,“会好的。舒沁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可不也好好地长到了二十几岁么。他一定可以平安地活到老的。” 沈绢莹没有说话,只是拭了拭眼角的泪。 车子一路疾驰向皇宫。 第36章 别了(1) 媛湘的心境有些复杂。她离开皇宫的时候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没有想到她还是会回来,不管回来为了什么…… 感觉手被一握,她的目光与杜锦程碰触在一起。她回握了握手。她想,杜锦程应该也不会再进入皇宫这个地方吧。 车子忽然停下,媛湘拉开帘子看了看,才发现已经到宫门了。停车想必正在接受排查。果然,帘子象征性地一扬,发现里面坐着的是太子妃,也就没人敢多问了。车子慢慢驶入皇城。 媛湘心里有些忐忑。出宫时,还是钟家天下,再进宫,江山已经易主了。她有些不敢去看这曾经熟悉的街,熟悉的瓦。是不是这里的每一块土地,都曾被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后宫妃嫔染血过? 她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 舒定安他们易位夺权的时候,是不是真的经历过一场血腥杀戮?! 车子忽而停下了。沈绢莹道:“下车吧。” 有两个侍女扶着沈绢莹下了车,媛湘与杜锦程随后下来。清洌的风吹来,眼前的一切让媛湘有种梦境般的感觉。 今晨下了点雪,雪还挂在矮矮的树上,不曾清去。这永和宫是谁曾经住过的宫殿,媛湘不知道,便如今它是舒沁的寝殿。 跟着沈绢莹一直走进宽阔没有人气的寝殿,白绫山水帐子半挂着。床上躺着与帐子几乎一色的人。 媛湘只消看一眼,心便几乎要碎裂。 这是舒沁吗?曾经在她眼里丰神俊朗的舒沁! 他安静地躺着,肤色比往日更加惨白,瘦削得有点触目惊心。媛湘不敢相信。 她成亲前一天,舒沁来看她的时候,还一点都看不出异样!怎么事隔一个多月时间,竟然瘦到了如此地步!媛湘有些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如此冰凉。 感觉到人的碰触,舒沁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媛湘觉得他苍白模样才有了生气。一双眼眸还是像从前那么璨黑。媛湘握着他的手,他便撑着要起来。 媛湘说:“躺着吧。” 第71节 他挣扎了几下,似乎实在无力,便干脆躺着了。“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干哑,无力。 “来看看你。”媛湘止不住眼泛泪光。哪怕舒沁如今已不是当年的舒沁,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位置,却无损于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你感觉有好些吗?” “我没事。” “都病成这样了。”媛湘轻轻地叹气,“听说你都吃不下,这可不好。你吃些东西好吗?” 他握住她的手,“你自己来的么?” 媛湘怔了怔,“他在殿外。” 舒沁慢慢松开了她的手,“他不放心。” “是我叫他一起来。” “你害怕这个地方,是吧?”舒沁的声音听起来中气了些,他再一次要爬起来。 他半支着身体,媛湘忙将柔软的枕头靠于他的背后,让他坐起。 他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色因此有了一丝潮红。 “上次见到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这样了……” “命数到了。” 媛湘的心一震,随即有一丝疼痛。“别胡说。你会好好的。” “你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吗?”他望着她,声音缓慢,似乎说几句话都显得吃力, “从上次我去滇河找你,你的眼神就告诉我,你害怕我,或者说,你害怕我们舒家的人了。觉得我们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是不是?” 媛湘没有说话。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说不出虚伪的话来掩饰。之前没有进宫,不知道皇宫内情况如何,如今再次进宫,情况已经知道十之八九。那前朝宫人,恐怕尽数都已经不在了吧…… 那些曾经与她交谈过的,交恶过的,都已经成了半缕香魂,烟消云散了。造成这一切的,是他们。 媛湘不敢想象,当时的后宫有多混乱多可怕。 “是她去叫你的?”舒沁打破沉默。 她,说的是谁,媛湘知道。她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恭喜你,舒沁,你快要当爹爹了。所以,为了快要诞生的生命,你一定要好起来。” 舒沁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的脸色比以前好,红润了。他对你很好,是吗?” “很好。你可以放心。” 他淡淡地笑了,突然又咳嗽起来,停止不下来似的,咳得地动山摇。媛湘忙拍着他的背,他一手将她推开,“别……别靠近……恐怕会传染。” “我不怕。”媛湘的眼睛有了一股热意。她忽然害怕,这个曾经对自己最重要的男人,可能真的会离开她。从前他虽然瘦,但他的胸膛很宽阔,蕴含力量。但现在,他仿佛只剩下骨头了,他咳嗽的时候,媛湘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振动得厉害。 舒沁咳了一阵,忽然抓过手绢捂住嘴角。 媛湘分明看到一抹殷红。不单绢子上有,他的嘴角也有。他苍白的嘴唇,鲜艳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媛湘压抑住心里那股悲凉,扶着他:“躺下歇息好吗?” 舒沁摇摇头。因为咳嗽的关系,他的面色比刚刚要好看些许。他说:“扶我起来。” “你还是躺着休息吧。” “不要紧。” 他如此固执,媛湘只能依着他。 他依附着她,慢慢地站起来,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手臂上。媛湘感觉到一股心痛,自心底而发散出来。 虽说病得七牢八素,但舒沁的衣裳仍然整洁,甚至连头发都不怎么凌乱。他低低咳了两句,和媛湘说,“我很久没听你弹琴了,你弹一曲给我听。” 媛湘摸不准他在想什么。病的这样厉害,不在床上躺着,反而要起来听她弹琴?“等你好了再听不迟,何必现在?” 舒沁幽幽地望着她,“我闭上眼睛,不能保证下一刻还能醒来。” 媛湘摇着头,眼里泛了泪花:“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好不好……你不会有事的!” 舒沁朝外面大声地说:“朵梅!” 第36章 别了(2) 一个宫装侍女急急忙忙跑进来,见到站起来的舒沁和媛湘,十分惊讶。她没来得及和媛湘打招呼,而是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把琴拿来。” 朵梅默默地去了。她神速地回来,手中是舒沁常弹的那一把焦尾古琴。舒沁缓缓在桌边坐下,抬眼望着媛湘:“来。” 媛湘为难地望着他:“你去休息,等好了,我弹十首给你听好不好?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现在想听。”他露出微微的笑容。 媛湘便不能拒绝了。她怎能拒绝。 她慢慢缠好义甲,坐在古琴前面。 其实她不爱古琴,但在相府的那几年,他们培养她弹琴,她便只能学。细算起来,她有将近一年没有弹过琴了。 拨弄琴弦,试听调子。这琴是舒沁惯用的,音律极准。媛湘问他,“要听什么?” “凤凰于飞。” 媛湘停在琴弦的手,震了一震。 她想起一年前离开相府,她让舒沁弹的就是这首曲子。仅仅一年时间,恍若隔世。 她的琴技不如舒沁,可是舒沁听得很认真。媛湘没有看他,也知道他的一双眼睛天胶着在她身上。 低沉的曲调中,媛湘听到他的声音很轻:“这辈子,我做了两件错事。第一,将你买回来。第二,没有在你求我娶你时娶你,和你远走高飞。” 媛湘的心一震。琴声嘎然而止。 回去的路上,媛湘依靠在杜锦程怀抱里,默默地不言不语。 他能感觉到她情绪低落,所以也保持着沉默,不打扰她。媛湘往他怀里靠深了些,双手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广阔的胸膛。 他吻一吻她的发顶,“舒沁可还好?” 媛湘摇摇头。 杜锦程了然地拥紧她。 媛湘的脑海里是舒沁苍白的脸和他冰凉彻骨的手。他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如果当时他没有将她买回府,媛湘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如果当时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现今又是怎样场景? 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 “别这样,”杜锦程终于出声,“我想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媛湘的眼睛蓦然湿了,声音带着哭意:“我觉得他会死掉。” “那你要过得更好。他希望你过得好。”他抬起她的脸,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媛湘的睫毛颤抖着。她曾经以为,舒沁终将变成一个比陌生人不陌生一点的人她对他的感情已经无关风月,却没有想到,在面对即将失去他的时候,心会如此疼痛。 舒沁躺回床上的时候,媛湘就坐在床畔看着他。他催她回去:“别让他在外面等太久。” 媛湘说:“不要紧。我陪陪你。” 他没有再说什么,合眼,很快就睡了。 以前的舒沁睡眠很糟,而且睡觉警醒,身边有谁出现,他就算在深睡眠中也会惊醒。但他现在一会儿就睡着了。 是因为非常疲累了吧?还是…… 媛湘心惊地望着他,直到确认他的胸口有起伏,媛湘才放心了。望着他依然俊秀的面容,媛湘只感觉到恍忽。 她离开之后和沈绢莹聊了几句。沈绢莹的眼里有着复杂的光芒:“对于他来说,你是个特别的存在。你看,你一来,他就能起身了,还能听你弹琴。” 媛湘不知道要怎么说。她望着沈绢莹突起的肚子,心中祈祷着,但愿舒沁可以平平安安地,看到孩子出生。 马车轱辘,将他们带离得越来越远。 媛湘好一阵子,情绪才稍稍恢复。她拽着锦程的手,“你一辈子都要好好的在我身边,好不好?” “当然好。” 媛湘滑溜地攀上他的身体,热烈地亲吻他的嘴唇。杜锦程火热地回应她,知道她此时需要他强硬地存在。离开被他辗吮得微肿的唇,他抵着她的额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是在你身边。” 媛湘点点头,搂着他的脖子,像个撒娇的孩子挂在他身上。 车子辗到巷子口,杜锦程拉着媛湘下马车,与她携手回家。 因为舒沁,媛湘更加珍惜她得之不易的幸福,她要好好地过下半生,不管发生什么事。 在接下来几天,媛湘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凡妙铃姐妹来喊她,她就忍不住吓一跳。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妙言都说:“媛湘姐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她还没等到媛湘回答,便突发奇想地说,“该不会是有宝宝了吧?” 妙铃红着脸说她:“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她朝着媛湘说,“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不如请大夫来看看?” 媛湘摇摇头,笑道:“谢你们关心。我只是心里记挂着些事情。”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不对? 舒沁情况虽然不好,但或者能撑得过去呢。他的身体孱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不是依然平安地长到了现在这么大吗? 也许,会没事的。 媛湘拈着针的手在衣服里子上下穿扬,身边放着一个竹筐,装着针线剪刀等等物件。媛湘除了白天去浣彩楼帮一会儿忙,便是在家做衣裳、刺绣,杜锦程回家后,她就和他一起画画,下棋,玩耍。 将最后一针缝好,媛湘将宽大的深棕色织锦料质的直裾甩了甩,露出会心的笑容。这是她第一次做男子的直裾,也不知合不合身。 杜锦程傍晚时分才从浣彩楼回来。媛湘就拉着他回房,杜锦程含笑:“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做什么?” 他眼里有几许使坏的笑意,媛湘脸蛋一红,“你想到哪儿去了?” 杜锦程含笑望着她,“难道我所想,不正是你想的吗?” 媛湘跺了跺脚,“你臊不臊啦!过来,我给你做了新衣裳,试试。”她把衣服展开在他面前,“好看吗?” “好看。”杜锦程夸赞她,“没想到我家夫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针线女红也做得如此好。” “穿上试试看。”媛湘侍候着他把衣裳穿上,暗棕色的颜色显得他看起来气质沉稳内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英姿。 他深如夜空的眸子望着她的脸,“怪不得这几天白天不愿意去浣彩楼,原来躲在家里做衣服。我不缺衣服穿,你不要累到自己。” 第72节 “不累。”媛湘替他整理衣带,“你从小到大,过得不甚宽裕,想必也没有谁费心为你做衣裳。反正现在我很闲,不妨做几件给你。” “真贤惠。”他顺势拥住她,“只要别累着自己,你乐意做什么,我都没意见。” 媛湘微笑点点头。 日子在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二月有余,天气逐渐开暖,媛湘心里的大石也渐渐放下。也许舒沁已经康复了吧?没有人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也许是他已经康复了。 虽不能见面,知道他是好的,媛湘也感觉到欣慰。算算日子,或许沈绢莹要生了呢?只是他们在皇宫中,就算生产了,也必不会与她通报。但,只要知道他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和她一般幸福,就算不联系,又有什么关系? 让媛湘还有一丝纠结的,是她成亲了将近半年,还没有喜讯传来。虽说她年纪还青,不急着生孩子,但一想到兰姐的敦敦教诲,就有些担忧。 倘若她不能生可怎么办? 夜里她热情如火地扑过杜锦程,将他按到床上。杜锦程啼笑皆非,“夫人今日何以这般?为夫平日渎职了?” 媛湘眼睛晶亮,“没有。只是我还得加把劲。” “哦?”他翻个身,反将她压在身下,“怎么突然想在床上加把劲?” “都成亲这些时日了还没有身孕啊,难道不是该努力些?” “哦。”杜锦程呵呵一笑,“着急着想要孩子了?” 媛湘将自己的隐忧告诉他。杜锦程低头吻了吻她,“傻丫头。好好的,怎会不能生。再者,我们都还年青,不急。不过……”他的黑眸燃起一簇火光,“夫人的热情,我该好好消受才是。” 媛湘正要说话,已没入他口中,他在她唇齿间流连,炽热如火;媛湘早已身软如绵,沉沦在他的激吻中。 次日一早,杜锦程去浣彩楼后,媛湘就在家里的书房画画。近来生活惬意,她又闲来无事,便想画一些画,有遇到喜欢的,还可以绣成绢子。 她凭着印象,画杜锦程的肖像。 第一次白天见到他时,他慵懒的模样。白色宽大的长衫,乌黑的轻束在后,如夜一般的眸子深遂又迷人地望着好。、 简单地勾勒完毕,媛湘望着沾沾自喜。她完全将他的神韵勾画出来了。 正准备上色,妙言敲敲敞开的门:“媛湘姐,有人拿了这个给你。” 媛湘抬眼望去,妙言怀中抱着个深色木箱子,想必很沉,她抱得颇为费力。媛湘将笔架好,走向妙言,“谁拿的?” “是一个男子。”妙言道,“看着眼生,以前不曾来过的。” “人呢?” “只交待我将箱子交给你,人就走了。” 媛湘先出大门去看了看,窄窄的巷子里已没有谁的踪影。是谁送来的东西,也许打开箱子就有答案。 她将箱子抱回书房,将箱子打开。 里面安静地躺着些书本,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最上面那一张,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媛湘亲启”,是陌生的字体,字迹清秀。 媛湘一边纳闷着是谁寄来的东西,一边打开了信笺。她习惯性地先看了看右下角,落款是沈绢莹。 媛湘的心猛得一惊,方才画画的那沾沾自喜的情绪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沈绢莹寄信来,肯定不会是好消息! 第36章 别了(3) “媛湘:见字如面。 如今我行路艰难,已不便出宫,故只能连同着他的东西,一并寄封信给你。 不知不觉,他走已有两个月了。就在你进宫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再让你入宫,哪怕他死了,也不让你去见他最后一面。我知道,他是害怕你看到他走的样子。 也许在他中,他只在乎你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伤心。 第二天傍晚,他睡着了。他毫无眷恋,走得悄声无息。 你是否能想象,这是我此生最艰难的两个月。每日煎熬着,疼痛着,却依然要坚强面对。我腹中还有孩子倚赖我生存。 他的大部分遗物,都随他去了。唯有这箱东西,因为放在书房中的暗格,前日我无意中才翻看到。 既是他往日写给你的信,我就寄给你吧。你若觉讳气,但凭你处置。反正,它是写给你的东西。沈绢莹留字。” 一股寒意自后背窜起,蔓延到四肢百赅。握着信的手有一些颤抖。 他走了?舒沁,他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 她以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走了,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收到消息!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已经走了? 她胡乱地抹了把湿漉漉的脸,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遍沈绢莹寄来的信,生怕刚才她只是看错了。 可是,没有错! 沈绢莹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舒沁已经离世的消息。媛湘不能接受,喉咙如被狠狠地捏住,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没有人叫她去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 她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呜咽地哭泣。舒沁对她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像亲人,又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不管他最后是谁是什么身份,他都在媛湘的心间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可是他走了! 以前也曾经想过也许永生不会再见,但那种再见,是他们各自好好活着,生活在两端,偶尔还能再见到面,而不是现在的阴阳两隔! 妙言原在外头做针线,听到媛湘的声音,忙去看了看,见媛湘蹲在地上哭泣,顿时吓蒙了。“媛湘姐,你没事吧?” 媛湘心如刀绞,形如未闻。妙言赶紧去叫了妙铃,妙铃说:“去叫景程哥回来。”自己忙进书房,劝慰媛湘:“媛湘姐,你怎么了?” 媛湘没有回答,只顾着默默掉眼泪。 妙言风风火火地冲到浣彩楼,不管几个伙计打招呼的声音,直接扑向二楼,“锦程哥,媛湘姐不知道怎么了,蹲在地上大哭呢!你去看一看!” 杜锦程闻言一怔,随即扔下手中未完成的一颗水晶,飞快往家中赶去。 媛湘向来不轻易流眼泪。迄今为止,让她哭的理由,他都知道。 那件事,终于没有藏住。她知道了是不是? 回到家中,她仍然蹲在书房,脸埋在臂弯里,姿势很古怪,只有一抽一抽的背部告诉他,她仍在伤心地哭泣。 杜锦程的心瞬间就被揉碎了。他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然后蹲到她面前,“我回来了。” 媛湘蓦然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杜锦程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的鼻音很重,“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了什么哭?” “我知道你为什么哭。”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疼。 媛湘拉开距离,鼻子是红的,眼眶通红。“你早就知道,是吗?” 杜锦程颔首。太子辞世,城中皆有通告,只是媛湘不出门,不知道而已。他怕她伤心,也就隐瞒了没有说。 “你为什么瞒着我,”媛湘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瞒我?我都没有送他最后一程!你知不知道,你瞒着我会让我后悔一辈子!” 杜锦程认真地说,“我怕你伤心。” 媛湘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呜咽着靠入他的怀抱,“他走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我很难过,我很难受!” 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大哭,虽然为的是另一个男人,但他心无介蒂,他跟着难过的,只是因为她在掉眼泪。他轻声说:“我知道。所以,你想哭就哭吧,想打我就打。” 打他做什么呢?打他也不能让舒沁活过来。那天从皇宫离开的时候,她不是就已经预感舒沁会离开么?只是没人告诉她舒沁已经走了,她就以为舒沁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一场排山倒海的痛过去了,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安静地靠在杜锦程的怀里。 杜锦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打点水来给你洗脸好不好?” 媛湘望着他,眼睛红红的,可惜兮兮的。杜锦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已经过去的人和事,不要再想。可以么?” 媛湘点点头。 “那,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媛湘的目光跟着他离开。 她不怪杜锦程,他是怕她伤心,她知道。就算她及时知道舒沁的死讯,又能怎么样?舒沁交待了不让她去送他,她又何必呢?她从前一直都不顺从,那么顺从一回又何妨? 她只是没有想到,那一曲《凤凰于飞》,是他们为彼此弹奏的最后一首曲。 在经历了号啕大哭后,媛湘的心情逐渐平复了。 杜锦程打来水,将布巾拧干了帮她擦脸。 媛湘顺手接了过来,擦擦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事了,你浣彩楼还有事,去忙吧。” “你这个样子,我怎放心得下。”杜锦程说,“楼里也没什么事,今天就陪你可好?” 媛湘摇摇头,“不用了。”她蹲下身子,将箱子抱在怀中。 杜锦程何等聪明一个人,不难猜出这箱子里是什么。他于是道:“那我回一趟浣彩楼,很快就回来。你别太难过,记住,你难过,我也不好受。” 媛湘望着他,“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杜锦程听她如是说,见她进了房间,就独身去了书房。媛湘情绪不稳,他也不能去浣彩楼,只得到书房。 桌子上还放着媛湘画的画。虽然还未上色,但已经十分生动。 杜锦程望着肖像中的自己,一阵苦涩,一阵甜。 舒沁的字,媛湘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熟悉各种字体,狂草写得极有气势,簪花小楷又十分凌厉,与他温文的外表似乎有所不同。 若不为作字画给别人看,他惯用的字体便是楷体字。 那几封信,媛湘并不打开来看。信底下是几本书,媛湘看着藏青色的书封,白体大字,不觉失神。 这就像是前辈子看过的书一般。 还记得当时媛湘总缠着舒沁拿这些艳书看,虽然舒沁总批评她女儿家看此等艳书不好,却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进一步干涉。 舒沁从某些角度来说,是非常包容她的。 一股自心底散发出来的幽凉,让媛湘低低地叹了口气。垫在最底下的,是一个蓝色薄子。 没有书名,媛湘以前也从未见过。翻开第一页,上面是舒沁的字:弹指时光。 再翻了两页,才发现,它似乎是舒沁的日记。 日记从一个叫曾允儿的女子开始。 媛湘从不知道谁是曾允儿,和舒沁相处四年之久,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人。但是她往下看日记,便被震惊了。 她想起在滇河时,舒沁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书生在自家院子里捡起纸鸢,将它归还给围墙外的女子时,引发的一段爱情佳话。但那又是个悲壮的爱情故事。 她没有想过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舒沁。 第73节 更没有想到,曾允儿不是被恶霸抢去,而是要被家人送进了皇宫。这个烈性的女孩在进宫之后,就自谥身亡了。 媛湘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这是舒沁不为她所事的那一面。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曾允儿的爱恋之深和失之如狂。 他要报复,他要令那个令他而狂的男人有朝一日,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媛湘猛得将日记本扔出老远,仿佛它是一条冰冷幽怨的毒蛇。她不能看!有一些事,她隐约已经知道,却不能去面对。她害怕太清晰地将事实剖放在眼前,她会对舒沁失望,她会为这个她认为对自己最重要的男子失望。 哪怕,他已经不在。 他说,这辈子,我做了两件错事。第一,将你买回来。第二,没有在你求我娶你时娶你,和你远走高飞。 不论他买她是为什么,无论他怎样逃避她,媛湘都知道,在她求着他娶她时,他对她并不是没有动情,他只是屈服在了自己的仇恨里。 静静地呆了会儿,出了好会子神,媛湘的情绪才逐渐平复。 她将所有东西都收进那个箱子里,轻轻扣上锁,然后抱回了书房。 见杜锦程在书房,她也不吃惊,她知道以他的性格,哪怕她赶他回浣彩楼,他必是对她放心不下的。 媛湘将箱子放在角落,和杜锦程轻声地说:“他已经走了,留着这些也没有意义。你帮我处理了吧。” “湘儿……”他的声音有一丝不确定,望着她的眼神深似大海。此时的她看起来情绪很平静,但他知道,那平静的背后蛰伏着怎样的波澜。 “我没事。”她朝他挤出抹儿笑,“帮我,把它处理了吧。” 第37章 故人(1) 舒沁走后的两年,杜锦程和苏媛湘走遍了大江南北,他们一年时间,只有两个月在楚都,一个月在滇河,其余时间皆在外遍玩山水。 雨下得很大,在雨幕中的一男一女却浑然未觉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牵手而行。 “前面不远是雨珠镇,过了雨珠就是滇河,我们离楚都不远了。”杜锦程说。 “哎呀,总算回来了。”媛湘莞尔一笑,“我想家了。” 杜锦程怕她闷,总带她四处游玩,这种快意的日子,让媛湘的心情逐渐好起来。虽说成亲两年,但两人感情依旧要好,还如同新婚燕尔一般。原先媛湘还在意为何还没有身孕,杜锦程则和她说:“我们都还年青,不急着要。且等我们玩够了再说。” 媛湘也还是孩子心性,没有准备好要当娘亲,听他如是说,她就更加放肆地玩起来。 雨越来越大,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一片湿漉。幸而天气炎热,就是淋了雨也不怕。 媛湘说:“这两年玩得疯狂,回家后要收敛一点了。我们不小了。” “我还想说,等天凉我们坐船去东菲,沿途到几个国家玩一玩。” “啊,”媛湘的眼睛立刻灿亮,点点头,“我去我去。有什么大事,等从东菲回来再说。” 杜锦程忍不住笑了,凑近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媛湘脸颊飞红,在他手臂上捶了好几下,“这些年你越发没了正形!” 杜锦程只顾着笑。 因为下雨,官道上人迹罕见。两人手拉手往前走了一段,媛湘蓦然停下脚步,望着前方十多丈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色东西。 她纤手一指,“那是什么?” 杜锦程眯眼看了看,“黑色麻布罩着的什么东西。” “哦?”媛湘欣喜了起来,“会不会是谁的货物掉了?” “嘿,你那么惊喜的模样做什么?如果是别人掉的东西,你想贪捡了不成?” “嗯!捡着了就归我呗。”媛湘眼里有狡黠的笑意,二人慢慢靠近那一坨黑色物体,走近一些,他们就知道那不是货物了。她皱起眉,“好像是个人啊。” “听听你这失望的语气。”杜锦程宠溺地笑了。这两年,媛湘生活地无忧无虑,性格逐渐有点像十二岁以前的她来。有了他的默许,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调皮,只要不过份,杜锦程都随她胡闹。 她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他喜欢她这样的改变。 媛湘吐吐舌,“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倒在地上。” 靠近了才发现,那不单是个人,还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一袭黑色披风盖住了他的身体,媛湘心一跳,“是不是已经死了?” 杜锦程的手在她面前挡了一挡,“我去看。你站着别动。” 媛湘知道他是怕她看到她不敢看的画面,便听话地站着原处。 杜锦程靠近那个人,他脚朝着他们的方向,杜锦程绕到另一头,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身体被泥水雨水打得污脏不堪,但也不难看出身上多处伤痕,想必受了重伤。半边脸朝着土地,所以看不太清楚长得什么模样。看他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杜锦程蹲下身子探他的颈脉,发觉还有力地跳动着,便回头和媛湘说:“没死,大约是昏过去了。” 媛湘奔到了他的身边。“怎么办?” 杜锦程站起来观望了下四周。官道上基本没有可以挡雨的地方,旁边是山,虽有树,但下着雨着实不便去躲。他将那个人扶起来,准备背着他往前走一段。前面十来里处有个茶寮,可以暂时落脚。 当杜锦程把那个人扶起来的时候,媛湘发出了一声惊叫,面色煞白。 “怎么了?”杜锦程看她。 媛湘指着那个人。 杜锦程这才去看受伤的那个人。一看之下,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哪怕时隔两年半,哪怕眼前的人与之前分别时有很大不同,但他们还是一眼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谁! “不论怎么样,先背到前面茶寮再说。”杜锦程将他背上了背。 媛湘心思复杂地跟在他们背后。 他这些年,在哪里?看起来过得并不好,否则不会浑身是伤地出现在官道上!她曾经想过最坏的可能是,他在那场山洪里已经陨命,但是,他没有,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依旧活了下来! 杜锦程背他到茶寮。因为下雨的关系,茶寮主人并不营生,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客人。将他放到椅子上,他便整个人软软趴到桌子。 媛湘蹙眉看锦程,“看起来伤得不轻。” “嗯,”他看了眼天空,“雨应该快要停了。前面就是雨珠镇,到镇上找大夫给他看一看。” 媛湘有些儿紧张,“不知道他是谁伤的?会不会是朝廷的人……” “应该不是。否则他不会昏迷在官道上。”杜锦程翻了翻他身上的伤口,“伤口虽多,但似乎没有致命伤。大约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不管怎么样,等他醒来就知道了。” 不久后天放晴了,他们将人带进雨珠镇,先找了个客栈歇脚。 在这个行走江湖的年代,有人受伤很正常,没人对杜锦程他们背着个受伤的男子格外侧目。 媛湘默默地跟着他们。她真的没有想到会遇到钟习禹。 她以为他或许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会远走高飞,隐于山野。没想到见面,更没想到两次见面,会是这样一个情况。 他离去时身负重伤,重逢时也身负重伤。这两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换掉他身上湿脏的衣服,杜锦程给他上了金创药,再盖上被子让他休息。走到媛湘身后,杜锦程双手按上她的肩膀,她却反射性一弹。回头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别害怕,”杜锦程低声说,“现在风声不似以前那么紧了。” 他真懂她。媛湘低垂着眉眼,“但愿如你所说。” “一路走来,我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 媛湘点点头,手拉手到客栈大厅吃面。 第37章 故人(2) 钟习禹醒来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只觉得身边有个人不断动来动去,定睛看,才发现是个女子正在做刺绣,很专注;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雪白肌肤,从他的角度看去,眼睫低垂,像一排密密的小扇子,忽闪,忽闪。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也曾见过这样温润安静的她。 那时她替他缝补衣裳——恍忽觉得,这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眸光瞬时一寒,他撑着身体要坐起来。 听到动静,媛湘把正在绣的绢子扔到了一边,朝他走来,“你醒了。” 钟习禹的神情冰冷而且戒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路上刚好救到受伤的你。”媛湘静静地望着他。 钟习禹的脸色不太好,大约失血过多的原故,显得有些苍白。不但如此,他曾经光润的肌肤现在被晒得颜色偏黑,五官轮廓都比从前更加深刻;唯有那身贵气不曾消退,他的眼神漆黑,甚至多了几分凌厉感。 钟习禹哼了哼,就要起身。媛湘扶他,“你伤还没好,要做什么,我帮你吧。” “不必。,”他冷冷地仿佛要拒人于千里。 媛湘知道他心中是恨她,也不多说什么,“你若是想着走,也等伤好了再走。下次再昏迷在路上,未必别人肯救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好心了。”他曾经如繁星璀璨的星眸,如今让媛湘觉得颇有胁迫感。 媛湘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仿佛从心底逸出来。“要喝水吗?我给你倒水。”她转过身,在圆桌上的茶壶里倒了半杯清水给他。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子里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时间终究让他成长了。 媛湘将水递给他,他不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去远游回来。经过官道。” “你们?”他犀利地问,“你和谁?” 媛湘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望着他,“你心里很恨我是不是?” “你和谁?”他固执地问。“舒沁,还是杜锦程?” 媛湘眸色一黯。舒沁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曾被提起。 “还是都没有?”钟习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嘲讽。 “我和谁在一起,那是我的事。”媛湘的愤怒被他轻易击起,“你不要一副我欠了你五万两黄金模样。我什么也没做,我不亏欠你。” “是啊,你将我伤得遍体鳞伤,害我失去国土失去江山,你依然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说,你不亏欠我。”钟习禹冷冷地勾起一抹笑。 媛湘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要把失去江山这般的罪名都扣在我身上!除了没有顾及到你的感情,我认为我完全不欠你!我也没有要对你千依百顺的义务。钟习禹,在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心里是有一点点愧疚,我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这两年在哪里漂泊,但你这番话令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对你愧疚。” 钟习禹眼中闪过一抹凄惶,“你还会关心我现在过得好不好?” 不用他说,媛湘也知道他过得不好。过得好,又怎么会浑身是伤地晕倒在官道上?她虽然不亏欠他,但她不希望他过得不好。 两人默默地相望着。或者说,默默地相瞪着。 第37章 故人(3) 第74节 钟习禹因为疲累,撑不住,颓然坐到床铺上。 媛湘叹了口气,说:“你心里怨我也好怪我也罢,先在这里养好伤吧。”她想他也许需要独处,便离开房间。 “你去哪?” “我就住对面房间。” 媛湘说罢,就离开了。 傍晚的夕阳照进房间,金黄余晖洒落在钟习禹的脸颊上。一半夕阳一半沐在阴影中,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他曾经幻想过再见到她的情景。 她会用她冷静的眼神望着他,问他过得好不好。但没有想过他一醒来,看到的便是那么温柔婉约的她。她几乎没有变,脸色却比他离开前要好看,想必她现在过得不差。 他怔怔地出着神,时间不知不觉间溜走,门被叩响时,天已经黑透了。 媛湘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是清粥小菜。钟习禹看了看她的身后,没人。媛湘捕捉到他的眼神,说道:“外子有些事,稍后就来。” 钟习禹闻言一震。 半晌,才带着不确定问:“你成亲了?” “嗯。”媛湘把清粥小菜端到桌上,抬眸看他,“喝些热粥吧。” 钟习禹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他早该猜到的。 她嫁的,应该是杜锦程吧?那个看起来闲云野鹤般不受拘束又超脱的男子。气氛森森的冷,钟习禹挪到饭桌边,一口一口喝粥。 媛湘其实想知道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偏偏他心中对她怨念颇深,问了恐怕他也不肯说,不如不问。 倒是钟习禹,用着餐,忽然开口:“那一天,你们是怎么跑掉的?” 媛湘怔了一怔,过了会儿才想起他所说的那一天,就是山洪爆发的那一天。她简短地和他说了过程,叹息道:“我们回头去找过你和你的侍卫。但是没有消息。当时你身上受那么重的伤,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吧?”钟习禹自嘲一笑,“连我自己都以为要死了。但是没死成。有人救了我。” “后来呢?” “后来?”钟习禹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救我的女儿家看上了我,但他们家身世显贵,如何看得上我这等落魄的人。离开他们后,我一路漂泊,一年前在富云城找了个活儿,长住下来,勉强维生。” 媛湘感觉到辛酸。 曾经尊贵的太子,如今为五斗米折腰,这中间波折几许,媛湘不必他细述,自己也深有体会。 “御宽和陆洋呢?” 钟习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们沉默了下来。媛湘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你被谁所伤,昏倒在半路?” 钟习禹过了好久,才启唇:“我欠了他们钱。” 竟然为了欠他们钱,被放血在半路……媛湘紧紧拽住了衣角,她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她想,等钟习禹伤好之后,她给他一笔钱,至少让他有一点可以自己营生的资本。而别他的,她无能为力。 她如今已经嫁人,也要为杜锦程考虑着点。钟习禹身份敏感,倘若被朝廷的人找到,他们想要不受牵连恐怕很难。说她自私也好,怎样都罢,她不能冒将钟习禹带在身边这个险。 门再被叩响,是杜锦程回来了。 钟习禹的目光与他相对,杜锦程和他点了点头,钟习禹却面无表情,毫无动静。他看到杜锦程与媛湘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的眼神饱含柔情,如此默契。 胸口,蓦然就痛了。 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她了,午夜梦回已经不再想着她了,没想到看到他们在一起这一幕,心还是会痛。 他生生地别开目光,心中一片冰凉。 杜锦程和媛湘说道,“于山飞鸽传书到陆老板那儿,说浣彩楼发生了点儿事。我们恐怕得连夜赶回去。” 媛湘紧张地问,“要不要紧?” “平时没有大事,他们是不会联络云游的我们的。”杜锦程看起来颇为严肃,“所以我们得回去。” 媛湘看了钟习禹一眼。 杜锦程便道:“钟兄弟有伤在身,即时上路不方便。要不,我让一个兄弟照应你?” “不必了。”钟习禹如何听不出来人家没有带着他上路的意思,更何况他也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我自己回富云。” 杜锦程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两锭大元宝并一张银票,“这些钱,你留着养伤。等养好了伤,你若愿意,可以到楚都来找我们。” 钟习禹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如今他还敢进楚都?除非他不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了。杜锦程分明是将他拒于千里,嘴上却说着漂亮话,这样圆滑玲珑的人,一定是可以让媛湘幸福的人吧? 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杜锦程。他不但模样清俊,且身上有股难以忽视的贵气,明明一副慵懒的神情,也有令人不容小觑的气势。 媛湘当然依从杜锦程,她对他点点头,“你将东西收拾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习禹说。” 杜锦程离开,寂静的空间便只有钟习禹与媛湘。 房中的油灯昏暗,映着他们的脸色晦暗不明。媛湘说,“我们走了。以后的日子你保重。” 钟习禹冷笑:“不必你假慈悲。收起你那副关心我的样子,你若是冷冰冰地和我面对面走过,我才觉得这是你!” 媛湘点点头,“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我走了。” 他没有将钱退还给他们,媛湘知道他是在现实中低下了头。对她激进一点,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能坚强活下去,便是好的。 媛湘推门离开了。杜锦程就在外面等她,包袱已在背上。下楼时,媛湘悄声问他,“浣彩楼没事吧?那是你的脱词,是吗?” 杜锦程认真地道,“我知道此举不光明磊落,但我们必须和他划清关系。” 媛湘点了点头,幽然叹息。人生变化难料,当年以为不会再见的,没想到还是见了面。虽然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 如今的他,只能苟且偷生,从他的衣着样貌看来,日子已经将他打磨得风销蚀骨。这样的他,还谈什么复国?他也不能隐隐于野,因为,他没有那个隐于野的资本。舒家的天下,就算没有了舒沁,一样坐得稳稳的。 媛湘曾经问过杜锦程,太子已死,舒家的天下将来要交给谁?她在相府四年,知道舒沁是没有兄弟的。不料杜锦程却道:“你觉得舒定安缺儿子么,再不济,舒沁也有子嗣留下。”媛湘恍然想起舒定安大寿时拜寿的那三个孩子。 或者,他在相府之外早有金屋藏娇。一个可以轻易把江山弄到手的男子,在外面生养几个孩子,又是什么大事? 媛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杜锦程捉住她的手,“别愁。把今天的事情忘掉。” “尽量吧。”她握紧他的手,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问,“锦程,如果你是钟习禹,你要怎么办?” “我毕竟不是他。”杜锦程说道,“别提他了,若是被别人听去,对他也不利。虽说过去了两三年,但恐怕没有找到他斩草除根,舒定安都睡得不自在。” “凭钟习禹如今的处境,要说别的又谈何容易,他大可不必多虑。” “多虑是正常的。抢了别人的位子,灭了别人的族,如果还能夜夜高枕无忧,那他就是神了。” 他们弄了匹马车,连夜就赶路,等到了滇河,他们回到故居过夜。 滇河的房子前些年收整过,来的时候收拾收拾就可以住了。夜里,媛湘卧在杜锦程的怀中,玩他长了胡子的下巴。青青的胡渣有些扎手,硬硬的刮过掌心,刺刺的,痒痒的。 杜锦程握住她的手,笑道:“有那么好玩?” 媛湘眼睛晶亮,“嗯。”她又玩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和指节都有薄薄的茧。肤色虽白,却是一种有别与她莹润美肌的白。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小小的,柔若无骨。她轻声说,“这回见兰姐家白白胖胖的小子,我突然也想有一个白白软软的,像馒头一样的孩子了。” 杜锦程合拢手指,与她十指交握,“也是可以要的时候了。” “等我们有了孩子,也带着他云游四海。” “嗯,从小到广阔的世界见识,胸怀就不一样。”