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新注聊斋志异》 第1章 《全本新注聊斋志异》 作者:蒲松龄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前言 《聊斋志异》是中国清朝初年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它以写花妖狐魅、畸人异行著称于世,奇特诡谲的故事情节,异彩纷呈的人物形象,不同流俗的美学理想,构成《聊斋志异》的独特风格。它既是中国文学的瑰宝,更是世界文学的明珠。作者蒲松龄无愧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巨人。 蒲松龄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字留仙,号剑臣,别号柳泉居上;山东淄川县(今淄博市淄川区)蒲家庄人,他的家族,明万历以来也曾“科甲相继”;但至蒲松龄时代,“为寡食众,家以日落。” (《述刘氏行实》)分居后,蒲松龄“数椽风雨之庐,十亩荆榛之产;卖文为活,废学从儿;纳税倾囊,愁贫任妇。”(《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 (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此后则屡挫于乡试,以岁贡终老。他一生,除了去扬州府宝应县充当幕宾一年,均设帐于缙绅之家;而在同邑西铺毕际有家时间最长,设馆三十年,七十岁才归老家居。七十六岁辞世。蒲松龄出生前一年,即崇帧十二年正月,第五次入关的清兵攻被济南,积尸盈城;血腥洗劫殃及齐鲁。 崇祯十七年,清兵再次入关击溃李自成,建立清王朝,镇压各地抗清力量;压域黑云弥漫全国。然而在兵连祸结之中,明中叶以后萌发的民主启蒙思想依然向前发展。清初,王夫之、黄宗轰、顾炎武、唐甄等人继续批判宋明理学,思想上闪现出更多的民主性光芒。历史的灾难、时代的思潮以及个人的遭遇,这一切对蒲松龄的思想和创作,必然有所影响,蒲氏狂痴招尤,孤愤著书,正是时代使然。 其思想积极用世,憧憬仁政;他希望赋役征收应当。“念民膏”,刑名出入应当“得民情”,工役兴作应当“惜民力”,(代孙蕙作《放生池碑记》)黑暗的现实虽然“罔念夫民命”,然而蒲松龄则终生坚持“利民济物”的理想。他睥睨邪恶,摆脱世俗的羁绊,追求心灵的自由,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写入《聊斋志异》。 清初人民饱经兵燹战乱,其心灵创伤尚未平复。《聊斋志异》有不少篇目,隐约曲折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劫难。举凡明末北兵入寇的“齐地大乱”、“济南大劫”,请初的……姜瓖之变“、”三藩之乱“、”谢迁之变“、”于七之难“,《聊斋志异》都曾触及,虽然含蓄迷离,但都倾向鲜明:诅咒兵连祸结,悼念受害人民。怀着对人民的深切同情,《聊斋志异》更把批判的锋芒指向整个社会,斥之为”强梁世界“(《成仙》)。 在这个社会里,“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促织》);封建官府像阴司一样暗昧(《席方平》);高级官僚恶德满盈(《续黄粱》),下级官吏鄙琐贪婪(《梅女》),衙门公役则“无有不可杀者”。(《伍秋月》);至于地方豪绅,更是依财仗势,横行乡里,《聊斋志异》刺贪刺虐,全无畏忌。 明清两代用八股取士,以强化其政治统治。蒲松龄五十一岁才放弃应举,虽然他还不能自觉地否定这个制度,然而他却能从旧垒中反戈一击,揭露科举的弊端与丑恶。《聊斋志异》有相当数量的篇目,以嬉笑怒骂之笔讥刺科场衡文不公以及贿赂公行。司衡无目,盖因帘内诸官只熟悉八股滥调,不谙德业文章,无能识别真才(《司文郎》、《贾奉雉》)。 学官贪冒,则不仅“学使之门如市”(《神女》),而且“考弊司”竟定例割髀肉为蛰(《考弊司》)。读书人对此却帖耳忍受,心无愧耻;倖进者则 高官厚禄,作威作福(《续黄粱》),失意者则嗒然若死,如饵毒之蝇(《王子安》)。蒲松龄晚年诗作《历下吟》写省城试士的丑态,不禁慨叹:“此中求伊周,亦复可侧怆。”《聊斋志异》抨击科举的作品,也部流露出此种侧怆的心情。 《聊斋志异》各类题材的作品部有自己的审美追求,其中描写婚姻爱情的作品表现得尤为鲜明。在蒲松龄那个时代,封建的因袭观念大部开始动摇,“甚至骨肉之间,亦用机械,家庭之内,亦蓄戈矛”(《为人要则》)。《聊斋志异》描写家庭纠葛的作品,往往把青年一代视作冲决封建札教的主要力量。封建社会鄙视妇女,《聊斋志异》却以大量篇目,塑造了许许多多天生丽质,从不同角度展示她们的美好情操和过人才能。例如:颜氏之才,乔女之德!翩翩之仙,葛巾之神;婴宁的天真,蕙芳的纯朴;素秋的淡泊,黄英的通达;娇娜的洒脱,青凤的痴情;等等。她们人各一面,全非世俗男子所能比拟,封建社会严男女之大防,《聊斋志异》则借助浪漫主义的奇想,赋予青年男女以极大的互爱自由。作品认为:“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素秋》):“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瑞云》)。作品呼唤真情,反对“以礼节情”,因而对知己相爱或钟情不移者备加赞扬,而对虚伪矫情或欺骗爱情者则予以谴责。 作者意识到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因而确认男女婚姻,“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青蛙神》)。 作品所赞扬的大多是自媒自主的婚姻;这在当时不是已经存在的现实,而是应该实现的理想。蒲松龄的审美情操,的确高人一等;纵然杂有些微糟粕,毕竟瑕不掩瑜。 《聊斋志异》近五百篇,举凡天上人间、域内海外的诸般异闻,鸟兽虫鱼、草木竹石的荒怪变幻,民俗风习、自然灾害的趣闻琐谈,都在包罗之列。 以上所述,仅其犖犖大者。 《聊斋志异》把中国文言短篇小说创作艺术推向顶峰,前人称它为“空前绝后之作”。其主题境界既高出晋之志怪、唐之传奇,而笔墨命意更非后世续书所能比拟。它的艺术成就,既是蒲松龄借幻异故事寄托自我情志的创新,又是中国文学优秀传统的发扬。 作为“孤愤之书”,浓烈的感情色彩和超俗的审美追求,为《聊斋志异》创作艺术的主要特征。作者在创作时,往往驰想天外,神与物游:“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聊斋自志》)这种感兴飞动的激情,恰足以表现幻异小说的奇诡。在各类作品中,既有金刚怒目的愤激,也有童心展现的温情;既有口诛笔伐,也有幽默讽嘲。诸般幻异故事,都具有叩人心弦的艺术魅力。《聊斋志异》的问世,使得一度沉寂的中国文言小说重现光辉,在艺术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其实质是在发扬中国文学优秀传统基础上的艺术创新。蒲松龄有丰厚的文学修养,他不仅“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而且自觉地发扬楚骚的创作精神。其《聊斋自志》谓:“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聊斋》为文,狂狷傲世,不遵矩度,盖亦步武楚骚,直抒胸臆,不择好音。《聊斋志异》每于篇后仿《史记》的“太史公曰”,添加“异史氏曰”论赞一段,把艺术具象的意蕴径直的表达出来。全书有“异史氏曰” 近二百则,为数之多,用意之深,均不同于唐传奇偶尔加入的议论体例。这一形式的采用,是对《史记》美学思想的自觉发扬。盖蒲松龄“长命不犹”、“仅成孤愤之书”与司马迁“意有所郁结”、“发愤之所为作”,两者之间 有其相通会意之处。鲁迅先生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聊斋》则把楚骚的艺术传统用之于小说,遂使中国文言小说艺术再生奇葩。蒲松龄的这种创作精神,在今天仍有可资借鉴之处。 朱其铠 一九九二年二月 聊斋自志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1];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2].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3].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4];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5].才非干宝,雅爱搜神[6];情类黄州,喜人谈鬼[7].闻则命笔,遂以成编[8].久之,四方同人[9],又以邮筒相寄[10],因而物以好聚[11],所积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12];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13].遗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14].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15]? 然五父概头,或涉滥听[16];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17].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18].松悬弧时[19],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20],偏袒入室[21],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22].且也:少赢多病,长命不犹[23].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24].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25]? 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26];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27].茫茫六道[28],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29].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30];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第2章 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31]! 康熙己未春日[3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唐序 谚有之云:“见橐驼谓乌肿背。”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矣。大人以目所见者为有,所不见者为无。日,此其常也,倏有而倏无则怪之。至于草木之荣落,尾虫之变化,倏有倏无,又不之怪,而独于神龙则怪之。彼万窍之刁刁,百川之活活,无所持之而动,无所激之而鸣,岂非怪乎?又习而安焉。 独至于鬼狐则怪之,至于人则又不怪。夫人,则亦谁持之而动,谁激之而鸣者乎?莫不曰:“我实为之。”夫我之所以为我者,目能视而不能视其所以视,耳能闻而不能闻其所以闻,而况于闻见所不能及者乎?夫闻见所及以为有,所不及以为无,其为闻见也几何矣。人之言曰:“有形形者,有物物者。” 而不知有以无形为形,无物为物者。夫无形无物,则耳目穷矣,而不可谓之无也。有见蚊腹者,有不见泰山者;有闻蚁斗者,有不闻雷呜者。见闻之不同者,盲瞽未可妄论也。自小儒为“人死如凤火散”之说,而原始要终之道,不明于天下;于是所见者愈少,所怪者愈多,而“马肿背”之说昌行于天下。 无可如何,辄以“孔子不语”之词了之,而齐谐志怪,虞初记异之编,疑之者参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语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闻者耳,而谓《春秋》尽删怪神哉! 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下笔风起云涌,能为载记之言。于制艺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怪异之事。向得其一卷,辄为同人取去;令再得其一卷阅之。凡为余所习知者,十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语冰也。余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日食星陨,鹢飞鹆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赋子,乃为妖异耳。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传矣。 康熙壬戌仲秋既望,豹岩樵史唐梦赉拜题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高序 志而日异,明其不同于常也。然而圣人曰:“君子以同而异。”何耶? 其义广矣、大矣。夫圣人之言,虽多主于人事,而吾谓三才之理,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则谓异之为义,即易之冒道,无不可也。夫人但知居仁由义,克己复礼,为人君子矣;而陟降而在帝左右,祷祝而感召凤雷,乃近于巫祝之说者,何耶?神禹创铸九鼎,而山海一经,复垂万世,岂上古圣人而喜语怪乎?抑争子虚乌有之赋心,而预为分道扬镳者地乎?后世拘墟之士,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目所不见,率以仲尼“不语”为辞,不知鹢飞石陨,是何人载笔尔也? 倘概以左氏之诬蔽之,无异掩耳者高语无雷矣。引而伸之,即“阊阖九天,衣冠万国”之句,深山穷谷中人,亦以为欺我无疑也。余谓:欲读天下之奇书,须明天下之大道。盖以人伦大道淑世者,吾人之所以为木铎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则虽孔子之所不语者,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诺皋》、《夷坚》,亦可与六经同功。苟非其人,则虽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读南子之见,则以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则以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诗》、《书》发塚,《周官》资篡已也。 彼拘墟之上多疑者,其言则未尝不近于正也。一则疑曰:政教自堪治世,因果无乃渺茫乎?曰:是也。然而阴骘上帝,幽有鬼神,亦圣人之言否乎? 彼彭生觌面,申生语巫,武墨宫中,田蚡枕畔,九幽斧钺,严于王章多矣。 而世人往往多疑者,以报应之或爽,诚有可疑。即如圣门之土,贤隽无多,德行四人,二者夭亡;一厄继母,几乎同于伯奇。天道愤债,一至此乎!是非远洞三世,不足消释群憾。释迎马麦,袁盎人疮,亦安能知之?故非天道愦愦,人自愦愦故也。或曰:报应示戒可矣,妖邪不宜黜乎?曰:是也。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膠.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岂夏姬谢世,便侪共姜;荣公撤瑟,可参孤竹乎?有以知其必不然矣。且江河日下,人鬼颇同,不则幽冥之中,反是圣贤道场,日日唐虞三代,有是理乎?或又疑而且规之曰:异事,世固间有之矣,或亦不妨抵掌;而竟驰想天外,幻迹人区,无乃为《齐谐》滥觞乎?曰:是也。然子长列传,不厌滑稽;厄言寓言,蒙庄嚆矢。且二十一史果皆实录乎?仙人之议李郭也,固有遗憾久矣。 而况勃窣文心,笔补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炼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降福既以孔皆,敦伦更复无斁,人中大贤,犹有愧焉。是在解人不为法缚,不死句下可也。 夫中郎帐底,应饶子家之异味;邺侯架上,何须兔册之常诠?余愿为婆婆艺林者,职调人之役焉。古人著书,其正也,则以天常民彝为则,使天下之人,听一事,如闻雷霆,奉一言,如亲日月。外此而书或奇也,则新鬼故鬼,鲁庙依稀;内蛇外蛇,郑门踯躅,非尽矫诬也,倘尽以“不语”二字奉为金科,则萍实、商羊、羵羊楛失,但当摇首闭目而谢之足矣。然乎否耶? 吾愿读书之士,揽此奇文,须深慧业,眼光如电,墙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语之故,则六经之义,三才之统,诸圣之衡,一一贯之。异而同者,忘其异焉可矣。不然,痴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一字魂飞,心月之精灵冉冉;三生梦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动而忽来,桃茢遣而不去,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 康熙己未春日谷旦,紫霞道人高珩题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上) 卷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1],邑廪生[2].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3],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4],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5].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6],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宫,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7].檐下设几、墩各二[8],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9].几上各有笔札[10].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 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11],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12],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 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13].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14].”共筹躇间[15],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16],瓜代可也[17].”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18],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19].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20].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 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 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21],舆马甚众,登共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讳:旧时对帝王尊长不直称其名,叫避讳;因称其名为“讳”。 [2]邑廪生:本县廪膳生员。明洪武二年(1369)始,凡考取入学的生员(习称“秀才”),每人月廪食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后生员名额增多,成化年间(1465—1487)改为定额内者食廪,称廪膳生员,省称廪生;增额者为增广生员和附学生员,省称增生和附生。清沿明制,廪生月供廪饩银四两,增生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可依次升廪生,称补廪。参见《明史。选举志》、《清史稿。 选举志》。 [3]白颠马:白额马。颠,额端。《诗。秦风。车邻》:“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朱熹注:“白颠,额有白毛,今谓之的颡。” [4]文宗:文章宗匠。原指众人所宗仰的文章大家。《后汉书。崔駰传》:“崔为文宗,世禅雕龙。”清代用以誉称省级学官提督学政(简称“提学”、“学政”)。临:指案临。清制,各省学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到本省各地考试生员,称案临。考试的名目有“岁考”、“科考”两种。 [5]力疾:强支病体。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力病”。 [6]府廨(xiè械):官署。旧时对官府衙门的通称。 [7]关壮缪(mu穆):指关羽(?—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临猗县西南)人。三国时蜀汉大将。死后追谥壮缪侯。见《三国志。 第3章 蜀书》本传。 后逐渐被神化,宋以后历代封建王朝也屡加封号。明万历年间敕封为“三界伏魔大帝威运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年间敕封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自是相沿,有“关帝”之称。 [8]几:长方形的小桌子。墩:一种低矮的坐具。 [9]连肩:肩靠肩,此指并排而坐。 [10]笔札:犹笔、纸。札,古时供书写用的薄木简。 [11]城隍:古代神话中守护城池的神,后为道教所信奉。相传《礼记。郊特牲》中蜡祭八神之一的水(即隍)庸(即城)衍化而来。三国之后即有的地方祀城隍神,唐以后历代封建王朝普遍奉祀,一般称为某府某县城隍之神,视之如同人间的郡县长官。参见清赵翼《陔馀丛考。城隍神》。[12]辱膺宠命:为旧时接受任命或命令时表示感激之词。辱,犹言承蒙。膺,受。宠命,恩赐的任命。 [13]稽母寿籍:查看记载其母寿限的簿籍。稽,查。寿籍,迷信传说中阴世记载人们寿限的薄册,即所谓“生死簿”。 [14]阳算:寿算,活在阳世的年数。 [15]筹躇:犹豫不决。筹,通“踌”。 [16]摄篆:代掌印信,指代理官职。摄,代理。篆,旧时印信刻以篆文,因代指宫印。 [17]瓜代:及瓜而代的省词。原意为至来年食瓜季节使人替代。 《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住,曰:”及瓜而代。‘“后因称官员任职期满由他人接任为”瓜代“。这里是接任的意思。 [18]推仁孝之心:推许其仁孝的心志。推,推许,推重、赞许。 [19]稽(qi乞)首:伏地叩头;旧时所行的跪拜礼。 [20]长山:旧县名。辖境为今山东省邹平县东部。 [21]镂膺朱幩(fén坟):形容马饰华美。镂膺,马胸部镂金饰带。《诗。 秦风。小戎》:“虎镂膺,交二弓。”朱熹注:“镂膺,镂全以饰马当胸带也。” 朱幩,红色辔饰。《诗。卫风。硕人》:“四牡有骄,朱幩镳镳。”朱熹注:“幩,镳饰也。镳者,马衔外铁,人君以来缠之也。”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1].笃信导引之术[2],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 一日,方趺坐[3],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4].”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5],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 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6],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 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7],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生:本指在学儒生,见《汉书。何武传》。唐代国学及州、县学规定学生员额,因称生员。明清时代,凡经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通称诸生。 [2]导引之术:我国古代强身除病的一种养生方法。导引,“导气使和,引体使柔”的意思,指屈伸俯仰,呼吸吐纳,使血脉流通。《庄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后为道教用以作修炼的迷信法术之一。道教有《太清导引养生经》。 [3]趺(fu夫)坐:即“结跏趺坐”,略称“跏趺”。佛教徒坐禅的一种姿势,即将双足背交叉于左右股上;右手安左手掌中,二大拇指面相合,然后端身正坐,俗称盘腿打坐。见善导《观念阿弥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门》。 《大智度论》:“诸坐法中,结跏趺坐最安稳,不疲极,此是坐禅人坐法。” [4]可以见(xiàn现)矣:可以现形了。见,通“现”。 [5]丹:炼丹是道教法术之一。派于古代方术。原指在鼎炉中烧炼矿石药物,以制“长生不死”的丹药,即“金丹”。后道士将这一方术加以扩展,称“金丹” 为“外丹”,称精神修炼的成果为“内丹”。人体比拟鼎炉,“精”、“气”比拟药物,以“神”去烧之,使精、气、神凝成“圣胎”,即为“内丹”。这里指内丹,后《王兰》一文中的“金丹”,指外丹。 [6]夜叉:梵语音译。意译“能啖鬼”、“捷疾鬼”等。佛经中一种形象凶恶的鬼,列为天龙八部神众之一,我国诗文小说中,则常指丑恶之鬼,或喻凶暴丑恶之人。 [7]颠疾:疯癫病。颠,通“癫”。 尸变 阳信某翁者[1],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 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2],则翁家客宿邸满[3].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 客言:“但求一席厦字[4],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5].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6],纸衾覆逝者[7].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8].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9].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已,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10],不如着衣以窜。 裁起振衣[11],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12].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13].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14].尸驰从之。 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15],闻木鱼声[16],乃急挝山门[17].道人讶其非常[18],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19];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20].尸益怒。 然各寖倦矣[21].尸顿立。客汗促气逆[22],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 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 时晨钟已尽[23],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24].宰亲诣质验[25].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26],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2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阳信:县名。在今山东省北部。 [2]望门投止:见有人家,便去投宿。《后汉书。张俭传》:“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止,宿。 [3]客宿邸(di底)满:住宿客人很多,旅舍已满。邸,旅舍。 [4]一席厦宇:廊梅下一席之地。厦,两厢,走廊。宇,屋檐。 [5]材木:棺木。材,棺。 [6]搭帐衣:指灵堂中障隔灵床的帷幛。旧时丧礼,初丧停尸灵床,灵前置几,设位燃灯,祭以酒浆,几后设帷。见《莱阳县志》。《礼记。丧大记》“彻帷”《疏》:“彻帷者,初死恐人恶之,故有帷也。至小敛衣尸毕,有饰,故除帷也。” [7]纸衾(qin钦):指初丧时用以覆盖尸体的黄裱纸或白纸。衾,被。 《泰安县志》(民国本):“既死,覆以纸被,报丧亲友,或谓‘接亡’,或谓‘落柩’。” [8]复室:指套房中的里间。 [9]抹额:也叫“抹头”,一种束额的头巾。此指以巾束额。 [10]计:此字底本模糊难辨,据铸雪斋抄本补正。[11]振衣:抖动衣服;指欲穿衣。 [12]数数(shuoshuo朔朔):多次。 [13]白足:光着脚。 [14]拔关:拔开门闩。关,门插关,即门闩。 [15]兰若:梵语“阿兰若”的音译。《大乘义章》一五:“阿兰若者,此翻名为空闲处也。”原为佛家比丘习静修的处所,后一般指佛寺。[16]木鱼:佛教法器名。刻木作鱼形,中凿空洞,扣之作声。一为圆形,刻有鱼鳞,僧人诵经时敲击以调音节;一为长形,吊库堂前,开饭时击之以招僧众。 第4章 《百丈清规。法器章》:“相传云,鱼昼夜常醒,刻木象形,击之,所以惊昏惰也。” [17]挝(zhuā抓):敲。山门:寺院的外门。 [18]道人:这里指和尚。晋宋间和尚、道士通称道人。叶梦得《石林燕语》:“晋宋间佛教初行,未有僧称,通曰道人。” [19]幛:本指屏风、帷幕,也作“障”,遮蔽。 [20]彼左则右之: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此五字。 [21]寖(qin浸)倦:渐渐疲倦。寖,同“浸”,渐。 [22]汗促气逆,汗直冒,气直喘。促,急。逆,不顺。 [23]晨钟:这里指寺庙里清晨的钟声。钟,佛教法器。《百丈清规。法器章》:“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24]邑宰:指知县。 [25]质验,质证查验;即问取证词,查验尸身。 [26]身:《尔雅。释诂下》:“身,我也。” [27]“宰与”二句:知县发给他证明文书,并赠送盘费,使其回家。赍(ji鸡),以物送人。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1],所僦第[2],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3],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4],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5],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櫺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6],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7].一婢鬲下犹温[8].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 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宋玉叔:即来琬。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莱阳(今山东莱阳)人。清初著名诗人,与施闰章齐名,时称“南施北宋”。有《安雅堂集》。宋琬为顺洽四年(1647)进士,授户部河南司主事,调吏部稽勋司郎中,后迁浙江、四川按察使。详见《清史稿。文苑传》。主事、郎中均为内阁各部的属宫,即“部曹”。“为部曹时”,指宋琬在京期间。 [2]所僦(jiu就)第:租赁的宅第。 [3]太夫人:汉代称列侯之母为太夫人。后泛称官僚豪绅之母。此指宋母。 [4]穴窗:在窗纸上戳个洞。 [5]疏急作鹤步:大步急行如鹤。[6]东曦(xi希):犹朝日。曦,日光。 [7]骈(pián)死:同死。骈,并,相挨。[8]鬲下:胸腹之间,指胸口。 鬲,同“膈”。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1],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2].每陌上见游女[3],辄轻薄尾缀之[4].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5];青衣数辈[6],款段以从[7].内一婢,乘小驷[8],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9],非同田舍娘子[10],放教秀才胡觑[11]!”言已,掬辙土飏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12];经宿益剧,泪籁籁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13].持一卷,浼人教诵[14].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15].持之一年,万缘俱净[16].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17]!”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18]!” 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19].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20],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21].”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晴荧荧,如劈椒[22].越一宿,幛尽消。 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23].由是益自检束[24],乡中称盛德焉[25].异史氏曰[26]:“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27]!‘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28].士人忸怩[29],吃吃而言曰[30]:” 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31]?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安:即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为汉、唐都城,因在旧时文学作品中常以长安代指国都。 [2]佻(tiǎo挑)脱不持仪节:行为轻佻,不守礼节。佻脱,轻佻,轻率。 持,守。仪节,礼仪。 [3]陌(mo末)上:本指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称“陌”。这里指郊野路上。 [4]尾缀:犹尾随;在后紧跟。 [5]朱茀(fu俘)绣幰(xiǎn显),大红车帘,绣花车帷。旧时女子乘车,车篷前后挂帘遮蔽,叫“茀”。幰,车上的障幔。 [6]青衣:古时地位低贱者的服装。婢女多穿青衣,因以代称婢女。 [7]款段,款段马,行动迟缓之马。此指骑马慢行。《后汉书。马援传》:“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注》:“款,犹缓也,言形段迟缓也。” [8]小驷:小马。驷,四马一车,也泛指马,《礼记。三年问》:“若驷之过隙。”《经典释文》:“驷,马也。” [9]芙蓉城:迷信传说中的仙境。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忽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 归宁:妇女回母家探视,古称归宁。《诗。周南。葛覃》:“害澣害否,归宁父母。”宁,安,问安。 [10]田舍娘子:乡下妇女,农妇。 [11]放:任意。 [12]小翳(yi益):小片障(云)膜。翳,目疾,遮蔽瞳孔的薄膜。下文“右睛起旋螺”,是说薄膜厚结成螺旋形。 [13]《光明经》:佛教经典《金光明经》的简称。 [14]浼(měi每)人:央求人,请人。 [15]捻珠:用手捻数着佛珠。珠,佛珠,也称“数珠”,梵语“钵塞莫” 的意译,佛教徒念佛号或经咒时用以计数。通常用香木车成圆粒,贯穿成串,也有用玛瑙、玉石制作的,粒数多少不等,少者十四颗,多者达一千零八十颗。 [16]万缘俱净:意思是各种世俗杂念全都消除。缘,佛家语,此指意念产生的因缘。 [17]叵(po颇)耐杀人:令人难以忍耐。叵,不可。杀,同“煞”。 [18]珍珠兰:也称珠兰,常绿小灌木,初夏开小花,穗状花序,呈黄绿色,有香味。 [19]营营:往来飞声。《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 朱熹注:“营营,往来飞声。” [20]隧道:地下暗道。这里指眼睛通向鼻孔的潜道。《素问。调经论》:“五藏之道,皆出于经隧。”注:“隧,潜道也。” [21]得与而俱:意思是,如果我启门成功,就与你共同使用。而,你。 俱,一同。 [22]劈椒:绽裂的花椒内仁。花椒内的黑子,俗名“椒目”。这里形容露出一小点黑色的瞳孔。 [23]了了:清楚。 [24]检束:指对言行检点约束。 [25]盛德:美德。《史记。老子申韩列传》:“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盛,大、美。 [26]“异史氏曰”:《聊斋志异》所用的一种论赞体例。异史氏,作者蒲松龄自称。本书撰写狐鬼神异故事多仿史书列传体例,因称“异史”;而在正文后,则仿照《左传》的“君子曰”和《史记》的“太史公曰”的论赞体例,标以“异氏史曰”,以便作者直接发表议论。 第5章 [27]有美人兮:《诗。郑风。野有蔓草》中的诗句。原诗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28]评骘(zhi质)殊亵:评论得十分猥亵、下流。骘,定。 [29]忸怩:羞愧葸缩的样子。 [30]吃吃(jiji机机):形容说话结结巴巴、吞吐含混。 [31]菩萨:梵语“善提萨菙”的略称。《翻译名义集》一引法藏释:“菩提,此谓之觉;萨菙,此曰众生。以上智求菩提,用悲下术众生。”佛教用以指自觉本性而又善度众生的修行者,地位仅次于佛,世传观世音菩萨多现女身。 画壁 江西孟龙潭[1],与朱孝廉客都中[2].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3],俱不甚弘敞[4],惟一老僧挂搭其中[5].见客入,肃衣出迓[6],导与随喜[7].殿中塑志公像[8].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9],内一垂髫者[10],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11],偏袒绕视者甚众[12].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13].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14].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 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 共捧簪珥[15],促令上鬟[16].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17],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18],缧锁锵然[19];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20],黑面如漆,缩锁挈槌[21],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 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22].” 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23],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24].朱局蹐既久[25],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26]?”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仁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27],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28],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29].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30],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江西:清代行省名,辖境约当令江西省。 [2]孝廉:这里指举人。孝廉为汉代选举官吏的科目,孝指孝子,廉指廉洁之士,由郡国推举,报请朝廷任用。明清科举制度,举人由乡试产生,与汉代孝廉由郡国推举相似,因称举人为孝廉。 [3]禅(chán馋)舍:僧舍。禅,佛家语,梵语音译“禅那”的略称,专心静思的意思。旧时诗文常将与佛教有关的事物都冠以“禅”字,如禅房、禅堂等。 [4]弘敞:宽阔明亮。敞,原作“厂(廠)”,据青柯亭刻本改。 [5]挂搭:行脚僧(也叫游方僧)投宿暂住的意思。也称“挂褡”、“挂 单“、”挂锡“。褡,指僧衣;单,指僧堂东西两序的名单;锡,指锡杖。 行脚僧投宿寺院,衣钵和锡杖不能放在地上,而要挂在僧堂东西两序名单下面的钩上,故称。[6]肃衣,整衣,表示恭敬。 [7]随喜:佛家语,意思是随已所喜,做些善事;指随意向僧人布施财物。 见《法华经。随喜功德品》。后因称游观寺院为随喜。 [8]志公:指南朝僧人保志。保志(418—514),也作“宝志”,相传自宋太始(465—471)初,他表现出种种神异的言行,齐、梁时王侯士庶视之为“神僧”。见《高僧传。神异。梁京师释保志》。 [9]散花天女:佛经故事中的神女。《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载,维摩洁室有一天女,每见诸菩萨聆听讲说佛法,就呈现原身,并将天花撒在他们身上,以验证其向道之心:道心坚定者花不着身,反之则着身不去。[10]垂髫(tiao条) :披发下垂。古时十五岁以下儿童不束发,因称童稚为垂髫。这里指未曾束发的少女。 [11]说法:讲说佛法。 [12]偏袒绕视者:此指和尚。偏袒,袒露右肩,详《聊斋自志》注。[13]冁(chǎn产)然:笑的样子。《庄子。达生》:“桓公冁然而笑。”[14]次且(ziju资苴):同“趑趄”。进退犹豫。 [15]簪珥(ěr耳):发簪和耳环。 [16]上鬟:俗称“上头”。山东旧时习俗,女子临嫁梳妆冠笄、插戴首饰,称“上头”。《城武县志》(道光十年):“于吉时为女冠笄作乐,名上头。” [17]兰麝:兰草和麝香。古时妇女熏香用品。 [18]吉莫靴:皮靴。吉莫,皮革。《北齐书。韩宝业等传》:“臣向见郭林宗从冢中出,着大帽、吉莫靴,插马鞭。” [19]缧(léi累)锁:拘系犯人的锁链。缧,黑绳。 [20]金甲使者:身着金制铠甲的使者。 [21]絜(xié协):持。通“挈”。 [22]勿贻伊戚:意为不要自招罪罚。《诗。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治伊戚。”诒,通“贻”,遗留。伊,通“繄”(yi),是。戚,优愁。 [23]反身鹗顾,反转身来,瞋目四顾。鹗,猛禽,双目深陷,神色凶狠。 [24]语论:谈论。语,交相告语。 [25]局蹐(juji局脊):畏缩恐惧而蜷曲。局,同跼,屈曲。蹐,两足相叠。 [26]檀越:也作“檀那”,梵语“陀那钵底”的音译,义译为“施主”,指向寺院施舍财物的俗家人。 [27]灰心木立:心如死灰,形似搞木。灰心,是说心沉寂如死灰;木立,是说站立着象枯干的木头,没有知觉。《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8]螺髻翘然:螺形发髻高高翘起,为已婚妇女的发式。 [29]此言类有道者:说出这样话的,象是一位深通哲理的人。有道,谓深明哲理。 [30]老婆心切:教人心切。佛家称教导学人亲切叮咛者曰老婆,寓慈悲之意。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载,唐代义玄禅师初投江西黄檗山参希运大师。 义玄问黄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黄檗意欲以此令其自悟,而义玄不解其意,辞去,往参大愚掸师。大愚说:“黄 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义玄顿时领悟到希运的用意,随即返回黄檗山受教。黄檗问云:”汝回太速生。“义玄云:”只为老婆心切。“ 山魈[1]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2].麦秋旋里[3],经旬始返。 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4],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5],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6].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7],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 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 俄而寝门辟矣。急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8],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9];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10].鬼大怒,伸巨爪攫公。公少缩。 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状,大骇。扶曳登床[11],始言其故。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 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12].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山魈(xiāo消):也作“山臊”。 第6章 传说中的山怪。《正字通》引《抱朴子。登涉篇》:“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今本《抱朴子》“魈”作“魈”。《荆楚岁时记》、东方朔《神异经》“魈”并作“臊”。 山东民间视为恶鬼,方志中多载春节燃爆竹以驱山魈事。如《商河县志》:“正月元旦……五更燃爆竹,以驱山魈。” [2]肄(yi艺)业:修习学业。《左传。文公四年》:“臣以为肄业及之也。” 杜预注:“肄,习也。” [3]麦秋:麦收季节。《礼。月令》:“孟夏麦秋至。”秋,指农作物成熟之期。 [4]粪除:扫除。 [5]扃(jiong炯)扉:插门。扃,门插关。下文“失扃”,意思是忘了插门。 [6]万籁俱寂:什么声响都没有。 [7]注念间;专注凝思之时。 [8]睒(shǎn闪)闪:像闪龟一样。《胶澳志。方言》(民国本):“电光曰睒。” [9]齿疏疏:牙齿稀稀拉拉。疏,稀。 [10]缶(fou否):一种口小腹大的盛器。 [11]扶曳(yè叶):挽抉拖拉。 [12]负笈(ji及):背着书箱。笈,书箱。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入[1],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2],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3]?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4],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5],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6].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7],当即因而啮之[8].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9],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10].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11].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12].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馀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搴(qiān愆)帘:掀帘。搴,揭起,掀。 [2]缞(cui崔)服麻裙:古代的丧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条,服三年之丧者用之。麻裙,麻布作的下衣。 [3]“何遽”句:凶服,即丧服。上文言“白布裹首”,可见是新丧。旧时新丧,着丧服不能串门,以为不吉利,因有疑问。[4]眉目蹙蹙(cu促) 然:皱眉愁苦的样子。 [5]痿(wěi委):痿痹,肢体麻痹。 [6]摄衣:提起衣裙。摄,提起。 [7]颐(yi夷)颊:下巴至两腮之间,指脸的下部。 [8]啮:同“咬”。 [9](hé核):咬。 [10]缓颊:放松面部肌肉,这里意即松口。 [11]魇(yǎn掩)梦之诬:恶梦的幻觉。魇,恶梦,梦中惊骇。诬,以无当有。 [12]浃(jiā夹)席:流满床席。浃,遍,满。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1]?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辖。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其腰[2].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 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3],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己渺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压狐:睡梦之中感到胸闷气促,俗称“压狐子”。压,或作“魇”。 [2]絷(zhi陟):绊缚马足,这里是拴缚的意思。 [3]翁:原作“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下同。 荍中怪 长山安翁者[1],性喜操农功[2].秋间荞熟[3],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4],乘月辇运登场[5];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 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6].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7],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 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 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8],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杂遝[9],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10].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故地在今山东邹平一带。 [2]农功:农事,即农活。 [3]荞(qiáo桥):同“荞”,荞麦。 [4]佃(tián田)人:指农村佣工。 [5]乘月辇运:就着月光推车搬运。辇,手推车。 [6]暴客:盗贼。[7]鬡(ning宁)须,髭须乱张,样子凶恶。 [8]翼日:明日。翼,通“翌”。 [9]禾(jiè皆)杂遝(tà沓):指荞麦稭散乱在地。,庄稼稭秆。杂遝,也作“杂沓”,杂乱。 [10]“奔翁”“翁仆”之“翁”,底本井作“公”,据铸雪斋抄本改。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1].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2],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3],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4],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5],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6],王生俊升设帐其家[7].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 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心所制者[8].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 安厝未已[9],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10],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11],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久[12],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大司寇:指李化熙,字五弦,长山(今山东邹平县)人。明崇祯进士,官四川巡抚,总督三边,统理西征军务。入清,官至刑部尚书。《长山县志》、《山东省通志》、《清史稿》均有传。司寇,西周所置官,春秋、战国相沿,掌管刑狱、纠察等事。后世以大司寇为刑部尚书的别称。 [2]春凳,一种长条形的木凳。 [3]故:原来。[4]白梃:白木棍棒。 [5]委蛇(wēiyi威移):通“逶迤”,曲折而进。 [6]康熙十七年:即公元一六七八年。 [7]设帐,指设馆授徒,做教书先生。《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8]粱(jiē皆)心:高粱秆心。 [9]安厝(cuo错),安措,安置。厝,停柩待葬。 [10]厮婢:奴婢。 [11]衰(cui催)衣:丧服。详见前《咬鬼》注。下句“麻埂”,是旧时居丧者束于腰际的麻绦。 [12]睥睨(bini币腻):窥察。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1],业渔。每夜,携酒何上,饮且渔。饮则酹地[2],祝云[3]:“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 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4].”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 果闻唼呷有声[5].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6].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7],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8].”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 第7章 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9],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10].晚至河干[11],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12],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 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 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13],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侧,然业满劫脱[14],正宜相贺,悲乃不伦[15].“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 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16],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17],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 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 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18],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19],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20].”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冶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21].”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22],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 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23].祗候已久[24].”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25],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26].愧无腆物[27],仅有卮酒[28];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 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29],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30],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31].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32],争来致赆[33],不终朝[34],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35],祖 送出村[36].歘有羊角风起[37],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 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38].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异史氏曰:“置身青云[39],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40],宁复识戴笠人哉[41]?余乡有林下者[42],家綦贫[43].有童稚交[44],任肥秩[45].计投之必相周顾。 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46],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47].‘念此可为一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淄之北郭:指淄川县城北郊。淄,淄川县,今属山东省淄博市。郭,外城,这里指城郊。下文“河”,当指流经淄川的孝妇河。 [2]酹(lèi泪)地:浇酒于地以祭鬼神。下文所说“酹奠”,义同。 [3]祝:祷告。 [4]下流:河的下游。 [5]唼呷(zàxiā匝虾):鱼吞吸食物的声音。 [6]申谢:道谢。申,陈述,表示。 [7]叨(tāo涛):表示承受的谦词。 [8]要当以为长:意思是将经常为他驱鱼。要当,将要。长,通“常”。 [9]字:表字。古时男子幼时起名,二十岁左右行冠礼,据本名相应之义另起别名,称“字”。《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周道也。” [10]益沽酒:多买些酒。益,增加。沽,买。 [11]河干:河岸。《诗。魏风。伐檀》:“置之河之干兮。”干,涯岸。 [12]清扬:对人容颜的颂称,犹言丰采。《诗。鄘风。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朱熹注:“清,视清明也;扬,眉上广也;颜,额角丰满也。” [13]业满:佛家语,谓业报已满。业,业报,谓所行善恶,必将得到相应的报应。此指恶业,受苦、为善与之相抵,即是业满。[14]劫脱:劫难得以脱免。 劫,梵语音译“劫波”的略语。佛教对“劫”解释不一;世人多借指命定的难以逃脱的灾难。 [15]不伦:谓当喜而悲,不合情理。 (奇书网|isuu.) [16]亭午,正午,中午。 [17]儿抛岸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上”字。 [18]一念恻隐:一点同情之心。恻隐,同情,怜悯。《孟子。公孙丑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19]招远县邬镇土地:招远县,今属山东省。邬镇,村镇名。土地,土地神,古称“社神”。《通俗编。神鬼》:“今凡社神,俱呼土地。”旧俗村民祭祀土地神,祈求年丰岁熟。 [20]勿惮(dān担)修阻:不要怕路远难往。惮,怕。修阻,路远难行。 [21]土偶:泥塑神像。 [22]息肩逆旅,住在旅馆里。息肩,放下肩上担子,指止息。逆旅,迎止宾客之处,即旅店。逆,迎。 [23]资斧:路费。《易。旅》:“旅于处,得其资斧。” [24]祗候:恭侯。 [25]寤寐不去心:犹言日夜思念。寤,醒来时;寐,睡着时。《诗。周南。 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26]感篆中怀:感激之情,铭记于心。篆,刻。中,心。 [27]腆(tiān填)物:丰厚的礼物。腆,丰厚。 [28]卮酒:酒一卮。卮,酒器,容量四升。 [29]顾问:亲临看望。 [30]咫尺河山:近在咫尺,如隔河山。 [31]夙(su素)好,旧交;指昔日交好之情。 [32]折柬抱襆:拿着礼帖,抱着礼品。柬,通“简”。折简,即折半之简,意为便笺,以之书写礼帖。后指裁纸写信。此指裁纸。襆,包袱,此指札品包裹。 [33]致赆(jin尽):送行赠礼。《孟子。公孙丑下》:“行者必以赆。” 赆,以财物赠行者。 [34]不终朝(zhāo招):不出一个早晨。朝,早晨。 [35]苍头:这里指老者。 [36]祖送: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诗。大雅。韩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引申为敬酒饯行。 [37]羊角风:旋风。《庄子。逍遥游》:“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迷信以为鬼神驾旋风而行,此指六郎在隐形送行。 [38]灵应如响:意思是十分灵验,有求必应。响,应声、回响。 [39]置身青云:此处指王六郎高升为土地之神。《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青云,指高空,喻指高官显位。 [40]贵介:地位高贵的大人物。《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介,大。 [41]戴笠人:指贫贱时结交的故人。戴笠,指处于贫贱的地位。周处《风土记》:“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有礼,封土坛,祭以犬鸡,祝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和逢下车揖:我步行,君乘车,他日相逢君当下。 [42]林下者:指乡居不仕之人。 [43]綦(qi其)贫:十分贫穷。綦,甚。 [44]童稚交:幼年时结交的朋友。 [45]肥秩:肥缺。秩,旧指官吏的俸禄,也指官位品级。 [46]泻囊货骑(ji寄):花空钱袋,卖掉坐骑。囊,指钱袋。 [47]“作月令”七句:月令,《礼记》篇名,记述每年农历十二个月的时令、行政及相关事物。这里模拟“月令”的文式,写这位林下者的可笑遭遇,是诙谐讽世的游戏笔墨。 第8章 “貂帽解,伞盖不张”,指羞惭丧气,不再摆排场。“马化为驴”,指盘川不足,只好卖掉马,换头驴骑回来。“靴始收声”,从此收心,不再着靴外出干求了。 偷桃 童时赴郡试[1],值春节[2].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3].余从友人戏瞩[4].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5],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6],鼓吹聒耳。 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7],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 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8],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9].”吏以白宫。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10].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 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 惟王母园中[11],四时常不凋卸[12],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13]?“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放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 “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14]! 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15],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 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 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16],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17].“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18],意此其苗裔耶[1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童时赴郡试:童年时赴府城应试。试,此指“童试”。明清时代应试生员(秀才)的考试,称“童生试”,简称“童试”。童试共分三个阶段:初为县试,录取后参加府试,最后参加院试,录取即为生员。郡,指济南,当时淄川属济南府。 [2]春节:古时以立春为春节。 [3]“旧例”五句:指山东旧时习俗,于立春前一日的迎春活动。如《商何县志》(道光本)载:“立春前一日,官府率士民具芒种春牛,迎春于东郊,里人行户扮渔樵耕读诸戏,结彩为楼,以五辛为春盘,饮酒簪花,啖春饼……”藩司,即布政使,明代为一省的行政长官,清代则为总督、巡抚的属官,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这里指藩司衙门。 [4]戏瞩:游玩观看。 [5]四官皆赤衣:《明会要》二四引《会典》、《通考》:“凡公服:…… 一至四品,绯袍。“清初服色,沿袭明制。据此,四官应为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省级官员。 [6]人语哜(ji剂)嘈(cáo曹),人声喧闹。[7]荷担:指用担子挑着道具。 [8]方兴:方始站起。上文“似有所白”,当指跪白。 [9]颠倒生物:意思是能颠倒按季节时令所生长的植物。 [10]南面者:这里指堂上长官。古以面南为尊,帝王或长官都坐北朝南。 [11]王母园:即西王母的蟠桃园。王母,指西王母,俗称“王母娘娘”,古代神话中的女神。《艺文类聚》八六引《汉武故事》:“东郡献短人,呼东方朔。 朔至,短人因指朔谓上曰:“西王母种桃,三千岁一为子,此儿不良也,已三过偷之矣。‘后西王母下,出桃七枚,母因瞰二,以五枚与帝,帝留核着前。母曰:”用此何?’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着子,非下土所植也。’“据此,后世小说遂衍化出西王母的蟠桃园。 [12]凋卸:即凋谢。卸,通“谢”,落。 [13]无可阶而升乎:天可以沿着阶梯爬上去吗。《论语。子张》:“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阶,梯。 [14]大愦愦(kuikui愧愧):太糊涂。大,通“太”。 [15]呜拍之:抚拍哄劝他。呜,哄儿声。《世说新语。惑溺》:“儿见充(贾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 [16]严命:这里指官长的指示、训令。严,本为对父亲的尊称,父命因称“严命”。旧时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所以借称。 [17]结草以图报:意思是死了也要报答恩惠。《左传。宣公十五年》载,魏武子病时嘱其子魏颗,一定要让其爱妾改嫁;病危时又嘱以此妾殉葬。武子死后,魏颗遵照前嘱让她改嫁了。后来魏颗与秦力士杜回交战,见一老人结草绊倒杜回,使其得胜。夜间梦见那位老人来说,他是所嫁妾的父亲,以此来报答魏颗未让其女殉葬的恩惠。后遂以“结草”代指报恩。 [18]白莲教:也称“白莲社”,是一个杂有佛道思想的民间秘密宗教组织。 起源于佛教的白蓬宗。元、明、清三代常为农民起义所利用。元末红巾军刘福通、韩山童,明末山东巨野人徐鸿儒,均以白莲教聚结群众,发动起义。 [19]苗裔:远末子孙。《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这里指白莲教的后世徒众。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1],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2],丐于车前。 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3],于居士亦无大损[4],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5],见喋聒不堪[6],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 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7].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8],次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瀋[9],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10],见有勾萌出[11],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12];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搞赐观者,顷刻向尽。 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13],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14],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15],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16],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17],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18].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19].每见乡中称素封者[20],良朋乞米,则怫然[21],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22],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23].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货梨于市:在集市上卖梨。货,卖。 [2]道士:道教的宗教职业者。巾,指道巾,道士帽,玄色,布缎制作。 [3]老衲(nà纳):佛教戒律规定,僧尼衣服应用人们遗弃的破布碎片缝缀而成,称“百衲衣”,僧人因自称“老衲”。此处借作道士自称。[4]居士:梵语“迦罗越”的意译。见《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隋慧运《维摩义记》云“居士有二:一、广积资产,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这里是道士对卖梨者的敬称。[5]肆中佣保者:店铺雇用的杂役人员。 [6]喋聒(diéguo迭过):噜。 [7]掬梨大啖(dàn淡):两手捧着梨大嚼。啖,吃。 [8]镵(chán馋):掘土工具。 [9]沸瀋:滚开的汁水。瀋,汁水。 [10]万目攒(cuán)视;众人一齐注目而视。攒,聚集。 第9章 [11]勾萌:弯曲的幼芽。 [12]扶苏:这里义同“扶疏”,枝叶茂盛的样子。 [13]丁丁(zhēngzhēng争争):伐木声。 [14]引领注目:伸着脖颈专注地观看。引领,伸长脖子。 [15]俵(biào鳔)散:分发。俵,分散。 [16]一靶亡:一根车把没有了。靶,通“把”,车把。亡,失去。[17]急迹之:赶忙随后追寻他。迹,寻,寻其踪迹。 [18]一市粲然:整个集市上的人都大笑不止。粲然,大笑露齿的样子。 《春秋谷梁传。昭公四年》:“军人粲然皆笑。”注“粲然,盛笑貌。”[19]有以哉:是有道理的。 [20]素封:指无官爵俸禄而十分富有的人家。《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21]怫(fu弗) 然:恼恨、气忿的样子。[22]饭一茕(qiong穷)独:款待一个孤苦的人饭食。饭,管饭。茕独,孤独无靠的人。《诗。小雅。正月》:“哿矣富人,哀此茕独。”[23]较尽锱铢(zizhu茲朱):极微细的钱财也要彻底计较。锱、铢,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借指微少的财利。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1],故家子[2].少慕道[3],闻劳山多仙人[4],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5],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6],素发垂领[7],而神光爽迈[8].叩而与语,理甚玄妙[9].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10],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 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11].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12],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13],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14],竞饮先酹[15],惟恐樽尽[16];而往复挹注[17],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18].何不呼嫦娥来[19]?”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20]”。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21]!”其声清越,烈如萧管[22].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 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23],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24].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25].”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令阅两三月[26],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27].”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 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 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28],令自咒毕[29],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 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30],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31].妻扶视之,额上坟起[32],如巨卵焉。妻揶揄之[33].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34].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 今有伧父[35],喜疢毒而畏药石[36],遂有舐痈吮痔者[37],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行七:排行第七。 [2]故家子:世家大族之子。 [3]少慕道:少时羡慕道术。道,这里指道教。道教渊源于古代巫术和秦汉时神仙方术。东汉张道陵倡导五斗米道,奉老子为教主,逐渐形成道教。 后世道教多讲求神仙符箓、斋醮礼忏等迷信法术。 [4]劳山:也称“崂山”或“牢山”,在今青岛市东北,南滨黄海,东临崂山湾,上有上清宫、白云洞等名胜古迹。 [5]观(guàn冠)宇:道教庙宇。 [6]蒲团:宗教用物。蒲草编结的圆草垫。僧、道盘坐或跪拜时垫用。 [7]素发垂领:白发披垂到脖颈。素,白色。 [8]神观爽迈:神态爽朗超俗。观,容貌、仪态。迈,高超不俗。 [9]玄妙:幽深微妙。《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10]手足重(chong虫)茧:手脚部磨出了老茧。重茧,一层层磨擦而生成的硬皮。 [11]光鉴毫芒:月光明彻,纤微之物都能照见。毫,兽类秋后生出御寒的细毛;芒,谷类外壳上的针状刺须,如麦芒。毫、芒,比喻极其微细。 [12]良宵胜(shèng圣)乐:美好夜晚的盛美乐事。宵,晚。胜,盛,[13]分赉(lài赖):分发赏赐。赉,赏赐。 [14]盎盂:盛汤水的容器。盎,大腹而敛口;盂,宽口而敛底。 [15]竞饮先釂(jiào叫):争先干杯。釂,饮尽杯中酒。 [16]樽:本作“尊”,也作“罇”,盛酒器,犹今之酒壶。 [17]往复挹(yi意)注:指众人传来传去地倒酒。《诗。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挹注,从大盛器倒入小盛器,这里指从酒壶倒入酒杯。 [18]乃尔寂饮:如此寂寞地喝酒。乃尔,如此。 [19]嫦娥:本作“姮娥”。神话传说中的月神,据说本为后羿之妻。《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宫。” [20]《霓裳舞》:即《霓裳羽衣舞》,唐代天宝年间宫廷盛行的一种舞蹈。 据《乐苑》,《霓裳羽衣曲》本为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西域《婆罗门曲》,经唐玄宗改制而成。而《唐逸史》则传说唐玄宗曾夜游月宫,见“仙女数百,皆素练裳衣,舞于广庭。问其曲,曰《霓裳羽衣曲》。”详见《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五。霓裳辞》题解。 [21]“已而”四句:已而,然后。仙仙,同“僊僊”,起舞的样子。《诗。 小雁。宾之初筵》:“屡舞僊僊.”还,归。幽,幽禁。广寒,月宫名。旧题汉郭宪《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歌辞大意是:我翩翩地起舞啊,[奇·书·网-整.理'提.