杜锦程说道,“等他们要进学了,再回到楚都来。” “好。” 可是媛湘不知道,几天之后,她的生活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38章 不见踪影(1) 回到楚都的第七天,媛湘在作画时眼皮突的连续跳了几下。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的眼皮很少跳,但往往跳了都没什么好事。比如不久前跳了一次,她就掉了荷包;这次又要掉什么? 她放下画笔,走出书房。 明朗的阳光泄在院子中,亮晃晃地差点闪瞎双眼。她径直走出大门,妙铃见了,问她道:“媛湘姐哪里去?” 媛湘莞尔:“我去看看锦程。” “你和锦程哥感情真好,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媛湘呵呵笑了。太阳很大,幸而清晨还不至于太炎热。媛湘捡着阴凉的地方往浣彩楼去,杜锦程正准备出门,“你怎么来了?” “出来走走,正好来瞧你。” “我要去城东李老板那里一趟。”杜锦程看看天色,“若快的话,还能赶得及中午回来与你一起用饭。太阳大,你别走太久。” 媛湘点点头,看着他牵马,“小心一点。” “放心。”他回身,拥了拥她,忽的说道,“前面新开了一家豆腐坊,豆腐花做得粉嫩,你若有兴致,不妨去吃一碗。” 媛湘笑了,“好。你去吧。” 媛湘见他安好,自然也放心地回家去了。到中午开饭时间,杜锦程没有回来。城东毕竟路途遥远,不能回来午饭,也是正常。所以媛湘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夜深了,过了杜锦程平时回来的时间,媛湘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忠叔道:“我去浣彩楼看看。” 媛湘等得心急。忠叔一回来,她立刻上前:“怎么样?” “浣彩楼正准备打烊。蒋掌柜说锦程早上去李老板那儿,就没有回浣彩楼。他还以为锦程回家了。” 媛湘的眉尖蹙起。杜锦程一向是个遵守时间的人,很少迟归;像今日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她不禁担忧,“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吧,”忠叔不确定地说,“要不让于山他们去李老板那里打听一下。” 媛湘点点头。 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里不大宁静。虽说杜锦程这么大个人,身手也不错,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但因为从未有过,她还是放心不下。 楚都颇大,去城东一来一回,已经消耗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于山回来,他也是面露忧色:“李老板说锦程哥午时就已经回来了。” 媛湘的心蓦然一紧!他中午就走了,何以走到现在还没到家?如果路上有事,应该也要和他们捎句话回来才是!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媛湘问道:“会不会是临时被人请到哪儿去了?” “也有这个可能。”于山说道,“以往也有老板请他喝酒喝到半夜,成家后大约就很少了吧。” “嗯。”媛湘说,“你们先去休息,说不定晚些时候他就回来了。” 于山点点头:“若有什么事,半夜只管来叫我。” 媛湘这一夜根本没睡。外面旦凡有点风吹草动,她立刻就走到大门外来,多希望下一刻叩门的人就是杜锦程。 第75节 但是,没有。 第38章 不见踪影(2) 直至天将亮了,他还没回来,媛湘觉得,他或许真的出了什么事!成家两年多来,杜锦程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他一向是个做事有交待的人,倘若真的有什么急事绊住了,或者要出城,他肯定会找个人传信。媛湘缺乏安全感,他是知道的。 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焦灼难安,她害怕!如果杜锦程有一点什么事,她要怎么办? 恐惧抓住了她的内心。她六神无主,心神不宁地不断踱来踱去。不,她不能这么想!她要相信杜锦程不会有事。他不是一向说他命硬么,小时候被扔在雪地里那么久,也没有被冻死。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她要有信心。 天一亮,她立刻和忠叔去找了于山和掌柜蒋林。听说杜锦程一夜未归,他们也颇有些惊讶。 杜锦程顾家他们都知道,他不会无端端不回家,但他们都劝慰媛湘不必太担心,“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什么事。多半在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白天肯定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了。” 媛湘抱着一丝侥幸,一直等到了中午。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长得像要让她窒息。 她走来走去,吃不下饭,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担心越来越多。 中午到了,杜锦程还是没有回来。媛湘心中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她不相信他会好端端地消失一整天不回来,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在哪儿? 各种念头纠结地在她心头缠绵,她坐不住了! 浣彩楼的掌柜听说杜锦程不见了,也都各自去打听他的消息,媛湘亲自跑了一趟城东李老板那儿。这位李老板是做玉石生意的,媛湘也曾经见过他几面。李老板见媛湘跑来,便问道:“杜老板还没到家?可真是奇事了。他昨儿中午还说,要赶着回家要嫂夫人吃饭,午时不到就走了啊。” “他临走之前可有什么奇怪?”媛湘问。 “没有啊,一切都正常的很。”李老板说,“会不会路上被朋友拉去喝酒了?若是喝醉了,迟回家也是有的事。” “他不是贪杯的人。”杜锦程做事一向都有分寸,媛湘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当时是骑着马走的么?” “是啊,我亲自送他出门,看着他骑马往回家的路去。” 从城东到他们家,一路都是繁华街段,他会去哪里了?如果有贼匪要劫他,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容易啊! 此事蹊跷,更让媛湘感觉到害怕。她再回到浣彩楼,那些伙计已经去问了与浣彩楼有合作的老板,都说昨儿没见过杜锦程。 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就消失了!眼见天色越来越黑,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媛湘着急地几乎要哭了。 究竟去哪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心里哀号着:求求上天,千万不能让他有事!她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如果他出点什么意外,她也不必活着了。 夜静静地来临了。能找的地方他们都找了,没有半点关于杜锦程的消息。 媛湘的心,空荡荡的,有如猫抓,一道一道,让她焦灼。 “去报官吧。”虽然官府在他们看来素来无能,但如今似乎只能依靠官府了。 忠叔衙门报官,岂料衙役一句话就打发回来:“不见了一天而已,紧张什么?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我们案子那么多,你丢个人来掺和什么?走走走。” 忠叔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媛湘此时却显得冷静起来:“我去问问老六他们,楚都肯定有专门替人找人办案的地方。” 老六与小壮他们就住在离浣彩楼不远的民坞中。大半夜地,见媛湘来,便知道杜锦程还未回来,不由地也跟着着急:“锦程哥可一向不会做这等不靠谱的事。十有八九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找‘风影楼’查查他的消息。” “可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媛湘急切地问。 “这个不敢保证。但风影楼的效率是很高的,其眼线在楚都之中也散布甚多。”老六急匆匆地就去联系去。 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媛湘担忧至极,但因为昨夜一夜没睡,白天奔波一天,此时只觉得眼前晕眩得厉害。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倒下,唯有养足了精神,才能接着去找他! 他不会有事的。 她告诉自己,催眠自己,他不会有事。 她躺在他们的大床上,睡在杜锦程平时睡的位置。枕头上、被子上都有他身上独特的好闻气息。她深深地呼吸着,眷恋着他的味道。 她喃喃地说:“别闹了,明天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回来了,好不好?” 太久没睡,疲累感扑天卷地而来,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又沉又酣,但当身边有动静的时候,她还是惊醒了。她欣喜地抱住坐在身畔的人:“你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那个人明显身体一僵。 正是这一僵,媛湘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不是杜锦程!她猛得弹开身体,正欲尖叫,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巴,堵住她呜呜的叫声,然后,脖子一凉,她能感觉到刀锋抵着她的脖颈。 “别叫,如果你还想他活命的话。” 媛湘瞬间停止了挣扎。黑暗中,她看到他的轮廓,加上他熟悉的声音,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揪住他的手,“钟习禹,你掳走了锦程?你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钟习禹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刀锋却不曾离开她的脖子,“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放了他。” 媛湘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你想怎么样?”她对上钟习禹的眼睛。 哪怕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到他眸中的冷戾。从前,他的眼睛望着她时,总是饱含柔情的,没想到时隔两年多再次相见,这里面便多了深浓的仇恨,仿佛要把他所有的不幸都加诸在她身上。他恨她! 否则,他不会拿匕首紧贴着她。只要他用力一划,她颈脉破裂,就会失血而死! 媛湘紧接着说:“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只要你别伤害他。” “你和他感情很好,是不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起来,“当时在山上,他说你是他的未婚妻的时候,你们真的已经相好了吗?” 媛湘怔了怔,没想到他的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没有。” 钟习禹忽然凑近她的唇边,媛湘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却在匕首上加重了力道,随即唇边浮起抹儿残酷的笑:“如果我要你,只要你取悦了我,我就放杜锦程,你肯不肯?” 媛湘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光,“无耻!” 他逼近过来,“哦?你不是想他回你身边吗?小小的牺牲都不肯?” “钟习禹!你不要太过份!”媛湘瞪着他,“凭心而论,我欠你什么?我不欠你!杜锦程更不欠你,他甚至是你的恩人!你忘了么,那年你重伤,是他和他的兄弟把你背到山上,躲过朝廷的追击!也是他和舒沁说你已经死了,让他们放弃对你搜寻!你怎么可以如此忘恩负义?!” 钟习禹冷冷一笑,“你不欠我?苏媛湘,你欠我的太多了!光是感情这一项,你永远都无法偿还得完。” “你讲点道理!”股气在媛湘胸口喷薄,几乎要让她爆炸,“感情的事你情我愿,不能强求的!你不能因为我们的私人恩怨就置杜锦程于险地,做人不能太过份!” “我再过份,都不如你过份。”钟习禹蓦然说,“当然,你别误会了,别以为这些年过去,我还爱着你。我来,只不过是因为有些事要你去做罢了!听着,这是一宗交易。你若成事,我自会将杜锦程放了。如果不能,你知道的。” 黑暗中那双眼睛,如此陌生,再不是媛湘认识的钟习禹。她毫不意外,他可以变得心狠手辣。她迅速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要我做什么?” “后天,刚从边关回来的夏正亭和西秦使者会到皇宫赴宴,届时,你在他们的酒里下毒,不能留活口。”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媛湘却仿佛觉得毒蛇爬上了面颊,忍不住一阵颤粟。 她咬牙,“你会不会太看得起我?一来,我如今要进宫困难;二来,我也不会下毒!” “你不会下毒?那当年是谁害的我父皇半身不隧?” “我……”媛湘无言以对。她是下毒没错,可她对他父亲下的是慢性毒,也因为身在御茶坊,利用职务之便才能下毒。、 “你只有一次机会。”钟习禹冷冷指出,“要么夏正亭和西秦使者死,要么,杜锦程死。” 听着他将杜锦程的名字与死联在一起,媛湘猛得摇头,眼中浮起泪意:“你不要伤害他!钟习禹,看在我家因为你们死了那么多人,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你不要伤害他,放了他好不好!” “我们还有什么情分可言?”他眸光一黯,“从杜锦程拥着你说你是他的未婚妻开始,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再重复一遍,要么夏正亭和西秦使者死,要么,杜锦程死。” 第38章 不见踪影(3) 听着他将杜锦程的名字与死联在一起,媛湘猛得摇头,眼中浮起泪意:“你不要伤害他!钟习禹,看在我家因为你们死了那么多人,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你不要伤害他,放了他好不好!” “我们还有什么情分可言?”他眸光一黯,“从杜锦程拥着你说你是他的未婚妻开始,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再重复一遍,要么夏正亭和西秦使者死,要么,杜锦程死。” “为什么要杀西秦使者?”他要杀夏正亭,她可以理解。毕竟掌握军权的夏正亭,当时是推翻钟氏政权的主要人物。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我就会放了杜锦程。” 媛湘咬住嘴唇:“为什么一定是我?我不如你想象中的嗜血!” “但你下毒的本领不差。”钟习禹恶毒地道,“你一副人蓄无害的模样,不是正好下手么?” 媛湘因为他的这番话而感到愤怒和羞耻。她在他看来,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是吗?她不在意他怎么看她,但她在意她要屈服于现状去杀一个她毫不认识,与她无怨无仇的人! “好。”她抬眼,眸中一片冰凉,“但是在此之前,我要见一见锦程,确认他是安全的。” “别天真了,我怎么会让你见到他?你只是想知道他在不在我手中而已吧?”他突的丢了一样东西在她身上,“这是他的东西,我想你认得。” 那是个荷包。 几年前在香山寺分别时,他从她身上讨去的。杜锦程爱它如命,所以保护得还非常崭新。 媛湘的心揪紧了起来。他真的在钟习禹手中! 深深吸了几口气,她望着钟习禹的眸子冷静自持,“好。” “很好。”刀背在她脸上刮过,他迅速跳离床榻,“若你不带来好消息,就会收到坏消息。” “我要怎么联系到你?” “只要得到好消息,我就会来找你。” 媛湘目光如死灰,望着他如猫一般轻盈地后退,而后从房门而出,瞬间,黑暗沉寂吞没了一切。 所有都归于平静了。 媛湘坐起身体,点了灯,指间冰凉的同时,还有些颤抖。 她没有想到钟习禹会到楚都,更没想到他会劫持了锦程来威胁她!他,真的不是媛湘所认识的那个钟习禹了。这两年磨难的生活令他面目全非。他为什么要杀西秦使者?媛湘想不明白。 西秦使者与他有什么过结么? 当他拿着刀子指着她的脖颈要和她做交易的时候,她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闪过个念头:他要她去杀舒定安。 但是竟然没有。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她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去杀一个不认识的西秦使者,总比去毒杀对她有抚育之恩的亲人要容易。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柔嫩的双手。 这双手,又一次要染上鲜血了么? 虽然不明显,但她的双手轻轻地颤抖了。目光望向燃烧的火烛,眼神却很坚定。 谁都不重要,只要能救杜锦程。 她将他的荷包紧紧握住,心中祈祷着,但愿锦程没事。但愿! 媛湘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和舒家的人联系。舒沁的离去斩断了她所有和皇宫联系的路途。可当前最重要的一步,是要如何和他们联系上,让他们带她进宫。 第76节 烛火晃了晃,风吹来,几乎将它吹熄。媛湘拿挑针拨了拨灯芯,脑海突然跳出个想法。 她翻了翻镇在梳妆柜下的万年历,恰好今天是初一。媛湘松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她一大早就出了门,到老六的药铺,和他要了几样东西。老六惊讶地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媛湘没有答言,老六又问:“程哥有消息了吗?” “没有。” 老六见媛湘的样子,心里颇有几分疑惑。媛湘抬眼,低声和她说道:“你不是说风影楼是个找人很厉害的组织么?你们帮忙找一个人,他叫钟习禹,现在就在楚都,或者在楚都周边。” 老六大吃一惊,“钟习禹?那不是前朝太子?” “对。”媛湘将杜锦程可能在钟习禹手中一事告知他们,“一定要秘密地查,否则若是让他知道了,恐怕对锦程不利。” 老六连忙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嫂子拿这些药是要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媛湘摇摇头:“这件事,你们还是先不知道的好。风影楼那边一旦有消息,立刻派人来告诉我。” “一定。” 媛湘离开老六的药铺子,径直就往皇宫去了。 时逢初一,诉听门门口堆了许多准备进宫去见宫女的亲眷。媛湘也排在其中,排到他时,负责引导的守卫冷着面问道:“来探谁?” 媛湘忙报了朵梅的名字。那守卫扔了个牌子给她,“银子一两。诉听二门。” 媛湘将银子奉上,签了名字,大步地往诉听门去。以前是别人来诉听门看她,未曾想,她也有到诉听门来探别人的时候。 诉听二门是媛湘从未去过的地方,几个宫女神情期盼地仰首期待亲人来。媛湘看到朵梅的时候,她正拉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手喜吟吟的说话。 媛湘也顾不上会打扰他们母女天伦,便上前去叫了她的名字。 朵梅怔了怔,目光疑惑地在她身上转了转,随即叫道:“小……”仿佛觉得这个称呼已经不对,连忙朝媛湘笑了笑。 只是这个小小的称呼变化,媛湘已经发现,朵梅长大了。 或许皇宫真是个令人兑变、成长的地方吧。 朵梅看了看插在诉听门边缸子上的香已经燃烧了一半,便和她娘说:“娘,我还有事,你先回去,下一次再来看我。” 她娘有些不乐意:“来一次可要一两银子呢!” “下回我给你多一些钱。”朵梅笑着,推了推她的母亲,将她打发了。 她娘一走,朵梅立刻朝媛湘走来,声音很低:“小姐!好久没有你的消息,可想死我了。” 媛湘微微笑,“你还记得我。” “小姐说的是哪里的话?奴婢伺候你四年时间,若不记得你,还能记得住谁?”更何况,媛湘是她服侍过的最没有主子架子的一个。她亲热地拉着媛湘走到偏僻一点的地方,“你现在好吗?” 媛湘点点头,“你可还好?现在服侍谁呢?” “服侍小皇子。” 那是舒沁的血脉!媛湘的胸口涌起一股热血,“是男孩儿啊?多大了?” “两岁多了。”朵梅的脸上是淡淡的宠溺笑意,“他调皮可爱,娘娘对他爱不释手呢。” “沈绢莹可好?” 一个失去夫婿的女子在深宫中,恐怕日子不是那么好过。 朵梅怔了怔,只说:“一言难尽。” 媛湘回头看了香一眼。诉听门的相聚以一柱香时间为准,当香燃完了,见面的时间便也结束了。时间所剩无多,媛湘也就不想浪费时间:“朵梅,我来是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小姐请说。” “我想进宫一趟,见一见沈绢莹,还有小皇子。”她低低地说,“你也知道,他出生后,我还没有见过他。” “好。我现在就去和主子说,让她带你进宫。” “不用,现在一来一回,时间已经过了。明天一早,我就在宫门口等着,你们来带我进去。” “好。”朵梅拉着她的手,“小姐,这两年不见你,也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身在何方,时常担忧你。” 媛湘握紧她的手:“我也是。皇宫里尔虞我诈地,你可有被人欺负了?” 朵梅笑着摇摇头:“我是小皇子跟前的红人,谁敢欺负我呢?” 媛湘也笑了。两人又话了几句家常,约定明天早上晨时初在皇宫北门相见,届时再带媛湘进宫。 和朵梅分手后,媛湘松了口气。幸而一切都很顺利,否则明天要怎么进宫?转念一想,钟习禹必是都算计好了。他在皇宫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宫女面见亲人的时间是哪一天。 钟习禹是要开始复仇的第一步了呢?可是就算杀了夏正亭和西秦使者,又能怎么样?他难道就能夺回他的天下了吗? 这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告诉自己,他想要做什么,都不与她相干。只要他遵守诺言,将杜锦程放了就好。哪怕知道西秦大使若在新朝皇宫丧命,两国恐怕会陷入僵局,指不定还会打仗。但她没有那么大的胸怀,去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她只要杜锦程平安归来。 妙铃妙言姐妹和忠叔都愁得解不开眉,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倒是她们觉得媛湘很奇怪,昨日分明急得比他们加起来还甚,今儿怎么看起来没那么担忧了? 不觉有些疑惑。 媛湘心里只想,只要她按钟习禹说的去做,锦程肯定会平安归来的。 这一夜,她虽然早早就睡下,但其实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没有杜锦程在身边的日子,她是如此不习惯,她习惯他的味道,他的体温,他随时的呵护,他的宠溺……真想他能快一些回到身边!不知道钟习禹将他软禁在哪里?他可吃得饱?可有地方睡? 第38章 不见踪影(4) “哎……”她轻轻地叹气,随即想到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心情如冰一样凉。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毕竟,她进宫恐怕也不能久待,国宴重地,也不是轻易能混得进去的。 她谋划了一遍又一遍,却害怕到时候终究成空。如果她不能完成钟习禹交待的事,他可能真的会让杜锦程永远不再出现。 她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她必须成功。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了,梳妆打扮,十分用心。她将要带进宫的东西藏进肚兜暗袋,小小的琉璃瓶子,冰凉凉的贴在胸口。 妙铃起来做早餐,见到如此早醒的她已经准备出门,便问道:“媛湘姐,你要去哪里?” “哦,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媛湘说,“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去老六那里,叫他继续盯人,找锦程哥要紧。” “你今晚不回来么?”妙铃很诧异。锦程哥不见了,媛湘姐也怪怪的。平时不怎么出门的她,怎么要夜不归宿? 她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想法。难道是媛湘姐把锦程哥弄不见的? 媛湘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晚上就回来了,。”今晚的事情,充满不确定性。如果她败露,恐怕她今晚就难活着走出皇宫。 她在心里默念,不管怎么样,也要试一试。只有试一试,杜锦程才有再回到她身边的机会。 她在皇宫北门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心怦怦地跳,她担心朵梅忘了这件事,但随即又想,不会的。朵梅不是做事没交待的人,她会来的。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有个陌生的女子和朵梅朝她走来,朵梅抱歉地道:“小姐,让你久等了。早上小皇子吐了,这会儿收拾了半天,才能脱身。” 媛湘点点头,“不要紧。”她的目光望着那位陌生女子,朵梅说道:“她是文仪女官。受了主子的命来带你进宫。” 媛湘与她问好,文仪微笑着道:“不必客气。即是亲眷,就跟我进宫吧。娘娘正等着你呢。” 从皇宫北门顺便进宫,宫门处等候着一辆青蓬马车,想必到他们的宫殿还有一段距离,故特意备了车马。 媛湘上了车,朵梅拉着她说道:“小姐你进宫来住几日可好?可别匆匆地今天就离开啊。” 媛湘微笑,只问她:“大家都好吗……干……皇上,他都还好吗?” “如今我们也很少能见到皇上。”朵梅的神情有几许尴尬,“皇后娘娘倒是常来和我们主子和小皇子相伴。说不定你今儿也能遇上她。朵梅就觉得奇怪了,为何我们进宫时,你不跟着进宫呢?若你进了宫,现在就是公主!” 媛湘心里一酸。她当他们是家人,别人却未必如此。 朵梅在皇宫中熏陶得久了,也变得圆滑许多,见媛湘如此,心中多少猜着几分。二人回忆着往日旧事,一路行车到了仲夏宫。 仲夏宫是小皇子的寝宫,沈绢莹做为他的生母,长期也住在仲夏宫,从前与舒沁所住的寝宫,反而空了出来。 时隔两年再见到沈绢莹,她生养了却比从前更瘦,想必失了丈夫的人是苦的。雪白的一身衣裳,不着钗黛,极是素净。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对媛湘说道:“好久不见。没想到还能再见。” 媛湘微笑,“是。因想着很久不曾见到你们,又从来没见过小皇子,故而进来看看。原想进宫困难重重,没想到你们轻而易举就将我带进来了。” 沈绢莹将她请到正殿坐,忽然,一大群宫女嬷嬷从正殿旁涌出来,媛湘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直至视线下移,才看到粉团儿一般的孩子怀中抱着个毛绒绒的东西,嘿霍嘿霍地朝正殿奔来。 他一身金黄的衣裳,皮肤粉嫩白皙,小脸上两团可爱的红晕,笑嘻嘻地直扑沈绢莹而来。在即将扑到沈绢莹怀里时,仿佛蓦然发现了媛湘,他的目光对上了她的眼睛。 好漂亮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调皮灵动。媛湘温柔地蹲下身,笑望着他:“嘿,小家伙。” 他羞涩地朝她笑了,“我见过你。” 媛湘露出疑惑的神情:“哦?在哪儿见过?” “在书房的画画里。”他拉她的手,“我带以去看!” 两岁多的孩子,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发音也不怎么清晰,但配着他认真的神情,十分可爱。媛湘的内心被温暖盈、满。这个孩子,是舒沁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感动。虽然舒沁不在了,但至少他还有生命的延续。 沈绢莹站起来拉住小皇子,和他柔声道:“姑姑刚刚来,等迟一些,旭儿再带姑姑去看画像好不好?” “好!”小小的男子汉声音中气十足,他随即望着媛湘,拉住她的手。 沈绢莹幽幽地道:“这孩子平日怕生,碰也不肯让人碰,怎么和你就如此亲近呢?可见亲缘这个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媛湘点点头,问旭儿道:“我抱抱你可好?” 他便张开手臂扑入她怀里。这个两岁的小粉团被她抱在胸前,他就玩弄她的耳环,她的发辫。 她细细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那个目光沁凉,又绝世美貌的男子。可是,旭儿长得不像舒沁。 他也不十分像沈绢莹,浓眉大眼地,很英气。不论他长得像谁,他总是舒沁遗留的孩子,媛湘对他也就有了难言的喜欢。 好不容易旭儿被嬷嬷抱去吃点心,沈绢莹才道:“难得进宫一趟,却被小家伙给缠住了。” 媛湘笑道:“我不也正是来看他的么?看见他健健康康的,心里很放心。想是你尽了心带他。” “我只有他一个念想了,怎敢不尽心?”沈绢莹说得极是凄凉。媛湘想到舒沁,心中不免也微微地发堵。 沈绢莹的侍女走过来,对他们屈了屈膝,“娘娘,果品都备好了。” 沈绢莹便和媛湘说:“屋内闷热,不如去仰安亭坐坐。” 媛湘随往,心里却对叙旧不感兴趣,只一心想要打听打听今晚的宴席在何处进行,都有谁赴席。 第77节 虽说改了朝换了代,但有许多礼法肯定沿用前朝。从前媛湘在宫中时,皇宫若有大宴,都是在“宜宾殿”,它地方广阔,有围台,官员依位而坐,绕成圆形,还可以看歌伎舞者笙箫取乐。 不知道接待外国使节,是否还在宜宾殿? 媛湘自不会在沈绢莹面前透露任何对国宴的兴趣,只是闲话家常,沈绢莹幽幽地道:“在深宫中,时常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你来了,我心里十分高兴。若是时间宽裕,不如在宫中多住几日。” 媛湘笑道:“也好。” 沈绢莹不禁问她:“成亲也有两年多了,怎还未有身孕?” 媛湘只好说他们贪图游山玩水,等秋天过后不怎么出门了,便好好考虑生育一事。媛湘从前对沈绢莹抱有一丝抵触,因为当时喜欢的舒沁,却娶了她。虽没有什么交集,但舒沁过世后,沈绢莹给她寄来的那些东西,让媛湘颇为感激。 虽然,也许沈绢莹的初衷不是媛湘所想的那样善良。但媛湘仍然是感激的。至少她让媛湘进宫见过舒沁一面。 第39章 刺客(1) 午膳过后,仲夏宫中,大多去歇着了。 媛湘被安置在一间厢房,朵梅则在屋子里伺候她。媛湘说道:“你不去歇息做什么?我这里也不需要服侍啊。” “小姐难得进宫,最多待个一两日又要走了。下回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朵梅怎么能把这么珍贵的时间用来睡觉?” 媛湘止不住笑了。从小一起的情谊,终究比别人要亲厚。 媛湘从她的口中知道不少舒沁走后皇宫中的事。政变后,所有前朝妃嫔一概都处了极刑,而一些无依无靠的宫人、女官留了下来。朵梅的声音听起来很漂渺:“没有想到吧?少爷……嗯,太子殿下才没了,后脚立刻立了二皇子为太子。气得皇后只差没把后宫给掀翻过来。” 朵梅口中的皇后,对她来讲,那么陌生。 曾经她视为母亲一样的人物啊!想起往日种种,又想起她的诸多欺骗,复杂矛盾交织的感情,只能化为几声叹息。“她还好吗?” “想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她虽母仪天下,但终究没了太子殿下……平凡人死了儿子也是极痛苦的,更何况她如今还是皇后,不单没有孩子,她还担心她的位置坐不稳。所以想着法儿,要让皇上立旭儿小皇子为太子呢。” 那想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了!媛湘不想去明白个中你争我斗,那只会平白给自己添堵。 话题就慢慢地绕到国宴上去了。朵梅说:“咦,小姐你怎么知道?从昨儿个开始,宫里就一直在准备呢。听说皇上非常重视西秦使节,故而一切都要最好的。” 宫女之间,平时闲谈最多的便是皇宫中重要大事,此等大事,朵梅自然知道的不少。一番交谈,将它在何处举宴,使节何处下榻,谁在宴席服侍,都一一打听清楚了。 媛湘在心里默默地筹谋,朵梅叫了她两声她没应,朵梅便笑道:“小姐早上早起进宫,想必现在累了。不如休息一会,等迟一些,朵梅再来打扰小姐。” 媛湘也不拒绝。养好了精神,晚上才不容易出差错,不是么。 她告诉自己,必须睡。哪怕只睡一会儿都好。 兴许真是累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极沉,等醒来时,已经到了申时。天色稍暗,似乎一场暴风骤雨将至。阴沉的天色让媛湘产生一丝焦灼感——毕竟,夜晚就要来临了。 她虽然曾经对老皇帝下过毒,但她并不是真正心狠的女子,况且也不是十分镇定,今晚要在那混乱的人群中施以毒药,她其实毫无把握。 “锦程,”她喃喃地自语,“你要好好的。”她的指节,握得泛白。 在天黑之前,媛湘都和旭儿在一起。这个小家伙很喜欢媛湘,缠着她要与她一起玩躲猫猫。媛湘与他追逐了会儿,那起下人怕孩子累了,媛湘也只能抱着他坐在膝头,给他讲故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及至用了晚膳,媛湘便称要与朵梅聊天,到朵梅的房间里去了。进了朵梅的房间,媛湘和朵梅说道:“我想去旧地走走,穿着身上这身衣裳却不便。你将侍女宫装给我穿一穿吧。” 朵梅依言去开衣柜,给她挑了一套粉蓝色宫装;媛湘换上之后,又让朵梅帮她梳了个宫女的发髻。 朵梅笑眯眯地望着媛湘:“这样一打扮,和我们变成一样的了。” 媛湘和朵梅道:“你还要照料小皇子沐浴起居,不必理会我。皇宫里我挺熟悉的,到处走走再回来。若他们问起我来,就说我在房间里歇下了。” 朵梅虽有一丝疑惑,却没有说什么,点头应声是,等媛湘离开仲夏宫,就回去陪旭儿了。 此时宴席恐怕已经开始,招待国外使节的地点在离宜宾殿不远的朝花阁,是一个近江、露天的亭阁,江风阵阵,将白天的炎热一扫而去。通往朝天阁的路上,人迹渺少,直到将近朝花阁,人才逐渐多起来。远远的就可以听到歌舞声和隐隐约约的叫好声。 第39章 刺客(2) 忽然间,媛湘听到一阵哐当的清脆裂响。顺着声音走去,一个宫女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瓷碗碎片。 媛湘走近她,她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缩了下,抬头来看媛湘,眼里有泪。原来是打掉了一个小牒,托盘中还有装饰得非常漂亮的一道菜。媛湘说:“你赶紧回去拿个一样的牒子,莫要叫人发现了。” 那宫女愣了愣,“菜怎么办?” “这里人少,我替你看着。” 她也不多心,感激地望着媛湘:“好。幸好我打翻的不是菜。你在这儿等我啊,我很快回来。” 媛湘点点头。她目送着那宫女小跑离开,等到看不见她了,她立刻将地上的菜盘端起,往朝花阁走去。 没人阻拦,一切顺利。 她才进朝花阁,就有宫女引着她端菜到某一桌。将菜放下后,她就默默地走到没有人关注她的角落里。 媛湘的目光首先找到了舒定安。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只看到高高在上的位子,一袭黄袍的长者,威严无比。面目看不清晰,却令媛湘望得怔了。 他的右手两排依次坐着朝廷重臣。左手边因为背对媛湘而坐,媛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细看了看,发现他们的服侍不大一样,想必是西秦国来的使节了? 她莫名的就紧张了起来,她按了按胸口,忽的一惊,琉璃瓶呢?然而下一瞬,她又想起来,下午在歇午觉之前,她已将琉璃瓶放进了袖兜里。窄袖中的暗兜,玻璃瓶轻盈地存在着,挥臂之间,偶尔能听到液体晃动的声音。 一阵风吹来,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冷静、清晰一些。 目光拂过朝臣大臣。为首第三位,是夏正亭!媛湘眸光一冷。幸而他不是在舒定安身边的位置,否则若是被舒定安看出她就糟了。但,她要靠近他乃至在酒里下毒,仍然有难度。 她的目光在酒宴中穿梭,看着他们欢乐饮酒,又看着宫女拿大酒壶替他们添酒。等她们添完酒之后,媛湘便缓缓地跟在她们身后,准备伺机而动。 一共有两个宫女管添酒,她们站在席旁一张空的桌边,目光在官员席上穿梭,若见着谁的酒壶空了,便过去添一壶。媛湘走向负责使节这一边倒酒的宫女。 她的手指冰凉,紧张地掌心微微沁出了汗。她捏紧了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她还未靠近,那个宫女便抬眼来看她,目光疑惑。媛湘朝她微微一笑,“你是凤霞吧?巧云姑姑叫你去一趟。” 那个宫女面露讶异神色,“巧云姑姑?她叫我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她说有要紧事,让你去一趟。我先来替你的差事,等你回来了,我再走。” 那宫女眉尖微蹙,上下打量着媛湘,“你是哪一宫的,怎么看着眼生?” “我在仲夏宫当差没多久,你大约不认得我。朵梅你认得么?” 凤霞展眉一笑,“认得。我们是好朋友。”她往使节那一席看了看,“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看一看,可别出差错。” 媛湘笑道:“放心吧。你速去速回。”目光拂过那把大大的酒壶,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的目光移至使节处。他坐在夏正亭正对面的位置,穿着藏青色服色,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粗粗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头上围着一圈蓝绿珠子,脖子上也是一串又一串串珠。他长得黝黑雄壮,一张大脸胡子浓密,看起来非常强悍。他坐着就比别人高出一截,想必体魄十分昂藏雄伟。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媛湘执着酒壶慢慢走过去,一颗心打鼓似地咚咚直响。此时有歌姬正在跳舞,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添酒的宫女。媛湘不敢抬头,低垂着头,挪到了西秦使者面前。 她拿过使者的酒杯,一滴液体自她掌间低落,她随即准备将酒注满酒杯,忽然听到一声闷闷的“咻”声。 西秦使者的身体晃了晃,喉咙发出一声怪叫,伸手摸向后脑勺。媛湘抬眼的一瞬间,看到他神情错愕,随即“砰”得一声,面朝下重重砸在桌子上,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了。 媛湘惊愕地望着他。 他、他,怎么了? 时光仿佛突然静止了似的。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有刺客!”跳舞的舞姬顿时停了动作,一群侍卫蜂拥进来保护舒定安,宫女东西乱窜,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媛湘被人撞得东倒西歪,脚也被踩了好几下。但她不忘回头看着西秦使者,他仍然瞪着眼睛,眼睛也不眨地趴在桌子上。 媛湘猛得感觉到恐惧。 他死了! 她猛得冲到人群中,跟着混乱的人群奔出了朝花阁,西秦使者死了!不论他是怎么死的,他总之是死了!钟习禹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他会放了锦程,对不对? 她刚刚在西秦使节的酒里滴了毒蛇液,若被发现,恐怕危险,所以她趁乱离开,一路往仲夏宫的方向奔去。 媛湘呼吸急促,跑得喉咙生疼,以最快的速度闪电般进了仲夏宫为她准备的那间厢房。岂料,才开门进去她便呆住了。 屋子里有人!哪怕没有点灯,里面一片漆黑,媛湘也能看得到模糊的轮廓和他身上的黑色夜行衣。 她脑海里马上联想到刚刚刺杀西秦使节的刺客,惊得几乎要尖叫出声。一只手猛得捂住她的嘴巴,脖间一凉,她感觉到匕首冰冷的刀锋:“别喊,否则我杀了你。” 媛湘一动不动,颤抖着点了点头。她被刀架在脖子上劫持过三次,不同的是,第一次是程威,他没有恶意;第二次是钟习禹,虽然他恨她,但她知道他不会杀她;但这次不同!他是个杀手,是个可以在皇宫中任意下杀手的刺客!她的命真正地悬在他的一念之间。 心,怦怦地跳。时间安静地像已经停止了走动。 脖子上的刀锋加重了力道,媛湘感觉到一丝撕裂的抽疼。他的声音很低:“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否则,你明白的!” 媛湘见他没有对自己起杀机,连连点头。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几乎在下一瞬间,他就从房间的窗子跳出去,几步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媛湘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连忙跑到桌前摸索着要点灯。谁知半天也没摸着油灯和蜡烛,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响声,朵梅的声音近在耳畔:“小姐,你回来啦?” 媛湘真正松了口气,手脚却止不住地颤抖。朵梅替她点了灯,“小姐都去哪儿了?逛了很久呢。” “就在附近走了走。”媛湘呵呵笑着敷衍,“旭儿可曾睡了?” “没有呢,他哪儿这么早能睡。刚才一个劲儿地问姑姑去哪儿了。”朵梅笑道,“看来很喜欢你。” 媛湘微微一笑,“既然没睡,我就再和他玩一玩。若有外人问你,你可得说我一直都在仲夏宫哪儿也没去啊。” “我知道。”朵梅挽着她一起往正殿去。 媛湘的脖子有一丝儿疼,想必是刀锋割破了皮肤。幸而她的衣领高,不至于让人看到伤口。沈绢莹不知去向,就一群嬷嬷宫女看着旭儿。旭儿正捧着个竹蔑编的球在踢,见到媛湘,兴奋地扑过来:“姑姑,陪旭儿玩,陪旭儿玩。” 媛湘便和他一起踢球,她假装认真地陪着他玩,思绪却飘飞到朝花阁中。不知道那使节究竟怎样死的? 她没有看到血,只觉得他砰得一声便倒下了。而夏正亭酒杯轰倒,可是暗器没有击中目标? 也不知,那刺客是谁。 不知怎么着,她觉得那刺客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 媛湘在陪旭儿踢球的一瞬间,忽然有个画面窜入脑海!那一年,舒沁成亲当天,她被劫持,那只匕首,那人低哑浑厚的嗓音猛得像石子击中了她的脑袋! 是了,刚刚那个刺客,声音像程威!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媛湘也仍然记忆犹新! 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这里是皇宫,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程威怎么能进得来?换个角度说,就算真的是程威,他又为什么要去当刺客?他也是世家子弟,家境不错,怎可能进宫当刺客。 她对自己说既然西秦使节已死,她明日便出宫,去找钟习禹要杜锦程。 明天,可以见到锦程的,对吧? 朝花阁中一片混乱,直至有人暴喝一声:“都站着,动者死!” 而那时,媛湘早已逃出朝花阁。也幸而她走得早,否则舒定安发现她以一身宫装打扮出现在这里,就百口莫辩了。 犀利的眼神恍过人群,最后目光落在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西秦使节身上。他面容冷峻,“找提刑官来。” 底下有人回:“已经去请了。”他吩咐了几句,眼神望向握着酒杯出神的夏正亭,“跟朕回书房。”他双手负于背后,大步离开朝花阁,往御书房而去。进了御书房,周边立即变得鸟雀无声。 第78节 第39章 刺客(3) 他的眸子深沉莫测,“你怎么看?” “不好。”夏正亭道,“陪西秦使节来的那几名官员,我已经按你的吩咐先接到别宫休息了。目前必须先稳住他们,以免两国在这个敏感时刻因为使节之死而交恶。” 舒定安颔首,“谁都不许透露使节已死的消息。违者斩。” “纸包不住火啊……” “朕当然知道。但是在着火之前,我们要先把火灭了。实在灭不了火,再想对策。”他忽然沉吟着说,“但,如果人家本就来意不善,我们还需先做好准备。” 夏正亭随即点头不语,陷入沉沉思考。过了约莫三刻钟,提刑官来了,细细报上西秦使节死状:“身上无外伤,但死者皮肤乌青,乃是中毒至死。他的饭菜中都没有毒物,使节所使用的酒杯不翼而飞。” 舒定安的眸子眯了起来,“你是说他的酒被人下了毒?” “回皇上,不是。”提刑官缓缓地道,“若他是喝酒被毒死,他的唇舌、口腔定也是乌青之色,但他口腔一切正常;唯有头顶一处圆形小伤痕,附近有黑色血污,疑似被极细小的抹了毒药的暗器钉入后脑头骨。目前推断这个伤口是死亡主因。详细的,还待臣进一步确认。” 舒定安颔首,“尽快吧。” 半上场还歌舞升平的喧嚣立刻散去,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哀凉。夏正亭蓦地想到什么,便到朝花阁叫他的亲信将士:“回府。” 皇宫内出了二重门才能骑马,而到二门还有漫长的距离,这些武将也不得不坐上马车。夏正亭平日一般镇守边关,此次因为其妻重病和皇帝的邀请才回京。没想到才回京城,就出了个这么大的乱子。 终于出了二门,换上一直跟随他的骠悍战马,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将军府而去。将军府是皇帝亲赐的宅所,位置偏僻,却符合夏正亭喜静的性子。再者,平时他在边关,不像平常官员每日早朝,远一些也感觉无妨了。 夜深了,大多百姓都已经酣然入睡,整个都城一片宁静。马匹疾驰而过,在寂静中扬起一阵喧嚣。马儿疾驰往最黑暗的一段路。这儿没有灯火,因四周都有房屋,挡住了光线,四处都黑漆漆的。 正凝神往前赶路的夏正亭只听见耳边一阵异响,他凭着直觉往右侧一闪,一只箭贴着他的脸颊飞射了出去。 有埋伏! 他立即警觉起来,趴低在马背上,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黑暗中穿梭。刷刷几声,又是几枝箭朝他射来,此时敌暗他明,不宜恋战,只要出了这条最暗的道儿,将敌人带到前方,便可以明刀明枪地对战。 但很显然,敌人不止一个。从他的正前方猛得射来几枝箭,他的剑在胸前几下飞舞,地底已经掉落不少箭矢。他身后的两个将士说道:“将军小心!” 话音才落,几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个个手中银光乍寒,剑剑直指夏正亭。 夏正亭挥剑反击,常年的军营生涯让他反应敏捷,身手丝毫看不出他已经近过四十。身前五六个黑衣人将他围攻在中间,他的两个将士着急地欲要靠近,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四个人,他们应瑕难接,渐渐落了下风。 “是何人?!”夏正亭大喝一声,“以多欺少,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一道声音冷冷地回他:“你也并非君子义士,和你讲什么道义?” 嘶啦一声裂响,锋利的剑划破夏正亭肩上的衣服,一道暗红的液体暗暗渗湿他身上暗色的锦袍。一点小小的伤在夏正亭而言仿佛蚊虫叮咬,他削铁如泥的宝剑抡转,黑暗中铿锵四响,火光喷发,乍猛发威之下,竟然将五六个黑衣刺客击得连连后退。 “果然老将不老,夏将军正是名不虚传!”那个冷冷的声音充满嘲讽。 夏正亭心中暗惊,这声音如此耳熟,曾几何时在何处听过? 激烈的搏杀让他无瑕分心,五人齐齐朝着不同的方向朝他攻来,他先还能压制得住,然而却不能立即将他们扳倒。他陈年的胳膊旧伤隐隐生疼,毕竟上了年纪的人,体力不如年青人,慢慢地便多了几分疲惫无力。 忽然,旁边的将士发出一声惨叫,夏正亭心系爱将,回头一看,那将士身上挨了一刀,刺客将剑抽出,鲜血如同水柱从他的伤口喷薄向天。他止不住怒红了眼眶,将宝剑挥舞得更加迈力。 “夏正亭,你的死期到了。”那冷冷的语调再次响起,刀剑更加凌厉地逼近夏正亭。夏正亭腹背受敌,身上已受了好几处伤。他却没有丝毫恐惧。从从军开始,他就没想过自己能够颐养天年。 今日恐怕难逃一死,但,不是死在沙场上,他不甘心! 他奋起抗击,接连踢飞两个黑衣杀手,杀红了眼。他半伏着身体,像一只被围猎的兽。蓦然,背后一寒,一支箭矢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身体。他倒吸了口气,浑然未觉般迎着进攻挥舞利刃。 那为首的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每一招都逼近的他的伤口,夏正亭的伤口怎经得住一再打击,渐渐体力难支,就在他身体晃动的瞬间,冰冷的剑刃已经贴近他的脖子。那冰冷的声在他耳边响起:“受死吧!” 第40章 悬(1) 媛湘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翻来覆去。 她担心明天见不到杜锦程,担心钟习禹说话不算话。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如今的钟习禹会出尔反尔。 抱着薰了薰香的锦被,展转难眠。锦程,锦程,你在何方?你可还好? 他是否能感应到她的想念与呼唤! 脑海里晃过一波又一波往事,不久前发生在这个房间的画面猛然窜进脑海。她默默地想,刺客,真的有可能是程威吗? 一刻钟后,她决定到朵梅房中与她一起睡。朵梅的房间就在这间厢房不远处,敲开她的房门的时候,朵梅很讶异,听说要与她同睡,朵梅乐坏了,又羞她道:“小姐老毛病犯了,不敢睡吧?” 媛湘呵呵一笑,“还是你了解我。” 朵梅让开身子让她进屋,两人躺在床上,窃窃私语,媛湘时不时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是她想多了么? 朵梅忽然没有说话了,媛湘侧头看一看她,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想必疲累了一天了。 媛湘替她掖了掖被子,目光看向屋顶。她感觉到四周阴森森的冷,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幻想舒定安进宫当日,皇宫是整样哭声震天,血流成河。 脸上一凉,她感觉谁在她脖子上吹了口气,吓得立刻睁开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朵梅的呼吸声。她惊魂未定,安慰着自己:是她想太多了。 可是这么一来,她脑海里的画面更加可怖,她不禁抱住朵梅的手臂,朵梅咕哝了一声:“旭儿别怕,奴婢在。” 她的梦呓让媛湘的神智清醒了些,恐惧感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她整夜都睡睡醒醒,睡比不睡更难受。所以朵梅四更天起床时,媛湘也跟着醒了。朵梅道:“小姐多睡会儿吧,你昨晚一直翻来覆去,想必没睡好。” “不要紧。”媛湘利落地起床,和朵梅一起把被子叠好。 天只是蒙蒙亮,朵梅去打水洗脸,媛湘则回到了本来安置给她的房间。 锦被微隆,像是谁正躺在床上睡觉。 这是她昨晚离开这个房间去朵梅那儿时故意整出来的。她靠近被子,床褥上很明显一道刀痕,靠近左边。媛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凉意顿生。 如果昨晚她睡在这里,只怕现在是尸体一具了。 她迅速地离开这个房间,和朵梅一起洗漱。媛湘和她道:“我今日就要出宫了。” 朵梅惊讶地望着她:“为什么呀?不是说要多住几日吗?你进宫来,还没有见到皇上,也还没见到皇后娘娘呢。” 媛湘望着她:“干娘知道我进宫了,是吗?” 朵梅露出尴尬的神情。 她不必明说,媛湘也知道了。媛湘莞尔:“既然人家不想见我,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就是连面都不见上一面,显得我忘恩负义,不报这养育之恩似的。” “小姐别多想。如今不比当初在相府,皇后事情也多。”她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的,”媛湘露齿一笑,拉住朵梅的手,“家中也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可曾为自己打算?” “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为自己打算呢?主子的安排,就是我的未来了。”朵梅言语间,是止不住的落寞。 媛湘自也没办法替她做主。如今她是个庶人,什么权利也没有。 两人默默拉着手。朵梅过了半晌笑道:“小姐要回去也可以,等哪一日又想来了,还来看看我们,好吗?” 媛湘点点头。 各自用过早膳,媛湘去和沈绢莹道别。沈绢莹挽留道:“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媛湘看得明明白白。她的心冷了几分,脸上却微笑着:“家里有事。只怕锦程要念叨我了。”、 沈绢莹顿了顿,幽幽地道“有个人在家中等着你,真好。” 媛湘想着锦程说不定今天会回家,难抑的开心便在脸上洋溢出来。“嗯。多谢昨日的款待,往后有机会,我还来看看你们。” “一定要常来,你进宫和我说会子话,我也觉得心里舒畅些。” 媛湘心中只滑过一抹凄凉。她的日子不好过,媛湘可以体会。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愿她的秘密能不被发现吧。 第40章 悬(2) 她去看了眼仍在熟睡的旭儿。这个孩子睡着的模样尤其可爱,小嘴一动一动,仿佛正在梦见吃什么好吃的东西。 沈绢莹站在她身后,微笑道:“你很喜欢旭儿啊。” “嗯。我的侄儿,我如何能不喜欢呢?”她望着沈绢莹。沈绢莹莞尔一笑,点着头:“你说的是,亲情是斩不断的。” 又说了几句话,沈绢莹便拿了个出宫的牌子给她,将媛湘送出仲夏宫。“旭儿快醒了,我就不送你,让朵梅陪你走一段吧。” 一直到出了皇宫,媛湘才重重吁了口气。她到东楼租了匹马,疾速回家。 忠叔正准备出门,见她回来,拍胸口道:“谢天谢地,媛湘你终于回来了。” 媛湘听他这么说,还以为锦程已经回来了,面露笑容问道:“我回来了。他也回来了吗?” 忠叔面露凝重之色,“没有。你可有他的消息了?” 媛湘摇摇头,乐观地道:“但他一定会很快就回到我们身边的。”她必须有这个信心!否则没有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她会崩溃!“老六可曾过来?” “哦,昨儿晚上来过。见你不在,又匆匆地走了。” 媛湘点点头,先回房将自己收拾整齐,换了身浅绿色的双绕曲裾。杜锦程喜欢她穿这身衣裳,浅浅的绿色,清爽干净,上面缀着几丝不规则银色纹路,如同一株雨后的竹子,修长、清新。 妙铃见她回来就忙着梳妆打扮,很是奇怪。她问:“锦程哥回来了?” “快了。”媛湘笑意盎然。 钟习禹几时会来?或者,他会直接他让锦程回来?她想不透,但她深深期待。她从早上等到中午,告诉自己,下午他就会回来了。 但是从下午又等到天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连妙言都来问她:“媛湘姐,你不是说锦程哥今天会回来吗?” 媛湘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却自我安慰:“他会回来的。” 门外突然传来叩叩声,媛湘惊喜地跳起来,忠叔比她先了一步,笑道:“我去开我去开。” 然而打开门,欣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六,怎么是你。” 老六呵呵一笑:“是我。怎么了?瞧忠叔这样儿,很不欢迎我啊。” “没有没有,”忠叔笑道,“我还以为是锦程回来了。哎。” “先别叹气,我可是打听到了些消息的。嫂子呢?” 媛湘就站在不远处,看到来的不是杜锦程,神情比忠叔更失落。她强打起精神走向老六,简单的寒喧过后,问他:“风影楼那边可有消息?” “有。我来可就是要和你说这事儿。听说我们要查钟习禹,风影楼一口就拒绝了。” “啊?”媛湘还以为是好消息,没想到…… 老六接着道,“所以就托他们打听锦程哥的消息。打听到那天中午他锦程哥从李老板那儿回来之后,被几个黑衣人偷袭。听说当时就受了伤。” 媛湘的心悬紧了,“受伤?严重不严重?” 第79节 “不知道。”老六说道,“最可喜的是,我们打听到了那个黑衣人的下落。” “真的?”媛湘眼睛冒出欣喜的光芒。“他在哪儿?” “住在城郊一处废弃的屋子里。”老六说,“说不定他就把锦程关在那里。昨儿我来的时候,只是想告诉你有一丝眉目了,没想到刚刚就有这样的好消息。我和你说一声让你先宽心,现在带几个兄弟到城郊去看看。” 媛湘立刻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老六知道她心急,就同意了。二人出门,去借了匹马,媛湘跨、骑马上,挥动鞭子立即策马往城郊跑。老六追上她:“你先别急着走,我去铺子里叫兄弟们一起去啊。” 媛湘的心怦怦地跳。 锦程会顺利回到她身边的,一定会。 他们披星戴月地赶到城郊,天越发地黑了,云层很厚挡住月光,前方雾气朦胧,能见度极低。他们不由降低骑马速度,直到有个人低低地说:“是那里了。:” 媛湘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在田野旁边的屋子,破破烂烂的,年久失修,大风一吹,仿佛就要倒塌的模样。它没有点灯,孤独凄凉又破烂地站在天地间,仿佛早已被人遗弃。 锦程,真的会在里面吗? 媛湘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这种感觉让她害怕。 他们一齐下了马走过去,有个心急的兄弟直接踹了门,大门轰然塌倒,扬起尘土无数。里面黑洞洞的,大家都不说话,四周也就变得静悄悄地。 老六忽然说了句:“我有火褶子,我去烧个火把来。” 媛湘望着黑暗的屋子,大步迈了进去,“锦程,你在不在?” 回应她的,是一片静悄悄。 这种安静,像阴冷的毒蛇趴上肌肤,让她发抖。 屋子只有这么大,她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锦程不在这边是不是?还是…… 火光骤亮,是老六取着个火把来了。他拿着火把在不大的屋子里绕了一圈,神情严肃:“没人。” 媛湘的心猛得下沉。虽然已经猜到这个结果,可是亲眼目睹房间里空无一人,还是非常沮丧。 “会不会不是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风影楼给出的地方就是这儿。”老六拿着火把,忽然指着个角落说道,“看!那里有一根绳子。你看,绳子还打着结,像是拿来绑着手又被挣脱的。” 媛湘扑了过去。那块地阴冷潮湿,别的地方都有厚厚的尘土,唯独有一块地方干净无尘,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坐过。媛湘的眼眶热了起来,“如果他真的被绑在这儿,现在人去哪里了?” “大家到外头去找找。”老六吩咐了一声,那几个兄弟依言去外头寻找,老六则安抚媛湘,“别担心,锦程哥吉人自有天相的。” 媛湘不相信这句话。她的手指冰凉,身体止不住地感觉到虚浮。她不敢想象,如果锦程不在了,他也离开她了,她要怎么办? 有人说:“外面什么人也没有。” 老六说:“天黑,你们打着火把在这附近找一找。” 媛湘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想象锦程曾经在这里待过的场景。他是被绑起来了吗?反绑了双手,被按坐在地上。尔后呢?这挣脱的绳索,说明他已经解开了绳子,可以逃跑了?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回家…… 她心惊胆战地想,会不会是在他正准备回家的途中,遇到了外出返回的钟习禹…… 她用力甩了甩头,不敢再想。老六见她情绪激动,连忙说道:“嫂子,别担心。我们总能找到锦程哥的。你也知道他了,经常在外面云游,哪种风险没经历过呢,不是每次都化险为夷了?而且还娶了你这么个天仙一样的妻子,他的福份多好啊!所以他一定会平安的。再说,”他指了指屋子,“这里很干净,没有一滴血,可见锦程哥一根手指头都没伤到。” “那他会去哪里了?”他的话给了她力量。 “我们接着找,接着打听。”老六轻声安抚,“他不会有事的。” 简单几句话,给了媛湘勇气。她必须相信杜锦程没事!锦程与钟习禹没有仇恨,如果有,也是因她而起,他若还有点良知,应该不会伤他才是。 兄弟们打着火把在四处扫了一圈,却没有任何结果。媛湘不禁想,也许今晚钟习禹会来找她。 就像那夜偷偷潜入她的房间时一样。 他们在附近又认真搜寻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杜锦程的踪迹,才决定回城。老六说:“我们会继续叫风影楼帮忙打听,绝不会让锦程哥有事。你回家去等着消息。” 媛湘点点头。也许,今晚钟习禹会来! 策着马回城,已经戊时五刻。城门口戒严,只许进城不许出城。媛湘疑惑地蹙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先回家。” 他们进城,也经历了好一番盘查。老六忽然叫道:“哟,这不是二栋子嘛!”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也笑了:“六哥。” “你怎么到城门干这个活儿来了。” 林家栋呵呵一笑:“我爹娘怕我在军营里太苦,便使亲戚花了点钱,把我安置到城里来了。” “好差事好差事。”老六呵呵笑着,凑近他,“查这么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林家栋低声道:“昨儿宫里出了大事,夏将军又受了重伤。” 媛湘离她老六很近,自然听得清楚。她的心咚咚打鼓。他所说的夏将军,定是夏正亭了?他怎么会受了重伤呢……难道是回家途中遇袭? 老六和林家栋又交谈了几句,才拍拍肩膀道:“有空来找我喝酒,哥俩很久没喝了。” 送媛湘回到他们家的巷子中,老六忽然感慨地说:“皇帝的位子不好当啊,龙椅虽宽,却不见得不会硌屁股。” 媛湘问他,“城里有什么传言吗?” “没有。谁敢传?那都是死罪。”老六小声道,“皇帝的位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正怕落人口舌呢。虽然减免赋税,终究怕舆论。前阵子有个人不知死活在茶楼中讲了段影射舒定安夺位的故事,就被抓了,现在都不知死活。” 媛湘听得一阵恍忽。她觉得,她从未懂过舒定安。 老六将媛湘送到家门口,又安抚她几句,才离去了。 第40章 悬(3) 媛湘叩了叩门,忠叔和妙铃姐妹带着希望的眼神来开门,见是她独自回来,不免落寞地追问锦程的下落。 媛湘强颜欢笑:“虽然还没有找到锦程,但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锦程面相好,都说他是富贵的相,不可能会出事的,”忠叔似是说给她听,又像在说服自己。 媛湘也道:“对啊,吉人自有天像。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直到回到房间,她才掩不住失落,失神坐在床畔。锦程离开太多天,枕头上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已经快要消失了。他到底会在哪里呢?虽然她一直安慰别人劝说自己,他会回来的。可是媛湘现在感觉到空前的无助! 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她鼻间一酸,泪已盈睫。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钟习禹。他若不来找她,她也必须找到他!也许现在只有他才知道锦程去了哪里! 这一夜,媛湘无比期待有人偷偷摸摸潜入她的房间。可是,没有。一整夜,世界像死了似的安静。 媛湘忽梦忽醒,直到到了天亮。 钟习禹没来!他不可能不知道西秦使者已死消息吧?他为何不来? 他为何说话不算话! 媛湘急不可耐,天一亮就跑到老六那儿去,老六彼时正在呼呼大睡,见是她,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道:“我的好嫂子,你就不能迟点儿来吗?我才睡下没多久呢。” 媛湘问他:“风影楼与你接头的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哎?”老六清醒了一点,随即道,“那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你不方便去。而且他们都是夜里活动的,这会子也正在睡觉呢。等迟一些有消息了,我就告诉你。你现在先回去歇着,瞧你眼睛乌青,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吧。如果锦程哥回来了,见你这样,岂不是心疼坏了?” 媛湘说:“我坐不住了!你与锦程是好兄弟,你自然也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不能坐着等。” “不坐着等又能怎么办?楚都这么大,我们不可能每个地方找过去啊。更何况,他可能不在城中。” “他已经消失了好多天,若是绑他的人不给他水和粮,他现在性命堪忧!”媛湘只要想到这种可能,就止不住激动和颤抖。 老六沉默了。过了半晌,又揉了把脸,“好,我带你去风影楼。” 媛湘松了口气,柔声道:“辛苦你了,老六。多亏了有你。” “都是我该做的。锦程哥和我那是别人几辈子都赶不上的情谊。” 两人骑马往荷里坊而去。荷里坊是楚都中最混乱的地方,妓院、堵坊,卖线报的,买命的,应有尽有。风影楼就坐落在混乱之中,独立的两层小楼,看起来格外的别致优雅。藏青色雕花飞檐,屋角各挂一串风铃,风一吹,就叮当脆响。 媛湘跟着老六拍风影楼一侧的小门,半晌也无人应声。 老六无奈道:“大约都还在睡。要不你先回去,我等着,等他们一有消息了,我就过去和你说。” “你回去,我在这里等。” “不行。不安全。”老六道,“你回去,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或者我们自己再想想,锦程哥有没有可能自己去了哪里。” 媛湘不肯走,二人便杵在原地。 杜锦程不可能去了哪里而不告诉她,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做事从来都与她有商有量,有交待。更何况,钟习禹坦承杜锦程在他手中! 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到钟习禹! 她默默地出神,猜测着钟习禹会待在什么地方。 他身份敏感,哪怕已经过去两三年,估计朝廷对他的通缉依然没有停止。那么他在楚都中的行事就会格外小心谨慎,而且随时都有被发现、暗杀的风险。 或者,他并不住在城中。 如果不住楚都,他会住哪儿?楚都之外不远就有村庄,也许她需要去问问看。 身后,风影楼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白衣男子走出来,看也不看他们,飘然而去。媛湘正要开口,老六拉拉她,摇头道:“他从来不和人说话,别讨没趣。” “他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是风影楼的人。”老六又拍了拍门,一个满脸倦意的人打着哈欠开门,见是老六,没什么好语气:“怎么大清早地就来了!什么事儿能急成这样。” 老六赔笑:“托兄台办的事,确实太急了。不知道有最新的消息么?” “没有。”那人顿了顿,道,“只能确定他不在城里。郊城有我们兄弟去查了,大约下午或者晚上会有消息。届时派人将消息送达给你,在下午之前,你们就不要再来了。” 那人没有再多说话,砰得声就把门给关了。媛湘眉尖微蹙:“打开门不是做生意的么?他怎么像是我们欠了他钱的模样?” “如今我们有求于人,他自然要拿些架子。”老六说道,“你也听到了,他们要晚些时候才有消息。你先回去休息,只要他们给我传了消息,我立刻就去找你。” 媛湘点点头。和他说:“吵了你睡觉真是不好意思,你回去再接着睡,我回去了。”她翻身上了马。 老六目送她离开,却不知道她从另一个巷子拐个弯,直往城门外而去。 虽然她现在做的未必有用,但比她在屋子里坐着干着急要强!出城的时候,受了好一番盘查。那个叫林家栋的士兵认得她,走过来和查她的同仁道:“是兄弟的朋友,出城探亲的。” 有了熟人好办事,媛湘谢过林家栋,顺利出了城。昨晚那间废屋所在的方向,媛湘还有印象,她又重新到那个屋子里走了一圈,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走出那个废弃的屋子,往前走几丈的路,就是个村庄。几个孩子在村口子跑来跑去,玩捉迷藏。见媛湘拉着马走来,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着她。 第80节 “爹,你看!有驴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突然新奇地喊道。 媛湘虽心中焦燥,听她如是说,也忍不住笑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不远处走来,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说道:“那是马,不是驴。”他的目光朝媛湘投来,随即点点头。 媛湘也点头问好:“先生一直住在此处吗?” “两个月前刚刚搬来。” 他一身青灰儒衫,难掩书卷之气。他问道:“我见姑娘一直在张望,你是找人么?” 媛湘从怀中掏出此前给锦程画的丹青,问道:“先生可曾见过他?” 那男子认真地看了看画像,摇头:“不曾见过。” 她又拿出钟习禹的画像,那中年男子仍然摇头。 意料中事,媛湘不气馁。挨家挨户去问,或许会有消息。她谢过那男子,就准备到别人家去问问。 然而一整个村子问下来,唯一一个说:“呀,我认得他。” 媛湘神情激动,血液顿时都热了。那人却说:“我成亲前在浣彩楼买首饰,见过他。” 一腔希望,瞬间又破灭。 她走出这个不大的村落,有一丝迷茫。但她很快就给自己注入希望:坚持去找,才有可能找到他! “别做无用功了。”有道低沉冰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媛湘缓缓转过身,眼神掠过一丝讶异。那是个白衣男子,神情冷漠,仿佛什么事都不与他相关。 他是风影楼的人,老六口中从来没见过他开口的男子!媛湘不禁暗想,他肯张开尊口,看来她还很“幸运”啊。她望着他。他是风影楼的人,出现在这儿,莫非也是为了调查锦程一事?或许,他已经有了什么消息?她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无用功?” 那男子神情淡淡的,“若他是被关起来了,村民当然不会有人见过他。” “那可难保会有一两个人见过他。”她咬了咬唇,“你可有什么发现么?” 他的眼睛眯了眯,“我的发现恐怕不是你愿意听的发现。” 媛湘的心猛得一沉!面色都白了三分。“你说的是什么……” “不是死,你放心吧。”他唇角升起一抹笑,眼神却是冰冷的,让人感觉不到他的丝毫笑意。 她瞪他:“那你为什么说是我不愿意听的发现?!” “他自己挣开绳子走了,走的不是回家的路,是去了别的地方。你说,你愿意听吗?” 媛湘迷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活着,而且自由了,却不回家,去了另一个不想让我们知道的地方?” “大约如此。” 媛湘瞬间被激怒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不相信?”他瞥了她一眼,“不信,你就别找风影楼。” “我,”媛湘压下心中的愤怒和委屈,让自己平静些,“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判断。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靠的只是我个人的经验。杜夫人可以不信,请便。” 媛湘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几口闷气。因为找不着锦程又没有她的消息,近来她颇受煎熬,连脾气也变得容易焦躁。她说:“我不是不信。只是有疑惑。你既然打开门做生意,也要让雇主满意不是么,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理由,让我相信风影楼不是浪得虚名。” 他低低地笑了。 第40章 悬(4) 媛湘被他笑得莫名奇妙,“笑什么?” “风影楼承建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如此质疑。”他摸摸鼻子,“那间屋子,杜锦程确实待过。后来绑他的人走了,杜锦程自救,解开绳子也离开了。这个我绝对可以保证。但他离开之后没有回家,那自然去的就是去了别的地方。至于去了哪里,风影楼会接着查。” 媛湘望着他的眼睛。“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绑杜锦程的人是谁?”这个年青人长得很漂亮,眼睛是琥珀色的,有一丝让人猜不透摸不着的神秘,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发,五官稍显阴柔,可眉眼之间,却是难掩的英气霸气。 “如此看来,你知道。”他没回答她,反问道。 媛湘说道:“我是知道。老六也托你们查过他,只是你们不查。” “我不会接着查钟习禹。” 他知道绑走锦程的是钟习禹!“为什么?” “前朝遗党,我查他,岂不自寻死路。”他嘲讽一笑。 媛湘咬了咬唇:“可如今除了你们,我不知道要找谁替我去寻找他的下落!或许你说的对,锦程从这间屋子离开了。但钟习禹有没有可能在他离开后,又抓了他?” “那不在风影楼要查的范畴。” “做生意可以变通。听老六说,从不曾见你与别人说话,今儿开口与我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我们有缘分。既然有缘,就帮我查一查钟习禹的下落吧。”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忽尔一笑。“查钟习禹,你知道风险很大。说不定朝廷的刺客会跟踪我。我与他没有利益纠纷,钟习禹的死活也不与我相干,我担心的是那些刺客会盯上我。” 媛湘直直地望着他,“你肯说这些,就说明你愿意帮我,只是看我能付出什么价码。” 他莞尔,“你很聪明。” “你想要什么?” 他说了一句话。 媛湘眉头皱得很紧,思索了片刻,她望着他点点头:“可以。你几时开始帮我查钟习禹的下落?” “七天之内给你准信。” 媛湘其实并不怎么信任风影楼。这么多天了,他们一点锦程的消息都没有!所以拜托他们查钟习禹,媛湘所抱的希望也不是太大。只是,有点希望总比没有的好!若她茫然去找,她真不知道要上哪里找去。 那白衣男子道:“恐怕将有雷雨,你还是回城吧。”话音一落,他就自顾自往前走去。 媛湘问了声:“如何称呼你?” “白朗。” 他已经飘然而去。 媛湘默默地望着他背影出神。让她出神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那些话。锦程若真的自己挣开了绳子,他不可能不回家,最大的可能也许又被钟习禹捉去了!锦程身手未必在钟习禹之下,怎可能在他身上一连吃亏? 想必身上的伤很严重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的心又急又痛。 她甩了甩头。当务之急,就是要早些找到钟习禹,也许只有他才知道锦程在哪里!但愿,锦程能平安!他越久没有回到她身边,恐怕危险就越大! 她策马回城,城里出城依然查得很严。她想起西秦使节死亡,夏正亭重伤,这仿佛是有人蓄意为之。更让她想不通的是,钟习禹为何要她去对西秦使节下毒?他如今庶民一个,不可能与西秦使节有过结。那么,他是想挑拨两国之间的关系? 七天!她还要等风影楼七天时间,这个过程、真令她感到难熬。她细细地想着,除了风影楼,还有谁可以帮到她? 媛湘茶不思,饭不想地过了几天,连肋骨旧伤仿佛都隐隐作痛。每天晚上,她都在期待锦程能回来,或者,钟习禹能来也好!可是,夜里那么安静,静得她睡着又醒来,身边仍然空荡荡的。 忠叔说:“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必须去报官。” 媛湘没有阻拦。这回,官府登记在案,答应会帮忙找锦程的下落。可是官差做事一向没有效率,信赖他们,媛湘觉得不如相信风影楼。 几天后的早晨,忠叔带着几个人费力地往家里抱一袋袋的粮食,媛湘纳闷地问他:“我们的粮食够吃呀,买这么多,岂不是要放坏了?” “外面传言要打仗了,咱们买多点粮食,有备无患。” 媛湘的眉头拧了起来,“打仗?” “可不是,听说西秦的什么王公贵臣在楚都死了,西秦管咱们要人,给不出来,也谈不拢赔偿。先前就有因不知归属何地的矿山原因关系僵硬,这一出戏一演,立刻就准备打起来。” 媛湘无言以对。传言是真的与否,是否真的要打仗她不知道,但西秦使节在皇宫中枉死是真的。她不禁将西秦使节,钟习禹和程威这三个原来毫无关联的人联想起来。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在苦涩的煎熬中度过了七天时间!铃言一早给媛湘送了封信来:“媛湘姐,你的信。” 媛湘纳闷地接过信,望着信封上陌生的字体。雪白信笺,上面简短几个字:“冬舍茶楼,一楼小叙。白朗。” 媛湘心中一喜!今儿正是她和白朗约定的第七天!她连忙收拾准备出门。 铃言见她如此,不禁问道:“媛湘姐,是有锦程哥的消息了吗?” “也许是。”媛湘说道,“我去去就来。” 冬舍茶楼与浣彩楼在同一条街,都是楚都内极热闹的地段。他们家的驴打滚儿做的好,甜而不腻,口感弹而不粘,在楚都之中非常有名。以前锦程也经常带她去冬舍茶楼,叫一壶茶,点两叠子小吃,坐着听说书先生讲串编的野史。 这几年来,她的每一寸记忆里,都有锦程。每天早上起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他,窝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和他说会子话;他会帮她梳头,用心做发饰,她生病的时候他比她还急,一刻钟就要摸一次她的额头确定她还没有发烧…… 心酸酸的,比起刚开始的焦灼,媛湘现在的心态淡然许多,可是空洞感却比从前更厉害了!他越久不回来,她就越害怕。越觉得绝望。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生孩子。后悔为何两年来没有身孕,她不像兰姐一样去拜访名医。无数的后悔,让她茶饭不思。短短几天,整个人都瘦削了。 冬舍茶楼,清晨的生意稍显清冷。几个老头儿坐着品酒聊天,白朗在一群老头儿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媛湘一进茶楼就看见了他。她快步走向他,招呼也不打,直切主题:“有消息了吗?” “他在大河镇。” “大河镇?”媛湘的脑海搜寻着这个信息。她猛得想起来,“是边陲!他怎么去了那以远的地方?” “他的目的地是西秦喀及军营。” 媛湘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等到细细咀嚼他的话,她才愕然:“西秦军营?他?” “没错。”白朗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不用怀疑我说的话,也不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 媛湘点点头,“他独自一个人吗?” “对。” 不管怎么样,有钟习禹的消息总是好的!既然别的地方找不到杜锦程,她就必须去问钟习禹锦程的下落。她望着白朗,“你会把他的消息给朝廷么?” “我若有病,或许会。” “……”简单几个字,消除了媛湘的顾虑。不管钟习禹怎么样对待她,她都不希望他会落在朝廷手里。私人恩怨,他们要自己解决。 钟习禹要去西秦军营的事令她意外,更让她不解。他去军营做什么?而且还是去一个陌生国度的军营! 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媛湘到了大河镇时,钟习禹会在哪儿?他在军营吗?她要进军营去找他,恐怕是个艰难的活儿。她细细地寻思着各种可能性,仍然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必须去找。 白朗道,“我给了你他的消息,你允诺的事情可以兑现了。” “我还没有见到他,不能确定你给的消息是真是假,怎么能兑现?”媛湘微微一笑,“我们都是讲诚信的生意人,而且浣彩楼不会长腿跑掉,等我找钟习禹归来,必会主动与你联系,将你想要的东西奉上。” 第81节 白朗挑挑眉,“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那不如白纸黑字立张字据。” 他凝眉望着她。 媛湘回望着他,两个人默默相望,他忽然笑了起来。媛湘也跟着笑了,“不必立字据了?那么,我走了。哦,对了,你们风影楼在别处可有分支?” “在各个大城皆有联络人。” “可否给我一个详细的地址,若到时需要帮忙时,总不至于孤立无助。” 白朗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了下,“你准备到大河镇去找他?” “嗯。” “一个人?” 媛湘说:“嗯。” “劝你还是别做傻事,”白朗道,“天下局势不定,或许马上就要打战,你一个独身女子上路,可知道危险?” 第40章 悬(5) “知道。”媛湘低垂了眉睫,“但是,我不得不去。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要去找。你们不是都找不到锦程的消息么?那我只能亲自去问钟习禹。” 白朗便不再说话了。“稍后,我会让底下的人将风影楼风支地址送给你。” “多谢。”媛湘和他告辞,慢步走到浣彩楼。 连日找寻锦程,连浣彩楼都很少来了。媛湘进入浣彩楼大厅,掌柜蒋林立即上前询问锦程的消息。媛湘摇摇头,蒋林的眉深深皱起:“这么大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呢。”唏嘘不已。 媛湘和他闲谈浣彩楼近日经营状况,蒋林微笑道:“咱们已经是城中的老招牌,顾客也稳定,不愁没客人上门。你大可以放心地去找锦程。我们也会多在四处打听打听有没有他的消息。” “如此就多谢了。” 她走到二楼杜锦程平时待的地方,空空如也的桌子后面,她仿佛还能看见他专注地看书,写字,或是雕刻。可是几日不来,桌子已经落了一层灰了。 一股难言的辛酸涌上心头,鼻腔一酸,一滴滴水滴落在了桌子上。 媛湘回到家中,在用餐时和忠叔道:“我要出一趟远门。家里要劳烦忠叔和妙铃你们看着了。” “你要去哪儿?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出远门怎么合适?且现在局势动荡,不安全啊!”忠叔说,“你是要去找锦程么?我陪你一块儿去。” “你走了,妙铃姐妹在家岂不是更不安全?再说,咱们的家也要有人看着啊。”媛湘说,“我跟着锦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独自出门也不会有危险的。” “那也不行,”忠叔一口拒绝,“若锦程在家,他必也不肯让你独自出门。现今他在哪儿,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我更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你若才离开他就回来了,管我要人,我可上哪里找你去?” 媛湘说:“怕的就是我不走这一趟,他回不来。” “非要走,就由我陪你去。” “你年纪大了,前儿风湿腿不是还犯了吗?怎么去得了远路?”媛湘思索了会儿,说道,“要不,我让老六陪我一块儿。” 忠叔随即点点头,“只要有人陪着一起,我就放心些。话说回来,你要去哪儿?” 媛湘随口说了一个地址,不想让他知道她要去大河镇那么遥远的地方。用过晚餐,她去药铺找了老六。 老六给一个病人刚开完药,卷着袖子问:“锦程哥可有消息了?” 媛湘和他说了大概的情况,老六说道:“那这一趟由我来跑。” 媛湘摇头:“你就算见到了钟习禹,他也不会告诉你。只能由我去。” “那我陪你。” 媛湘还是摇头,她定定地望着他:“你得留在这儿,若是锦程回来,亦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让风影楼的人给我送消息。他们的分支遍布各地,要给我传消息不难。” “你独自一人怎么上路!”老六道,“就算不要我陪着去,也要有一个人跟随着你才行。否则出了一点差错怎么办?” 媛湘的声音很轻,“如果有人相伴当然好,但目今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本来你能陪我去的话是很好的,但你一则要照顾铺子,二则要和风影楼的人联系。” “有了,”老六眼睛一亮,“找小壮。他最近刚从山上学武回来,暂时也不想回衙门,就让他陪你走一趟。”见媛湘面有犹疑,便道:“你放心吧,小壮和我们,和锦程都是很好的交情,虽然你认识他不深,我们却是知道他的为人的。可以信得过,而且他又会功夫,刚好保护你。” 媛湘思索了会儿,点点头。她独自上路,自己也会担心出意外,她又不会武功,若出了差错可了不得。 老六咧嘴一笑:“好咧,我就和他说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第41章 质疑(1) 城门外,两个年青男子正在接受城守的盘问。好不容易出了城,小壮吁道:“现在出个城还这么费劲。真不知道要折腾到几时。”他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止不住笑了,压低声音:“你就是作了男儿打扮,也女里女气。” 那“男子”正是媛湘。 她呵呵一笑:“总好过女装出行。” “那是。咱们走。”小壮牵起了马。 他们才走出一段,就停到后面隐约有叫人叫小壮的名字。媛湘说:“是有人叫你么?” “没有吧。” 身后有马蹄声响传来,呼唤小壮的名字也越来越清晰。小壮此时才勒了马,回头去看,只见一个男子骑着马飞奔而来,面色焦急:“我说你,怎么越叫你越跑呢?” 是媛湘不认识的一个年青男子,年岁与小壮相仿。 小壮笑道:“没听见。咋了?找我啥事?我赶着出门呢。” “你还赶着出门!”那男子道,“你娘刚才倒地上了,叫也叫不醒,我们赶紧抬着她就去老六铺子里了。你赶紧回去看看。” 小壮面色一变,“什么?!她要不要紧?” “瞧着面色不好。我可不敢耽搁,立即送她去老六那儿了。”那男子道,“赶紧回去看看。” “嗯!”小壮看着媛湘,“你等我一等,我去看看我娘。” 媛湘说:“好,你赶紧去看。不必管着我。我也先回家去好了。等你娘好了,我们再走。” 小壮说了声好,调转马头,夹起双腿,在马屁股上用力一甩鞭,马儿便往前呼啸而去。 媛湘望着他远去,见他也没有回头,才策马官道上奔去。小壮家中有事,就算他回去看看母亲就来,媛湘心中也过意不去。此去路途遥远,她做男装打扮,再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钟习禹能将锦程还给她! 她风驰电掣地赶路,全然没有以前和杜锦程出去游玩时慢悠悠的心情。故而颠颇一路到达一个小镇时,已经累得快要散架。快马颠得她骨头生疼。她去镇上找了最好的客栈,晚上睡觉还不忘用随身带的两把匕首之一插到插销里,以防有人半夜偷偷摸上门。 她虽然累了一天,却也不敢十分放松地睡觉,生怕有人会对她不轨。然而身体疲倦,往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醒时,她习惯性地用手往旁边的位置一抱……然而她扑了个空。 她瞬间完全清醒了,空落感重又回到心口。 锦程,她默默地说,早。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叠好被褥,告诉自己:“离大河镇近一点,我就离锦程也近一点了!” 有了这个信念,她才能不沮丧不失落。依旧扮了男妆,用过早饭就继续出发。 她一路行事低调,也尽量不与人说话以免被人知道她是女儿家的身份。天气再热,她也不管不顾,在午后也顶着大太阳赶路。她常常早晨天还未大亮就出发,傍晚找客栈落脚时,天已经黑透。奔腾了七八天,巨大的疲累让体力未免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这天午后,大太阳才刚消退,乌云已黑压压地飘过来,眼见着就要下雨了。 媛湘望着天色,坐在官道边的凉蓬底下,默默地出神。再过七八天,应当就可以到大河镇了。让她没有信心的是,找到钟习禹,他真的会告诉她锦程的消息吗?他若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抓过锦程,她该要怎么办? 轰隆一声雷响,马上就要下雨了。 黑压压的天气让人心情也跟着阴郁,她的胸口隐隐生疼,许多负面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 那一天,也是打着雷,下着大雨。 他们救了昏迷在地,倒地不起的钟习禹!她不禁想,如果当日他们没有救钟习禹,锦程会出事吗? 也许,就不会了吧? 但是她如果知道有今天,就真的不会救钟习禹了吗? 也许,也还是会救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官道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媛湘连看也不看一眼,直到那马声蓦然消失,有轻浅的脚步声朝她而来。 媛湘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大眼睛中有些许惊讶。 来人淡定自若在她身旁坐下,“挺有胆量的啊,果然独自一人就出发了。” 媛湘淡淡的道,“你大约不能理解我心急如弦上之箭。” “不能感同身受,但也不至于不能理解。” “你呢?”媛湘问他。 “我?我自有任务在身。” 媛湘哦了一声,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又一声雷鸣巨响,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凉蓬顶上的青瓦传来噼哩叭啦之声。 白朗忽然问道,“你可曾想过,你也许出不了大河镇。” 媛湘疑惑地望着他,“你是说出大河镇往西,须有通关文牒么?” “是。” “我没有。但我有别的办法。”媛湘可不打算告诉他她的“办法”是什么。 白朗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仿佛在和着屋顶上的雨点声一般。媛湘止不住问他,“你往何处去?” “大河镇。” 他们风影楼生意遍布天下,白朗去大河镇有什么稀奇。媛湘微笑道:“那我们可以一起走。” 白朗没有说话。等到雨停了,才起身道:“走吧。” 媛湘与他策马一前一后地往前赶路,虽然他们交谈的时刻不多,但有他同行,媛湘顿时觉得安心许多。几天之后,已经将到大河镇境内。 随着越来越接近大河镇,他们发现很多村民携家带口地往楚都方向迁居。媛湘不禁疑惑,拉住一户人家询问。那大爷面有忧虑:“马上就要打仗了,再在大河待着,我们岂不是最早遭殃?小兄弟,我劝你还是也别往那里去了,危险的很哪。” 媛湘的心,怦怦直跳。难道真的要打仗了? 她和白朗一起吃饭时,问他:“真的会打仗吗?”、 “大约吧。” “西秦不是一个并不好战的国家吗?” 白朗神情淡然:“没有哪个国家是天生好战的。战争不过为了利益。” 第82节 短短一句话,媛湘已经了然。看来,是西秦要挑起战争,所以安排刺客杀了西秦使者?这个念头,和钟习禹挂勾在一起,让她的心猛得一跳。 第41章 质疑(2) 钟习禹要去西秦军营,这几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难道,钟习禹早已是西秦军队的一份子,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心,一点点冷下去。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他那次在雨中受伤昏厥,难道是假的,是装的? 想想未必没有这个可能性,在炎热的盛夏,她的手指却冰凉犹如寒冬。 白朗说:“到大河之后,我有正事要做。你可都打算好了?” “嗯。”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媛湘点点头:“谢谢这一路的照顾。” 白朗耸耸眉,不置可否。他只是忽然说了声:“钟习禹易名傅晋,也许这个消息对你有用。” 用过午饭,他们就分道扬镳。媛湘继续前往大河镇,并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到达。她找了间客栈,吃着从外头买回来的一碗热腾腾的面,心里不禁唏嘘。从来没想到,自己有进一日会走陆路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但愿,她能顺利见到钟习禹;更但愿,她能顺利找到杜锦程。 这一夜,媛湘才睡下,恍恍忽忽就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山谷。再细看,又像那年山顶,她与锦程在山顶的林子里,打箭猪看大瀑布的地方。 偶尔有鸟叫虫鸣,她赤脚走着路,心情无比愉悦。 “媛湘,过来。” 低沉的熟悉的嗓音,媛湘只是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身体便热了。她朝着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白衣飘逸的身影背对着她,直到她近了,才缓缓转过身。 整个身体沐浴在一片炽热的阳光里,晃得她头晕,但那份喜悦感是如此强烈。