供]这是回到人间了吗,还是仍被幽禁在月宫呢!这位来自月宫的嫦娥,分辨不出剪贴壁上的月亮是人间的虚造还是天上的实有,故有此歌。 [22]烈如箫管:象萧管般嘹亮清脆。萧管,管乐器的统称。[23]然:通“燃”。 [24]肴核:菜肴果品。 [25]樵苏:砍柴割草。 [26]阅:经,历。 [27]谙:熟习。 [28]诀:指施行法术的口诀。 [29]咒:念咒。即诵念施法的口诀。 [30]洁持:洁以持之,即以纯洁的心地葆其道术。 [31]蓦(mo末)然而踣:猛地跌倒。踣,同“仆”,跌倒。 [32]坟起:高起,指肿块隆起。 [33]揶揄(yèyu耶俞):讥笑嘲弄。 [34]无良:不善,没存好心。 [35]伧(cāng仓)父:鄙贱匹夫。古时讥讽骂人的话。 [36]喜疢(chèn衬)毒而畏药石:喜好伤身的疾患,而害怕治病的药石。 比喻喜欢阿谀奉承而害怕直言忠告。疢毒,疾病,灾患。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37]舐(shi式)痈吮痔:一般作”吸痈舐痔“。吸痈脓,舔痔疮,喻指无耻的谄媚奉迎。 《史记。佞幸列传》:“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又,《庄子。列御寇》:“秦工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长清僧 长清僧[1],道行高洁[2].年七十余犹健。 第10章 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3].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4].河南有故绅子[5],率十余骑,按鹰猎兔[6].马逸[7],堕毙。魂适相值,翕然而合[8],遂渐苏。厮仆还问之[9].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10],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11].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12],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13].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14].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15].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 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16],欲往游瞩,宜即治任[17].”众谓新瘳[18],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 无烦问途,竟至兰若[19].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20].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21].”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22],嘱曰:“汝师戒行之僧[23],所遗手泽[24],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25].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26],多所馈遗[27].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28].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29],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39],性定故耳[31].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人纷华靡丽之乡[32],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战!” 据《聊斋志异》手槁本 “注释” [1]长清:县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 [2]道行:指对佛教教义和戒法的修习实践。高洁:道高行洁。 [3]圆寂:梵语的意译,音译为“般涅槃”,略称“涅槃”,意思是“圆满寂灭”。为佛教对僧尼死亡的美称。《释氏要览》卷下:“释氏死,谓涅槃、圆寂、归真、归寂、灭度、迁化、顺世,皆一义也,随便称之,盖异俗也。”[4]河南:清行省名。辖境约略与今河南省相当。 [5]故绅子:已故豪绅之子。绅,束干腰间的大带。《礼记。玉藻》:“绅长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古代有权势地位的人束绅,后世则称有官职或中科第而退居在乡的人为绅士或乡绅。 [6]按鹰:驾鹰,即纵鹰行猎。 [7]马逸:马受惊狂奔。逸,奔跑。 [8]翕(xi夕)然而合:指僧魂猛地与堕尸合在一起。翕然,犹翕忽,迅疾的样子。 [9]厮仆:奴仆。厮,旧的对服杂役人的贱称。 [10]粉白黛绿:妇女的妆饰,代指姬妾之类的青年女子。粉白,面敷粉。 黛绿,眉画黛。 [11]提耳悟之:恳切开导,促其醒悟。提耳,扯着耳朵,意思是谆谆晓喻。 《诗。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12]饷以脱粟:用糙米做饭给他吃。饷,用食物款待。脱粟,糙米。[13]少步:稍微走动一下。[14]杂请会(kuài快)计:纷纷请其审理钱粮出纳等事。 杂,纷杂。会计,总计其数,指主管财物出纳等事。 [15]卸绝:推脱、拒绝。 [16]郁无聊赖:烦闷无聊。无聊赖,感情无所依托。 [17]治任:备办行装。治,办理。任,负载之物,即行装。 [18]新瘳(chou抽):刚刚病愈。 [19]兰若:佛寺。详《尸变》注。 [20]伏谒:拜见。谒,通名进见尊长。 [21]曩已物化:前些时候已经死去。曩,以往,从前。物化,化为异物,死的讳词。《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22]戒马:备马。 戒,备。 [23]戒行:佛家语,指在身、语、意三方面恪守戒律的操行。[24]手泽:手汗沾润之迹。《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 《疏》:“父没之后不忍读父之书,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 后通称先人遗物、遗墨为手泽。 [25]“灰心”二句:心如死灰,坐以槁木,一点也不过问家务。灰心木坐,参见《画壁》注。勾当,办理。 [26]纪纲:《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 纪纲,本指统领仆隶的人,后来泛称仆人。 [27]馈遗(wèi位):赠送。 [28]一袭:一套。 [29]而立:而立之年,指三十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30]千里而不散者:原无“不”字此据铸雪斋抄本。 [31]性定:本性不移。 [32]纷华靡丽之乡:华丽、奢侈的地方。《后汉书。安帝纪》:“嫁娶送终,纷华靡丽。” 蛇人 东郡某甲[1],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日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2],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3].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4],窸窣作响[5].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 大喜,如获拱璧[6].息肩路隅,蛇亦烦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7].小侣而所荐耶[8]?”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9].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己,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10];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 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 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11].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12],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13],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干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故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 顾已将及 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14].”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 蛇人位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15].且其从谏也如转圜[16].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17],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18];又不然,则药石相投[19],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郡:秦置郡名,洽所在濮阳(今河南濮阳县西南)。汉时领有今山东及河南两省部分地区。隋开皇九年(589)废。隋大业初(605),又改兖州(今山东兖州县)为东郡。清时东昌府、曹州府,即个山东聊城地区及菏泽地区,为秦汉东郡故地。 [2]期(ji几)年:一周年。 [3]影兆:形影迹象。 [4]丛薪错楚中:草木错杂之处。《诗。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薪,草。错,交错,杂乱。楚,牡荆,泛指灌木丛。 [5]窸窣(xisu悉苏):形容声音细碎。这里指蛇行草丛中的声音。 [6]拱璧:大璧。 第11章 《左传。襄公二十八年》:“与我其拱璧。”《疏》:“拱,谓合两手也。此璧两手拱抱之,故为大璧。” [7]逝:往。这里意思是逃走。 [8]小侣而所荐耶:这个小伙伴是你引来的吗?而,你。荐,荐引。 [9]瑟缩:蜷缩。《吕氏春秋。古乐》:“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 [10]止以二尺为率(lu律):只以二尺长为标准。止,只。率,标准。 [11]委蛇:也作“逶迤”。曲折行进的样子。 [12]踽踽(juju举举):独行的样子。《诗。唐风。杕杜》:“独行踽踽。”朱熹注:“踽踽,无所亲之貌。” [13]随在物色:随时随地访求。 [14]天谴:犹言天罚。 [15]故人之意:老朋友的感情。《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故人,旧交,昔日的朋友。 [16]从谏也如转圜(yuán圆):意思是听从规劝像转动圆物那样容易。 《汉书。梅福传》:“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颜帅古注:“转圜,言其顺易也。”圜,通“圆”,圆的物体。 [17]把臂之交:亲密的友谊。把臂,挽着手臂,只有极亲密的朋友间才如此。 [18]下井复投石:即落井下石,喻乘人之危加以陷害的卑劣行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19]药石相投:投以约物、砭石,以治疗疾病。喻苦口相劝,纠正人过失。 详见《劳山道士》注。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1],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2].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 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3]!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胡田村:在今淄博市张店区。今作湖田。 [2]奄(yan淹)将气尽:气息微弱,将要断气。奄,气息奄奄。 [3]“乃有”句:竟有这样好弟弟。乃,竟。弟弟,读作“悌弟”。悌,敬事兄长。 犬奸 青州贾某[1],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大,妻引与交,犬习为常。 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2].官械妇[3],妇不肯伏,收之[4].命缚犬来,始取妇出。 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5],一解人而一解犬。 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今交。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碟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6].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7],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8],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9],乱摇续貂之尾[10];温柔乡里[11],频款曳象之腰[12].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13];留情结于镞项[14],甫饮羽而生根[15].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16].龙吠奸而为奸[17],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18];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 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19];至于狗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20],请押赴以问阎罗[21].“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青州,青州府:治所在今山东省益都县。贾(gu古),商人。 [2]鸣于官:到官府告发。 [3]械:桎梏,脚镣手铐之类的刑具。此指加上这类刑具。 [4]收:入狱。 [5]部院:清代各省总督、巡抚多兼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因此称督抚为部院。这里指巡抚衙门。 [6]“会于”四句:大意是男女苟合,向为人们所鄙弃。濮上,桑间濮上的省语。桑间在濮水之上,为古时男女幽会之地。《汉书。地理志》:“卫地…… 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约于桑中,与”会于濮上“,义同,都指男女幽会。《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讥,讥笑、讽刺。不齿,不屑与之同列,表示轻蔑。齿,列。 [7]雌守:以妇节自守。 [8]捷卿:指狗。捷,迅疾。卿,戏谑的昵称。唐谷神子《博异志。张遵言》载,南阳张遵言下第,“途次商山馆,中夜晦黑……见东墙下一物,凝白耀人,使仆视之,乃一白大,大如猫,须睫爪于皆如玉,毛彩清润,悦怿可爱。遵言爱怜之,目为捷飞,言骏奔之甚于飞也。” [9]云雨台:指男女幽会之处。《文选》宋玉《高唐赋序》:“昔日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玉曰:”昔日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夫人曰: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忱席。王因幸之。 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10]续貂之尾:指狗尾。《晋书。赵王伦传》:”奴卒厮役卒加爵位,每朝会,貂蝉满座,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 [11]温柔乡:喻美色迷人之处。《飞燕外传》:“是夜迸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12]款:动。 [13]脱颖:即颖脱。锥尖全部露出。颖,锥芒。《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未立见。……,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而已矣。 ‘“本喻充分显露其才能,这里借为亵语。 [14]镞项:箭头之后。项,头后。[15]甫饮(yin印)羽:刚没进箭尾。 甫,刚刚。饮,隐没。羽,箭尾的羽毛。这里为亵语。 [16]真属匪夷之想:谓这的确属于违背常理的念头。匪,非。夷,通“彝”,常理。 [17]尨(mang忙)吠奸而为奸:意思是狗本应看家护院,见奸夫而吠警,而今却自作奸夫。《诗。召南。野有死》写青年男女幽会,有云:“无使尨也吠。” [18]律难治以萧曹:意为难用朝廷法律治犬之罪。萧、曹,萧何、曹参,西汉初年的两个丞相。萧何曾参照秦律制定汉的律令制度,曹参继任后相沿不变。 详见《汉书》本传。这里以“萧曹”之律指代国法。[19]拟女以剐(guǎ寡):判处女方以凌迟之刑。拟,判罪。剐,割肉离骨,古时分割人肉体的酷刑,即凌迟。 [20]宜支解以追魂魄:应割解四肢,究治其魂魄。支,肢。支解,为古代分解四肢的酷刑。追,追究。 [21]阎罗:梵语意译,也译作“阎魔王”、“焰摩罗王”、“阎王”等。 原为古印度神话中管理阴世的王,后为佛教所沿用,称为管理地狱的魔王。 中国民间迷信传说中的阎罗王、阎王爷即源于此。 雹神 王公筠苍[1],莅任楚中[2].拟登龙虎山谒天师[3].及湖[4],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5].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6],曰:“闻驺从将临[7],先遣负弩[8].”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9].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10].”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11],雹有颔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12].”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13].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 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王公筠苍:指王孟震。孟震字筠苍: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万历进士。 第12章 官至左通政。因触犯权奸魏忠贤被革职。见《淄川县志》卷五。 [2]楚中:泛指春秋时楚国故地习用为湖北、湖南两省的通称。 [3]龙虎山:道教名山之一。在江西贵溪县西南。由龙、虎二山组成故名。 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后人世居此山。张道陵(34—156),即张陵,东汉沛国丰(今江苏省丰县)人,顺帝汉安元年(142)在鹄鸣山(在今四川省大邑县境)创立道教,徒众尊其为“天师”。其后世承袭道法,移居尤虎山,世称“张天师”。山上建有上清宫,为历代天师的道场和祀神之处。其居处上清镇(在贵溪东),有“嗣汉天师府”,今尚残存。 [4]湖:指江西鄱阳湖。 [5]为通:为之通禀,即替他传达谒见的请求。 [6]刺:名帖。古时在竹简上刺上名字作拜见的名帖,所以叫刺。 [7]驺(zou邹)从(zong纵):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护卫前后的骑卒。 [8]负弩:负弩矢前驱;意思是充当先导。《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住使,……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前驱。” 弩,用机栝发箭的弓。 [9]治具相款:备办酒席招待。具,馔具,指供设的肴馔。 [10]李左车:汉初行唐(今河北省行唐县)人,初依赵王,封广武君,后归汉将韩信,信用其奇计攻取燕、齐等地。详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李左车死后为雹神的传说,不详始于何时。本书第十二卷《雹神》称其“司雹于东”,且在日照县(今属山东省)有“雹神李左车祠”。而据传说,博兴县城北十五里有李左车墓,“俗传李左车为雹神,每年三月初六日,距李墓较近各村众相率顶礼谒墓祈禳;距墓远者,亦于是日相约备牲醴祭于村西北三百步外,祭毕埋之,去来均不回顾,是年辄丰稔,雹不为灾。”(民国 二十五年《博兴县志》卷十七) [11]上帝玉敕(chi斥):道教称上帝为玉皇大帝,简称玉皇、玉帝。“玉敕”,犹“御敕”,帝王的诏命。玉,敬辞。敕,敕令。 [12]文去勿武:温文离开,不要勇武。 [13]氤氲(yinyun因晕)匝(zā扎)地:烟雾绕地。氤氲,烟云弥漫的样子,一般形容云气蒸腾。匝,环绕。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宫[1],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字连亘。 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2].”公跃起曰:“是亦何难!” 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3],蒿艾如麻。时值上弦[4],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婆数进[5],始抵后楼。登月台[6],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7].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 席地枕石,卧看牛女[8].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9].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10],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11],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12],今夜于归[13].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14],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15],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 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16].”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 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17],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18],酒胾雾霈[19],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坏璆然[20],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21],容华绝世。 既而酌以金爵[22],大容数斗[23].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24].伪醉隐几[25],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26].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27],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28],任于肥丘[29].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30],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31],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32],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33],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34].缘明府辱临[35],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36].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 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殷天官:指殷士儋。殷士儋,字正甫,学者称棠川先生,历城(今山东济南市)人。明嘉靖进士。曾任吏部尚书,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著有《金 舆山房稿》。见《明史》本传及乾隆《历城县志。人物志》。天官是“天宫冢宰”的简称。《周礼》六官,称冢宰(丞相)为天官,为百官之长。唐武后光宅元年(684)曾一度改吏部为天官,后世便以天官作为吏部的通称。这里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 [2]共醵(ju据)为筵:大家凑钱请酒席。醵,合钱饮酒。 [3]莎(suo蓑):与下句“蒿艾”,均指野草。莎,莎草,又名香附、香附子,根可入药。 [4]上弦:指农历每月初七、八的时候,月亮如弓形,上缺其半,叫做“上弦”。《释名。释夭》:“弦,半月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施弦也。” [5]摩娑(suo蓑)数进:摸索着进入数重庭院。摩娑,同“摸索”。进,房屋分成前后几个庭院的,每个庭院叫“一进”。 [6]月台:指楼上赏月的台榭。 [7]衔山一线:指月落西山,余辉如线。衔,含。 [8]牛女:指牛郎星和织女星。 [9]籍籍而上:脚步杂乱地上楼来。籍籍,纷乱的样子。 [10]莲灯:又称“莲炬”。一种罩似莲花的风灯,常供嫁娶时使用。下文“笼纱”,指以薄纱作罩的灯笼,喜庆时罩以红纱。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嫁娶”:“新人下车……以数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11]相公:年少士人的尊称。倜傥(titǎng替倘):豪放不羁。 [12]箕(ji基)帚(zhou肘)女:旧时谦指自己的女儿缺乏才貌,只能胜任家务粗活。箕帚,指家庭洒扫之事。 [13]于归: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于往。 [14]嘉礼:此指婚礼。《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嘉礼亲万民。” 嘉礼为古代五礼之一,指饮食、婚冠、宾射、飨蒸、脤膰、贺庆等礼仪。后世专指婚礼。 [15]压除凶煞:压制排除凶神恶煞。压,慑服。煞,凶神。 [16]拙荆:对人自称其妻的谦词。《列女传》:“梁鸿妻孟光,常荆钗布裙。” 原指以荆条作钗,装束俭朴,后人谦称其妻为荆妻、荆室、山荆、拙荆,均本此。 [17]傧(bin宾):也作“摈”,指代表主人接引宾客的人。见《周礼。 秋官。司仪》郑玄注。古时主有傧,客有副;殷士儋是代表主方迎接新郎的,所以“执半主礼”。 [18]粉黛云从:丫嬛使女,簇拥如云。粉黛,粉白黛绿,代指女子。白居易《长恨歌》:“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19]酒胾(zi字)雾霈:美酒佳肴,热气蒸腾。胾,大块肉。 [20]环璆(qiu求)然:佩玉了当。《史记。孔子世家》:“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玉声璆然。”环,古时妇女所佩带的玉饰。璆然,玉器撞击的声音。 [21]翠凤明珰:髻插翡翠凤钗,耳饰明珠耳坠。极言首饰的华丽名贵。 第13章 珰,耳饰,珍珠做成的耳坠。 [22]爵:古代礼器,也是酒器,底有三足。《礼记。礼器》:“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注:“凡觞,一升曰爵。” [23]斗:古代酒器。《诗。大雅。行苇》:“酌以大斗,以祈黄耈.” [24]内:通“纳”。 [25]隐(yin印)几:倚在几案上。隐,凭倚。 [26]四堵:四壁,指全室。 [27]寒士:贫寒的士人。土,封建时代特指读书人。 [28]举进士:考中进士。隋唐科举设进士科,历代相沿,以进士作为入仕资格的首选。明清时代,科举经过三级考试:一曰院试,考中称生员二曰乡试,考中称举人;三曰会试(由礼部主持),考中称贡士。贡士再经复试(由皇帝派员主持)和殿试(在宫廷内由皇帝主持)。被录取者分为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统称为进士。《历城县志》记载,殷士儋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句原无“公”字,据铸雪斋抄本补。 [29]肥丘:地名。未详。 [30]巨觥(gong工):大酒杯。《诗。小雅。桑扈》:“兕觥其觩,旨酒思柔。”此指金爵。 [31]细奴:小僮。 [32]款式雕文:样式及其上雕绘的图案。文,同“纹”,图案。 [33]京卿:即京堂。明清时称各衙门长官为堂官。清代对都察院、通政司、詹事府和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寺及国子监的堂官,概称京堂,官方文书中称“京卿”。 [34]什袭:也作“十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包裹起来,引申为郑重珍藏的意思。什,言其多;袭,重叠。 [35]明府:汉代对郡守的尊敬。唐以后用以称县令。这里以称殷士儋。 [36]羽化:道教称成仙飞升为羽化。这里是戏指酒杯丢失。《旧唐书。柳公权传》:“公权……别贮酒器一笥,缄滕如故,其器皆亡,讯海鸥,乃曰:”不测其亡。‘公权哂曰:“银杯羽化耳。’不复更言。”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1].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3],寄函招之。 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4],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5],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6]:“琅嬛琐记[7].”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8].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9],谁作曹丘者[10]?”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11],愿拜门墙[12].”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 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帆。”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13],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14].”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15],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16],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17].”已而进锦衣一袭[18],貂帽、袜、履各一事[19].视生盥栉已[20],乃呼酒荐馔[21].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22],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23],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24].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 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 公子命弹湘妃[25].婢以牙拨勾动[26],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27],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 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28],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29],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30].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31],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32].生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33],娇娜妹子能疗之。 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34],细柳生姿[35].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36],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37].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38],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接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39],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40].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今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41];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 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42].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43],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 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44]”公子会其指[45],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46].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 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47],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48],莲钩蹴凤[49],与娇娜相伯仲也[50].生大悦,请公子作伐[51].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52],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53],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54],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55],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凤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56],授延安司李[57],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58],罢官,罣碍不得归[59].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60],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61],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62]:“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63].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64].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瞑,昏黑如[65].回视旧居,无复闬闳[65],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 第14章 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 于是一门团[67],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68],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69],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 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70].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 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71].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72].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73], 尤胜干‘颠倒衣裳’[74]矣。“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圣裔:孔子的后代。封建时代孔丘被尊为圣人,凡其后代子孙,都被尊称为“圣裔”。 [2]蕴藉:宽厚有涵养。 [3]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礼。曲礼上》:“执友称其人也。”注:“执友,志同者。”今天台:任天台县县令。天台,今浙江省所属县,在天台山下。 [4]落拓:犹“落魄”。穷困潦倒,飘泊无依。 [5]以大讼萧条:因为一场干系重大的官司,家道破落下来。讼,诉讼。 萧条,本为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 [6]签:书籍封面的题签。 [7]琅珰琐记: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珰记》三卷,旧题元伊世珍作。书首载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珰福地”的传说,因用“琅珰”为书名。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所引书名也前所未见。这里以“琅珰琐记”代指奇书秘籍。 [8]官阀:官位和门第。《后汉书。郑玄传》:“汝南应劭自赞曰:”故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颜回)、赐(子贡)之徒不称’官阀。‘” [9]羁旅:客居在外。 [10]曹丘:指汉初的曹丘生。《史记。季布列传》载,曹丘生赞赏季布,大力为之宣扬,使季布因而享有盛名。后因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推荐人。 [11]驽骀(tái台):能力低下的马,喻平庸无才。《楚辞。九辩》:“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12]拜门墙:拜为老师。门墙,《论语。子张》: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大精深,曾说“譬之宫墙,赐(子贡名)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后因以门墙指师门。 [13]昧爽:拂晓。 [14]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 [15]鬓发皤(po婆)然:鬓发皆白。皤,白。 [16]初学涂鸦,刚刚开始学习作文。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唐卢仝《示添丁》:“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这里是太公的谦词。 [17]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 [18]一袭:一身,一套。 [19]一事一件。 [20]盥栉(guànzhi贯至):洗脸、梳头。 [21]荐馔:上菜。荐,进献,陈列。馔,食物,这里指菜肴。 [22]兴辞:起身告辞。 [23]课业:提请老师考核、批阅的习作。 [24]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或“时文”。时,当时,对“古”而言。艺,文。 [25]湘妃:湘水女神。传说舜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二 妃闻迅,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称湘妃。这里指根据这个故事谱写的乐曲。《琴操》有《湘妃怨》,又有《湘夫人》曲。见《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一。 湘妃解题。 [26]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 [27]惠:通“慧”。聪明。 [28]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旷,男子壮而无妻。邈,闷。家,结婚成家,这里指妻室。《楚辞。离骚》:“浞又贪夫厥家。”注:“妇谓之家。”[29]惠好:见爱加恩。惠,恩惠。 [30]少所见而多所怪: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便感到惊奇。《弘明集》载汉牟融《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 [31]翱翔:遨游。《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鲁道有荡,齐子游遨。”朱熹注:“游遨,犹翱翔。” [32]斋:书房。 [33]清恙:称人疾病的敬词。恙,病。 [34]娇波:娇美的眼波。 [35]细柳:纤细的腰围。 [36]揄(yu于)长袖:手挥长袖。揄,挥。 [37]心脉:指心脏的经脉。旧称心为思维的器官;心脉动,指思想波动。 中医有心在地为火之说,故娇娜说宜有热毒肿疾。 [38]肤块已凝:指热毒凝于皮下,成为肿块。[39]罗衿(jin今):丝罗衣襟。此指罗衣的下摆。 [40]瘿(ying影):树瘤。树因虫害或创伤,部分组织畸形发育而成的隆起物。 [41]习习作痒:微微发痒。习习,和风轻吹。《诗。邶风。谷风》:“习习谷风。”朱熹注:“习习,和舒也。” [42]沉痼:积久难愈的病;重病。 [43]废卷(juàn倦):丢下书卷,指无心读书。卷,指书,唐以前的书文多裱成长卷,以轴舒卷,因称。 [44]“曾经”二句:这是唐诗人元稹《离思五首》中悼念亡妻的诗句。 诗人把亡妻比作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他处的云、水都不能与之和比,借以表明再也找不到象亡妻那样值得钟爱的女子。孔生吟咏这两句诗,意在暗示:除却娇娜,他人都不中意。 [45]会其指:领会了他的意思。指,通“旨”。 [46]齿太稚:年纪太小。齿,年龄。 [47]日涉园亭:每天到园亭里游玩。涉,到,游历。陶渊明《归去来辞》:“园日涉以成趣。” [48]画黛弯蛾:描画的双眉,像蚕蛾的一对触须那样弯曲细长。黛,古时妇女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蛾,蚕蛾,其触须细长弯曲,所以旧时常喻女子细眉为“蛾眉”。 [49]莲钩蹴凤:纤瘦的小脚穿着风头鞋。莲,金莲,喻女子的小脚。《南齐书。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蓬花也。 ‘“莲钩,这里指女子所着的弓鞋。蹴,踏。凤,鞋头上的绣凤。 [50]相伯仲:不相上下。伯仲,兄弟之间,长者为伯,幼者为仲。[51]作伐:作媒。《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52]鼓吹阗咽(tiányinn因):鼓吹之声并作。吹,指唢呐、喇叭之类管乐器。阗,众声井作。咽,有节奏的鼓声。 [53]衾幄:锦被与罗帐。 [54]合卺(jin锦):举行婚礼。一瓠刻为两瓢,叫“卺”,新婚夫妇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为古时结婚礼仪之一。《礼记。昏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yin胤)。”酳,用酒漱口。 [55]切磋:工匠切剖骨角,磋磨平滑,制成器物。这里喻研讨学问。“《诗。 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56]举进士:考中进士。详《狐嫁女》注。 [57]延安司李:延安府的推官。延安,府名。辖境在今陕西省北部,治所为延安。司李,也称“司理”,宋代各州掌狱讼的官员。明、洁时在各府置推宫,其职掌与宋代司李略同,因也别称“司理”或“司李”。[58]直指:直指使。汉代派侍御史为“直指”使,巡视地方,审理重大案件。见《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这里指明、清时巡按御史一类的官员。[59]罢(guà挂)碍:官吏因公事获咎而罢宫,留在任所听候处理,不能自由行动,所以叫“罣碍”。 [60]揽辔停骖:收缰勒马。骖,泛指马。 [61]金沤(ou欧)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形似浮沤(水泡)的涂金圆钉,为古代贵族世家的门饰。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六:“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公输般所饰之蠡也。《义训》:”门饰,金谓之铺,铺谓之,音欧,今俗谓之浮沤钉也。‘“ [62]掇提而弄:弯腰抱起逗弄。 [63]信宿:再宿;住了两天。《诗。周颂。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朱熹注:“一宿曰宿,再宿曰信。” [64]但锐自任:却立即表示自己愿意承担。锐,迅疾。 [65](yi衣):黑石。 [66]闬闳(hànhong旱宏):里巷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舍。[67]团(luán鸾):团聚。,也作“栾”,圆。 [68]幽圹(kuàng况):墓穴。 第15章 幽,地下。 [69]惊致研诘:大吃一惊地仔细询问。研,穷究。诘,问。 [70]趣(cu促)装:急忙整理行装。趣,促。 [71]腻友:美丽而亲昵的女友。《说文》:“腻,上肥也。”段玉裁注引《诗。卫风。硕人》“肤如凝脂”,说“凝脂”意即“上肥”。[72]解颐:开口笑的样子。 [72]色授魂与:司马相如《上林赋》:“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史记索隐》引张揖说:“彼色来授我,我魂往与接也。”这里指男女精神上的爱恋。色,容貌。魂,精神,内心。 [74]颠倒衣裳:《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朱熹认为是“刺其君兴居无节,号令不时”。这里隐指男女两性关系。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1],见冥王[2].王稽簿[3],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 张下,私浼鬼使,求观冥狱[4].鬼导历九幽[5],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6],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7].”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兄居兴福寺[8],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9].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10],即冥冥之罚也。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鬼使:佛教所说的受阎罗役使、到阳世追摄罪人的鬼卒。[2]冥王:即阎罗,详《犬奸》注。 [3]稽簿:检核簿籍。簿:指迷信传说中阴曹掌管的生死簿。[4]冥狱:阴间的牢狱,即地狱。佛经记载,阎罗主管八寒八热地狱,又有十八地狱之说。狱中有刀山、剑树、炎火、寒冰等种种刑罚。[5]九幽:犹言九泉之下,指迷信所说地层极深处囚禁鬼魂的地方。[6]是为僧:这个身为僧的人。是,此。[7]忏:忏悔,佛教名词。仰教徒念经拜佛,发露自己的过错,表示悔悟,以求宽容,叫忏。佛教规定,教徒隔半月举行一次诵戎,给犯戒者以悔过机会。后逐渐成为专以脱罪祈福为目的的宗教行为。 [8]兴福寺:据乾隆《淄川县志》卷二:县西三十里冶头店有兴福寺。冶头店,今为淄博市淄川区冶头村。 [9]戒僧:即戒行僧。见《长清僧》注。 [10]昭昭:指阳世。冥冥:指阴曹。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1],喜拳勇[2],力能持高壶[3],作旋风舞[4].崇祯间[5],殿试在都[6],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 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人;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 公疾所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7].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8].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剨然脱扃[9],奔而出。 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10].公方骇,鬼则弯矣[11].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12],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人;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13].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 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侍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此翳形术也[14],犬血可破。”公如言,戒备而住。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15]?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任侠:负气任力,仗义助人。语见《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季布传》等。 [2]拳勇:《诗。小雅。巧言》:“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拳勇指气力和胆量。后来多指拳术技击之类武功。 [3]高壶:疑指壶铃。壶铃,一种供习武人提举,锻炼臂力的器械。 [4]旋风舞:指提举高壶作急旋动作。 [5]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公元一六二八年至一六四四年。 [6]殿试:又称廷试。明清科举,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者还要参加复试和殿试。殿试在宫廷举行,由皇帝主持井亲定三甲名次,入三甲者统称进士。 [7]耎:同“软”。 [8]目注隙中: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目注隙中久之”。 [9]剨(huo霍):青本作“砉”,义同。《庄子。养生主》:“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这里用以形容猛力拔关开门的声音。 [10]手弓而腰矢:手持弓,腰插箭。 [11]弯:拉弓;指开弓射箭。弯也作“关”。《孟子。告子下》:“越人关弓而射之。” [12]猱(náo挠)进:腾跃而进,轻捷如猿。猱,猿属。 [13]柝(tuo托):木梆。 [14]翳形术:即所谓隐身法。翳,荫蔽。 [15]“世之讲此道”句:意思是,世间讲占卜之道而能准确无误地预言别人生死的人,能有几个?爽,差错,过失。 野狗 于七之乱[1],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2],恐罹炎昆之祸[3],急无所匿,僵卧干死人之丛,诈作尸。 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4],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5]:“奈何!”俄顷,蹶然尽倒[6],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7],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于七之乱:指清顺洽年间山东半岛地区于七领导的一次颇具规模的农 民起义,自首事至失败,起伏持续达十五年之久。于七,名乐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县人。顺治五年(1648),他领导起义农民占据锯齿山。七年(1650),攻宁海,杀死登州知州。后清政府笼络招抚,授于七栖霞把总。顺治十八年(1661),于七不堪压迫,再度起事,以锯齿、昆嵛、鳌、招虎诸山为根据地,活动范围及于栖霞、莱阳、文登、福山、宁海等县。清廷命禁军及山东总督统兵会剿。康熙元年(1662)春,于七溃围逃去。起义失败后,清廷株连兴狱,对该地区人民进行血腥屠杀。事见《清史稿》、《山东通志》、《续登州府志》、《栖霞县志》等书有关记载。[2]大兵宵进:围剿义军的清兵夜间进发。大兵,指清政府军队。[3]炎昆之祸:玉石俱焚之灾,比喻不加区别,滥肆杀戮。《尚书。胤征》:“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昆岗,就是昆仑山,产玉。[4]阙:通缺。 [5]参差(cēn-ci)而应:七嘴八舌地附和。参差,不齐貌。[6]蹶然:僵仆貌。 [7]物嗥(háo嚎)如鸱:怪物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嗥,号叫,一般指兽类。鸱,鸱鸮,猫头鹰。 三生 刘孝廉[1],能记前身事[2].与先文贲兄为同年[3],尝历历言之[4].一世为搢绅[5],行多玷。 第16章 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6],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7].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8]? 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9];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10].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迾趄间,鬼力楚之[11],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12],缓辔徐徐[13],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14],不加鞯装以行[15],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16],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17],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18],怒其狂[19],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 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20].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21],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22].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23],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24].不然,且将负盐车[25],受羁馽[26],与之为马[27];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28],与之为蛇。”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刘孝廉:名字未详。孝廉,指举人。详《画壁》注。 [2]前身事:前生的经历。 [3]先文贲兄:指作者族兄蒲兆昌。蒲兆昌,字文贵,“文贲”当因贵“” 贲“形近致讹。《淄川县志》谓兆昌字”文璧“,未知何据。蒲松龄在《蒲氏世谱》(现存蒲松龄纪念馆)中,曾作如下记载:”蒲兆昌:公字文贵,明天启辛酉举人。形貌丰伟,多髭髯;腰合抱不可交。所坐座阔容二人;每诣戚友,辄令健仆荷而从之。为人质直任性,不曲随,不苟合。明鼎革,伪令孔伟其貌,将荐诸当路,公弗许;强之再三,不可,乃罢。自此日游林壑,无志进取。因诸父、昆弟朝夕劝驾,勉就公车,至闱中,不任其苦,一场遂止;后经书业中式矣,衡文者求二、三场不可得,深以为恨。居家闭门自守, 不预世事,遂精岐黄之术,问医者按踵于门,虽贫贱不拘也。松龄谨识。 “[4]历历:分明的样子。 [5]缙绅:语出《庄子。天下》,也作“荐绅”、“缙绅”,插笏于带间。 古时仕宦垂绅(大带)搢笏,因以指称士大夫。[6]乡先生:《仪礼。士冠礼》郑玄注:“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又《礼仪。乡谢礼》贾公彦疏:“(乡)先生,谓老人教学者。”后世多指辞官乡居有德望的士大夫。 [7]醪(láo劳):未过滤的酒,浊酒。 [8]迷魂汤:迷信传说,人死后服过迷魂汤,即尽忘生前之事。 [9]恶录:迷信传说中阴司记载世人生平恶行的簿籍。 [10]厉鬼:恶鬼。见《左传。昭公七年》。 [11]力楚:用力抽打。楚,牡荆制作的刑杖;这里作动词用。 [12]障泥:马鞯两旁下垂至马腹的障幅,用以遮避泥土。 [13]缓辔:放松马缰;指骑马缓行。 [14]圉(yu语)人:本周代养马官,这里指马伕。 [15]鞯装:鞍、鞯之类骑具。鞯,鞍下软垫。 [16]规避:蓄意逃避。规,计谋。 [17]腓(féi肥)字:爱抚喂养。《诗。大雅。生民》:“牛羊腓字之。” 腓,遮庇。字,哺乳。 [18]鞫(ju居)状:审问其罪状。 [19](zhi制):狂犬。 [20]蒲伏:通匍匐。剖,表白、辩解。 [21]满限:服罪期满。限,指轮回的限期。 [22]辛酉:指明熹宗天启元年,公元一六三一年。 [23]毛角之俦:披毛戴角之类,指兽类。俦,群、类。 [24]“贱者”六句:这里以“花”比喻“福报”。意思是,世人要获得或保持其富贵福泽,需要行善积德,从根本处努力。可大可久,语出《周易。系辞上》:“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这里借指行善的功业。 [25]负盐车:驾盐车,指马驾重载。负,应作“服”;主驾(驾辕)为服。 语出《战国策。楚策四》,谓老骥“服盐车而上大(太)行。”[26]受羁馽(zhi执):受束缚控制。《庄子。马蹄》:“连之以羁馽.”羁,马笼头。馽,同絷;为了步调习整,连结马前足的绳索。 [27]与之为马:让他变作马。与,以。下文两“与”字同。 [28]葬鹤鹳:葬身鹤、鹳之腹。鹤、鹳常捕蛇为食。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1],患之,而不能遣[2].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燂汤而沸之[3].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祟于狐:受到狐的扰害。祟,鬼神加于人的灾患。《说文》:“祟,神祸也。” [2]遣:驱除。 [3]燂(qiàn虔)汤而沸之:把水加温直至烧开。燂,烧热。汤,热水。 鬼哭 谢迁之变[1],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2],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燐飞[3],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皞迪[4]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已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耶[5]?”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6],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粦火营营[7],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8],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啗噉[9].食已方归,故不讥耳。” 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饶钟鼓[10],焰口瑜伽[11],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12].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者皆股栗[13];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今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谢迁之变:指顺治初年谢迁领导的一次农民起义。谢迁,山东高苑(今属高青县)人,顺治三年(1646)冬率众起事,曾攻陷高苑、长山、新城、淄川诸县。其据淄川县城,在顺治四年六月。旋遭官兵围剿,血战两月,最后失败。 事见乾隆《高苑县志。灾祥》、乾隆《淄川县志。兵事》、光绪《山东通志。兵防志。国朝兵事》。 [2]王七襄,王昌胤(清代避雍正讳,改书昌、昌印、昌允),字七襄,一字雪园,山东淄川人。明崇祯九年丙子(1636)科举人,十年丁丑科进士清初官至提督北直学政。传见乾隆《淄川县志》。又,后文谓其“不令终”,所指事状待考。 [3]燐飞,燐火飘动。《淮南子。汜论训》:“久血为燐。”《说文解字》:“兵死及牛马之血为燐(燐)。”燐火,俗称鬼火。 [4]王生嗥迪:事迹未详。 [5]“汝不识”句,据记载,王昌胤曾两任学政。第一次,以福建道御史差顺天学政在顺治四年二月,次年罢,见《清代职官年表。学政年表》。第二次,以监察御史提督北直学政在顺治七年,亦于次年离任,见《清秘述闻。学政类》。 上文既说“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应是初罢顺天学政家居时事。 [6]水陆道场,原为佛教举行的一种时间较长、规模较大的法会;诵经设斋,礼佛拜忏,以饮食供品追荐亡灵。 第17章 为超度一切水陆亡魂而设,故称水陆道场。相传始自梁武帝萧衍。后世民间举行此类法会常设僧道两部,故下文云“命僧道忏度之”。 [7]营营:往来飞动的样子。 [8]疾笃:病重。 [9]啗噉(dàn—dàn但但):二字音义并同,吃。 [10]钹(bo拨)铙(náo挠)钟鼓:法会上僧众所用的四种法器。钹、铙是铜制打击乐,各两片,圆形,中间隆起有孔,穿以革带,对击作响;大的叫铙,小的叫钹。 [11]焰口瑜伽(qié茄):指招僧众作佛事,以超度亡魂。焰口,佛经 中饿鬼名。密宗对饿鬼施食超度的仪式,称为“放焰口”。瑜伽,指瑜伽僧,即密宗僧侣。密宗僧侣常受请为人念经作法事,故又被称为应赴僧。瑜伽,梵语,与物相应之义。相应之义有五(境、行、理、果、机),密宗取行相应之义,认为手结密印、口诵真言、心观佛尊,这能身口意“三业”清净,与佛的身口意“三密”相应,即身成佛。 [12]“惟德”句:只有凭借崇高的德行,才能消除邪怪之物。已,去,消除。 [13]股栗,双腿抖战,极端畏惧。栗,通慄。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1],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 腹膨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 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2].未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真定:旧县名,今河北正定县。界:谓境内,域内。[2]齿太稚:年龄太小。不敢决,不敢肯定是怀孕。 [3]“不图拳母”二句:想不到拳头大的母亲,竟生下个锥子大的儿子。 不图,没指望,没料到。拳、锥,形容微小。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1],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作庭孙司马第移避之[2].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3],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4],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术[5],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6].道士朱书符[7],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伏坛下。 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8].”既而曰:“可借鞠狐词,亦得[9].”戟指咒移时[10],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11],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下[12],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 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13]?再若迁延,法不汝宥[14]!”狐乃蹙怖作色[15],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16].婢又仆绝,良久始甦.俄见白块四五团,滾滾[17]如毬,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18],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董侍读默庵:董讷,字默庵,一字兹重,平原(今山东省平原县)人。 康熙六年丁未(1667)科探花。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兵部尚书、江南总督等官,《清史稿》二七九有传,又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董讷任侍读学士在康熙二十二年前。董任馆职时曾僦居北京西河沿某空宅,以狐祟徙去,又见于《旷园杂志》卷下(《说铃》本)。 [2]怍庭孙司马第:此据铸本,底本误“第”作“等”。按,作应作“祚”。 孙光祀,字溯玉,号祚庭,其先平阴(今山东省平阴县)人,通籍后迁居历城(今济南市)。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科进士,历任礼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等官。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据《清代职官年表》,孙光祀任兵部右侍郎在康熙十二年至十八年。司马,官名,西周置,为六卿之一,主管中央军事。 汉代大司马与大司徒、大司空并列为三公,职掌同前。后来习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侍郎为少司马。 [3]待漏:封建社会,百官清晨入朝,待时朝拜皇帝,称待漏。待漏之处,习称朝房,为官员上朝退朝休息之所。 [4]关东,清代称山海关外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之地为关东。焦螟,未详。 [5]总持敕勒之术:主管道教的符法之事。持,管领。敕勒术,道士书符驱鬼的法术。因符咒必书“敕令”、“敕勒”字样,因以作为符咒的代称。 请代道箓司下有符法司以主其事,见《清史稿。职官志》。 [6]造庐:亲至其家。造,至。 [7]朱书符;用朱砂画符。朱,硃砂。迷信认为硃砂可以辟邪。[8]何轻犯尔尔:怎敢如此轻率地触犯它呢?尔尔,如此。 [9]借鞫狐词:借婢女之口,审出狐的供词。鞫,审问犯人。亦得:也是个办法。得,得计。 [10]乾指:义同“戟手”,用食指中指指点,其状如戟;是指斥的手势。 《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褚帅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11]西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西城”。 [12]辇毂(niǎn—gu捻骨)下:皇帝车驾之下,指京城。辇,一种用人力推挽的车,秦汉以后专指帝、后所乘的车。毂,车轮中央贯辐穿轴的圆木。 [13]梗:阻遏,违抗。 [14]法不汝宥,神法决不宽贷你!不汝宥,即不宥汝。宥,宽恕,减罪。 [15]蹙怖作色,蜷缩恐惧,面色改变。蹙,谓蜷缩身体。作色,面色改变。 [16]速:义同“促”,催促。 [17]滾滾,二字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衮衮”。 [18]次第追逐:依次相随;一个跟着一个。 叶生 淮阳叶生者[1],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2];而所如不偶[3],困于名场[4].会关东了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宫署,受灯火[5];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6],公游扬于学使[7],遂领冠军[8].公期望綦切。闱后[9],索文读之,击节称叹[10].不意时数限人[11],文章憎命[12],榜既放,依然铩羽[13].生嗒丧而归[14],愧负知已,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15],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16].无何,寝疾[17].公遗问不绝[18];而服药百裹[19],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20].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 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21],消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22],劳夫子久侍[23],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24].”公乃束装戒旦[25].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26],辄无遗忘。居之期岁[27],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28].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29],悉录授读。闱中七题[30],并无脱漏,中亚魁[31].公一日谓生日:“君出馀绪[32],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33]奈何!” 生日:“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34],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35].”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36].生惨然不乐[37].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38].公子又捷南宫[39],授部中主政[40].携生赴监;与共晨夕。 逾岁,生入北闱[41],竟领乡荐[42].会公子差南河典务[43],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44],锦还为快[45].” 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 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规,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人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46].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47].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 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48].大恸,抱衣悲哭。 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49],审所自来,骇奔舍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50].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 第18章 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51];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52].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53]!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 行踪落落,对影长愁[54];傲骨嶙嶙,搔头自爱[55].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56].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57].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58]? 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59].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60].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61],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62],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淮阳:县名,在河南省东部。 [2]冠绝当时:超越同时之人。冠,第一名,首屈一指。绝,超越。[3]所如不偶:所向不遇。不偶,犹言数奇,指命运不好,遇合不佳。[4]名场:指求取功名的科举考场。 [5]即官署,受灯火:谓留住县衙,得到照明等学习费用的资助。灯火,此指照明费用。 [6]科试:也称科考。乡试之前,备省学政到所辖府,州,考试生员,称为科试。科试成绩一、二等的生员,册送参加乡试,称录科;被录送的生员称科举生员。 [7]游扬:随处称扬。学使:即提督学政,又称提学使、提学、学院、学台、学政等,是明清时代掌理一省学校、科举的长官。 [8]领冠军:指科试获第一名。领,取得。 [9]闱后:指秋闱(即乡试)之后。各省乡试在仲秋八月举行,因称秋闱。 闱,科举考场,又称贡院。 [10]击节称叹:击节原义是用手指击拊为节拍,以寻按乐曲的韵律节奏;后常借以形容对诗文的赞叹、激赏。 [11]时数:时运。数,命定的遭遇。 [12]文章憎命,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意思是好文章会妨害好命运。 [13]铩(shà厦)羽:鸟羽摧落;比喻乡试受挫落榜。《淮南子。览冥训》:“飞鸟铩翼,走兽废脚。”《说文》:“铩,残也。” [14]嗒(tā塔)丧:沮丧;失魂落魄。《庄子。齐物论》:“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15]考满:是明清两代对政府官员的考绩办法之一。这里指对外官的考绩,即由吏部考功司主持的“大计”。清顺治初期,外宫三年大计;顺治后期,定外宫三年考满议叙例。康熙元年,内外官考绩皆用三年考满制。其制,外宫大计以寅、已、申、亥岁,四品以下官员以五等议叙(一等称职者记录,二等称职者赏赉,平常者留任,不及者降调,不称职者革职)。详《清史稿。选举志六。考绩》。 [16]杜门:闭门。此指不与外界交往。杜,堵塞。 [17]寝疾,卧病;病倒在床。 [18]遗(wèi卫)问:馈赠所需,慰问疾病。遗,赠予。 [19]百裹,百剂。裹,指药包。 [20]解任:解职,卸任。 [21]病革(ji亟)难遽瘥(chài差),病重难望速愈。革,同“亟”。 瘥,病愈。 [22]犬马病,对自己疾病的谦称。 [23]夫子:先生,老师。旧时县学生员称本县县令为老师、老父师,自称学生、门生。 [24]从杖履:犹言随侍左右。古礼老人五十得拄杖。又唯尊者得脱履于户内,晚辈有代为捉杖纳履的责任,所以“从杖履”是敬老事尊之词。《礼记。曲礼》:“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视日早暮,侍坐者请出矣。” [25]束装,整顿行装。戒旦:意思是警戒黎明贪睡,早起及时出发。《文 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鸡鸣戒旦,则飘尔晨征。”[26]文艺:指“闱墨”之类供科举士子揣摩研习的八股范文。 [27]期(ji基)岁:满一年。 [28]入邑庠:成为县学生员,俗称秀才。邑庠,县学。 [29]所拟举子业,指叶生平日为应付科举考试而习作的八股文。拟,谓拟题习作。举子业,又称四书文,即八股文。 [30]闱中七题,明、清乡试、会试的头场试题大都是七题,其中“四书义” 三题,“五经义”四题。这里“七题”指乡试的头场试题。头场成绩即能决定能否录取,二、三场成绩只作参考,所以再昌因头场七题作得好而取中亚魁。 [31]亚魁:乡试第二名。第一名称乡魁、乡元或解元。 [32]出馀绪:拿出本人才学的微末部分。馀绪,微末,残馀。馀绪,义同绪馀。《庄子。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士苴以为天下。” [33]黄钟长弃:比喻贤才被长期埋没。《楚辞。卜居》:“黄钟长弃,瓦釜雷鸣。”黄钟,古乐中的正乐,比喻德才俱优的人。 [34]非战之罪:《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该下战败后曾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叶生借喻自己半生沦落,功名未就,是命运使然,而非文章庸劣。 [35]“何必”二句:意思是说,不必取得科举功名,才算作发迹走运。 宋代王禹偁《寄砀山主簿朱九龄》诗:“忽思蓬岛会群仙,二百同学最少年;利市襕衫抛白纻,风流名字写红笺。”白纻,一种质地细密的白夏布,借指士子取得科举功名前所着的白衣。取得科举功名后,就脱去白衣,改穿襕衫(官服) 了。利市,语出《周易。说卦》:“为近利,市三倍。”本指由贸易获得利润;后来比喻发迹、走运,俗称“发利市”。 [36]岁试:各省提学使干三年任期内到所辖府、州考试一次生员课业,以六等定优劣,谓之岁试。在外地的生员须回原籍参加岁试,所以丁公劝叶生归省。 归省,本义是回乡探望父母,这里实指回乡应试。 [37]生惨然不乐,底本无“生”字,据铸雪斋抄本补。 [38]纳粟:明清设国子监于京城,国子监生员称监生,可直接参加乡试,不必参加岁试。自明景泰(1450—1456)以后,准许生员向朝廷纳粟,享受监生待遇;后代循例纳粟(实际用银子)人监的生员,又称例监。 [39]捷南宫:指会试中式,即考中进士。明、清举人考进士,会试是决定性的一轮考试。南宫,汉代把尚书省比作南方列宿,称之为南宫。宋、明以来则称礼部为南宫。会计由礼部主持,因称会试中式为捷南宫。捷,谓获胜、取中。 [40]部中主政:明清于中央六部各设主事若干员。主政是主事的别称,职位低于员外郎。据下文所言“差南河典务”,“部”当指工部。 [41]人北闱:指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乡试。明代在顺大府(北京)和应天府(南京)各设国子监,两处乡试应考生员多为国子监生,因而分别称为北闱和南闱。清代无南闱,而顺天乡试初仍习称北闱。 [42]领乡荐:指考中举人。唐制,参加进士考试者,例由地方长官(刺史、府尹)考试荐举,称为乡举或乡荐。后代因称乡试中式者为领乡荐,或简称领荐。 [43]差南河典务:奉派到南河河道办理公务。清初自顺治元年至康熙四十四年前,河道总督所辖的江南省河道,包括今江苏、安徽两省民江以北的黄河、运河水系,时称南河。《清会典》卷四十七“工部。都水清吏司:掌天下河渠关梁川途之政令,凡坛庙殿廷之供具皆掌焉。” [44]奋迹云霄:致身云路;谓一举成名,前程远大。此即指中举人[45]锦还为快:衣锦还乡,堪称快事。《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46]卜窀穸(zhun—xi谆夕):选择墓地:指安葬。窀穸,墓穴。[47]怃然惆怅: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惆”误作“筹”。怃然,失意的样子。 [48]脱委:蜕落在地。脱,通“蜕”。委,丢弃,掉落。 [49]结驷:拴马。 [50]游泮:进学;成为秀才。泮,指泮宫,周代诸侯所设的学校。代指府、州、县设各类官学。 [51]“同心倩女”二句:意思是,知心的情侣,可以离魂相随。唐陈玄祐《离魂记》:张倩女与表兄王宙相恋,遭父亲梗阻,倩女离魂追随王宙出走。五年后夫妇同回娘家,倩女的离魂才与床上病体合而为一。 [52]“千里良朋”二句:是说,真挚的友谊,可使远隔的良朋梦中往会。 《文选》沈约《别范安成诗》:“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引《韩非子》:“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 但行至中道,便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按,此殷引文,不见于今本《韩非子》)这里作者反其意而用之。 [53]“而况”四句:承接“同心倩女”四句:领起下文科场失意的感慨。 意思是,又何况应举文章是我辈读书人精心结撰缮写;它是否能遇真赏,正决定着我们命运的穷通呢! 第19章 茧丝,比喻文章章句妥贴。本《文心雕龙。章句》:“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绪,即丝)。蝇迹,即蝇头细字。陆游《读书诗》之二:“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比喻文章缮写工整。 学士,学子、读书人;与隔句“我曹”互立足义,意为“我辈读书人”。呕心肝,用唐代诗人李贺事。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写李贺作诗构思极苦,其母叹息说:“是儿要当呕出心肝乃已尔!”流水高山,用伯牙“志在太山”、“志在流水”的琴曲(见《吕氏春秋。本味》)比喻高雅绝俗、不易被人赏识的作品,通,沟通。性命,品性和命运。作者认为,文章是作者性格、品质的表现,它的遭遇如何,则决定作者的命运穷通,所以说文章沟通性、命。 [54]“行踪”二句:经历之处,总难遇合,只能空自对影愁叹。行踪:踪迹所到之处。落落,孤单落寞的样子。左思《咏史诗》:“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对影,身与影相对,形容孤单。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55]“傲骨”二句:生就嶙峋傲骨,不能媚俗取容,唯有自惜自怜。嶙峋,用山石突兀形容傲骨坚挺。搔头,失意无计的样子。杜甫《梦李白二首》:“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自爱、自惜、自珍。又,《诗。邶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方言》注引作“薆”,义为隐蔽,则搔首自爱,谓抑志自持,不失其节。 [56]“叹面目”二句:意思是,自叹穷厄困顿,招致势利小人的嘲侮。 面目,指服饰容止等外观表现。酸涩,寒酸拘执,不舒展洒脱。来,招致。 鬼物揶揄,比喻势利小人的奚落。《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晋阳秋 》: 晋代罗友为桓温掾吏,不得意。一日,桓温设宴送人赴郡守任,罗到席最晚。 桓温问他,他回答说:“民首旦出门,于中途逢一鬼,大见揶揄,云:”吾但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耶?‘“ [57]“频居”四句:意思是说,多次落榜的人,从人身到文章,都被世俗讥贬得毫无是处,频居康了之中,多次处于落榜境地。宋范正敏《遯斋闲览》:唐代柳冕应举,多忌讳,尤忌“落”字,至称安乐为安康。榜出,令仆探名,还报曰:“秀才康(落榜)了也!”又据宋范公偁《过庭录》:宋代孙山滑稽多才,偕乡人子同赴举,榜发,乡人子落榜,孙山名居榜末。乡人问其子得失,孙山说“解名(榜文名单)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后因又称落榜为“名落孙山”。 [58]“古今”四句:大意是说,古往今来,因种种原因而悲愤痛哭的人很多,只有怀宝受诬的卞和像你;举世贤愚倒置,能识俊才的伯乐在当今又是谁人!卞和惟尔,意思是只有你的处境类似卞和。卞和!春秋时楚国人,得璞于楚山中,献之厉王、武王,皆以为诳,刖其左右足!文王立,卞和抱璞哭楚山下,王使人理其璞,得美玉。见《韩非子。和氏》。逸群之物,超群的骏马。伯乐伊谁!谁是伯乐。伯乐,春秋秦国人,与秦穆公同时,姓孙名阳。其事略见于《庄子。马蹄》、《楚辞。怀沙》、《战国策。楚策》等记载。伯乐善相马,后代因以喻善于识才的人。《汉书。贾谊传》载,贾谊曾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屈原《九章。怀沙》有“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这四句概括了这些病愤之言。 [59]“抱刺”四句:意思是,当道无爱才之人,不值得干渴!反侧展望,四海茫茫,竟无以容身。《三国志。魏志。荀彧传》注引《平原祢衡传》:“衡字正平。建安初,自荆州北游许都……时年二十四。是时许都虽新建,尚饶士人。 衡尝书一刺怀之,字漫灭而无所适。“又《占诗十九首》:”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此综取其词成句。赵翼《陔馀丛考》:”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谓之谒,汉末谓之刺;汉以后则虽用纸,而仍相沿曰刺。“刺,即后代的名帖、名片。明清时用红纸书写名帖,用于拜谒,又称拜帖。灭字,字迹磨灭。 [60]“人生”三句:仍是作者痛愤之言,大意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大可不必认真、清醒,只须闭眼走自己的路,行心之所安;一切听天由命。合眼:有不理会是非曲直、不计较得失、不与别人比量等意思。放步,走自己的路,行心之所安。造物,造物主、上帝。低昂,抑扬,升沉、意谓摆布。 [61]昂藏:气概不凡的样子。 [62]令威:借指淮阳县令“关东丁乘鹤”。《搜神后记》:丁令成,汉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冲天飞去。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1],有主计仆,家称素封[2].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3],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4],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空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5],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己绝矣。乃以馀资治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6].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7];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 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新城:旧县名,明清属济南府,今为山东桓台县。王大司马:王象乾,字霁字,新城人。明隆庆五年辛未(1570)科进士,历闻喜县令,官至兵部尚书。 卒赠太子太师。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历代名臣》。大司马,兵部尚书的别称。 [2]主计仆:掌管钱粮收支的仆人,相当于管家。主计,主管财钱收支帐目。 [3]四十千:旧时铜钱以文为计算单位,一千文称一贯或一吊;四十千,即四十贯或四十吊。 [4]夙孽:迷信所谓前世罪恶的果报。孽,同“业”,这里情恶因。[5]蹙变:眉头紧皱,面色改变。蹙,蹙额,皱眉的样子。变,变色。[6]负欠:在道义、财帛方面对人有所亏欠,指背恩或赖债。[7]缘:因缘;与上文“孽” 字含义相对,意思是善因。 成仙 文登周生[1],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件臼交[2].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 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产后暴卒。 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 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5],为邑宰重答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6],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答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无人耶!” 气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日:“强梁世界[9],元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11],何至如狗之随嗾者[12]?我亦呈治其佣[13],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臾之[14],计遂决。 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辰后[15],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16].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17].据词申黜顶衣[18],掠酷惨[19].成人狱,相顾凄酸。谋叩阙[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鸟在笼:虽有弱弟[22],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 [23],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24],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 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25].时阅十月余[26],周已诬服论辟[27].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28].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 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29],以是得朦胧题免[30].宰以在法拟流[31].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 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 第20章 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33],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展也?” 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34].”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 忽惊而寤,呼戍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故多髭,以手自持,则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 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苏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35].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 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 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36].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37]?”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 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逴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38],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讌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39],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井坐。 至二更后,万虑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42],又恐孤力难胜。 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 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胃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 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张为幻[43].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侍君于此;如过晡不来[44],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人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於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绪所关[46],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47],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48].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 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井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49],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5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文登:县名,即今山东省文登县。 [2]杵臼交:不计贪富贵贱的朋友。《后汉书。吴祐传》:公沙穆游太学,家贫无资粮,变服为吴祐春米。吴与语,大惊,“遂共定交于杵臼之间。” 杵臼,捣米的木杵和石臼。 [3]“节序登堂”二句:意思是,四时八节,成生必定携眷到周生家拜问兄嫂,亲密如一家兄弟。是称赞成生恪守古训,对周生夫妻亲而有礼。节序:犹言四时八节。我国旧称春夏秋冬四季为四时或四序,称四立两分两至为八节。杜甫《狂歌行赠四兄》诗:“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 [4]周妻生子: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误“妻”为“子”。 [5]别业:正宅外之园林宅舍。此“别业仆”,即指派守田庄之仆。[6]蹊:践越,穿行。《左传。宜公十一年》:“牵牛以蹊人之田。”杜注:“蹊,径也” [7]大父:祖父。 [8]气填吭臆:怒气充咽填胸。吭,咽喉。臆,胸膛。[9]强梁世界:强暴横行的社会。强梁,强暴凶横。《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 [10]矛弧,矛和弓,指杀人凶器。 [11]两造:争讼的双方,原告和被告。《周礼。秋官。大司寇》:“以两造禁民讼。”郑注:“造,至也;使讼者两至。” [12]嗾(sou叟):指挥狗的声音。《左传。宣公二年》:“公嗾夫獒焉。” 《玉篇》:“《方言》云:秦、晋、冀、陇谓使犬曰嗾使犬。”[13]呈治:呈请惩冶。 [14]怂臾(yong甬):同“怂恿”。 [15]辰后:辰时过后。辰时,相当于早上七点至九点。 [16]囹圄(lingyu伶俞):本秦代监狱名,后为牢狱别称。[17]捏周同党:诬陷周生与海盗同伙。捏,捏造,即诬陷。 [18]据词申黜顶衣:依据海盗供词,申报革去周生功名。旧时官府行文,下级向上级说明情况称“申详”或“申”。黜,革免。顶衣,指生员冠服, 代指其资格功名。科举时代,生员犯法,革除功名之后,官府才能施刑审讯。 [19]搒掠:拷打。 [20]叩阙:应从青柯亭刻本作“叩阍”(铸本“阙”旁亦注一“阍”字),指向朝廷告状。阍,指帝阍,即宫门。吏民向皇帝告状叫叩阍。[21]重犴(chongàn虫岸):牢狱深处,拘禁重罪犯人的地方。犴,年狱。 [22]弱弟:幼弟。弱,幼小。 [23]难而不急:人在难中而不相救。急,救助。《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24]赆(jin尽):赠送路费。 [25]着部院审奏:责成(山东)巡抚审理奏闻。部院,本指朝廷六部和都察院的长官,清代各省巡抚多带侍郎和副都御史的京衔,因以部院代称巡抚。 [26]阅:经历。 [27]诬服论辟:含冤屈招,被判死刑。辟,大辟,即死刑。 [28]复提躬谳:提调案犯,亲自重审。谳,审讯犯人。 [29]营脱:设法解脱罪刑。 98 [30]朦胧题免:含糊其辞地报请朝廷免罪。朦胧,喻措辞含混。题,题本,上奏公事。 [31]拟流:判处流刑。 [32]黄巾氅(chǎng敞)服:道冠道袍。黄巾,即黄冠;道士戴的束发之冠,多用黄绢之类制成。氅,鸟羽织的外套。这里是对道士袍服的美称。 [33]间阔:久别之情。间,隔。阔,久别。 [34]“不然”三句:你说的不对。是他人要抛弃我,我又能抛弃谁呢? 未句句首省“予”字。 [35]羽客:道士的美称。道教认为修炼戍功能飞升成仙,因美称道士为羽人、羽士、羽客。 [36]同社生:社学同学。清制,大乡、镇置社学,近乡子弟可入学肄业。 [37]游戏人间:指对现实生活抱洒然超脱的态度。《世说新语补。排调》:“苏长公(苏轼)在惠州,天下传其已死。后七年北归,见南昌太守叶祖洽。叶问曰:”世传端明(苏曾为端明殿学士)已归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邪?‘“ [38]逴(chuo绰)行殊远: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远。《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说文》:“蹇,蹇也。”段注:“蹇, (跛) 也。《庄子》‘踸踔而行’,谓脚长短也。“[39]驯人不惊:温驯依人,客至不惊。 [40]万虑俱寂:各种尘世杂念都泯灭而归于空寂;是佛道修行的一种境 界。万虑,指一切思维活动。寂,空寂。 [41]于思(sāi腮):浓密的胡须。《左传。宜公二年》载宋人嘲笑华元多须而战败归来曰:“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第21章 思,同“”。 [42]掩执:突入捉拿。乘其不备而动,叫掩。 [43]诪(zhou周)张为幻:施弄幻术骗人。诪张,欺诳。为幻,制造假象、幻觉。《尚书。无逸》:“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44]晡(bu补):申时,即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 [45]襁褓物,乳婴。襁褓,包裹婴几的衣被。 [46]宗绪:宗族后裔,传宗接代的人。绪,丝线末端,比喻后裔。 [47]涕泗:涕指眼泪,泗指鼻涕。《诗。陈风。泽陂》:“涕泗滂沱。” 朱注:“自目曰涕,自鼻曰泗。”[48]签题“仲氏启”:信封上写着“二弟启”。签,指封套上书写收信人姓名住址的部位。仲氏,弟。《诗。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朱生“伯仲,兄弟也。” [49]研:同“砚”。 [50]点金术,道教所谓点化他物使成金银的法术。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1],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2],鞫一奇案。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3],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 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 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 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空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此遐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4]!纵其奄丧[5],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侍。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 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遂闵凶[6];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家。大惊,寻路急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7],始合卺焉[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江南:清顺治二年(1645),改明南直隶置江南省,辖令江苏、安徽省地。康熙六年分置江苏、安徽两省。以后习惯上仍称这两省为江南。梅的家乡宣城原隶江南省宁国府,故称其为江南人。梅孝廉耦长:梅庚,字耦长,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科举人。屡试进士不第。 曾任浙江泰顺县知县,不久辞归。梅工诗,善八分书,画亦旷逸有致,为王士所推重。有《天逸阁集》。见《清史稿。文苑传》。 [2]德州:今山东省德州市,明清时为德州。宰,州县长官通称宰。孙公,待考。 [3]“村人”句: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无者字。 [4]为异物:指死去。贾谊《鹏鸟赋》:“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5]奄丧:猝死。奄;急,突然。 [6]忽遘闵凶:忽遇忧患。《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少宰如晋师曰:” 寡君少遭闵凶。‘“ [7]于归:本指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郑笺:“于,往也。”朱注:“妇人谓嫁日归。”这里指新妇重返夫家。[8]合卺:婚礼中最后一项仪式,因以指成婚。详《娇娜》注。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1],喜吐纳之术[2].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3].居数年,每至郊祭时[4],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 道士疑而问之。翁日:“我两人莫逆[5],可以实告:我狐也。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6].”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 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日:“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7].不意灵官粪除至此[8],瞥为所睹,愤欲加鞭。 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涸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9]: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徒。未几而有甲申之变[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朝天观:指北京朝天宫。明宣宗朱瞻基,仿效朱元璋在南京所建朝天宫的样式,于宣德八年(1432)在皇城西北建成朝天宫,作为郊祀前百官习仪之所。 宫内有三清、通明、普济等十一殿,以奉三清、上帝及诸神,又于东西建具服殿,备临幸。熹宗天启六年(1626)遭火灾焚毁。见《帝京景物略》卷四。 [2]吐纳术;口吐浊气,鼻吸清气,古人叫“吐故纳新”。语出《庄子。刻意》。本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养生方法,近似于深呼吸。魏晋以来,道教徒神秘化为修炼的法术,认为吐出“死气”,吸纳“生气”,可得长生。[3]玄友:道友。 《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家宗奉其学说。后世道教徒之间,彼此亦以玄友相你。 [4]郊祭:旧时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种典礼。始于周代,又称郊社或郊祀。 冬至日祭天于南郊称“郊”,夏至日祭地于北郊称“社”。明初定合祀天地于大祀殿。嘉靖九年后分祀:冬至祀天圜丘,夏至祀地方丘。祀天前之六日及七日,百宫于朝天宫习仪。见《明史。礼志》一。 [5]莫逆:意思是心意相投,无所违逆。《庄子。大宗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本指对道的理解相同。后世称志趣相投、友情深厚的朋友为莫逆之交。 [6]行遁:走避。 [7]卷(quán拳)瓮:小瓮。阴沟开口、入口处常以去底之小瓮为之。 [8]灵官:即王灵官。相传名善,来徽宗时人。生前学道,死后由玉皇太帝封为“先天主将”,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道教奉祀为护法神。道观所塑王灵官像,赤面,三目,被甲执鞭,是镇守山门之神。粪除:扫除秽物。 [9]兼以致嘱: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嘱作祝。 [10]甲申之变,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李自成义军攻占北京,明亡,史称甲申之变。清兵入京也在同年,此当兼指。 王兰 利津王兰[1]暴病死。阎王覆勘[2],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 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3].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4],而悄无一人[5].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人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 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6].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7],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 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8],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9].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10],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 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11];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 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12].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人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馀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 第22章 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博不享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放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13],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 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豪,赌益豪;益之狭邪游[14],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 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15],毙于途。 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16],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17],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18].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19].今奉帝命[20],授为清道使[21].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22].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 囊中存数百金[23],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利津:县名,即今山东省利津县。 [2]复勘:复审。勘,审问犯人。[3]金丹:见《耳中人》注。 [4]渠然:高大深广的样子。《诗。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 渠渠,孔颖达疏谓高大貌,朱熹集传谓深广貌。渠然,义同渠渠。[5]悄无一人,底本原作“俏无一人”,据二十四卷抄本改。 [6]话温凉,叙别离,致问候;犹言“道寒暄”。《文选》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抚膺携客位,掩泪叙温凉。”李善注引郑玄曰:“春秋,言温凉也。” 吕向注:“叙别离之岁月。” [7]夙(su速)贫,素贫,一向穷苦。 [8]趣(cu促)装,匆忙整理行装。《汉书。曹参传》:“参为齐相。及萧何卒,参乃趣治行装曰:”吾且人相。‘三日,果召参代何为相。“[9]眩然瞀(mào冒)瞑:神志昏迷,闭目不醒。 [10]魂亡:俗言掉魂。亡,失落。 [11]挟弹(dàn旦)弹(tán谈)雀,拿弹弓打鸟。弹(dàn),弹弓。 弹(tán),弹射。 [12]累骑:共骑一马。《晋书。阮咸传》:“遽借客马追婢,既及,累骑而还。” [13]狂悖(bèi背):狂妄背理。谓其行为放荡,做事乖张。悖,违背常理。 [14]狭邪游:狎妓行为。狭邪,通作狭斜,指小街曲巷,妓女所居。古乐府有《相逢狭路间行》(又名《长安有狭斜行》),写长安贵家宴乐狎妓生活,后因称狎妓为狭邪游。 [15]创剧(ji亟):指刑伤恶化。 [16]烟墩:明清防卫报警设施。洪武二十六年,命于“腹里边境险要处所安设烟墩,昼则举烟,夜则举火,接递通报。”见《山东通志。兵防志八。兵制一》。明清时代,烟墩常与烽火台并称为台墩。此指烟墩废址。 [17]巡方御史:即巡按御史。自明初始,派御史至各地巡察,称巡按御史。 简称巡按。三年一换,职权同汉刺史。清初因之。 [18]牒于神:具文通报神界,或具诉状于神界。牒,泛指官府间往来文书,或指诉状。其时王兰、贺才已死,所以御史乃以此举告神,请求审治其罪。 [19]律以妖魅,当作妖魅,绳之以法。律,谓依刑律治罪。 [20]帝,天帝。[21]清道使;封建时代,皇帝、大臣出入,扈卫人员预为清净道路,辟除行人,称为清道。此处清道使,是传说中为尊神前驱清路的下级神官。 [22]窜:处以流刑;流放。铁围山:又称铁轮围山,代指极荒远的地界,犹言化外之地。佛经记载,赡部等四大洲外有铁轮围山,周匝如轮,围绕别一世界。 其地距以须弥山为中心的佛国极其辽远。见《具舍论》十一。 [23]数百金:底本百下衍“里”字,据铸雪斋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删正。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1],在南郭[2].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3].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4],惟于荐底得钱三百[5],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6].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7],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 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8],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郡城,府治所在地。作者故乡淄川清代隶济南府,府治在历城(今济南市)。东岳庙,道教奉祀泰山神“东岳天齐仁圣大帝”(省称东岳天齐大帝或东岳大帝)的神庙。传说东岳大帝掌管人间生死。旧时各地多有其庙,又名天齐庙,每年旧历三月二十人日为祭祀日。 [2]在南郭:据《历城县志》,东岳庙在“府城南门外”。 [3]焚诵;焚香诵经。 [4]长(zhàng涨)物:原指多馀物品,此指可偷的值钱东西。长,馀。 [5]荐底;草席下面。荐,稿荐,草席。 [6]千佛山:又名历山,在济南城南五里。隋开皇间因山石镌成众多佛像,因名千佛山。[7]左臂苍鹰,左臂上架着苍鹰。臂,以臂承物。 [8]课:功课,指寺庙早晚烧香念经的例行宗教活动,即上文所说的“焚诵”。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1],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2],交谪不堪[3].时盛夏燠热[4],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字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 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5].”王祖为衡府仪宾[6],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7].一妪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8],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9].”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日:“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10].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 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11],菜色黯焉[12].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13]?”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14],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 王诵其义,使姑事之[15],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16],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情,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 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17],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18],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19].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20].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乎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21],心畏苦之。待至停午[22],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23],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24],价顿昂,较常可三倍[25].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井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 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宫,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26],进退维谷[27].适见斗鹑者[28],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 主人亟怂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 第23章 购鹑盈儋[29],复入都。 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 主人亦为扼腕[30].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31].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32];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33];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 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34],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 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35],待首肯而后应之[36].” 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37].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38],客鹑已败。王大笑。俄烦,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 王相之,曰:“睛有怒脉[39],此健羽也[40],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 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41],相持约一伏时[42].玉鹑渐懈,而共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嚎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人。 日:“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 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壁不过也[43].”王曰:“如何?” 曰:“小人把向市,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44],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 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45].无已,即如王命。 “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 再少靳之[46],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 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 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47],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48],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平原,县名,清代隶属德州,即今山东省平原县。 [2]牛衣:一种用草、麻编织的给牛御寒用的覆盖物。《汉书。王章传》:“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3]交谪不堪:妻子责怨,难以度日。谪,责备、埋怨。交谪,习指妻子对丈夫絮烦的埋怨、责数,语出《诗。邶风。北门》:“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 [4]燠(yu郁)热,炎热,酷热。燠,暖,热。 [5]仪宾:明代亲王或郡王之婿称仪宾,取《周易。观卦》王弼注“明习国仪,利用宾于王”之义。见《明史。职宫志五》。 [6]衡府:指青州衡王府。明宪宗第七子朱,成化二十三年封衡王,孝宗弘治十二年之藩青州(今山东省益都县),下传四代,明亡。见《明史。宪宗诸子列传》。 [7]踌蹰:同“踌躇”,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筹蹰”。 [8]介:耿直。 [9]先夫之遗泽:已故丈夫的遗物。遗泽,对于去世的尊长遗物的敬称,意思是遗物上还保留着他们接触留下的体泽(汗渍、口津之类)。《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手泽是其一例。[10]缱绻(qiān—quán千全),缠绵纠结;形容男女间情意深厚,难舍难分。 [11]负败絮:穿着破棉袄。 [12]菜色黯焉,容光暗淡,面有饥色。菜色,贫穷缺粮,长期以菜类充饥,营养不良的面色。 [13]何以聊生,依靠什么维持生计?聊,依赖。 [14]仰屋而居;指困居家中,愁闷无计。仰屋,抬头望着屋顶,愁苦无计的样子。 [15]使姑事之,让妻子象对待婆母那样侍奉狐妪。 [16]拳拳,同“惓惓”。恳挚。 [17]花粉之金:旧时妇女以购置化妆品为名积蓄的零用钱。即私房钱或体已钱。 [18]刻日,限定日期。 [19]端,量词,旧时以布帛长两丈(或云一丈八尺、六丈等)为一端。 一端,犹言一匹。 [20]燕(yān焉)都:北京。北京地区为周时燕国地,故名。[21]淖(nào闹):泥沼;指泥泞积水的道路。 [22]停午:亦作“亭午”,正午。 [23]翔贵:腾贵,指价格飞涨。 [24]贝勒:清代十三封爵之一,满语“多罗贝勒”的省称。是授予皇族和蒙古外藩的封爵,品位仅次于郡王。见《清会典》卷一。[25]可:大约。 [26]蹀踱(diéduo迭夺),踱来踱去。义同徘徊,蹀躞。 [27]进退维谷:进退两难,前后无路。《诗。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毛传:“谷,穷也。” [28]鹑:鸟名,头小,尾短,羽有暗黄条纹,善搏斗,俗称鹌鹑。实则鹌与鹑非一物。《本草纲目》:“鹌与鹑两物也,形状相似,但斑者为鹌也,今人总以鹌鹑名之。” [29]儋:通“担”。 [30]扼腕,以手握腕,表示惋惜、同情。[31]英物,超群杰出的人或物。 [32]把之:比斗之鹑,不能久蓄笼中,须经常手持调驯,你为“把鹑”。 把,握持。 [33]子弟:后主,青年人。 [34]大亲王:皇族中封王者称亲王。请代以亲王为封爵之号,位在郡王之上。 大亲王,指亲王中行辈之尊长者。 [35]惟予首是瞻:意谓看我脸上表情动作行事。句式仿《左传。襄公十四年》:“惟予马首是瞻。” [36]首肯:点头同意。 [37]肩摩:肩膀相摩,形容拥挤。《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 [33]腾踔(zhuo卓):义同下文“腾跃”,谓鼓翼跃起,奋力搏击。[39]怒脉:突起的脉络。 [40]健羽,雄猛善斗的鸟。羽,鸟类代称。 [41]颉颃(jiē-háng结杭):上下飞翔;这里指腾跃搏斗。[42]一伏时:屏息一次的时间。伏,谓伏气,即屏息。 [43]连城之璧:价值连战的璧玉。《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战国时,赵国得到楚国和氏璧,秦王诈称愿以十五城换取它。后代遂以连城璧比喻极端珍贵的东西。 [44]食指:喻指需要供养的人口。 [45]获戾(li力):得罪。戾,罪过。滋大:越发大,更大。[46]少靳之:稍微勒措一下要价。靳,惜售;坚持要价,不让步。《后汉书。崔传》:“悔不小靳,可至千万。” [47]旭旦候之:清早向狐妪问安。候,问候,请安。 [48]至性:纯厚无伪的天性。不移:不因境遇贫困而改变。 青凤 太原耿氏[1],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2],楼舍连亘,半旷废之。 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人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 第24章 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3].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4]!”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5]?”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6]!”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7],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 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8].”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9],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10],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11].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12].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13],粉饰多词[14],妙绪泉涌[15].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16].” 孝儿入帏中[17].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18].”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19].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人,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闸然[20].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21]:“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22],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23],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24];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 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25],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26],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铁钺[27],小生愿身受之!”良 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28],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 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 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 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29],何得相从? 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30].“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31].”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32].必欲仆效绵薄[33],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34]!”生拂衣曰[35]:“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36].”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37].”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38].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39],仆从甚赫[40].生门逆之[41].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42];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43].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 叟乃下拜,惭谢前愆[44].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令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45].”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讌。生嫡出子渐长[46],遂使傅之[47];盖循循善教[48],有师范焉[4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原: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2]凌夷:通作“陵夷”。 衰败,颓替;此指家势衰落。《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3]及笄(ji基):《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古代女子一般十五岁结发插簪,表示成年,可以议婚;因称女子十五岁为及笄之年。 [4]不速之客:不邀自至的客人。速,召,邀,《易。需》:“有不速之客三人来。” [5]谁何:是谁?是什么人?《汉书。贾谊传》:“陈利兵而谁何。”颜师古注:“谁何,问之为谁也。”闺闼:私室,内寝。 [6]久仰山斗:犹言久仰大名。《新唐书。韩愈传赞》:“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后因以“久仰山斗”作为初次会面时的客套话。[7]通家:家族之间,累世通好。即世交。语出《后汉书。孔融传》。《称谓录》引《冬夜笔记》:“明人往来名刺,世交则称通家。”[8]豚儿:《三国志。吴志。孙权传》注引《吴历》: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旧时因而对人谦称己子为“豚儿”或“犬子”。 [9]倾吐间:倾怀畅谈之际。倾,倾怀,竭诚。吐,谈吐,交谈。[10]涂山外传:狐叟杜撰的书名。涂山,指涂山氏,禹之妻。古史关于禹娶涂山的记载,有的认为她是古涂山国诸侯之女,有的认为她是涂山九尾白孤之女。 广引异闻、增补史传的书,以及推衍故训、不主经义的书,统称外传。此所谓《涂山外传》,隐指记载狐族古老传说的书籍。《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载:夏禹三十未娶。行至涂山,始有娶妻意。乃有九尾白狐来见。涂山民谣说:娶了九尾白狐之女可以成为帝王,而且家国昌盛。禹以为吉,于是娶之,名为女娇,即涂山氏。后生子,名启。[11]苗裔:后代子孙。语见《离骚》。 [12]“唐以后”二句:意思是说,自古帝唐尧以后,族谱世系犹存,自已都还能记忆,但祖先事迹不甚详悉;而陶唐氏以前,世系失传,就一无所知了。句中“唐”,指陶唐氏;古帝尧所建国。“五代”,指唐虞夏商周五个朝代。所谓“五代而上”,即诣唐尧以前。《史记。五帝本纪赞》:“学者多称五帝,尚矣。 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狐叟盖自居于人狐之间者,故颇以门阀、渊源自豪;二句立意,盖有取于此。一说,唐谓李唐,”五代“指梁陈齐周隋。因唐代之后多谈狐仙故事,故云。 [13]涂山女佐禹之功:据刘向《列女传》记载:夏禹娶涂山氏后第四天 便去治水,无暇顾家。夏启生后,“涂山独明教训,启化其德,卒致令名, …… 能继禹之道。“又《汉书。武帝纪》”见夏后启母石“句下颜注:”禹治鸿水,通辑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 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崇高山下,化为石。“这些传说中的教子、送饭等事迹,当即所谓”佐禹之功“。 [14]粉饰多词:铺陈夸张,词采繁富。 [15]妙绪泉涌:妙语迭出,喷涌如泉。 第25章 形容语言动听,滔滔不绝。绪,思绪,话头。 [16]祖德:祖先的德行,多指其事迹、功业。 [17]帏中:指闺房。帏,设于内室的幛幔。 [18]老荆:老妻。一般称拙荆,胡叟年辈长于耿生,故称妻曰老荆。荆,谓荆钗布裙。 [19]犹女:侄女。 [20]辟之閛(pēng烹)然: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閛,这里形容门扇的撞击声。 [21]长跽(ji忌):长跪,直挺挺地跪着;表示有所哀求。 [22]闺训:封建时代妇女所应遵循的规矩。这里指家长对晚辈妇女的管束。 [23]相将(jiāng江):携手。 [24]夙分(fèn份):宿缘,前世注定的缘分。 [25]卜居:选择居所。这里指迁居。 [26]嘤嘤啜泣:小声抽泣。《诗。王风。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嗟及矣。”啜泣,即饮泣。嘤嘤,形容哭声细弱。[27]铁(fu府)钺(yuè月):鈇同“斧”。钺,大斧。 [28](tā塔)耳辑首:畏惧驯服的样子。卷六《胡大姑》篇有“帖耳戢尾”,《马介甫》篇有“俯首帖耳”;此“耳”当义同“帖耳”,谓双耳帖 附脑部,状犬兽之驯顺依人。又或借为耷,义为耷拉,下垂貌。辑,敛,缩。 [29]颠覆:比喻严重的挫折,灾祸。《诗。邶风。谷风》:“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30]坚永约:坚订终身之约;相誓白头偕老。 [31]年家子:科举同年的晚辈子侄。同年,见《三生》注。 [32]预闻:过问。 [33]效绵薄:报效微力;出力助人的谦词。绵薄,即“绵力薄材”,意思是力量薄弱。语见《汉书。严助传》。 [34]野死:死于荒野,未经敛葬。古乐府《战城南》:“野死不葬鸟可食。” [35]拂衣:以袖拂衣,是气愤的表示;此处有峻拒逐客之意。 [36]报前横:报复胡叟从前的粗暴干涉。 [37]乃家范应尔:按照家规,是应该这样的。家范,家规。尔,如此。 [33]介介:犹言耿耿;意思是耿耿于怀,不能忘却。 [39]镂膺虎韧(chàng怅):马的胸带饰以镂金,骑士的弓袋饰以虎纹。 形容主人和坐骑英武华贵。语出《诗。秦风。小戎》。膺,指马胸带。,弓袋。 [40]赫:显耀、有声势的样子。 [41]门逆之:到大门外迎接客人;表示殷勤尽礼。逆,迎。 [42]血殷(yān烟)毛革:伤口流出的血把皮、毛染红了。殷,赤黑色,是经时积血的颜色。 [43]慨然解赠:慷慨地解囊相赠。 [44]惭谢前愆(qiān千):面色羞惭地对往日过失表示歉意。谢,告罪,道歉。愆,过失。 [45]申返哺之私:表达对长辈的孝心。传说幼鸟长大后衔食喂养老乌,称为“反哺”,因以比喻子女对父母尽孝。私,私衷,指孝心。[46]嫡出子:正妻所生的儿子。宗法社会中,正妻叫嫡,所生子称嫡出子,省称嫡子。 [47]傅之:作孩子的老师。[48]循循善教:循序前进,善于教导。循循,有次序的样子。《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49]有师范:很有老师的风度气派。范,型范。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独奔[1],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妹丽[2].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3]”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优?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4],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5],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 女喜,从之。生代携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6].”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 妻陈,疑为大家媵妾[7],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8].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垣[9].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10],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11].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12].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13]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14].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人口而吐之耶[15]!” 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 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16].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 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 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17],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18],化为厉鬼,卧嗥如猪。 道士以木剑袅其首[19];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20].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土谢不能[21].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土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 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22],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 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 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23],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24],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 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增帛急柬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25].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 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26],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27],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抱(fu赴)独奔:怀抱包袱,独自赶路。,同“袱”,包袱。奔,急行,赶路。 [2]二八姝丽:十六岁上下的美女。姝,美女。 [3]夙夜:早夜;天色未明。踽踽(juju举举):孤独貌。《诗。唐风。 杜》:“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 [4]贪赂:贪财。赂,用作收买的财物;这里指纳聘的财礼。 [5]在亡:处于逃亡境地。 [6]斋:书斋,书店。 [7]媵(ying应)妾:古代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见《公羊传。庄公十九年》。即后世所谓通房丫头。 [8]魇(yàn厌)禳(rǎng攘):镇压邪祟叫魇,驱除灾变叫禳,均属道教法术。猎食:伺机攫取所需,俗称骗饭吃。 [8](gui诡)垣:残缺的院墙。 第26章 ,坍塌。垣,外墙。 [10]蹑迹而窗窥之:放轻脚步,靠近窗前窥视它。[11](chán-chán孱孱) :山势高峻貌,用以形容女鬼牙齿长而尖利。 [12]兽伏而出:如兽伏地,爬行而出。 [13]蝇拂:又名拂尘;用马尾之类制成的拂子,用以驱蝇,拂尘,俗称马尾(yi蚁)甩子。旧时道士常手持之。 [14]青帝:据《周礼。天官。大宰》“礼五帝”贾公彦疏,中国古代神话中有五位夭帝,青帝是主宰东方的天帝。后来道教供奉五帝为神,称东方之帝为“苍帝”;见《云笈七签》卷十八《老子中经》。 [15]“终不然”句:终不会宁愿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终不然,终不会这样,提示下面所说的情况不会发生。 [16]狼藉:《通俗编》引《苏氏演义》:“狼藉草而卧,去则灭乱。故凡物之纵横散乱者,谓之狼藉。”此指血迹模糊。 [17]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 [18]划然,犹言“哗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19]枭其首:砍下他的头。古代斩人首悬于高竿,借以宜罪警众,叫枭首。 [20]匝地作堆:旋绕在地,成为一堆。匝,环绕。 [21]谢不能:推辞无能为力。谢,推辞。 [22]人尽夫也:人人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左传。桓公十五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23]展血敛尸: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展,展抹,拂拭。 [24]鬲中:胸腹之间。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 [25]衾(qin寝)(chou绸):被。 [26]渔:贪取;这里指渔色,即贪婪地追求和占有女色。 [27]天道好(hào号)还:《尚书。汤诰》说:“天道福善祸淫。”《老子》说:“其事好还。”“天道好还”,指天道往复还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寓有警戒世人不要作恶之意。天道,天理。还,还报。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1].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们之,小丈夫也[2].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3].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4].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5];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 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6].然嬉戏无节,日效者[7],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8].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9].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10],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 妇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11],见二人来饮,一长鬣奴捧壶[12],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来[13].”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14],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15].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16],答云:“连朝稍可[17].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18].”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 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19].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20],“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 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21].渐与语,诘其居里。 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 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济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 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 一私北郭王 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22]?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23].”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24],呕痰辄数升,寻愈[25].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2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贾(gu古):经商。篇题“贾儿”的贾,指商人。 [2]小丈夫:短小男子。 [3]庖媪(ào奥):做饭的老妇。 [4]忽忽: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少一“忽”字。司马迁《报任安书》:“居则忽忽若有所亡。”《汉书。司马迁传》颜注:“忽忽,失意貌。”按指精神恍惚。 [5]出遗:外出便溺。遗,大小便的通称。 [6]共壮几胆;都称赞贾儿胆壮。 [7](wu污)者:泥瓦匠。,涂抹灰泥的泥镘,俗称泥板。 [8]气触:言语、面色稍有触犯。气,声气。 [9]霍霍:磨刀声。《木兰诗》:“磨刀霍霍向猪羊。” [10]宵分:夜半。 [11]蓬科:丛生的蓬草。 [12]长鬣奴:长须老仆。韩愈《寄卢仝》诗:“一奴长鬣不裹头。”鬣,胡须。 [13](chi尺):《广韵。六脂》:“,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 [14]拂:逆;指违拗其心愿。 [15]寄肆廊:寄存在店铺的廊詹下面。 [16]妗(jin近):《集韵》:“俗谓舅母曰妗。” [17]连朝稍可:近日(病情)稍见好转。连朝,意谓近日以来。可,病减日可。 [18]猎药:狩猎时拌合诱饵用的毒药。 [19]汤饼:汤面。参俞正燮《癸巳存稿》十“面条子”条。 [20]举火:指生火做饭。 [21]缀系:尾随。 [22]何靳些须:哪里吝惜这点微物。靳,吝,惜。些须,也作“些许”,些微、少许的意思。 [23]讨狐之陈平:意思是善用巧计诛狐的能手。陈乎,汉初人,以奇计佐刘邦平天下,封曲逆侯。后又协同周勃等,诛诸吕,迎立文帝,任丞相。 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4]益之嗽:增加了咳嗽之疾。 [25]寻愈:底本作寻卒,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因下文言北郭王氏妇“狐绝而病亦愈”,可知作“愈”,于义为合。 [26]总戎:总兵的别称。明清在边塞要地或重要州府设镇驻军,其长官称总兵,也称总戎,总领或镇台,位在提督之下。 蛇癖 予乡王蒲今之仆吕奉宁,性嗜蛇。 第27章 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1],血水沾颐[2].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婉蜒于口际。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铮铮:金属振击声,形容嚼声响脆。 [2]颐:两腮。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1].素不检[2].忽出家作头陀[3].类颠[4],啖不洁以为美。 犬羊遗秽于前[5],辄伏啖之。自号为佛[6].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7],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资[8],人咸乐输之[9].邑令南公恶其怪[10],执而笞之,使修圣庙[11].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12].品至啖秽[13],极矣[14].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15],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16],亦士大夫之羞矣[1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一带。 [2]素不检:素常行为失于检点。检,检束。不检,指行为放荡。[3]出家作头陀:离家修行,作了和尚。出家,梵文意译,亦译作“林居者”。指离家到寺院作僧尼。头陀,梵文音译,意为“抖擞”,即去掉尘垢烦恼之意。 据《十二头陀经》和《大乘义章》卷十五载,修头陀行者,在衣、食、居方面共有十二种刻苦的修行规定,其修行者,称“修头陀行者”,简称“头陀”。 此处是对行脚乞食僧人的俗称。 [4]类颠:类似疯颠。 [5]遗秽,排泄粪便。 [6]佛:佛陀的简称。梵语音译。亦作“佛驮”、“浮屠”等。本指佛教创始人释伽牟尼,后亦作为对高僧的尊称。 [7]矢:通“屎”。 [8]不资:意思是钱财不可计量。 [9]输:捐纳、献赠。 [10]邑令南公:指南之杰。南之杰,字颐园,蕲水(今湖北浠水)人,康熙十年(1671)任长山知县,颇有治绩。任内曾修学宫、河堤。事详《长山县志》。 [11]圣庙:指犯孔子之庙,又称文庙。明、清以来,各府县的文庙,为儒学教官的衙署所在地,所以下文又称“学宫”。 [12]“金世成佛”:“今世成佛”的谐音。金,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今”。 [13]品:人品,指人德行高低的等次。 [14]极矣:指其人品卑下到极点。 [15]适有济:恰能成事。 [16]圮(pi痞):坍塌。 [17]士大夫:此泛指读书人、官员和乡绅。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1].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2].方将篝灯[3],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4].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5],遍诊诸客。未顾王生九思及董曰[6]:“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7],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8].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 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9].愿两君自慎之。” 二人初闻甚骇,既以为模棱语[10],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11],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12].入室,未遑火[13],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大愕,敛手[14].急火之[15],竟为姝丽,韶颜稚齿[16],神仙不殊。 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17].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18]?”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19].”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有[20]?” 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21],尻骨童童[22].笑曰:“何如?醉态蒙瞳[23],不知所见伊何[24],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25].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己十年矣。尔时我未笄[26],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27].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28],翁姑相继逝[29],又不幸为文君[30],剩妾一身,茕无所依[31].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人门己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32],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 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 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33],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34].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 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35].怫然曰[36]:“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37],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38].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39],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40],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良,读书人宜慎相防。” 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41],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42],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43],或劝勿室也[44].” 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拨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45].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 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禳耳[46].”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47],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48].