她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抱他,呼吸着他身上和煦的香气。“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再也不准离开我。” 他眉眼都含着笑,“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在哪,我就会在哪。” 两人紧紧相拥。 媛湘醒来的时候,嘴角还是微笑的,胸口还是甜蜜的。可是翻个身,陡然清醒的瞬间,她便从天堂回归现实。“原来是作梦。”她喃喃自语。 但,哪怕是个梦,她也觉得兴奋无比。从锦程失踪之后,她虽然每天都想着要见到他,却从来没与他在梦中相见。 昨夜的梦,一定是应证着她快要找到他,她们快要重逢了。 媛湘受到莫大的鼓舞,精神振奋,用过早餐之后就出了大河镇。 此地离西秦属地还有几个村子的距离,媛湘在离开楚都前已经做好规划:她没有出关文牒,只能另辟他径出关。一是走水路,二是走山路。走水路的话,要绕一大片区域,约莫要花四五天时间,关键在这个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刻,不大好找到船家带她去西秦军营驻扎地喀及;若是走山路,一天时间就可到达。但山路的危险性比水路大,且要累许多。 两者共同的缺点就是不论走哪条路,都有被敌国军队发现她偷渡的可能。 权衡之下,媛湘选择了山路。她从官道走了半途,便弃马往一处山头而去。山林茂密,绿野幽幽,恐怕这山林之中,隐藏着不少毒虫猛兽吧。媛湘的头皮麻了麻,但她相信自己能够越得过去,并且平安到达。 掖了掖装干粮的皮囊,她往幽林里奋进。 厚重的树叶挡住了阳光,使得这绿林之中显得有几分阴森。媛湘让自己忽略掉草丛中不知是什么经过发出的咻咻声,专心地走自己的路。她要赶着在太阳下山前到达,故而走的比平时快许多,大滴大滴的汗珠沿着额头滴落,实在太累时,就停下来歇一小会儿,喝两口水,就接着上路。 她时不时打开羊皮图,看看自己所处何方,确保自己走的方向没有错。 沿途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她一个人。很快,已经过了中午,太阳逐渐西斜。媛湘默默望着此起彼伏连绵无际的山头,心中有了几分不确定。她能在太阳下山前到达么? 倘若不能,在山里过夜可是危险的事!她绝对不能在山里过夜。 然而到天将近黑了,媛湘才找到下山的路。她深深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害怕夜黑得太快,她还没有完全下山。在夜色中极容易迷路,万一迷路就糟透了。 幸而,她的潜能在无助的情况下被发挥得很淋漓,翻过几个大石头,她往下一跳,看到了一条羊肠小道,是通往山下的。她远目眺望,暮色中,底下有一大片平原,有袅袅吹烟。 有炊烟,就肯定有人居住。想到不远处有人烟,媛湘的力量感顿时爆升。她快速地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媛湘的膝盖和脚趾走得生疼。夜,慢慢地加深了。 媛湘专注地走着前面的路,直至耳边响起一阵“嗷~~呜~~”的声音。 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她的目光在四处搜寻着,然而四处一片漆黑,巨大的山脉像蛰伏着各种怪兽。 媛湘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步伐也有些许凌乱。她不怕毒蛇虫子,但她怕豺狼虎豹。 “嗷~~呜~~”之声再次响起,媛湘的紧张感上升到了极致。这也让她完全确定了一件事:周围有危险,恐怕那只狼,就在自己附近! 她从包袱里拿出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上,一双大眼睛在黑夜中警觉地搜寻,脚步却不停歇,大步往山下走去。 步步生风,她到后面几乎是小跑着呼啸下山。越来越平直的路让她兴奋不已,那意味着她已经要接近平地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猛得出现在她的左前方,黑暗中眼睛如灯,媛湘身上的寒毛顿时竖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她不敢细看它,甚至也不敢再移动。不管是狼是野狗是豹子,她此时都只能站在原地。媛湘的心,咚咚地乱跳。平时连狗都怕的人,今晚要怎么逃得过去?这荒山野岭之中,也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要冷静。她劝诫自己,不要怕,害怕,就已经输了一半。 目光往前望去,迎着那只外型似犬的野兽。她迈出了一步,那兽一惊,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媛湘的脚在旁边碰了碰,发现身边有不少的石子,便盯着它,弯腰捡了两颗。正欲往前丢,忽然传来人声:“谁在那里?” 媛湘警戒的身体陡然虚软。有人!太好了! 那只兽忽的往一处奔去,接着,有脚步声从兽跑走的方向传来。媛湘紧紧地望着那个地方,直到一个身形壮硕的人影露了出来。“谁在那里?” 是人,媛湘松了口气,正欲回答,可她发现那只兽又出现了,跟在人的身边,呲牙咧嘴地,在月光下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二甲,一边去。”那个人踢了兽一脚,往媛湘走来。 媛湘的心怦怦直跳,开声道:“壮士,我在这里。” 他朝着媛湘走来,“哦,是个小兄弟啊。怎么了大夜里的,在这儿?迷路了?” “对。”媛湘机灵地道,“原是要山上采药,没想到迷路了,摸索到这时才下山。” “哦。那赶紧下山吧。”那人呵呵一笑,“听你的声音都在颤抖,是被二甲吓的吧?它没恶意,你放心。” 媛湘问道:“兄台也要下山吗?” “对。我山上打猎,这会子刚有了收获,正要回家。” 媛湘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我们一起走吧。” 那壮汉牵着二甲脖子上的皮索,率先往前走去。媛湘紧随其后。二甲时不时发出嗷呜的叫声,让媛湘心里发怵。“兄台,它是狼吗?” “是。” “呃,您真了不起,能驯狼一起山上打猎。” “前儿冬天,我上山打猎,捡到受伤的它,那会子它才几个月大。养着养着,就觉得有感情了。野兽也是分有感情的。”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等下了山,媛湘便张望四处:“哟,这是哪里啊?” “你不是这附近的么?”那壮汉瞥了她一眼,“我们这儿叫喀及。” 媛湘心中一喜,嘴上却道:“哦。想必是走错路了。” “此时天黑了,你要回去摸黑恐怕不易,不如明天天亮再走。”那壮汉道,“我们家就在前面,如不嫌弃,可以到我们那儿住一宿。” “那怎么好意思?”媛湘心中不但对壮汉不大信任,更不信任的还有那匹狼。“多谢兄台美意。我也怕家人担忧,还是漏夜回去吧。” “哦。家人若见你一夜不曾回去,那是会担忧。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壮汉说罢,自顾自而去。 望着不远处的点点烟火,媛湘松了口气。总算到有人烟的地方,不用再担心了。她找个干净的角落坐下来,就着水喝毫无味道的馒头。 这一夜,她潦草地坐在外面的草垛里歇了一觉,天还未亮就离开了。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提着水的妇人,便迎上前去帮她托了一托,那妇人笑道:“多谢小兄弟,这点儿重的东西,我还提得起。” 媛湘便趁机问:“大娘,请问喀及军营在哪里?” 大娘上下打量她,“你要去军营?你该不会是去从军吧?” “不不,我是去找人。” “就想呢,你这瘦不拉及的小身板,到了军队能顶什么用?”大娘嘻嘻笑道,“军营就在这条路走到尽头,往右边走,走约莫大半个时辰,就到了。” 第41章 质疑(3) 媛湘谢过大娘,沿着军营的方向大步而去。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条小溪流,她过去照了照自己,头发散乱,灰头土脸,白皙的皮肤也抹了灰,看起来几多落魄,扮成男子的样子应该没有人会生疑惑吧。 她望着溪水里的倒影,怔怔地出神。待会儿,她能不能见到钟习禹呢? 哦,或许应该叫他傅晋。 她深吸了几口气,开始朝着军营的方向而去。 沿路毫无人烟,让媛湘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她坚持着往前走了一大段路,便听到号叫声响,接着有肃穆的喝、哈之声,似是士兵正在操练。 媛湘的血液开始沸腾。越接近,她越感觉到害怕。她怕见不到钟习禹,更怕见到了钟习禹后,他矢口否认他曾经掳过杜锦程。 如果连钟习禹都不知道锦程的下落,那么,她真的不敢想象了…… 原以为很近的距离,没想到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烈日当空,她又晒又渴。将水囊凑到嘴边,用力往下甩了甩,却只得到几滴水。舔了舔嘴唇,媛湘擦擦汗,径直往军营走去。 军营四周全是树,看起来颇为阴凉;高高的岗哨上,站着几名站得笔直的士兵。岗哨下是军营入口,站着好几名拿着尖刀的士兵,远远的看见媛湘,便小跑而来,“来者何人?” 媛湘说:“这位兄弟,我是来寻找我哥哥的。他在营里当兵。” “哥哥?”那士兵十八九岁模样,晒得漆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媛湘,“你哥哥在哪一营,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在哪一营。他叫傅晋,不知道你可认得?” 那人一怔,随即质疑地望着她,“军营之中,可不能随意接待亲属的。否则你也来见他也来见,军营还有体统吗?” 媛湘从口袋摸出一锭元宝,笑眯眯地凑到他手中,“希望兄弟能帮个忙。我大老远儿地来一趟,也不容易。再者家里老娘生病了,我要来通知哥哥一声。” 那士兵掂了掂银子的份量,偷偷塞口袋里去了,“你等着,我去问一声。” 媛湘见他肯收钱,也肯替自己问话,稍稍地安心了。她站在树荫底下,左等右盼,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忍不住走近军营,士兵已经换了一轮,一个个站得笔挺,好似被定住了一般。 看来,那个拿了钱的士兵并没有替她问话,而是自己享福去了。 媛湘忐忑地走近士兵们,试图搭话,忽然间,她听到有人高喝一声:“都睡着了吗?应声的人在哪里?” 只见一个魁梧的年青男子从军营中走出来,震天大嗓门令守门的士兵一震,随即低腰齐唤:“魏副将。” “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精神点!别和霜打的茄子似的!” 他每说一个字,媛湘都觉得耳朵疼了几分,忙往后缩了缩。也许正是她的动静,让那个被人称为魏副将的男子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一双鹰目狠厉地朝媛湘射来。 “你是谁?”他大步朝她走来。 第83节 这人长得好严厉,方方正正的脸庞,浓眉大眼,极具杀气。媛湘也不惧怕,朗声说:“我叫傅远,到军营来,是想见我哥哥傅晋一面。” “你倒乖巧,一句话就把底细交待清楚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刚才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傅晋。”媛湘的心里在打鼓。她想,但愿钟习禹不要在军中竖敌无数,听到他的名字就恨不得把他拆魂蔑骨。 魏副将轻嗤了一声,“你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不曾听说他有个弟弟?” 媛湘紧绷情绪,忽然就缓解了。看来,钟习禹真的在军营,至少魏副将认识他!媛湘说:“前两年家里发洪灾,我和他走散了。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在军营中。刚才一位士兵兄弟说替我去通传,却不知道为什么半晌也不见出来,想必有事情绊住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傅晋是你哥哥?” 媛湘愣了愣,“证据?呃……”她仔细思索,半晌才想起来,“他耳朵后面有颗痣。” 魏副将直直地望着她,忽然抛下一句话:“跟我走。”随即,他转身就走了。 媛湘望着他的背,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步入军营之中,里面竟然别有风景,极宽阔的大道,两旁建了许多房子,想必是士兵起居之地了。媛湘追着魏副将的脚步,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请问魏副将,你和我哥哥熟么?” “相当熟。”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森冷。 媛湘的眉头拧了起来。听这证据,似乎熟是熟,却不是很友好的交情。她呵呵笑了两声:“那就好了。阔别这么久,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真高兴。魏副将能明白亲人久别重逢的心情吗?” 魏副将哼了哼,似乎懒得理她。 媛湘便也闭嘴了。她和他搭那么多话,无非是想让他能顺利地带她去见钟习禹罢了。她真不明白,钟习禹为何真的会在军营之中?瞧这模样,魏副将打算亲自带她去见他了?就算钟习禹是两年前入了军营,现在也只是个普通士兵吧?一个副将亲自带她去见他,会不会令钟习禹难堪? 魏副将带着她走到一间屋子门口,“在这里等着吧。”说完他就走人了。 媛湘的忐忑不安逐渐加深起来。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地进了军营,她以为至少要经历一大番盘查……否则她若是刺客,或者奸细,要进来的岂不是太容易了? 不管怎么说,她真实地站在了这片领国的军营之中!很快她就可以见到钟习禹了。 她的心,咚咚直跳,呼吸也渐渐地感觉到变急促。愿上苍保佑钟习禹会告诉她锦程的下落,否则,天下之大,她可以到哪里去找他?! 有步伐声渐渐靠近。 媛湘抬起了头,目光望向那个大步朝她走来的男子,不由一怔。 他……是钟习禹吗?他看起来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上上一次见他,他在病痛中,看起来显得苍白瘦弱;而上一次,在黑夜里,她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如今他完整地站在她面前,令她感觉到他和从前的全然不同。 这个二十岁的少年,比从前高了,黑了,也更加健硕了。 他身上穿着深色军服,头发高束,气宇轩昂,气质不凡。他身上的衣服料质很好,比起刚才的魏副将还要强上许多。这个发现让媛湘觉得,他在军中,肯定不是个普通士兵那么简单。 钟习禹见到站在他房门口的媛湘时,脚步也不由得一怔。 哪怕她做了男装打扮,他也依然能一眼就认得出来。她望着他的眼睛写满了疑惑,那一闪而过的讶异,稍稍挽回了一丝他的自尊。 他冷漠地走向她,“你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弟弟。”他特意加重了“弟弟”二字的语气,显得又讽刺又嘲笑。 媛湘无奈地望着他,“我来,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现在,你能不能先给我一点水喝,我好渴。” 他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扫了她一眼,随即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媛湘跟在他身后。 房间不大,简约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堆满书藉,倒挂着许多、毛笔。堆满书的桌子上,竟然还有个茶壶,钟习禹倒了杯水递给她,漆黑的眸中,是深不可辨的情绪。 媛湘将水一仰而尽,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舒缓了。她擦擦唇角的水渍,听到钟习禹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打听到的。”媛湘望着他,“真没想到,你会在西秦的军营里。”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很多。” 媛湘点点头:“是的,你和从前相比,真的让我觉得,我们从未认识过。” “你想说什么?”钟习禹全身都透露着冷漠,“或者说,你千里迢迢来找我,想干什么?” 媛湘直直地望着他,忽然就红了眼眶,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睛,然后倾盆而出。她用手背抹着泪,却仿佛擦不干似的,眼泪一直往外汹涌。 钟习禹的胸口猛得一窒。 有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过去替她擦一擦眼泪。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扼杀了。他别过头,“如果你来是对我哭哭啼啼,抱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婆妈。我有许多正经事要做。” “你说过西秦使者只要死了,你就会放了锦程,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媛湘用手背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或许是压抑太久的委屈需要释放,或许是因为他是“故人”,使媛湘委屈了这些日子的难过,全部都化作了泪水。 钟习禹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没回家?” 媛湘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这句话,“他当然没回家!你没有放他,他怎么回家?” 钟习禹别开目光,“我回到村屋的时候,他已经自己挣开绳子走了。” 媛湘瞪圆了眼睛,水润润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她鼻子和嘴唇都因为哭泣而通红,“你说他自己挣开绳子走了?” “嗯。” 这个说法,与白朗的说法一致!可是,如果钟习禹没有捉锦程,他会到哪里去了?!“你骗我。你肯定把他藏起来了!” 第41章 质疑(4) 钟习禹冷冷一笑,“我为何藏他?他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可是他没有回家!他不知所踪了!最后见过他的是你,肯定是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巨大的惶恐压塌了媛湘的信念,她揪住钟习禹的衣服,用力地推搡着他,“快点告诉我你把他藏在哪里!” “无聊!”钟习禹掰开她拉扯着他衣服的手,“我若真的做了,何必不承认。他自己走了,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他的话无情地破灭了媛湘的信念。她一直以为找到钟习禹也可以找到锦程,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锦程不在钟习禹手中,而又失踪了这么久,他到底会去了什么地方! 难道他……已经遭遇了不测? 她软软滑坐在地,不敢再想了。 钟习禹望着她。 这个软弱无助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在他眼里,她一直是那么张牙舞爪,那么无情,仿佛软弱与她没有丝毫干系。她心那么硬,那么狠,在他最难过最脆弱的时候,将他仅有的那点念想都完全击破,一点也不留情。 可是她现在,哭过了闹过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呆呆的,空洞地,却莫名地让他的心狠揪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道:“你千里迢迢地跑来,就是为了和我要杜锦程?我告诉你,我没有他的消息,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可以走了!” 媛湘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是好。这个结果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保存着那点卑微的念头。现在,钟习禹告诉她他真的没有捆制杜锦程,他逃走了,可他没有回家。 那他会去了哪里? 他是出事了吗? 连风影楼都找不到他的消息啊,她还可以去哪里找他? 她忽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钟习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两个人默默地,他望着她,她望着哪个不起眼的角落,神情空洞,空的让他都感觉到难受。 半晌,他打友沉默,“喂!我还有事在身,你若来问的就是这些,你可以走了。” 媛湘抬起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你之前把他关在哪里?” 钟习禹拒绝回答,“我该说的已经说了,我没有伤他,他自己挣开绳子跑了!不要再纠缠我这个问题!” “你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媛湘愤怒地咆哮,“都是因为你,锦程才会失踪!都是因为你!” “对,都是因为我,那又怎么样?”钟习禹眯了眯眼,冷酷地道,“你可以冷血无情,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关起了他,也弄死了他,怎么样?我就算真的把他杀了,你又能奈我何?” 媛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一股气顺不上来,眼前猛然一黑,她随即倒了下去。 钟习禹眼急快地险险捞住她,才免了她摔到地上。他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床铺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媛湘!” 一点反应和动静也没有。 钟习禹忙翻看她的眼睛,摸她的脉搏,发现性命无碍,只是昏过去,才稍稍地放了心。 他坐在床畔,望着媛湘。她虽然作着男装打扮,但仍然掩不住她的玲珑曲线。她究竟是有多爱杜锦程,才会为她披荆斩棘,独自一人不顾千难万险地跑到西秦的军营来找他要杜锦程的消息! 他承认,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还有狂喜;在知道她是为杜锦程而来的那一瞬,他也有狂怒!原来两年多过去了,他在她面前仍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他那装出来的冷酷,只能做做样子,却说不服不了他的心。 他紧绷的神情,冷峻无比。眸中却有着复杂光彩。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冰凉的,柔软的,他猛得收回手,像被玫瑰的刺扎到了一般。 如今她已是人妻,他的什么念想都可以从此收起来了。他也并非什么情圣,三年五载,谁还忘不掉谁? 他给她盖好被子,大踏步地离开了房间。等处理完事情,已经一个时辰之后了,但是媛湘仍然没有醒,钟习禹不禁紧张起来,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出房间,大声叫随从的士兵:“请军医来。” 那小兵应了,蹭蹭蹭而去,不久后带来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钟习禹表情冷肃:“快替她看看。” 军医细细地替媛湘诊脉,半晌,钟习禹止不住问:“她怎么样?” 那军医慢腾腾地收起脉枕,说:“血气不足,疲累过度,以至昏厥,等好好歇一两天就不碍事了。”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到媛湘身上。这一路赶来的辛苦,他能体会。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能不累倒才怪! 军医与士兵相继离开,钟习禹则坐在床榻边看着媛湘。 她的呼吸缓慢,胸口微微起伏,神情放松,两手软软地放在身体两侧,脑袋朝左偏着,看起来软绵绵的,睡得极沉模样。 他将滑落到她胸口以下的被子盖好,目光望向别处。 再见故人,心中的感觉无比复杂,然而,他不是两年前的他,她亦然。悠悠叹息一声,他到书桌之后,拿起一卷兵书,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都集中不了精神。 他愤怒地将书砸在桌面,暗恨自己。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女人,这个可恶的女人,都轻而易举地左右他的情绪!是上辈子欠了她,所以此生来偿还的么?! 床上的媛湘,翻了个身,然后以迅速的速度弹坐了起来,拥着被子,慌张无措地望着四周。 直到看到他,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了下来。 这个神情,让钟习禹有短暂的失神。至少她看到他时,她感到安心,不惶然。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她,“醒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媛湘此时方觉得口渴,“给我点水。” 钟习禹倒了水递给她,媛湘缓缓地喝了,问道:“我睡很久了么?”她感觉息像穿过了漫长黑暗的甬道,一直在挣扎在害怕,却又不得不走过那条黑黑的路,找到光明。所以这一觉睡得她浑身都难受,醒来骨头酸疼,头晕目眩。 “嗯,”钟习禹道,“起来吃点东西,养好身体,才好回楚都去。” 媛湘蓦然想起她陷入黑暗之前钟习向说的那些话。她直直地瞪着他。 钟习禹回过头,遇见的就是她这个眼神,不禁眉头皱了起来:“为何瞪我?” 第84节 媛湘咽了咽口水,发现喉咙生疼。“你是骗我的,是不是?你没有杀锦程,是不是?” “没有。”钟习禹粗蛮地道,“我不想再澄清,你爱信不信。” “我信。”媛湘愿意相信他,或者,她选择相信他,就是给自己一盏希望的灯。那就是锦程还没有死,他只是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只要他没死,他就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她爬下床,头晕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钟习禹敏捷地伸手扶住她。媛湘摆摆手,拉开与他的距离,“我没事。” 钟习禹的神情便冷肃了几分。她从从前到现在,一直是这样地距他于千里!“没事的话,明天就离开!你在军营中不方便。” 媛湘点点头,“既然你不知道锦程在哪里,我自然也要再去找他。” 门被叩响,一个士兵在门外道:“将军,你的饭来了。” 钟习禹打开门,士兵用托盘将菜端进来,放好了之后,又默默地出去了。钟习禹说:“吃饭。” 他递了双筷子给她。两人坐着,默默无语,媛湘钳了两粒饭到嘴里,咀嚼了半天,才开口:“我听到他们叫你将军。” “嗯。” 媛湘不是不震惊的。他怎么到西秦军营来,摇身一变就成了将军?“你是什么时候从的军?” 钟习禹目光犀利地滑过她的脸:“你是想问,我以前是不是真的在富云城待过吧?是想问在官道上满身是伤被你们所救,是不是真的吧?” 媛湘却已经有了答案,“你在官道受伤昏迷,是对我们演的一出苦肉计吗?” “不是。” “你确实被追杀了?只是追杀你的人是朝廷的人,而不是所谓欠债,是不是?” 钟习禹默默不语,媛湘就当他是承认了。她此时的想法凌乱而复杂,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曾经熟悉现在看起来很陌生的他!“你在两年多前和我们分开的时候,就从军了?” “嗯。” “短短两年多,能坐到将军的位置,想必你很受器重。” 钟习禹的拳握了起来,青筋显现,“苏媛湘,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真的很了不起,比我想象中强大得多。”媛湘平静地说,“我曾经以为你这辈子可能会隐隐于世,就算有朝一日你想要复国,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没想到不到三年时光,你已经开始了复仇计划。” “然后呢?你想劝我收手?你担心舒定安的天下了,是不是?” “不是,”媛湘望着他,目光淡淡的,“两国相争,那是你们的事,我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去左右?谁家的天下,都不与我相干。我在乎的只是希望不要有我在乎的人死而已。” “战争怎么可能不死人,你别天真了!”钟习禹冷冷地道,“不是舒定安死,就是我亡。从他叛变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一点。不过,我与舒定安,都不是你在乎的人。” 正文第41章 质疑(5) 媛湘看到他眼里的坚毅和决心,那是从前的钟习禹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魄力。是什么令他成长?这两年,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媛湘也不知道。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你既然已经安排了程威对西秦使节下毒手,又为何要威胁我。” 钟习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你怎么知道是他?” 媛湘苦笑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钟习禹没有答言。他怎么说,其实那一夜她家里出来,他就后悔了。一是怕她不能完成使命,二是怕她有危险。 很可笑是么,哪怕过去这么久了,哪怕她已经嫁作人妇,他仍然忘不掉那段卑微的感情。 媛湘望着他,“你安排程威刺杀西秦使节,就为了挑起两国战争弄一个导火索。你,真的变了。” 钟习禹漆黑的眸子是媛湘看不懂的光芒,“难道我要一直当着从前那个莽撞无为的少年么?媛湘,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谁夺我天下,我必要夺回来。” 他的眉头微皱,眼神有着坚韧,在不够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显得越发分明,深刻的棱角,意气风发的容貌。是呵,他还正当年青,他有雄心壮志收复本来就属于他的山河。舒定安呢?他现在可会高枕无忧? 媛湘想到这些,都只能化作一声长叹。孰是孰非,都不是她能去衡量的,她又何必费这个神。 她抱着饭碗,心有戚戚焉。忽然又想到已经离世那么久的舒沁。 也幸好他不在了,否则她也要操心起他的未来…… 时间悄悄溜走,钟习禹放下饭碗,再次催促她:“留你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你就立刻回去。” 媛湘点点头。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就把碗放下了。钟习禹分明看到了,也不管她。军营之中,不论什么条件自然都不如她们家中。他让士兵进来将饭菜收拾了,便点了灯坐到书桌后看书。 媛湘怔怔地坐在床沿,神游太虚。 她想到了白朗。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锦程的消息了呢?虽然知道渺茫,但她也不能放弃了希望。目光越过烛光,停落在钟习禹脸上。 钟习禹一向长得俊朗,只是从前稍显稚气,如今多了生活的磨练,逐渐成熟稳重,身上便多了几分干练气息和身为武者的霸气。 他能收复江山吗?两国的战争,势在必行了对吗?如果有一天,他杀回楚都,舒定安他们怎么办? 才坐了不到三年的江山啊…… 她幽幽地叹息。她到现在也不明白舒定安为何一定要篡权夺位,他已是一国之相了,再往上登一步与否,真的那么重要么?如果他依然是丞相之位,也许现在的局势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叹息,她的各种变化,钟习禹透过余光都看看在眼里。不管她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要她在,他就没有办法专心。这让钟习禹感到恼怒。他以为自己现在修练得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原来定力仍然不够。或者,他现在在别人面前可以面不改色,唯独对于她。 他气恼这种毫不长进的状态。放下书,他瞪她,发现媛湘也在看着他,就瞪得更凶:“你为何不睡觉,一双眼睛东瞄西瞄地想做什么?” “……”这一瞬间,仿佛过去的相处模式又回来了。她轻轻一笑。 那抹笑,轻轻的,却仿佛让满屋都为它而灿亮。钟习禹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我可以一起去吗?”屋子里太闷。 钟习禹没有拒绝,媛湘就当他同意了。她理了理身上灰扑扑的衣衫,和他一起走出简朴的房间。 军营外,一片漆黑,安静得仿佛都已经沉睡了似的。 媛湘小声地问:“士兵都要很早就睡觉么?” “嗯。” 风吹来,带着股潮潮的湿意,仿佛就要下雨了。这儿的气温比别的地方仿佛要低,没有了太阳,瞬间能感觉到寒凉。军营很大,除了他们住的营,还有许多帐蓬支着的营队,钟习禹没有带她往那边去,而是到了军营大门之外。 沿途有士兵看到他,都立刻行一个军礼,丝毫不敢懈怠模样。媛湘看到钟习禹略略点头,面色冷肃。曾几何时,这张脸是那么爱笑。 她轻声说,“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当上将军,真是了不起。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当然,他也一定有贵人相助,否则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当上异国将军。西秦的人对他的身份了解有多少?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他连名字都换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淡,“别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 “嗯。”媛湘并不在意。他恨他她可以理解,如果她是他,她面对他的时候态度也好不了。她虽然心里确实有挂记着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但多此一举的告诉他她的关心做什么?没的让他感觉虚伪恶心。 她就轻轻的一声嗯,让他感觉十分不爽,既然不关心他,又为什么要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按她心狠的性格,完全可以连问都不问不是吗! 空气中多了几分水汽,媛湘感觉到几滴雨点落到了她的手上。她浑然未觉般,默默地走在钟习禹身旁,思绪却已经奔腾了千万里。 现实摆在她眼前,她找不到杜锦程。她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不得不去面对了。这么久都不出现,也找不着,也许他……也许他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一阵寒冷,只是想一想那个悲惨的场景,她就止不住地泪盈于睫。 但愿上天垂怜她,不要让她爱和爱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人世…… 钟习禹听到她的呼吸声音变得怪异,看她眼里有泪,顿时觉得是自己那些话说得太重,令她伤心了。他拳头握了握,又放松下来,硬是没有将安慰的话说出口。在外面绕了一大圈,两人都不说话,直到他没了耐心:“回去吧。” 媛湘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她想,明天她就启程回楚都。也许,她抱着一丝残存的信念,也许回到楚都,锦程就回来了呢。 钟习禹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他利落地取了一套草绿色被褥往地下一铺,将床让给她。钟习禹说道:“明天早上早点起床,离开这里。” 媛湘轻轻嗯了声。与他同处一室媛湘感觉到有丝不妥当,但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反正也就一夜,将就着就过去了。 钟习禹吹熄了油灯,屋子中陷入无边的黑暗。媛湘忽然想起来,就随口问:“打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是吗?” “嗯。” “几时开战?” “机密,不可能告诉你。” 媛湘哦了声,便不再问。瞧他说话这语气,应该不可能一两日内就开战,只要她到了大河境内,再往楚都去,就安全得多了。 她合上了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耳朵因为太过安静而嗡嗡直响。她的手停在胸口,做为定情信物的陨石吊坠一直挂她的脖子上。她摸着吊坠,心酸地想,如果锦程、真的死了,她就跟着一起去陪他。 反正这世间也没有可以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有了这样的打算之后,她的心境反而开阔许多。反正最终,他们都会在一起的,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太疲累,媛湘很快就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钟习禹已经不在屋中,看看他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甚至没有躺过的痕迹,或许他很早就已经走了。 媛湘下床找鞋子,觉得头晕得厉害,身体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喉咙如同火烧一样的痛。 她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子,用布巾将头发包好,拿起包袱,准备与钟习禹告别一声就走。 她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那座可怕的山,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可怕的黑夜。 走出钟习禹的房间时,媛湘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得了,她像是生病了一般没力气。 正巧钟习禹走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衣衫也湿了,想必刚刚操练完毕。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包袱,“准备走了?” 媛湘本来犹豫自己能不能走的,但见他嫌恶的模样,想必不愿意她在此多留,便点头说:“嗯。要走了。” “吃了饭再走。” 媛湘不想和他犟,而且她也没有犟的资本。她现在确实需要吃饱喝足,而且还得带点水和干粮上路。 早膳是白面馒头就清水,媛湘想早点走,所以吃得特别赶。钟习禹随口问:“你从哪条路来的?” “翻山。” 钟习禹撕馒头的动作一怔,“翻山?” “嗯。” 她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不走水路?” “我没有出关文牒,是进不到西秦境内的。只好爬山过来了。” “你能活着走来,真是命大。”他冷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走山路累一点。” “难道沿途没遇到豺狼虎豹?” 媛湘想起暮色里那几声让人寒毛直竖的狼嚎。她摇摇头,“我有吉星庇佑,肯定不会遇到的。” 钟习禹没有再说话。他很快吃完饭,替她装了几个馒头,一角囊的清水。然后将她送出了军营。 媛湘望着他:“虽然没有找到锦程,但我想,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钟习禹,你保重。” 钟习禹没说话,微眯的眼里,却全是她无助无奈的苍白小脸。 正文第42章 (1) 第85节 “我走了。”她的脚步有些浮虚,但走的心却很坚定。没走多久,就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像冒了烟似的,火辣辣地疼。 她走了很久,才走到山下的小村落,她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她不可能以现在这个状态走到山上的。还是找地方借宿一宿,明儿感觉舒适一点,再上山吧。 她好累,汗流浃背,衣衫全都沾湿了汗,包裹在身上格外难受。 远远的,传来一阵马蹄声,媛湘回身看了看,却一个人也没有。那马蹄声越发清晰,直到马儿在她耳边嘶鸣,她看了看马背上的人。他背着阳光,她只觉得刺眼不已,连忙闭上了眼睛。 “我送你走。”他生硬地说。 媛湘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她实在说不出来话了。 钟习禹黑着脸,“为何不说话?” 媛湘摇摇头,他冷冷地道:“逞什么能!大半夜地走山路,要是被老虎豹子叨走,我才懒得管你!” 媛湘气若游丝,“不用了,我现在走不了。” 钟习禹细细地望着她,终于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地惊人,嘴唇却又通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遍布血丝。“你生病了?” “好像是吧。”媛湘抬手摸了摸额头,只觉得一片冰凉。 钟习禹猛然跳下马,大手探向她的脖颈内侧。媛湘避之不及,他已经收回手,“你在发烧!发烧还急着走什么?” 媛湘嗫嚅地道:“是你让我走的。” “……”钟习禹盯着她,“若我没开口让你走,你会留下么?” 媛湘没说话。 钟习禹便恶狠狠地道:“明知自己生病了,还要走,岂不是不自量力?你知道么,苏媛湘,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倔强的模样。”曾经,他最喜欢的也是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啊。 媛湘的火气一股脑儿就来了,“钟习禹,我忍够你了!我爱倔强就倔强,与你什么相干?你既然讨厌我,就不用来找我!如果你是来关心我,那就谢谢你的好意。如果你是想来羞辱我,你可以回去了!” 钟习禹的唇抿得紧紧的,是呀,他每次都在她面前自取其辱,管她死活呢?他的好心他的多情,人家根本不稀罕领受!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快马就走,但他顿了顿,平复了会儿心情。“羞辱你?我有什么资格来羞辱你,一直以来在你面前,惨败的都是我。跟我回军营!” “我不去!”媛湘和他犟上了。 钟习禹蓦地上马,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也被他拽上了马,骨头仿佛要散架了似的疼痛,她抽了口气,恶狠狠地瞪他:“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钟习禹双手拢紧,双腿夹、紧马腹,驾了一声,马儿便大步往前疾驰而去。 媛湘本就头晕眼花,在马的颠簸之下就更加难受了,整个人软软地趴在马脖子上。她宁可如此,也不要靠在钟习禹的怀中。钟习禹大手穿过她的腰,将她整个拉向怀中,“你趴着会更难受!” 媛湘只觉得一股酸气涌上喉咙,她急忙捂住,靠到他怀里顺了顺气,才将呕吐感生生地压了回去。 她手脚酸软,毫无气力,只得靠在她怀中,只觉得耳边有风呼啸,有热热的气息。她没有力气去猜测那温热的气息是什么,只顾紧紧地闭着眼,躲过眩晕感。 马儿风驰电掣地往前奔腾,媛湘在下马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迷糊了,钟习禹将她拦腰抱起,呼唤着叫军医来诊治。媛湘明明都听得很清楚,却回应不了,说不出话,连手都举不起来。 力不从心的感觉,让她有一丝惶惑。莫非她是要死了吗? 她仿佛看见锦程漆黑如夜的星眸,带着温柔的点点笑意望着他,朝她伸出手。她紧紧地抓住向她伸来的那只手,带着哭腔呼唤他的名字。 钟习禹身体一僵,低下头来看紧紧拽着他的衣服的她,胸口如堵了一堵石墙。他抱着她回屋,军医迅速赶来,只说:“疲累过度,引发风热。病症虽险,却属平常,只要服几剂药就好了。” 一阵忙活,派底下士兵去煎药,而钟习禹则留在屋子中照料媛湘。 他拧了条湿的布巾敷在的额头上,她身上滚烫,面颊与额头却是冰冷的。她眼睫毛在颤抖,看样子人十分难受,可她人又在昏睡着。 这样的她,看起来凄楚可怜。 门被叩响,他起身去开,门外站着御宽和陆洋。他们俩的面色都十分怪异,欲言又止。 御宽说:“在你床上躺的,是媛湘姑娘吗?” “嗯。” “将军,你……”御宽的话几欲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深呼吸了口气, “不论什么原因,将军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分神。我们要抓住的,是未来几年内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啊!” “我知道。眼下都已经部署规划完毕,不必担心。我不是两年前的我,她也不是两年前的她。她生病了,我照顾她不过是还一个她曾经救我的人情。” 御宽与陆洋互看了一眼。陆洋说:“传出去恐怕不大好。” “她是我‘弟弟’,有谁能说不大好?” 他们语噎。 钟习禹严肃地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做事自有斟酌,你们不必过分担心。” 他把他们俩关在了门外。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不是两三年前的他,就算他心里对她还没有完全忘怀,那份感情,也完全不同于当年了。 他分得清现在什么对他最重要。儿女私情于他不过浮云,夺回江山,才是他现在的、必然的使命。 床上的媛湘睡不安稳,一直动来动去,偶尔睁开眼睛,又像不怎么清醒,时不时喊两声“娘”,喊两声杜锦程的名字。 杜锦程,真的就那么好?