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49].”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50], 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51],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 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 “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5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青州之西鄙:青州境内的最西部。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青州市。 鄙,边远之处。 [2]炽炭:烧旺炭火。 [3]篝灯:以笼蔽灯,意即点灯。此谓挑灯夜读。 [4]扃(jiong炯)户:关锁门户。扃,关锁。 [5]太素脉:北宋之后流传的一种荒诞迷信的切脉术。《四库全书》收录《太素脉法》一卷。《提要》云,“不著撰人名氏。此书以诊脉辨人贵贱吉凶。原序称唐末有樵者于崆峒山石函得此书,凡上下二卷。云仙人所遗,其说荒诞,盖术者所依托。” [6]曰:原无“曰”字,此据铸雪斋抄本。 [7]兆:先兆,事情发生前的征候或迹象。下文“征”,义同。促征,短命的征兆。 [8]鄙人:鄙陋之人,自我谦称。 [9]臆决:凭主观妄加判断。 [10]模棱语:不明确表示可否的话。模棱,同“摸棱”,含胡其辞,不加可否。语出《新唐书。苏味道传》。 [11]斋门:书房之门。斋,书房。 [12]扃键:锁门。 [13]未遑(ruo弱,又读rè热)火:没有来得及点灯。遑,闲暇。,点燃。 [14]敛手:缩手。 [15]火之:点灯照看。 [16]韶颜稚齿:容倾美好,年纪很轻。韶,美好。齿,年齿,年龄。[17]修然:长长的。 [18]畏我: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仙我”。 [19]不畏首而畏尾:语本《左传。文公十七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原为俗语,此处化用以作谐语。 [20]尾于何有:哪里有尾巴。 [21]髀(bi必):股,大腿。 [22]尻(kǎo考)骨童童:尾骨秃秃,谓没有尾巴。 第28章 尻,脊椎骨未端。 童童,光秃。 [23]蒙瞳:犹朦胧。指酒醉后神志不清。 [24]伊何:是什么。伊,是。 [25]适然:偶然。 [20]未笄(ji几):古时女子十五而束发加笄,视为成年;未奔,指十五岁之前。 [27]仿佛: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28]适:旧指女子出嫁。 [29]翁姑:公婆。 [30]为文君:谓新寡。文君,指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临邛富翁卓王孙之女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遂“夜亡奔相如”。 [31]茕(qiong穷):孤独。 [32]足冰肌粟:脚发凉,肌肤起疙瘩;言天气寒冷。粟,肌肤受寒所起的粟状疙瘩。 [33]支离:瘦损。 [34]造:至。 [35]要;通“邀”。 [36]怫然:犹忿然,恼怒的样子。 [37]甫:刚。 [38]火守之:点灯守侯着他。 [39]诘所自:问从哪里来。 [40]渠:他。 [41]迷罔病瘠(ji及):精神恍惚,身体瘦损。 [42]冥府:即迷信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43]委沟壑:尸首弃于山沟荒野之中,指死亡。 [44]勿室:不要娶妻,此指勿近女色。《礼记。曲礼上》:“三十日壮,有室。”郑玄注:“有室,有妻也。” [45]让:责备。 [46](yā亚)禳(ráng攘):祛恶除邪之祭。[47]奔:私奔。旧指女子私自往就男子。[48]质:对质。 [49]皮囊,即皮袋。佛家喻指人畜肉体。[50]法曹:掌管刑法的官署。 此指阴曹地府。[51]金丹:即仙丹,此指内丹。详《耳中人》注。[52]瘥(chài钗去声):病愈。 石[1]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2],有圉人王姓[3],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4],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芋然[5].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hé核)石:吃石头。,咬。 [2]王钦文;清著名诗人王渔洋(士)之父,名与敕,字钦文。顺治元年(1644)拔贡,赠国子监祭酒,累赠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见《王渔洋全集。历仕录》附《王氏世系表》。 [3]圉(yu雨)人:养马的仆人。王士《池北偶谈》云:“予家佣人王嘉禄者,少居劳山中。独坐数年,遂绝烟火,惟啖石为饭,渴即饮溪涧中水。 遍身毛生寸许。后以母老归家,渐火食,毛遂脱落。然时时以石为饭,每取一石,映日视之,即知其昧甘咸辛苦。后母终,不知所住。“[4]火食:熟食。 [5]芋:俗称芋头,地下的球茎部分,可供食用。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字公象坤曾孙[1].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 笑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与并缢[2].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3],挺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数作,术药罔效[4].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5],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即妇项[6],自中出[7].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8].于是病若失。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方伯:一方诸侯之长。东汉以来以之称刺史等地方官。明、清时则作为对布政使的尊称。中宇公象坤:王象坤,字中字,明代人,官至山西左布政使。 见《山东通志。人物志》。 [2](zuo昨):揪住头发。 [3]履:踏。 [4]术:巫术。罔:无。 [5]绾(wǎn挽)锁:手持铁链。绾,盘握。锁,锁链,拘捕刑具。[6](zhi执):拘执。 [7],窗,窗户上的花格子。 [8]类:像。 陆判 陵阳朱尔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2],学虽笃[3],尚未知名。 一日,文社众饮[4].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5],负得左廊判官来[6],众当醵作筵[7].”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8],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9].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问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10]!” 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11].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12],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14],幸勿为畛畦[15].”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奉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16]!前夕冒渎,今来加斧耶[17]?” 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18],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19].” 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20].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21],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22]?”曰:“妍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23],伏几醺睡。 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24],陆辄红勒之[25],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病;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 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己,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26],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 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27].”问:“何时?” 曰:“今岁必魁[28].”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29].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30],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31],愿纳交陆。 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32],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33],予结发人[34],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 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 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 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35];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 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36],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蘸也[38].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39],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 诘旦启衾[40],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 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 第29章 猜朱以左道杀女[43],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45].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46].”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47],无与朱孝廉[48].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49],皆以场规被放[50].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 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52].” 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53],授有官爵,亦无所苦。” 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然己逝[54].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55].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56],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58],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蛮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60],忽有舆从羽葆[61],驰冲卤簿[62].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 父停舆曰:“官声好[63],我目瞑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 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64],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65].”玮后官至司马[66].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 从之。浑仕为总宪[67],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皮裹妍骨矣[70].明季至今[71],为岁不远[72],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73], 所忻慕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陵阳:旧县名。今为陵阳镇,属安徽省青阳县。[2]钝:迟钝,愚笨。 [3]笃:专心、勤奋。 [4]文社:科举时代,秀才们讲学作文的结社。 [5]十王殿:庙宇名。十王,中国佛教所传十个主管地狱的阎王之总称,也称“十殿阎君”,略称“十王”。后道教也沿用此称。[6]判官:官名。唐始设。 为节度、观察、防御诸使的僚属。此指迷信传说中为阎王掌簿册的佐吏。 [7]醵(ju据):凑钱饮酒。 [8]东庑(wu武):即东廊。庑,殿堂下周围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屋。 [9]毛皆森竖:因恐惧而毛发都耸立起来。森,高耸。 [10]宗师:旧称受人尊崇堪为师表的人。明、清称学使为“宗师”。朱尔旦负陆判至“文社”故用以戏称。 [11]酹(lèi类):以酒浇地,祭祀鬼神。 [12]瑟缩:因恐惧而抖战、蜷缩。 [13]门生:自唐至明,科举制度中,贡举之士以主考官员为座主,而自称门生。此处既已称陆判为“宗师”,而“宗师”(即学使)又为各省乡试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称。狂率不文:狂妄轻率,不懂礼仪。文,礼法。[14]合:应,合当。 [15]勿为畛(zhěn诊)畦(qi齐):意谓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畛畦,田间小路,引申为界限、隔阂[16]意:自料。 [17]斧:古代杀人的刑具。斧谓刀刃,谓砧板:“加斧”,指加以死罪。 [18]高义:犹高谊、盛情。相订:犹相约。订,定,约定。 [19]达人:旷达之人。 [20]治具:置办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范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艺:制举应试文章,指八股文。详前《娇娜》注。 [23]玉山倾颓:形容酒醉。《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苫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玉山,形容体态、仪表美好。 [24]窗稿:指平时习作的文稿。读书人惯常在窗下写文章,故称。 [25]红勒:用朱笔删削、批改,《梦溪笔谈。人事》载:北宋嘉年间,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骤为怪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指欧阳修)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也。“[26]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27]乡、科:乡试、科试的省词。详《叶生》注。 [28]魁:夺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谓“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 [29]秋闱:指乡试。旧称试院为“闱”,而乡试在秋间举行,因称。经元:也称经魁。明清科举考试,分五经取士。乡试及会试前五名,各为一经中的第一名。 [30]闱墨:清代于每届乡试、会试之后,由主考宫选取中式试卷,编辑成书,叫做“闱墨”。 [31]先容:事先为人作介绍。 [32]湔(jiān煎)肠伐胃:洗肠剖胃。《五代史。周书。王仁裕传》:王仁裕少不知学,二十五岁方思学习,“一夕,梦剖肠胃,引西江水以浣之…… 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资性绝高。“[33]山荆:对人称谓自己妻室的谦词。 说本《太平御览》七一八引《列女传》:“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 [34]结发人:元配妻子。古时男子二十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岁盘发贯笄(簪),即为成年。因此习称元配妻子为“结发人”。《玉台新咏。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35]甲错:鳞甲错杂。此指面颊血污结痂,像鱼鳞似的。 [36]笑靥(yè夜)承颧(quán权):谓女子笑时口旁现出两个酒窝。靥,口旁窝,俗称酒窝。颧,颧骨。酒窝在颧骨的下面,故云“承”。[37]侍御:官名。御史的别称。明、清属都察院,职称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监察御史之别。 [38]醮(jiào较):斟酒饮对方;古时婚礼中的一种仪节。《礼记。昏义》:“父亲醮子而命之迎。”本指男女婚礼,元明以后则专指女子再嫁。 [39]阴访:暗中查访。 [40]诘旦:诘朝,第二天早晨。[41]不恪(kè客):不慎。恪,谨慎,恭敬。 [42]郡:此指郡衙。明、清两代指知州、知府一类地方官的衙署。[43]左道:邪道,邪术。 [44]鞫(ju局):审讯。 [45]不能决: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能”字残缺。 [46]伊:底本残缺。此据铸雪斋抄本。 [47]赋:杀害。 [48]无与朱孝廉:与朱孝廉无关。孝廉,明,清指举人。详前《画壁》注。 [49]礼闱:即会试。会试于乡试后第二年春季在礼部举行,故又称“礼闱”。 [50]以场规被放:由于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逐出场外或不予录取。科举考场对参加考试的人规定一些条文,诸如挟带文书入场,或亲族任考官而不加回避等,均为违犯“场规”。而考卷违式,如题目写错,污损卷纸,抬头错误,不避圣讳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试资格。此处指后者。放,驱逐。[51]膺:胸。 [52]天数:犹天命。 [53]督案务:监理案犊方面的事务。督,察视。案,案牍,官府文书。 [54](yǎo咬)然:深远难见的样子。 [55]经纪:料理。 [56]邑庠:县学。详前《叶生》注。 [57]日月至焉:偶然来一次。语出《论语。 第30章 雍也》。 [58]太华卿:华山山神。太华,即西岳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县南。因其西有少华山,故又称“太华”。 [59]行人:官名。明代设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干,以进士充任。行人职掌捧节奉使;凡颁沼、册封、抚谕、征聘及祭祀山川神祗,都差行人。 [60]华阴:县名。今属陕西省。 [61]舆从羽葆:车马仪仗。舆从,车马前后的侍从;羽葆,仪仗名,以鸟羽为装饰。《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孔颖达疏:“羽葆者,以鸟羽注于柄头,如盖,谓之羽葆。葆,谓盖也。” [62]卤簿:秦、汉时皇帝舆驾行幸时的仪仗队。汉以后王公大臣均置卤簿。 因亦泛指官员仪仗。卤,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确规定,且著之簿籍,因称“卤簿”。 [63]声:声誉。下文“政声”之“声”,义同。 [64]镌(juān捐):刻。 [65]“胆欲大”二句:意谓任事要果决,而思虑要周密;智谋要圆通,而行为要方正。语见《旧唐书。孙思邈传》。 [66]司马:官名。古为管领军队官员的称谓。汉武帝置大司马,为全国军政首脑,明、清时期用为兵部尚书的别称,侍郎称少司马。此或指兵部尚书、侍郎一类官员。 [67]总宪:明、清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 [68]“断鹤”二句:意谓如因鹤腿长而截之使短,因凫(野鸭)腿短而续之使长,如此矫情而作者是妄为。《庄子。骈拇》:“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妄,谬,荒谬。 [69]移花接木:谓将一种花木嫁接于另一种花木之上。喻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体。 [70]媸(chi吃)皮裹妍骨:谓相貌丑陋而内心美好。媸,丑陋。媸皮,丑陋的相貌。妍,美。妍骨,美好的骨肉,此谓美好的品行。 [71]明季:明代末年。 [72]为岁:犹为时。岁,指时间。 [73]为之执鞭:为其赶车,做仆役。表示对人极度钦佩。《史记。管晏列传》:“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墓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2],十四入泮[3].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4],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5].会上元[6],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7].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邀。 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8]!”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9],肌革锐减[10].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1],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12],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 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13].生具吐其实[14],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15].如其未字[16],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17],计必允遂。但得痊廖,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18].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给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19],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20],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1]:“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 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2].吴支托不肯赴招[23].生恚怒,悒悒不欢。 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确[24],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25]?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26],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27].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人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28].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29];野鸟格磔其中[30].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1];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2],盈盈望断[33],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34].”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 生不能答。 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35],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 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36],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藉几榻[37],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38].”外有婢子声而应[39].坐次[40],具展宗阀[41].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42],又无三 尺男[43],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44],亦为庶产[45].渠母改蘸[46],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47].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 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 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48]:“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 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 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49].”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50]?”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 “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51],极相匹敌[52];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 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被[53],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54].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55];有草舍三楹[56],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 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 生扶之,阴其腕[57].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 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 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58];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59].至戚何所靳惜[60]?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 “生曰[61]:”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62],爱何待言。 “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63],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 “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64].”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己,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 第31章 生曰:“此背人语。” 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65].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子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66].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 二人遂发。 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 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67],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68],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69],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70],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71].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72].母曰:”此女亦太憨生[73].“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人,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74].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75],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 人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76],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77].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78],操女红精巧绝伦[79].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80],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81].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 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82].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 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窍[83],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84].邑宰紊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85],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86],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 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 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87],无人怜而合厝之[88],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89].女于荒烟错楚中[90],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 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 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91],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92]. 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93],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94],正嫌其作态耳[9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莒:古国名,后置为州县,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2]绝惠:极端聪明。惠,通“慧”。[3]入泮:入县学为生员。 [4]聘(pin娉):订婚。旧时订婚,男方须向女方行纳聘礼,你“行聘” 或“文定”。 [5]求凰:汉司马相如《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侮求其凰。” 相传此歌为向卓文君求爱而作,后因称男子求偶为求凰。 [6]上元:上元节,旧历正月十五。 [7]眺瞩:居高望远。此指观赏景物。 [8]个儿郎:这个小伙子。个,这个。儿郎,指青年男子。 [9]醮禳(jiàoráng叫攘):祈祷消灾。醮,祭神。禳,消除灾祸。 [10]肌革锐减:消瘦得极快。肌革,犹肌肤。 [11]投剂发表:中医治病方法,用药把病从体内表散出来。剂,药剂。 [12]抚问所由:爱抚地问其得病的原因。 [13]研诘:细细追问。 [14]具:全,全部。 [15]世家:世代显贵之家族。 [16]字:女子许婚。 [17]拚(pàn判):不顾惜,豁出去。 [18]解颐:露出笑容。颐,面颊。 [19]谁何:什么。 [20]内戚有婚姻之嫌,意谓姨表亲戚因血缘相近,通婚有所禁忌。内戚,内亲,妻的亲属。王子服与婴宁为姨兄妹,故云内戚。[21]诡曰:谎称,假说。 [22]折柬:裁纸写信。柬,通“简”。 [23]支托:支吾推托。支,支吾,以含混之词搪塞。 [24]确:疑为笔误,当作“榷”。 [25]仰息他人:喻依赖他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仰,仰仗;息,鼻息,指鼻腔呼吸的气息,呼气则温,吸气则寒。 [26]合沓(tà榻):重迭。 [27]鸟道:喻山路险峻狭窄,意谓只有飞鸟可过。 [28]意甚修雅,给人以美好幽雅的感觉。 [29]修竹:细长的竹子。修,长。高。[30]格磔(zhé哲);鸟鸣声。 [31]阶进:进身的因由。阶,因由,凭借。 [32]日昃(zè仄):太阳偏西。 [33]盈盈望断:犹言望穿秋水,形容盼望殷切。盈盈,形容眼波流动,明澈如秋水。《西厢记》三本二折:“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34]盼亲,探亲。 [35]粗粝(li历):糙米。喻粗茶淡饭。 [36]肃客:请客人进入。《礼记。曲礼》:“主人肃客而入。”[37](yi n 因)藉:垫席。,同“茵”,重席。 [38]作黍:做饭。 [39](jiào叫)声而应:高声答应。 [40]坐次:相对而坐的时候。次,指事件正在进行时。 [41]展:陈述。宗阀:宗族门第。 [42]窭(ju巨)贫:贫穷。《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朱熹注:“窭者,贫而无以为礼也。” [43]无三尺男:谓家无一男性。三尺男,指身高三尺的男童。 [44]弱息:本指幼弱的子女;后多指女儿。 [45]庶产:妾生。封建家族中,侧室称庶,所生子女称“庶出”。[46]改醮:改嫁。《仪礼。士昏礼》:“庶妇则使人醮之。”醮,古婚礼的一种简单仪式;后多指女子嫁人。 [47]雏尾盈握:指肥嫩的雏鸡。《礼记。内则》:“雏尾不盈握,弗食。” 雏,此指小鸡。盈握,满一把。鸡的尾部满一把,言其肥。[48]嗔目:生气地看对方一眼。嗔,生气。 [49]裁:通“”,才。 [50]庚午属马:庚午年生人,属马。古时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十二种动物,来配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称为“十二属”或“十二生肖”。 第32章 午年生人应属马。[51]姑家:婆家。 [52]匹敌:般配。敌,相当。 [53]被:包着被子。 [54]迟迟:慢慢地,指过些时候。[55]杨花糁(sǎn伞)径:杨花粉粒,星星点点散落在小路上。糁,碎米屑,泛指散乱的粒状细物;此谓撒落。 [56]楹:量词,屋一间为一楹。 [57](zun鳟):捏。 [58]化为异物:指人死亡。语见贾谊《鸟赋》。异物,指死亡的人,“鬼” 的讳词。 [59]大细事:极小的事。 [60]靳惜:吝惜。 [61]生曰:原无“生”字,此从铸雪斋抄本。 [62]葭莩(jiāfu加孚)之情:亲戚情谊。《汉书。中山王传》:“非有葭莩之亲。”葭莩,芦苇内壁的薄膜,喻指疏远的亲戚,亦泛指亲戚。[63]瓜葛:指亲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囚以比喻互相牵连的亲戚。蔡邕《独断》:“四姓小侯,诸侯家妇,凡与先帝后有瓜葛者……皆会。”[64]周遮:言语烦琐。 白居易《老戒》诗:“矍铄夸身健,周遮说话长。” [65]捉双卫:牵着两头驴子。捉,牵。卫,驴的别称。《尔雅翼》:“驴一名卫。或曰:晋卫好乘之,故以为名。” [66]匪伊朝夕:不止一日。匪,通“非”。伊,句中语词。 [67]殂谢:死亡。 [68]面庞:面部轮廓。志赘:指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志,通“痣”。 赘,赘疣,俗称瘊子。 [69]鳏居:无妻独居。 [70]天师符:张天师的神符。天师,道教指东汉张道陵及其后裔。详《雹 神》注。 [71]疑参:疑惑参详。 [72]吃吃:笑声。 [73]憨(hān酣)生:娇痴。憨,傻。生,语助词。 [74]执柯:作媒。语出《诗。风。伐柯》。见《娇娜》注。 [75]垅:坟。湮(yin因)没:埋没。 [76]吊:怜悯。 [77]孜孜(zizi兹兹):不停地。 [78]昧爽:黎明。省(xing醒)问:问候,问安。[79]女红(gong工),旧时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红,同“功”。 [80]择吉:选择吉日良辰。 [81]“窃于日中窥之”两句:传说鬼在日光下无影,因而以此检验婴宁是否为鬼物。 [82]簪玩:妇女折花,或插戴在发髻之上,或插养于瓶中赏玩,因合称。 [83](ruo若)火,点燃灯火。烛,照。 [84]讦(jio洁):揭发。 [85]笃行士:品行忠厚的读书人。 [86]鹘(hu胡)突:胡涂。 [87]岑寂山阿:孤寂地居处山阿。陶渊明《挽歌》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山阿,山中曲坳处。 [88]合厝(cuo措):合葬。厝,安葬。 [89]舆榇:以车载棺。榇,棺材。 [90]错楚:错杂的树丛。 [91]摄饵:摄取食物。 [92]隐于笑:用笑来掩护自己。隐,潜藏。 [93]合欢:花名,俗称夜合花、马缨花。忘忧:忘忧草,萱草的别名。 [94]解语花:《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唐明皇与杨贵妃庄太液池赏花,左右极赞池花之美,而“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后因以” 解语花“比喻善于迎合人意的美女。 [95]作态:装模作样:指矫饰而有失自然。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1].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 适赴金华[3],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4],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5];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6].会学使案临[7],城含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8],各展姓字[9].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 诘之,自言:“秦人[10].”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11],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12],插蓬沓[13],鲐背尤钟[14],偶语月下[15].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16].” 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己,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17],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 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18],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 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19].”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 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 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20],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21],燕以为魅。宁素抗直[22],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23],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颜向人,实非所乐。 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24].“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 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25],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 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26],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27],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28],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29].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30].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 既而各寝,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闪[31].宁惧,方欲 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32],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33].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妖当立毙;虽然,亦伤。” 问:“所缄何物?”日:“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 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34],情义殷渥[35].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 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多,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36].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 请从归,拜识姑嫜[37],媵御无悔[38].“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人白母。 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 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 第33章 蒙公子露覆[39],泽被发肤[40],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41],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42],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43],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44].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 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45],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46],足而懒步[47],从容出门,涉阶而没。 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48],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惭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49].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隔。 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50],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51],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52],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53],有亢宗子三[54],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55],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56],咸执蛰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57],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怕怅若失[58].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 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59],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60].“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 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61].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62];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 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6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廉隅:梭角,喻品行端方。《礼记。儒行》:“近文章,砥厉廉隅。” [2]无二色:旧指男子不娶妾,无外遇。色,女色。 [3]金华:府名,府治在今浙江省金华县。 [4]没(mo末):遮蔽;淹没。 [5]拱把:一手满握。 [6]幽杳(yāo咬):清幽静寂。 [7]学使案临:学使,督学使者,即提督学政,简称学政,为封建时代中央政府派住各省督察学政的长官。科举时代,各省学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巡行所辖各府考试生员,称“案临”。 [8]促膝:古人席地而坐,或据榻相近时坐,膝部相挨,因称促膝。[9]姓字:犹言姓名。字,表字,正名以外的别名。 [10]秦:古秦国之地,春秋时奄有今陕西省之地,故习称陕西为秦。[11]喁喁(yuyu余余):低语声。 [12]衣绯(yèfēi夜非):穿件退了色的红衣。衣,穿。,变色、退色。 绯,红绸。 [13]插蓬沓:簪插着大银栉。蓬沓,古时越地妇女的头饰。苏轼《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诗自注:“於潜妇女皆插大银栉,长尺许,谓之蓬沓。” 於潜,旧县名,其地在今浙江杭州西。 [14]鲐(tái台)背:也作“台背”,驼背。龙钟:行动不灵;形容老态。 [15]偶语:相对私语;对谈。 [16]蹙蹙,忧愁:不舒畅。[17]背地:据青柯亭刻本,稿本及诸抄本均作“齐地”。 [18]遮莫:假如。 [19]修燕好:结为夫妇。燕好,亲好,指夫妇闺房之乐。 [20]仆一死:三会本《校》:“疑作仆亦死。” [21]质:询问。 [22]抗直:刚直。抗,同“亢”。 [23]小倩: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小”字。 [24]夜叉:梵语,义为凶暴丑恶。佛经中的一种恶鬼。 [25]罗刹:梵语音译。佛教故事中食人血肉的恶鬼。慧琳《一切经音义》:“罗刹此云恶鬼,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26]玄海:佛家语,指苦海。 [27]于云:冲天。 [28]安宅:安定的居处。《诗。小雅。鸿雁》,“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这里指安静的葬地,即墓穴。 [29]耽寂:极爱静寂。 [30]倾风:仰慕、倾倒。 [31](shǎn闪)闪:闪烁。 [32]征:迹象。 [33]径韭叶许:宽约一韭菜叶。径,宽。 [34]祖帐:为出行者饯别所设的帐幕,引申为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 [35]殷渥:情谊恳切深厚。 [36]雄鬼:强暴之鬼。 [37]姑嫜(zhāng章):丈夫的母亲和父亲,俗称公婆。 [38]媵(ying映)御:以婢妾对待。媵,泛指婢妾。 [39]露覆:亦作“覆露”,喻润思泽。《国语。晋语》:“是先主覆露子也。” [40]泽被发肤:恩译施于我身。被,覆盖。《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肤,指全身。 [41]绰约:也作“约”。温柔秀美。 [42]承祧(tiāo佻)绪:传宗接代。祧绪,祖宗馀绪。祧,祖庙。[43]奉晨昏:指对父母的侍奉。《礼记。曲礼上》:“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44]尸饔(yong拥):料理饮食。《诗。小雅。祈父》:“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尸,主持。饔,熟食。 [45]《楞(léng棱)严经》: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46]眉颦蹙:底本无“眉”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47](kuāngyāng狂央):同“”,惶急胆怯。[48]捧(yi夷)沃盥:侍奉盥洗。,古盥器,用以盛水。沃盥,浇洗。 [49](yi意):同“”,稀粥汤。 [50]区区:自称的谦词。 [51]钦瞩:钦敬重视。 [52]封诰:明、清制度,一至五品官员,皇帝投予诰命,称为“封诰”。 这里指因丈夫得宫,妻子受封。 [53]注幅籍:意谓命中注定有福。注,载入。福籍,迷信传说的记载人间福禄的簿籍。 [54]亢宗子:旧时称人子能扩展宗族地位者为亢宗之子。亢宗,庇护宗族,光宗耀祖。 [55]胎(chi赤):瞪目直视,形容惊诧。 [56]五党:不详。疑为“五宗”,指五服内的亲族。 [57]什袭:珍藏。语本《艺文类聚》六《阚子》。 [58]招(chāo抄)怅若失:感伤失意之状。宋玉《高唐赋》:“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59]怔忡(zhēng—chong争冲):心悸;恐惧不安。 [60]粟:因恐惧,起了鸡皮疙瘩。粟,皮肤上起栗粒样的疙瘩。[61]夹 幕:帷幕。 [62]大可合篑(kui愧):约有两个竹筐合起来那么大。篑,盛土的竹器。 [63]有声:有政声,指为官声誉很好。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1],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2],婉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3],然遁去[4].蛇迫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5],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瞪目如椒:谓小眼瞪得很圆,其状如椒。 第34章 曹植《鹞雀赋》:“目如椒。” [2]果腹:饱腹,满腹。 [3]故:本来。 [4](xu许)然:忽然。,同“”。 [5]悼息:悲伤叹息。 [6]张历友:名笃庆,号厚斋,字历友。康熙副贡。蒲松龄诗友。博极群书,而终身未仕。晚年居淄川西昆仑山下,因自号昆仑山人,著有《昆仑山房集》等。 集中载《义鼠行》一诗有云:“莫吟黄鹄歌,不唱猛虎行。请为歌义鼠,义鼠令人惊!今年禾未熟,野田多鼯。荒村无馀食,物微亦惜生。 一鼠方觅食,避人草间行。饥蛇从东来,巨颡资以盈。鼠肝一以尽,蛇腹胀膨亨。行者为叹息,徘徊激深情。何期来义鼠,见此大义明。意气一为动,勇力忽交并。狐兔悲同类,奋身起斗争。螳臂当车轮,怒蛙亦峥嵘。此鼠义且黠,捐躯在所轻。蝮蛇入石窟,婉蜒正纵横。此鼠啮其尾,掉击互訇。观者塞路隅,移时力犹。蝮蛇不得志,窜伏水苴中。义鼠自兹逝,垂此壮烈声。“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1],地大震。余适客稷下[2],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 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 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3],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4];沂水陷穴[5],广数亩。 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6],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7],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已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康熙七年:即公元一六六八年。戌刻:晚七时至九时。 [2]稷(ji记)下:地名。此指临淄。《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注引刘向《别录》:“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3]倾仄:倾斜。 仄,通“侧”。 [4]栖霞:县名。今属山东省。[5]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6]溲(sou叟)溺(niào尿):小便。[7]缓颊:犹松嘴。 [8]一何:多么。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调。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 登州张生[1],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2].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3].反复留连,甚慊所好[4].开尊自酌[5],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6].”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7].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8],妾以艰于步履[9],故留此耳。”张方苦寂[10],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 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11].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 旋见一大蛇[12],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13].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14];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 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15],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16].载蛇而归。 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登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蓬莱县。 [2]掉:划船工具,与“棹”通。 [3]围:计量圆周的约咯单位。两手合抱为一围。 [4]慊(qiè怯):惬意,满足。 [5]尊:“樽”的本字,酒器。 [6]不图:想不到。同调:曲调相同;喻彼此志趣相投。李白《古风》:“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 [7]胶娼:胶州的娼妓。胶,胶州,州名,其故地在今山东省青岛市胶县。 [8]寻胜翱翔:寻访胜景,自由自在地遨游。翱翔,悠闲游乐的样子。《诗。 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9]以艰于步履:因为步行艰难。以,因。步履,犹步行。[10]苦寂:苦于寂寞。 [11]偃折:倒伏,断折。偃,倒下。 [12]旋:旋即,顷刻。 [13]冀:希望。 [14]数匝(zhā扎):数周。 [15]自分:自料。 [16]移时:经时。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1].富有钱谷。游侠好义[2],慕郭解之为人[3].御史行台按访之[4].丁亡去。至安丘[5],遇雨,避身逆旅。 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7].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豆饲畜[8],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人:“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9],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10],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11].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刍[12];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 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13].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14],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15].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16].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17].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18].履而出[19],揖客入。 见其衣敝踵决[20],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21];而内顾增忧[22],褊心不能无少望[23].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24],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25],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26],当助资斧[27].”走招诸博徒[28],使杨坐而乞头[29],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30],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栗,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31],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32].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33],丁其有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城:县名。今属山东省。 [2]游侠:古称轻生重义、扶贫济弱、拯人困厄的人。《史记。游侠列传》:“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3]郭解(xiè懈):字翁伯,汉轵(zhi,今河南济源县)人。好任侠。 司马迁称其“虽时当世之文网,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后终以“任侠行权”而被汉廷判为“大逆不道”,惨遭杀害。事详《史记。游侠列传》。 [4]御史:宫名。历代职衔累有变化。明、清有监察御史,分道行使纠察,巡按府、县。行台:为临时派出机构。按:察访。 [5]安丘:县名。今属山东省。 [6]逆旅:客舍,旅馆。 [7]馆谷:供给客人的食宿。语出《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8](cuo错)豆:铡碎的草和料豆。 [9]适他出:适逢外出。 [10]则家无资产:此据铸雪斋抄本。“则家”二字底本涂抹不清。[11]升斗:升、斗均为较小的容量单位,升斗连用,喻收入微薄。以谋升斗,即 靠设博场谋得少量的生活必需品。 [12](cuo错)刍:铡碎饲草。,铡碎。刍,刍藁,喂牲口的干草[13]直:通“值”,偿值。 [14]反:通“返”。归还。[15]业此猎食者:意为以此为业而谋取生活费用的人。猎食,猎取食物。 [16]无耗:无音信。 第35章 耗,消息,音信。 [17]门者:守门的人。 [18]申言:一再说,再三说。 [19]履而出:履,犹趿履,趿拉着鞋,连鞋也来不及提上就跑出欢迎,形容欢迎之热诚。《汉书。隽不疑传》:“履起迎。”,原作“”。据青柯亭本改。 [20]衣敝踵决:衣服破烂,鞋子露着脚后跟。形容穷困不堪。《庄子。让王》:“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 [21]义之:认为他很讲义气。 [22]内顾:在外对家事的顾念。《汉书。杨仆传》:“失期内顾。”注:“内顾,言思妻妾也。” [23]褊(biǎn扁)心:也作“心”。心胸狭隘。《史记。汲黯列传》:“黯褊心,不能无少望。”望,怨。 [24]亟:急迫。 [25]推解:推食解衣,谓赤诚相待。《史记。淮阴侯列传》:“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26]舒意:犹宽心。 [27]资斧:旅费,盘缠。 [28]走(ping平):派人前往。走,往。,使。《尚书。立政》:“乃我有夏。” [29]乞头:指在赌场中向赢方抽头为利。《夷坚志。夏氏骰子》:“夏度… …家故贫,至无一钱,同舍生或相聚博戏,则袖手旁观,时从胜者觅锱钵,俗谓之乞头是也。“ [30]室人:此指妻室。 [31]十指:十个手指,指一人。 [32]感不自已:感动得不能自己;谓非常感动,以至自己难以控制。已,止,控制住。 [33]一饭之德不忘:意谓对别人给予自己的即使是很小的恩德,也不忘记。 《史记。范雎列传》:“一饭之德不忘,睚眦之怨必报。” 海大鱼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1],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有[2].相传海中大鱼[3],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4],故寒食时多见之[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绵亘(gèn艮):连绵横贯。 [2]乌有:无有,没有。 [3]海中大鱼:指鲸鱼。 [4]眷(juàn倦)口:犹眷属,家屋。底本“口”字残缺。[5]寒食:节日名,在清明前二日。因两个节日邻近,古人常将其联系在一起。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1].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2].舟抵金山[3],张先渡江,嘱家人在舟,勿膻腥[4].盖江中有鼋怪[5],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内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 张回棹,棹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6],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7],投以半体[8],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9],使二三健男子,以大箝举投之。 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 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地名。春秋时期诸侯国,地当今山西一带。因以为山西省的简称。 [2]躬市奁(lián联)妆:亲自购买嫁妆。奁,古时盛梳妆用品的匣子。 奁妆,即妆奁、嫁妆。 [3]金山:山名。在今江苏省镇江市西北。原孤耸江中,自清末渐与南岸相接。山上有寺,即金山江天寺,简称金山寺。 [4](bo伯):煎炒。 [5]鼋(yuán元):大,俗称“癞头鼋”。[6]吾侪(chái柴):吾辈,我们这些人。侪,辈。 [7]牲牢:古时祭祀用牛、羊、豕,色纯曰“牺”,体全为“牲”;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只用羊、豕,称“少牢”。时斩牲牢,谓经常杀牲作祭品。[8]投以半体:即以牲体之半投入水中。 [9]审知:察知。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 俗传此鬼不得轮回[1],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2],此鬼尤多云[3].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4],呼庚兄庚弟[5],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6],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 媪急止客[7],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8].”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客艳绝,指环臂钏[9],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10].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颊微笑[11],生益惑。略诘门户[12],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舍某。某骇曰:“殆矣[13]! 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14].是不可救,且为奈何?“ 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坏,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15]:“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16].数年前,食水莽而死[17],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裆[18],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19].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20]!”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 遗一子,甫周岁[21].妻不能守柏舟节[22],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23],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 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24].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25],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26];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27].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28],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29].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30],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义拳拳[31],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32].”因顾生曰:“既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33]?”生乃投拜[34].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 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不时送[35],小阜祝母矣[36].寇亦时招归宁[37].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38],营备臻至[39].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 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 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40],但不对客,性命儿麻踊[41],教以礼仪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 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42].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43],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檐车[44],马四股皆鳞甲[45].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 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轮回:佛教名词。梵语意译,原意为“流传”,佛教认为,众生因其言语、行动、思想意识(佛教称“业”)的善恶,在所谓“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生死相续,如车轮流传不停。此处谓误食水莽草而死,不得转生。 [2]桃花江:在今湖南境。 第36章 《读史方舆纪要》八○:“(资)水经县(益阳) 南六六里,谓之桃花江,以夹岸多桃也。“今沿江有桃江县。[3]尤: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犹“。 [4]刺:名片。 [5]庚兄庚弟:犹年兄年弟。庚,年庚。 [6]造:登门拜访。 [7]止:留。 [8]将:取。 [9]钏(chuàn串):手镯。 [10]索:讨。 [11](chēng称)颊:红着脸。,同“”,赤色。 [12]略诘门户:此谓祝生询问三娘晚间居于何处,思欲与之幽会。[13]殆:危险。 [14]先君:旧时对别人称谓自己死去的父亲。 [15]悬想:猜想。[16]夙:夙昔,旧日。 [17]水: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草。 [18]故裆:穿用过的裤裆。 [19]靳:吝惜。 [20]脱生:迷信谓由鬼魂转生人世。 [21]甫:方,才。 [22]柏舟节:谓妇女在丈夫死后矢志不嫁的节操。柏舟,《诗经。风》中的一篇,中有“彼柏舟,在彼中河。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 之句。《诗小序》谓此诗为卫世子之妻共姜所作。卫世子共伯早死,共姜矢志不嫁,作诗明志。后因称妇女寡居守志为“柏舟之节”。[23]劬瘁:辛劳、劳苦。 [24]奉晨昏:旧时子女侍奉父母,要昏定晨省,即黄昏时为父母安定床铺,晨起省问安否。《礼记。曲礼》:“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25]坐听:安然听任。 [26]侍郎:官名。隋唐以后,侍郎为中书、门下及尚书省所属各部长官的副职。 [27]差慰:略微得到安慰。 [28]雅:甚,很。 [29]卒:终,终于。 [30]良:确实。 [31]拳拳:恳切,诚挚。 [32]浆:茶水。 [33]妾复何心:我又将是何种心情,言其内心痛苦不堪。 [34]投拜:倒身下拜,指叩头。 [35](zi自):肉。 [36]小阜:稍稍使之富裕。 [37]归宁:旧谓己嫁女子回母家探视。《诗。周南。葛覃》:“害害否,归宁父母。” [38]夏屋:大屋。语出《诗。秦风。权舆》。 [39]臻(zhēn针)至:极为完美。 [40]哀毁:因过度悲哀以致形毁骨立,旧时常用以形容居父母丧时的哀戚情形。《世说新语。德行》:“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 [41](cui催)麻:丧服。,亦作“衰”,用粗麻布制作,披于胸前;麻,麻带,或扎在头上,或系于腰际。(bi壁)踊:本作“擗踊”,捶胸顿足,表示极度悲哀。《孝经。丧亲》:“擗踊哭泣,哀以送之。” [42]殇:夭折,早亡。 [43]策:策命。古命宫授爵,帝王颁以策书为符信。《周礼。春官。内史》:“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郑玄注:“策谓以简策书王命。” 四渎牧龙君:四渎之神。四渎,古指长江、黄河、淮水、济水。《尔雅。释水》:“江、河、淮、济为四渎。” [44](chān搀):也作“”。车帷。 [45]马四股皆鳞甲:指传说中的龙马。 造畜 魇昧之术[1],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2],则人迷罔[3],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江北犹少[4],河以南辄有之[5].扬州旅店中[6],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枥下[7],云:“我少选即返[8].”兼嘱[9]:“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10],蹄啮殊喧[11].主人牵着凉处[12].驴见水,奔之,遂纵饮之,一滚尘,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舌强而不能答[13].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驱五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主人出,悉饮五羊[14],辗转皆为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1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魇昧:同“厌魁”。用巫术、诅咒或祈祷鬼神等迷信方法害人。 [2]绐(dài代):欺骗。 [3]迷罔:昏乱,神志胡涂。 [4]犹:尚。 [5]河:指黄河。 [6]扬州:地名。今江苏扬州市。 [7]絷(zhi执)枥(li历)下:拴在马厩里。枥,马厩。 [8]少选:一会儿。 [9]嘱:此据铸雪斋抄奉,原作“祝”。[10]暴:“曝”的本字,晒。 [11]蹄啮(niè聂)殊喧:又踢又咬,叫闹异常。[12]着:拴置。 [13]舌强:舌根发硬,谓讲不出话。 [14]饮(yin印)五羊:给五只羊喝水。[15]械杀之:谓用刑杖打死。械,此诣刑讯的器械。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1],负笈远游[2].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3].妻翘盼綦切[4].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5],有一丽人,珠鬟绛帔[6],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7],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8].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9],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10].