让她甘为他做那么多事。 他也想知道,杜锦程去了哪里。杜锦程既然能挣开绳索自己跑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回家? 难道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么。 他的目光落在媛湘的脸上。 如果杜锦程死了,那她的未来,怎么办? 他皱了皱眉,告诉自己,无论她怎么办,那都不与他相干。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让她把病养好,然后让她走!爱走哪儿走哪儿,只要不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扰乱他的心绪就好! 媛湘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有力气可以爬起来。烧似乎退了一些,但人还是酸软无力。她望着钟习禹。他靠在床边睡着了,眉头皱得很深,整个人紧绷着,仿佛随时都要醒来,以犀利的状态面对当前的环境。 媛湘望着他的眼神,多了两分感恩。她想起那年在皇宫里,她生病,也是他照顾她。而她并不领情,甚至对他发了一顿火。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真是很自私,只顾着将他赶离自己身边,并没充分去考虑他的感受。如今心境变了,才会觉得,钟习禹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忠于自己的心来爱她,可她却屡屡地伤害了他。 这就是命运吧。媛湘想。他们都没有扭过命运的安排啊。 她不知道未来等着她的命运是什么,是找到锦程,还是与他共赴黄泉。 钟习禹猛然醒来,见她坐着,伸手就探向她的额头,好似这么做理所当然似的。媛湘也没有躲,而是说,“我好多了。谢谢。” 她的转变,让钟习禹愣了愣。他僵硬地说,“继续躺着吧,等休养好了再走。” 媛湘嗯了一声。“你若有事先去忙吧,不必理会我。恐怕我的到来,也造成了你太多困扰。” 钟习禹指了指桌子,“那边有热粥,你饿了,自己吃去。我走了。” 媛湘踩着虚浮的脚步去给自己拿粥。她必须吃饱,有了力气才能快点康复不是吗?她若想早点离开这里,就必须乖顺一些。 接下来两天,媛湘只有偶尔能见到钟习禹。他或者身有要事,或者是避着她,媛湘倒落个轻松自在。她把行李收好,反正已经康复得差不多,她想自己应该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了。媛湘等着钟习禹回来就与他说要告辞一事。她在他的房间里慢吞吞得走着,打量着这间简陋的房子。绕过书桌,媛湘看到一踏踏的兵书,还有他写的一些笔记。 媛湘随手拿起来看看,他的字非常凌厉,一如他现在的性格。 门“吱呀”一声开了,钟习禹从外面进来,身上穿着劲装,更显得宽肩阔背,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目光滑过她收拾得齐整的包袱,“准备走了?” “嗯。”媛湘说,“我已经康复了,待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早些离开吧。明天早上我就走。” 钟习禹没有说话,媛湘放下书,走到他面前。她还没有开口之前,他先问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找他。” “如果找不到呢?” 媛湘望着他的眼睛,“不会找不到的。区别只在于找到的是生还是死。” 钟习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面不改色得说出这些话,是看开了吗? 媛湘的目光落在他肩膀上,袖子与肩膀接缝的地方破了一个口子,“破了。脱下来我帮你缝吧。” 钟习禹顿了顿,背对她把衣服脱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穿,露出古铜色精壮的后背。媛湘连忙避开目光,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西秦服侍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对着他们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第43章 再,见(1) 媛湘吓了一跳,有种被捉奸的窘迫感。随即,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装打扮,身份还是他“弟弟”,应该不会被人误会吧。 钟习禹则慢条斯理地穿上另一件衣服,侧头看着那个异服女子:“你怎么跑来了?” 她飞扑到钟习禹身边,拉着他的手晃道:“驸马,她是谁?” 那一声“驸马”,媛湘听得清清楚楚。几乎在瞬间她就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娶了天之骄女,少奋斗了好些年,才能在两三年内坐上将军的位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听到钟习禹说:“远房亲戚,有事儿特意来军营找我的。” “你们在干什么?”若娜的语气不悦,望着媛湘的眼神充满攻击性。 “衣服破了,”钟习禹将衣服递给媛湘,“补一补吧。” 媛湘接了过来,钟习禹便搂着若娜往外面走去,若娜瞪了媛湘两眼,气呼呼地出去了。 房间,瞬间地安静下来。 媛湘翻箱倒柜地找到针线盒,替钟习禹开始缝补衣裳。不论钟习禹用哪种手段走到今天的位置,媛湘都觉得无可厚非。这样才像是一个被锤炼的男子,能屈能伸,不管他靠的是不是那个名叫若娜的公主。他能向自己低头,便注定他能够有所作为。 媛湘将衣服细细地缝好,叠好放到床头。抬头看窗外,还不到中午,她决定就此离开。 若娜公主看起来不是好相与的人,久留此地恐怕多生枝节。 推门出去,见钟习禹与若娜正在前面不远处,钟习禹望着若娜的眼神充满温柔,伸手捏了捏若娜的耳垂,若娜便娇嗔着捶了他一下,扑到他怀中。 她的脸,刚好面对着媛湘的方向。她挑衅地挑了挑眉。 媛湘如若无睹,直到他们分开距离,媛湘才背着包袱走上前。钟习禹看到了她和她背着的包袱,大步向她走来:“现在就要走?” “嗯。”媛湘说,“现在时间刚好,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借宿一宿,我明儿早上再翻山回去。” 钟习禹沉默了小会儿,便道:“你等一等。我让御宽送你。” 媛湘没有拒绝。不久后,御宽出现在她面前,媛湘微笑望着他:“好久不见。” 御宽神情冷淡地点点头算作招呼,而后牵来两匹马,“我记得你会骑马吧?” “会。”媛湘说。 “既然杜夫人要走,我们就走吧。别浪费了时间。” 媛湘随即也上了马,目光停留在钟习禹脸上,“保重。” 他紧绷着下颚,点了点头。 媛湘和御宽道:“咱们走吧。” 第86节 他们一路骑着马出了军营,路小,两马并行,两人都不能骑得太快,媛湘便问御宽道:“当日发洪水,我们去找你们时已没有你们消息。不知道你们藏身哪里了?” “我们三人被冲散了,”御宽神情冷淡,“一年前才与殿下重逢。”现在他们都管钟习禹叫将军,只有私下里,他们才会叫回钟习禹原来的称呼。 “哦。”媛湘若有所思,“想必你们这两年都受了不少的苦。” “是不像杜夫人那么享受。” 见他对自己敌意甚厚,媛湘便不再说话。他们恨她,她可以理解。她曾经的仇,又有谁能理解?御宽是第一个让她说出秘密的人,他不可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她也能明白。既然仇视她,那她不如不言不语。 马儿往前奔腾了好一段,许是觉得态度有些过分,气氛也显得僵硬,御宽才说道:“殿下两年半年前与若娜公主成婚。” “哦。”他会与她说这些,媛湘有些惊讶,“那很好。” “对于我们来说是很好的机会。”御宽道,“几乎一成婚,殿下就自请从军,从普通士兵做起。你可以想象,为了复国,殿下做了多少努力。” 媛湘想到了曾经一夜之间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自己,再想到这几年的钟习禹,心中一股柔软油然而升。说起来,他们的命运也有着相似之处呵。 “所以,”御宽接着说,“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殿下面前。若娜公主心胸狭隘,不管殿下与任何女子有接触,她都会醋意大发,雷霆大怒。我们现在仍然仰仗人鼻息,你明白的。” 这番话其实无理,媛湘却能明白御宽的苦衷。“你放心吧,若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我此番也不会特意跑到西秦来。往后,你们若大业得成,居于皇宫之中,我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你们;若败,你们也会在西秦,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更加没有见面的可能。” 御宽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不会败!” 媛湘的胸口,一阵紧窒的难受。如果他们不败,败的就是舒定安了。届时,他将是如何被耻笑于天下,如何被载入史册……史上最短暂的王朝!一个丞相夺了皇位,却坐不稳江山,必将遗臭万年,被后世子孙耻笑。 她不想见到那样的局面。毕竟,他是她曾经的长辈。然而,就算有那一天,也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 她没有能力没有立场去阻止。她更加庆幸的是舒沁已经走了,他不必面对这纷扰的天下。 御宽送媛湘到山脚下的村落,并找到一家家中只有农妇的人家借宿。媛湘十分感谢他:“谢谢。耽误你时间真是很抱歉,你先回去吧,明天我自己上山就可以。” “我答应殿下送你走,就要做到。”御宽不再说话,转身就走了。 不久后,他提着两只野兔回来,一只给了那屋子的妇人,一只洗削了烤着吃。媛湘因生病刚好,并不敢吃腥檀上火之物,而是望着噼哩叭啦的火光问御宽:“若娜公主好伺候么?” 想起不久前钟习禹与若娜亲昵相处的那一幕,媛湘想,钟习禹对她是有感情的吧?瞧他们那甜蜜的小模样,媛湘一颗心悄然放下。之前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钟习禹还未完全对她忘情呢。 “为了江山,殿下什么都可以容忍。” 御宽简短的一句话,饱含了多少辛酸?媛湘叹了口气,幽幽地问:“你们都还在怪我么?” 御宽沉默了会儿,才道:“不怪。当时我那般态度待你,其实后来想想觉得对你不公平。毕竟,你也是受害者。你曾经问过我若我是你当如何自处,我只能说,我若是你,我的报复必定要比你强烈十倍。” 虽然御宽他们的原谅与否她并不在意,但听到这番话,心里是还是觉得欣慰的。 夜深了之后,他们在借宿的人家歇息,媛湘直至半夜才小眠了会儿,不到三更天,又醒了。 夜深人静,哪怕是盛夏,在这个山村僻角也是极凉的。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想起杜锦程在身边的种种温暖。 她没有了眼泪,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和辛酸。如果他在身边该有多好……她多么盼望在梦里能与他相见,可是除了那次刚刚抵达大河镇时曾经梦见过他,便再也没有过了。 这种绝望的思念,让她感觉到沮丧,无望。 既然睡不着,她就干脆起来了,坐到农家的院子里发呆。天还未大亮,繁星在天空中闪烁,月亮却不知所踪。她就这样数着星星,从这一边数到那边,直到身后有了脚步声。 第43章 再,见(2) “你怎么不睡?”是御宽睡意朦胧的声音。 “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媛湘说。 御宽坐到她身畔,打了个哈欠,“平时我们在军营,也差不多这个时辰起床。” “每天如此?” “嗯。我们必须勤加操练,才有更强壮的体格和战斗能力。” 媛湘默默点头。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和信念,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艰辛,她了解。 他们一起坐着发呆,偶尔交谈两句。在天大亮后,他去村子一户人家那里买了几个馒头做干粮,然后带着她上山。 回去的路,因为有御宽作伴,媛湘紧张的心情得以放松,才讶然觉得自己多么勇敢。这丛林野地,杂草丛生的地方不时有蛇出没,而她平平安安地都翻过来了。或者说,当时她为了赶路,根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草丛里蛰伏的东西。 直到现在。 有御宽的带领,她们的脚程快许多,午后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坐在大石头上休息的御宽擦了擦额头的汗,“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可望到山下了。” “回程你还要再翻山回来。辛苦你了。” “不会。”御宽道,“因为你没有出关通牒,只能走此道。但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从水路走。” 媛湘应了声“哦”。 他们休息了小片刻,又继续上路,果不其然,太阳还未完全西斜,他们已经下了山。御宽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保重。” “谢谢你。保重。” 御宽率先走了,媛湘则步行着前面走去。此去漫漫,是归家之途,媛湘却没有了出行前的万分期待。 越接近楚都,她要想的越现实。锦程不在了怎么办!他是生是死,她都要将他找出来给自己一个说法! 只要确定他真的不在了,她就可以果决地去陪伴他。 她没有害怕死亡,怕的是死了也找不到他。 这个念头令她感觉到背脊的森森冷意。 在她到达大河镇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这个边陲小镇透露着一股惶恐的气息,往来人迹少得可怜,路旁小店人迹罕,媛湘来到前次落脚的客栈,先要了间客房,见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便问掌柜的道:“今儿生意何以这般冷清?” “咳,”掌柜的愁道,“现在谁还敢来大河呢?都往楚都去了。就怕一开战,倒霉的都是我们。小公子也是要往都城去的吧?” 媛湘点点头。 “早点去的好,恐怕过几天,我也要去了。” “那您的生意怎么办?” 掌柜的叹气道:“顾不上那些了,还是小命重要。” 又闲聊了几句,媛湘便回上房歇息。整个客栈恐怕就她一个客人罢,安静得令人渗得慌。 媛湘有点害怕,便干脆起来点了油灯,有一点亮光会感觉没那么害怕。 也不知躺了多久,媛湘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她仍然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伸手就抽出了放置于枕头边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心,怦怦直跳。 有人潜进了上房,并且不止一个人!媛湘听到凌乱的脚步声,神经顿时绷紧了。怎么办!如果只有一个人,趁着人家不妨她或许还可以自卫逃跑,若是两人以上,她怎打得过! 她紧紧握住了匕首,贴着床沿,以准备随时滑到床下。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句:“抓贼啊!” 那在她房里的脚步声瞬间凌乱,她滚下床欲逃跑,一个黑影猛得向她袭来,剑光寒凉,媛湘凭着本能左右闪避,一边喊着救命。 或许是她的声音引起了别人注意,敞开的大门外闪进一个紫色的人影,迅速与屋内两个黑衣人过起招来。 媛湘趁机跑出大门,腿才迈开,后背蓦地传来一阵锐痛,似乎是剑刃割破了她的皮肤。她咬着唇跑出去,大喊:“来人啊,有贼,救命!” 本就已经被惊醒的掌柜和店小二们瞬间拿着铁锹扫帚出现,“贼在哪里?” 媛湘指着上房,他们一窝蜂涌进去,媛湘惊魂未定地望着上房,里面乒乓作响,不时有哀号声响起。 “叫你敢来我们客栈偷东西,打死你这个没眼色的东西!” “可惜被跑了一个!” “快把偷到的东西拿出来!” 各种拷打声不断从上房传出,媛湘凑过去看了看,那个穿紫衣的男子正巧也回过身来,一刹那,只觉得电光火石间,所有的质疑、辛苦都全部涌现在了眼里。 她用力地狠狠地瞪着他。 他也是一脸惊愕,随即长长地松了口气:“幸好我在这里!不然今晚怎么办?你怎么敢独自一个人从楚都跑大河镇!太任性了!” 泪猛得涌进了眼眶,她调头就走。他竟然敢质问她,敢说她任性?她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啊!他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松,好像错的根本就是她一样! 他好好的,没有缺胳膊没有断腿,他毫无消息地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就成了她最大的讽刺! 他瞥见了她后背那道血红色,连忙上前拉住她:“受伤了?” “不要你管!”他真实的站在眼前,媛湘却气得忍不住颤抖。“你可以一声不吭地丢下我,现在为什么要来管我!” 她的眼泪强忍着不流下来,眼眶和鼻子却是红红的,极力忍住的模样。杜锦程的心乱了,他一手摸着她的脸颊,那真实的温暖的温度,媛湘闭上眼,眼泪就汹涌了出来。 他现在在她面前了,她还什么别扭呢?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不是吗。 她猛得扎进他的怀里,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一边捶着他,“你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呜……” 杜锦程轻轻拍她的背,“我写的信,你没有收到么?” “什么信?” “我写给你的信。” “哪有信!你根本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大家都担心的要命!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不能亲自与我说一说再走?你知不知道再迟一点回来,我就以为你死了,要准备去地底下陪你了!”媛湘一下下捶着他。 杜锦程听得眉头紧皱,他用力抱着她,“对不起,等回楚都后,我把送信的驿馆给拆了!”他摸到她的伤口,血湿染了他的手心,“你受伤了,必须止血,走。”他扣住她的手腕,走向他的客栈房间。 转身的瞬间,掌柜的和店小二皆面色尴尬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他们身上游来移去。 杜锦程蓦然发觉,媛湘是做男子打扮,他们恐怕以为眼前上演了一幕活色断袖。他低低一笑,“这是内子,为方便出行,所以做了男装打扮。” 他们恍然大悟,随即呵呵笑着退散了。 杜锦程掌柜地道:“有劳你拿一壶酒来。” 媛湘气呼呼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让她痛彻心菲了将近一个月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紫色长袍,白玉束冠,一张脸衬托得俊朗非凡,一双漆黑的眸子,此时略带歉意的望着她。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他将她拉到腿上,媛湘挣扎了两下,便堵气不动了,崩着脸不看他,也不理他。 杜锦程好言地安抚着她,“不管怎么样,我现在都回来了。你知道,我回到家里,听忠叔说你到大河镇来,还是一个人来的,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往大河镇赶。这些天,我每天就睡一两个时辰,就怕你在路上出一点什么意外。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够独身一人就远行?难道你就不怕路上出点意外!” “那我能怎么办!”媛湘的委屈一脑儿全化作眼泪,眼眶又噙满了泪,“你那么久都没有消息,是生是死大家都不知道!连风影楼都查不到任何有关于你的消息!那样的情况下,得知钟习禹在西秦军营,我是不是要去找他追问你的消息?!你竟然还敢怪我……” 杜锦程抱紧她,“我不是怪你,是后怕。万一你出点儿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谁让你消失那么久!”媛湘哭着捶他,“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地消失这么久,你要是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必将休了你!” 第43章 再,见(3) 第87节 “我寄了三封信给你,谁料都没有收到。”杜锦程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我慢慢给你说。现在你背上的伤口要紧,让我替你上点药好不好?” 或许重见杜锦程的激动情绪盖过了一切,媛湘一点都感觉不到后背的疼痛。直到趴到床上,杜锦程将凉凉的液体擦拭伤口,她才感觉到疼。她嘶嘶直叫,杜锦程说:“忍一忍,很快就好。” 他上药的速度很快,而后取了白色的绢子,将伤口扎紧。白皙的玉背上横了这么个丑陋的绢子,委实难看的很。杜锦程低头,在她后脖子上亲了一口,媛湘全身一麻,又羞又怒,“杜锦程!你没有和我解释前,休想碰我一下!” “眼下你受着伤,就算我想碰你,也不敢。”杜锦程的声音非常轻,“一个多月不见,湘儿,我可想死你了。” 媛湘幽怨地瞪着他,“快说,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那天中午从李老板那儿出来,在闹市里遇到了钟习禹。他说有些话想和我说,我们到旁边安静的巷子里,突然冒出六七个人,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当时他们手上都有武器,我很快就受了伤,并且被他们敲昏带走。” 媛湘的心高悬了起来,“受了伤?要不要紧?!” “下肋有一处刀伤捅得极深。”杜锦程叹气道,“到现在也没有全愈。” 媛湘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心隐隐作痛。杜锦程接着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被绑在一处土屋,屋子里没有任何人,伤口也已经被处理过了。钟习禹并没有想要我的命。我便猜测到他绑我也许有什么目的。所以花了点时间,自己挣绳子挣开,连夜跑,准备回家。” “然后呢?” “这事不急,”杜锦程望着她道,“钟习禹绑了我去威胁你,是不是?” “嗯。” “他做了什么?” 媛湘将事情前后与他说了一遍,杜锦程轻吁道:“也太冒险了。” “还不都是为了你,”媛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该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倘若答案不叫我满意,回去我就休了你,咱们也不必再在一起了。” “不管多生气,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杜锦程眸色一暗,“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也是死里逃生了几回,才回到你身边的。你这番话着实让我心伤了。” 媛湘胸口一窒,两人默默地相望着。 杜锦程叹了口气,望着她,“如果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没有说,你会不会怪我?” “那得看是什么事,”媛湘紧皱眉头,“你说话利索些,别铺垫了。会不会怪,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么?” 杜锦程的脸看起来有些许落寞,“还记得我生母么?她在我们成亲那一夜来看过一回。” 媛湘点点头,虽说只见过一次,但因为是锦程的母亲,媛湘自然印象深刻。 杜锦程的声音很轻浅:“她是南越国皇贵妃。” 时间有片刻静止。媛湘怔怔地望着他,“你的亲生母亲是皇贵妃?” 他望着她的眼睛:“嗯。” “所以你是王子?王爷?”媛湘的声音有些飘。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直觉得他身上有股难掩的贵气!她的目光静静地望着地上,“杜锦程,你瞒我的事情很多。” “只有这一件。我所瞒的只有这一件而已。”锦程急促地道,“你也知道,我一直都不肯认她,所以压根儿就不认为我是皇室的人。瞒你也不是故意的,因为我总是想着这辈子与他们大约都不会有交集。” 媛湘的眉头拧了起来,“你是说,从被绑架的地方逃走后,你被他们捉去了?” “不算是捉,”杜锦程的神情有些黯淡,“几个侍卫跑来告诉我,我母亲病重,大约撑不了太久,希望我去见她一面。那几个侍卫我都认得,所以也没有疑心。虽说我不认她,但她毕竟是我的生母,我也就打算真的去见她最后一面。当时我和他们说,我要先回去与你说一声,他们便道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花太多时间,不若写信。从城郊的小屋到我们家里,确实需要一个时辰时间,再加上对她也有一些记挂的心,就没有回家,随他们走了。直到半路找到驿馆,才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然后呢?” “当天晚上,我就被他们软禁了。说是怕我半路生出想逃跑的心,到时无法和我母亲交待。我便有引起怀疑他们动机不纯,但终究他们对我也十分客气,没有做出伤害我的举动。十来天后,到了南越,进了皇宫见我母亲,她确实病重,与前一次相见时的模样相去甚远。” 媛湘忍不住打断他,“她康复了么?” 杜锦程摇摇头:“我离开的时候,她仍然病着。但她的病症一直都有,只不过此次发病得厉害些。他们骗我说她有生命之虞,不过是怕我不肯去见她罢了。” “见了之后怎么样呢?”媛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莫不是想让你继承皇位?” 杜锦程呵呵一笑,眸中却遮不住苦涩滋味。“南越国皇帝子息薄弱,皇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还没周岁便夭折了,二儿子前段时间出城狩猎,结果被刺客一箭穿心;没有了继承的人,我母亲方才站出来,告诉皇帝,他还有个儿子流落在外……当年因为怕心里狠毒的皇后下杀手,她将这个儿子偷龙转凤,送到了一位世外高人的家门前让他收养。” “这真真如同看戏一般了。好传奇的身世啊,王子殿下。” 杜锦程瞥她一眼,“你这是嘲讽挖苦我吗?” “没有,”他那眼神饱含了太多无奈,媛湘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放柔了声音,“后来怎么样?” “不在皇宫中长大的皇子,身份岂是他们能认同的?既然当时能偷龙转凤,现在又有谁能证明我是当初那条‘龙’,而不是又被人调了包。”杜锦程道,“朝中大臣无不抗议,他们推选出来的做为继承人的皇帝的侄子,更是视我如眼中盯。我并不认同自己是什么皇室的身份,见母亲没有大疾,当时就想走,但皇宫中派了许多侍卫看住我,有防我逃跑的,也有防我趁机夺权的。总而言之,那几天过得生不如死。” 媛湘摸了摸他的手,“幸而你逃出来了。” “逃是逃出来了,恐怕这件事还没完。”杜锦程叹息了一声,“楚都我们的宅子,恐怕是住不得了。” “你都回来了,他们难道还要咄咄相逼?” “你忘了钟习禹了吗?”杜锦程目光似明珠,“只要它存在,就是个威胁。而我在一些人的眼中看了,正是个巨大的威胁。因为我母亲还在,只要我回皇宫,我就是理所当人的继位者。那些有心的人,能放过我吗?” 第43章 再,见(4) 媛湘心急地皱起了眉,“那可怎么办?难道以后我们就只能躲躲闪闪的过日子了?” “天下之大,难道还怕找不到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吗?”杜锦程脸上看不出丝毫担忧,“再者,现在南越正与西秦密集交流,准备联手攻新朝。这天下,估计要乱上好几年了。” 媛湘的心一惊!“他们要联手攻打新朝?那……岂不是毫无胜算了……” “就算是西秦单单攻新朝,它也没什么胜算。”杜锦程认真地道,“从前朝皇帝开始,国库空虚,士兵的军晌有时都发不下去,士兵们的怨言可想而知。虽说舒定安上位之后,极力安抚,怕有军事之争,加强了练兵和提升了士兵们的军晌,但才两三年的时间,实在不足以全盘改变局势。再说,夏正亭虽然没死,但受了重伤,军中少了他,别的不说,光是士气就薄弱许多。” 媛湘沉默了。 对她来说,沮丧的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虽然杜锦程平安回来了,但以后也不知道会兴地哪一天,他又莫名奇妙地被人绑走了。她害怕那样的日子! 再者,若真的打战了,若新朝真的败了,这个短暂的王朝要落后人耻笑不说,舒家人的命运,就是钟氏从前的命运!哦不,钟习禹会加倍报复在他们身上!终究是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人,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渺小如她,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 杜锦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天下易主,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舒定安既然有谋反那份野心,就要想到也许有一天他也会被拉下来。” “你觉得钟习禹一定会赢是不是?” “你觉得呢?”他反问。 “他不是当年的他,”媛湘垂下眼眸,“或者,当年其实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他既然能派人刺杀西秦使者挑拨两国关系,又能重伤夏正亭,我想,他大约真的很有胜算。” 两人都有片刻沉默。半晌,杜锦程问道:“今天晚上那几个黑衣人明显冲着你而来。你可得罪了谁?” 媛湘疑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刚从西秦军营回来,若说真的有得罪了谁,那估计就是钟习禹吧……可是,他没有杀我的理由。” 锦程的眉头皱了皱。 媛湘说:“罢了,反正他们被打跑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来。而且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迟来一些,后果不堪设想,”杜锦程抚了抚她的如水长发,“我们天亮就走,到前面一个小城里暂住一段时间,再回楚都。你可曾问钟习禹几时会打战?”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这等军事机密,他也不会告诉你。” 媛湘点点头,心底淌过一片哀伤。 她恍忽想起在相府的几年岁月,想起舒沁,心底的空荡便无边的放大起来,酸酸的涩涩地,让她的心隐隐地疼。打战了,也许舒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她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杜锦程。这个让她忧心了一个多月的男人,此时终于平安无事,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是她沮丧的念头里唯一的阳光,她伸手向他,“抱一抱我。” 锦程避着她的伤口,将她搂入怀中,紧紧相拥。“这一个多月来,连累你吃不好睡难安。对不起。” “以后,不准有这样的事了。”媛湘咕哝着道。 “我保证。”他执起她玉白柔荑在唇边吻了一下,“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难免要小心谨慎些,就怕南越那些人找来,对我们不利。” 媛湘稍稍离开他的身边,“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一个江山摆在你面前啊。” “你以为龙椅是那么好坐的吗?尤其现在国势渐弱,再不比从前;谁登基,都是个烫手的活计。”杜锦程漆黑的眸子微微地敛起,“而且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被束缚,皇宫那样的地方,怎适合我生存?” 媛湘浮起微笑,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抵得住诱惑的,都是好孩子。” 他微微一笑,拢紧她的手,媛湘看到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她素来很内敛,有心事也少与他说,但他一个眼神,媛湘就忽然能明白他失落是所为何事。她柔声问他,“你是在担心婆婆的身体吗?” 他慢悠悠地望着她,“你真是最了解我的人。” “不然我怎么是你的妻子呢?”媛湘呵呵一笑,又依入他怀中,“时间不早了,歇下吧,我走了一天的路,现在着实又累又困了。” 因着后背受伤,媛湘只能趴着睡觉。她随趴着,一手却紧紧抓着杜锦程的手不放,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尽管姿势别扭,但她仍然沉沉地睡着了。因为知道杜锦程在身边,她睡得也这些天来要安稳、塌实。 不管这些天她有多辛苦多不安,多度日如年,只要他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半夜时分,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睛,见身边睡着杜锦程,呼吸均匀,鼻息间缠绕的都是她熟悉的,他的味道,一颗心才放松下来。 他终于回来了,真好。她挪了挪,忍着背痛挤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睡觉。杜锦程感觉到她,哪怕是在沉睡中,也低头凑到她额上吻了一口。 媛湘唇边多了一抹微笑。他这样下意识的动作,令她窝心。闭上眼睛,她又沉沉睡去。 第44章 (1) 西秦军营。 四更天,天还很黑,一众士兵已经早起操练,钟习禹也在其中。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汗水中渡过每一天。他奋力勤勉,锻炼自己,为的就是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双手收复河山。 他曾经以为,他或许需要十年八年才能达成所望。 但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一个纤细高挑的人影出现在他身侧,给他递布巾递水,在耳边不停地呱噪。若按从前的性格,钟习禹早将手中的布巾塞到她嘴里了。 但,他现在不能,他也能忍。只是默默和她说:“公主,回房间去歇着吧,现在天色还早。” “我睡不着了,就想看着你。”若那笑得很甜,那双富有异域风情的眼睛,眯成月亮一般。 钟习禹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己去了。 若那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他知道,所以在她说出提议之后,他几乎没有思索就应允了。娶她,有何难?不过逢场作戏,不过将自己一颗心掩藏。为了楚国的江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说:“我不想只是当公主而已。” 她高高仰起下巴:“我知道你是新朝在追杀的前朝太子钟习禹。但那有什么要紧?我可以给你依靠。我要当皇后。” “公主?”她轻轻一笑,“公主什么权利也没有,嫁了驸马,离权势就越来越远了。我要我的子女比别人都高贵,所以,你一定要把中楚抢回来。” 他们之间,从头到尾不过一场交易。 日出时分,若那终于补眠去了,他趁空喝了碗沁凉的泉水,几个士兵打扮的人靠近他的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钟习禹的眉皱得很深,“人呢?” “放了。” 钟习禹点点头:“不要节外生枝。” “属下明白,故而没有去追已经逃跑的那一个。而另一个,被捉住暴打一顿,送官了。” 第88节 “嗯,去吧。” 那下属抱一抱拳,迅速离开。 钟习禹走到磨剑棚,将他平时佩带的那把剑用力磨了磨。派去大河办事的属下称,媛湘身边有一个状似亲密、自称是她丈夫的男子。 想来,是找到了杜锦程吧? 找到就好。如此他一个人回楚都,他也就放心了。 他常常嘲笑自己,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如今要做的,是没有心。 很快将媛湘的事抛诸一旁,他磨好剑,到军中主帅帐中共商议会。西秦国虽然乐于太平,但对军队的培养却不曾懈怠分毫。如今掌帅印的是西秦大忠臣桑赫,他从先帝打江山开始就佑在身边,是个从小就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汉子。 他素来疼爱若那,就是他带着钟习禹进入军营,慢慢带他坐上将军的位置。军中或许有所微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草介与驸马,如何能相提并论?只是让他们不解的是,驸马为何不在驸马府中做着他的小白脸哄公主开心,而要辛苦跑到伙食住宿皆艰苦的军营来。 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对他的各种顾虑都消失了。这个看起来出身寒酸的驸马,比他们都要努力勤勉。 他迈入帐中,军中另两名将军也都已经到了。钟习禹参见桑赫,桑赫点点头,目光拂过他们三位,“昨天吩咐你们的事情,可都部署好了?” “都已经安置妥当。” “已毕。” 钟习禹则道:“昨夜收到飞鸽传书,精锐部队已经到达部署阵地。都已经安排好了。” “盟国界时也会派兵支援,此战,我们志在必得。”桑赫的眸光露出一丝杀气。 太平了几十年,很多年不打战的老军人也有些许期待。 相比之下,钟习禹却显得平静许多,因为他知道,不管要耗费多长时间,这次战役,只许胜,不许败。 今日是中元节。在中楚,是个较次于过年的发大节日,杜锦程与媛湘却还未归家,而是在路上慢腾腾地走着。 他们不急着回家,因为楚都未必比现在的地方更安全。这个接近边陲的小镇,离大河镇只有百里之远,因为部分大河镇村民怕有战争,短时间地挪移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叫肥水的小镇变得空前热闹起来。 然而这热闹夹杂着百姓的忧心忡忡,是啊,普通百姓,谁能不惧怕战争呢?更别提他们有些人的儿子,就在军营之中。只要出战,那生命就是风里的烛火,说灭就能灭了。 肥水镇此时的气氛就是如此违和地热烈与落寞并存。 在小酒馆里,杜锦程与媛湘点了些许小菜,正在小酌。媛湘道:“今天过节,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大开心。” “嗯,都在担忧着今夜会开战。” “今天是中楚的节日,西秦想地趁此时机进攻吗?” “依我看不是,”杜锦程放下杯子,修长的手指在杯口轻轻地敲着,“越是这个时候,军营越是警戒,这个道理,钟习禹和西秦的部队不会不懂。他们会找一个时机,来个出奇不意。” “哦?”媛湘微笑望着他,“你像是熟读兵书的样子。” “我对军事并无兴趣,只是偶然想到。你说我一介商人都能想到,熟读兵书的军人又岂会想不到?” 媛湘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战争一旦开始,会是怎样战景。”舒定安夺权,显得轻而易举,连兵都没有进城,就顺利拿下了皇位。 但此次不同! 钟习禹率兵而来,必将不会手下留情,大开杀戒。也怪不得边城的人要往楚都靠了。毕竟越接近京城,他们就越安全。就算会败,楚都也不至于一时片刻就沦陷。 “估计是一场长久的战役了。”杜锦程夹了点菜给她,“来,别说不与我们相干的国家大事。我们来关心关心自己比较要紧。” 媛湘嗔怪地看他一眼,“幸好最近再没有陌生人跑出来骚扰我们。”顿了会儿,她说:“我们顺道去看看兰姐,问一问她是在哪里看的大夫可好?” 杜锦程漆黑的眸子里有了丝儿笑意,“不用看。” “为什么?我们成亲也有这些年了,人家娃娃都会跑了,我们却连怀都不曾怀上……” “不急不急,放松心情,很快就会有。” 媛湘疑惑地望着他,“我从不曾紧张,怎么也不见怀上?” “想是缘分未到,不如等一等吧。”杜锦程唇边含着抹儿笑意。他怎敢告诉她,是因为他吃了药,以致成亲这么久,她都没有身孕。 从他母亲来找他开始,他就知道他终有一天要面对南越皇室的种种纷争。这纷争有两种,一种,他的母亲要将他绑回去,逼着他继承皇位;第二种,待定的南越皇室继位者会派刺客暗杀他这个绊脚石。 在这种情况下,他若生养了孩子,恐怕会遭受莫名伤害。反正他们还年青,有的是时间和未来。他已经盘算好了,等他们回楚都安顿好之后,就找个小镇安稳渡日,开一间小小的珠宝楼,让他们打发时间就行。 媛湘嘟了嘟嘴唇,“从没见你为什么事情急过。” “咳,这可是冤枉我了,回到楚都后听忠叔说你独自来了大河镇,我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 媛湘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好吧,看在你心里有我的份上,饶了你。” “谢夫人宽大为怀。” 媛湘扑嗤一笑,将一块肉夹进他碗中,“杜老板多吃点,这些日子你都消瘦了。” 饭罢,二人叫了壶普尔,慢慢地品着。杜锦程说,“若楚都不能住了,你想去哪儿?” 第44章 (2) “楚都不能住,那想必滇河也不能住了?”媛湘不无落寞地说。 “滇河倒是个好地方,”杜锦程点点头,“为何不能住呢?依我看,我们就搬去滇河。” “不怕南越的人找来吗?” “躲过这一段也就好了,”杜锦程说,“南越的皇帝如今身体孱弱,此番我母亲急着要让我入宫认父,就是怕他驾崩了我再没有机会,她的苦心也就白费了。但,她终究不理解我啊……”他的尾音很轻,媛湘却在这些话当中听出了无奈。 兴许在皇宫中,要自保已不容易,便不似寻常母亲那般,愿意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媛湘握住他的手,“不论怎么样,我总在你身边。” “嗯。我看南越皇帝那架势恐怕撑不了太久,只要我没有回去继承皇位,那南越的新君,自然就是皇帝的侄子了。只要那个家伙当了皇帝,也就不会再来找我麻烦。那时,忙着打理天下才是他首要想的事情。” 媛湘眨了眨眼睛,“面对你要称为父亲的皇帝,你可有感触?” “没有,”锦程认真地说,“他在我心里,连一个路人都不如。” “你瞧,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是多重要的事呢。”媛湘说,“你从小没有体会过他们给予的温暖;而我,小时候受尽宠爱,却一朝崩变。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何需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地,平淡地将日子过下去,将孩子们抚养长大,这才是首要的正经的事。” “你说的很对。” 忽然,他们的座位中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白衣男子。 媛湘轻轻呼一声,“白朗。”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拂向杜锦程,杜锦程朝他一笑:“白老弟,很久不见。” 媛湘惊讶地望着他们,“你们认识?” “嗯哼。”白朗耸耸肩。 “你没有说过。”媛湘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 “你也没有问。”白朗望着杜锦程,“风影楼都找不到你,你小子行踪藏得很隐密啊。” 杜锦程苦笑,“并非我要藏。我是被人带着走的。”他看向媛湘,“你去风影楼打听我的消息了?” “当时你音讯全无,官府又不是个能办事儿的主,只好让风影楼帮忙了。” “风影楼竟也有出手失利的时候,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那个带着你避过所有追踪的人。” “别,”杜锦程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一见他准没好事。” 白朗目光转向媛湘,“关于钟习禹,我的情报不假吧?” “不假,很真。” “既然如此,你允诺的事呢?” “咳,”媛湘干咳一声,“此时人不在楚都,你叫我往哪里拿去?” “你答应了他什么?”杜锦程打断道,目光悠然滑过白朗,“该不是白老弟你不厚道,趁机诓我家娘子吧?” “说的是哪里话,”白朗闲闲地说,“交易是你情我愿的,怎么能说诓?杜夫人哦?” 媛湘便和杜锦程道:“他答应替我找钟习禹的下落,前提是将浣彩楼透明柜中的金色自行船给他。” “哦,”杜锦程轻飘飘地瞄了白朗一眼,“你真有心机,趁火打劫呢。” “好说,好说。” 媛湘望着杜锦程,他安慰一笑:“不要紧,以后我有很多闲的时间可以再做。” 白朗说道:“你们接下来往哪里去?若是回楚都,帮我将这个东西带回风影楼。”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白色布绢包着的小玩意,推到杜锦程面前的桌子上。 尔后,白朗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媛湘才说:“你们是认得的?他刚开始时怎么不说啊。” “他个性如此,别人没问他,他就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媛湘恍然大悟:“之前老六就说他不喜与人讲话,我见他倒是和我说了很多,原来是因为你的关系。你怎么好似都认得天下的大人物呢?” “你别抬举他了,他算什么大人物?”杜锦程微笑道,“倒是因为从商,常常参加商谈会,难免会认识一些人。” 中元节之夜,肥水镇安宁沉睡。百姓担忧中的战争没有爆发,次日一早便显得格外热闹,大家都在想,或许可以避免战争,百姓可以安宁地过好日子。 杜锦程与媛湘不急不缓地往楚都走,约莫六七天后,两人正悠哉骑着马,忽然后面传来极响的马蹄声,望过去,却不见人影。 媛湘疑惑地望着他,“好像有很多人。” “听这声音是。”锦程道,“往旁边让让,他们若一群马队扑过来,我们少不得要吃亏。” 果然话音才落没一会儿,黑压压的人影骑丰骠骑狂奔而来,卷起滚滚黄沙。锦程压低了声音在媛湘耳边说:“是新朝的军队,瞧这势态,恐怕是要去支援哪儿。战争恐怕已经开始了。” 媛湘紧紧地皱了眉:“怎么会呢?西秦军队就在大河镇外,新朝部队怎么会往楚都方向去支援?” “或许他们另寻了一个入袭的口,也未可知。” 媛湘便沉默不语了。锦程拉着她避往旁边,黑压压的大军奔腾而至,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目测光是骑兵就有两三千人。