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11].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12].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 娘子奔波匪易[13];郎君垦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14].妾家不远,且请息驾[15],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16],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17],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18],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19],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20],圆在今夕;浊醒一觞[21],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22].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23].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24].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25].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26],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27]:“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28]?望穿秋水[29],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30].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31].“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32],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33].“音声靡靡[34],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35],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36],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37],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38].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39].三郎举巨石如斗[40],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41]:”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42]!“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凤阳:府县名。治所在今安徽风阳县西。士人,读书人。 [2]负笈(ji及)远游:谓外出求学。《晋书。王裒传》:“负笈游学。” 笈,书箱。 [3]耗问:犹音信。 [4]翘盼綦(qi其)切:盼望十分殷切。 第37章 翘盼,形容盼望之切。翘,翘企,仰着头、踏起脚。綦,甚,极。 [5]方反侧间:谓正在难以入睡之时。反侧,翻来复去,形容唾卧不安。 《诗。周南。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6]珠鬟绛帔(pèi配):头戴珠翠,身着红色披肩。鬟,鬟髻。绛,红色。帔,披肩。《释名。释衣服》:“帔,披也!披之肩背,不及下也。” [7]修阻:路远难走。修,长,远。阻,难行。《诗。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8]一矢之远:一箭之地,谓道路不远,仅一箭之射程。 [9]步履艰涩:脚步迟缓。步履,脚步。艰涩,艰难涩滞,因疲累而行动迟缓。 [10]复履:夹底鞋。 [11]凿枘:方凿(榫卯)圆枘(榫头)的略语。喻龃龉不合。宋玉《九辩》:“圆枘而方凿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不凿枘,意谓很合脚。 [12]顾问:以目示意而问。伊谁,是谁。 [13]匪:通“非”。 [14]殆:疲殆,累得要死。 [15]息驾:请别人停下休息的敬词。息,停止。驾,车乘。 [16]顾数武之外:见数步之外。顾,看。 [17]絷(zhi执)蹇檐梧:把驴拴在檐前柱上。絷,拴系。蹇,驴。《楚辞。 七谏。谬谏》:“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檐,屋檐。梧,檐前柱。 [18]体:四肢。此指脚。 [19]代步:以乘车马代替步行。此指凤阳士人所乘之骡。 [20]鸾凤久乖:谓夫妻久离。鸾凤,鸾鸟和风凰,旧时喻捎夫妻。乖,离。 [21]浊醪(láo劳):浊酒。此为谦辞。 [22]履舄(xi夕)交错:舄,鞋。古时席地而坐,脱鞋然后入室。履舄交错,形容宾客众多。《史记。滑稽列传》:“履舄交错,杯盘狼藉。”此谓士人与丽者两人足履交错,极为亲昵。 [23]游词:浮浪嬉戏的话。 [24]寒暄:此处意为问候。 [25]妖言隐谜:说着惑人的隐语。妖言,迷惑人心的话。隐谜,让人猜度含义的隐语。此指含有调情之意的隐语。 [26]度(duo夺)一曲:按曲谱唱一曲。 [27]牙拨:底本字迹不清,铸雪斋抄本和省博物馆本作“牙杖”。二十四卷抄本作“牙板”。详上下文,疑为“牙拨”。提琴:胡琴的一种。弦乐器。种类颇多,所指不详。 [28]闲磕牙:俗谓说闲话、聊天。 [29]望穿秋水:犹望穿双眼。言望归之切。秋水,喻清澈的眼波。李贺《唐儿歌》:“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30]潸潸(shàn衫)流泪的样子。《诗。小雅。大车》:“言顾之, 潸焉出涕“。 [31]占鬼卦:闺中少妇思夫盼归的占卜游戏。明清民歌《嗳呀呀的》:“嗳呀呀的实难过,半夜三更睡不着。睡不着,披上衣服坐一坐。盼才郎,拿起绣鞋儿占一课,一只仰着,一只合着。要说是来,这只鞋儿就该这么着;要说不来,那只鞋儿就该这么着。” [32]市井里巷之谣:谓民间歌谣。 [33]效颦(pin频):谓不善摹仿,弄巧成拙。效,摹仿。颦,皱眉。 《庄子。天运》篇载,越国美女西施,常因心痛而皱眉,其状甚美。同村一丑女摹仿其状却愈加丑陋。此处谦指自己所歌为摹仿“市井里巷之谣”。 [34]音声靡靡:乐曲和歌唱都柔细委靡。《史记。殷本纪》:“北里之舞,靡靡之乐。” [35]块然:孤独自处的样子。《荀子。君道》:“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 [36]裁,通“”,才。 [37]遏: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过”。 [38]具以告:以之具告,把上述情况全部告诉(三郎)。“具”字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39]也: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40]三: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41]撑目:张目直视,瞪着眼。[42]贯:“惯”的本字。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1],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2],请言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3].明言之,庸何伤[4]!行与子诀[5],于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6].” 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7],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指,力孽之[8],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9],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10],响震耳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云[11]:“今日剿三人[12].” 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13],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 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14].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竟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 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 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15].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16],匠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17],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垒息[18],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已尸,醒然而苏。 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19].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 “饮水何多?”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病危笃:病重濒于死。笃,指病势沉重。 [2]嫁守:改嫁或守节。旧谓夫死不嫁为守节。 [3]恒情:常情,恒,常。 [4]庸何伤:有什么妨害。庸,与“何”义同。 [5]行:行将,将要。 [6]意断:意念断绝。 [7]无儋(dàn担)石:形容口粮不足,难以度日。儋,通,或称罂缶,坛子一类瓦器,容积一石,故称儋石。见《方言》。《汉书。扬雄传》:“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 [8]擘(bo播):分开。 [9]两:通“辆”。下句“两”字,义同,意为每辆。 [10]咋咋(zēzē责责):象声词。形容车声。 [11]御人:驾车人。偶语:相对私语。 [12](cui脆):铡断。 [13]腊高:年老。腊,佛家语。僧侣受戒后,于雨季在寺内坐禅修养,安居三月,结束后称为“腊”。故僧侣受戒后的年数以“腊”计算,一年为一腊。后遂与人的年寿联系在一起。 [14]望乡台:旧时迷信,谓阴间有望乡台,新死的鬼魂可由此望见阳世家中情形。 [15]东海:地名。汉设东海郡,治所在郊,即今山东郯城县。[16]冥追:阴曹追捕。 [17]台高倾跌:此据铸雪斋抄本,原“倾”字后衍一“倾”字。[18]哆(chi齿)口坌(bèn笨)息:张着口喘气。坌,坌涌。息,气息。[19]历历:犹言清清楚楚。 珠儿 常州民李化[1],富有田产。年五十余,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十四岁,暴病夭殂[2],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视如拱壁[3],名之珠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4].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僧[5],募缘于市[6],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以索,无敢违者。 诣李募百缗[7].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床席[8],色如土灰。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9].笞之,似击鞔革[10].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 第38章 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无数[11].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12],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入室[13],曰:“阿翁行何疾? 极力不能得追。“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14]!“瞥然复登。李惧,与妻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为。答曰:”我苏州人[15],姓詹氏。 六岁失怙恃[16],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17],冤闭穷泉[18],不得脱化[19].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 “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20],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馀都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 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 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此怛[21],回视,失儿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22],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23],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间,与姜员外作义嗣[24],亦甚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送儿归[25].”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26],来讨百十千债负耳。” 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知者。李闻之,大骇。 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妹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千百作呵殿声[27].”母曰:“何不一归宁[28]?”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29],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绫子上[30],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31],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妹且想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 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32].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 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33],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令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34].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质明[35],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白发生[36]!”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37],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可赎!”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38],姑舅亦相抚爱[39],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 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而笑。 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40].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入邑庠[41],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42],由是不复言。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常州:府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常州市。 [2]夭殂(cu粗):犹夭亡。短命而死。 [3]拱壁:两手拱抱之壁,即大壁,泛指珍宝。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4]言语蹇涩:说话不连贯,不清楚。蹇涩,蹇滞,艰涩。[5]眇僧:瞎和尚。眇,一目失明。 [6]募缘:僧尼募化求人施舍财物,义同“化缘”。 [7]百缗(min民):一百串钱。缗,穿钱用的绳子。借指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 [8]巴刮:方言。扒挝、抓挠。 [9]辨给(ji己)无情词;巧为辩解而不说实话。辨给,口辨。辨,通“辩”。 情,实。 [10]鞔(mǎn蛮)革:蒙鼓的皮革。鞔,用皮蒙鼓。 [11]自投无数:即叩头无数。投,五体投地。 [12]曛(xun勋)暮:昏暮,即黄昏之后。 [13](wāngráng汪壤):惶急的样子。 [14]乃尔:如此。 [15]苏州:府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市。 [16]怙恃:谓父母。《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17]伥鬼:迷信传说中的一种鬼。据说它被虎咬死,反转来又引虎吃人。见都穆《听雨纪谈。伥褫》。 [18]穷泉:九泉之下,指墓中。 [19]脱化:佛道迷信,谓人死之后,阴司据其一生善恶,令其为人或为畜牲转生世间,称为脱化。 [20]斗宝:小宝。 [21]忉怛(dāodá刀达):悲痛。[22]汤:开水。 [23]便利:敏捷。[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24]义嗣:义子。 [25]白鼻(guā瓜):白鼻黑嘴的黄马。《诗。秦风。小戎》毛苌传:“黄马黑喙曰。” [26]金陵:地名。即今江苏南京市。 [27]呵殿声:官僚出行时侍卫人员的吆喝声。呵,呵喝在前,指喝道;殿,后卫,指在后的侍从人员。 [28]归宁:旧谓己嫁女子回母家探视。语本《诗。周南。葛覃》。[29]夤缘:凭借关系。夤,攀附。 [30](wo卧):污染。 [31]会须:定要。 [32]驺从(zong纵):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在车前后侍从的骑卒。语出《晋书。舆服志》。 [33]幞(pu仆)头紫帔(pi丕):言头裹幞头,身着紫色披肩。幞头,包头软巾。见《封氏见闻记》。 [34]不啻(chi翅):不止。 [35]质明:天刚亮。 [36](sānsān三三):毛发下垂貌。 [37]委顿:疲困。 [38]燕好:谓夫妇之间感情极好。燕,亲昵和睦。 [39]姑舅:公婆。 [40]马鞅:套在马脖颈上的皮带。 [41]入邑庠:此谓做了生员,俗称中了秀才。邑庠,详前《叶生》注。 [42]绽露:犹泄露。 小官人 太史某公[1],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2],出自堂陬[3].马大如蛙,人细于指[4].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5],乘肩舆[6],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眠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7].白言[8]:“家主人有不腆之仪[9],敬献太史。”言已,对立[10],即又不陈其物[11].少间,又自笑曰:“微物[12],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13].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14],不曾诘所自来[1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史:宫名。夏、商、周为史官及历官之长。后历代职掌有所不同,一般为对史宫的尊称。明、清由翰林院兼领史馆事,因亦称翰林为太史。 [2]卤簿:旧时官员仪仗。详前《陆判》注。 [3]堂陬(zou邹):堂隅,厅堂的一角。 第39章 堂,此指书斋。 [4]细于指:比手指还细。 [5]绣(fu袱):古代礼服。,借作“黻”,古代礼服上绣的黑青相间的“”形花纹。 [6]肩舆:轿子。 [7]造:至。 [8]白:禀白。禀告,陈述。 [9]不腆(ti0n忝)之仪:犹言薄礼。腆,丰厚。仪,礼物。[10]对立:在对面站着。 [11]陈:陈列。 [12](jiānjiān煎煎):微少貌。 [13]颔(hàn憾)之:点头表示同意。颔,下巴。此处用于动词,点头。 [14]中馁:气馁;害怕。中,内心。馁,丧气。 [15]诘所自来:指询问小官人的来由原委。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1].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2],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3].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4],生爱之,瞩盼不转[5].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 曰:“我视卿如红药碧桃[6],即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7]:“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8];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9].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10],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11].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12].”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 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 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以处[13].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14],当书一符粘寝门[15],可以却之。” 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16].汝两人合有夙分[17],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林[18],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19].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20]? 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良酝[21];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22],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23],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 追去,移时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24]:“吾寻妖物,匪伊朝夕[25],乃今始得之。” 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26],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27],被妖物蛊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 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 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28],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客饭。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请。 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遁矣! 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 “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令大丹已成[29].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 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30].可早处分后事[31];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会亲见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山:郡名。汉置。太,本作“泰”。治所在令山东泰安市。[2]银河高耿:谓银河高悬空中,十分明亮。耿,明。 [3]颇存遐想:略涉虚幻的意想。颇,略,稍微。遐想,超越现实的凝想。 此谓花前月下想望美人。 [4]促膝灯幕:谓相对坐于灯下。促膝,两人膝与膝相挨靠,形容亲近。 [5]瞩盼不转:目不转睛,瞩目而视。瞩盼,犹瞩目。 [6]红药碧桃:为两种观赏植物。红药即芍药,初夏开花,大而美艳。 碧桃,碧桃花,此均喻女子姿容美艳。 [7]三姐: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姐”字。 [8]青盼:犹青眼、垂青,即见爱、看重之意。《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择而退。 喜弟康闻之,乃贵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9]长跽(ji忌):犹长跪,直挺挺地跪着。 [10]及笄:谓刚十五岁。详前《青凤》注。 [11]引坐:拉她坐下。引,拉,牵。 [12]卿卿:男女间的爱称。 [13]求所以处:求问对付的方法。处,处置、对付。 [14]正法:与左道(邪魔外道)相对而言,指合于正道的仙术。[15]符:符,即道书所谓“丹书”、“符字”、“墨篆”等,形似篆字,非一般人所识,为道教秘丈,云可用以召请神将、驱除鬼魅。 [16]引线人:犹媒人,明唐玉《翰府紫泥全书。托两姨[为媒]》:“谊属连襟,姻资引线。” [17]夙分,生前往定的缘分。[18](hu斛):树名。落叶乔木。 [19]风韵:犹风流。指风情、韵致。 [20]沾沾:“沾沾自喜”的省词,自得的样子。 [21]贳(shi士)良酝(yun云):买好酒。贳,买。酝,酒。[22]燔鸡、咸彘肩:烧鸡、咸猪时。 [23]酾(shi尸,又读shāi筛):斟酒。 [24]陕人:陕县人。 [25]匪伊朝夕:不是一朝一夕,言为时已久。匪,同“非”。伊,语助词,无义。 [26]泛烟波:泛舟江湖。 [27]桑梓:桑与梓为古时宅旁常栽的两种树,后因代指故乡。《诗。小雅。 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28]猪脬(pāo抛):猪尿脬。脬,膀胱。 [29]大丹:神仙迷信,把朱砂放在炉火中烧炼成仙药,叫做“外丹”;在自己身体内部,用静功和气功修炼精气的,叫做“内丹”。此指内丹而言。 大丹已成,谓已修炼成为神仙。参前《耳中人》注。 [30]撤瑟之期:即死期。撤瑟本谓撤去琴瑟,使病者安静。见《礼记。仪礼》。后代称病故。任防《出郡传舍哭范仆射》:“宁知安歌日,非君撤瑟晨。” [31]处分:安排。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1],教以语言,甚狎[2],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一日,将过绛州[3],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4],当得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树下。” 其人从之。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5],闻诸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言:“愿住。”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6].其人故作懊恨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鸟曰:“臣要浴。” 王命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休。顷之,羽燥,翩跹而起[7],操晋声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8],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毕载积先生记[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八哥:也称“鸟”、“八八儿”,为鸲鹆(quyu渠玉)的别名。 第40章 形似乌鸦,能学人说话。 [2]狎习:习熟。 [3]绛州:明代州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新绛县。 [4]王邸:疑指设于绛州之明代灵丘工府。据《明史。诸王世表》二:明太祖十三子朱桂(封代王)之六子朱荣顺,于永乐二十二(1424)年封灵丘王,天顺五年(1454)别城干绛州,下传五王,至隆庆间因罪除国。 [5]中贵:指灵丘王府宦官。 [6]畀(bi毕):给予。 [7]翩跹:轻举貌。 [8]秦中:今陕西省地区。 [9]毕载积:毕际有,字载积,号存吾,淄川西铺人。明户部尚书毕自严子。 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拔贡生,十三年任山西稷山知县,十八年升江南通州知州。康熙三年(1664)以误罢归。毕氏是作者友人,乾隆《淄川县志》六《续循良》有传。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1],避乱于滨州[2].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3],因相善,订为昆季[4],无何,海石失怙恃[5],奉丧而归[6],音问遂阙。沧客家颇裕。年四十,生二子:长子吉,十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7],大嬖之[8].后半年,长子患脑痛卒,夫妻大惨。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间,忽阍人通海石至。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方欲展寒温[9],海石忽惊曰:“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沧客愕然,莫解所以。 海石曰:“久失闻问,窃疑近况未必佳也。”沧客法然[10],因以状对。海石欷。既而笑曰:“灾殃未艾[11],余初为兄吊也[12].然幸而遇仆,请为兄贺。” 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13]?”海石曰:“是非所长。阳宅风鉴[14],颇能习之。”沧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入宅,内外遍观之。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沧客一一指示。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无色,身暴缩,短仅二尺余。海石以界方击其首[15],作石缶声[16].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数茎,欲拔之。女缩项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项后拔去之。女随手而变,黑色如狸[17].众大骇。 \ 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妇羞,不肯袒示。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海石以针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视刘子,亦有毛,才二指[18].曰:“似此可月余死耳。” 沧客以及婢仆,并刺之。曰:“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19].”问:“此何物?” 曰:“亦狐属。吸人神气以为灵[20],最利人死。” 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笑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云仙。”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适此物,我不能死之,将归献俘于师[21].” 言已,告别。觉袖中空空,骇曰:“忘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 众俱骇然。海石曰:“领毛已尽,不能化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 于是入室而相其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曰无之。启圈笑曰[22]:“在此矣。” 沧客视之,多一豕。闻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动。提耳捉出,视尾上白毛一茎,硬如针。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鸣,不听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 纳袖欲出。沧客苦留,乃为一饭。问后会,曰:“此难预定。我师立愿弘,常使我等邀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盖吕仙讳也[2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蒲台:县名。清优属山东武定府。今并入博兴县。 [2]滨州:州名。清代属山东武定府。故治在今山东省滨州市。 [3]同函丈:指同塾读书。函丈,谓学塾中师、生座位相距一丈。《礼记。 曲礼》:“席间函丈。”注:“函犹容也,讲问宜相对容丈,足以指画也。” [4]订为昆季:结拜为异姓兄弟。昆季,兄弟之间长为昆,幼为季。[5]失怙恃:父母双亡。《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怙恃本义为凭恃,后遂作为父母的代称。 [6]奉丧:护送灵榇。 [7]内:纳;指纳之为妾。 [8]嬖(bi壁):宠爱。 [9]展寒温:叙寒喧、致问候的意思。展,叙。 [10]泫(xuàn绚)然:泪流的样子。 [11]未艾:未尽,未停。 [12]吊:哀悼抚慰人之凶丧灾难。 [13]越人术:医术。战国扁鹊,原名秦越人,又名卢医,是我国古代名医,因以越人术为医术的代称。 [14]阳宅风鉴:我国古代星相方技的一个分支,为人家住宅看风水和给人相面。 [15]界方:即界尺。文具名。画直线或压纸的尺子,用硬木、玉石或铜制作。 [16]石缶:一种石制盛器。或如盆、或如缸,大小不一。 [17]狸(li离):兽名。身肥短,似狐而小,俗称野狸。 [18]裁:才。 [19]无噍(jiào叫)类:无生口,无活人。《汉书。高帝纪》:“(项羽) 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注:”无复有活而噍食者也。 青州俗呼无孑遗者为无噍类。“噍,咀嚼。 [20]神气:指人体元气。 [21]献俘:旧时战胜,押送俘虏献于朝廷或主帅,称献俘。这里指呈献所获。 [22]圈(juàn卷):猪圈。 [23]吕仙:吕岩,字洞宾;以字行。号纯阳子,自称回道人。唐末道士。 传说生于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六十四岁进士及第。后游长安,遇锺离权,因得道。世以为神仙,通称吕祖。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1],部门外有大渊[2],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寇数十名[3],刑于渊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石尚书至矣!”未几,公至,甲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示云[4]:“石某为禁约事: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钺之诛[5].只宜返罔两之心,争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沉沦[6].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7].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 彼丘陵三尺外,管辖由人[8];岂乾坤两大中[9],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10].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11].如蹈前愆,必贻后悔!“自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石尚书茂华:石茂华,字居采,青州益都(今山东省益都县)人。明嘉靖二十二年(1544)进士,历官至三边总督、兵部尚书,擢掌南京都察院。 卒赐祭葬,赐太子少保,谥恭襄。传载《青州府志》十六《事功》。[2]郡门:指青州城门。大渊:大水塘。 [3]邑:此指益都县。 [4]垩灰:石灰粉。 [5]“照得厥念无良”四句:意谓群鬼心地不良,图谋不轨,引起天怒人怨,所以被杀。照得,犹言察知,旧时官府文告用语。婴,遭。雷霆之怒,喻官府盛怒。不轨,不轨于法,不守法度。钺之诛,指砍头腰斩之类死刑。 钺,刑戮之具。 [6]“只宜返罔两之心”四句:意谓只应当去掉害人之心,忏悔赎罪,或能早日超生。返,回转、改变。罔两之心,鬼蜮害人之心。洗髑髅之血,谓洗雪被杀的罪恶。髑髅(dulou独娄),死人的头骨。沉沦,指地下为鬼。 [7]“跳踉(liáng良)而至”四句:意谓众鬼结伙作恶。跳踉,跳跃。 踯躅(zhizhu直烛):踏步,徘徊。搏膺,拍着胸膛。以上皆形容群鬼作祟时的动作。厉,恶鬼。《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 [8]丘陵:坟堆。三尺,三尺土,指坟土厚度。句谓鬼只合呆在坟里,其外则为阳世,由人间之官吏法律管辖。 [9]乾坤两大中:犹言天地之间,指人间。《周易》以乾为天、坤为地。 两大,谓天地二者并大。 [10]怙(hu户)恶:坚持作恶。 [11]“无定河边”四句:晓谕鬼魂还乡,静待投生。唐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轮回,指转世投生。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1],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 第41章 太史童年磊落[2],胆即最豪。见庑中泥鬼[3],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4],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5].忽起,厉声曰:“何故掘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6].”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晴仍安鬼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晴,而何以迁怒于同游? 盖以玉堂之贵[7],而且至性觥觥[8],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9],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唐太史济武:唐梦赉,字济武,别字豹岩。淄川人。幼从父曰俞习古文。 顺治五年举人,六年进士,授庶吉士。八年,授翰林院检讨。九年罢归,年未三十岁。晚年卜筑淄城东南之豹山。著有《志壑堂集》三十二卷。见《淄川县志》。 太史,三代为史官、历官之长。明清时史职多以翰林任之,故称翰林为太史。 [2]磊落:洒脱不拘。 [3]庑(wu午):堂屋周围的走廊,或两旁的廊屋。庙中正殿供尊神,走廊和廊屋塑众神及鬼卒。 [4]抉(jué决)取:挖取。[5]移时:底本作“时移”,“移”字侧出,当系误乙。此据铸本正之。[6]行:即将。 [7]玉堂之贵:指唐梦赉曾为翰林院官员。玉堂,宋代以后翰林院的代称,因宋太宗曾手书“玉堂之署”四字匾额悬于翰林院而得名。[8]觥觥(ong公公):刚直貌。《后汉书。郭宪传》:“帝令两郎扶下殿,宪亦不拜。 帝曰:“常闻关东觥觥郭子横,竟不虚也。‘”[9]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唐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此借以说明唐梦赉是因上书论政而辞官归隐。顺治八年,唐为翰林院检讨。顺治命翰林院译述南宋道士伪作的《文昌帝君阴文》,唐上疏切谏,以为:“曲说不典,无裨大化;请移此以辑圣贤经世大训。”疏留中不下。九年,唐乃请急归葬。旋以纠弹某给事,忤当道意,遂罢归。拂袖,谓决计辞归。 梦别 王春季先生之祖[1],与先叔诅玉田公交最善[2].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3],故与君别耳。”问:“何之?” 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4],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寤。及明,以告太公敬一[5],且使备具[6],曰:“玉田公捐舍矣[7]!”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之。不听,竟以素服往[8].至门,则提挂矣[9].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10],岂妄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王春李先生:李宪,字王春(县志作玉春),山东淄川人,作者挚友李尧臣(字希梅)之父。明崇祯九年(1636年)举人,清顺治三年(1646年)进士。 任浙江孝丰县(令属安吉县)知县,卒于官。有著作多种,未刊。 传见乾隆《淄川县志》六《续文学》。其诅,名字事迹未详。 [2]先叔祖玉田公:蒲生汶,字澄甫,作者叔祖。明万历十三年(1585) 举人,二十年(1592)进士。官直隶省玉田县知县。见《淄川县志》。 [3]长往:出远门,暗喻永逝。 [4]裂罅(xià下):裂缝。罅,缝隙。 [5]太公敬一:李思豫,字敬一,李宪的父亲。传见《淄川县志》六《续义厚》。 [6]具:丧用品。 [7]捐舍:捐弃宅舍;去世的讳称。《战国策。赵策》:“奉阳君妒,大王不得任事,……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鲍彪注:“礼,妇人死曰捐馆舍,盖亦通称。” [8]素服:丧穿的白衣。 [9]提:门。丧家门口所挂的缘有垂幅的纸。 [10]丧舆待巨卿而行:《后汉书。独行。范式传》:范式,字巨卿,与汝南张劭为友。张死后,范式梦其来告丧期,并嘱临葬。范乃素车白马千里往。范未至,柩至扩而不肯进;范至,叩棺致唁,“执绋而引,柩于是乃前。” 遂如期成葬。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1],夜宿厦间[2],见楼上有灯,如明星。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为犬。睨之,转舍后去。急起,潜尾之[3],入园中,化为女子。 心知其狐,还卧故所。俄,女子自后来,仆阳寐以观其变[4].女俯而撼之。 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女不答。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问焉?”遂共宿止。昼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知堕自何时。 主人益怒,谓仆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仆不敢言,诺而退。因念:捉之难;不捉,惧罪。展转无策。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着其体,未肯暂脱,必其要害,执此可以胁之[5].夜分[6],女至,问:“主人嘱汝捉我乎?”曰:“良有之[7].但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及寝,阴掬其衫[8].女急啼,力脱而去。从此遂绝。 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9];至前,则举袖障面。仆下骑,呼曰:“何作此态?”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既恋恋有故人意[10],情尚可原。前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人为别。” 时秋初,高粱正茂。女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系马而入,厅堂中酒肴已列。 甫坐[11],群婢行炙[12].日将暮,仆有事,欲覆主命,遂别。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韩光禄大千:韩茂椿,字大千,淄川人。父源,明代任通政使司右通政使。茂椿岁贡生,以恩荫授光禄寺署丞,补太仆寺主簿。传见《淄川县志》五《恩荫》。 [2]厦,房廊。按,作者家乡一带,无前墙的房屋称厦屋,又叫敞屋或敞棚,多供储放柴草杂物及安置碾磨之用。 [3]潜尾之:偷偷跟随其后。 [4]阳寐:假装入睡。阳,通“佯”。 [5]胁:要胁,胁迫。 [6]夜分:夜间,半夜。 [7]良有之:确有此事。 [8]掬:这里是双手剥取的意思。 [9]道周:路旁。 [10]恋恋有故人意:有旧交相爱不忘的情意。借用范睢语。见本卷《阿霞》篇“绨袍之义”注。 [11]甫坐:刚刚坐定。 [12]行炙:谓斟酒布菜。 番僧 释体空言[1]:“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2];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3].自言从西域来[4].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5],送诣丛林[6].和尚灵辔,不甚礼之。执事者见其人异[7],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8]?‘其一冁然笑[9],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10],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11],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12];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释体空:体空和尚。释:释子,和尚的通称。体空是他的法名。 [2]奇古:奇特、古怪。 [3]鬈(quán拳)如:卷曲貌。如,助词,相当于“然”。 [4]西域:见本卷《西僧》注。 [5]太守:此指青州知府。 [6]丛林:指寺院。意为众僧和合共住一处,如树木之丛集为林,故名。 《大智度论》三:“僧伽,秦言众。多比丘一处和合,是名僧伽。譬如大树丛聚,是名为林,……僧聚处得名‘丛林’。” [7]执事者:协助长老管理寺内僧众及生活供应诸务的僧人。 [8]罗汉:即阿罗汉。佛弟子类名,地位低于菩萨。这里是对番僧的敬称。 得无,莫非。[9]冁(chǎn产)然:笑貌。《庄子。达生》:“桓公冁然而笑。”[10]小龛(kān堪):供奉佛像的小阁。 [11]舍利:即舍利子。相传释伽牟尼遗体火化后结成的珠状物,据说能放异彩;后来也指德行较高的和尚死后烧剩的骨头。[12]肱(gong弓):从肘到腕的部分;通指臂膀。 狐妾 莱芜刘洞九[1],官汾州[2].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 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 第42章 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 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一笑而去。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3].”刘漫应之[4].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5],今夜谐花烛。勉事刘郎,我去矣。” 刘谛视,光艳无俦[6],遂与燕好[7].诘其行踪,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人也。妾,前官之女,蛊于狐[8],奄忽以死,窆园内[9].众狐以术生我,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10].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 转身云:“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礼[11].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12],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桂,悉移内署[13].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绝。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14].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15]?” 既而曰:“无已[16],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17].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资,偿某家汤饼。”刘使人将直去。 则其家失汤饼,方共惊异;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18].女请取之。遂出门去,移时返曰:“门外一[19],可供数日饮。”刘视之,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20],必报之。”明日,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 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亦已耳[21],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仆解视,得五金。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群惮其神,呼之“圣仙”。刘为绘小像。 时张道一为提学使[22],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23],欲乞一面。女拒之。 刘示以像,张强携而去。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之老[24]!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女在署,忽谓刘曰:“张公无礼,当小惩之。”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界方击额,崩然甚痛。大惧,反卷[25].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之。刘笑曰:“主人额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女固辞。亓请之坚。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既固请之,乃许以十日见。”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仪容隐约,不敢审谛;既退,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但闻女言曰: “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鸣[26].亓闻之,胫股皆软,摇摇然若丧魂魄。既出,坐移时,始稍定。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身为己有。”少顷,婢以女命,赠元二十金。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 丈人 居[27],宁不知我素性挥霍,不惯使小钱耶?“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 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28],其城为河伯占据[29],库藏皆没水中[30],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31].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32],为之奈何!”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 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差远去,庶免于难。“刘从之,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33].道里辽远,闻者之[34],而女独贺。无何,姜叛[35],汾州没为贼窟[36].刘仲子自山东来[37],适遭其变,遂被害。城陷,官僚皆罹于难[38],惟刘以公出得免[39].盗平,刘始归。寻以大案罢误[40],贫至饔飨不给[41];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42].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 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归[43],女从之。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44],中有丧家挂门之小,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刘寻卒。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莱芜:今山东省莱芜县。清代属泰安府。 [2]汾州:明清府名。治所在今山西汾阳县。 [3]无弃葑菲:意谓不要因舍妹寒贱而舍弃其一德之长。葑菲借指其妹,本《诗。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蔓菁。 菲,萝卜。下体,指葑、菲的块根。采葑菲之叶而不用其块根,比喻男子重貌而不重德。[4]漫应:信口答应。漫,信口,姑且。 [5]凤侣:凤凰。喻夫妻。本《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6]无俦:无双,无与伦比。 [7]燕好:夫妻和好。常指新婚之好,取《诗。邶风。谷风》:“燕尔新婚,如兄如弟”之义。 [8]蛊(gu古):传说中的害人之虫,吞之入腹能使人昏狂失志。这里作迷惑、毒害解。 [9]窆(biǎn贬):埋葬。 [10]尻(kǎo考):脊椎末端之尾骨。 [11]小君:诸侯夫人之称,也称“少君”,见《礼记。曲礼》。本句是说仆人们以夫人之礼对待狐妾。 [12]先期牒拘:事前发文征调。牒,这里指传票。拘,调集,征调。[13]内署:官府内院。指刘的内宅。 [14]汤饼:汤面。 [15]咄嗟何以办:怎能一声吩咐就可以齐备呢?咄嗟,使令声。[16]无已:不得已。 [17]蒸腾:热气蒸腾。 [18]山东苦:即下文“瓮头春”酒。大约是一种泛微绿色略带苦味的家 酿甜酒。 [19]罂(ying英):一种小口大腹的酒坛。 [20]伧(chēng称)奴:下贱奴才。伧,鄙贱。 [21]则亦已耳:也就罢了。 [22]张道一:其名又见卷四《胡四相公》篇,称“道一先生为西川(或作州) 学使“,二篇所言当为一人。吕湛恩注尝疑此人即莱芜张四教,”道一或其别号“。 虽未言所据,而吕氏之疑当非无因。按据有关记载,莱芜张四教,字芹,顺治三年丙戌科进士,顺治六年至九年任山西提学使,擢陕西榆林道参议,以迕当政罢归。王士《居易录》尝载得诸传闻之佚事一则,略谓:张以部郎居京时,尝纳一婢甚丽,自称东御艾氏女。后携之赴山西提学任,途经一驿,见雉起草间,感之而孕。到官后生一子即殁。殁前自画小像一帧留箱奁中。自是每夜必托梦于张,而预告其休咎。张悬像别室,食必亲荐。一日误以羹污其上,夜梦妾怒诘之,天明则画已失去。异日,张以故谒巡抚,见屏风画美人绝肖其妾,因屡目之;巡抚因问。张述其故,巡抚乃掇赠之以归。归后复见梦如昔矣。妾尝谓张不利宦途,稍迁即宜为退休计;及秩满迁榆林道参议,遂罢归,果如妾言。渔洋此一记述颇可佐证吕氏疑似之说,亦可从中略见聊斋故事移花接木改造传闻之某类特点,故附赘如上。总之,小说家言本不必尽合于事实,况皆得诸传闻,客有异辞,固不可执此以议彼者也。 [23]以桑梓谊:以同乡的身份。《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树和梓树,古人常种于宅旁,以供养生送死。后遂以之作为故乡的代称。 [24](sānsān三三)之老:谓白发下垂的老人。辛弃疾《行香子。云道中》:“岸轻乌,白发。” [25]反卷:归还画有狐妾像的画卷。 [26]烈烈:形容声音激越。 [27]丈人:岳父。古时称“舅”或“外舅”。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尔雅》:妻之父为外舅,母为外姑。今无此称,皆曰丈人、丈母。” [28]汴梁:今河南开封市。明清为开封府,汴梁是它的旧称。 [29]河伯:传说中的黄河神。《竹书纪年》等多数古籍认为姓冯,名夷。 又名冰夷、冯迟。顾炎武谓河伯因国居河上而命名为伯,见《日知录》二五“河伯”。 [30]库藏(zàng葬):仓库所储之物。 [31]剖:谓分辨明悉。 [32]大劫:大难。 第43章 劫,由佛教所说“劫灾”而来,比喻难以逃脱、不可避免的灾难。 [33]解(jiè戒)饷云贵间:押送军用粮饷到云南、贵州一带。饷,军粮,也可泛指军队俸给。 [34]吊:哀怜,慰劝。 [35]姜:明末大同总兵官,一六四四年,李自成义军入云中,以城迎降。 同年六月,复杀义军首领柯天相等,以城降清。一六四八年,姜又连结义军余部抗清,北起大同,南至蒲州,陷山西州县多所,清廷派多路重兵镇压,至次年八月始被剿平。事详王士《香祖笔记》四、《清史稿。世祖本纪》。 [36]汾州没为贼窟:据《世祖本纪》,姜部陷汾州在一六四八年四月。 九月收复。 [37]仲子:次子,即上文的“二公子”。 [38]官僚:汾州长吏及其下属。 [39]公出:因公外出。 [40]罢误:又叫“诖误”、“误”。官吏因他人他事牵连而受贬黜责罚。 [41]饔飨(yongsun雍孙)不给:犹言三餐不继。古人每日两餐,早餐叫饔,晚餐叫飧。不给,供应不上。 [42]窘忧:困窘忧愁。 [43]借谋得脱归:谓借助于狐女的谋划得以脱身还乡。 [44]数事:几件东西,犹言“数物”。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1],相交莫逆[2].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3],战辄北[4].无何,夏遘疫卒[5],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6],乐以时恤诸其家[7];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8],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9],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10],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11],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12],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13].”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14],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15],筋骨隆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16];则以手掬[17],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18],堆以蒸饼[19];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20]:“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21].” 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22],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23].”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借行。 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 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24],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人,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 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25],敢望珠还哉[26]!”检视货财,并无亡失。 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27].”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28].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 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塌假寐[29].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无地[30].仰视星斗[31],在眉目间。 遂疑是梦。细视星箱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32],小如盎盂[33].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34],驾缦车来[35].尾一掉,如鸣牛鞭[36].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曰:“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 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37],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38].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39],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40].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41].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42]: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43].一夜,妻坐对握发[44],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45], 已入口中,咯之不出[46],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47].君之惠好,在中不忘[48].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49],光耀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50],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51],遂弃毛锥如脱展[52],此与燕颔投笔者[53],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同斋:同学。斋,谓学塾。 [2]莫逆:志趣相投。 [3]潦倒场屋:在科举考试中屡试不中,落拓失意。场屋,科举考场。[4]战辄北:每次考试都失利。战,喻科举考试。北,战败。《荀子。议兵》:“遇敌处战则必北。”注:“北者,乖背之名,故以败走为北也。”[5]遘(gou够)疫:染上瘟疫。遘,遇。 [6]未亡人:寡妇。“妇人既寡,自称未亡人。”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注。 [7]恤:救济;赈济贫者。 [8]恒产:土地、房屋之类不动产。 [9]内顾:谓自审家计。 [10]碌碌:平庸无所作为。 [11]人生富贵须及时:谓人生不论求富求贵,必于盛壮之年得之,方可一生适意。与其守贫读书以求倘来之贵显,不如经商谋利以改善生活也。及时,当其盛壮之年。 [12]恐先狗马填沟壑:语出《汉书。公孙弘传》。狗马,服役于人之最低下者。此谓恐己未及脱离贫贱而忧瘁致死,尚不如狗马得终其天年也。[13]自图:自己想办法;意谓另谋出路。[14]金陵:南京的旧名。 [15]颀:《诗。卫风。硕人》:“硕人其颀。”传:“颀,长貌。”[16]推食食(si四)之:把食物推让给他吃。食,通“饲”。[17]掬:捧着吃。久饿贪食的样子。 [18]豚肩:猪的前肘。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豚胁”。[19]蒸饼:古人称馒头为蒸饼,又称笼饼。 [20]果腹:吃饱肚子。 [21]饫(yu欲)饱:饱食。饫与饱同义。 [22]罪婴天谴:因有罪受到上天责罚。婴,遭受,获致。[23]朝村而暮郭:意谓终日漂泊于城乡之间。 [24]估舟:商船。 [25]生我:救活我。 [26]珠还:比喻财物失而复得。《后汉书。孟尝传》载:广东合浦产珠,因前任太守多贪秽,珠蚌皆徙去。及孟尝为守,不事采求,珠之徙者皆还故处。后人遂以“珠还合浦”喻失物复得。 [27]不辱命:不负使命。 [28]无算:无法计数。极言食量之大。 [29]假寐:打盹。 [30]无地:绵软无质。,软。 [31]星斗:泛指众星。 [32]瓿:瓦器。圆口,深腹,圈足,较瓮为小。 [33]盎(àng):一种大腹敛口的容器。盂(yu鱼):形近于碗。[34]夭矫:屈伸自如的样子。 [35]缦(màn慢)车:古代一种不施花纹图饰的车子。《周礼。春官。巾车》:“卿乘夏缦。”疏:“言缦者,亦如缦帛无文章。”[36]牛鞭:赶牛用的一种特别粗长的短柄皮鞭。 [37]约望故乡:望着大约是故乡的方位。约,约略。 [38]雷曹:雷部的属官。此指雷神。 [39]天限:指“天谴”的期限。 [40]缒(zhui坠):用绳子悬人或物使之下坠。 第44章 [41]沟浍(kuài快):犹言沟渠。沟是田间行水道,浍是田间排水渠。 [42]黯黝(you有):深黑色。[43]条条射目:光芒刺眼。条条,指辐射的光束。 [44]握发:指梳理绾结头发。 [45]怪咤(zhà乍):惊叹。咤,叹声。 [46]咯(kǎ卡):同“喀”。用力作咳,从喉中吐物。 [47]少微星:又名处士星。在太微西南,共四星。据《史记。天官书》,它是象征士大夫的星宿。 [48]在中不忘:永记不忘。中,内心。 [49]临蓐(ru褥):临产,分娩。蓐,草席,古代妇女坐以临产。[50]名一世:名重一时。 [51]“忽觉苍苍”句:忽然发觉上天并没有把我安排在文章仕进这条道路上。 苍苍,指天。位置,安排、置放。 [52]“弃毛锥”句:意谓放弃文墨生涯,是那样的轻易。毛锥,笔的代称。 脱展,脱去鞋子,比喻轻易。《汉书。郊祀志》上记汉武帝刘彻说:“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53]燕颔投笔:指班超投笔从戎。东汉班超,是班彪之子、班固之弟。 父死家贫,为官府抄书养母。“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燕颔,据说班超” 燕颔虎颈“,相者说他有”万里侯相“。见《后汉书。班超传》。 赌符 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1].多幻术,共名之“仙”。先子与最善[2],每适城,辄造之[3].一日,与先叔赴邑[4],拟访韩,适遇诸途。韩付钥曰:“请先往启门坐,少旋我即至。”乃如其言。诣庙发扃[5],则韩已坐室中。 诸如此类。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赌,因光子亦识韩。值大佛寺来一僧[6],专事[7],赌甚豪。族人见而悦之,罄资往赌,大亏;心益热,典质田产复往,终夜尽丧。 邑邑不得志[8],便道诣韩,精神惨澹[9],言语失次[10].韩问之,具以实告。 韩笑云:“常赌无不输之理。倘能戒赌,我为汝复之[11].”族人曰:“倘得珠还合浦[12],花骨头当铁杵碎之[13]!” 韩乃以纸书符,授佩衣带间。嘱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陇复望蜀也[14].” 又付千钱,约赢而偿之。 族人大喜而往。僧验其资,易之[15],不屑与赌。族人强之,请以一掷为期[16].僧笑而从之。乃以千钱为孤注[17].僧掷之无所胜负,族人接色,一掷成采;僧复以两千为注,又败;渐增至十余千,明明袅色,呵之,皆成卢雉[18]:计前所输,顷刻尽[19].阴念再赢数千亦更佳,乃复博,则色渐劣;心怪之,起视带上,则符已亡矣,大惊而罢。载钱归庙,除偿韩外,追而计之,并末后所失,适符原数也。已乃愧谢失符之罪。韩笑曰:“已在此矣。固嘱勿贪,而君不听,故取之。” 异史氏曰:“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 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20].夫商农之人,具有本业;诗书之士,尤惜分阴[21].负耒横经[22],固成家之正路,清谈薄饮,犹寄兴之生涯[23].尔乃狎比淫朋,缠绵永夜[24].倾囊倒箧,悬金于之天[25];呵雉呼卢[26],乞灵于淫昏之骨[27].盘旋五木,似走圆珠[28];手握多章,如擎团扇[29].左觑人而右顾己,望穿鬼子之晴[30];阳示弱而阴用强,费尽罔两之技[31].门前宾客待,犹恋恋于场头[32];舍上火烟生,尚眈眈于盆里[33].忘餐废寝,则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则相看似鬼。 “迨夫全军尽没[34],热眼空窥[35].视局中则叫号浓焉,技痒英雄之臆[36];顾橐底而贯索空矣[37],灰寒壮士之心[38].引颈徘徊,觉白手之无济[39];垂头萧索,始玄夜以方归[40].幸交谪之人眠,恐惊犬吠[41];苦久虚之腹饿,敢怨羹残。既而鬻子质田,冀珠还于合浦:不意火灼毛尽,终捞月于沧江[42].及遭败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43];试问赌中谁最善,群指无裤之公[44].甚而枵腹难堪,遂栖身于暴客[45];搔头莫度,至仰给于香奁[46]呜呼!败德丧行,倾产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天齐庙:供奉泰山神的庙宇。唐玄宗曾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宋真宗先后封之为仁圣天齐王和东岳天齐仁圣大帝,元世祖封之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明清以来,庙宇甚多。 [2]先子:先父。指作者父亲蒲。字敏吾,以明季乱去读而贾,但仍闭户读书不倦,以故时人皆服其渊博。 [3]每适城,辄造之:每次进县城,都去看望他。造,造访。 [4]先叔:指作者的叔父蒲。据《蒲氏世谱》作者附志,蒲为人豪爽好施, 族中贫子弟赖以成家者甚众。 [5]发扃(jiong):开锁。 [6]大佛寺:与天齐庙均未载于《淄川县志》,故不详。 [7]专事(chupu出蒲):专掷色子来赌博。,古博戏名,以掷骰子决胜负,得采有卢、雉、犊、白等称,其法久已失传。骰子本只二枚,质用玉石,故又称明琼。唐以后骰子改以骨质,其数增至六枚,形为正立方体,六面分别刻一至六点之数,掷之以决胜负。因点皆着色,故后世通称色子。 [8]邑邑: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邑”。忧郁不乐。 [9]惨淡:凄凉。 [10]言语失次:语无伦次。 [11]复:赢回所输钱财。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覆”。 [12]珠还合浦:此指赢回输钱。参《雷曹》“珠还”注。 [13]花骨头:指色子。 [14]得陇望蜀:得此望彼,贪得无厌。指翻本之后又想赢钱。《东观汉记。 隗嚣传》引刘秀敕岑彭书:“西城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后乃以“得陇望蜀”喻得此望彼,或贪得无厌,不知止足。 [15]易之:轻视他,认为赌本太小。 [16]请以一掷为期:要求以掷一次色子为限。期,限度。 [17]孤注:尽其所有以为赌注。《宋史。寇传》:“(王)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 [18]“明明枭色”二句:谓寺僧掷色,明明可望得上采,都成了中下采。 枭、卢、雉,皆古博戏采名,何者最胜,说法不一致。一般认为枭采最胜,其次卢,其次雉。 [19]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覆”。 [20]所底(zhi止):所终。底,谓底极,即终极,尽头。《后汉书。仲长统传》引《昌言。理乱》:“澶漫弥流,无所底极。” [21]分阴:晷影移动一分。喻极短的时间。《初学记》引王隐《晋书》:“(陶侃)常语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又见《晋书。陶侃传》。 [22]负耒横经:谓勤学不倦。负耒,出处未详。耒,农具耒耜之柄。横经,横陈经书,请老师讲解。《北齐书。儒林传序》:“故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 负笈从宦之徒,不远千里。“[23]”清谈“二句:聚友清谈,偶尔少量饮酒,也是在生活中寄托兴会的一种方式。寄兴,寄托兴会。 [24]“狎比淫朋”二句:谓亲近邪友,长夜聚赌。狎比,亲近。永夜,长夜。 [25]悬金于之天:意为“探取悬金于颠危莫测之天路”。形容赌徒渴望发财,不惜行险以侥幸。天路险,喻赌途颠危难测。[26]呵雉呼卢:赌徒呼叫胜采的声音。 [27]乞灵于淫昏之骨:意为“乞求灵于淫邪昏顽之枯骨”。形容赌徒盼求赢钱,以致意迷而智昏。淫昏枯骨,指色子。 [28]“盘旋五木”二句:色子在赌盘中旋转,由赌徒看来,像圆珠走盘一样可爱。五木,古博具,即。圆珠,珍珠。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 [29]“手握多章”二句:此谓赌纸牌,右称“叶子”。谓赌徒手握彩绘纸牌,像宫中美人手擎团扇一样顾盼得意。章,牌上花纹。 [30]“左觑人”二句:谓赌徒左顾右盼,观测权衡,渴望胜局,简直要把双眼望穿。 [31]“阳示弱”二句:谓赌徒虚虚实实,用尽了心机。示弱、用强,谓示敌以弱,而出强以胜之。以古兵法喻赌也。 [32]场头:赌场上。 [33]盆:掷色之赌盆。 [34]全军尽没:喻赌本输光。 [35]热眼空窥:带着热衷赌博的眼神在局外旁观。 [36]技痒英雄之臆:谓赌徒胸中技痒,跃跃欲试。“英雄”及下句“壮士”,都是讽刺称呼,犹言末路英雄、金尽壮士。 [37]贯索:穿制线的绳子。 第45章 [38]灰寒壮士之心:承上句,谓囊中无钱,使赌徒心灰意冷。唐张籍《行路难》诗:“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39]“引颈徘徊”二句:伸长脖子在局外徘徊观望,深感空手无钱不能再赌。 白手,空手。无济。无济于事。 [40]“垂头萧索”二句:谓落寞无绪,才垂头丧气,在深夜里走回家来。 萧索,落寞。玄夜,黑夜、深夜。 [41]“幸交谪之人眠”二句:谓幸而埋怨他赌博的妻子已经睡下,又怕惊得狗叫把她吵醒。交谪之人,指妻。参卷一《王成》注。犬吠,本《诗。召南。野有死》:“无感我兮,无使龙也吠。” [42]“火灼毛尽”二句:意谓鬻子质田之钱,如同洪炉燎毛发,片时输光! 反本的希望,犹如“水中捞月”,完全落空。 [43]“及遭败后”二句:及至全盘失败,方思悔恨,但已被目为众恶所归之人。 [44]“试问赌中”二句:谓人们指点议论说:赌场中结局最好的,还数那些只是把财产输光的人物。 [45]“枵腹难堪”二句:此谓更有甚者,因迫于饥寒而入伙为盗。枵腹,空肚。暴客,强盗。 [46]“搔头莫度”二句:谓度日无计,乃至一切仰给于妻子的陪嫁物。 搔首,走投无路的烦躁样子。香奁,妇女妆奁之物,此指妻之陪嫁首饰之类。 阿霞 文登景星者[1],少有重名。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垣。一日,陈暮过荒落之墟[2],闻女子啼松柏间;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若将自经。陈诘之,挥涕而对曰:“母远去,托妾于外兄[3].不图狼子野心[4],畜我不卒[5].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复泣。陈解带,劝令适人。女虑无可托者。 陈请暂寄其家,女从之。既归,挑灯审视,丰韵殊绝。大悦,欲乱之。女厉声抗拒,纷坛之声[6],达于间壁。景生逾垣来窥,陈乃释女。女见景,凝目停睇[7],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归,阖门欲寝[8],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9].惊问之,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10].”景大喜,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11].为齐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词,笑不甚拒,遂与寝处。斋中多友人来往,女恒隐闭深房。 过数日,曰:“妾姑去。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12].”问:“家何所?”曰:“正不远耳。”遂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笃。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家君宦游西疆[13],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14],而相从以终焉。”问:“几日别?”约以旬终。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15].志既决,妻至辄诟詈[16].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见累[17],请蚤归[18].”遂促妻行。妻啼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19],何决绝如此!”景不听,逐愈急。妻乃出门去。自是垩壁清尘[20],引领翘待;不意信杳青鸾[21],如石沉海[22].妻大归后[23],数浼知交,请复于景[24],景不纳;遂适夏侯氏。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25],世有[26].景闻之,益大恚恨。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越年余,并无踪绪。 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云集[27],景亦在。遥见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于人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慢而返。后半载,适行于途[28],见一女郎,着朱衣,从苍头,黑卫来。望之,霞也。因问从人:“娘子为谁?”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又问:“娶几时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旧约?”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29].女急止之。启幛纱谓景曰:“负心人何颜相见?”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 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30],而况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31],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中削尔禄秩[32],今科亚魁王昌[33],即替汝名者也。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 景俯首帖耳[34],口不能道一词[35].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郑亦捷。景以是得薄名[36].四十无偶,家益替,恒趁食于亲友家[37].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女窥客,见而怜之,问郑曰:“堂上客,非景庆云耶[38]?”问所自识,曰:“未适君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39];且与君为敌人,亦宜有绨袍之义[40].”郑然之,易其败絮,留以数日。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可将去,觅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孙。 无复夹检[41],以促馀龄。“景感谢之。既归,以十余金买绅家婢,甚丑悍。举一子,后登两榜[42].郑官至吏部郎[43].既没,女送葬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无良[44],舍其旧而新是谋 [45],卒之卵覆而鸟亦飞[46],天之所报亦惨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文登:今山东省文登县。 [2]荒落之墟:荒丘。荒落,荒凉冷落。墟,大丘。 [3]外兄:表哥。 [4]狼子野心:喻人贪暴,心地险恶。语出《左传。宜公四年》。[5]畜我不卒:养我不终。《诗。邶风。日月》:“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6]纷纭:杂乱:指吵闹争辩之声。 [7]凝眸停睇:此从铸本,底本“睇”原作“谛”。谓定睛注视。[8]阖门: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铸本作“户”。 [9]盈盈:仪态美好的样子。《文选。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户牖。” [10]终托:终身相托;指嫁给。 [11]齐:周代齐国都于临淄,此即以齐代指临淄。今属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 [12]继今,请以夜卜:从今以后,我在夜间来。以夜卜,即“卜以夜”,选定夜间。 [13]家君:家父。宦游西疆:在西部省份作官。宦游,在外作官。[14]禀命:请命,指征得父母同意。 [15]出妻:休妻。 [16]诟詈:辱骂。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诟厉”。 [17]见累:连累我。 [18]蚤归:趁早回娘家。蚤,同早。归谓“大归”,详后注。 [19]失德:在德行方面有过失。 [20]垩壁:用石灰刷墙;指整饰房屋。垩,古代指白土。用白土涂饰也叫垩。 《尔雅。释宫》:“墙谓之垩。”注:“白饰墙也。”清尘:扫除,拂拭灰尘。 [21]信杳青鸾:杳无音信。信,信使,即青鸾。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来。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鸾,夹侍王母旁。“后乃以青鸟或青鸾借指信使。 [22]如石沉海:比喻一去无踪,杳无信息。 [23]大归:初指已嫁妇女归娘家后不再回夫家。如《左传。文公十八年》:“夫人姜氏归于齐,大归也。”后来习称妇女被丈夫休弃回娘家。[24]复:返回! 复婚。 [25]以田畔故:因为田界争执。《说文》:“畔,田界也。”[26](xi细) :仇怨,嫌隙。 [27]云集:形容众多。《诗。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28]适:偶然。 [29]欲奋老拳:要挥拳动武。老拳,重拳。《晋书。石勒载记》下:“初,勒与李阳邻居,岁常争麻地,迭相殴击。……(及为赵王)乃使召阳。既至,勒与酣谑,引阳臂笑曰:”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30]结发 者:结发妻,元配。古代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束发加笄,婚后挽发为髻。故习称初婚相从之妻(元配)为结发妻。[31]桂籍:唐以后习称科举及第为折桂,故称科举及第人员的名籍叫桂籍。宋徐铉《庐陵别朱观先辈》诗:“桂籍知名有几人,翻飞相续上青云。” [32]禄秩:俸禄官阶。 [33]亚魁:乡举第二名。 [34]俯首帖耳:恭顺听命。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35]口不能道一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一”字。 [36]薄:薄情:对爱情不忠诚。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名。” [37]趁食:乘人家吃饭时赶往觅食。 [38]景庆云:庆云是景星的字。 [39]斩:断绝。 [40]绨袍之义:怜惜故人穷困,以财物相济助的情谊。 第46章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战国范雎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贾毁谤,笞辱几死。逃入秦,更名张禄,为秦相。后须贾使秦,范雎故以敝衣往见,贾怜其寒,以一绨袍为赠;旋知雎为秦相,大惊请罪。范雎历数其罪已,曰:“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41]丧检:失去检束。指行为不端。 [42]登两榜:清代以会试、乡试榜文为甲榜、乙榜。登两榜就是乡试、会试都被取中,成了进士。 [43]吏部郎:吏部郎中或员外郎。 [44]无良:不良。品德不好。 [45]舍其旧而新是谋:弃旧谋新,犹言喜新厌旧。《左传。信公二十八年》引民谚:“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此指景星弃逐元配谋娶阿霞的行为。 [46]卵覆鸟飞:犹俗谚所云“鸡飞蛋打”。喻新旧皆失,两无所获。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1].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2],打死其妻李氏。 地方报广平[3],行永年查审[4].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5],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6],在乡党颠倒是非[7],着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着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8].” 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9],已奉俞旨[10],而司鉴已伏冥诛矣[11].邸抄[1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李司鉴:据光绪《永年县志》二十三,知李系顺治八年辛卯科举人,自残后月余而毙。其他详本篇。永年:县名。即今河北省永年县。清代属广平府。 [2]康熙四年:公元一六六五年。 [3]地方:旧时里长、保正称地方。报广平:向广平府报案。广平府治在永年,故径向府署报案。 [4]行永年查审:由广平府派员行临永年县调查审理。行,行临。[5]城隍庙:奉祀城隍神的庙堂。 [6]奸人:奸邪小人,坏人。 [7]乡党:犹言乡里。《礼记。曲礼》:“故州闾乡党称其孝也。”注:“《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 [8]割肾:割去外肾,即下文“自阉”——割去生殖器。 [9]朱云门:朱昌祚,字云门,祖籍山东高唐,明末被清军裹挟出关。入清,隶籍汉军镶白旗,其家遂著籍历城。顺治十年,以才学遴授宗人府启心郎。十八年,迁浙江巡托。康熙四年,擢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五年,辅政大臣鳌拜谕划京东等处正白旗地归镶黄旗,另圈占民田以补正白旗,旗民失业者数十万。 昌祚抗疏力言其不便,忤鳌拜意,与户部尚书苏纳海、保定巡抚王登联同被立绞。 八年,康熙亲政,得昭雪,赐谥勤愍,谕祭葬。《清史稿》二四九、《山东通志》、《历城县志》有传。题参革褫究拟:意谓奏请朝廷革除李的举人功名和巾服,加以审理洽罪。这是审理有功名的罪人必须履行的法律程序。 [10]已奉俞旨:已获得准奏的圣旨。俞旨,俞允的旨意。俞,允准。 [11]伏冥诛:受到阴司的诛戮。 [12]邸抄:此二字稿本稍偏右书写,是作者说明本篇取材所自,为当时实有之事。邸抄,即邸报。汉唐时地方长官于京师设“邸”,为常驻办事机构。邸中抄录诏令奏章等,以报于诸藩,称邸抄或邸报。后世称朝廷宫报为邸报,又称朝报;因由邮驿传送,又称邮报。 五大夫 河津畅体元[1],字汝玉。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大夫”[2],喜为佳兆[3].及遇流寇之乱[4],尽剥其衣,夜闭置空室。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至死。质明[5],视之,恰符五数。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6].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7].毕载积先生志[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河津畅体元:河津,县名,即今山西省河津具。清代属绛州直隶州。 畅体元,山西河津县人,科贡出身。康熙初任陕西雒南知县,能缓赋恤民、捐资修学、纂辑邑乘,为县人感念。见《雒南县乡土志》。 [2]五(gu古)大夫:春秋时秦国大夫百里奚号。百里奚初仕虞为大夫,后去位,于穆公时人秦执政,佐秦霸诸侯,号五大夫。五,五张黑色母羊皮。 至于称“五大夫”的由来,前人的记载和理解多有歧异。《史记。秦本纪》说,百里奚被虏至秦,后逃至苑,楚人拘之,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把他赎回。 因称之为五大夫。由于百里奚始穷终达,所以畅生把梦中有人叫他“五大夫” 误认为是自己仕途显达的好兆头。 [3]佳兆:好的朕兆。古代占卜,在龟甲兽骨上钻孔,用火灼取裂纹。以观吉凶。这预示吉凶的裂纹,叫兆。后引申指事物发展的征候、迹象。 [4]流寇:指明末农民起义军队。 [5]质明:正明;天色已亮。 [6]哑(è哦)然:笑声。 [7]明经:明清时代对贡生的敬称。由各省学政主持挑选府、州、县学中成绩优异或资历较深的生员,贡入京师的国子监肄业,称为贡生,又叫贡监。 雒南:县名,在今陕西省。本洛南县,明改洛为雒,属商州。清因之。 [8]毕载积先生志:稿本此六字偏右小字书写,说明本篇是毕氏所记。毕载积,毕际有字载积,详本卷《鸲鹆》篇注。按,此事又载王士《池北偶谈》二六卷。 毛狐 农子马天荣[1],年二十馀。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2],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3],貌赤色,致亦风流[4].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 妇亦微纳[5].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6].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矢之[7].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8],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9],自念得非狐耶? 遂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10],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 妇诺之。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11],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12].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 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 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13],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 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14],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自当有媒来。“马问:”所言姿貌如何?“ 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 妇曰:“此月老注定[15],非人力也。”马问:“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使君自有妇’[16],搪塞何为[17]?”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18],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露[19].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20].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 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 马从之。果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21].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装女出阁。马益廉之[22],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23],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24].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25].良可深信。 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 信因果者[26],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2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农子:农家子弟。 [2]芸:除草。 [3]践禾越陌:踩着庄稼,越过田间小路。陌,田间东西向的小路。 [4]致:风度举止。 [5]微纳:默然接受。 第47章 [6]宁:岂。 [7]矢之:向马发誓。[8]门户向背:门户向着何方、背依何处。犹言住宅方位。 [9]踪迹无据:来路不明。 [10]仙人:对狐精的婉称。 [11]铤(ding定):通“锭”。 [12]雅可爱玩:很可爱,很好玩。 [13]国色:一国中最美的女子。《公羊传。僖公十年》:“骊姬者,国色也。” [14]落雁沉鱼:形容绝色女子。《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本谓鱼鸟不辨美色,后反用其意,以“沉鱼落雁”形容女子貌美。[15]月老:月下老人。唐人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韦固夜经宋城,见一老人倚囊而坐,向月检书。韦问何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又言囊中赤绳,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脱。后因以月下老人(月老)为主管婚姻之神,又为媒人代称。 [16]使君自有妇:借用乐府民歌《陌上桑》诗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谓马天荣即将有妇。 [17]搪塞:苟且敷衍。 [18]刀圭: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容量很少。 [19]露:犹言抛头露面。 [20]相机因便:看机会、乘方便。 [21]倩(qing庆)人爬背:请人替自己搔背。 [22]廉之:认为聘金便宜。 [23]书券者:写婚书的人。 [24]莲舡(xiāng湘):女鞋的戏称,谓其大如船。旧时习称女子尖足为金莲,故有此称。舡,船。 [25]福泽:指命中福分。 [26]因果:指佛教因果之说。因,谓因缘。酬因曰果。佛教认为任何思想行为,都必然导致相应的后果,乃有前世、现世、后世的“三世因果”理论。 [27]河汉:银河。比喻言论迂阔渺茫。《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唐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 翩翩 罗子浮,人[1].父母俱蚤世[2].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3],富有金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4].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妈家半年,床头金尽[5],大为妹妹行齿冷[6].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7],沾染床席,遂逐而出[8].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邪界。 又念败絮脓秽,无颜人里门,尚趑趄近邑间[9].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10],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11].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12].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13],浴于溪流。曰:“濯之,创当愈[14].”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15].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叠床头,曰:“晓取着之。” 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创疡无苦[16].既醒,摹之,则痴厚结矣。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婴,贮佳酝,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人,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17]?” 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18]! 小哥子抱得未[19]?“曰:”又一小婢子[20].“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21]!那弗将来[22]?“曰:”方呜之[23],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24].“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然神夺[25],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26].几骇绝。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花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27],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28],恐跳迹入云霄去[29].“女亦晒曰:”薄儿[30],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 居无何,秋老风寒[31],霜零木脱[32],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33].顾生肃缩[34],乃持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35].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36],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37].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38],幸复强健,无劳悬耿[39].待保儿婚后[40],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人尘寰[41],无忧至合阁[42].”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集。翩翩扣钗而歌曰[43]:“我有佳儿,不羡贵宫。我有佳妇,不羡绮纨[44].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45].”既而花城去。 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46].”新妇思别 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 翩翩乃剪叶为驴,今三人跨之以归。大业已老归林下[47],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 然帏幄诽谚[48],押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郭’之异[49];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5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明清州名,洽所在今陕西省彬县。 [2]蚤世:早年去世。蚤,通“早” [3]国子左厢:明清时国子祭酒的别称。明初设国子监于南京,由于朱元璋“车驾时幸”,所以“监官不得中厅而坐,中门而立”,而以国子监的东厢房(即左厢)为祭酒治事、休息之所。故相沿以“左厢”代称祭酒。参《明史》七十三“国子监”,《天府广记》三“国学”。 [4]匪人:品行不端的人。狭邪游:嫖妓。 [5]床头金尽:唐张籍《行路难》诗:“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6]姊妹行(háng杭):姊妹们。妓女间的互称。齿冷:嘲笑。因笑必开口,笑久则齿冷。 [7]广疮: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作“广创”。性病,即梅毒。由粤广通商口岸传人,因称广疮。 [8]遂逐而出: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为“恶而出”,“恶”又涂去。 [9]趑趄(ziju姿拘)近邑间:在邻近的县境内,徘徊不前。趑趄,徘徊不进貌。 [10]下榻:谓留客住宿。《后汉书。徐传》:“(陈)蕃在郡不接宾客,惟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因称留客住宿为下榻。 [11]洞府:传说中的仙人常以山洞为家,故习称仙人或修道者所居为洞府。 [12]石梁:石桥。 [13]悬鹑:喻破衣。 [14]创(chuāng疮):疮。 [15]剪缀,裁剪,缝纫。缀,连接。 [16]创疡:脓疮。 [17]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意谓美满姻缘,何时结成。薛姑子,未详。 唐蒋防《霍小玉传》有“苏姑子作好梦也未?”的问话,与此情事略同。因疑“x姑子作好梦”可能是旧时歇后语,谓盼嫁如意郎君。姑子,女冠(女道士) 的俗称。 [18]“今日西南风紧”二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来”字。此为翩翩对花城戏谑之词,意谓今日好风作美,送你到意中人身边。曹植《七哀诗》写思妇云:“愿力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后常以西南风喻促成男女欢会的机缘或助力,如李商隐诗:“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风。” 第48章 (《李肱所遗画松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无题二首》之一)此承其义。 [19]小哥子抱得未:犹言小公子生了吗?小哥子,男孩。抱得,犹云生 下。 [20]又一小婢子:又生了个小丫头。小婢子,犹言小丫头,对女儿的昵称。 [21]瓦窑:烧制砖瓦的窑;用以戏称专生女孩的妇女。《诗。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瓦,古代纺砖。此为由习称生女力“弄瓦”,进而戏称多生或只生女孩的妇女为瓦窑。 [22]那弗将(jiāng姜)来:何不带来?将,携领。 [23]呜,哄拍幼儿睡眠的声音;此处用作“哄”。 [24]焚好香:犹言烧了高香;意谓文好运、获好报。 [25](huǎng晃)然神夺:恍恍忽忽,神不守舍;谓生邪念。,同恍;恍忽。 [20]秋叶:枯叶。 [27]突突怔仲(zhēngchong征充):心悸不安,形容惊惧。突突,形容心跳剧烈。 [28]醋葫芦娘子:戏谑语。俗称在爱情关系上有嫉妒之心为“酸吃醋”。 “醋葫芦”,犹今俗语“醋罐子”。 [29]跳迹入云霄:犹言腾云驾雾。意思是荡检逾闲,想入非非。[30]薄:薄情,负心。 [31]秋老:秋深。 [32]霜零木脱:霜降叶落。雨露霜雪降落叫零。木,树叶。苏轼《后赤壁赋》:“霜露即降,木叶尽脱。” [33]蓄旨御冬:蓄存食物,准备过冬。《诗。邶风。谷风》:“我有旨蓄,亦以御冬。”传:“旨,美;御,也。” [34]肃缩:义同“(su素)缩”,因寒冷而缩身战抖。 [35]惠:同“慧”,聪明。 [36]因循:迁延。指仍留洞中。 [37]花城: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花字圈改为“江”。 [38]腊:年岁。 [39]悬耿:耿耿悬念。 [40]保儿:罗子浮与翩翩所生子名。 [41]尘寰:人世间;世俗社会。 [42]台阁:指宰相、尚书之类的高官;明清称内阁大学士为阁臣,称六部尚书、都御史为台宫。 [43]扣钗:用头钗相敲击,作为节拍。 [44]绮纨:绮与纨均丝织品,为富贵之家所常用,故以“绮纨”喻富贵。 [45]加餐:多多进食,保养身体。《古诗十九首》之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46]生平:终身;指一生前途。 [47]老归林下:告老归隐。林下,树林之下,本指幽静之地,引申指归隐之所。 [48]帏幄诽谑:指闺房言笑。帏幄,房内帐幕,诽,当作俳(pái排)。 俳谑,戏谑玩笑。 [49]“人民城郭”之异:指年代久远的人事变迁。丁令威学道千年,化鹤归辽,徘徊作歌曰:“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 记》。 [50]真刘阮返棹时:真象汉代刘晨、阮肇回船重寻夭台仙女时的情形。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水平年间,浙江判县人刘晨、阮肇人天合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邀至其家,殷勤款留半年。刘、阮思家,二女相送指路;既归,子孙已历七代。后重入天台山访女,则踪沓路迷,不可复在。 返棹,回船。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1]:“某公在沈阳[2],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羡,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3].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4].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5],理不可解。如最畏狱[6];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7],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狱至,以爪遍揣其肥瘠[8];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9].戴石而伏,悚若木鸡[10],惟恐堕落。狱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馀始哄散[11].余尝谓贪吏似,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耳听食[12],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13].可哀也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李太公敬一:见本卷《梦别》注。 [2]沈阳:即今辽宁省沈阳市。明为沈阳中卫,属辽东都指挥使司管辖。 清兵入关定都北京后,称为留都。 [3]眈眈(dān一dān单单)蹲伺:目光威猛地蹲踞守候。眈眈,威视貌。 《易。颐》:“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4]战伏:战抖着伏在地上。[5]凡物各有所制:犹言“一物降一物”。 制,制约、相克制。 [6]猕(mi弥)畏狨(rong戎):猕猴害怕金丝猴。,即“猕”,猕猴。 狱,金丝猴,又名金丝狱,大小类猿,脊毛最长,长尾作金色,或说即猱(náo挠),语讹作狨。 [7]罗:分布,排列。 [8]揣:揣摸;触摸测定。 [9]志颠顶:谓置石于头顶作为记号。志,作标志。 [10]悚(song耸)若木鸡:害怕得象木鸡;形容不敢稍动。悚,惊恐。 木鸡,语出《庄子。达生》。 [11]哄散:一哄而散。 [12]耳:犹“帖耳”。耳朵敛帖脑后。形容畏惧、驯顺。 [13]蚩蚩之情,亦犹是也:老百姓畏惧贪吏的情景,也象是之畏狨一样。 蚩蚩,指群氓,百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 卷四 余德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1],尝为一秀才税居[2].半年来,亦未尝过问。 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客仪裘马,翩翩甚都[3].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4].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5].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6],俱非耳目所经[7].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8],适值他出。 翼日,即来答拜。展其刺呼[9],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10].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11],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欢[12].向暮,有昆仑捉马挑灯[13],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异香[14].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15];蒂即如须[16].筵间不过八簋[17],而丰美异常。既[18],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19].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20];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21],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22],蝶亦去。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弊矣[23].”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24],惹袖沾衿[25].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26],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27].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28].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人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29];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们之虚耍。 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30].腊夜[31],忽解为水,荫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 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32],可得水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别第:正宅以外的宅舍;别墅。 [2]税:租赁。 [3]翩翩甚都:仪表文雅优美。翩翩,形容仪态文雅。都,美。[4]蕴藉:含蓄、宽厚。《后汉书。桓荣传》:“荣被服儒衣,温恭有蕴藉。” [5]遗(wei慰)问:备礼探望。遗,赠予。 [6]花石服玩:花草、异石、服饰、珍玩。 [7]耳目所经:耳所闻,目所见。经,经历。 [8]诣门投谒:登门请见。投,投刺,投递名帖。 第49章 [9]刺呼:名帖上的署名。刺,古时在竹木简片上刻刺名字,因称“刺”,犹后世的名帖。 [10]言殊隐约:说得非常含糊。隐约,谓话语闪烁、支吾。[11]非寇窃 逋逃者:并非盗贼之类的逃亡者。逋逃,畏罪逃亡。[12]甚: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言”。 [13]昆仑:代称奴仆。我国古代称肤色黑的人为昆仑,见《晋书。后妃列传》。唐代泛称南洋诸岛及其居民为昆仑,用这个地区的人为如仆称“昆仑奴”。 唐裴《传奇。昆仑奴传》所写的磨勒即是昆仑奴。[14]金狻猊异香:金狮子香炉里点燃着珍贵的奇香。狻猊,狮子。金狻猊,一种金属香炉,上铸有狻猊,有口可通烟火。 [15]湿蝶敛翼:沾水的蝴蝶闭上双翅。 [16]蒂:花蒂;花与枝相连的部位。 [17]八簋(gui轨):指八样菜肴。簋,古代食器。 [18]既:指人席之后。 [19]击鼓催花为令:打鼓催促花开,以此作为酒令。唐南卓《羯鼓录》谓唐玄宗令高力士取羯鼓临轩纵击,奏《春光好》曲,曲罢,花已发坼。[20]拆:绽开。 [21]渊然:形容鼓声低沉。《诗。商颂。那》:“鼓渊渊。”[22]引满:斟酒满杯。此指于杯。 [23]作法自弊:《史记。商君列传》:“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后因称自己立法反使自己受害为“作法自敝”。敝,同“弊”。 [24]翩翻:上下飞动。 [25]惹袖沾衿:纷落在袖襟之上。惹,沾染。 [26]筹:酒筹,饮酒计数之具。 [27]国人:指社会上的人们。 [28]冠盖常相望:达宫贵人来访者,常常络绎不绝。晁错《论贵粟疏》:“千里游敖,冠盖相望。”冠,冠服。盖,车盖。 [29]烛泪:流滴的烛油。青阶:青石阶。 [30]纷错:纷乱交错;形容人来人往,极为繁多。 [31]腊夜:腊日之夜。腊,祭名,岁终祭诸神。汉代于农历十二月初八日腊祭,称这天为腊日。 [32]合药:配药。 杨千总 毕民部公即家起备乒洮岷时[1],有千总杨化麟来迎[2].冠盖在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杨关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杨曰:“此奴无礼,合小怖之。”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藤簪绾髻子[3].”即飞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毕民部公”句:毕自严,字景曾,号白阳,淄川人。毕际有之父。 万历二十年进土,历仕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官至户部尚书。卒赠少保。《明史》、《淄川县志》、《山东通志》有传。万历四十一年,毕自严自河东副使再举卓异,时朝议有辽海参政之推,旨未下而自严以故引疾径归。后即家补陕西参政,备兵洮岷,事在万历末年。民部,户部的别称。洮岷,明初于陕西洮州、岷州置卫,负责今甘肃洮水、岷山一带防务。 [2]千总:下级武官,位在把总上,守备下。 [3]会稽藤簪:可作簪。会稽之竹作箭杆自古有名。此错落其名物以戏称用会稽竹作箭杆的箭。绾(wǎn挽):挽结。 [4]便液,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作“便掖”。 瓜异 二十六年六月[1],邑西村民圃中[2],黄瓜上复生蔓,结西瓜一枚,大如碗。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二十六年六月:铸雪斋抄本句前有“康熙”二字。[2]邑:指淄川县城。 青梅 白下程生[1],性磊落,不为畛畦[2].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 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3],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4],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5],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客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6],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7],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 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8].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日:“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 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9].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 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 媪大惊,谓其言不祥[10].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 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 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也[11],即为汝允之。”女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12].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13],其无立锥者岂少哉[14]? 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15];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 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16]!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17].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18].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19];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20]?”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术?但有不可如何者三[21],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22]!”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23].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之,其无患贫也已。” 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24].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耶?果尔,尚有微情,并祈垂怜 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25],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侍好音。会王授曲沃宰[26],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27].“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28],以青梅嫔于生[29].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30],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秕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 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资稍可御穷[31].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32],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33],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34].”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35],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 第50章 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 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36].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 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37],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绅裔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38].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已将转沟壑[39],谁收亲骨者? 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具举[40].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41].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 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 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42].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43].庵中陶器脱粟[44],粗可自支[45],姑寄此以侍之。 时至,子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尽。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46],恶少始稍敛迹。 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胄[47],不甘媵御[48].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 既去,女欲乳药死[49].夜梦父来,疾首曰[50]:“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51].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导人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人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 雨息,夫人起,请窥禅室。尼引人,睹女艳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 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52],连捷授司理[53].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 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 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叠。 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54]。”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55]。 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令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56].而女终惭沮不自安。 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人都[57],过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58],建王夫人碑。 后张仕至侍郎[59].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60].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61],化工亦良苦矣[62]。 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63],顾弃德行而求膏粱[64],何智出婢子下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白下:古地名,在今南京市西北,也名白石肢。唐武德时,改金陵曰“白下”。后沿用为南京的别称。[2]不为畛畦:谓心胸坦荡,不受礼俗约束。 畛畦,也作畦畛,界域、规范。曾巩《酬李国博》诗,“洞无畦畛心常坦,凛若冰霜节最高。”[3]韶秀:美好秀丽。韶,美好。 [4]荡无行(xing杏):品行恶劣。荡,行为放纵。行,德行。[5]候铨:听候铨选。旧时初由考试或原官因故开缺,皆赴吏部报到,候部依法选用,称候铨或候选。 [6]以目听,以眉语:极言其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7]制行不苟:严格遵礼而行;谓品行端正。制行,本指制法立行,语出《礼记。表记》。 [8]私:便溺。 [9]求伐,请人作媒。伐,伐柯,语出《诗。豳风。伐柯》,指作媒或媒人。 [10]谓其言不样:认为青梅的话有悖常情,似非佳兆。意谓贫家攀附高门,将难得福。 [11]啜糠(hé合):啜食粗劣食物,谓过着穷苦生活。啜,食、饮。糠,米皮。,碎米屑。 [12]无穷期:没有尽期:言时间长久。 [13]锦绣王孙:指责族子弟。锦绣,织彩为锦,刺彩为绣,皆精丽的服饰。 [14]无立锥:贫无立锥之地,谓贫无寸土。《汉书。食货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15]博笑:取笑。 [16]了不长进:全不长进;没有出息。了,完全。 [17]引去:抽身离去。 [18]词涉吞吐:指青梅的回答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19]淫奔:旧揩封建时代青年男女的自行结合。一般指女性往就男方。 [20]援拾,收留的意思。 [21]不可如何:无可奈何。 [22]瓜李之嫌:比喻涉嫌的处境。瓜李,指瓜田李下。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23]自投:主动承认;坦诚自白。[24]稽首而拜:古时最重的拜礼,跪拜时头至地,稽留多时。[25]取盈:所取满其所定之额。《孟子。滕文公》上:“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此谓婢女虽穷,赎身钱也不会减少。必,据铸雪斋抄本补,手稿本残缺。 [26]授:授官,任命。曲沃:县名,在今山西省南部。宰,县令。[27]“鬻媵高门”二句:如果卖给富贵人家做妾,卖价应当比原来买价加倍。鬻,卖。高门,显贵的人家。曩昔,以前。 [28]仍以原金署券:仍照原买的身价,立了赎身契。署,签署。券,契约。 [29]嫔:下嫁。 [30]曲折承顺:委曲细心,顺承人意。承,奉。 [31]御穷:应付穷日子。《诗。邶风。谷风》:“宴尔新婚,以我御穷。” [32]之任:赴任。之,往。 [33]得所:如愿。 [34]促婢子寿:使我短寿。婢子,青梅自称。促寿,犹言折福。[35]罚赎万计:赎罪罚款的银两,有上万之多。计,计数。[36]陵夷:败落。此指破落家庭。 陵,底本作“凌”。 [37]侧室:妾。旧时称妻为正室,称妾为侧室。 [38]延息;犹言苟延残喘。息,呼吸。 [39]转沟壑:辗转沟壑;谓将饥寒而死。沟壑,指野死之处。[40]:薄棺。 [41]冢室:正室,嫡妻。冢,大、嫡长。 [42]祝发:削发;指削发为尼。祝,断。 [43]风尘:喻困厄的社会处境。 [44]陶器脱粟,粗碗、糙米;指简朴生活。 [45]粗可自支:大体上可以自给。 [46]吏部:旧时中央六部之一,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等事。这里指任职吏部的官员。揭示:张贴告示。 [47]渠簪缨胄: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渠,他。簪和缨是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因以代称贵官。胄,后裔。 [48]不甘媵御:不乐意做侍妾。御,本指妃嫔之类的女宫,这里指女侍。 [49]乳药死:谓饮毒药自尽,语出《后汉书。王允传》。乳,以水或酒调药。 [50]疾首:忧恨之极。《诗。小雅。小弁》:“心之忧矣,如疾首。” [51]横逆:强暴无理的行为。语出《孟子。离娄》。此指对阿喜的迫害。 [52]起复:古时官员遭父母丧,守制尚未满期而应召任职,称“起复”。 第51章 明清时,则专指为父母守丧期满重新出来做官。 [53]连捷:指由举人而进士,不隔科而连续中式。司理:官名,宋于各州置司理参军,主管狱讼,简称司理,又写作“司李”。明代俗称“推官” 为司理。 [54]蒲团:僧、尼打坐的圆草垫。 [55]左右不知所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56]莫敢当夕:指不敢代替正妻侍寝,这是古代约束侍妾的封建礼法。 《礼记。内则》:“妻不在,妾御莫敢当夕。”当夕,值夕。这里是指青梅视阿喜为正妻。 [57]行取:明清时官员铨选的一种制度。有政绩的州、县官,吏部可调取入京,转任六科给事中或各道御史等职,称为“行取”。[58]大士:佛教称菩萨为大士。 [59]侍郎:旧时中央各部的副长官。 [60]纨:古代贵族子弟所穿的绢裤,后以代称富贵人家的子弟。[61]作合者:从中撮合的人。经营:筹画营谋。 [62]化工:造化之工!上天之力。 [63]冠裳:指衣冠人物。 [64]膏粱:美味;与“纨”同指富贵人家的不村子弟。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1],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库,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2].从人浮海[3],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 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已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4].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5],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 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6].但耳食之[7],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8];次任民社[9];下焉者,亦邀贵人宠[10],故得鼎烹以养妻子[11].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详,往往置弃之;其不忍这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12].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13],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 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14].”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15].”以次各指其官职,率怪异[16];然位渐卑,丑亦渐杀[17].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18],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成知村有异人,于是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朝郎[19],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20].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21].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 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22],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23].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 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24].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25]?”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26],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始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27],一座无不倾倒[28].明日,交章荐马[29].王喜,召以旌节[30].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31],马委曲上陈[32],大蒙嘉叹,赐宴离宫[33].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34].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35].时与私宴[36],恩宠殊异。久而官僚 百执享颇觉其面目之假 [37];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38].遂上疏乞休致[39],不许;又告体沐[40],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41],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济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42],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 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祷? “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人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43],纷集如蚁。 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44].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45].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 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46].生揖道左,具展邦族[47].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 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48],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人。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49].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50].欲烦椽笔赋‘海市,[51],幸无吝珠玉[52].” 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53],龙鬣之毫[54],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55]:“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56],唯唯而已。尤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环声动[57],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58],导生入副宫[59].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60];帐外流苏[61],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耍。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人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62].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员来贺[63];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64],呵殿而出[65].武士数十骑,背雕弧[66],荷白[67],晃耀填拥。马上弹筝[68],车中奏玉[69].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 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 花开满树,状类[70].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71],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72],恻人肺腑。 生闻之,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73],每一念及,涕膺汗背[74].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75],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76],夺膝下之欢[77].容徐谋之。”生闻之,涕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报之诚[78],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 第52章 此后妾为君贞[79],君为妾义[80],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 乏人[81],纳婢可耳[82].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83],似有佳朕[84],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85].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86].“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87],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88].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出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89],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 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90].结想为梦,引领成劳[91],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娥,且虚桂府[92];投梭织女,犹怅银河[93].我何人斯[94],而能永好? 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瞅怀抱[95],颇解言笑[96];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盥[97],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98].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99],即置而不御[100],亦何得谓非琴瑟哉[101]?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102],当往临穴[103],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104];‘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105],不尽欲言。“生反覆省书揽涕[106].两儿抱颈曰:”归休乎[107]!“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108],烟波路穷[109].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110],周身物悉为预具[111],墓中植松百余[112].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113],有女子临穴[114].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 一日,昼瞑,龙女忽人,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115],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116].嗜痂之癖,举世一辙[117].‘小惭小好,大惭大好,[118].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119],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 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120]?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121]!“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梨园子弟:戏曲艺人。《新唐书。礼乐志》,谓唐玄宗曾选乐工及宫女数百人,亲授乐曲于梨园。后因你演戏的场所为“梨园”,称戏曲艺人为“梨园子弟”。 [2]权子母:指经商。权,权衡。子母,原指货币的大小、轻重,后来指利息与本钱。 [3]浮海:泛海;航海。此指到海外经商。 [4]自陈所自:自己陈述来历。所自,从哪里来。 [5]望望然而去:掉头不顾而去。《孟子。公孙丑》上:“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 [6]率:全,都。诡异:怪异。 [7]耳食:指不加审察,轻信传闻。《史记。六国年表序》:“学者牵干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终始,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 《索隐》:“言俗以浅识,举而笑秦,此犹耳食,不能知味也。” [8]上卿:周官制,最尊贵的诸侯臣称上卿。《公羊传。襄公十一年》:“古者上卿下卿,上士下士,” [9]任民社:古称直接理民的地方官为“职任民社”,民社,人民和社稷。 [10]邀:获取。 [11]鼎烹:美食,贵人所享。此指贵人赐与的“残杯冷炙”。鼎,古代炊器,三足两耳。 [12]罗刹:梵语音译,意思是恶鬼。这里作为国名。《文献通考》谓罗刹国朱发黑面,兽牙鹰爪,作市以夜,昼则掩面。 [13]兴:起床。 [14]相国:宰相。 [15]大夫:古诸侯国中,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级。这里指位次于相国的高级官员。 [16](zhěng一ning争宁):毛发散乱貌。 [17]杀:煞;减。 [18]百口解说:极力解说。百,多。口,代指语言。 [19]执戟郎:古代警卫宫门的官员。《史记。淮阴侯列传》:“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秦汉郎宫中有中郎、侍郎、郎中等,负责执戟宿卫殿门,故称执戟郎。 [20]揖;拱手为礼。这里是尊奉的意思。 [21]须卷(quán拳)如猬:胡须密集象刺猬。卷,弯曲。 [22]貌类夜叉: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貌类如夜叉”。 [23]腔拍恢诡:腔调和节奏都很特别。恢诡,离奇。 [24]扼腕:紧握己腕,表示惋惜。 [25]易面目图荣显:改换面貌来谋取荣华显贵:指迎合世俗所好,换取功名利禄。易,改变。 [26]当路者:居于要职的人,指掌握政权的官员。《孟子。公孙丑》:“夫子当路于齐。” [27]婆娑:形容舞姿;此指起舞。弋阳曲:南曲腔调的一种,明清时代流行于江西弋阳,故名。《顾曲麈谈》谓弋阳腔是“俗腔”,昆山腔是“雅乐”。马骥唱俗腔,罗刹国王却认为是“雅乐”;这说明罗刹国雅俗颠倒。 [28]倾倒:佩服。 [29]交章:纷纷上奏章。 [30]召以旌节:派人持旌节去召见他。古礼,君有所命,召唤大夫用旌、旃。 旌节,以竹为竿,上缀以旄牛尾和五彩鸟羽,古代出使者持之,以为凭证。[31]治安之道:治国安邦的法则。 [32]委曲:原原本本地。 [33]离宫:别宫。古时帝王于正式宫殿之外,别筑官室,供随时游处, 称“离宫”。 [34]靡靡之音:淫靡的乐曲;本指俗腔,而罗刹国好之,视为雅乐。[35]拜:授官。下大夫:古官名,周王室及诸侯各国,卿以下有大夫,大夫分上中下三等。 [36]时与私宴:经常参加皇帝的家宴。与,参与。 [37]百执事:犹言百官。《书。盘庚》:“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执事,指各部门专职人员。 [38]然:不安的样子。 [39]乞休致:请求辞宫家居。清制,自陈衰老而批准休致的,称“自请休致” ;非自己所请,谕旨令其休致的,称“勒令付致”。[40]休沐:休息沐浴;指短期休假。汉制,吏五日一休沐;唐代十日一体沐。 [41]乘传(zhuàn撰):乘驿站的传车。传,传车,古代驿站的公用车辆。 马骥付沐,得用传乘,可见深得国王恩宠。 [42]鲛人:神话传说,谓南海有鲛人,善纺织,所织薄纱叫“鲛绡”;鲛人常哭泣,其泪则凝为珠,见《博物志》和《述异记》。 [43]贸迁:贸易。 [44]敌楼:城楼。云汉:天河!这里指高空。 [45]世子:帝王或诸侯的嫡妻所生之子。 [46]前马者:在马前开路的人。 [47]具展:一一陈述。邦族:籍贯与姓氏。 [48]玳瑁为梁:以玳瑁为饰的屋梁。玳瑁,龟类动物,背甲光亮,可作装饰。 [49]拜舞:跪拜舞蹈。舞蹈,占朝仪之一。 [50]衙官屈宋:意思是超过屈原、宋玉。《续世说》谓杜审言曾自夸:“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宫,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衙宫,唐代刺史的属宫。 以屈原、宋玉为其衙宫,是说自己的作品压倒屈、宋。[51]椽笔:如椽之笔,比喻能写文章的大手笔。赋海市:写一篇描写海市的赋。赋,文体名,这里指作赋。 [52]珠玉:比喻美好的文章。 [53]水精:即水晶。 [54]龙鬣(liè列)之毫:用龙的鬣毛制成的笔。 [55]击节:抚手或拍板以调节乐曲,表示激赏。这里指赞赏。[56]离席:离座站起,表示恭敬。 第53章 愧荷:以自愧的心情表示感激。[57]环:和环都是古时佩在身上的玉饰。 [58]双鬟:指幼婢。古时幼女结双鬟。 [59]副宫:旁宫。 [60]八宝:指金银、珍珠、玛瑙等各种珠宝。 [61]流苏:用彩丝或鸟羽做成的垂缨。 [62]驸马都尉:宫名,汉武帝时置,掌副车之马,秩二千石,多以宗室及外戚诸公子孙担任。魏晋以后,帝婿例加驸马都尉称号,简称驸马,皆非实职。 [63]员:派专人。 [64]驾青虬(qiu求);驾驭青虬拉的车子。《离骚》:“驷玉虬以乘兮,溘埃风余上征。”王逸注:“有角曰龙,无角曰虬。”[65]呵殿:古时贵官出行的威仪,呵,在前喝道。殿,在后随从。[66]背:据铸雪斋抄本,原作“皆”。 雕弧:雕有纹彩的弓。[67]:同“棒”。 [68]筝:古代弦乐的一种。 [69]玉:指玉笛之类的管乐。 [70](zhān沾):栀子花。 [71]赤瑙:红色玛瑙。 [72]声等哀玉:声音如同玉制乐器所奏的哀婉曲调。 [73]恩慈间阻:指与父母隔离。父母慈爱有恩,故以“恩慈”代称。[74]涕膺汗背:泪下沾胸,汗流浃背;形容悲伤与惶恐。 [75]仙尘,仙境与尘世。 [76]鱼水之爱:喻夫妇之爱。 [77]膝下之欢:指父子之情。 [78]报之诚:感恩图报的心情。报,指环报恩,《后汉书。杨震传》注引《续齐谐记》:东汉杨宝救了一只黄雀,夜间梦见一个黄衣童子衔四枚白环相报,谓当使其子孙洁白,位登三公。后杨宝子孙四世,果都显贵。 [79]贞:封建时代妻不改嫁叫“贞”。 [80]义:此指封建时代丈夫因妻守贞,己亦不重婚另娶。 [81]中馈乏人:无人主持家务。古代妇女在家料理饮食、祭品等事务,叫做“主中馈”。 [82]纳婢:以婢女为妾。封建时代纳妾不算娶妻,这样仍然算作对前妻“守义”。 [83]自奉裳衣:意为自结婚以来。奉裳衣,指妻子侍奉丈夫衣着。古时上曰衣,下曰裳。《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84]佳朕:佳兆,指怀孕。朕,征兆。 [85]信:信物;凭证。 [86]体胤:亲生儿女。胤,后嗣。 [87]设祖帐:意为设宴饯别。古时出行,为行者祭奠路神,祝福饯别,叫“祖祭”。祖祭时设置的帷帐叫“祖帐”。 [88]海(四):海边。,水边。 [89]哑(厄)然:发出笑声的样子,哑,笑声。 [90]“盈盈一水”二句:意谓虽然一水之隔,但却音信难通。《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水清浅的样子。青鸟:借指使者。《汉武故事》:七月七日,日正中,汉武帝见青鸟从西方夺。东方朔说,西王母即将到来。不久,果然到来,后因以青鸟称传信的使者。 [91]引领:形容殷切盼望。领,颈。 [92]“奔月娥”二句:意谓象嫦娥这样仙女尚且在月宫孤身独处。娥,即嫦娥,传说是后羿的妻子,因偷吃不死药,飞升月官。见《淮南子。览冥训》。桂府,相传月宫有桂树,高五百丈,后因称月宫为“桂府”。见《西阳杂俎》。 [93]“投梭织女”二句:意谓天上的织女,尚且因天河阻隔,不能同牛郎团聚,而感到惆怅。织女,神话人物,为天帝孙女,长年织造云锦,嫁与河西牛郎以后,织造中断,天帝怒,责令她与牛郎分离,只准每年七夕渡河与牛郎相会。 故事初见于《古诗十九首》。怅,恨。银河,天河。 [94]斯:兮,语气词。 [95]啁啾(zhoujiu周究):小鸟鸣声。这里形容幼儿学话的声音。[96] 言笑:据铸雪斋抄本,原作“笑言”。[97]克践旧盟:能够履行旧时的盟誓;指守义不娶。克,能。 [98]之死靡他:到老死也无他心;指誓不改嫁。 [99]荡妇:荡子妇;出游不归者的妻子。《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100]置而不御:意谓两地远隔,仍保持夫妇名义。御,用;因喻夫妇为琴瑟之设词。 [101]琴瑟:喻夫妇。《诗。周南。关睢》:“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以琴瑟谐合喻夫妇和合。 [102]窀穸(zhun一xi谆细):墓穴。这里指下葬。 [103]临穴:亲临墓穴。 [104]把握:携手,握手:指见面。 [105]伏惟;恭敬地希望。惟,希望。 [106]揽涕:挥泪。 [107]归休乎:回家吧?休,语词。 [108]雾鬟人渺:意谓已看不到龙女。雾鬟,借指想望中的龙女。杜甫《月夜》:“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渺,渺茫。 [109]烟波路穷:烟波之上,漫无道路。穷,尽。 [110]不永:不长。 [111]周身物:指死者的服饰,棺等物。 [112]:楸树。 [113]灵舆:灵车。殡宫:停放灵柩的墓穴。 [114](cui一dié崔喋):封建丧礼规定的子女所穿的孝服。,披在胸前的麻布。,系在额部和腰上的麻带。 [115]龙脑香:由尤脑树所提炼的香料,即冰片。一帖:一包。[116]“花面逢迎”二句:意谓装出一副假面目,迎合世俗所好;如此世态与鬼域无异。 花面,本指女子饰面,这里指装扮一副假面孔。[117]“嗜痂之癖”二句:谓怪僻的嗜好,天下都有。《南史。刘穆之传》,谓南朝来人刘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后世因称乖僻的嗜好为“嗜痴”。这里用以比喻颠倒美丑、屈意逢迎的怪癖。举,全。一辙,一样。[118]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唐代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意谓世人喜欢虚假的迎合。惭,指曲意取悦别人,违背自己的本心。 [119]“公然带须眉”句意谓保持男子汉的本色立身行事,耻干媚俗谄世。 须眉,胡须、眉毛,代指男子。 [120]“彼陵阳痴子”二句:意谓真正才德之士,不被赏识,将无处倾诉他的委曲和悲痛。陵阳痴子,指春秋时楚人卞和,曾受封陵阳侯。卞和在楚山发现一璞玉,曾献给楚厉王和楚武王,都被视为石头。卞和被诬欺诳,先后被刖双脚。 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哭于荆山之下。楚文王使人问之。卞和曰:“臣非悲刖。 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为诳,所以悲也。“楚文王使人剖璞,果得宝玉,称为”和氏璧“。见《韩非子。和氏》。连城玉。价值连城的宝玉,指和氏璧。 [121]蜃(shěn慎)楼海市:喻虚幻世界。蜃,蛟类。旧说蜃能吐气为 楼台,称为“蜃楼”,也称“海市”。实为一种因光线折射作用而出现的虚影,多现于海上或沙漠。此句以幻域否定现实。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1].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息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 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目蜂腰[2],着腻[3],衣皂犊鼻[4],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人。 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5],悬布楹间,更无机榻可坐。 七郎就地设皋比焉[6].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7],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8],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 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9].“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10].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11],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12],所受金稍稍耗去。 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13];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 第54章 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14],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出[15],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念终以不足报武,裹粮入山[16],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 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17].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18].”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19],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门语曰[20]:“再勿引致吾儿[21],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22],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23],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住则往耳,见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24],宾从烦多,夜舍屦满[25].