跟在后面的还有投石车,步兵,绵延了数十里。 媛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未免感觉到一丝哀凉和悲怵。一旦开战,受害最伤的无非就是百姓。她没有那么大的情操去爱护百姓,她担忧的,是舒家! 因为军队占道,他们前进的进程变慢许多,及至天黑了,只好在附近一家村子里借宿。杜锦程去交涉了会儿,一个老者说道:“去光汉家看看,他们家应该有空余的房间。” 他们带着杜锦程和媛湘到一处还在升着炊烟的平房处,与户主说了他们要借宿一事。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家主人爽朗地道:“行啊,快进来吧,我们正吃饭呢。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儿?” “多谢收留,我们已经吃过了。” 媛湘微笑着点点头。“是呀,大叔大婶你们吃吧,打扰你们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光汉叔自顾自坐饭桌上去了,“现下局势不好,打仗了。你们小夫妻还要往哪里去?” “已经打战了?”杜锦程问道。“从哪里打起来。” 第89节 光汉叔一听到这个似乎十分兴奋,拉着杜锦程,“喝酒不?瞧小哥是个会喝酒的,来点儿酒吧。” 杜锦程也不推辞,两人就把酒谈欢起来。 媛湘默默地坐在一旁,时不时看一看这个她称为丈夫的男子。无怪乎他认得那么多人,他自来熟的本领很高呢,仿佛交谈几句,他们就成了最熟不过的人。当初在皇宫初初见他,他多么疏离,多么飘逸,像完全不会被尘事绊住的人一般潇洒……虽然他有说过,与皇宫女子保持距离是自保的法器。 他们谈到新朝士兵在瞭望塔见到有不少士兵从雨珠镇的繁山密林里见到了一批来历不明的侠客,随后他们意识到是西秦部分精锐潜入新朝,便连忙召集附近的军队赶去支援。 今儿浩浩荡荡的队伍,就是赶去支援的。 “西秦的军队想必是对我们国家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走那个路线。幸而山路难行,无法大部进攻,否则他们从旁侧进攻,恐怕等不到援军来,他们就已经杀到都城去了。” 杜锦程微笑道:“看来光汉兄对战事颇为了解啊。” “那是,”梁光汉露出自豪的神情,“若不是当年我的腿被狼咬伤,从此落下毛病,今日我就是将军了。” “原来是进过军营的老军人,失敬失敬。据兄台看,接下来的局势会怎么样?” 梁光汉饮了口酒,摇头道:“以两国国力而言,相差无几,但从他们的作战方式来看,却胜出我们数筹。哎,”他长叹了口气,“以往我还在军营的时候,常想着什么时候能真刀实枪地战上一战,也不枉我进过军营。眼下要开战了,我虽不在军营,却也害怕打战了。我老啦!” 说罢,郁郁地将酒一饮而尽,发出两声咂咂声,神情无限落寞。 夜晚,媛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锦程一手揽住她往怀里带,“为他们打战的事情睡不着?” 媛湘点了点头。 “别忧国忧民的了,我们去操国家大事的心做什么?不论是谁的天下,都与你无关了不是吗?” “假如你母亲去世了,你会不会伤心?”媛湘突兀地问道。 锦程怔了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半晌,他一下下抚着她的头发说:“会。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的担忧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将自己的心放宽。夫人以为如何?” 媛湘轻轻叹口气。不管舒家对她做过什么,养育她是别有用心;他们对她有养育之恩,这是难以抹灭的。 上次进宫,已贵为皇后的舒夫人不会不知道,但她没来相见,也许心中对她颇多嫌弃,媛湘又怎么会冒然去见她呢? 正如杜锦程所说,她现在就算想表达一下关心,想宽慰一下他们,又是什么立场?人家会不会以为他们马上就要亡国了,所以才需要她去表关怀? 罢了,罢了。 第45章 雪恨(1) 第45章 已是子夜时分。 夜色幽凉,西秦军营却步履声声,队列整齐地整装待发。 钟习禹领着两万大军,严肃地将剑指向前方:“出发!” 为这二字,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这些年,每天夜晚,他都睡不安稳,因为他背负着太多的债。这债,他终有一天要亲手去讨回来! 现在,是到时候了! 两万大军,直扑着“新朝”边陲而去! 钟习禹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新朝?他会很快让他们变成旧朝!此战,他一定要胜!他若不能胜,宁可战死沙场。那样,就算死了,也有脸去见他们钟家的列祖列宗了。 将死已经抛诸身外,他的信念就显得格外坚定。而且,为此番开战,他们隐忍了很久。首先,新朝因怕战事,派使节谈和,并且给了一些小利小惠。西秦面上应着好好好,西秦使节在皇宫中猝死一事就算了,但暗地里仍旧部署战略; 钟习禹在当中楚太子时,就学了不少的兵法,对中楚地形虽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可谓十分了解,他在地形中分不同地点,找了些缺口,派出几组精锐部队走海路换山路,到达中楚国境。他所找的这些地方,皆是不大的乡村小镇,镇中所守的士兵有限,一旦发现人数较多的部队,必定心慌意乱,请求救援。一旦敌方兵力有所分散,他们便有机可趁。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当浩浩荡荡的大军到达敌方军营二百里的时候,他们看到敌方军营燃起了锋火。 在激昂号角声中,钟习禹的大军往前疾奔而去,士兵高喊着“杀”,声音响彻震天。新朝的军队迅速迎战,这一夜,血腥扑天,烟火遍野,及至天亮,杀戮过的田野是染了血的修罗场,尸体遍布,惨不忍睹。 天亮时分,首战西秦全面告捷。 钟习禹望着苍茫暮色,心中的希望更多了几分。他终究会将属于他的夺回手中!这些士兵的鲜血,不能白流。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战争,面对这么多鲜活生命的逝去,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也迷惘心伤。可是他们都别无选择。 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 一夜酣战,众士兵都累了,他们扎营暂歇,小作歇息,而他们首领却歇不得,草草用过饭,就到元帅帐中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等到商议完毕,楞是血气方刚的钟习禹都不免感觉到一丝疲累了。 回到营中,底下的伙头兵将给他准备的饭菜端上来,无非是馒头两样小菜,一碗热汤。钟习禹慢慢地吃着,思绪飘离得有点远。按战事进程,想要将楚都拿下来,恐怕至少也需要两个月时间。 他的眸子一冷。 两个月后,他定要手刃舒定安这个逆贼! 在西秦使节前访新朝那会儿,他曾经去拜访过一个老将军。忠心耿耿的老将军一直对舒定安与夏正亭谋权篡位颇有微言,奈何在军中声望颇高,所以夏正亭虽然视他为眼中钉,却不曾对他下杀手。 然而,钟习禹的一番涕泪纵横要兴国复邦,也未能打动他。倘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事情就简单多了…… 帐子忽地一下被人掀起,一个绿色的娇小人影蹦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吟吟。 钟习禹面无表情地也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若娜一副士兵打扮,显得十分俏皮。她嘟了嘟嘴,“人家想你想来看看你,难道你也不高兴吗?” “没有,”钟习禹的表情毫无起伏,“只是战争之地危险,你又见不惯那样的场面,来了岂不是让人担心?” 他的话让若娜心情大好,坐到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就知道你关心人家。我不怕,什么血腥的场面能吓得到我?本公主可是什么都见识过的。” 钟习禹不以为然。他诚然要靠着若娜走到今天这一步,提前达成复仇之愿,但对她也并非一味的溜须拍马。在无人的时候,回想起她的种种呱噪,他甚至觉得她很烦。一个被养坏的,不怎么善良的公主,“什么都见识过”也不足为右,让钟习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驸马府中,一个丫鬟熬了一壶鸡汤给他喝;他也不知那丫鬟是故意勾引还是有别的所求,让若娜看见了。 她立刻大发雷霆,让人将那丫鬟拉出去,挖了她的眼睛,并愤怒地喊:“敢勾引本公主的男人,她就不配有眼睛!” 钟习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不能去得罪若娜,只能在心里对她更厌恶了几分。他告诉自己,他们不过各取所需,将来他夺回皇位,许她皇后之名,但,会不会宠幸她,又是另一回事。 若娜搂着他的脖子,送上香唇。 .钟习禹往旁边偏了偏,“一夜不眠,有点困。” 若娜不依了,“人家也很困,可是人家想你嘛。” “等我们赢了战争,有多少时间可以儿女情长。不急于一时。”钟习禹轻声安抚。 有时候,他很厌恶自己这番姿态。他虽然不会一直溜须拍马,但他也没少虚情假意。他时常想,时间真是个打磨人的利器,它能把你的棱角全部抹平,甚至可以把你变得面目全非。 三年前的钟习禹,何曾是这样的? 他是个莽撞、冲动,不会向人低头、无所畏惧的少年。而现在呢? 钟习禹心中苦笑一声。 “可是成亲这么久了,人家都还没有身孕。等你夺回你的国家,纳了妃子,我……”若娜没有再说下去。 她一向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钟习禹知道她的危机感,便道:“想多了,如今我们该想的是怎样将这场战打完。咱们还年青,何愁将来没有孩子?你对我有恩,我对你有情,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我们和拓桑说好的不是吗?不论将来我有多少妃子,都会保证让我们的孩子当太子。我们成亲后不久我就来了军营,聚少离多,没有怀上身孕也不奇怪。等我收复河山,届时还怕没有孩子吗?” 若娜垂了头。 看起来,是钟习禹的这番话安抚了她。钟习禹拍拍她的肩膀,“所以别想太多了。嗯?” “好吧。”若娜心不甘情不愿的,依入他的怀中。 第45章 雪恨(2) 浣彩楼。 媛湘噼哩叭啦地打着算盘,纤细的手指时不时翻一翻帐本,不消多久,便算完了一本帐。 杜锦程正低头画画,时不时看看她。 媛湘伸了伸懒腰,“总算算完了,真累。” “你大可不必这么赶,后天才要呢。”杜锦程看看她,又低头勾勒几笔。 媛湘朝他走来,见他在画自己,不禁笑起来。宣纸上她的,一头乌发挽成一个双云髻,上面只插着一枝珠簪。柳眉大眼,鼻挺唇红,此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无比妩媚动人。 媛湘赞道:“你这画功,比宫廷里的御用画师都强。” “宫廷里的能与我比么?”杜锦程认真地道,“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到皇宫里去谋差事的,他们都藏在民间。” “是,您就是藏在民间的大高手吧?”媛湘奉承地笑道。 杜锦程一笑,取了颜料上色。媛湘说道:“回来这些天都风平浪静地,南越那边的人,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吧?” “大约吧。” “那南越皇帝……”媛湘欲言又止。她想知道,又怕提起他,杜锦程不大自在。 “驾崩了。”杜锦程淡然地道,“大约十天前吧。我想新君要忙着即位,也不会千里迢迢要来追杀我了。” “哦。” 杜锦程很平静,对于只见过一次的所谓父亲,他不会为南越皇帝的离世感到难过也无可厚非。 大家都知道,现在西秦与他们国家的战争真打得如火如荼,原南越国要出兵相助,因为皇帝病危一事搁浅了。但西秦仍然借着自己雄壮的兵力,屡屡朝内陆攻破。 也许哪一天醒来时,已经兵临城下了。 摆在眼前的事,媛湘反而显得淡然了许多。不管是谁家的天下,她只是个小百姓,过好自己的生活便罢了。岂能管那么多事? 终究,那两个姓的人,都地与她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系。 媛湘打了个呵欠,“好困,近几日天气渐凉了,我却觉得比夏日更让人困乏。我回去躺躺。” “已经中午了。”杜锦程看了看墙上的一面钟。那是回楚都途中,经过一家卖古玩与西洋货的店里淘得的西洋钟。锦程第一眼看它就喜欢,与店家砍了价,以不到店家开出的三分之一的价格就拿下了此物。 那老板叹气道:“做生意这些年,第一回遇上你这样的买家。现在的世道也不好,又难得遇到个识货的,就便宜卖了你,顺便交个朋友。” 媛湘才知道,原来杜锦程交广天下,都是靠与人套近乎得来的。 她不禁失笑。这样的他,真的与在皇宫中初识的他相差太多太多。然而这样真实的他,却显得格外可亲。不管他是奸商还是善用心计,他的那些所谓朋友总对推心置腹,这一点就已经非常难得可贵。 两人携手,和店里的伙计打了招呼,便回家去了。 持续了一些日子的战事似乎并未给都城的百姓带来太多影响。生意照常做起,食肆也照样高朋满座。 一股股香气钻进鼻中,勾来馋虫无数。媛湘深深吸了口气,抚了抚肚子:“好香。像是食珍记的醉排骨的味儿。” “鼻子可真灵。”杜锦程笑道,“咱去买两盘带回家吃。” 媛湘笑颜如花,“好好好。”挽着他的手臂,二人往着食珍记走去。这食珍记是老字号了,以醉排骨、油酥蹄花为有名,每天慕名而来的食客数不胜数。媛湘觉得它家的菜好则好矣,太过油腻,故不经常去吃,今儿也不知怎么着就觉得他们的排骨香的勾人。 都说秋天要贴秋膘,想来秋季将至,她的胃口也跟着变了。 第90节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食珍记的方向走着,忽然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走走走!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我就报官!”伴随着“鼎鼎包子铺”老板的怒骂,大伙儿的目光落到了鼎鼎包子铺前面一个衣裳陈旧,脏兮兮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瑟缩着脚步,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她往包子铺扑过去,也不管刚出炉的包子正烫手,抄起两个包子就往嘴里塞去。众人皆愕然不已,那包子铺老板顿时火了:“你这个叫花子,还敢抢我家包子!看我不打死你!” 他东张西望找东西要打那女子,遍寻不着,就抄起旁边一桶脏水。 媛湘看不下去:“住手!”然而一声“哗啦”,那桶水还是泼到了那女子身上。一股刺鼻的味道散发出来,媛湘几乎把早上的饭都呕了出来。 杜锦程将她往后面拉了一拉,不悦地望着鼎鼎包子铺的老板,“何老板何必大动肝火?不就是两个包子么?” 那何老板正要发火,见是浣彩楼老板杜锦程,将正欲脱口而出的怒骂硬生生咽了下去。想当初刚开店的时候,杜锦程曾经给过他不少帮助,他脸色变幻了几趟,终于吐出几个字:“这女的在附近徘徊好多天了,影响我家生意!” 媛湘压下那股要作呕的感觉,说道:“人家一个女子落魄得抢你东西吃已经可怜了,你就算送她两个包子又如何?拿叟水泼人却是不厚道。”她从荷包拿出一锭碎银子给何老板,“这钱够买很多个包子了吧?以后她再来,你给她几个包子就是了。” 何老板也没收这个钱,心说我为何要卖给叫化子,偏偏碍着情面,又不好说话。 那被泼了叟水的女子抬头看了杜锦程夫妇一眼,忽然大叫着朝媛湘扑来:“小姐!” 锦程将媛湘拉到身后,挡住了那女子的脚步,“你做什么?” 媛湘纳闷地望着那个女子。她的声音好熟悉,很像朵梅的声音。可是朵梅此时正在宫中,怎么可能会衣裳褴褛地出现在这儿? 那女子哭道:“小姐,我是朵梅啊!你看,我是朵梅。”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凌乱的头发往边上拨,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儿来。 真的是朵梅! 媛湘诧异不已,“朵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第45章 雪恨(3) 朵梅顾不上别的,当场大哭了起来:“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呜呜呜,我总算找到你了!” 杜锦程见果然是朵梅,便和他们说先回家去洗漱下再说,要不朵梅一身一头的脏水,也十分难受。媛湘拉着朵梅,因受不了那叟水的味道,快到家时,哇得一口吐了。 朵梅便自动地拉远了距离,“小姐从小怕这种味道,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 “赶紧回家洗洗就好了。” 回到家中,朵梅细细地漱洗了几遍,等穿着媛湘的旧衣裳清清爽爽地出来,妙铃姐妹都不认识她了。她们才刚还郁闷着为什么家里来了个叫化子呢。 朵梅此时才能奔到媛湘身边拉住她的手:“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媛湘安抚地拍拍她,“忠叔煮了饺子,你先吃一点再说。饿坏了吧?” 朵梅的眼睛里立刻浮起泪光,媛湘了然地点点头:“去吃吧,有什么话,等吃饱喝足了再说。” 她带着朵梅进饭厅,朵梅吃了一大牒子饺子,直到撑得肚子圆了一圈。她捂着肚子露出满足的神情:“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你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好好待着吗?怎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媛湘蹙着眉问道。 朵梅眼里露出苦楚,可怜兮兮地望着媛湘:“小姐,你还记得大少爷当年成亲时,劫持过你的男人吗?” 媛湘点点头,“我记得。”她灵光一闪,对朵梅为保离宫一事有了初步推测,“你发现他也在宫里,是不是?” “是。”朵梅道,“我看到他在皇宫时就很纳闷,因为他在别的宫里当差。你想,他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在这样好的年纪进宫当太监?后来我才知道,进宫当太监根本就是假的。” “你撞破了他和沈绢莹的奸情?”媛湘的声音很低。 朵梅震愕地望着她,眼里写着不可思议,“你……你,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你说的没错,”朵梅的眼里又浮上了泪,“那天晚上,雨下很大,我服侍小皇子睡觉,睡到半夜,发现他身上滚烫,是发烧了。我就去请示沈绢莹……没料到她的房中传来古怪的声明,我怕她生病了没人知道,就撞门进了屋子。”说到这里,朵梅禁不住面红耳赤,“现在想来,真是恨不得剁了我的脚。我为什么就这么莽撞不懂事!” “你终究心地善良。”媛湘叹息道,“你撞破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定是留你不得了,是不是?” 朵梅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我再三保证我什么也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当时沈绢莹应的好好的。谁料到第二天就与我说,有样东西要送到意鸣宫附近的草结堂去。小姐不知道草结堂吧?那是一个神庙,听说是用来镇皇宫中的煞气用的。我心里疑惑,便留了心眼,并没有去草结堂。而是躲在附近偷偷地看着。后来,果然见程威鬼鬼祟祟地来了,见寻不着我,又忧心忡忡地离开。我当时就心想,皇宫我是呆不下去了,他们会杀我灭口的。可我又出不了宫,等回了宫,只好借着皇子生病的借口,将他抱到皇后娘娘身边去。” 朵梅情绪波动很大,想必受了很多煎熬。媛湘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然后呢?” “我将皇子抱到皇后娘娘那边一事惹得沈绢莹勃然大怒,冲到皇后宫里要人。结果皇后看不惯她对皇子不上心的态度,将她训了一遍,决意暂将皇子留在身边,等病好了再回去。我心想,我至少可以有些儿时间求求皇后娘娘让我出宫。” “旭儿是你一手带的,和你很亲,她怎么会放你出宫?” “是啊,”朵梅擦了擦泪,“她不放我走。可我知道留在宫里我肯定会死在沈绢莹手里。在皇宫里偷情该是多大的罪啊,她当然害怕我泄密。在皇子生病的时候,她整天都来看他,心里想的却是监视我,不让我有机会和皇后娘娘告密。我们一个下人,遇到这种事只有把嘴缝上,哪还敢四处胡言乱语呢?我们的命还要不要了?可我,就算如此小心谨慎,也仍然逃不开她的迫害。” 媛湘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管多善良多冰质聪慧的女子,进了宫也会被污染亵渎,更何况舒沁与她的感情一向不佳,如今守寡,遇到以前的旧情人,守不住节也不是什么奇闻。但为了保住现有的身份地位,他们定不会让朵梅存活于世。想秘密不泄露出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个知道秘密的人,死。 “那天皇子刚刚好了一些,我正睡着觉,忽然被喧哗声吵醒,沈绢莹带着一众嬷嬷宫女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说我意图对皇子不轨,还从我身上搜出了一包药。”朵梅说着哀叹一声,“小姐,我真的好冤枉啊!我对小皇子的疼爱,就像待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害他呢!连皇后娘娘也心存疑虑,但为了显示她不偏袒,就将我关押了起来,等内务府的人来调查。” 朵梅的一番话,勾起了媛湘在皇宫里那几个月的回忆。全是女人的地方,少不了各种勾心斗角。“既然被关起来了,你又是怎么出的宫?” “我被关在天牢里等候他们看查,结果很快他们就说证据确凿,要将我赐死。我自是百般喊冤,可是没有人来理我,”朵梅激动地哭了出来,“他们灌着我喝下毒酒,我当时就想,看来我死定了。可是一觉醒来,我不但没死,还出了宫,只是被扔在城郊的一个山头。或许他们是觉得我已经死了,所以随便扔在山上。” “你可曾回家?” “回了,但是我看到我们家门口有官差,怕连累他们,所以不敢回去。”朵梅说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就是小姐和我最亲。所以我就到处找小姐,我只知道你在住在这附近,却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儿。幸而今天我遇到了你,否则面对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说着又呜呜地哭咽了起来。 媛湘柔声安抚:“别哭别哭,可见命不该绝,不是又遇到我了嘛。以后就安心地住在这里吧,你娘那边,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们可有受了牵连。” 朵梅感激不已。 两人说着体己话,杜锦程走进房间,和媛湘道:“买了你想吃的醉排骨,来吃吧。” 媛湘望着香喷喷,色泽绵红的排骨,却顿时没了胃口,见是杜锦程辛苦特意跑去买的,少不得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 朵梅自发地问:“这是姑爷吧?几年前在皇宫见过一次。” 杜锦程和她一笑:“媛湘和我说起过你。往后你没地方去,就在这里待着吧,她也正好缺个贴心的人伺候。” “是。”朵梅应了。 媛湘拉着朵梅的手:“先放宽了心,好好住下来。嗯?” “谢谢小姐。” “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朵梅被妙铃姐妹带去收拾房间,媛湘则问杜锦程:“我们家添一个朵梅,你没意见吧?” “自然没意见,刚刚和她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客套话。”杜锦程认真地说,“妙铃妙言姐妹虽然尽心服侍,但你们之间缺一种亲厚的感情;她们太将你当主子,反而将距离拉远了。。朵梅既是一直服侍你的,如今又到你身边,当然极好。” 媛湘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肯的。杜老板最大方了。”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淘气。” 媛湘呵呵笑着依入他怀中。他身上的味道清朗和煦,是她永远都闻不够的香气。杜锦程摸了摸她的脸庞,“去歇一会儿吧,起先不是喊着犯困吗?” 媛湘被他这么一说,困意方又四起,打了个呵欠道:“朵梅才来,撂下她不好,和她说会子话,等她歇息了,我再来睡。” “也好。” 第45章 雪恨(4) 朵梅的房间就安排在妙铃妙言姐妹的边上,同龄的女孩子,身份也无差异,倒是很容易就当上了朋友,媛湘去找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宛如熟识多年的朋友般说说笑笑。 见她们相处融洽,媛湘放心了。媛湘和朵梅道:“你这些天流离失所,肯定没歇息好,赶紧的睡一觉吧。” 朵梅点点头,媛湘叮嘱交待几句让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才回房间。杜锦程正在房中,握着一样东西若有所思,见媛湘进来,不着痕迹地把脸上那抹失落抹去。 媛湘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每个人心里多少都藏着一些事,只要藏着不是一个女人,媛湘都能视而不见。 她困顿地躺到床上,几乎瞬间就睡着。迷糊间似乎锦程在亲她的眉心,她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像浣熊般抱着他。 媛湘做了个梦。 梦见肚子好痛,一个陌生的老太婆破门而入说:“要生了,要生了,赶紧的烧水准备。” 杜锦程在旁边心急地走来走去,媛湘自己却懵懂不知所措。“要生了,生什么?” 那老太婆说:“还能生什么?当然是生孩子。难不成还生蛋!” 媛湘惊愕地问,“可我肚子还是平的,怎么会有孩子?” “崩管了,总之我说有就有。”那老太婆催促着,“准备了啊,用力啊。” 媛湘一头雾水,呵呵傻笑。 感觉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地刮着,她蓦然睁开眼睛,触到锦程含着笑的眼神,她一时有些懵懂。杜锦程温润的唇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做了什么梦?” 媛湘仔细想了想,才想起刚才荒诞的梦,忍不住笑了。她把梦境告诉杜锦程,他摸下巴道:“说不定是个胎梦。” “哪有这样的胎梦,”媛湘呵呵地笑起来,“那老太婆不知是谁,我从未见过她。” “要不怎么是梦呢?” 媛湘往他身上赖了赖,“你没睡吗?” “嗯。正想睡,听见你在呵呵笑,就想着你梦到了什么这么高兴呢。” 媛湘吐了吐舌,有无限瑕想:“若我们快点有个娃娃就好了。长得像你,浓眉大眼,眼睛像黑夜一样黑……” “我们还年青,不着急,”杜锦程道,“你看兰姐也是才有的孩子,她可比你大了十多岁。” 但生孩子这种事,不是急就会有的。媛湘每天到浣彩楼坐一会儿,就回家看书写字作画,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有朵梅来了之后,她的起居皆由朵梅服侍,家里几个女人一起做做针线,聊聊天,日子弹指而逝。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媛湘饿得睡不着觉,推着杜锦程:“我想吃东西。” 锦程一面起来点灯,一面问道:“怎么饿了?晚上不是吃了不少的饭么?” “不知道,就是饿得慌。”媛湘下床趿了鞋子,懊恼地皱眉:“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 “怎么会,偶尔半夜肚饿也是有的。你想吃什么?” 媛湘说,“辣辣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 “口味还真奇怪。”杜景程笑道,“现在时间还不晚,我出去给你买。”杜景程很快就回来了,热腾腾香喷喷的炸酱面让媛湘食指大动,一下子将面吃个精光。杜景程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媛湘不好意思的吐吐舌,“我是不是吃太多了?从明天起,我会认真努力干活赚伙食费的。” 杜景程忍不住笑了:“说什么呢。就是一百个你我也养的起。” 媛湘嘿嘿笑,“明天我少吃些,再这样下去,要胖成一颗球了。” 二人又洗漱睡下。媛湘睡的又沉又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杜景程也不在身边。媛湘穿了衣服走出房间,朵梅喜洋洋得迎上来,“小姐你醒啦。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哦。” 媛湘问她休息的如何,又问她可曾见到杜景程。 朵梅认真的说,“姑爷在外厅见客。” 第91节 媛湘有点惊讶,这大清早地,是谁来啊?洗漱完了出来,就见到杜景程正在和老六说话,老六眼尖,一下子就看见她了,咧嘴笑道:“嫂子早。” 自回到楚都后媛湘还没有见过老六,听闻他药铺如今生意越发好,经常抽不了身。再加上锦程怕招来不必要的是非,所以二人回京后行事越发低调,一些邻居都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老六说道:“你们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现在大家都传嫂子其实是个世外高人,才敢单枪匹马上路去找程哥。” 媛湘失笑:“什么世外高人,你们太会说笑了。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我怎么敢独自去找他呢?对了,我走得时候小壮的娘生病了,不知现在好了吗?” “在我的料理下自然好了,”老六嘿嘿笑道。 杜景程插进来道,“别说闲话误了正事。” 媛湘正要问是什么正事,老六忽然说,“嫂子这边请,坐下我给你号号脉。” 媛湘疑惑的看看杜景程又看老六,“我没身体不适啊,为何要号脉?” “反正他来了,就让他号号脉又何妨。” 媛湘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她这几日贪睡又贪吃,杜景程以为她是有身孕了吧?她脸上一红,嗔看了杜锦程一眼。 老六按着她的左腕,过了半晌,又诊右手,随即说到,“气血不足,别的没有问题。” 媛湘有一点浅浅的失望。看来不是有孩子了。 杜景程说道,“既然气血不足,开点进补的中药熬汤给她补补身体。” “好勒。你跟我回去拿吧。最近进的药材比往日的陈色要好很多。” 杜景程便和媛湘说,“你先去吃早饭,我去去就来。” 他与老六一起走出家门,见媛湘不在周围方才问道,“怎么样?” “是有一点滑脉,但是来葵水前后也是滑脉之相。再说,嫂夫人本月例事才迟了三天。等再过几日还不来,到时候我再诊诊。” 杜景程点点头。老六打趣道:“你就放心吧,我从前给你的那些药,肯定不会有问题的。若出了差错,将来我生个儿子还给你。” “就你这样儿,生出来的儿子也是小猴子,谁稀罕。” 老六摸了摸自己的脸,“别看我瘦,我可是有肌肉的。咱的脸虽然比不上你,但好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啊。” 杜锦程笑了:“谁是鼻子眼睛糊在一起的?” 老六气哼哼地哼了两声,又立刻赔上笑脸,“才刚我看见你们家有个新来的小丫头,长得挺美的,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杜锦程不理他,老六就追着问,一路往药铺去了。 第45章 雪恨(5) 媛湘在书房里看书,朵梅就在旁边做针线。朵梅手中一块红绫肚兜,小娃娃的样式,上面的喜鹊刚刚绣了个脑袋。 媛湘停了笔看她,“你绣这个做什么?” “给咱们将来的小少爷小小姐穿的啊。”朵梅纯纯地笑了,“反正现在闲来无事,等以后生了下来,可就没功夫做了。” 媛湘微笑,“亏你有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 “肯定很快就会有。”朵梅忽然出了会子神,闷闷地道,“不知道旭儿皇子现在怎么样了。” 媛湘问她道,“你出宫前,皇宫里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小姐是指打仗的事吗?”朵梅道,“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大家不焦虑?但这也不是我们着急就能够解决的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知道么?大家都传言,西秦的将军是钟习禹,是前朝太子!小姐,你还记得他吧?” “嗯。” “你说这真的可能吗?”朵梅没等媛湘回答,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自己的天下,‘他’又为何要去夺。如今这样,岂不是为难?小姐,你说我们国家会不会败?” “败与不败,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媛湘也叹息道,“干爹干娘他们,想必也很焦虑吧?” “那是必然的。”朵梅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我们还在相府就好了。没有前朝太子,这战也许不会打。” 媛湘默默地想,如果钟习禹当时即位,至少能太平些年。如今他们在京城中,边关战事何如他们具体也不知道,她甚至都不太敢问杜锦程战况如何了,就是害怕真正要面对那一天,心里会无法接受。 如果钟习禹进城,按钟氏夫妇的性子,大约也做不到苟且偷生,逃亡生活吧? 她想起了舒沁。胸口窜过一丝钝痛。 “小姐,”朵梅忽又说道,“你觉得,旭儿会不会是大少爷的孩子?” 媛湘望向朵梅。她知道朵梅的担忧:既然沈绢莹和程威有奸情,又怎知不是在沈绢莹怀孕前就已经暗通曲款了呢?“不知道。恐怕也只有沈绢莹一个人知道吧。” “真是没想到!如果旭儿不是人大少爷的孩子,那大少爷真是太可怜了……”朵梅说着眼圈儿一红。 “别说这些了,”媛湘被她这番话勾得更加难受。 朵梅闭了嘴,不言语了。 过了片刻,妙言来叩书房的门:“媛湘姐,外面有人找。” 媛湘问道:“是谁?” “是个眼生的中年女子,似乎很富贵。因不认识她,就请她在门外等着。” 媛湘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杜锦程生母的模样来。难道是她?媛湘大步走出大门,见外面就站着一个女子和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孩。 那背影,颇为熟悉。却不是杜锦程的母亲。 媛湘一时百感交集。她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儿……好半晌,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干娘。” 那女子转过身来。她穿着一身浅棕色锦绣袍子,显然特意选了如此不显眼的颜色,也没有戴多余的饰品,但整个人依然难掩贵气。 她是媛湘多年未见的程泽雪。 她老了一点,眼角多了一点细纹,但眼神锐利了,不复当时望着媛湘时的温暖。媛湘想,或许撕破了面具,她也不必对媛湘再演戏了吧。 她朝媛湘微微一笑,“冒昧来找你了。” “不会,”媛湘说道,“我一直没去看望你,是我不孝。有什么话,请进屋说吧。” 她将程夫人带到客厅,吩咐妙铃去泡茶,并且低声叮嘱让朵梅不要出来,然后才回到程泽雪身边,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这些年不见,您可还好?” “一切都是老样子。”程泽雪望着她,“你长大了。” 媛湘微笑,几句寒喧过后,她便直切了主题:“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我知道你心里多少百怨恨我,”程泽雪悠悠地叹息道,“从你进宫见沁儿,却不来看我,我就知道。” 媛湘低了眼睫不说话。她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提前将她接出宫,但他们没有,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上回进宫,我虽然知道,也没有让你过去见面。”她的声音很飘渺,“我想你大约也知道了了些事情,所以生我们的气。本来我不该厚着这张脸来的,但……”她真诚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两国开战,你也知道。胜算有多少,却要看上天的旨意。” 媛湘的心一惊!她说这样的话,那想必局势很糟糕了! “您有什么话,就请说吧。若是我能够帮的。我一定会帮。”媛湘心里颇有些纳闷。她会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帮忙?如今她是一国之母,要什么得不到呢? “你见过旭儿的,对吧?” “旭儿怎么了?”媛湘首先想到的,就是旭儿是不是生病了。 “他很好,”程泽雪望着她,“看你的样子,还是很关心他的。” 媛湘低下头来,“不管大人之间有什么,都不与孩子相干啊。更何况他是舒沁唯一的骨肉。” “正是这句话。”程泽雪的眼中忽然泛起泪光,“不论面对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我们都不忍心让一个小孩子跟着我们受罪。” 媛湘微微惊讶,目光与程泽雪碰在一起。她问媛湘道,“你恨我么?” 媛湘一怔。这话题,转得如此之快啊。恨她吗?媛湘刚知道的时候,或许有那么一点吧;所谓恨的情绪远远没有她的失望、失落和沮丧来得浓烈。那些年,她真的将程泽雪当成母亲一样啊。 她沉默了会儿,摇摇头。 “那么,你可愿意收养旭儿?”程泽雪急切地问。 媛湘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媛湘怎么也没想到,程泽雪要她帮的忙会是这个……怎么会…… 一时间,她有些心慌意乱。程泽雪出此下策来找她,只能给她一个信号:这个刚刚站立起来没多久的国家,恐怕就要倒下了! 钟习禹已经带着大军逼了吗?程泽雪,是在托孤吗? “我知道这事儿很冒昧,但如今,我也不知道可以找谁将他送出宫……万一敌军杀进来,他在任何亲戚那里都不安全。但你不一样。”程泽雪期待地望着她,“你这些年都不在宫中,与我们也没有往来……湘儿,”她急切地上前握住媛湘的手,“我们曾经有愧于你,但毕竟也收养了你,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了。看在旧情的份上,看在已经逝去的可怜的舒沁的份上,能不能收养旭儿?” 媛湘被她这番话勾得伤心,止不住红了眼眶。程泽雪拉着她的手,默默滴泪。 媛湘深吸了口气,拿绢子给她擦了擦泪,“局势真的已经如此糟了么?” 程泽雪没有答言。 媛湘的声音很轻:“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那是他们男人家的事情,我们又岂有说话的立场和权利。”程泽雪的神情冷了一些,“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疼爱旭儿,若收养他,会真正待他好。所以我今儿才来跑这一趟。但倘若你实在有难处,不愿意,也就算了,毕竟嫁了人,自己也就做不得主了。” 媛湘点点头:“这样的大事,我确实要与外子商量。” “你们商量着吧,我过两天派个人来问你的信。”程泽雪匆匆起身,“如今我出来也多有不便,在外头的时间不能耽搁,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媛湘将她送出大门外来。 阳光洒照在程泽雪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她容颜的憔悴,比起从前,已然老了许多。媛湘心中不禁生出许多感触来。 回到书房,朵梅就迎面走来,“是皇……她?” “你看见了?” “没有,我只是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朵梅皱着眉,“事情真的已经这么严重了么……小姐,你会收养旭儿吗?”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她真的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个人将孩子托付给她让她照顾。更何况,这是干系他们与孩子一生的事。 “小姐,”朵梅忽然跪下来道,“小姐,若是你不能收养旭儿,让我收养好不好?我一辈子做牛做马都会将他带大的。我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朵梅欲将手上的两个镯子褪下来,媛湘忙拦住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还在考虑么?” “小姐的顾虑朵梅明白,毕竟还有姑爷。”朵梅说道,“但是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旭儿又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也不忍心看着他受苦……万一皇城难守,面对他们的命运是很可怕的。” 第45章 雪恨(6) 媛湘皱起了眉。当年他们进宫的时候,怎样血洗皇宫,钟习禹大约只会双倍奉还。一想到那样血腥可怖的场面,媛湘忙捂了捂眼睛。 “小姐是在想旭儿不知是不是少爷的骨肉,是吗?” 媛湘摇头,“干娘来托付我,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了。旭儿应该是舒沁的孩子。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替别人的孩子找退路。”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更应该收养他啊……” 媛湘心里并不是不愿意,但她要考虑的是更多的问题。首先,杜锦程与旭儿没有任何关系,他若不依允收养,媛湘完全能理解。毕竟,他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其二,就算收养了,杜锦程能将旭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么?其三,养育孩子,他们都没有经验,更何况旭儿的身份敏感,倘若有朝一日,他将萌生出要夺天下的念头来,岂不可怕? 为这事,媛湘整天都食欲不振。妙铃奇怪地道:“你前几日吃不停,怎么这两天一天比一天不能吃了?是菜不合胃口么?若是不喜欢,和忠叔说啊。” 第92节 “不是。兴许是怕胖了,不想吃。” 杜锦程说:“怕什么胖?想吃什么菜,明天让忠叔给你做。” 媛湘勉强吃了几口,就回房间去了。杜锦程随后跟进来,“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媛湘依入锦程的怀里。他乐呵呵地摸摸她的头发,“人不舒服?” “也没有,没什么劲。”媛湘在他怀里窝了会儿,抬头看他,“今天谁来找我,你能猜得到吗?” 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你没什么熟人,更没什么亲人。是谁来找,我还真的猜不到。” 媛湘说出是程泽雪来找她的时候,杜锦程也有些许惊讶。媛湘拉着他坐下,然后坐到他腿上,“你喜欢孩子么?” “喜欢。” “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喜欢么?”她望着他的眼睛。 杜锦程的浓眉轻轻一蹙,“你想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如果钟习禹大军杀将进来,你觉得,舒家的人会怎么样?” “要么逃,要么死。” “舒沁的儿子,如今快要三岁了。” “她来,是为想让你收养他?” 如此聪慧机敏的锦程。媛湘听到他说:“难为她,会想到这一步。他们虽说对你有抚育之恩,但终究也是意图不轨的。” 媛湘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如果是我,我会答应。” “真的?”媛湘惊讶地望着他。 “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答应了吗?” 媛湘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觉得很意外,毫无准备。毕竟抚养别人的孩子,我们的责任比养育自己的孩子更重。” 杜锦程点点头,“或者,也未必一定要到那一步。虽然西秦的军队连胜了好几场,但近来两场战争,都是我们险胜,守住了镇地。也许会逆袭也未可知。” “真的吗?” “战争的事,说不准。”杜锦程道,“等到局势稳定了,我们就离开楚都,去滇河。至于那个孩子,如果他来了,与我们就是有缘分。” “你不会介意吗?” “为何要介意?只是家中多一个人而已。”杜锦程说得很认真,“我怎么长大的,你应该知道。所以我能明白没有亲人的孤独。我不博爱,但那个孩子你在乎,我便和你站在一个阵线。” 媛湘心头一松。如果有一天旭儿一定要来他们家,她想,杜锦程一定也会善待他的。她扑入他怀中,“你真好。” 他吻一吻她的发梢,“在家闷了一天,出去走走可好?” “好。” 若说战争对楚都的影响,最大的应当就是晚间楚都冷清了许多。以往一些街铺到戊时才关门,但现在,除了食肆,大部分铺子入夜就关了门,故而街上显得清冷寂静。 徐徐微风吹拂在脸上,一洗白天的浮躁。现在天气渐凉,太阳落山,便显得凉爽了许多。 两人絮絮说着些家常,媛湘问他:“咱们去滇河,浣彩楼怎么办?” “留着。我们还是东家,给蒋林多些分红,让他替咱们多操点儿心就是了。” “哦。”媛湘说,“到了滇河,我们开一间西洋货的铺子。滇河附近有大港口,往来商人许多,咱们找熟悉的船家帮忙带货,你看这个主意可行?” 杜锦程笑了笑,“不愧是我家夫人,很有点生意头脑。” 媛湘被吹捧得颇为高兴,“是是是,不单我家相公经商厉害,我爹也不差啊。” 不知不觉,就走到老六的铺子了。入了夜,没什么人,老六正在对着灯看书。见到他们来,忙放下书笑道,“怎么大半夜地来了?” “这哪是半夜?天还未黑透。”媛湘笑道,“这会子没有病人呢?” “除了急症,晚上鲜有病人的。坐坐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必了,我们坐会儿就回去。”杜锦程说。 “好吧,”老六望着媛湘,“嫂子吃了我开的药,感觉可好一些?” “咳,你医术不精啊,我前几天胃口好的很,这两天饭却吃不下饭了。” 老六瞥了杜锦程一眼,说:“是吗?再给我诊一诊,按说给你开的都是补气血的,剂量很少,就算不补身,也不会起了反作用啊。” 媛湘将手放在药枕上,老六按着她的脉搏好半晌,脸色沉重:“大事,大事!” “怎么了?”