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刍藁。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26].七郎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27],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28].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 千计[29],尚如新发于硎[30].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31],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今去。 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 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32],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33].勾牒虽出[34],而隶不捕:宫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 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35].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36];宰释休儿,付纪纲以去[37].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38]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 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39].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40],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 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41]! 至辱詈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之。 操杖隶皆绅家走狗[42],恒又老耄,数未半[43],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44].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寂然,邻人并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内廨[45],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46],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47],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 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 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 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 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宫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 武破产夤缘当路[48],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49],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50].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51].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52],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53],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54].悲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辽阳:清代州名,治所在今辽宁省辽阳市辽阳县。 [2](chu初):兽名。《尔雅。释兽》:“似。”《注》:“今虎也,大如狗,文如。” [3]腻(qià恰):满是油污的便帽。,圆形便帽。又,即“腻颜”,见《世说新语。轻诋》。 [4]皂犊鼻:黑色遮膝围裙。犊鼻,即“犊鼻”,围裙。 [5]狼蜕:狼皮。蜕,蝉、蛇之类的脱皮,这里指兽皮。 [6]皋比:虎皮。《左传。庄公十年》:“公子偃……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注》:“皋比,虎皮也。”[7]尤钟:形容衰老、行动不便。 [8]晦纹:主有晦气的纹理;此为旧时相者之言。晦,晦气,倒霉。[9]死报:以死相报。 [10]脯:干肉。 [11]浃旬:过了十天。浃,周匝,圆满。旬,十天。 [12]斋葬:祭祀与葬埋。斋,斋祭。 [13]临存:看望。 [14]殃败:败坏。殃,败也,见《广雅。释诂》。 [15]轴(kuo括):起皮革。,去毛的兽皮。 [16]裹粮:携带干粮。 [17]敝裰:破衣。 [18]履衬,做鞋用的衬褙。 [19]贻:赠送。 [20]门:犹“闾”,两人倚门对语。《公羊传。成公二年》:“相与闾而语。” 何休《注》,“闾,当道门。闭一扇,开一扇,一人在外,一人在内,曰闾。” [21]引致:招引。 [22]发肤受之武公子,犹言武公子为再生父母。发肤,代指身体。《孝经。 开宗明义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23]终百年,犹言终生。 [24]初度:生日。《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 [25]夜舍屦(ju具)满:留客过夜的馆舍,住满了人。夜舍,馆舍、客舍。 屦,履,汉以前称屦。古代席地而坐,宾客人室脱鞋就席。屦满,犹客满。 [26]刺刺:话多不停。 [27]匣:此指刀鞘。 [28]未尝濡缕,意谓刀过头落,血尚不及沾衣。《史记。刺客列传》谓荆轲所用匕首,“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濡缕,沾湿衣服。[29]决首:斩首。 [30]新发于硎;新从磨石上磨过。语出《庄子。养生主》。硎,磨刀石。 [31]老弥子,指久受宠爱的娈童。弥子,春秋时卫灵公的幸臣弥子瑕。 他曾假托君命,驾灵公车外出,又曾把自己吃过的桃子给灵公品尝。灵公不但不予责怪,反而更加宠信。见《韩非子。说难》。 [32]同袍义:同事的情谊。《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袍,长衣,类似后来的斗篷,军人行军时,日以当衣,夜以当被。义,情谊。 [33]质词邑宰:具状请县令审理。质,评断。 [34]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 [35]干仆:干练的仆人。 [36]刺书;书信。《释名。释书契》:“书曰刺,书以笔刺纸简之上也。” [37]纪纲:管家;奴仆之管领者。语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38]倡言:扬言。丛众:人群。 [39]俯仰:意谓指天划地。 [40]脔割:碎割。脔,割成肉块。 [41]杀人莫须有:意谓说我杀人,这是诬陷。南宋秦桧陷害岳飞,狱成,韩世忠不平,质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莫须有。” 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绍兴十一年》。莫须有,两可之言。 第55章 俞正燮《癸已存稿。岳武穆狱论》:“莫须有者,莫、一言也,须有、一言也;桧迟疑之,又言有之。世忠截其语而合之,以诋桧之妄。” [42]操杖隶:执行杖刑的衙役。 [43]数:指杖刑的杖数。封建宫衙施杖刑时,审讯者确定杖数后,从公案筒中抽掷地,施刑者按照分付的数目施刑。 [44]吊问:慰问。 [45]内廨:官署的内舍。廨,官署房舍的通称。 [46]薪水:柴草和水。 [47]格:拒;抵挡。 [48]夤缘当路:通过关系,贿赂当权者。 [49]登:登州,明清时为府,府治在今山东省牟平县,后迁至蓬莱县。 [50]同知将军,犹言副将军,同知,佐贰官秩。 [51]一饭不敢忘:汉代韩信,少年贫困,曾钓鱼于淮阴城下,接受漂母赠食。 后来,韩信为楚王,不忘一饭之德,酬谢漂母千金。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52]荆卿:指荆轲。荆轲曾奉燕太子丹之命刺秦王,不中,被秦王所杀。 见《史记。刺客列传》。 [53]“苟有其人”二句:意谓如果多有几位像田七郎这样的人物,将可以弥补天道惩恶的疏漏。天网,上天设置的罗网,喻天道的制裁;语出《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54]“世道茫茫”二句:意谓社会黑暗,只恨像田七郎这样的人太少了。 茫茫,昏暗不明。 产龙 壬戌间[1],邑邢村李氏妇[2],良人死[3],有遗腹[4],忽胀如瓮,忽束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 家人大惧,不敢近。有王媪者,焚香禹步[5],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惟数鳞,皆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澈如晶[6],脏腑可数。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壬戌:指康熙二十一年(1682)。 [2]邢村:淄川县旧东北乡有邢家庄。见《淄川县志》二。[3]良人:丈夫。 《孟子。离娄》下:“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 [4]遗腹,丈夫死时尚未出生的胎儿。 [5]禹步:行走时一腿后拖。此指巫婆行法术时的步法。 保住 吴藩未叛时[1],尝谕将士:有独力能擒一虎者,优以廪禄[2],号“打虎将”。将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3].邸中建高楼[4],梁木初架。住沿楼角而登,顷刻至颠;立脊檩上,疾趋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踊身跃下,直立挺然。 王有爱姬,善琵琶。所御琵琶,以暖玉为牙柱[5],抱之一室生温。姬宝藏,非王手谕,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请一观其异。王适惰,期以翼日。 时住在侧,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然后遣之。 住逾十数重垣,始达姬院。见灯辉室中,而门启锢,不得入。廊下有鹦鹉宿架上。住乃作猫子叫;既而学鹦鹉鸣,疾呼:“猫来”。摆扑之声且急。 闻姬云:“绿奴可急视,鹦鹉被扑杀矣!”住隐身暗处。俄一女子挑灯出,身甫离门,住已塞入[6].见姬守琵琶在几上,径携趋出。姬愕呼“寇至”,防者尽起。见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攒矢如雨[7].住跃登树上。墙下故有大槐三十余章[8],住穿行树杪[9],如鸟移枝;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不啻翅翎[10],瞥然间不知所在[11].客方饮,住抱琵琶飞落筵前,门扃如故,鸡犬无声。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吴藩:吴三桂,字长白,辽东人。明崇祯时为总兵,镇守山海关。后勾结清兵入关,镇压农民起义,井执杀明桂王朱由榔。清初封平西王,就藩云南。 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年)下令撤藩,吴三桂与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之信相继起兵反清,时称三藩之乱。 [2]廪禄:犹言官俸。 [3]猱:猕猴。《尔雅。释兽》:“猱暖善缘。” [4]邸:王邸,指平西王府。 [5]暖玉:据说是一种常暖之玉,即冬温夏凉的玉。唐苏鹗《杜阳杂编》下:唐大中初,日本国王子来朝,携有冷暖玉棋子,云出本国东三万里之集真岛池中,“冬温亘冷:故谓之冷暖玉棋子。”牙柱:乐器上的弦枕[6]塞入:谓侧身挤入。 [7]攒矢:密集的箭矢。 [8]章:棵。“大材曰章”,见《史记。货殖列传》索隐。 [9]树抄(miǎo秒):树梢。杪,树枝的细梢。 [10]不啻(chi斥)翅翎:不亚于飞鸟。啻,但,只。翅翎,鸟类代称。 [11]瞥然间:一转眼的功夫。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1],连坐被诛者[2],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3].碧血满地[4],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肄[5],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6],多葬南郊[7].甲寅间[8],有莱阳生至稷下[9],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10],酹奠榛墟[11].就税舍于下院之僧[12].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 自诣床下问之。膛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13]!”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 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遂猜薄之[14].“ 生乃坐,请所命。曰:“今女甥寡居无耦,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妁,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幸无惜齿牙 馀 惠[15].“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16],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 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17],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18],还屈玉趾[19].” 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与去。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媪出。豁开二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生人。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门啜泣,生亦位。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时。凝眸含涕, 遍问妗 姑[20].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21].”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22],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23],又蒙赐金帛[24],儿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25],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敛衽[26].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27],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28],羞晕朝霞[29],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那如此娟好[30].”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 昨儿稍得指教。“九娘微晒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31],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32],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御半规[33], 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珠百枚[34],曰:“他无长物[35],聊代禽仪[36].”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生谢而退[37].朱送至中途,始别。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 适赴友人饮耳。“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38],意甚欣适。 才至户庭,望尘即拜[39].少间,笑曰:“君嘉礼既成[40],庆在今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矣。” 生深感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女甥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41]?” 第56章 女曰:“三日矣。”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42].女三辞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43].” 朱乃导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44].” 乃指画青衣[45],进酒高会[46].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47].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48].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合情[49],极尽欢昵。 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50],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到。 枕上追述往事,便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51]:“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52].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53].”“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54]?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55].” 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嬖惑殊甚[56].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57].里中多两处新鬼[58],因以为名。”生闻之欷,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59];母子零孤,言之怆恻。 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 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出,忉怛若丧,心怅怅不忍归。因过拍朱氏之门。朱白足出逆[60];甥亦起,云鬓[61],惊来省问。生惆怅移时,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久居诚非所宜。”于是相对澜[62],生亦含涕而别。叩寓归寝,展转申旦[63].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64].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驾庭树[65],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66],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 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与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67],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烟然灭矣。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68];东山佩,泪渍泥沙[69]: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70],而怨不释于中耶?脾鬲间物[71],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于七一案:指于七抗清事件。于七,名乐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人。清顺治五年(1648):据莱阳、栖霞等县,起义抗清。 康熙元年(1662)起义失败。清政府对起义地区人民进行血腥屠杀,栖霞、 莱阳两县受害最烈。 [2]连坐,被牵连罚罪。坐,获罪。 [3]演武场,练兵场,故址在山东省济南市南门外。 [4]碧血:无辜者的血迹。《庄子。外物》,谓周大夫芒弘无辜被杀,其血收藏三年,变为碧玉。 [5]济城:指济南府城。工肆:作坊:这里指棺材铺。 [6]伏刑东鬼,指栖霞、莱阳等地人民在济南被屠杀者,因栖霞、蓬莱地处鲁东,故称“东鬼”。 [7]南郊:指济城南郊。 [8]甲寅:指康熙十三年(1674)。 [9]稷下:本来是古齐国都城临淄附近地名,在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此指济南。济南自北魏称齐州,唐天宝元年改齐州为临淄郡,五年又改为济南郡。见《历城县志》。后遂以“稷下”、“稷门”代指济南。[10]市:买。 格帛:纸钱。 [11]酹奠榛墟,到草木丛生的坟地去祭奠。酹奠,以酒洒地祭奠鬼神。 榛墟,草木丛生的荒野,指荒丘墓地。 [12]下院,佛教大寺院分设的寺院。 [13]暴客:指强盗。 [14]猜薄:猜疑、鄙薄。 [15]齿牙馀惠:夸奖褒美的好话。《南史。谢传》:谢眺好褒奖人才,曾云:“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不惜齿牙馀论。” [16]失恃:丧母。《诗。小雅。寥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因称丧母为“失恃”。 [17]犹子:侄子。启榇:指迁葬。榇:棺材。 [18]金诺,对人许诺的敬称,言守信不渝,珍贵如金。《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19]屈玉趾:烦您走一趟。玉趾,犹言贵步,称人行止的敬词。[20]妗:舅母。 [21]荆人;旧时对人谦称己妻,意调荆钗布裙之人。 [22]寸报,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此用其意,言尽孝报恩。 [23]沉魂,沉沦于阴间的鬼魂。此也兼指沉冤之魂。 [24]赐金帛:指上文莱阳生焚楮帛祭奠。 [25]为政:做主,主持。 [26]敛衽:整饬衣襟表示敬意,为古时的一种拜礼;后专指妇女行礼。 [27]穷波斯:不详。波斯,古国名,即今伊朗。古代波斯商人多经营珠宝,因以波斯代指富商。又,何垠《注》:“《俗呼小录》:跑谓之波。穷波斯,盖谓穷而奔忙也。” [28]笑弯秋月:笑时眉毛弯曲如秋夜之月。 [29]羞晕朝霞:害羞时,脸上的红晕如同清晨的彩霞。 [30]蜗庐:《古今注。鱼虫》:“野人结圆舍,如蜗牛之壳,曰蜗舍。” 此以“蜗庐”喻小户人家的居室。[31]断弦未续:指妻死,尚未续娶。古时以琴瑟谐合象征夫妇,丧妻称“断弦”,可娶叫“续弦”。 [32]粪壤:犹言异物,指已死的人。魏文帝《与吴质书》,谓看到徐、 陈琳、应、刘桢等人的遗文,“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区,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33]月半规:月亮半圆。,含,隐没。规,圆形。 [34]晋珠:山西产的珠玉。《尔雅。释地》:“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霍山,莅今山西省。 [35]长(zhàng涨)物:多馀物。 [36]禽仪:订婚用的聘礼,古时订婚以雁为聘礼,称为“委禽”。仪,礼物。 [37]谢:谦谢。 [38](shàn扇,或读jié捷):扇子。 [39]望尘即拜:意谓老远望见就下拜。晋石崇与潘岳谄媚贾谧,贾出,石崇立路旁望尘下拜。见《晋书。潘岳传》。尘,车行时扬起的尘土。[40]嘉礼:古代五礼之一,后专指婚礼。 [41]于归,指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于,往。归,旧时妇女以夫家为家:故出嫁叫“归”。[42]助妆:古时女子出嫁,亲友赠送的服饰等礼物。 [43]郎:古时妇女对丈夫或所爱男子的称呼。往,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拜”。 [44]脱边幅,意谓不拘礼节。边幅,布帛边缘整齐,喻人的容止合乎礼仪。 [45]指画,指使、指挥。 [46]进酒: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追酒”。 [47]朽觞:行酒,斟酒。 [48]劝进:劝客进食、饮酒。 [49]邂逅:指两相爱悦。《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50]郡:指济南府。 [51]口占两绝:随口作成两首绝句。口占,随口念出,不用笔写。绝,绝句,旧诗体的一种。每首四句。每句五字的叫五绝,七字的叫七绝。这里是两首七绝。 [52]“昔日罗裳”二句:意谓生前穿的衣裳都已腐烂成尘土,对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空自怨恨。罗裳,丝裙。业果,佛教语,指人的行为所招致的果报或报应。业有善业、恶业;果报也有善报、恶报。这是前生命定的迷信说法。 [53]“十年露冷”二句:意谓十年来置身于寒露冷月、枫林萧瑟的秋野,今天才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意。画阁,彩饰的闺阁,这里指洞房。[54]“白杨风雨”二句,意谓一向是凄风苦雨,白杨萧萧,孤寂冷漠环绕着土坟;没有想到还能过着夫妇恩爱的生活。阳台,指男女欢会之处。宋玉《高唐赋序》:楚王游于高唐,梦中与一神女欢会。神女临别告诉楚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55]“忽启镂金”二句,意谓忽然打开镂金的衣箱,那血污的罗裙使人怵目惊心。镂金箱,有雕金纹饰的箱子。 [56]嬖惑,宠爱迷恋。 [57莱霞里:于七起义失败后,清兵大肆屠杀无辜。《莱阳县志》:“今锯齿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关有荒冢曰栖莱里,杀戮之惨可知矣。” 第57章 “莱霞里”当据此虚拟。 [58]两处,指莱阳、栖霞。 [59]蓬游无底:像蓬草一样随风飘游,没有归宿。底,休止。[60]白足:赤脚,谓仓促未及穿鞋。 [61]: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笼”。 [62]澜:流泪的样子。 [63]展转申旦:翻来覆去,直到天亮。申旦,自夜达旦。[64]志表:碑志、墓表;指墓前的标志。 [65]息驾:停下车马。 [66]坟兆:坟地。兆,界域。 [67]怒: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努”。 [68]“香草沉罗”二句:指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悲愤不能自已。见《史记。 屈原贸生列传》。香草,屈原赋中常以香草喻忠贞之志,这里指屈原本人。血满胸臆,血泪盈襟的意思。 [69]“东山佩”二句:指晋太子申生遭受谗害,冤抑莫伸。《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皋落氏”:临行,“公衣之偏衣,佩之金。”,半环形佩玉。以金所制作者称金。古人以表示诀绝。[70]负骸骨之托:指莱阳生辜负公孙九娘归葬尸骨的嘱托。[71]脾鬲间物:指心。鬲,同“膈”。 促织 宣德间[1],宫中尚促织之戏[2],岁征民间[3].此物故非西产[4];有华阴令欲媚上官[5],以一头进[6],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7].市中游侠儿[8],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9].里胥猾黠[10],假此科敛丁口[11],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12],久不售[13].为人迂讷[14],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15]?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16].宰严限追比[17];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18],填塞门户。 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香于鼎[19],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20],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21].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22];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23];旁一蟆[24],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25].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 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抉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26];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27],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28];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29],一癞头蟆猝然跃去[30].成益愕,急逐趁之[31].蟆入草间。蹑迹披求[32],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33],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34].土于盆而养之[35],蟹白栗黄[36],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己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37]! 死期至矣!而翁归[38],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39].夫妻向隅[40],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41].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然[42].喜置榻上,半夜复。夫妻心稍慰。 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43],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44].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45],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46].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47].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48].少 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49],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50],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51];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52];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53].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54].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 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55].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 上大嘉悦[56],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57].宰悦,免成役[58].又嘱学使,俾入邑庠[59].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60],牛羊蹄各千计[61].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62].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 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63],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64],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65],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66],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67].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68].信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宜德间:宣德年间。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1426—1435)。[2]促织:蟋蟀的别名。《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条,谓蟋蟀“斗则矜鸣,其声如织,故幽州谓之促织也。” [3]征:征收;勒令交纳。 [4]西:西部地区;这里指陕西。 [5]华阴;县名,在今陕西省。 [6]进:进奉。 [7]里正:古时有“里正”,明代称“里长”。明代役法规定,各地以邻近的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从中推丁多粮多的十户,轮流充当里长,故又称“富户役”。里长负责催征粮税及分派徭役。后来赋役日渐繁苛,富户贿赂官府,避免承当,而使中、下户担任。任里长的中下户,不敢向豪绅富户征派,往往被迫自己赔垫,有的甚至倾家荡产。 [8]游侠儿:古称抑强扶弱、具有侠义精神的人为“游侠”。这里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9]居为奇货:囤积起来当作珍贵的财货。居,居积、囤积。[10]里胥:乡里中的公差。胥,官府中的小吏。猾黠:狡猾奸诈。[11]科敛丁口:按人口摊派费用。科敛,摊派、征收。丁口,泛指人口;男子称“丁”,女子称“口”。 [12]操童子业:意谓读书欲考秀才。操,从事。童子业,指“童生”。 科举时代凡没有考中秀才的人统称“童生”。 [13]不售:志愿未遂,指没有考中。售,达到、实现。 [14]迂讷:迂阔而拙于言辞。 [15]裨益:补益。 [16]不中(zhong重)于款:不合规格。中,符合。款,款式、规格。 [17]严限追比:严定期限,按期查验催逼。旧时地方官府规定限期要求差役或百姓完成任务或交情赋欠,并按期查验完成情况。逾期不能完成则施杖责。 查验有一定期限,每误一期责打一次,叫“追比”。[18]红女白婆: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 [19]香:烧香。鼎:三足香炉。 [20]翕(xi西)辟:一合一开。 [21]无毫发爽:没有丝毫差错。爽,差错。[22]兰若:梵文“阿兰若” 的音译,即佛寺。 [23]青麻头:一种上等品种蟋蟀的名称。 第58章 《帝京景物略》卷三,谓“凡促织,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后文“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都是蟋蟀品种名。 [24]蟆:虾蟆。跳舞,跳跃。 [25]展玩:展视玩味。玩,玩味、思索。 [26]古陵蔚起:茂密丛草中古墓隆起。蔚,草木茂盛的样子。 [27]蹲石鳞鳞:乱石蹲踞,密集象鱼鳞。 [28]针芥:针和芥子,喻非常细小的东西。 [29]冥搜:到处搜索。冥,幽远。 [30]癞头蟆:癞虾蟆。猝然,突然。 [31]逐趁:追赶。 [32]蹑迹披求:拨开丛草,跟踪寻求。蹑,追随。披,分开。 [33]掭(tiàn):轻轻拨动。 [34]虽连城拱壁不啻(chi赤)也:即使是价值连城的大壁玉,也比不上它。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战国时,赵国得和氏壁,秦国愿以十五城交换。故称和氏壁为“连城壁”,谓其价值连城。拱壁,大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与我共拱壁。”《疏》:“此壁两手拱抱之,故为拱璧。”不啻,不止。 [35]土于盆而养之:《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谓都人繁殖蟋蟀,“其法土于盆而养之,虫生子土中。”此指用装有泥土的盆蓄养促织。[36]蟹白粟黄:蟹肉和栗实,喂养蟋蟀的饲料。 [37]业根:犹言祸根。业,佛教名词,指过去所作。业有善有恶,此指恶业。 [38]而翁:你父亲。而,你。 [39]抢呼:头碰地,口喊天,形容悲痛已极。抢,碰、撞。 [40]向隅:失意悲伤。《说苑。贵德》:“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 [41]不复聊赖:不再有所指望。聊赖,依赖,指生活或感情上的凭借。 [42](chuo绌)然,形容呼吸微弱。 [43]东曦(xi析)既驾:东方太阳已经升起。曦,阳光。驾,指羲和为日御。《初学记》引《淮南子。天文训》:“爰止羲和,爰息六螭。”许慎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 [44]超忽:远远地。 [45]衿:同“襟”。 [46]售:这里作“买”讲。 [47]掩口胡卢而笑:笑不可忍,自掩其口。胡卢,也作“卢胡”,强自 忍笑的样子。 [48]蠢若木鸡:形容外形呆蠢无有生气。木鸡,木雕的鸡,喻呆板无生气。 古时善斗鸡的,要求把鸡训练得不虚骄,不恃气,安闲镇定,“望之似木鸡”,才能战胜敌鸡。见《庄子。达生》。 [49]翘然:谓两翅振起。矜鸣:骄傲地鸣叫。 [50]瞥来:突然而来。瞥,眼光一掠,形容迅疾。 [51]尺有咫(zhi止):一二尺远。咫,周制八寸为咫。 [52]靡,披靡,被打败。 [53]抚军:明清时巡抚的别称。 [54]细疏其能:在表章上详细陈述蟋蟀的本领。疏,向皇帝陈述政事的奏章。 [55]右:上,古时以右为上。 [56]喜悦:赞美、喜悦。 [57]以“卓异”闻;以“卓异”的考绩上报。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员举行一次考绩,外官的考绩叫“大计”,由州、县官上至府、道、司层层考察属员,再汇送督、抚作最后考核,然后报呈吏部。“大计”最好的考语为“卓异”,意思是才能卓越优异。闻,上报。 [58]免成役:指免去成名担任里正的差役。 [59]俾:使。入邑庠:入县学,即取得生员资格。 [60]万椽(chuán船):犹言万间。 [61]牛羊蹄(jiào叫)各千计:意思是牛羊各二百头。蹄,语出《史记。 货殖列传》。,尻,肛门。又作“”。,嘴。牛羊每头四蹄一,合以“千计”,则为二百头。 [62]裘马过世家:轻裘肥马过访世族之家。裘马,衣裘策马,指豪华生活。 [63]贴妇卖儿,典妻鬻子。贴,典质。南朝来明帝曾用“百姓卖儿贴妇钱”,兴建湘宫寺。 [64]跬(kui傀)步:指一举一动。举一足叫“跬”,举两足叫“步”。 [65]蠹:蛀虫,这里指里胥。 [66]长(zhǎng掌)厚者:忠厚老实的人。 [67]并受促织恩荫:封建时代,子孙可以因父、祖的功劳而得到朝廷恩赐的功名或官爵,叫作“恩荫”。这里说“受促织恩荫”是讽刺、嘲骂。[68]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列仙传》谓汉淮南王刘安学道,服仙药飞升,“馀药器存庭中,鸡犬舐之皆飞升。”这里以之讽刺促织受宠,众官得益。 柳秀才 明季[1],蝗生青兖间[2],渐集于沂[3].沂令忧之。退卧署幕[4],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5],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6],蝗神也。哀之,可免。”令异之,治具出邑南[7].伺良人,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8].即香,捧卮酒,迎拜道左[9],捉驴不令去。妇问:“大夫将何为[10]?”令便哀恳:“区区小治[11],幸悯脱蝗口。”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12],泄我密机! 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乃尽三卮,瞥不复见。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明季:明朝末年。 [2]青兖间:青州府(治益都)和充州(治瑕丘)一带,指今山东省中部地区。 [3]集:停落。沂:沂水县。 [4]署幕:即衙内县令住室。 [5]峨冠:高冠。 [6]牝(pin聘)驴子:母驴。牝,雌性禽兽。 [7]治具:指置办酒食。 [8]缓蹇北度:迟缓艰难地问北走来。[9]道左:道旁。 [10]大夫:对沂水知县的尊称。三代时,下大夫洽一邑之地。[11]小治:犹言小县。治,管内,辖区。 [12]饶舌:多言!俗云多嘴多舌。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苦旱[1],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2],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斗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遂携家播迁[3].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4].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5].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谓夫妻之孝报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三十四年,平阳地震[6],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墟[7];仅存一屋,则孝子某家也[8].茫茫大劫中,惟孝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苦旱:铸本作“山东旱”。 [2]沾足:雨下得充足。沾,沾润。 [3]播迁:流离迁徒。指逃难。 [4]居庐:住宅房舍。 [5]阜:土丘。 [6]平阳:明清府名,府治临汾县,即今山西省临汾市。[7]城郭尽墟:谓城内外尽成废墟。内城叫城,外城叫郭。[8]孝子某:底本“孝子”后空一字,此据青柯亭本补,二十四卷抄本作“王孝子”。 [9]无皂白:喻不辨是非、善恶。 诸城某甲 学师孙景夏先生言[1]: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乱,被杀,首坠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舁瘗之[2].闻其气缕缕然[3];审视之,咽不断者盈指。 遂扶其头,荷之以归。经一昼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饮食,半年竟愈。又十馀年,与二三人聚谈,或作一解颐语[4],众为堂[5].甲亦鼓掌。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共视之,气已绝矣。父讼笑者。众敛金赂之,又葬甲,乃解。 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颈连一线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6],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者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学师孙景夏:孙瑚,字景夏,山东诸城人。举人。康熙四年任淄川县儒学教谕。后升任鳌山卫教授,泾县知县。见《淄川县志》四。 [2]舁瘗(yuyi鱼义)之:抬尸埋葬。舁,抬,扛。 [3]缕缕然:形容呼吸细弱,不绝如缕。 [4]解颐语:逗笑的话。解颐,破颜为笑。 [5]堂:又作“哄堂”:谓合座大笑。 [6]笑狱:由玩笑造成的讼案。狱,讼案。 库官 邹平张华东公[1],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2].前驱白:“驿中有怪异,宿之必致纷纭[3].”张弗听。 第59章 宵分,冠剑而坐[4].俄闻声入,则一颁白叟[5],皂纱黑带[6].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7].幸节钺遥临[8],下官释此重负。”问:“库存几何?”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9],约归时盘验[10].叟唯唯而退。 张至南中[11],馈遗颇丰。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12].”深讶其前后之乖[13].叟曰:“人世禄命[14],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15].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所获,与所言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16],不可以妄求也[1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邹平张华东公:张延登,字济美,号华东,山东省邹平县人。明万历壬辰进士。历内黄、上蔡知县,有德政。行取京职。历擢吏科给谏,官至工部尚书,以左右都御史两掌南京都察院。辛巴(崇祯十四年)署刑部,以劳病卒。诰授资政大夫,谥忠定。传见《邹平县志》十五。 [2]驿亭:驿站,官员、信使公出止宿之处。 [3]必致纷纭:必然惹来麻烦。纷纭,纠纷,扰乱。 [4]冠剑而坐:身穿官服,佩剑而坐。[5]颁白叟:须发参白的老人。 [6]皂纱黑带:皂色纱帽,黑色衣带;吏员的服饰。 [7]典藏(zàng葬):管理库存财物。典,司,管理。藏,库存之物。 [8]节钺:钦差官员的仪仗:代指钦差。节,旌节,使臣仪仗中的一种旗子。 钺,仪仗中的大斧。 [9]累缀:即“累赘”。冗杂妨事。 [10]盘验:检查过数。 [11]南中:南方地带。 [12]拨:拨充。 [13]乖:乖背,不相符。 [14]禄命:指命定的进项、收入。 [15]锱铢:喻微量财物。锱与铢,皆古代重量单位,六铢为锱,二十四铢为两。 [16]饮啄有定:犹言一餐一饭皆为命定。饮啄,本指鸟类饮水啄食:“一饮一啄”,见《庄子。养生主》。后泛指人之饮食。《太平广记》一五八《贫妇》引《玉堂闲活》:“谚云:一饮一啄,系之于分。”[17]妄求:任意强求。 都御史 都县外有洞[1],深不可测,相传阎罗天子署。其中一切狱具,皆借人工。 桎梏朽败[2],辄掷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经宿失所在。供应度支,载之经制[3].明有御史行台华公[4],按及都,闻其说,不以为信,欲入洞以决其惑[5].人辄言不可。公弗听,秉烛而入,以二役从。深抵里许,烛暴灭。视之, 阶 道阔朗,有广殿十馀间,列坐尊官,袍笏俨然:惟东首虚一坐。尊宫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乎?别来无恙否?”公问:“此何处所?” 尊宫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虚坐曰:“此为君坐,那可复还。”公益惧,固请宽宥。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遂检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内身归阴。”公览之,战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涕流。 俄有金甲神人,棒黄帛书至。群拜舞启读已,乃贺公曰:“君有回阳之机矣。” 公喜致问。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可为君委折,原例耳[6].”乃示公途而出。 数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光射数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民“诵佛经可出。”言己而去。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7],惟《金刚经》颇曾习之[8],这乃合掌而诵,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忽有遗忘之句,则目前顿黑;定想移时,复诵复明。乃始得出。其二从人,则不可问矣[9].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都县:隋置。清初属重庆府,即今四川省丰都县。县有平都山仙都观,系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谓为阴府所在。参段成式《西阳杂俎。玉格》。 [2]桎梏:脚镣和手铐。 [3]载之经制:谓将上述专项费用列入附加税内征收报销。别立名目增收之税称“经制钱”。 [4]御史行台:又称行台御史。元以后指代表御史台对地方行使监察权的御史。 [5]决其惑:破除其迷惑,即确定真假。 [6]委折,原例:谓援引前例,委曲折免华御史之罪。委折,委曲折免;即设法减除。原例,原本往例;义近“援例”,谓照章行事而已。[7]经咒:指佛经经文和祝祷词。 [8]金刚经:佛教经典,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参卷三《鲁公女》注。 [9]不可问:不必再问,意思是已死无疑。 龙无目 沂水大雨[1],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馀息[2].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3],未能周身。又为设野祭。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然[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水:今山东省沂水县,清初属沂州。 [2]奄有馀息:微弱得只剩一丝呼吸。奄,气息微弱的样子。息,气息。 [3]邑令公:指沂水知县某人。 [4](bi毕):本义为土块。此用以象声。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也[1].幼业儒。家少有而运殊蹇[2],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3].乡中浇俗[4],多报富户役[5],长厚者至碎破其家。 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6],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请其姓氏。女自言:“实狐,但不为君祟耳。”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7].万厌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谓客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 闻其声,呖呖在目前[8],四顾即又不见,客有孙得言者,善俳谑[9],固请见,且谓:“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10],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哉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11]?”诸客俱笑。 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12],颇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 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13].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入,欲他徒。 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人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幺麽[14],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 言罢,座客为之粲然[15].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宿,宜勿去,阻其阳台[16].”狐笑曰,“寄宿无妨;倘小有迕犯[17],幸勿滞怀[18].”客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19],滑稽者不能屈也[20].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座,上设一榻屈狐[21].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22].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23]:“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24].”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俺耳不乐闻。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 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25],着狐腋冠[26],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27]?‘大臣以狐对。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28]?’使臣书空而奏曰[29]:”右边是一大瓜[30],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 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流毒若此[31]?”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32].’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乃“臣所见[33]”;骡生驹驹,是“臣所闻”。‘“ 举坐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34].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35].”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36].”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37],鳖也‘得言’,龟也‘得言[38]’。”四座无不绝倒[39].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成确对耳[40].明旦设席,以赎吾过。” 第60章 相笑而罢。 狐之诙谐[41],不可殚述。 居数月,与万偕归。及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42],往来 久梗[43],不可不一讯[44].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人则重门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45],遂宿焉。狐早谓曰:”我遽偕君归[46],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闻之,而不见其人。逾年,万复事于济[47],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尔许时。今我兄弟至矣,将从以归,不能周事[48].“留之不可,竟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博兴:县名,清代属山东青州府。 [2]运殊蹇:命运很不好。蹇,蹇滞,不顺利。 [3]掇一芹:指取得秀才资格。《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来其芹。”后因称考取秀才为“掇芹”或“游泮”。 [4]浇俗:犹言陋俗。浇,浮薄。 [5]富户役:指里正役。参见《促织》注。 [6]如:往。 [7]信宿:再宿为信。 [8]呖呖:形容声音清脆婉转。 [9]俳谑:此据青本,底本作“诽谑”。 [10]容华:容颜的美称。 [11]高曾母:高、曾祖母。父之祖为曾祖,祖之祖为高祖。行乐图;习揩个人画像。 [12]狐典:有关狐的故事。典,事典,故事。 [13]望门休止:谓不暇探询,见有人家,即投宿止息。 [14]细细幺麽(yāomo夭么),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细细,小小,轻微。 幺麽,微小;含鄙视意味。 [15]粲然:露齿而笑。[16]阳台:阳台之会,喻男女欢好。见宋玉《高唐赋》。 [17]迕犯:冒犯。 [18]滞怀:在意。 [19]颠倒:犹言倾倒。佩服,心折。 [20]滑(gu古)稽:俳谐;指言、行、事态引人发笑。 [21]屈狐:犹言待狐。屈,屈尊、屈驾。 [22]瓜蔓(wàn万)之令:酒令的一种。令法不详。下文说得“瓜色” 当饮,似为顺序掷骰,掷采当令(得瓜色)者罚酒。 [23]觥(gong工):此泛指酒杯。 [24]暂借一觞:意谓权请代饮一杯。 [25]红毛国:明清时称荷兰人为红夷、红毛夷或红毛番,红毛国即指荷兰,亦或泛指海西之国。 [26]狐腋冠:用狐腋下的毛皮所制的名贵皮帽。 [27]温厚乃尔:如此又暖又厚。 [28]字画:笔画。 [29]书空:用手指向空中写字。 [30]大瓜:旧本冯镇峦评:“山左人谓妓女为大瓜,骂左右二客也。” 按今山东方言谓傻瓜为“大瓜”,“大”字读上声。 [31]“雄狐”二句:“雄”、“雌”分指万福与狐女。流毒,犹言放毒;谓恶语伤人。 [32]驹驹:是狐女应机编造的一种畜牲名,骡不能生育,实际亦无此畜牲,故下文谓仅系“所闻”。 [33]“臣所见”:“陈所见”的谐音。下句“臣所闻”,谐“陈所闻”。 两句骂二陈为骡和驹驹。 [34]东道主: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本指东路所经,可供应使者饮食及所缺之居停主人;后来又称出酒食待客之人为东道主,此处即是。[35]属(zhu主)之:对出下句。属,属对,联句成对。 [36]万福:旧时女子向客行礼时的祝颂之词。谐万生之名。 [37]直谏:直言谏诤。《史记。文帝纪》:二年十二月,令“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后来某些封建王朝亦偶以“举直言极谏”之类名目,表示要求臣下直言批评。 [38]得言:可以进言。谐孙生之名。[39]绝倒:形容笑得激烈,透不过气,乃至仆下。 [40]确对:妥帖、工整的对句。 [41]诙谐:此从铸本,底本作“恢谐”。 [42]葭莩(jiāfu夹孚)亲:远亲。葭莩,芦苇中的薄膜,喻关系疏远。 [43]久梗(gěng鲠):长期阻隔。 [44]讯:讯访,探问。 [45]待万以姻娅:谓以待婿之礼,款待万福。姻娅,犹姻亲。婿父称姻,两婿互称娅。 [46]遽:仓猝,突然。 [47]事于济:有事到济南;到济南办事。 [48]周事:犹言终侍,谓终身相伴。 雨钱 滨州一秀才[1],读书斋中。有款门者,启视,则皤然一翁[2],形貌甚古[3].延之入,请问姓氏。翁自言:“养真,姓胡,实乃狐仙。慕君高雅,愿共晨夕[4].”秀才故旷达,亦不为怪。遂与评驳今古[5].翁殊博洽[6],镂花雕缋[7],粲于牙齿[8];时抽经义[9],则名理湛深[10],尤觉非意所及。 秀才惊服,留之甚久。一日,密祈翁曰:“君爱我良厚。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金钱宜可立致。何不小周给?”翁默然,似不以为可。少间,笑曰:“此大易事。但须得十数钱作母[11].”生如其请。翁乃与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12].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转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已来。乃顾语秀才:“颇厌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挥,钱即画然而止。乃相与启户出。秀才窃喜,自谓暴富。顷之,入室取用,则满室阿堵物皆为乌有[13],惟母钱十余枚寥寥尚在。秀才失望,盛气向翁,颇怼其诳。翁怒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14],老夫不能承命[15]!” 遂拂衣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滨州:旧州名,治所在今山东省滨县。 [2]皤(po婆)然:须发皆白的样子。 [3]古:古雅,不同于时俗。[4]共晨夕:意谓朝夕过往。 [5]评驳:评论。驳,辩正是非。 [6]博洽:知识广博。 [7]镂花雕缋(hui绘):镂刻花纹,彩饰锦绣;比喻藻饰词语。《南史。 颜延之传》:鲍照评颜延之诗,谓“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8]粲于牙齿:意谓谈吐美雅,如百花粲丽。《开元天宝遗事》下:李白“每与人谈论,皆成句读,如春葩丽藻,粲于齿牙之下,时人号曰李白粲花之论。” [9]抽经义:阐发儒家经书的义理。抽,同“”,引申,阐发。 [10]名理湛深:辨名究理极为深奥。湛深,深奥。 [11]作母;作本钱。 [12]禹步:跛行,旧时巫师、道士作法时的步法。扬雄《法言。重黎》:“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注》:“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 [13]阿堵物:那个东西;指金钱。见《世说新语。规箴》。阿堵,六朝和唐代的口语,意即“这”、“这个”。 [14]梁上君:即“梁上君子”。东汉陈,夜间发现小偷藏在屋梁上。陈不声张,却召集子孙,告诫他们好好做人,否则就会堕落得象梁上那位君子一样。小偷大惊,自己下地请罪。见《后汉书。陈传》。后因称小偷为“梁上君子”。 [15]承命:遵命。 妾击贼 益都西鄙之贵家某者[1],富有巨金,蓄一妾,颇婉丽,而冢室凌折之[2],鞭挞横施。妾奉事之惟谨。某怜之,往往私语慰抚。妾殊未尝有怨言。一夜,数十人逾垣入,撞其屋扉儿坏。某与妻惶遽丧魄,摇战不知所为。妾起,默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一[3],拔关遽出。群贼乱如蓬麻。妾舞杖动,凤鸣钩响[4],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 妾拄杖于地,顾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插打得[5],亦学作贼!我不汝杀,杀嫌辱我。”悉纵之逸去[6].某大惊,问,“何自能尔?” 则妾父故枪棒师[7],妾尽传其术,殆不啻百人敌也[8].妻尤骇甚,悔向之迷于物色[9].由是善颜视妾。妾终无纤毫失礼。邻妇或谓妾:“嫂击贼若豚犬,顾奈何俯首受挞楚?”妾曰:“是吾分耳[10],他何敢言。”闻者益贤之。 异史氏曰,“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之知,而卒之捍患御灾[11],化鹰为鸠[12].呜呼!射雉既获,内人展笑[13];握槊方胜,贵主同车[14].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1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益都:县名。 第61章 清代为山东青州府治。 [2]冢室:古称冢妇,指正妻。冢,大。凌折:凌辱折磨。[3]挑水木杖:指扁担;方言“担杖”。 [4]钩:扁担两端所垂的铁钩。 [5]插打:谓亲与厮打。插,俗语“插身”,谓身预其事。 [6]逸去:逃走。 [7]枪棒师:教习枪棒的武师。 [8]不啻百人敌:武艺不止可敌百人。 [9]迷于物色,迷于形貌。意谓只看到妾的婉丽温顺,而不知她武艺出众。 [10]分:名分。 [11]捍患御灾:抵御灾祸。《礼记。祭法》:“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捍、御义近,谓抗拒、抵御。 [12]化鹰为鸠:意谓使正妻改变悍恶的性格。《礼记。月令》:“仲春之月……鹰化为鸠。”注:“鸠,搏也。”即布谷鸟。此借用其句,鹰指凶悍,指善良。 [13]“射雉既获”二句:谓丑夫有射雉之长,就能取得妻子欢心。《左传。 昭公二十八年》:“昔贾大夫恶(貌丑),取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 [14]“握槊方胜”二句,谓蠢夫赌双陆获胜,也能引起妻子自豪。握槊,古博戏,双陆之一类。贵主,公主。《新唐书。诸帝公主列传》:高祖女丹阳公主,下嫁将军薛万彻。“方彻蠢甚,公主羞,不与同席者数月。太宗闻,笑焉,为置酒,悉召它婿,与万彻从容语;握槊赌所佩刀,阳不胜,遂解赐之。主喜,命同载以归。” [15]技之不可以已:意谓技能不可止而不习或弃置不用。已,止。 驱怪 长山徐远公[1],故明诸生也。鼎革后[2],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之术[3],远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4],招之以骑[5].徐问:“召某何意?”仆辞以“不知。但嘱小人务屈临降耳。”徐乃行。 至则中庭宴馔[6],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所以致迎之旨。徐不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祛疑抱[7].”主人辄言:“无何也。”但劝杯酒。言辞闪烁,殊所不解。言话之间,不觉向暮。邀徐饮园中。园构造颇佳胜,而竹树蒙翳[8],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菜中[9].抵一阁,覆板上悬蛛错缀[10],大小上下,不可以数。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徐辞不胜酒,主人即罢酒呼茶。诸仆仓皇撤肴器,尽纳阁之左室几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仆人便持烛引宿左室。烛置案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徐疑或携被来伴,久之,人声殊杳。即自起扃户寝。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11],不成梦寝。 顷之,板上橐橐,似蹴声,甚厉。俄下护梯[12],俄近寝门。徐骇,毛发立,急引被覆首,而门已豁然顿开。徐展被角微伺之。则一物,兽首人身;毛周其体,长如马[13],深黑色;牙粲群峰,目炯双炬。及几,伏饫器中剩肴;舌一过,连数器辄净如扫。已而趋近榻,嗅徐被。徐骤起,翻被幂怪头[14],按之狂喊。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去。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扃,不可得出。缘墙而走,择短垣逾,则主人马厩也。厩人惊;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将旦,主人使伺徐,失所在,大骇,已而得之厩中。徐出,大恨,怒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如意钩一[15],又不送达寝所:是死我也!”主人谢曰:“拟即相告,虑君难之[16].初亦不知橐有藏钩,幸宥十死[17]!”徐终怏怏,索骑归。自是而怪遂绝。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不忘徐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18].’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隐其所骇惧,而公然以怪之遁为己能,天下必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明清属济南府,今为山东省邹平县之一部。徐远公:徐处,字见区,原名之邈,字远公。明末济南府学生员。入清后,弃儒访道。 常着道人服,杖悬一瓢,刻杖上曰:“悬瓢非为逻斋饭,时挹寒泉泼热肠。” 又有辞催试诗等《衣巾谣》三十六首。嘉庆《长山县志》“文学”有传。[2]鼎革:《易。杂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后因以指改朝换代。 此指由清代明。 [3]敕勒之术:道士符法之术。详卷一《焦螟》注。 [4]致诚款书:送去表达恳邀之意的书信。诚款,真诚恳切。 [5]招之以骑:派人牵着坐骑去接他。 [6]中庭: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中途”,铸本作“中亭”。中庭,宅院之中。 [7]祛:解除。疑抱,心中的疑闷。 [8]蒙翳:遮蔽。 [9]草莱:杂草。莱,即藜草。 [10]覆板:阁顶盖板。 [11]怛(dà大)然:惊恐。[12]护梯:带扶手的阁梯。 [13]马,马鬣,马颈鬃毛。 [14]幂(mi觅):罩;覆盖。 [15]如意钩:一种数齿多向形如船锚的铁钩,柄端系有长绳,可缘以逾垣登高。 [16]难之:作难。 [17]十死:十死之罪,喻重罪。 [18]“黄狸黑狸,得鼠者雄”:出处待查。狸,狸猫。雄,雄杰。此语犹今俗谚;黑猫白猫,捉住耗子便是好猫。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1],家素微[2].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者,有新阡在东山之阳[3].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4]:“若等速避去,勿久溷贵人宅[5]!”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6],何得久假此[7]?”由是家数不利[8].客劝徙葬吉,张听之,徙焉。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9].已而雨益倾盆,潦水奔穴[10],崩灌注[11],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母自诣张,愿丐咫尺地[12],掩儿父。张徵知其姓氏,大异之。行视溺死所,俨当置棺处,又益骇。乃使就故圹焉[13].且令携若儿来。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14].又请以长女妻儿。母不敢应。 张妻云:“既已有言,奈何中改!”卒许之。 然此女甚薄毛家[15],怨惭之意,形于言色。有人或道及,辄掩其耳;每向人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16],新郎入宴,彩舆在门,而女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之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17],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18].父止婿,自入劝女,女涕若罔闻。怒而逼之,益哭失声。父无奈之。又有家人传白:新郎欲行。父急出,言:“衣妆未竟,乞郎少停待。”即又奔入视女。往来者,无停履。迁延少时,事愈急,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19].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20]!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21];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妹姊劝驾也?”父以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22],今欲以儿代若姊,儿肯之否?”女慨然曰:“父母教儿往,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23]?”父母闻其言,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而去。入门,夫妇雅敦逑好[24].然女素病赤[25],稍稍介公意。久之浸知易嫁之说[26],益以知己德女。居无何,公补博士弟子[27],应秋闱试[28].道经王舍人店[29],店主人先一夕梦神曰:“旦夕当有毛解元来[30],后且脱汝于厄[31].”以故晨起,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殊丰善,不索直。特以梦兆厚自托。公亦颇自负;私以细君发[32],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念当易之。已而晓榜既揭[33],竟落孙山[34],咨嗟蹇步,懊惋丧志。 心赧旧主人[35],不敢复由王舍,以他道归。后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初。公曰:“尔言初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36],岂妖梦不足以践[37]?”公愕而问故。盖别后复梦而云。 公闻之,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谓:“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38].” 未几,果举贤书第一人[39].夫人发亦寻长[40],云鬟委绿[41],转更增媚。 姊适里中富室儿,意气颇自高。夫荡惰,家渐陵夷,空舍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惭作。姊妹辄避路而行。又无何,良人卒[42],家落。顷之,公又擢进士[43].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44],冀有所贻。比至,夫人以缔毅罗绢若干疋[45],以金纳其中,而行者不知也。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等仪物我何须尔!” 第62章 遂令将回。公及夫人疑之。启视而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发金笑曰:“汝师百余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 遂以五十金付尼去,曰:“将去作尔师用度。多恐福薄人难承荷耳。”行者归,具以告。师嘿然自叹,念平生所为,辄自颠倒,美恶避就[46],岂由人 耶[47]?后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48],前解元为后解元[49]’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呜呼! 彼苍者天,久不可问,何至毛公,其应如响?“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掖县:在今山东省。相国:官名,秦置,辅佐皇帝的最高官职。唐以后多用以对相当宰相职位者的尊称。明代以大学士为辅臣,因尊称大学士为相国。 毛公:毛纪,字维之,明成化年间进士,官至谨身殿大学士。[2]素微:原本贫寒卑微。 [3]新阡:新墓。阡,墓道。阳:山南为“阳”。 [4]叱咤(chizhà斥乍)声:怒斥声。 [5]溷:混,扰乱。 [6]佳城:指墓地。《博物志。异闻》:汉滕公夏侯婴葬时,掘地得名,上有铭文:“佳城郁郁,吁嗟滕公居此室。”后因称墓地为“佳城”。[7]假:借;这里意思是占据。 [8]家数(shuo朔)不利:言家中屡次发生不吉利之事;意谓受到鬼神 惩儆。 [9]废圹:迁葬后废弃的墓穴。圹,墓穴。 [10]潦水:雨后大水。 [11]崩(hong轰):浪涛冲激声。 [12]丐:乞讨;求。 [13]窆(biǎn贬):下葬。 [14]以齿子弟行(háng杭):意谓把他当作自己的子弟辈看待。齿,列,收录。 [15]薄:鄙薄,轻视。 [16]亲迎:古婚礼之一。夫婿于成婚日亲自公服至女家迎新娘入室,行交拜合卺之礼。 [17]告行:请行。告,请。 [18]眼零雨:流眼泪。零雨,断续不止的雨。《诗。风。东山》:“零雨其。” 首飞蓬:《诗。卫风。伯兮》:“首如飞蓬。”谓头发像蓬草一样散乱。 [19]周张:急迫无计,不知所措。 [20]喋聒(guo锅):多嘴多舌:嗦。 [21]属:归属,指许配。 [22]忤逆婢:不孝顺的丫头。忤逆,不遵父母之命。婢,这里是对长女的恨称。 [23]饿莩(piǎo瞟)死:犹言饿死。饿莩,饿死的人。身,据铸本补。 [24]雅敦逑好:非常和睦融洽。雅,甚、很。敦,敦睦,亲厚和睦。逑好,指夫妇融洽相处,语出《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5]赤(qiān千):头发稀秃。韩愈《南山》诗:“或赤若秃,或若柴。” [26]浸知:渐渐知道。 [27]补博士弟子:指考中秀才。汉武帝设博士官,令郡国选送弟子五十人入太学就博士受业,称“补博士弟子”。唐以后也称生员为“博士弟子”。 [28]应秋闱试:指参加乡试。秋闱,明清时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年)于八月间在北京、南京以及各省省城举行乡试,考中的称为举人。因考试时间在秋天,故称“秋闱”。闱,考场。 [29]王舍人店:村镇名,又称“王舍人庄”,在今济南市东郊。 [30]解(jiè戒)元:唐代举人由乡贡举,叫“解”,后世因称乡试为“解试”,称乡试第一名为“解元”。 [31]脱汝于厄:救你脱离苦难。厄,苦难。 [32]细君:旧时对己妻的代称。(liánlián廉廉):鬓发稀少的样子。 [33]晓榜既揭:录取榜文公布之后。晓榜,犹言正榜。乡试于放榜前一日午后写榜,先写草榜,后写正榜。正榜写成,已至半夜,天晓时张挂出去,故称“晓榜”。 [34]落孙山:即“名落孙山”,指榜上无名。详见《叶生》注。 [35]心赧(nǎn)旧主人:意谓心中羞愧,怕见那位店主人。赧,羞愧脸红。 [36]黜落:除名,落榜。 [37]岂妖梦不足以践:意谓并非怪异的梦兆不能实现。妖梦,指前时店主人所梦的神人告语。践,实现。 [38]解首:犹言“解元”。 [39]举贤书第一人:指考中第一名举人。举贤书,这里指乡试榜文。[40]寻:旋即。 [41]云鬟委绿:发髻乌黑光亮。元稹《刘阮妻诗》:“芙蓉脂肉绿云鬟。” 云鬟,美丽的发髻。云,形容发多。委,堆积。绿,绿云,发黑有光彩似浓绿,故云。 [42]良人:旧时妇女称丈夫为“良人”。 [43]擢进士:擢进士第,指考中进士。擢,选拔。科举时代考试及第,称“擢第”。 [44]女行者:女尼。 [45]绮:绉纱一类的丝织品。 [46]美恶避就:犹言避美就恶。 [47](yi):语词。此据铸斋抄本,原作“翳”。 [48]大姨夫作小姨夫:《事文类聚》:宋朝欧阳修与王拱辰同为薛家女 婿。欧阳修娶薛家长女,王拱辰娶薛家次女。后欧阳修妻死,继娶其小妹。 因而当时有“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之说。这里指毛公本该娶张家的大女儿,后来竟娶了张家的小女儿。 [49]前解元为后解元:指毛公本该为前届乡试的解元,现在成了后一届的解元。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1],与二三新贵[2],遨游郊郭。偶闻毗卢禅院[3],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4],稍佞该之[5].曾摇微笑[6],便问:“有蟒玉分否[7]?”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8].