媛湘瞧他那模样,心猛得一沉。该不会,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老六,别吓着她。” 老六笑得挤眉弄眼:“生儿育女,岂不是大事?恭喜程哥,恭喜嫂子。是喜脉!” 媛湘一时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有了身孕了?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得没有丝毫变化的小腹,又看了一眼杜锦程。他似乎了然于心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笑意点点。 “有了身孕,近几个月嫂子小心着些,等过了头三个月,胎儿稳了,就好了。”老六道。 媛湘还是有些不大相信,“真的是有了么?” “千真万确。”老六道,“我的医术,你还能信不过?” 媛湘此时方有了一些真实感。肚子里,真的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了么?她是如此感觉不到ta的存在啊。 杜锦程问了老六一些事,方和媛湘慢步走回家。媛湘侧头望着杜锦程,“你怎么好似了然于心的样子?” “有吗?”他的眼里满是笑意。 “有。” 杜锦程老实交待,“前几天老六给你诊脉的时候,已经有一点滑脉之相,但因为不明显,他不敢确认。我也怕你空欢喜一场,就没有告诉你。” “哦。”媛湘的心情欢快起来,“呵呵。” 见她笑得孩子一般,杜锦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老六说了,前三个月可不能走远的路,不能劳累。你就吃了睡睡了吃,偶尔走走就是了,针线活什么的,不要再碰。” “那岂不无聊坏了,”媛湘柔软地道,“你放心吧。宝宝来得不易,我会善待的。” 第46章 重回(1)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 在攻破大河镇之后,新朝调整作战,虽战斗力不见有很大提升,防御却显得坚固了,近来的连续两场战役,双方谁都没有占到便宜。钟习禹站在草地上,望着前面远远的,楚都的方向。 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他才能拿得下楚都?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越是持久战僵持不下,他就越觉得焦灼难耐。 已经歇战两天,他们每日部署研究战略直至深夜,这种晦暗不明,不知最终结果何如的感觉,紧紧地揪着他的情绪。 他感觉到格外地烦躁。 在这个黄昏,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原野,黑色的眸子里有一丝迷茫。忽然,身后有响动。 他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剑。因为想透透气,他离军营有小幅距离,若有刺客想在刺伏击他,并非不可能。 附近是原野,除了几棵树,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钟习禹的眼睛微微地眯起,在四周扫射着。 忽然,从一株高大的树上齐嗖嗖飞出几枝利箭,钟习禹迅速抡剑格档,不消片刻,脚边已掉落十数枝利箭。几个黑影猛得从树上飞下来,朝他紧逼,速度极快,身手极为矫健。 钟习禹从容亮剑,目光冷洌地滑过那几名刺客。四人! 常年的锻炼令他的功夫有极大提高,同时应付四个人轻而易举,正激战间,两抹熟悉的身影窜入眼中。 是御宽和陆洋。 钟习禹更加心安,下剑越发凌厉,一剑穿破一个黑衣人的臂膀。 刺客见落了下风,道了声“撤”,连连要跑。陆洋欲追,钟习禹以臂挡住,“不必。随他们去。” 那几名跑掉的刺客,跑得最慢的便是受伤的那个,忽然,一枝箭沿着他的耳边擦过去,将他的发削他落了一缕。 钟习禹眉头蹙起,望向射出去的方向。 在离他们约莫十来米的地方,站着个红衣女子,手上拿一把精致的白弓,背上背着满满一桶羽箭。她朝钟习禹挤眉弄眼,“他们人多欺负人少,不讲江湖道义!幸亏跑得快,不然本姑娘剁了他们。” 钟习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隔得不近,看她的样子不那么清晰。可是那身形身段,多么似那个人。 钟习禹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回对和陆洋御宽道:“我们回营。” 他们转身便走。 “哎?”那少女蹲下,提了身边的一只野兔朝他们追来,“你们怎么这么没礼貌呢,我好歹帮了忙呀。” 御宽抱拳道:“多谢姑娘了。” “就这样?”她撇撇嘴,继续追他们,“咱们是礼仪之邦,不能这样对待帮助过你们的人哪。” 钟习禹脚步攸然停下,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一,我们没有要你帮;二,你那也不算帮我们。”说完,他抬步就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气呼呼地追到他面前,速度之快,令他有些惊讶,她拦在钟习禹面前,本来气呼呼地,却突然变成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一双眼睛几乎粘在他的脸上。 钟习禹被她挡住去路,便也盯着她看。 唔,是个青春可人的曼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皮肤白皙,吹弹可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相当漂亮,也相当眼熟…… 也许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才让钟习禹觉得她像媛湘吧…… “让开。”终究,她不是媛湘。钟习禹的神情冷冷地。 “去西秦军营怎么走?”她突然问。 钟习禹眼睛一眯,“你去那里干什么?” “你告诉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我去军营做什么。”她笑吟吟地。 钟习禹干脆不理他,抬脚就走。 少女气呼呼地鼓起脸,随即抓住御宽:“哥哥,你告诉我军营往哪里走好吗?” “军营重地,不是一个外人可以进得去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子。” “哎呀,我不是外人,”她连忙说,“我是来找我爹的,他在军营里。” 钟习禹走得远了,并没听清她说些什么。这短暂的插曲暂告一段落,明天傍晚,他们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要将刚刚升起的那些沮丧情绪全部抹去,换上全新的心情去进行这一场战役。 第93节 他们必须攻破肥水镇前面的凌峰城。凌峰城中楚地形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因为攻破了它,前方的障碍就能轻而易举地各个击破,因为凌峰城之后的军事要地在滇河附近,攻破凌峰城,就意味着离中楚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想得热血沸腾。 前几日,他梦见了他的母后。他连她死都没有见最后一面的母后,却是这几年来唯一一次入了梦乡。母后告诉他别着急,不论如何,母后都默默支持他。 他便当作是母后给他的托梦。她一定在冥冥中守护着他,让他能够一路所向披靡! 次日一早,几名将军到桑赫军中商议傍晚开战一事。钟习禹甫一进去,便看到桑赫身边坐着个男装打扮的少女,那少女见到他进来,顿时挤眉弄眼,好似他们有多熟悉似的。 钟习禹颇有些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瞧她那模样,竟与桑赫是很熟的。难道是桑赫的女儿? 但桑赫并没有和大伙儿介绍她,但并没有避开她谈论军中大事。除了钟习禹之外,似乎没有别人特意留意到她似的。 钟习禹见大伙儿都不介意她的存在,便也逐渐地收了心思,到战略布署上。 正谈着用兵细节,忽然外面号角声响,大伙儿脸色骤变:吹响号角,说明动兵打战了! 没想到,新朝此次竟然还主动出击了。这是交战两个月来第一次! 披戒戴甲地齐齐上阵,士兵的冲锋号声震天作响,两军锋争,一时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的呼喊声,战鼓擂动声。刀光剑影,血腥漫天。 战争,付出的都是血的代价。 钟习禹坐在马上,低伏着身体,手中弯弓搭了三只羽箭,朝着某个方向射去。三只羽箭才射过去,他的手中又多了三只箭,搭在弯弓之上,瞄准着那个方向,疯狂发射。 狂风吹起铁甲外的连帽罩衫,只露出一双精明冷厉的眼睛。 连续几十箭射出之外,终于有那一箭,没入敌方阵营一名将领的胸口。他策马回射,众士兵汹涌往前,似是掩护他离去。 蓦然,钟习禹前方多了大批士兵,朝着他回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敌方将领受伤一事迅速在士兵中传开,一半以上的军力都往这里攻来,一时之间,敌新军阵脚凌乱,渐渐从持平的战势败下阵来。他们节节逼近,天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凌峰城下。 当一方渐露胜利的势头,所有士兵便会更加团结致志,因为有了希望,所以越战越勇! 钟习禹的眼睛有一些红。他骑在马上,望着这场即将告捷的战役。这对他有多重要!这意味着,他离楚都又近了一步了。 这一刻,他的眼眶很热。他的血液在沸腾! 戊时,西秦军队攻破了城门,迅速占领凌峰城的要地。 士兵高歌欢呼,而城内百姓莫不惶惶。那城外遍地的横尸,场面凄惨,令人心生哀戚。 钟习禹站在城楼之上,仍然面朝着楚都的方向。他离楚都已经越来越近,江山到手,已经指日可待了。 计划都在如期进行,可有时却又觉得顺利地像一场梦一般。自开战以来,虽然也遇到过不少挫折,但总体而言,顺利的如有神助。他心里有股感觉。是他的父母亲眷在守护着他。这毕竟是他们钟家的天下,他夺回来,是顺应天命。 可胜利,并没有让他感觉喜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和悲怆。纵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却与谁分享?身边,连一个可以分享分担的人都没有呵。 身后有响动,钟习禹收回眼底的落寞,目光冷漠地回头看着来人。 她手里拿着一壶酒,笑嘻嘻地:“来,恭喜你,喝一杯!” 钟习禹的目光停在她的眼睛上。这双眼睛,真的很像媛湘。一样地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眼睛,一样的睫毛长而浓密。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她的眼,莫名的,那股悲伤更加浓烈了。 蒙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却还是迎着他的视线,笑盈盈地,“为何盯着我看?今儿才发现本姑娘很美么?” 一语将钟习禹从幻想中拉回来。她不是媛湘! 他别开目光,目光与语气都很冰冷,“你想太多了。” 蒙嘉撇撇嘴,“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人家在西秦,可被称为第一大美女。” 钟习禹没有理会她,径直下了城楼。蒙嘉追在他身后,“喂喂,你怎么说走就走?” 钟习禹蓦然转身,“你知道我除了是将军之外,还是谁吗?” 她愣了愣,“不知道。” 钟习禹抛下一句“若娜公主的驸马。”然后迅速地消失了。这个阶段,他无心情爱之事,他要先以国事为重。就算媛湘在他面前,他也可以做到漠然走开。何况眼前这个他从来未曾正眼看过的蒙嘉。 夜,沁凉沁凉地。他回到暂住的房间,将剑拿出来,擦了又擦。 这的习惯变成了他几年来无事可做时最爱的动作,漫无目的地擦着剑,将它擦得锃亮锃亮,亮得能晃疼人的眼。总有一天,他会用这把锃亮的剑亲手解决舒定安这个逆贼! 将它整得如此锋利,就是为了那一天啊。 门,叩叩被敲响。有规律的敲门方式,那是御宽特有的。钟习禹去开了门。御宽闪身进来,风尘仆仆,眼睛却亮得出奇。 “谈得如何?” 御宽附到钟习禹耳边,耳语了半晌。手时不时地挥舞比划两下,眼中透出一丝喜悦神色。 钟习禹的眸子里也有了一丝欣喜,“很好。”他拍拍御宽,“这一路辛苦了。去歇息吧。” 御宽抱拳退下。 第46章 重回(2) 钟习禹心里一阵澎湃。他走到窗子前,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忽然眼睛有一些湿。等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快要实现了。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沉。没有梦,没有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钟习禹迅速换上他深色的长袍,领了佩剑走出房门。 十里长街,无人走动。所有的街铺都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元帅也是怕扰民,所以下了令,今日早上所有士兵离开凌峰镇,往前面进发。 钟习禹迅速前行,过了长街,直到凌峰镇外。士兵在他身后开始前进,钟习禹则和几个前锋策着马,往前疾奔。 十里外官道岗亭,已经等着七八个同样身穿戎装的军人。钟习禹的马飞奔至亭外,马还未停稳,他已飞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岗亭之中。 那几名将士,竟齐刷刷地跪下来。钟习禹连忙托扶起为首的那一个,和大伙儿道:“快快请起。” 他们在亭中絮絮谈了许久许久。 七天之后,西秦军队过渠江,一路上没有再遇阻碍,顺风无比。 京城都传疯了:“新朝军中将领集体叛变,投身西秦将军钟习禹羽下。如今两国一同冲楚都而来,舒氏下台,已成必然。” 媛湘听说这些的时候,天已经大冷了,厚厚的冬装,也已经穿了起来。复杂的情绪再次占据了她。 钟习禹赢了,那么,舒定安就要败了。 随着西秦大军越是压近,媛湘心中的忐忑越发明显。 蓦然,手中的针线被抽走,杜锦程的声音关怀中带着一丝责备。“不是让你多歇着点,别太辛苦吗?” “我不辛苦。”媛湘朝他一笑。 杜锦程拥住她,手掌停在她的小腹。她的腹部依然平坦,因着最近吃不下饭,还变得消瘦了几分。“不辛苦也别做太多针线活,又不是赶着要用。” “知道啦。”媛湘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双手伸进他的怀里,“今天天冷了好多哦。” 隔着两层衣服,他还是能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多穿一些。看这天况,马上就要下雪了。” “已经过了这么多个月了。”媛湘低低地说,“你说,钟习禹他们是不是快来了?” “听说已经到了滇河,”杜锦程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媛湘的心蓦然一紧。 杜锦程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你别关心这些事了,现在孩子要紧。” 媛湘点了点头。因为有了身孕,杜锦程不肯让她远行,且因为南越新君上位,暂时也没功夫来骚扰他们,搬迁到滇河一事,就暂时地停了下来。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媛湘疑惑地望着杜锦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看看。” 他先一步走出房间,媛湘随后跟来,听到忠叔在外面说道:“谁家的孩子丢这里了?嘿,孩子,别哭别哭。” 媛湘的心,蓦然一震。她迅速地追过杜锦程,来到了大门。杜锦程拉她都来不及:“你跑什么?小心啊。” 忠叔手中牵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孩子,穿着红色锦衣,头上还罩着同色的帽子。那孩子哭着指着巷子的方向号啕大哭。 媛湘的心紧了起来,而被孩子哭声引来的,还有朵梅。她见到孩子,狂喜地喊道:“旭儿!” 那旭儿听到朵梅的叫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嘴巴一扁,摇摇晃晃朝她扑过来。 朵梅连忙抱住孩子。杜锦程说:“忠叔,把门关起来吧。” “这孩子……”忠叔纳闷地问。 “是我们家的孩子。” 媛湘对上杜锦程的目光。“是我们家的孩子”这句话,让她感到无比的暖心。朵梅抱着旭儿往屋子里走,被孩子哭得也红了眼眶,“旭儿乖。不哭了。是谁带你来的?” “不认识的姐姐带我来。”旭儿慢慢止了哭,一双眼睛开始东张西望,目光触到杜锦程和媛湘,便呆呆地望着他们。 媛湘朝他笑笑,“旭儿,还记得我吗?” 他只是看着媛湘,不说话。 杜锦程转身进了书房,在里面不消一会儿就出来,手里拿着个玩具。那是他自己做的转铃,本是做给媛湘腹中的孩儿玩耍的。 他蹲到旭儿面前:“喜欢这个吗?给你。” 媛湘见他如此模样,心松了一松。杜锦程会疼爱旭儿的。 她的心晨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旭儿被送来,那么干娘他们的命运……钟习禹回来收复河山已成必然,他们…… 朵梅抱着孩子进屋玩儿去了,媛湘吩咐妙铃整一个房间和被褥给孩子用,妙铃姐妹虽然对这个孩子的来历感到奇怪,但并没有问,而是默默地收拾去了。 媛湘和杜锦程先进了房间。媛湘望着他,杜锦程认真地道:“别担忧,他们既然把旭儿送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面对他们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去面对了。 “他们会死吧?”媛湘幽幽地问。 杜锦程将她拥入怀中,“别人的命运,我们不要去揣测了。把旭儿带好带大,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 媛湘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那份荒凉,像渗透到了血液里。杜锦程安慰了她会儿,“我们去和旭儿玩一玩。” 媛湘握住他宽大温暖的手,“谢谢你。” “一家人,谢什么?”他回握她。 媛湘和他拉着手到朵梅的房间,旭儿已经不哭了,手里拿着杜锦程做的转铃呆呆地出神。 一个孩子乍然到陌生的地方,朵梅又已经两个多月不在他身边,他一定很茫然很惶惑。媛湘多陪他一会儿,他便粘着媛湘不放了。朵梅有一点吃醋:“我带着他那么久,也没有小姐只见过他几次面来得亲密。” 媛湘微笑望着旭儿。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或许就是注定了旭儿将来要在她身边,所以第一次见她时,他才显得那般与她亲密吧?又或者,亲缘之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断的。 第94节 怕媛湘吃不消,朵梅带着旭儿将他哄睡下,媛湘则与杜锦程回屋。 杜锦程道:“你想好了怎么安置旭儿吗?” 媛湘沉默了会儿,道:“他还是叫我姑姑。将来长大若问起身世,就说我和他的父亲从小就是孤儿,相依为命,后来他的父母因为生病过逝了。这样说,好不好?” “可以。” 媛湘含情脉脉地望着锦程,柔声说:“我总给你添麻烦。” “说这样的话不是就生分了么?我们夫妻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家里也不紧缺,几个孩子还养得起。”杜锦程微笑,“既然我接受旭儿来咱们家,就说明将来我也会将他当成儿子一般疼爱。” 媛湘呵呵一笑,“遇见你,我何其有幸。” 如果不是他,媛湘也不知道离开皇宫后,她是什么命运?或者在钟习禹逃亡的过程中,就被那些追赶而来的侍卫杀死了呢? “我从前一直想有个家,你给了我。现在我们有旭儿,又即将有孩子。一个家很圆满了。”杜锦程抚了抚她的乌发,“只要你健康平安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求。” 热血涌上胸口,媛湘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杜锦程拍着她:“好了好了,别太激动,顾着孩子。” 第46章 重回(3) 接下来数天,杜锦程从浣彩楼回来,都陪着旭儿玩。孩子在家中受尽呵护,获得足够的安全感,比他们想象得更快地融入到了他们的家。 没有人来探寻旭儿的下落,也没有人问他们家中为何多了一个三岁的孩子。 媛湘的心情忐忑不安,她知道,钟习禹大约快要带着大军进城了!她其实很想进宫去见一趟程泽雪,可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如今旭儿在他们家,万一风声走漏,恐怕对旭儿大大不利。 所以,她忍住了。 傍晚时分,天已经絮絮飘起雪来,今年的初雪,来得何其早。 天黑了,杜锦程出门办事还未回来,媛湘就有些担心。有了那一次锦程的消失不见,每每他晚归,她就格外担心。所以杜锦程也极少极少晚回来。 今儿,又是怎么了? 正在愁闷间,听到忠叔开门的声音,接着杜锦程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媛湘松了口气,拿着一件披风走出来。 杜锦程一面拍着身上的雪,见到她,忙说:“外面冷,到屋子里去。” 媛湘给他披上披风,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杜锦程顺势蹭了蹭她的鼻子,“真是贤惠。” 媛湘一笑,“没正经。今儿怎么回来晚了?” “方大哥夫妇来了,我们多聊了会儿。” “怎么不请到家里来?” “他们还有事。”杜锦程一边拥着她进屋一边说,“听说钟习禹的大军已经快到楚都城内了。这几日没有事,都不要出门。” 媛湘的心,咚得一沉。 杜锦程叹了一声:“说了让你放宽心,你每次听到这消息,整张脸都变了。” “我实在很担忧。” “傻丫头。” 媛湘望着他,内心如猫爪在挠。钟习禹来了,舒定安夫妇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舒家的江山,竟是如此短命。他们不会等着钟习禹亲手来取他们的性命的,是不是? 心乱之后,是荒凉。 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钟习禹或许会来找我们。找我们都不要紧,但如今我们有旭儿。旭儿的身份他很容易猜到——” 媛湘蓦然打断他的话,“他不会对旭儿怎么样的。他已经那么有能耐,能引着另外一个国家的士兵收复了国土!他还俱怕什么呢?尤其是旭儿还这样小。” 杜锦程望着媛湘的眼睛,“你真的这样信任他吗?还是,你信任的是以前的他?” 媛洒无言以对。钟习禹变了很多,她知道;他没有杀她动她分毫,那是从前对她还有一丝感情在。但就算如此,他也可以用匕首指着她的脖子……只要有一天她的存在对他是个威胁,他说不定也会杀了她。 何况是旭儿? 媛湘心凉如死水:“那要怎么办?” “让朵梅和忠叔他们先去滇河。而我们,等过一段时间风声平息了,等他坐稳了位子之后,再去。”杜锦程道,“虽然路途遥远,但好在官道并不是十分颠簸,我们走得慢一些,你和孩子应该也不会太受累。” 媛湘依入他的怀抱,“还是你想得周全。” 杜锦程苦笑一声。因为他是流落在外的血统纯正的南越皇族,所以他对旭儿的处境才如此了解吧?旭儿的未来,也有可能是他的曾经。 媛湘轻轻地抚着他:“既然如此,等钟习禹进了城,就让朵梅带着旭儿走吧。” 火光冲天。 中楚城中,虽然灯如白昼,却安静得恍如死城。 钟习禹的目光深沉。终于,他再次光明正大地回到了楚都,回到了皇城!打从凌峰城之后的进程,如此顺利,倒戈的将领并着军队一路送至京城,偶有发生一些誓死追随舒定安的人的战役,总是轻轻松松地就打了胜仗,将一地的杀戮血腥,抛在身后。 打着中楚的旗号满城遍插,百姓缩在屋中不敢出来,而京城中一些识时务地,则连忙在皇城前跪成一排,还号称:恭迎太子回朝。 早前干什么去了呢? 钟习禹眼里一片阴鹜,唇角浮起嘲讽的笑。 皇宫之中,静得如同死了一般。钟习禹喝问:“舒定安在何处?” 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无一人敢答话。 安静得可怕。 半晌,才有个太监站出来:“回殿下,他们昨儿夜里就出了宫。听说,是去了旧的相府。” 钟习禹眼里透出冷冷的杀意来,“派人去将他们拿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宫之中,无人不惶恐,无人不害怕钟习禹下令全部赐他们毒酒。 钟习禹走在这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心情却像飘雪的冬季。他慢慢地走到景宁宫。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母后安寝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她长辞于世的地方? 景宁宫里干净无尘,所有摆设、用品,皆不再是从前模样。想必舒定安的妻子入住之后,对这儿进行了大肆整改。 他慢慢地走进去。 地上跪了一屋子的宫女,皆都在瑟瑟发抖,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入目所及,没有一样是他熟悉的东西。他的心说不出的萧索,难言地疼痛。 他走过熟悉的宫道,走向他的寝殿。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及至天亮时分,已经将皇宫内的事安排妥当。所有宫人查明身份,与舒家有一丁点 关系的,赐毒酒;其余宫女,是去是留自定; 朝中重臣,当初跟着舒定安叛变的,诛九族;摇摆不定地,暂且关押。 外面有人匆匆来回:“相府碧水湖上找到舒氏夫妇尸体。” 钟习禹的眼神比寒冰还冷,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选择自溺,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宫中事务整顿,大臣重新选过,而登基之日,就择在他回来的第九天。 若娜穿着盛装而来,脸上,眼睛里,只要能传达她感情的任何一个地方地,都难掩兴奋。终于脱离公主的身份,当一个国母,她达成所望了,如何不欣喜? 钟习禹睥睨着天下,心却更孤寂了。他是一国之君,哪怕身边绕着无数个人,他依然觉得孤寂。 按照他与西秦的约定,收复中楚山河之后,若娜必须为后,并且,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若娜都是唯一的皇后,就算做了错事,也必须赦免她的罪。她的孩子,必须是将来的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如此这般,才能让两国的关系永远和平地延续下去。 中楚刚刚回复名号,朝廷内外,事务繁多,每天都要到很迟他才能安歇。宫中宫人缺失了大半,便开始征选秀女,扩充后宫。 偶然听到宫女说到“太子妃”的字眼,钟习禹蓦然怔忡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说要让媛湘给他当太子妃。哪怕,是因为要制约舒定安,但他也是极开心的。 虽然她那时不怎么爱他,但他想,只要成亲,她会看到他待她的好,会终将感动并以心相许的。 她想起她最初的不愿意,和那一夜来找她时娇憨的模样。她说,要出宫置办嫁妆。 他是那么没有心机,完全不必思考就相信了她。 苏媛湘,苏媛湘,我这跌宕的前半生,都是因为你。 当母后说她对父皇下毒的时候,钟习禹没有急着去否认她的罪,而是从别人那里打听了很多她的身世。他不怨她,因为他们钟家确实也亏欠了她!令她从小就失去了温暖的家园,令她变成一个孤儿。他多么想她当了太子妃之后来弥补,让他们的恩怨消逝,让他们两不相欠。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纠缠着让他带她出宫,他或许现在已经不在了。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如果那一天,没有被杜锦程所救,也许他会死在刀剑之下。 但他,终究没死。他不但没死,还拿回了他的天下! 只是再听太子妃这个名称,就想起媛湘来。父皇之前给她订的太子妃是谁?他不记得了。他却只记得苏媛湘这么一个人。 她却是一个对他没有心,没有情的人。 他甩了甩头,仿佛这样能将她甩出脑海。他前往若娜的寝宫。 皇后加冕的她,看起来也比从前的小女儿姿态多了几分端庄。她笑盈盈地朝钟习禹走来,“你来了。” 大多时候,是若娜在说个不停,钟习禹偶尔回复她。若娜察觉到了,有一丝不悦:“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 “大概因为朝事太多,有点疲惫吧。”他虽然不喜欢若娜,但这个女人,终究是他能收复中楚最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所以,他会感恩,哪怕不爱她,这辈子也会如同与拓桑承诺的那般,给她最好的和宽容。 钟习禹回了自己的寝宫。那么大的宫殿,将他的孤寂无限地放大了。望着宽阔的房间,他竟然有点不想走进去。他去了一个地方。 那个书房,应该很久很久没有人进过了。竟然蒙了很厚的一层灰。 想必是谁叮嘱交待过,不准宫人进来清洁吧? 舒沁。 当年,他当成兄弟一样的人。可是舒沁和他的父亲一起背叛了他。午夜梦回,他可有一丁点后悔?一丁点愧疚? 兄弟情谊早已在三年前灰飞烟灭,可今夜,他莫名的有些想他。舒沁坐上太子之位,是什么感觉?他,坐得安稳么? 书房里有很多字画。卷成一桶一桶放在角落里。用一个大大的画着山水画的瓷瓶子放着。已经落了不少的灰。 舒沁的书画一向很好,钟习禹却没什么兴趣去打开来看。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卷画莫名地掉到了地上,钟习禹迟疑了会儿,将它捡起来,并且打开了画卷的活括。 画卷在眼前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那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钟习禹的心,仿佛被什么蛰了一般,他迅速将画卷卷起,扔回了画筒中。大步离去。 第95节 然而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将那卷画带回了寝宫。 第46章 重回(4) 媛湘整了整杜锦程的领子,恋恋不舍,“这一来一回,就要大半个月了。”她微嘟着嘴唇。 “我很快就回来。”杜锦程也难怪着她,“这些天,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是。” 忠叔和朵梅单独送旭儿去滇河,他们夫妻俩都不放心,于是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锦程和朵梅将孩子送出去。 钟习禹已经进城十多天,城中最紧张最戒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舒氏夫妇的结局如何。媛湘也不再去想,不论她彼伤心失神,他们的结局不会改变;他们也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至于沈绢莹……媛湘想,她定是也逃不被赐毒酒的命运。想到如此,就越发觉得旭儿可怜。 旭儿已经穿戴好了,厚厚的衣帽,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想到有好一阵子不能见到旭儿,不禁不舍了。她蹲下摸着旭儿的脸,“旭儿乖乖的,姑姑过一段时间就来陪你。好不好?” “好。”他奶气十足地回答。“姑姑早点来。” 媛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要听姑丈的话。” “是。旭儿会很听话的。” 这样乖巧的孩子,让媛湘心疼。 杜锦程将她拉起来,“别蹲太久。压着肚子。” 他总是比她更要小心谨慎。媛湘柔声和他说,“路上别太辛苦。多注意些。” 杜锦程带着孩子去了。媛湘心中一阵难言的失落。他们一走,这个家就变得冷冷清清。 但是,她的心底冒出一个声音。短暂的分别后,他们会有长长的在一起的时间。 媛湘成天待在家中,实在烦闷,忍不住了就让妙铃陪她上街逛逛。雪刚刚化,显得尤其冷,地上也比较湿滑,因怕媛湘摔着,妙铃就全程都扶着她。 所有街铺都恢复了营业,钟氏的天下或者舒氏的江山,对百姓而言都不是大问题。只要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地过日子,就是好皇帝。媛湘逛了会儿,就去茶楼听说书。 妙铃忽然问媛湘:“我们刚才买的那一串檀香珠子呢?” 媛湘手中空空如也,神情茫然:“大约还在老板那儿没拿来吧。” 妙铃失笑:“瞧瞧我们这记性。我回去拿,你在这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孩子。”媛湘微笑着挥挥手,示意她去。 说书先生说的是郎才女貌的爱情故事,媛湘听得津津有味,不由想起杜锦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忽然,她的面前多了两个女子,不由分说地在她面前坐下。媛湘纳闷地望着她们。 他们做着西秦女子的打扮,身上的衣服艳丽而花色复杂,身上所戴首饰皆能彰显出她们不同平常的身份。但,媛湘显然不认识她们。 “你是苏媛湘吧?”其中一个女子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们是谁?”媛湘反问。 “我们家主子要见你。” 媛湘的眉蹙了起来。她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几个朋友,是谁要见她?尤其还是穿着西秦服饰的女子。难道是…… 她实在想不明白。“你们家主子是?” “你去了就知道了。”那两名女子站了起来,“请跟我们走吧。” 看这样子,竟然是不去还不行了?媛湘微微地笑,“两位既然想我去见你们主人,也该让我知道要去见谁吧?” 那两人,犹豫了会儿才道: “若娜公主。”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样。媛湘说道:“我与你们主子并不相熟,而且,并不是她要见我,我就非去不可。” “姑娘说错了,我们主子想见的人,就是非见不可。”那女子道,“你是想配合着跟我们走呢,还是要我们动手抓你走?” 媛湘的眉头皱了起来。若娜为何要见她?她们,并不熟,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再者,上次在军营见面,她是做男装打扮,冒充的还是钟习禹的“弟弟”,若娜公主没有要见自己的理由啊。 莫说她打不过眼前的两个女子,就是打得过,她怀着身孕,怎么敢动手?她与若娜无冤无仇,就是见了面,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吧? 媛湘站起身,点了点头:“跟你们走可以,我得去捎几句话。” “快点儿,别让我们主子等太久。” 媛湘找茶楼掌柜拿了纸笔,写了短短几句叮嘱,让掌柜稍后交给妙铃。然后她跟着那两个异服女子,走出茶楼,坐进一辆马车。 心里有一丁点的忐忑,但那忐忑很快就消失了。她轻轻抚着肚子,似是在给自己信心一般。她与若娜无冤无仇,她对若娜也毫无威胁,若娜应该不会加害于她才是。 她掀了掀马车帘,马车飞奔,前往的,是她所熟悉的方向。 她总是以为再也不会踏进皇宫了,可是总有那么多机缘让她非来不可。若娜公主,不,她如今应该要被称为皇后吧?钟习禹的皇后! 他们见面的时候,媛湘是作男子打扮,并且称是钟习禹的弟弟。若娜后来怎么知道她是女子之身,并且还找到她…… 媛湘深吸了口气。她与若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应该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吧?再者,毕竟将来还要和旭儿生活在一起,倘若让他们知道旭儿在她家……心蓦地一跳。该不会是因为旭儿在他们家,所以若娜才将她请来的吧? 她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可能性。 舒定安登基之后,她不在皇宫中,往日也很少带着她交际,那些官员估计早已经忘了有苏媛湘这一号人物了,又怎么会想到程泽雪会将旭儿托付给媛湘? 思绪万千地当口,马车已经进了宫门,朝景宁宫驰去。窗外的景致不曾改变,宫里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那些妃嫔们,恐怕也已经被处理怠尽了吧?细细想来,这个皇宫当真可怕,浸染过的鲜血,那么多那么多,他们住在这里,怎么还能睡得安稳? 进了景宁宫,陈设已然大有不同。是了,连住在宫殿里的人都换了,陈设又怎么会不换? 若娜公主——不,应该说当朝皇后,穿着一袭富贵逼人地盛服,坐在遥首处,端捧着一盏茶,慢悠悠地吹了口气,“总算来了。做了女装打扮,果然倾国倾城。” 只听这番话,媛湘的眉就不自觉地拢了起来。她欠一欠身。她是平民,若娜是皇后,行礼是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民女愚昧,不知娘娘召民女进宫所为何事。” 若娜一笑,“急什么嘛?我们好歹也见过面,叙叙旧呗。你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又不能吃了你。” 媛湘微笑地低垂下头,心中默默地说,我与你有什么旧可叙? “坐呀。”若娜指了指椅子。 媛湘便依言坐下,着实不知道若娜让她进宫究竟要干什么? 若娜的一双眼睛在媛湘身上,脸上四处游走。媛湘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直视她的眼睛:“娘娘若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不妨直言。” 若娜呵呵一笑,“想来你和我一样是个急性子。也没什么,我在宫中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前儿偶然看到你的画像,就想起你来了,召你进宫聊聊天。” 媛湘的眉头皱在一起。画像?皇宫中,怎么会有她的画像……这个皇宫中,会有她画像的,恐怕只有舒沁吧?可是舒沁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初来乍到,又没个贴心的人,感觉很是寂寞呢。”若娜悠悠地说。 媛湘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若娜寂寞,又与她什么相干?若他们是很熟的朋友倒也罢了,可他们通共只见过一次面!对若娜的意图,媛湘越发觉得纳闷了。媛湘微微一笑:“娘娘自异乡来,自当也带了随身的侍女以排解寂寞。” “他们下人,眼界是低,与他们实在说不上话。”若娜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听闻你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二,以后我们常常相伴,时间也好过许多。” 常常相伴? 媛湘的心悄悄地一惊。看若娜这模样儿,竟然像是想将她留在宫中似的。可是,为什么要将她留在宫中…… 难道,是要讨好钟习禹? 这个念头让她出了一身冷汗,细看若娜,却越来越觉得她这个念头并非胡思乱想。否则的话,若娜为何让她进宫?若娜就算再寂寞,也犯不着找一个与她完全陌生的人来谈心吧! 媛湘收敛神情,起来欠身道:“娘娘抬爱了。只是媛湘家有夫婿,常常出门恐有不便。况且……” 若娜打断她的话,笑道,“听说你的琴弹得很是不错,弹一首给我听吧。” 媛湘的眉皱得很深。进宫弹琴给她听?她究竟把她当什么了?媛湘不动声色,“已经多年未碰过琴,恐怕不能入耳。娘娘若要听琴,皇宫中应当不缺乐师。” “无礼!”若娜身边的侍女猛得叫道,“皇后娘娘让你弹首曲子,那是看得起你,你推三阻四,未免不识抬举。” 若娜慢悠悠地对侍女道,“不得放肆。苏姑娘可是我们的贵客。” 媛湘认真地道:“娘娘请称呼我一声杜夫人。我早已出嫁,不再是姑娘家了。我虽不知娘娘为何叫我进宫,却也猜着了分毫。我与钟……皇上之间恩怨颇多,他如今见我恐怕要雷霆大怒。若是为了我而迁怒于娘娘,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不如让我回去吧。” 若娜笑了,那眸子却如同夜里的一个猛禽,阴冷而危险。她的语调慢慢的,“我只是想让你进宫陪我说说话,你怎么就想了这许多?多想了。坐了这些时候,连水都还没有喝一口。” 媛湘凝眉思索着。若娜知道钟习禹曾经对她动过情吗?是因为听说了什么,所以特意将她叫进宫?这人也真没道理。不论钟习禹是否曾经对她有过感情,她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吗? 侍女奉上茶,媛湘却不敢喝。若娜叹了口气:“我们都是女子,你又何必惧我如蛇蝎?” 疏不知,有时人比蛇蝎更可怕。媛湘说道:“娘娘多想了,我不惧你,只是着实怕家人担忧。” “原想你能陪我说说话,没想到将你吓得这般。倒是我的不周全了。”若娜说,“既然如此,就回去吧。” 这般轻巧? 媛湘倒是有些不敢相信了。然人家金口已开,应该不会反悔吧,连忙欠了欠身,跟着那两名异服侍女原路走出去,登上来时坐的那辆马车。 正准备坐进马车车厢,后脖子猛得挥来一股劲风,媛湘虽不会武功,却敏锐地往旁边一闪,然另一道劲风一来,她避之不及,后脖子顿时传来一阵钝痛,眼前一黑,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46章 重回(5) 媛湘蓦然惊醒,身边只有一盏黯淡的灯。 头顶入目一片金黄帐顶,云雾之中龙图腾隐约可见。 媛湘的心猛得一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腹部虽然未明显隆起,但贴着皮肉,能感觉到那一丝血脉。硬硬的,圆圆的。孩子还在。她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身上也是穿着衣服的。 这令她更加放松了,动了动身体,除了后脖子有点痛外,还算灵活。她慢慢地爬了起来,审视着这里。 龙床龙榻,是钟习禹的寝宫吧? 幸而他还未回宫。 苦笑一声,顿觉若娜是个难以理喻的人。她如今已是人妇,腹中还怀着杜锦程的骨肉,将她献给钟习禹?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她刚下了床榻穿上鞋子,就见外面太监高唱“皇上回宫——”,她整个人就怔住了。怎么办是好? 偌大的寝殿,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 转念又想,她躲什么藏什么?她既不是来偷也不是来抢,是被若娜“捉”进宫来的啊。 果然,那个流星大步走进寝宫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钟习禹看了看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又看了看身后。他的身后,空无一人,而房间里只有她。 他的眼神迷茫疑惑,像是见到了什么奇特的怪物。媛湘不禁乐了,“我不是鬼。” 第96节 钟习禹这才觉得她是真实在在他的寝宫之中。他面无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不小心睡着了,不知被谁弄这儿来。”媛湘说,“刚刚醒来准备走,你就来了。”说话保留些的好,以免他们夫妻情感不和睦。虽然对于若娜的举止,媛湘不耻到极点。 钟习禹会相信她这番话就奇怪了。他一双黑眸在她身上上下地扫描着。几个月不见,她并没有多大改变,换回了女装,素淡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显得格外白皙。她并未做妇人打扮,也没有绾发,仍是少女时的发式,随意地插了根玉簪子。 “谁让你进的宫?”她不是应该避皇宫之不及吗?他回了皇宫,舒氏一门被他灭尽,他与媛湘之间的恩怨,就更加说不清了。以他对她的了解,恨不得他们此生都不要他再有交集,怎么可能自动进宫来? 媛湘说道:“谁让我进的宫不重要,只要将我送出宫就好。” 外面突然传来太监的声音:“御膳传到——” 钟习禹瞥了媛湘一眼,“不论你为什么来。现在,用过晚膳再走。” 媛湘吃了一惊。“已经到用晚膳时分了?”那她岂不是昏睡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对胎儿是否有影响。 他转个身,“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宽肩阔背,高大昂藏,一袭黄袍加身,威严与风流并重。媛湘望着他的背影,心思有些复杂。 用晚膳的地方,在偏殿,十几个太监宫女站立在一旁服侍。见到钟习禹进来,忙不迟迭地下跪,却又偷偷看不知是什么身份的苏媛湘。钟习禹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服侍。” 那些宫女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偌在的偏殿,便只有他们俩和满桌子华丽的菜式。 钟习禹坐了下来,并不看她:“你也坐吧。” 媛湘在隔着他两三个椅子的距离坐下来。 两个人默默地。谁都不开口说话。或者,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之间太多太多恩怨,谁亏欠谁,已经说不清了。 钟习禹的声音很淡,“你不问我把他们怎么处置了?” 媛湘怔了一怔,随即黯然道,“既然已经猜到了,我又为什么要问?” “你倒是很淡然,”钟习禹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忘了,你一直是个没心的人。他们的死与活,想必也不与你相干。” 他的话,像针尖扎在心口。是呵,她是没什么心。她没有为舒家人殉身,怎么算得上有心有情?但她不与钟习禹吵嘴。他既不是当年的太子钟习禹,也不是在西秦军营里的傅晋将军。 他可以血洗整个皇宫,未必可以对她手下留情。 她的沉默,让钟习禹难受。他瞥着她,“不说话了?现在终于会怕我了?”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觉得,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就好了。我宁可在外面飘泊,也不会去舒府,不会遇见舒沁,不会遇见你,不会进宫。所有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钟习禹也没有再说话。 其实,有没有苏媛湘重要吗?历史就不会改变吗?舒定安不会只有苏媛湘一颗棋子,他要叛变的事实仍然不会动摇。只是也许他不会遇见苏媛湘。 是的,如果可以选择,他但愿不要遇到这个无情的,把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女人。 气氛太沉寂,钟习禹自顾自倒了酒。媛湘面对着满桌子的饭菜,却毫无胃口。可她想,中午到现在不曾进食,恐将孩子给饿坏了,只能勉强拿了几块水晶糕到碗里,小口小口地吃。 忽然,钟习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久了,手便捂住左腹,一直不肯松开。媛湘见他咳得难受,只得在桌子尽头的瓷瓶中倒一杯清水给他。 他整个人绻了起来,面容痛苦。媛湘见他势态不好,连忙问:“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 他摆了摆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扶我回寝宫。”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踉踉跄跄地扶着他回到龙榻,见他一直捂着左腹,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的手若移开些,媛湘便看到暗红色的一整块血渍。钟习禹深吸了口气,“镜台边上有一个箱子,把里面的白瓷瓶和布卷拿过来。” 媛湘连忙将他要的东西拿到手,见流了不少血,不由说:“叫太医来看一看吧?” “你想我死,还是怕我死?”他的语气森冷。 “钟习禹,”媛湘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何必字字句句都如此尖锐。” 他狠狠地望着她,半晌,忽然命令道:“帮我换药。” “受伤了,为什么不让太医替你治?”媛湘问。 “那岂不是天下皆知?” 只消一句,媛湘已经明白了。他的江山,还没有坐稳,哪怕他顺风顺雨地夺回了皇位。在刚刚登基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受了伤,而且看样子似是刺伤,他恐怕是不想被人知道罢了。 “自己上药,真的不要紧么?” “别罗嗦,上药。” 他忍着疼,将身上的黄袍脱了。腰间受伤的部位已经扎了白布,想必是刚刚剧烈咳嗽令伤口裂开了? 很明显,这伤,也是新伤。媛湘看到那么多血已经手脚冰冷,一股子血腥味道扑鼻而来,令她有股儿作呕的冲动。 她强忍着,屏住呼吸,将染血的白布扯下来,他的肌肤便裸露在眼底,伤口不大,但看起来很深,似乎是被剑击伤。伤口刚刚结了伽,又破裂开来。 媛湘用最快的速度用布擦拭了伤口,抹上药,然后将白布扎好,做完这些,她几乎没吐出来。 一直捂着嘴,拍着胸口拍了半天,才将那股恶心的感觉赶走。她看着钟习禹,“你感觉好一点吗?” 他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 媛湘坐在床榻边,有些纳闷。如果他还不起来,她要怎么回去?偏偏他此时看起来如此脆弱,想是起来说话都没什么气力了。 好半晌,钟习禹才说:“你走吧。” “你不要紧吗?” 他蓦然攫住她的眼神,“要紧如何不要紧又如何?难道你会在这里照顾我?” 媛湘叹了口气,“我想回家。但是,看在我在军营生病时你照顾我的份上,我且料理料理你再走吧。”她知道他的个性,既然说了不会找太医,那多半都靠自己处理伤口。没人帮他,他怎么处理?指不定因为一个伤口一命呜呼! 钟习禹并不领情,“不必你好心。你出去,和小栋子说备车马让你走。” 媛湘不想和钟习禹有太多的接触,他们之间,很应该永远不相往来才是。可是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孤苦伶仃……这个词儿一窜入脑海,她就怔住了。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就成了孤苦伶仃呢?可是转念一想,他与她一样,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难道不是孤苦伶仃的吗? 她叹了口气,“看在我在军营生病的时候你照顾过我的份上,我也照顾你好了。” 钟习禹冰冷冷地说:“我说了不必。趁着我想让你走的时候赶紧走。” 媛湘不大明白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既然让她走,不需要她的垂怜,她还留着做什么呢?倒显得如今他当了皇帝,她要巴结奉承他似的。 她走出去,侍奉钟习禹的太监年纪十七八岁模样,为人倒是很机灵。她和他说要出宫,那太监道:“咱家没有让你出宫的权利。就算真的要出去,也要亲口听皇上说了才算。” 媛湘回到寝宫中,想让钟习禹说一说,却发现他仿佛睡着了。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回,想是睡着了。 媛湘叹了口气。既然他睡着了,就让他睡一会儿吧人,等他醒了再回去——只是不知道妙铃会不会担心地疯了。 掖了掖钟习禹身上的被子,媛湘坐着静静出神。不知道锦程现在到哪儿了呢?幸好他不在家,否则要是知道她丢了,还不知道火烧眉毛成什么样。 想起他一向是个淡然的性子,只有在遇到她时才不淡定,不由地笑了。 目光回到钟习禹的脸上。这张脸相比于几年前,更加成熟英俊,他的性子也沉稳内敛,不像当年那么莽撞冲动了。成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然而他的代价,却是那般大。 媛湘对钟习禹的感觉,一直以来都那么复杂。虽然他的父亲害得她家破人亡,可媛湘没有真正恨过钟习禹;他的爱慕令她烦燥,对他的父亲下毒,舒定安的叛变,都让她或多或少地产生一丝愧疚甚至怜悯。或者她现在还坐在这里,没有夺门而出,也是因为她有愧吧。她得到了杜锦程无微不至的呵护,她幸福着,他得到了江山,却不见得比她快乐多少。 钟习禹蓦然叫了一句“媛湘”,媛湘看向他,他却还在熟睡着。她的眼底一片黯然,一点心虚。 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应该是恨她的吧?他怎么还会在睡梦中喊她的名字……对她的那点爱意,难道不是在后来发生的那么事情里都烟消云散了吗?他一直说她是没有心的人,也足以见到他对她的失望。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钟习禹非常疲累,她一直等着他醒,他却一直昏睡着,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媛湘渐渐也觉得累了。今夜,看来是回不去了。 第46章 重回(6) 钟习禹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漆黑。 他坚难地爬起来,在周围看了一圈。并没有人。她,走了? 是呵,她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他复又躺下来,静谥的空间,除了他的呼吸,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尽管那声音很轻很浅。 他捂着伤口再次爬起来,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终于在床边的美人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她身上只盖着一件他的披风,也不知道她从里扯来的,裹在身上,许是因为觉得寒冷,整个身体倦在一起。 钟习禹将床上的被褥抱起,盖到她身上。几乎被子一沾到她身上,她就醒来了。 她睡眠如此轻浅。 是不是遭遇过变故的人,都是这般? 黑暗中,她怔怔望着他,有些茫然。他望着她,有一丝压抑。终于,她开了口:“哦,你醒了。” “为什么不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你的口谕,他们不给准备车马。”媛湘伸了伸懒腰。在美人榻上躺得浑身都疼了,滋味真难受。 钟习禹别开目光,媛湘说:“你的伤口好些了吗?去床上躺着吧。蜡烛在哪儿?” 钟习禹指明了方向,媛湘便去点起了烛,看了看更漏。竟然已经四更天了。饱饱睡了一觉,二人都已经没了睡意,媛湘问他:“感觉可好点?”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媛湘道,“等天亮了,可否安排车马上让我回去。” “嗯。” 两人有久久的沉默。半晌,媛湘问,“今天要上朝么?” “并非每天都需要早朝。” 想必刚刚登基,所有事务都还没有筹备完毕,故也没有完善的早朝制度。媛湘觉着有些冷,便接连哈欠了几声,钟习禹默默将她方才躺在榻上盖着的披风给她,媛湘接过,默默地披上。“你去床上躺着吧。休息得好,伤口才能好得快。” “你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吧?”他的声音很冷清。 “放心。我像是那么管不住嘴,有事只管往外说的人吗?”媛湘望着他。 他不言语。 他不相信她,媛湘可以理解。他凭什么相信一个将他父亲毒残了的女人?然媛湘真是没必要发和谁说去。她都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认识钟习禹。 沉默了会儿,忽然外面响起马车车铃的声音,钟习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媛湘不解地望着他,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太监已高唱:“皇后娘娘到——” 媛湘的眉头皱了起来。 若娜一大早地盛装而来,真是难为了她,不知是早起梳妆的,还是一夜不成眠?媛湘就不信,若娜昨晚能睡得着觉。 她将她打昏放在钟习禹的床上,还真大方。和第一次在军营见到的她完全不同。难道当了国母,竟然连心胸也变得宽阔了?真是可笑。 若娜笑盈盈地朝钟习禹行了礼,目光悄悄地在二人之间流转。 二人行裳整齐,连头发都毫不凌乱,看起来竟像是未曾合过眼,更别说同床共榻了。钟习禹问她:“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第97节 “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她微微一笑,又问媛湘,“昨夜睡得可好?” 媛湘说道,“都好,就是后脖子昨儿那一重敲,略显得有点疼。” 钟习禹的眉皱了起来。而若娜依然笑嘻嘻地,和跟她来的侍女道:“既然醒了,想必饿了。带她到偏殿用早膳吧。”她又望着媛湘,“你且去用膳,等天亮了,我带你逛一逛御花园。” 媛湘说,“不必费心。天亮了我就要回家。他答应我的。” 若娜望着钟习禹,有了一丝疑惑不解。她和媛湘道:“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和殿下说。” 他们夫妻要说话,媛湘自然不会打扰,便到偏殿去了。外面,天还未大亮,昨夜没怎么吃东西,肚子着实有些饿了。见偏殿的太监送来清粥,便自顾自地吃将起来。 龙殿之中,钟习禹的眸子紧锁着若娜,“是你将她带来的?” “殿下可还满意?”她笑嘻嘻抱住钟习禹的手臂。 “荒唐!”钟习禹冷着神色,“你不知道她已经嫁人了么?将她带进宫,你究竟存的是什么心?” “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嫁人了,为何御书房中还藏着她的画像?”若娜顿时变得尖利,“既然对她念念不忘,我将她带进宫奉给你,又有什么错?难道你心里没有一丝窃喜么?” 钟习禹冷笑,“窃喜?她已经嫁了人,你以为我还会要她吗?” “那你为何还存着她的画像,不将它烧了?”若娜冷哼一声,“你别否认。我们成亲也这些年了,还能不了解你吗?你若真的喜欢她,她嫁人了又如何?大可以将她抢过来。” 钟习禹一双眼睛在她脸上探索着。这真的是那个爱喝醋、善妒的若娜吗?“你为何这样做。” 若娜微微一笑,“你如今是一国之君,将来总要有妃嫔的。我又岂是那等没肚量之人?况且你是我最爱的夫君,我怎看舍得看你相思之苦。这才自作主张地将她带进了宫来。” 这番话,钟习禹心里十分不以为然,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多谢你的有心。只是朕与她绝对不可能。留着她的画像并非喜欢她,只不过,那是故人的遗作……她已经嫁人了,朕对人妻不感兴趣。” “哦。”若娜露出遗憾的神情,“如此说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 “稍后便会派人将她送出宫。她与朕,与皇宫再没有任何干系。你明白了么?”他的眸子一眯。 “嗯。”若娜心里微微的不舒服。她十分明白,登了基,他便不再受制于她,从前对她的千依百顺,恐怕很快就会永远不再来。但是她也知道,钟习禹不敢对她怎么样,否则的话,等待他的就是西秦的千军万马。 当然,她爱着他,愿意她的男人变成万人景仰的帝王。如今这样很好……母后告诉过她,帝王都是要有三宫六院的,反正都会有,为何不讨他欢心,将他喜欢的人儿带到他面前? 他也是偶然在御书房看到媛湘的画像,才知道在军营中那个号称是他“弟弟”的人,根本就是个女人!若娜不笨,前因后果串在一起,不难猜出钟习禹与苏媛湘的过往。 所以她十分“大方”地将媛湘带进宫了。 她以为钟习禹会乐于接受。 但他拒绝了。他的拒绝令她有一线窃喜。他或许还是顾着她的感受的,是不是?苏媛湘在他心中,想必也不是那么重要。否则以她对他的理解,他想要的人又岂有要不到手的道理?他不要苏媛湘,必然是不那么爱她了。 她自推自演的结论令自己十分放心。依恋地赖入钟习禹怀中,“既不喜欢她,我们将她弄出宫就是了。开春选秀,让你选几个妃嫔,好不好?” 钟习禹没有答言。而是说,“有点儿饿了。去用膳吧。” “这么早……” 伤口微疼,钟习禹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到偏殿的时候,媛湘正抱着碗在喝粥,动作慢悠悠的,皱着眉头,似乎不大合她的胃口似的。 见到他与若娜一起来,她忙放下碗。 “现在天快亮了,可否派辆车马让我回去。”一夜未归,妙铃和忠叔肯定要急坏了。 “嗯。”钟习禹朝旁边的小栋子使了个眼色,“去准备。” 小栋子闻言去了。 若娜打个呵欠道:“我还是回宫再去睡会儿吧。”她搂着钟习禹,“你也起得早,我们一起再睡会儿,可好?” “朕还有许多公文要看。” 若娜便带着她的侍女们回宫去了,并没有多看媛湘一眼。媛湘见钟习禹一直站着,便低声问:“你站着不要紧么?还是多躺躺吧。” “嗯。等会儿跟着小栋子走,我不送你了。” 媛湘忽然发现,他在她面前自称“我”,在别人面前却是“朕”。分得如此清楚,真是难为他。这细腻的称呼里或许又包含着某些媛湘回避着的问题,让她有一丝酸楚的感动。 她和他说:“钟习禹。我们都是经历过悲欢离合,生死离别的人,你应当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不论是这个国家,还是人。我们虽然无缘,但我希望你能找一个相合相知的女子……” “那是我的事。”他打断了她。 媛湘便不言语了。好吧,她何必自讨这个没趣?他的人生,他不会去掌握么?要她操这份不必要的心做什么? 钟习禹见她如此,又莫名的厌恶起自己来。他总是说她没有心,但其实,他知道她骨子里毕竟是善良的。她对他的关怀,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那又何必? 媛湘和钟习禹道别,跟着小栋子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那宫女气质沉稳干练,身上穿着西秦的传统服饰。媛湘上马车后,她也跟着上了马车,媛湘不免有些纳闷:她跟来做什么? 那女子面容恬淡,沉默寡言。媛湘便看了看她的脸。乍看之下,竟然觉得非常熟悉,像……她仔细想了想,是了,像韩梦梦!可细细看来,竟又不是韩梦梦。她的一双眼睛干净清澈,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僵硬的奇怪。媛湘说不出来怪在哪里,只是觉得她的脸不大自然,仿佛罩了个面具似的。 但哪有如此贴合于脸上的面具?况且她也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媛湘便不再多看她,坐在马车厢里侧,静静地感觉马车轮子轱辘前行。 有道视线一直跟随着她,令她不大自在。她看向视线的主人,那个女子正直直地盯望着她。 媛湘问她:“你有话要说么?” 她仍然直勾勾望着媛湘:“你是苏媛湘?” “是。”既然是跟在若娜身边的人,要知道她的名字应该不难。但是,她的声音为什么带着一种压抑的恨意…… 是恨意么?媛湘心中一凛。 那个女子神情变得淡然,一言不发地坐在媛湘身边。媛湘感觉很是莫名……她是要陪着她出宫去么? 一直到马车出宫门,那女子还是没有回宫。媛湘便问:“你难道是要送着我回家?” 她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抬头来冲她一笑,说:“我是要送你上西天!” 第46章 重回(7) 媛湘吃了一惊!几乎话音刚落,那女子就扑了过来,手中一只明晃晃的小刀。媛湘大吃一惊,连忙躲闪,“这位姐姐,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地,你为什么这样?” 她冷笑一声,手中刀光一闪,抓住媛湘的腿,就要下刀。媛湘不敢用力蹬腿,怕伤到腹中胎儿,便用手挡了一挡,刀极锋利,哪怕她穿着厚厚的衣衫,衣服也被划破了。她哀求道:“这位姐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 “我与你无话可说。”她又一刀过来,媛湘险险避过。小小的车厢因为他们东逃西避而摇晃,媛湘大声喊:“救命,救命~” 可是外面的车夫却仿似听不见一般。 她猛得跪到媛湘大腿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媛湘用力地挣扎,“放开我!” “你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刀子,狠狠地朝下扎去! 钻心的疼痛从肩膀处袭来,媛湘忽然很害怕。如果她死了,杜锦程怎么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她不能死!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得用腿将那宫女从身上甩了出去,不顾肩膀的疼痛,就往车厢外而去。那宫女又朝她扑来,媛湘连忙闪躲,迅速地掀开马车帘子,外面正在驾车的太监吓了一跳,问:“发生了什么事?” 媛湘大喊救命,这太监连忙将马车停下。就在这时,一匹马风驰电掣而来,媛湘还未站稳,已经叫一只手臂揽了过去。媛湘惊呼一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她安稳地坐于马上,难免肚子一震,回过头来,是钟习禹冷漠的神情。 他,怎么会来? 他冷冷地盯着还欲朝媛湘扑过来的宫女,随着钟习禹来的御宽和另两名眼生的侍卫。他们迅速将宫女拿下,反手将她的手扭在身后。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苏媛湘,我恨死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媛湘被她号得心惊肉跳。她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以至于要恨她到如此之深?媛湘迷茫了,她问道:“你我初见,为什么要对我下杀手?” “初见?”她冷冷一笑,“你忘了你十岁那年在嫣然坊的事了吗?你当然不会记得!苏媛湘,你害得我好苦!早知如此,我应该不管你的死活,让她冻死,让你因伤而死!那样,我就不会过了这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媛湘的耳朵轰轰直响。她正要问,钟习禹却将马儿骑走了。媛湘大惊,抓住他说:“我要和她说话。” “你在流血!”她是木头吗?肩膀的伤,她竟然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可她素浅的衣服,已经染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色。 媛湘急急地道:“那能不能将她带过来,一会儿我有话要问她!” 他抿了抿唇,“嗯。” 马儿颠簸地她很难受,此时分了神,才能感觉到疼痛。她捂着肚子和钟习禹说,“让我下来。马儿如此颠簸,我怕孩子受不住。” 孩子?马徐徐往前奔了几步,终于停下来。钟习禹微眯着眼,目光扫过她还很平坦的腹部,有那么一瞬,像一盆冰从天上砸到他的头,砸得他失神落魄又寒冷至深。 媛湘望着地面,想从马背挪下去,钟习禹却先跳下了马,将她抱下来,平稳地放到地上。 “谢谢。” 钟习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放到嘴里,吹了声哨,刚刚她乘坐的马车便疾驰而来。媛湘重又上了马车,只是与她坐在一起的,是钟习禹。媛湘说:“送我回家吧。” “去你家太远,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媛湘吸了口气,牵扯到伤口,“伤得不太深。” “这是即将要做母亲的人该有的逞强吗?” 好吧,为了孩子。媛湘轻轻抚摸一下腹部。钟习禹死死地瞪着她,媛湘却假装不知道他在看自己,只管低着头。突然又想起来他的伤口也还未全愈,可他除了脸色苍白一点之外,竟一点看不出有伤的样子。 也不知道坚强给谁看。 进了宫后,钟习禹召了太医,恰好宫中有个女太御医,便让她替媛湘包扎伤口,另外诊了脉。媛湘十分担忧胎儿安危,那御医说:“胎像暂时平稳,这几日近量卧床,以免生变。” 媛湘想起刚刚那一幕惊险,着实有些害怕。 钟习禹进来,她就问:“人呢?” “暂时关押了。” “可否带过来给我。我有话要问她。” “她插翅都飞不走,寻死也不能够,你何必急于一时?御医说了,你要卧床歇息。”钟习禹冷冷地道。 媛湘想到腹中这来不易的孩子,便依从了他的话。只是在他的床榻上,未免有些不妥当。 钟习禹走了。 四处安静下来,令媛湘有一丝慌乱。她想到了那个女子——她是韩梦梦,是不是?虽然模样儿变了很多!但是初见她的时候,媛湘就觉得这双眼睛看起来很熟悉。梦梦还活着!虽然对她充满了怨念,媛湘也能明白。毕竟因为那支匕首,她的整个人生都颠覆了。 她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之后有宫女服侍她用饭,她要挪个地方睡觉,那宫女却跪下来道:“皇上说你住在这儿。你若走了,奴婢怎么向皇上交待呢?” “他在何处?” “他在皇后那里。” 媛湘便只得随他了。次日醒来,觉着自己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便想让人将韩梦梦带来。 可是没人愿意听她的差遣。可无奈何,只得去御书房找钟习禹。去御书房的路,她曾经走过太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天阴阴的,偶尔飘下几片雪花,瞧这架势,很快就会飘大雪了。 媛湘走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路滑跌倒。到达御书房的时候,钟习禹正在看公文,默默地听了媛湘的诉求,便差人将韩梦梦带到御书房。 等候的空当,媛湘问他:“伤口恢复得如何?” 第98节 他没有回答。 媛湘便觉得讨了没趣。钟习禹如今不是沉默以对,就是冷嘲热讽。她的关心倒显得在逢迎他似的。 韩梦梦被押了来,一天不见,她披头散发,神情枯槁,看起来竟十分可怜。媛湘上前一步,她狠狠地瞪了媛湘一眼:“要杀要剐,随便你!别露出那么假惺惺的神情。” 媛湘的鼻子一酸。“你是梦梦姐,是不是?” 她冷冷地别过头,脸上神情极是冰冷。媛湘靠近她,“梦梦姐。前段时间我去嫣然坊找你,才知道你原来不在那里了,还知道你被官府抓去……是那个匕首害了你,是不是?他们以为杀死国舅的是你?” 韩梦梦恶狠狠地瞪着她。“对!拜你所赐,我这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的好心好意,为自己带来了噩梦一样的人生!苏媛湘,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 媛湘被她这么一说,觉得愧疚极了。她失魂落魄地说,“我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那天我被带到国舅府之后,他想丰礼我,我失手用匕首刺了他。后来被一个黑衣人敲昏了。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被人贩子卖了。那时的我很惶恐,很害怕杀死国舅的事泄露后会被人抓;被卖入相府后,行动也不自由,就一直都没有去嫣然坊。我都不知道那把匕首会把你害得这么惨。” 钟习禹默默地听着。 这是他不知道的苏媛湘的过去。他听过苏复谋反一事,当然,他更知道苏复并不是真的谋反,而是当时朝廷奸臣给他父皇出的馊主意。觊觎他的首富家产,安了个让他不能翻身的罪名,夺走了他的财产,灭了他的族。 谁能想到,他的女儿苏媛湘还残存于世?并且被舒沁买了去,养育了四年,再当成一枚备用棋子送入皇宫。 他们给她仇恨,将她一步步推到他父皇面前。 他合了合眼,心中的空荡寂寥越发明显。他们之间,真是谁欠谁多一点,已经无从考究了。 第46章 重回(8) 韩梦梦神情绝望。不管苏媛湘是不是故意的,她都造成了韩梦梦今天这样的结局!这些年,她受尽折磨,在军营中被士兵蹂躏,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被西秦皇子所救,进宫当了宫女。 她的一生,怎么就这样苦呢?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却又让她遇到了苏媛湘!眼下,她是活不成了。在皇帝面前挥刀子,而皇帝对苏媛湘似乎又很是不同……她眼睛一闭,“不论你有什么理由,我刺了你是事实。要杀要剐,随便你。” 媛湘回身去望着钟习禹,“我伤得不严重,也不怪她。放了她可不可以?” 钟习禹冷冷地望着媛湘,“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她是皇宫里的人,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你都没有做主的理由。” “我知道。”媛湘说,“我以前已经欠了她很多,如今如果又因为我而使她身陷囹囫,我欠她的债就偿还不完了。求你放她一马,好不好?” 钟习禹没有说话,伏在地上的韩梦梦冷肃的脸上却有一丝哀戚。 媛湘期待地望着钟习禹。 钟习禹沉默了半晌:“就算不责罚她,也必不能留她在宫里。” 媛湘露出欣喜的神情,“多谢。” 钟习禹瞥了她一眼她脸上无比灿烂的笑容,俊眉皱了起来,“现在,你们出去,别吵我。” 媛湘说:“我的伤势没有大碍,留在宫中多有不便。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既然你开恩让梦梦姐出宫,那就让她跟着我走吧。” 韩梦梦望着媛湘,不解地望着她。媛湘要她跟着走……为什么? 钟习禹冷漠地瞥了媛湘一眼,“你的身体吃得消?” “不大要紧。” “那就走。” 媛湘扶起跪坐在地上的韩梦梦,“梦梦姐,以前是我亏欠了你。以后,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韩梦梦木然地盯着地面,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媛湘说:“不这怎么样,我们先离开皇宫再说吧。”毕竟这个地方,不是适合她久留之地。 正欲出去,忽然一群禁卫军奔来,将媛湘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来捉拿韩梦梦的。钟习禹闻声从御书房中走来,为首的禁卫军朝钟习禹一拜:“参见皇上。有宫女说看见黑衣刺客闯入,臣等特来保护皇上。” “刺客?”钟习禹的眸子一眯,“可曾找到人?” “已经有两支队伍在宫中搜索。” “嗯。”钟习禹瞥了媛湘一眼,“眼下出宫不便,等他们找到刺客再说。”说罢,又进御书房去了。 媛湘很是纳闷。皇宫里有刺客,与她出宫有什么相干呢?但仔细想想,毕竟有风险,还是罢了。她在御书房也不是,去他寝宫更不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是好。 小栋子突然从御书房跑出来道:“皇上吩咐让你去耳房坐着等候消息。” 媛湘哦了一声,和韩梦梦道:“梦梦姐,你和我一起吧。” 韩梦梦木然地跟在她身后。 御茶坊的耳房中有几个女官和宫女,都纳闷地望着她们俩。媛湘只和他们笑一笑,便拉着韩梦梦坐下来。 韩梦梦望着媛湘,“你知道么,我突然间就觉得我的恨无处可泄了。我一直以为你刺死国舅后和别人称是我杀死了国舅的。” 媛湘摇着头,“你待我有恩,我都不知道怎样报答,怎么可能会诬害于你。只是在相府后四年多,怕惹事没有去嫣然坊找你,却是我最大的错误。” 韩梦梦的声音闷闷的,“谁知道呢,当年我要是没有救你,后来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想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今生来还的。” 媛湘被她说得一阵沮丧。似乎真是遇上她,谁都没好运气。舒沁,韩梦梦,钟习禹……她难免又要自怨自艾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了。 “谁都没有想到命运会这样摆我们一道,”媛湘幽幽地叹气,“以前是我欠了你,你想让我怎么弥补你都可以。” “弥补?”韩梦梦的目光空洞,“那几年的悲惨不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你可以体会的。你拿什么都弥补不了。” “对不起!梦梦姐……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平衡一点?”想到韩梦梦因为救她而受了那么多苦,媛湘难受至极。 “算了,”韩梦梦说道,“我自己命苦,也不能怪别人。如今既然你已经和皇帝提了让我出宫的事,也就罢了。之前被西秦皇子所救,我在皇宫待了这些年,着实厌透了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我只想离开是是非纷扰的地方,找一个能包容的我的男人成家。” 媛湘点点头,“我会尽量帮你忙。” 韩梦梦瞥了她一眼,“你成家了?” “嗯。” “当年,你才只有那么一点点大。”韩梦梦用手比划了一下,“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八年。” 他们都有无限唏嘘。媛湘非常感激韩梦梦的大度,她害得韩梦梦这八年都过得不安生,可韩梦梦除了给她的那一刀,并没有做别的伤害她的事。如果换了是媛湘,她能不能如此淡的把这八年都一笔勾销? 她不知道。 耳房中一弥漫着一股茶香。 媛湘恍忽想起从前在御茶坊当差时的事,胸口一阵紧窒。物是人非,再好不过地形容了此时地点,她的心境。 沉默了半晌,媛湘忽然问道:“梦梦姐,你的长相,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韩梦梦怔了怔,随即道:“当然。你看到的我不过一张假的皮像而已。” 媛湘不解地望着她,韩梦梦凄然一笑:“我的脸被刀割了一道,毁了。” 媛湘震撼不已。“对不起……” “说对不起也没有用。你需要说对不起的太多了。”韩梦梦苦笑一声,“但细细一想,也怪不得你。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就是我的命太苦吧。” 媛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的愧疚,太深太深。说什么都显得虚假。 坐了大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几时能回去,只好去御书房问钟习禹。偏偏钟习禹又不知所踪,跟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也都不见了。她想离开都无从离开,着急地只好又回耳房。 第47章 终章 (1) 雪下得很大。 马儿在雪地中几次打滑,前进的速度也大受影响。 但是杜锦程心急如焚。虽然已经进了楚都城,但离家还一段距离。挥舞着马鞭,迎着狂风大雪,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 门一打开,就看到忠叔忧心忡忡的脸:“锦程,你回来的还挺快。” “仍然没消息?”他着急地问。 “是啊,这都四天了,还是没媛湘的消息。” 妙铃闻声而出来,见到杜锦程,几乎要哭了。杜锦程没空安慰她,让她长话短说,妙铃抽抽噎噎地说完,把从茶楼掌柜的那里拿来的媛湘留笔交给他。 进了皇宫。他心一沉。 钟习禹强制将她带进宫? 一股怒火和担忧油然升起,他深吸了口气,稳定一下情绪,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会儿,他吩咐忠叔开伙做晚膳。 忠叔跺脚道:“你这个丈夫怎么当的!你家夫人怀着孩子下落不明,你还有心思吃饭?” 杜锦程道:“从早上到现在,我都没吃一点东西,要是我倒下了,怎么去找媛湘?正是要吃饱了,我才好去找她。” “她进宫了,你可有门路能进宫去找?”忠叔问道。 “去找找总能找到。” 戊时六刻,杜锦程从房间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劲装打扮。他将几捆绳索甩到马背,驾着马上就往皇城而去。 他待在皇城的那些日子里,夜里四处游荡,对皇宫地形早已了解。哪里最低矮,哪里巡罗侍卫最少,他不说了如指掌,也是非常清晰的了。 皇城西门,是人迹罕见,巡逻队最少的地方,但是,那儿的城墙却是最高的。周围也没有可以攀登的东西。杜锦程早早弃了马,潜伏到最黑暗的地段中去,他将飞爪甩了几甩,扔到围墙上。 因为围墙太高,几次都掉落下来。在不懈地努力了十来次之后,终于飞爪牢牢地嵌在围墙上。 杜锦程如夜的黑眸里闪出一丝喜悦来。很久不做这种宵小之事,偶尔行之,还有些儿趣味。 顺着绳索,他身轻如燕地往上飞攀,迅速地就爬到了围墙之上。他蹲伏着身体,看清了底下的形势。 黑漆漆地,没有任何一个人经过。又定了定飞爪,如上来时一般,抓着绳子滑下去,悄声无息地就进入皇宫一隅。将绳索埋在不显眼的树底下,抓来几把雪掩住,便猫着身子,往景阳宫的方向而去。 媛湘被弄进宫,多半是钟习禹干的好事,那么媛湘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景阳宫了。他如猫一样轻盈警觉,偶尔一两个宫女太监走过,他避让在黑暗的角落里,倒也轻而易举地就到了景阳宫附近。 景阳宫附近的守卫一下子增加许多,几支巡逻队走来走去。 杜锦程不假思索,调头就往景宁宫去。他需要一个筹码,更需要一个带路的人。他避过底下的侍卫,轻身跃上不太高的屋顶,朝着某一处寝宫奔去。然后,轻巧地落在院子里。 他听见女子絮絮低语,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 若娜正在对镜梳妆,卸了妆,解了头发,一头乌发披泄在肩头。她无聊地玩弄着发辫,忽然间,铜镜中黑影一闪,她已经感觉到脖子一股冰冷的寒意。 “如果还想活着,就不要叫。” 声音低低的充满磁性,竟然非常好听。若娜一时忘记了害怕。“你是谁?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你也不必管我是谁。”他的声音冷然,刀锋贴近了她的脖子,“现在,跟我走。” 若娜回头,刀锋猛得贴近了她的脖子,吓得她不敢再动弹。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去哪里?”难道他是来劫色的? “苏媛湘在哪,你就带我去哪。”杜锦程声音冷然。 若娜的心怦怦直跳。“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刀锋猛得割进她的皮肤,她大赅,“她是在皇宫,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要问皇上。” 苏媛湘的事,若娜没有关心的太多,只因为钟习禹说他不会要一个有夫之妇。这袭话令她安了心,也就不派人去盯着苏媛湘的一举一动了。故而不知道苏媛湘住在哪里,是个大实话。 第99节 “那么,劳驾你跟我去找一趟钟习禹。” 若娜的心怦怦直跳,又紧张,又害怕。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敢这样劫持过她。她说:“你还是不要犯傻了,只要你劫着我走出去,就有无数侍卫会对付你。” “如果你想要命,就让他们退下呗。” 他的声音很好听,甚至一派轻松,让若娜很好奇,他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可她不敢。只要他稍微扭头,他的匕首就不留情地往她脖子上用力,力道又掌控得那么好,既不会让她受伤,也不会让她逃脱。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抖:“好。你不能伤我。” “走。” 他的催促不紧不慢,却能听得出来那分威严。若娜只得站了起来,匕首从她脖子迅速拿走,抵住她的后腰。两人姿势怪异地离开寝宫,几个宫女见到若娜身后多了个男人,还是个黑衣劲装打扮的男子,不由惊呼出声。再傻再笨,也看得出来异样,皆惶恐地颤抖:“娘,娘娘……” 若娜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走出景宁宫。景宁宫与景阳宫隔得不远,几乎瞬间,就有好几个侍卫围了过来。 “大胆刺客,竟敢劫持皇后!”有人喝道。 杜锦程不敢疏忽,凑近若娜的耳朵,“不想死,就让他们退后一点。我只是来寻我家夫人,不想杀人。” 若娜的身体震了一震。他是苏媛湘的丈夫? 原来…… 她忽然就来了一点兴趣。要有多勇敢,才敢半夜潜入皇宫,劫持皇后来找他的夫人?一来她怕死,二来她对这个人多了一点好感,便和侍卫道:“全都退后。否则本宫有一丁半点受伤,唯你们是问!” 侍卫们僵持着,想上前,又不敢。只得团团将他们围住,眼睁睁看着他们进景阳宫。 钟习禹听到骚动,出来便是看到这一副景像。 杜锦程的匕首,又回到了若娜颈间。他朝钟习禹一笑,“钟习禹,很久不见。” 钟习禹的脸色很难看,“好大的胆子。” “比不上你胆子大。把媛湘还给我。”杜锦程黑眸冷冷。 钟习禹脸上的神情阴晴莫辨,然而媛湘在他宫中是事实。他吩咐旁边的小栋子去叫媛湘来。 听到媛湘在他宫中,杜锦程的心反而松了一松。 “你可以放开她了。”钟习禹的声音冷如寒冰。 “见到媛湘再说。” 若娜楚楚可怜地望着钟习禹:“救我。” 第47章 终章 (2) 媛湘匆匆赶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一股狂喜占据了她的心。“锦程,你怎么会来?快放开皇后,他们没有对我怎么样。” 忽然间寒光一闪,钟习禹手中不知道几时多了一把剑,大喝一声:“别人都不要插手,今天我要和他把恩怨算清。” 媛湘着急了!他们怎么会打起来了!刀剑不长眼,她不敢靠太近,只能叫喊:“别打了,停下来。” 杜锦程倒是不想打,奈何钟习禹攻势凌厉,招招都紧逼要害。杜锦程将若娜推到一边,认真招架钟习禹。 杜锦程的脸色相当难看。钟习禹,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时他受重伤,若不是他带兄弟们救的他,他此时早已化成灰了,还能安坐在这里当皇帝? 前一次,趁他不备又以多欺少将他绑架,如今又敢来绑他爱妻,这笔帐,钟习禹不算,如今他也要算! 有了这份念头,杜锦程手中的匕首挥舞之快,步伐之迅速捷,都令钟习禹大大惊讶。他的身形如豹般矫健,而钟习禹身上有伤,不消几下就败下阵来,当冷冷的匕首架到钟习禹脖子上的时候,杜锦程冷冷地说:“你输了。” 钟习禹额上有汗,媛湘知道定是伤口不大好,忙说:“钟习禹,你快去休息一会。” 杜锦程颇有些不是滋味。媛湘怎么关心的不是他,而是钟习禹? 见钟习禹脸色有点苍白,额上冷汗渗渗,身体也不若刚才那般挺拔,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他和媛湘道,“我们走。” “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陡然出声的,是若娜。 钟习禹说道,“让他们走。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若娜与媛湘听得莫名奇妙。他们刚刚见面就开打,何曾赌什么来着? “好。记住你说的这番话。”杜锦程拥住媛湘,和钟习禹道,“劳驾让你家侍卫让一让。” 黑压压地一堆侍卫在外待命,只差钟习禹一声令下就要将杜锦程拿下的样子。钟习禹脸色难看,仍然吩咐让他们安全出皇城。 若娜非常不愤:“就这样放他走?他刚才可是对我大大不敬。” 杜锦程望着她,“你将我夫人带走,这笔帐我还未与你清算。你确定要算清吗?” 若娜迎上了他的视线,不知怎么着,却感觉到了一丝害怕。她惊讶于这个男子的容颜,也震摄于他冰冷的眼神。 明明知道他们的身份,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大胆了。 钟习禹适时地道:“若娜,让他们走。” 媛湘握了握杜锦程的手,给他一抹笑,又面朝着钟习禹,“但愿今日一别,以后真的不会再见。你好好保重。” 他望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 媛湘看了他半晌,朝他露齿一笑,“再见。” 钟习禹的心防猛得溃堤,忽然就想起那年初相见,她对他说“我叫倪洁洁”时的露齿一笑。时过境迁,不过三年而已,却什么都变了。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再也不复当年的纯真美好。 马车一路向皇城外奔驰。 杜锦程关心地拉起媛湘的手,“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媛湘摇摇头。 “带你进宫做什么?” 媛湘也摇摇头,“若娜太好客吧。” “是吗?”他的眼里有探究。但,自己一笑,“不管进宫所为什么,你平安回来就好。” 媛湘点了点头。主动和杜锦程指了指坐在一隅沉默寡言的韩梦梦,将遇到梦梦,并且打算带她回家一事告诉杜锦程。他嗯了一声,和韩梦梦寒喧几句:“听我们家媛湘提起过你。感谢你在她小的时候曾经尽心尽力救过她。如今既然找到你,你的恩德我们不能不报。” 韩梦梦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低低垂下头,望着鞋面出神。 马车中难免透一丝风进来,媛湘觉得冷,往杜锦程身上靠了靠。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媛湘“嘶”得一声叫。 “怎么了?”杜锦程低头望着她。 “肩膀受了点伤。” 韩梦梦紧张地看了他们一眼。 “要不要紧?”。 “没事的。”媛湘朝杜锦程笑了笑,又对梦梦一笑,“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韩梦梦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与你非亲非故,要住进你家里,纵然你不介意,我却不能接受。把我从闹区中放下来吧。” 媛湘急道:“那怎么可以?我说过,欠你的始终是要还的。” “你还不清。”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啊。这冰天雪地的,你一个女人家,无亲无知识,能去哪里?” 杜锦程突然出声:“我能体会韩姑娘的心情。韩姑娘现在需要一个安稳的,能够生活无忧的环境。这样吧,今晚不妨先到我们那儿暂歇,等我替你安排一份稳妥的活计,再找一处安身之所。你看可好?” 韩梦梦沉默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媛湘有好多话想问杜锦程,可是梦梦姐在这边,又不方便,只好忍住。马车疾驰到浣彩楼附近停了下来,杜锦程将媛湘抱下车子。 雪又洋洋洒洒地开始飘落,天气显得更冷了。她缩了缩脖子,杜锦程便将她衣领拢了拢,拥住她,然后和梦梦说:“请往这边走。” 韩梦梦望着他们,眼底有一丝羡慕流泻。 等妙铃安置房间给韩梦梦睡下,媛湘才迫不及待地拉着杜锦程回房间。“你怎么回来了?旭儿呢?” 杜锦程刮了下她的鼻子,“还说呢!接到白朗的消息,我都吓坏了。” “白朗?”媛湘疑惑地也难怪着他,忽然恍然大悟,“是妙铃去找白朗让你送消息,是不是?” “妙铃去找了老六。老六找的白朗。”杜锦程道,“旭儿你不用担心,朵梅带着她,我让白朗将他们护送去滇河。在我们到滇河之前,他都会在那里保护朵梅和旭儿。” 媛湘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是怎么进的宫?” 杜锦程只好如实说了。媛湘的眼睛亮晶晶地:“学点轻功真不错,连翻、墙进皇宫都和玩儿似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可知道我有多担心。”杜锦程望着她的眼。 “不管怎么样,已经平安回来就好了。”她依入他怀中,双手圈着他的腰,“我好想你。” 他在她发顶上亲了一亲,“你身体受了伤,宝宝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她很好。”媛湘拉着他的手到她的腹部,杜锦程漆黑的眸子骤然亮了,沾染了几分情、欲。 媛湘羞红了脸,低低地呢喃:“讨厌。” 他凑在她耳边说:“我还没怎么样呢,你讨厌什么。” 媛湘的脸更红了,杜锦程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深情地,绵绵地,却让媛湘喘不过气来。媛湘捂住他还要凑过来的唇,说:“你也没有想到是不是?竟然能在皇宫里遇到梦梦姐。” “嗯。”杜锦程沉默了会儿,“老六如今药铺正缺人手帮忙,你觉得将韩姑娘介绍过去如何?他们铺子后面又可以住人,解决了生计问题,又可以跟着老六学一点认药的本事。” 媛湘思索了会儿,点点头。“你想的很好。” 杜锦程抚摩着她的手臂,若有所思。他听到媛湘轻声问,“之前你和钟习禹说愿赌服输,你们赌了什么?” 他拢紧了她,微笑,“秘密。” 媛湘不依地嘟了嘟嘴,“你和他之间能有什么秘密。” 杜锦程只是笑,不说话。他随即问:“钟习禹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旭儿?” “没有。”媛湘说,“我也不曾去打听沈绢莹他们是怎样的下场。但我想,我干娘是个心思慎密的人,她将旭儿送出宫,必会找一个年纪与旭儿相仿的孩子来替旭儿。否则……钟习禹恐怕也不肯罢休。” “你考虑的是。”杜锦程道,“我看我们得早一些去滇河。留得太久,夜长梦多。只是有点担心路途遥远……”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腹。 “不要紧,我们让马儿跑慢些。”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在她腹上轻抚,像在拍哄着一个孩子。媛湘悠悠地说,“我几乎没有想到会再遇到梦梦姐。”在那样一个诡异的情况下。当时若不是自己愤起反抗,若不是那一刀是扎在肩膀上而是心脏,恐怕此时…… 她看了他一眼,胸口锐痛。如果没有她,他的人生又当怎么样呢? 第47章 终章 (3) 次日一早,院内已是白雪皑皑,一大早地就听到哐哐声响,走出去,才看到韩梦梦正在用雪锹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