众一举手[9],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10],家中表为参游[11],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12],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13],赍天子手诏[14],召曾太筛决国计[15].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16],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17].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18],穷极壮丽。 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19].俄而公卿赠海物[20],伛偻足恭者[21],叠出其门。六卿来[22],倒屣而迎[23];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24],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25],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 科头休沐[26],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27],渠尚蹉跎仕路[28],何不一引手[29]?早旦一疏,荐为谏议[30],即奉俞旨[31],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32],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33],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34],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35],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36],立毙仗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土窃窃[37],似有腹非之者[38].然各为立仗马[39];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40],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41],父紫儿朱[42],恩宠为极。 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43];反恣胸臆,擅作威福[44].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45].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46],仰息望尘,不可算数[47].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48],轻则置之闲散[49],重则褫以编氓[50].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51].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52],任肆蚕食[53];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气冤氛[54],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55];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56].或有厮养之儿[57],瓜葛之亲,出则乘传[58],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59],扈从所临,野无青草[60].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61].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62],委蛇方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63].声色狗马[64],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 第63章 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65].臣夙夜祗惧[66],不敢宁处[67],冒死列款[68],仰达宸听[69].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 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70],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71],如饮冰水[72].幸而皇上优容[73],留中不发[74].又继而科、道、九卿[75],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76],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雨军。子任平阳太守[77],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78],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 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惫。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而行[79].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刀,跳梁而前[80].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素取。”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81],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 曾前,匐伏请命[82].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83]!”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84],窜迹无路[85].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摔去。 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 先有数人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 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 即有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 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构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86],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 半日方尽。玉者令押去甘州为女[87].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88],焰生五采,光耿云霄[89].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90],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 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91].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92],腹辘辘然常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复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 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诬服,依律凌迟处死[93].挚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94],觉九幽十八狱[95],无此黑黯也。 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96].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97].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 台阁之想[98],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99].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100].是时方寸中[101],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102],神以幻报[103].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10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高捷南宫:谓会试中式。清初会试中式的贡士不经复试,故高捷南宫也指考中进士。南宫,古称尚书省为南宫,此指礼部。礼部主持会试。[2]新贵:新任高官者。此指会试中式的新贵人。 [3](pi皮)卢禅院:佛寺名。卢,“卢遮那”佛的略称。禅院,佛寺。 [4]星者:迷信说法,人的命运同星宿的位置、运行有关。因此给人算命的人叫“星者”。意气,此指扬扬得意的神态。 [5]佞谀:巧言奉承。 [6]摇:摇扇;得意的样子。 [7]蟒玉分:指做高官的福分。蟒玉,蟒袍、玉带,古时高官服饰。明代阁臣多赐蟒服。分,福分,缘分。 [8]淹蹇:傲慢。 [9]举手:举手作礼,略示敬意,形容新贵的狂傲。手,据铸雪斋抄本补,原缺。 [10]推:荐举。年丈:科举时代,同科考中者互称“同年”,称同年的父辈或父辈的同年为“年丈”。南抚:明代应天巡托的专称。其全衔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11]中表:中表兄弟。古时称姑父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中表兄弟”。参、游:参将、游击,明清时代中级武官名。 [12]千把(bo拔):千总、把总,明清时代低级武官名。 [13]中使:宫中派出的使者,多由太监充任。 [14]赍:持奉。手诏:皇帝的亲笔诏令。 [15]太师:古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太师在三公中职位最尊。 明代则为虚衔,凡大臣功绩懋著者,多特旨加太师衔,以示优宠。[16]天子前席:意谓天子倾听专注,不觉地移身向前。《史记。商君列传》:“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 [17]黜陟:贬降或提升。黜,贬。陟,升。 [18]绘栋雕榱(cui崔):彩绘的屋梁和雕饰的屋椽。栋,屋的中梁。榱,屋椽、屋桷的总称。 [19]应诺雷动:应答的声音,震动如雷!形容侍从众多。 [20]海物:海外珍物。又指海产之物;《书。禹贡》:“厥贡盐,海物惟错。” [21]伛偻(yulu雨吕)足(ju巨)恭者:指巴结奉承的人。伛偻,曲身,恭敬从命的样子。足恭,过分的恭敬。足,过分。 [22]六卿:原指周代的六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 这里指明清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 [23]倒屣而迎:谓急起迎接。《三国志。魏志。王粲传》:“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屣,鞋。 古人家居,脱鞋席地而坐;倒屣,谓急于迎客,把鞋穿倒。 [24]晋抚:山西巡抚。女乐:歌女。 [25]其尤者:其中最好的。 [26]科头休沐:指衣着随便,家居休假。科头,结发,不戴帽。休沐,休息沐浴,指古时官吏休假。《初学记》二十:“休假亦日休沐。”汉五日一体沐,唐十日一体沐。 [27]置身青云:谓身居高官,仕路得意。青云,高空,喻官高爵显。[28]蹉跎仕路:宦途失意。蹉跎,耽误时机,谓不得志。 [29]引手:提拔,援引。 [30]谏议:谏官名,汉称谏议大夫,元以后废。明清时谏官称“给事中”,又名“给谏”。 [31]俞旨:皇帝应允的圣旨。俞,应允。 [32]太仆:古代官名,秦汉时为九卿之一,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北齐置太仆寺,有卿、少卿各一人,历代因之。睚眦:怒目而视,指有小的怨恨。《史记。 范雎传》:“一饭之德必偿,眶之怨必报。” [33]给谏:明清时谏官“给事中”的别称,主管监察、纠弹官吏。 第64章 侍御,侍御史。 [34]弹章交至:指吕、陈等人的弹劾奏章同时并至。 [35]恩怨了了;恩怨分明。了了,分明。 [36]京尹:京兆尹,京城的行政长官。 [37]朝士窃窃:朝廷官员暗中议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38]腹非:口里不言,心中反对。 [39]备为立仗马:意谓朝臣不敢说话。唐代皇帝临朝,立八马于宫门之外,作为仪仗,称为“立仗马”。这种马静立无声,从不嘶叫。见《新唐书。百官志二》。后因以“立仗马”比喻贪恋厚禄而不放直言的朝士。[40]龙图学士包:本指宋代龙图阁直学士包拯。这里借指刚正不阿的朝臣。 [41]荣膺圣眷:幸获皇帝恩宠。膺,承受。眷,眷顾、关怀。 [42]父紫儿朱:指父子均做高官。唐制,三品以上官员著紫色朝服,五品以上著朱色朝服。 [43]“不思捐躯”二句:谓曾某不为国事操劳以报皇恩。捐躯,献身。 捐,舍弃。摩顶,指不畏劳苦,语出《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报万一,谓报答皇帝恩宠于万一。 [44]“反恣胸臆”二句:谓曾某反而肆意而为,滥用职权。恣,放纵。 胸臆,胸怀,指个人的欲望。作威福,作威作福。 [45]“朝廷名器”四句:谓曾某视朝廷官爵为己有,公然标价卖官鬻爵。 名器,指封建朝廷官员的等级称号和车服仪制,代指官秩。缺,官缺。肥瘠, 指官俸及进项的多寡。 [46]“估计夤缘”二句:意谓估计买得官缺可获“收益”,就通过关节。 钻营谋取,简直如同商贩。俨,俨然。 [47]“仰息望尘”二句:指依附曾某的人,极其众多。仰息,仰人鼻息,比喻依附、投靠别人。望尘,望尘而拜,指巴结权贵。见《公孙九娘》注。 [48]阿附:阿谀附和。 [49]置之闲散:安排他担任清闲官职。闲散,指清闲无权之官。 [50]褫以编氓:革职为民。褫,剥夺,指革除官职。编氓,编人户籍的平民。 氓,百姓。 [51]“甚且一臂不袒”四句:意谓一言一事不依顺曾某,就将遭到灾祸。 一臂不袒,意谓不偏袒曾某。汉高祖刘邦死后,太尉周勃反对吕氏篡权,在军中宣布:顺从吕氏的露出右臂,拥护刘氏的露出左臂。军中都露出左臂。 见《史记。吕太后本纪》。后因以偏护一方称“左袒”或“偏袒”。辄迕鹿马之奸,谓不遵权奸之意。鹿马之奸,指秦相赵高指鹿为马。赵高为篡夺帝位,设法探测群臣的态度。他向秦二世献鹿,而说是马。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以问群臣,群臣竟也称马,以迎合赵高。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后以“指鹿为马”喻权奸有意颠倒是非。干,冒犯。远窜豺狼之地,被充军到荒凉的边远地区。窜,放逐。豺狼之地,野兽出没的地方。 [52]膏腴:肥沃的土地;良田。 [53]任肆蚕食:任其肆意侵并。蚕食,逐渐侵占。 [54](li厉)气:灾害恶气;指曾的凶恶气焰。冤氛:指受害者的冤气。 [55]守、令承颜:意谓太守和县令都得看曾家奴仆的脸色行事。承颜,仰承脸色。 [56]司、院枉法:省级地方大吏则循情枉法。司,指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前者主管一省行政,后者主管一省刑名。院,指总督和巡抚,他们分别兼有都察院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的官衔,称之为“两院”。 [57]厮养:干粗活杂活的奴仆。《公羊传。宣公十二年》:“厮役扈养,死者数万人。”注:“析薪为厮,炊烹为养。” [58]乘传(zhuàn转):乘官府驿站的车马。传,驿站或驿站的车马。 [59]奴隶:役使,奴役。 [60]“扈从所临”二句:谓曾某的扈从人员所到之处,则搜刮一空。扈从,随从服役人员。野无青草,指田无野菜可食。《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 [61]“炎炎赫赫”二句:谓曾某却无视民瘼,依恃皇恩继续为非作歹。 炎炎赫赫,形容气焰嚣张。语出《诗。大雅。云汉》。怙宠,依恃皇帝的恩宠。 [62]“召对方承于阙下”二句:意谓每当皂帝召见问事,他就乘机进谗,陷害别人。阙,宫阙。萎菲,也作“萋斐”,花纹错杂,喻巧语谗言。《诗。小雅。 巷伯》:“妻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兮,亦已太甚。”[63]“委蛇(wēiyi威移)才退于自公”二句:意谓刚从官衙回家,立即以声歌自娱。 委蛇,从容自得的样子,语出《诗。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本来是形容退朝回家进餐的勤政公卿,这里指退朝回家享乐的曾某。苑,花园,园林。 [64]声色狗马:指歌舞、女色以及狗马等供玩乐之物。 [65]操、莽之祸:指篡夺帝位的祸息。操,指东汉末年的曹操,他挟持汉献帝,篡夺朝廷大权。莽,指西汉末年王莽,他曾篡汉自立,改国号为“新”。 [66]抵惧:心怀戒惧。 [67]宁处:安居。 [68]列款:列举罪状。款,条款,指罪状。 [69]仰达宸听:上报皇帝知道。宸听,皇帝的听闻。宸,北极星所居,代指皇帝的住处。 [70]刀锯鼎镬:指最惨酷的刑罚。刀锯,杀人的刑具。鼎镬,烹人的刑具。 [71]气魄惊骇:犹言惊魂夺魄,形容极端惊惧。 [72]如饮冰水:意谓恐惧至极,如饮冰水浑身打颤。犹前《都御史》篇所谓“战栗如濯冰水”。 [73]优容:宽容。 [74]留中不发:把奏章留在宫中,暂不批复。 [75]科、道、九卿:意指全体朝臣。科道,明清时都察院下属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各道御史的合称。九卿,中央各主要行政长官的总称。 [76]拜门墙、称假父者:投靠门下作“门生”、“干儿”的人。门墙,指师门。见《娇娜》注。假父,义父。 [77]平阳:旧府名,府治在今山西临汾县。 [78]珠翠瑙玉:珍珠、翡翠、玛瑙、玉石,指贵重珠宝。斛:量器,古代以十斗为斛,后改五斗为斛。 [79]参差(cēnci)蹩(biéxiè别屑):意谓一前一后,匍匐而行。 参差,不齐的样子。蹩,匍匐而行,此谓弯腰爬山。 [80]跳梁:腾跃;乱跑乱跳。 [81]命官:受过“皇封”的官吏。 [82]请命:请求饶命。 [83]置油鼎:置于油锅。 [84]觳觫(husu胡速):吓得发抖。 [85]窜迹:逃避。 [86]颐:面颊。 [87]甘州:清代府名,府洽在今甘肃张掖市。 [88]由旬:梵文音译。古代印度计算里数的单位名称。由旬有大、中、小之别。大者六十里或八十里,小者四十里。 [89]耿:光亮,这里意思是照耀。 [90]轮随足转:这是形象地表现迷信的轮回之说。按照佛教的说法,人都要在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天道这六道内轮回。[91]絮:据铸雪斋抄本,原作“焉”。 [92]托钵:本指僧人手捧钵盂到处募化,这里指乞丐捧碗乞讨。[93]凌迟:封建社会最惨酷的一种死刑,俗称“剐刑”,先斩断犯人的肢体,最后割断喉管。 [94]距踊声屈:顿足喊冤。距踊,跳跃、跺脚。 [95]九幽十八狱:指迷信传说中的阴间十八层地狱。九幽,犹“九泉”,指冥间。 [96]跏趺(jiāfu加夫):佛教用语“结跏趺坐”的省称。俗称“打坐”,双足交叉,盘腿而坐。 [97]火坑中有青莲:意谓身处险恶境遇,如果修德行仁,也能得到神佛的度脱。火坑,佛教认为人死后,如堕入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其苦无比,因喻之为“火坑”。青莲,梵语“优钵罗”的意译,是一种青色莲花,瓣长面广,青白分明,故佛教用以比作佛眼。 [98]台阁之想:指曾某做宰相的念头。台阁,指朝廷重臣;明清时则指尚书、内阁大学士之类的辅佐大臣。 [99]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上天不变的道理。《尚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 [100]鞠躬尽瘁:尽力国事,不辞劳苦。鞠躬,恭敬谨慎。尽瘁,勤劳国事。 [101]方寸:指心。 [102]彼以虚作:指曾在幻梦中的恶行。 [103]神以幻报:指在幻梦中鬼神给于曾的恶报。 [104]“黄粱将熟”三句:意谓当人们还没有理解人生是短暂的时候,象这样飞黄腾达的梦想是在所不免的,因此应把这则故事当作为《邯郸记》的续编。 唐人小说《枕中记》,谓卢生在邯郸道中的旅店里遇见仙人吕翁。卢生自叹不得志,吕翁给他一个枕头,说枕着它就可事事如意。 第65章 卢生乃倚枕睡去。在梦中,他一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而梦醒时,店主人的一锅黄粱饭还没有煮熟。这个题材后世改编为戏曲《黄粱梦》和《邯郸记》。 龙取水 俗传龙取江河之水以为雨,此疑似之说耳。徐东痴南游[1],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2],阔于三疋练[3].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徐东痴:徐元善,字长公,山东新城人。由明入清,慕嵇康为人,更名夜,字嵇庵,又字东痴,隐居田庐。康熙十七、十八年,诏修明史,开博学宏辞科,有司将以应诏,以老病力辞不赴。王士搜辑其诗,序而传之。传见康熙《新城县志》八,参王士《带经堂集。徐诗序》。徐元善两度南游,一次在顺治十八年,访钱塘孤山林逋故居,至桐庐登严光钓台,酹谢翱墓,徘徊赋诗而返。一次在康熙二十二年左右,赴友人招,至江西德安,题诗庐山东林寺,未几卒。 [2](shǎnshǎn):闪烁。 [3]练:白色熟绢。 小猎犬 山右卫中堂为诸生时[1],厌冗扰,徙斋僧院。苦室中虫蚊蚤甚多[2],竟夜不成寝。 食后,偃息在床[3].忽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两寸许;骑马大如蜡[4];臂上青鞲[5],有鹰如蝇;自外而入,盘旋室中,行且驶。公方凝注,忽又一人入,装亦如前,腰束小弓矢,牵猎犬如巨蚁。又俄顷,步者骑者,纷纷来以数百辈,鹰亦数百臂[6],犬亦数百头。有蚊蝇飞起,纵鹰腾击,尽扑杀之。猎犬登床缘壁,搜噬虱蚤,凡罅隙之所伏藏,嗅之无不出者。顷刻之间,决杀殆尽[7].公伪睡睨之。鹰集犬窜于其身[8].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9],如王者,登别榻,系驷苇篾间[10].从骑皆下,献飞献走[11],纷集盈侧,亦不知作何语。无何,王者登小辇,卫士仓皇,各命鞍马;万蹄攒奔,纷如撒菽,烟飞雾腾,斯须散尽[12].公历历在目,骇诧不知所由。蹑履外窥[13],渺无迹响。返身周视[14],都无所见;惟壁砖上遗一细犬。公急捉之,且驯。置砚匣中,反覆瞻玩。毛极细茸,项上有小环。饲以饭颗,一嗅辄弃去。跃登床榻,寻衣缝,啮杀虮虱。旋复来伏卧。逾宿,公疑其已往;视之,则盘伏如故。公卧,则登床箦[15],遇虫辄啖毙,蚊蝇无敢落者。公爱之,甚于拱壁[16].一日,昼寝,犬潜伏身衅。公醒转侧,压于腰底。公觉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视之,已匾而死[17],如纸剪成者然。然自是壁虫无类矣[1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山右卫中常:卫周祚,山西曲沃人。明崇祯进士,官户部郎中。顺治时,历工、吏二部尚书,授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康熙间,授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康熙十四年卒,谥文清。《清史稿》二三八有传。山右,山西;以居太行山之右得名。中堂,内阁大学士的别称。[2](féi肥) 虫:即臭虫,又名床虱。 [3]偃息:躺卧休息。 [4]蜡(zhà乍):借作“蚱”,蚱蜢,俗称蚂蚱。 [5]鞲:猎装上停立猎鹰的臂衣。 [6]数百臂:犹言数百只。臂,指停鹰的臂衣。 [7]决杀:决、杀同义;犹言杀戮、格杀。 [8]集:停落。 [9]平天冠:古代帝王所戴冠冕。平顶,前后有垂旒(玉串)。又叫通天冠。 [10]结驷苇篾(miè灭)间:苇,苇片,所编为苇席;篾,竹篾,成条竹片,所编为簟席(竹席)。北方床炕常年铺苇席,夏日上又铺簟。句谓停车系马于二席相叠之边际。 [11]献飞献走:献纳猎获的“飞禽走兽”——蚊虱之类。 [12]斯须:须臾,片刻。 [13]蹑履:穿上鞋子。 [14]周视:环顾,四面观看。 [15]床箦:床上的席子。箦,卧席。 [16]拱璧:大璧,喻珍贵宝物。 [17]匾:通“扁”。 [18]无噍类:灭绝;无活者。 棋鬼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1],解组乡居[2],日携棋酒,游翔林丘间。会九日登高[3],与客弈[4].忽有一人来,逡巡局侧,耽玩不去。视之,面目寒俭,悬鹑结焉。然而意态温雅,有文士风。公礼之,乃坐。亦殊谦[5].公指棋谓曰:“先生当必善此,何勿与客对垒[6]?”其人逊谢移时,始即局。局终而负,神情懊热[7],若不自已。又着又负[8],益惭愤。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自晨至于日昃[9],不遑溲溺。 方以一子争路,两互喋聒[10],忽书生离席悚立,神色惨沮[11].少间,屈公座,败颡乞救[12].公骇疑,起扶之曰:“戏耳,何至是?”书生曰:“乞付嘱圉人[13],勿缚小生颈。”公又异之,问:“圉人谁?”曰:“马成。”先是,公圉役马成者,走无常[14],常十数日一入幽冥,摄牒作勾役[15].公以书生言异,遂使人往视成,则僵卧已二日矣。 公乃叱成不得无礼。瞥然间,书生即地而灭。公叹咤良久,乃悟其鬼。 越日,马成寤,公召诘之。成曰:“书生湖襄人[16],癖嗜弈,产荡尽。 父忧之,闭置斋中。辄逾垣出,窃引空处,与弈者狎。父闻诟詈,终不可制止。父愤恨赍恨而死。阎摩王以书生不德[17],促其年寿,罚入饿鬼狱[18],于今七年矣。会东岳凤楼成[19],下牒诸府,征文人作碑记。王出之狱中,使应召自赎。不意中道迁延[20],大愆限期[21].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22].王怒,使小人辈罗搜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缧绁系之。“公问:”今日作何状?“曰:”仍付狱吏,永无生期矣。“公叹曰:”癖之误人也,如是夫!“ 异史氏曰:“见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见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千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23],徒令九泉下,有长生不死之弈鬼也[24].可哀也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督同将军:即都督同知,亦即副总兵。明代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充任各省、各镇的副总兵,遇大战事,则挂诸号副将军印,统兵出战,事归纳还,故称督同将军。 [2]解组:罢任。组,印绶;代指官职、官印。 [3]九日:农历九月九日,即重阳节。我国旧俗,于九月九日插茱萸登高,饮菊花酒。 [4]弈:下围棋。 [5](hui挥)谦:谦抑;谦逊。 [6]对垒:谓对局。 [7]懊热:懊丧却仍然热衷。 [8]着:着子布棋,即下棋。 [9]日昃:日斜;太阳偏西。 [10]喋聒:指言语争竞。 [11]惨沮:凄惨沮丧。 [12]败颡:叩头出血。颡,额。 [13]付嘱:嘱咐。圉人,马。 [14]走无常:旧时迷信,认为阴司鬼吏有缺,临时可授生人暂代,事毕 放还,称为走无常。 [15]摄牒作勾役:意谓携带冥府文书充当勾魂使。勾,拘捕。[16]湖襄:长江中游洞庭湖、襄江一带地区。 [17]阎摩王:阎王。 [18]饿鬼狱:传说中地狱名。 [19]东岳凤楼:指泰山帝君宫内楼阁。风楼,泛指帝王宫内楼阁。[20]迁延:因循,拖延。 [21]愆:违。 [22]直曹:当值的功曹。 [23]高着:高明的弈法。 [24]长生不死:承上句谓九泉下有长生不死的棋鬼,即“见弈忘生”而不愿再转生阳世之鬼。 辛十四娘 广平冯生[1],正德间人[2].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3],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 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4],欲一瞻仰。翁何至此?”臾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5].既承宠降,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6].窃不自揣,愿以镜台白献[7].” 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8].“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噱[9],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10].“辛曰:”君卓荦士[11],倾风已久。 第66章 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12],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13],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 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14],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生出。 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15].卧移时,听驴子犹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16],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17].忽闻振管辟扉[18],一健仆出,代客捉驴。 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19].”生起立,肃身欲拜[20].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21].老身钟漏并歇[22],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所乖阔[23].”生曰:“儿少失怙[24],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 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25],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 生曰:“年约十五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26],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27],弄媚巧。 然果窕窈,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28].“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 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29],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坏,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30]?” 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 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褥,即为合卺。女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31],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32],以良辰为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33].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 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屣出窥[34],则绣已驻于庭[35],双鬟扶女坐青庐中[36].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37],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令作五都巡坏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38],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39],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40],少与生共笔砚,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41],即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42],不可与久居也[43].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44].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 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45],前渐释[46].会提学试[47],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来邀生饮[48].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49],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50]:“谚云:”场中莫论文[51].‘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52],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53]!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 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 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54].“生谨受教。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织为事[55].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 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 公子使圉人挽辔[56],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57].继辞夙退。 公子要遮无已[58],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酣醉,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59].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 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60],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61];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僵。大骇,出门怪 呼。厮役尽起,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今诬服,以免刑宪[62].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 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63].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 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64],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 每于寂所,放邑悲哀[65],至损眠食。一日,日[66],狐婢忽来。 女顿起,相引屏语[67].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68].家人窃议其忍[69].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70].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71].归见闱中人[72],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 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73],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74],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构栏[75],极蒙宠眷。 疑婢不似风尘人[76],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构栏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也[77].” 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舍生。生急拜,泪双荧[78].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今视尘俗益厌苦。 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客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79].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80]?“ 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赢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 巫医无灵,竟以溘逝[81].生悲怛欲绝。 第67章 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举一子。然比岁不登[82],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83],罗列殆满。头头置去[84],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 由此顿大充裕。后苍头至太华山[85],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86],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87],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88],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89].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儿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广平:县名,在今河北省。明清时属广平府。 [2]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1506—1521年)。 [3]奚奴:此指婢女。《周礼。天官。序官》:“奚三百人。”《注》:“古时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 [4]刹:梵语“刹多罗”的省称,为佛塔顶部的装饰,亦指寺前的幡杆。 因称佛寺为“刹”,或“寺刹”、“梵刹”、“僧刹”。 [5]细小:家小,指眷属。 [6]未遭良匹:意谓未曾选配人家。遭,遇。匹,配偶。 [7]镜台自献:意谓自媒求婚。晋人温峤的堂姑母托他为女儿作媒。一天,温峤告诉姑母说,佳婿已物色到,并送来玉镜台为聘礼。等到举行婚礼,原来新婿就是温峤本人。事见《世说新语。假谲》。后遂以“镜台自献”,代指亲自求婚。镜台,镜匣。 [8]“千金觅玉杵”四句:这是用裴航的故事,表示求婚。唐代裴航路过蓝桥驿,遇见少女云英。裴向其祖母求婚。祖母说,神仙曾给我长生不老的灵丹,但须用玉杵臼去捣一百天,方可服用,你若找到玉杵和臼,我就把云英许给你。 后来,裴航果然购得玉杵臼,并亲自捣药百天。两人终成眷属。故事见唐人裴《传奇》。玉杵,玉杵臼,捣药的用具。将,持奉。 元霜,丹药。元,玄;请代避康熙帝玄晔讳,书“玄”为“元”。[9]噱:谈笑。 [10]幸释疑抱:希望消除我心中的疑虑。幸,希望。 [11]卓荦:卓越;特殊。 [12]弱息:对人称呼自己子女的谦词:后专称女儿。 [13]醮命:指许婚之权。醮,旧指女子嫁人;古礼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叫“醮”。 [14]振袖倾鬟:犹言抖袖低头。鬟,古代妇女的环形发髻。[15]体:据铸雪斋抄本补,原字缺毁。 [16]闳(hong):巷门;大门。 [17]累足鹄俟:驻足伸颈,站立等候。累足,站立不动。鹄,一种长颈鸟,俗称天鹅。 [18]振管:开锁。管,锁钥。 [19]郡君:妇人的封号。唐制,四品宫以上之母或妻为郡君。明代宗室女也称郡君。 [20]肃身欲拜:欲躬身下拜。肃身,直身肃容。 [21]弥甥:外甥的儿子。 [22]钟漏并:暗示死亡。徐陵《答李之书》:“馀息绵绵,待尽钟漏。” 以钟漏待尽喻残年。此谓钟漏并歇,系指生命终止。钟与漏,都是古时的报时工具。歇,停止。 [23]乖阔;远离;疏远。 [24]失怙:丧父。怙,父之代称。语出《诗。小雅。蓼莪》。[25]姻娅:此从青柯亭刻本,原作“姻”。 [26]刻莲瓣为高履:指将鞋的木底镂刻上莲瓣花纹。古代缠足妇女用木制后跟衬于鞋底,这种鞋子称为高履。 [27]作意:别出心裁。 [28]狸奴:猫的别名;这里似指精灵之类的仆婢。 [29]娉娉:身裁美好的样子。 [30]作么生:干什么。生,山东方言“营生”、“生活”。[31]作冰:作媒人。 [32]检历:查阅历书!指选择吉日。 [33]蓬颗蔽冢:冢上蔽以土封。蓬颗,东北人名土块为蓬颗,系“块” 之转语,见《说文通训定声》。《汉书。贾山传》,《注》引颜师古曰:“颗,谓土块;蓬颗,犹言块上生蓬者耳。” [34](xi徙)屣:趿拉着鞋,形容忽促急迫。,曳履而行。[35]绣:绣花车帷,代指花轿或彩车。 [36]青庐:代指新房。北朝婚礼,用青色布幔于门内外搭成帐篷,在此交拜迎妇。见《西阳杂俎》。 [37]长鬣奴:满脸长须的仆人。鬣,胡须。《左传。昭公七年》:“使长鬣在相。”扑满:储蓄钱币用的瓦器,上有小孔,钱币可放入,但不能取出;储满后,打破取出。 [38]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传说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离骚》:“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后因以“蹇修”作为媒人的代称。[39]贝锦:一种上有贝形花纹的锦缎。左思《蜀都赋》:“贝锦斐成,濯色红波。” [40]银台:官名,通政使的别称。明清设通政使司,掌管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文件。因宋代曾专役接受章疏的机关称银台司,所以明清时代的通政使也称银台。 [41](nuǎn暖):旧时嫁女后三日,母家及亲友馈送食物,叫“”。[42]鹰:鹰钩鼻子。,鼻梁。 [43]居:相处。 [44]新什:新作。什,篇什,指诗篇或文卷。 [45]谀噱:恭维谈笑。噱,大笑。 [46]:同“隙”,嫌隙,隔阂。 [47]提学试:清代提督学政主持一省童生院试及生员岁、科两试。这里的“提学试”当指岁试或科试。 [48]走(bēng崩):派人。,使者。 [49]伧:形容音调粗浊杂乱。 [50]谓: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请”。 [51]“场中莫论文”:意谓在考场中靠命运,不靠文章。场,科举考场。 [52]起处:八股文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 束股八部分组成。起股至中股是正式的议论。起处,指正式议论之前阐明题旨,引起议论的部分。 [53]乡曲之儇(xuān宣)子:识见寡陋的轻薄子弟。乡曲,乡里,亦指穷乡僻壤。儇子,轻薄耍小聪明的人。 [54]浪饮:过量的饮酒。浪,滥,放纵。 [55]织:纺纱织布。 [56]圉(yu语)人:马夫。 [57]洗腆(tiǎu忝):指盛设洁净的酒食。《尚书。酒诰》。“自洗腆,致用酒。”腆,丰盛。 [58]要(yāo邀)遮:阻拦。 [59]施脂泽:指修饰打扮。脂泽,化妆用的脂粉、头油等。 [60]酲解:酒醒。酲,酒醉。 [61]绁(xiè谢)绊:缠绕阻绊。绊,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袢”。[62]刑宪:刑法。这里指刑罚。 [63]群小:指一般婢妾。 [64]秋决有日:将届秋季决囚之日。清代秋季审囚分四项:情真应决;缓决;可矜;可疑。决,处死。 [65]於(wu呜)邑:同“呜咽”,悲气郁结。 [66]晡:申时,午后三至五时。 [67]相引屏(bing柄)语:两人到无人处谈话。屏语,避人共语。[68]落落:豁达,安然。 [69]忍:狠心。 [70]平阳:府名,辖令山西省临汾等十县。观察,明清时对道员的尊称。 唐代无节度使的道,设观察使,为州以上的长官。明清时分守、分巡道也管辖府、州有关事宜,因尊称道员为观察。 [71]宁家:回家。 [72]闱中人:即闺中人,指妻。 [73]徘徊御沟间:意谓鬼婢拟见帝诉冤阻于宫中守护神,不得入宫。御沟,环绕宫墙的河沟。 [74]幸:封建时代,皇帝至某处叫“幸”或“临幸”。大同:旧府名,治所在个山西省大同市。 [75]构(gou勾)栏:妓院。宋元时伎乐演剧的场所;元以后指妓院。 [76]风尘人:流落江湖的人,喻指妓女。 [77]华(wu伍):华衣美食,指富贵。,鲜美的肉食。[78]泪双荧:两眼泪珠闪烁。泪,犹泪眼。,眼眶。荧,闪光。 [79]替:衰;懈怠。 [80]鸠盘:梵语“鸠荼”的省称,义译为瓮形鬼、冬瓜鬼!后用以形容极端丑陋的妇人。《太平广记。任》谓任怕妻,曾云:“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儿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 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 [81]溘(kè克)逝:忽然死去。 [82]比岁不登:连年收成不好。登,指庄稼成熟。 [83]豉(shi食)具盐盎:豆豉盆、盐罐子。 第68章 豉,豆豉。 [84]头头置去:一件一件的移去。 [85]太华:即西岳华山。 [86]蹇:蹇卫,即驴子。 [87]士类:读书的人们。 [88]不韪(wěi韦):不是;意思是别人指责他说话轻薄。[89]而祸福之说不与焉:意谓并非迷信祸福之说。不与,不从。 白莲教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忘其姓名,大约徐鸿儒之徒[1].左道惑众[2],慕其术者多师之。 某一日将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嘱门人坐守,戒勿启视。去后,门人启之,视盆贮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具焉[3].异而拨以指,随手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4].俄而师来,怒责:“何违吾命?”门人立白其无。师曰:“适海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烧巨烛于堂上,戒恪守[5],勿以风灭。 漏二滴[6],师不至。然而殆[7],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息?”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门人大骇。如此奇行,种种不胜书。 后有爱妾与门人通。觉之,隐而不言。遣门人饲豕[8];门人入圈,立地化为豕。某即呼屠人杀之,货其肉。人无知者。门人父以子不归,过问之,辞以久弗至。门人家诸处探访,绝无消息。有同师者,隐知其事,泄诸门人父。门人父告之邑宰。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达于上官,请甲士千人,围其第,妻子皆就执。 闭置樊笼[9],将以解都[10].途经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与树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长尺许。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却之。”乃如其言,脱妻缚。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众愈骇。 某曰:“既杀吾妻,是须吾子。”乃复出其子,又被吞,如前状。众各对觑,莫知所为。某泣且怒曰:“既杀我妻,又杀吾子,情何以甘!然非某自往不可也。” 众果出诸笼,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气而逆。格斗移时,巨人抓攫人口,伸颈咽下,从容竟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徐鸿儒:山东钜野人,明末白莲教起义领袖。详卷三《小二》注。[2]左道:旁门邪道。 [3]帆樯(qiáng强):船帆船桅。樯,桅杆。 [4]仍覆之:依旧用盆盖好。 [5]恪(kè克)守:敬守,坚守。恪,恭敬。 [6]漏二滴:二更时分。 [7](lěi耒)然而殆:困倦得很厉害。,颓丧、疲困的样子。《老子》:“兮若无所归。”殆,疲困。 [8]饲豕:喂猪。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伺豕”。 [9]樊笼:此指带木笼的囚车,即槛车。 [10]解(jiè介)都:押解往京城。 双灯 魏运旺,益都之盆泉人[1],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2],不能供读。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3].一夕,魏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魏惊起悚听[4].声渐近,寻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灯,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转知为狐,发毛森竖[5],俯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颜不知所对[6].书生率婢子遗灯竟去。 魏细瞻女郎,楚楚若仙[7],心甚悦之。然惭作不能作游语[8].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9],何作措大气[10]?”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 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11].女子十有九赢。乃笑曰:“不如妾约枚子[12],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赢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被来,展布榻间,绮香。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13].自此,遂以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 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义[14].”魏惊叩其故,554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 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魏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郁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益都:今山东省益都县。明清为青州府治所在。 [2]式微:衰落。语出《诗。邶风。式微》。 [3]就岳业酤:跟随岳父卖酒。酤,卖酒。 [4]悚听:警惕地倾听。 [5]森竖:森然直立。 [6](tián田)颜:面有羞色。 [7]楚楚:衣裳鲜明的样子。《诗。曹风。蜉蝣》:“蜉蝣之子,衣裳楚楚。” [8]游语:戏谑挑逗的言辞。 [9]抱本头者:啃书卷的文人。 [10]措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 [11]藏枚:旧时的一种游戏,又称“猜枚”。两方相赌,就近取可握之物如棋子、铜钱、瓜子之类握掌中(或覆掌下),令对方猜其个数、单双、字漫(铜钱有文字一面为字,有花纹一面为漫)等,以猜中次数多少决输赢。 所猜之物,称“枚子”。枚,个也。 [12]约:握持。 [13]不数(shu鼠):数不上:犹言胜过。汉家温柔乡:《飞燕外传》谓汉成帝得赵飞燕之妹合德,进御之夜,“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 之温柔乡。“后以温柔乡指美色迷人之境。 [14]绸缪之义:夫妻恩爱的情谊。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睢宁令襟卓先生公子也[1].为人豪爽无馁怯。为新城王季良先生内弟[2].先生家多楼阁,往往睹怪异。公常暑月寄宿,爱阁上晚凉。或舍之异,公笑不听,固命设榻。主人如请。嘱仆辈伴公寝,公辞,言:“喜独宿,生平不解怖。”主人乃使炷息香于炉[3],请衽何趾[4],始息烛覆扉而去。公即枕移时,于月色中,见几上茗瓯,倾侧旋转,不堕亦不休。公咄之,铿然立止。即若有人拔香住,炫摇空际,纵横作花缕。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尔!”裸裼下榻[5],欲就捉之。以足觅床下,仅得一履;不暇冥搜,赤足挝摇处[6],炷顿插炉,竟寂无兆[7].公俯身遍摸暗陬,忽一物腾击颊上,觉似履状;索之,亦殊不得。乃启覆下楼,呼从人火以烛,空无一物,乃复就寝。既明,使数人搜屦,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为公易屦。越日,偶一仰首,见一履夹塞椽间;挑拨而下,则公履也。 公益都人,侨居于淄之孙氏第[8].第綦阔,皆置闲旷,公仅居其半。南院临高阁,止隔一堵。时见阁靡自启闭,公亦不置念。偶与家人话于庭,阁门开,忽有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盈三尺,绿袍白袜。众指顾之,亦不动。 公曰:“此狐也。”急取弓矢,对关欲射[9].小人见之,哑哑作揶揄声[10],遂不复见。公捉刀登阁,且骂且搜,竟无所睹,乃返。异遂绝。公居数年,安妥无恙。公长公友三[11],为余姻家,其所目触。 异史氏曰:“予生也晚,未得奉公杖屦[12],然闻之父老,大约慷慨刚毅丈夫也。观此二事,大概可睹。浩然中存[13],鬼狐间为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李襟卓:名毓奇,山东益都人。明万历十年壬午山东乡试第二名,万历四十年至四十四年任江苏睢宁县知县。李著明及李友三,分别为李毓奇之子及孙,名皆未详。唯据《聊斋》本篇、《蹇偿债》篇及文集《祭李公著明老亲家文》,韧自李奢明始,依亲侨寓淄川孙氏宅,友三为著明长子,与作者有姻娅之好。 [2]王季良:旧本冯镇峦谓系“渔洋族祖”。 [3]息香:安息香;燃之可去浊辟邪。 [4]请衽何趾:语出《礼记。曲礼》注:“设卧席则问足向何方也。”按,旧时待客,询问客人卧息习惯,然后为之设榻。请,询问。衽,卧席。何趾,足向何方。 [5]裸裼(xi锡):谓不及穿衣。裼,不加外衣。 [6]挝:击。 [7]兆:踪兆,迹象。 [8]淄:淄川县。 [9]关:此指阁门。 [10]哑哑(èè饿饿):笑声。揶揄:嘲弄,捉弄。 [11]长公:长公子,大儿子。 [12]奉杖屦:犹言侍奉、追随。参卷一《叶生》注。 [13]浩然中存:胸怀正气。浩然,指浩然之气,即正大刚直之气。《孟子。 公孙丑》上:“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第69章 蹇偿债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乡人某,佣居公室[1].其人少游惰,不能操农业,家窭贫[2].然小有技能,常为役务,每赉之厚[3].时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给以升斗。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殍饿[4];然易可以久?乞主人贷我豆一石作资本[5].”公忻然立命授之。某负去,年余,一无所偿。及问之,豆资已荡然矣。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公读书于萧寺[6].后三年余,忽梦某来曰:“小人负主人豆直,令来投偿。” 公慰之曰:“若索尔偿,则平日所负欠者,何可算数?”某愀然曰[7]:“固然。 凡人有所为而受人千金,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 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夜扎驴产一驹,且修伟。”公忽悟曰:“得毋驹为某耶?”越数日归,见驹,戏呼某名。驹奔赴,如有知识。自此遂以为名。 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而悦之[8],愿以重价购之,议直未定。适公以家中急务不及待,遂归。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9],折骨,不可疗。有牛医至公家[10],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岁月。万一得痊,得直与公剖分之。”公如所诸。后数月,牛医售驴,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噫!昭昭之债[11],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1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佣居公室:为李家帮工,住在李家。佣,当雇工。 [2]寥(ju居)贫:此从青本:底本、铸本、二十四卷本均作“屡贫”。 贫穷简陋。《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 [3]赉(lài赖):赏赐。 [4]殍(piáo瓢)饿:饥饿至死。《孟子。梁惠王》上:“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殍,通“莩”,饿死的人。 [5]豆:即绿豆。 [6]萧寺:佛寺,僧院。 [7]愀(qiǎo巧)然:忧惧貌。《荀子。修身》:“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 [8]衡府:明宪宗第七子朱,封衡恭王,治青州,历四代,明亡国除。参卷一《王成》注。 [9]枥:槽。 [10]牛医:兽医的通称。 [11]“昭昭之债”二句:意谓阳世所欠之债,由阴司判今来生偿还。昭昭,指阳世。冥冥,指阴司。 [12]劝:劝勉;指勉人向善。 头滚 苏孝廉贞下封公昼卧[1],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2],在床下旋转不已。惊而中疾,遂以不起。后其次公就荡妇宿[3],罹杀身之祸,其兆于此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苏孝廉贞下:苏贞下,名元行,淄川人。康熙十七年(1678)举人,任濮州学正,卒于官。封公,指其父曾受封赠。 [2]斛(hu胡):量器名。古以十斗为一斛;后以五斗为一斛,两斛为一石。 [3]次公:二公子;指苏贞下的弟弟。 鬼作筵 杜秀才九畹,内人病。会重阳[1],为友人招作茱萸会[2].早兴,盥已[3],告妻所往。冠服欲出,忽见妻昏愦[4],絮絮若与人言[5].杜异之,就问卧榻。 妻辄“儿”呼之。家人心知其异。时杜有母柩未殡[6],疑其灵爽所凭[7].杜祝曰:“得勿吾母耶?”妻骂曰:“畜产:何不识尔父?”社曰:“既为吾父,何乃归家祟儿妇?”妻呼小字曰[8]:“我专为儿妇来,何反怨恨?儿妇应即死;有四人来勾致[9],首者张怀玉。我万端哀乞,甫能得允遂。 我许小馈送,便宜付之。“杜如言,于门外焚钱纸。妻又言曰:”四人去矣。 彼不忍违吾面目[10],三日后,当治具酬之[11].尔母老,龙钟不能料理中馈[12].及期,尚烦儿妇一往。“杜曰:”幽冥殊途,安能代庖?望父恕宥。“ 妻曰:“儿勿惧,去去即复返[13].此为渠事,当毋惮劳。”言已,即冥然[14],良久乃苏。杜问所言,茫不记忆。但曰:“适见四人来,欲捉我去。 幸阿翁哀请,且解囊赂之,始去。我见阿翁镪袱尚余二铤,欲窃取一铤来,作糊口计。翁窥见,叱曰:“尔欲何为!此物岂尔所可用耶!‘我乃敛手未敢动。” 杜以妻病革[15],疑信参半[16].越三日,方笑语间,忽瞪目久之,语曰:“尔妇綦贪,曩见我白金,便生觊觎[17].然大要以贫故[18],亦不足怪。将以妇去,为我敦庖务[19],勿虑也。”言甫毕,奄然竞毙[20].约半日许,始醒,告杜曰:“适阿翁呼我去,谓曰:”不用尔操作,我烹调自有人,只须坚坐指挥足矣[21].我冥中喜丰满,诸物馔都覆器外[22],切宜记之。‘我诺。至厨下,见二妇操刀砧于中,俱绀帔而绿缘之[23],呼我以嫂。每盛炙于簋[24],必请觇视[25].曩四人都在筵中。进馔既毕,酒具已列器中,翁乃命我还。“杜大愕异,每语同人。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重阳:农历九月九日。九为阳数之极,故九月九日称为重阳节。[2]茱萸(zhuyu朱鱼)会:古代风俗,于九月九日重阳节,折茱萸佩戴之,以祛邪辟灾。又约集亲友“以重阳相会,登山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云茱萸会。” 见周处《风土记》。茱萸,植物名,生于川谷,有烈香。[3]早兴,盥已:清晨起床,洗漱完毕。 [4]昏愦(kui愧):昏迷糊涂,神智不清。愦,昏乱。 [5]絮絮:琐细多言。 [6]殡:葬埋。 [7]灵爽:本指神明、精气。此即迷信之鬼魂。 [8]小字:指杜九畹的乳名。 [9]勾致:拘拿。 [10]不忍违吾面目:不好意思拂我的情面。面目,脸面,情面。[11]治具:置办酒席。 [12]龙钟:衰惫蹇缓的样子。中馈:家庭饮食之事。 [13]去去:暂去;稍去片刻。 [14]冥然;昏然不醒。 [15]病革(ji亟):病危 [16]疑信参半: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疑信未半”。[17]凯觎(jiyu计鱼):非分的企望。 [18]大要:大约,大抵。 [19]敦(dui堆)庖务:料理饮食之事。敦,治理。 [20]奄然竟毙;突然死去。奄,猝死。 [21]坚坐:安坐。 [22]诸物馔都覆器外:意谓饭菜要盛到漫出盘碗。 [23]绀(gàn赣)帔而绿缘之:天青色的帔肩而缘以绿边。绀,天青色或深青中透红之色。 [24]炙:泛指菜肴。 [25]觇(chān掺)视:窥视;指验看、检查。 胡四相公 莱芜张虚一者[1],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纵。闻邑中某氏宅,为狐狸所居,敬怀刺往谒[2],冀一见之。投刺中。移时,扉自辟。仆者大愕,却退。张肃衣敬入,见堂中几榻宛然,而阒寂无人[3],揖而祝曰:“小生斋宿而来[4],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何不竟赐光霁[5]?”忽闻虚室中有人言曰:“劳君枉驾,可谓跫然足音矣[6].请坐赐教。”即见两座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镂漆盘,贮双茗盏,悬目前。各取对饮,吸呖有声,而终不见其人。 茶已,继之以酒。细审官阀,曰:“弟姓胡氏,于行为四;曰相公[7],从人所呼也。”于是酬酢议论[8],意气颇洽。鳖羞鹿脯[9],杂以芗蓼[10].进酒行炙者,似小辈甚伙[11].酒后颇思茶,意才少动,香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无不应念而至。张大悦,尽醉始归。自是三数日必一访胡,胡亦时至张家,并如主客往来礼。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病家利[12].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曰:“彼妄耳,实无狐。”少间,张起溲溺[13],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从先生住观之,烦一言请于主人。” 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即席而请于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命。”狐固言不必。张言之再三,乃许之。既而张出,马自至,如有控者。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谓张曰:“后先生于道途间,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辈从也。”语次入城,至巫家。巫见张至[14],笑逆曰:“贵人何忽得临?”张曰:“闻尔家狐子大灵应,果否?”巫正容曰:“若个蹀躞语[15],不宜贵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 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巫臂,踉欲跌。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张笑曰:“婆子盲也!几曾见自己额颅破,冤诬袖手者[16]?”巫错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蹶;秽泥乱坠,涂巫面如鬼。 惟哀号乞命。 第70章 张请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阖户不敢出[17].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巫惟谢过[18].张仰首望空中,戒勿复伤巫,巫始惕惕而出[19].张笑谕之,乃还。 由是每独行于途。觉尘沙淅淅然[20],则呼狐语,辄应不讹。虎狼暴客,恃以无恐。如是年余,愈与胡莫逆。尝问其甲子[21],殊不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22],犹如昨日。”一夕共话,忽墙头苏然作响,其声甚厉[23].张异之,胡曰:“此必家兄。”张言:“何不邀来共坐?”曰:“伊道颇浅[24],只好攫鸡啖,便了足耳。”张谓狐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未一见颜色,殊属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 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问:“将何往?”曰:“弟陕中产,将归去矣。 君每以对面不视为憾,令请一识数岁之友,他日可相认耳。“张四顾都无所见。胡曰:”君试开寝室门,则弟在焉。“张即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楚楚[25],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张反身而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26],曰:”今日释君憾矣。“张依恋不忍别。狐曰:”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27].“乃以巨觥劝酒。饮至中夜,始以纱烛导张归[28].及明往探,则空屋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四川学使[29].张清贫犹昔,因住视弟,愿望颇奢[30].月余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31].忽一少年骑青驹,蹑其后[32].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亦骚雅[33],遂与语间,少年察张不豫[34], 诘之。张因欷而告以故。少年亦为慰藉。同行里许,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而别,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也。”复欲询之,驰马径去。 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子[35],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然顿梧。受而开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不知所之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莱芜:县名,在今山东省。 [2]刺:名帖。 [3](qu去)寂:寂静无声。阒,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4]斋宿:先一日斋戒。表示虔诚。《孟子。公孙丑》下:“弟子斋宿而后敢言。” [5]光霁:“光风霁月”的略称。以天朗时的和风、雨晴后的明月,比喻人物品格开朗、气度豁达。这里形容面貌。 [6]跫(qiong穷)然足音:《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其侧者乎。”意思是空谷之中许久未见人影,所以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非常高兴和喜悦。跫,脚步声。 [7]相(xiàng象)公:旧时对上层社会年轻人的尊称。 [8]酬酢议论:指饮酒交谈。酬酢,主客互相敬酒。主敬客叫“酬”,客还敬叫“酢”。 [9]鳖羞鹿脯:鳖肉和鹿肉做成的佳肴。羞,美味食品。脯,干肉。[10]芗蓼:古时调味的香料。 [11]小辈:小厮们。 [12]渔病家利:意思是向病人勒索财物。渔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利益。 [13]溲溺:小便。 [14]巫:据铸雪斋抄本补,原缺。 [15]蹀躞:犹“亵”,轻薄,狎侮。[16]袖手:缩手袖内。 [17]阖户:此据青本。阖,原作“”。 [18]谢过:谢罪。 [19]惕惕:忧惧的样子。 [20]淅淅(xixi析析)然:风沙吹落的声音。 [21]甲子:年岁。古时以干支相配记年,甲居十干首位,子居十二支首位,故以“甲子”代指年岁。 [22]黄巢反:指唐朝末年黄巢起义。 [23]厉:猛烈。 [24]道:道业,指修行的程度。 [25]楚楚:服装整洁的样子。 [26]藉藉:形容履声杂乱。 [27]介介:放在心上。 [28]纱烛:纱灯。 [29]西川:唐代剑南道分四川为东两二川,西川指今四川西部。这里指四川省。川,此从青本,原作“州”。 [30]愿望颇奢:指希望得到丰厚的赠。 [31]嗒丧若偶:形体死寂的样子,犹言灰心丧气,呆若木偶。《庄子。齐物论》:“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答,同“嗒”。[32]蹑:追踪。 [33]骚雅:文雅。 [34]不豫:不高兴。 [35]簏:圆形小筐。 念秧 异史氏曰:人情鬼蜮[1],所在皆然;南北冲衢[2],其害尤烈。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3],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囊刺橐[4],攫货于市,行人回首,财货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5],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误认倾盖之交[6],遂罹丧资之祸。随机设阱[7],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 余乡王子巽者[8],邑诸生。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9],将住探讯。治装北上,出济南,行数里,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时以闲语相引,王颇与问答。其人自言:“张姓,为栖霞隶[10],被令公差赴都。”称谓伪卑[11],祗奉殷勤。相从数十里,约以同宿。王在前,则策蹇追及[12];在后,则祗候道左。 仆疑之,因厉色拒去,不使相从。张颇自惭,挥鞭遂去。既暮,休于旅舍,偶步门庭,则见张就外舍饮。方惊疑间,张望见王,垂手拱立[13],谦若厮仆,稍稍问讯。王亦以泛泛适相值[14],不为疑,然王仆终夜戒备之。 鸡既唱,张来呼与同行。仆咄绝之,乃去。 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许,前一人跨白卫,年四十已来,衣帽整洁;垂首蹇分[15],盹寐欲堕。或先之,或后之,因循十数里。王怪问:“夜何作,致迷顿乃尔[16]?”其人闻之,猛然欠伸,言:“我青苑人[17],许姓。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18].家兄设帐于官署[19],我往探省,少获馈贻。 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惊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王故问:”念秧何说?“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令有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20],因而乘机骗赚。昨有葭莩亲,以此丧资斧。吾等皆宜警备。“ 王颔之。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入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因道温凉,兼询其兄况。许约暮共主人,[21]王诺之。仆终疑其伪,阴与主人谋,迟留不进,相失,遂杳。 翼日,日卓午[22],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骑健骡,冠服秀整,貌甚都[23]。同行久之,未尝交一言。日既西,少年忽言曰:“前去曲律店不远矣[24].” 王微应之。少年因咨嗟欷,如不自胜。王略致诘问。少年叹曰:“仆江南金姓[25].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图竟落孙山[26]!家兄为部中主政[27],遂载细小来[28],冀得排遣。生平不习跋涉,扑面尘沙,使人薅恼[29].”因取红巾拭面,叹咤不已。听其语,操南音,娇婉若女子。 王心好之,稍稍慰藉。少年曰:“适先驰出,眷口久望不来,何仆辈亦无至者?日已将暮,奈何!”迟留瞻望,行甚缓。王遂先驱,相去渐远。 晚投旅邸,既入舍,则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装其上。王问主人。即有一人入,携之而出,曰:“但请安置,当即移他所。”王视之,则许也。王止与同舍,许遂止。因与坐谈。少间,又有携装入者,见王、许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审视,则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许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许乃展问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俄顷,解囊出资,堆颇重;秤两余,付主人,嘱治肴酒,以供夜话。二人争劝止之,卒不听。俄而酒炙并陈。筵间,少年论文甚风雅。王问江南闱中题,少年悉告之。且自诵其承破[30],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31].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无仆役,患不解牧圉[32].王因命仆代摄豆[33]。少年深感谢。 居天何,忽蹴然曰[34]:“生平蹇滞,出门亦无好况。昨夜逆旅与恶人 居,掷骰叫呼,聒耳沸心[35],使人不眠。“南音呼骰为兜,许不解,固问之。少年手摹其状。许乃笑,于橐中出色一枚,曰:”是此物否?“少年诺。 许乃以色为令[36],相欢饮。酒既阑,许请共掷,赢一东道主[37].王辞不解。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38].又阴嘱王曰:“君勿漏言。蛮公子颇充裕,年又雏,未必深解五木诀[39].我赢些须,明当奉屈耳[40].”二人乃入隔舍。旋闻轰赌甚闹,王潜窥之,见栖霞隶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卧。又移时,众共拉王赌。王坚辞不解。许愿代辨枭雉[41],王又不肯。遂强代王掷。 第71章 少间,就榻报王曰:“汝赢几筹矣[43].”王睡梦应之。忽数人排阖而入,番语啁[43].首者言佟姓,为旗下逻捉赌者。时赌禁甚严,各大惶恐。佟大声吓王,王亦以太史旗号相抵。佟怒解,与王叙同籍[44],笑请复博为戏。 众呆复赌,佟亦赌。王谓许曰:“胜负我不预闻。但愿睡,无相溷。”许不听,仍往来报之。既散局,各计筹马,王负欠颇多。佟遂搜王装橐取偿。王愤起相争。金捉王臂,阴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测。我辈乃文字交,无不相顾。 适局中我赢得如干数,可相抵;此当取偿许君者,令请易之:便令许偿佟,君偿我。弗过暂掩人耳目,过此仍以相还。终不然,以道义之友,遂实取君偿耶?“ 王故长厚,亦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谋告佟。乃对众发王装物,估入已橐[45].佟乃转索许、张而去。 少年遂被来,与王连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仆人卧榻上,各默然安枕。 久之,少年故作转侧,以下体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肤着股际,滑腻如脂。仆心动,试与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鸣动。王颇闻之,虽甚骇怪,而终不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与早行。且云:“君蹇疲殆,夜所寄物,前途请相授耳。”王尚无言,少年已加装登骑。王不得已,从之。 骡行驶,去渐远。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为意。因以夜间所闻问仆,仆实告之。王始惊曰:“今被念秧者骗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于围仆者[46]?” 又转念其谈词风雅,非念秧者所能。急追数十里,踪迹殊杳。始悟张、许、佟皆其一党,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务求其必入也。偿责易装,已伏一图赖之机;设其携装之计不行,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47].为数十金,委缀数百里[48];恐仆发其事,而以身交欢之,其术亦苦矣。 后数年,而有吴生之事。 邑有吴生,字安仁。三十丧偶,独宿空斋。有秀才来与谈,遂相知悦。 从一小奴,名鬼头,亦与吴僮报儿善。久而知其为狐。吴远游,必与俱。同室之中,人不能睹。吴客都中,将旋里,闻王生遭念秧之祸,因戒僮警备。 狐笑言:“勿须,此行无不利。”至涿[49],一人系马坐烟肆[50],裘服济楚[51].见吴过,亦起,超乘从之[52].渐与吴语,自言:“山东黄姓,提堂户部[53].将东归,且喜同途不孤寂。”于是吴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吴偿值。吴阳感而阴疑之。私以问狐,狐但言:“不妨。”吴意乃释。及晚,同寻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黄入,与拱芋为礼。喜问少年:“何时离都?” 答云:“昨日。”黄遂拉与共寓。向吴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可佐君子谈骚雅[54],夜话当不寥落。”乃出金资,治具共饮。少年风流蕴藉,遂与吴大相爱悦。饮间,辄目示吴作觞弊[55],罚黄,强使,鼓掌作笑。 吴益悦之。既而史与黄谋博赌,共牵吴,遂各出橐金为质。狐嘱报儿暗锁板扉[56],嘱吴曰:“倘闻人喧,但寐无[57].”吴诺。吴每掷,小注则输,大注辄赢。更余,计得二百金。史、黄错囊垂罄[58],议质其马。忽闻挝门声甚厉,吴急起,投色于火,蒙被假卧。久之,闻主人觅钥不得,破扃起关 [59],有数人汹汹入,搜捉博者。史、黄并言无有。一人竟捋吴被,指为赌者。吴叱咄之。数人强检吴装。方不能与之撑拒,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60].吴急出鸣呼,众始惧,曳入之,但求勿声。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61].卤簿既远[62],众乃出门去。黄与史共作惊喜状,取次觅寝[63].黄命史与吴同榻。吴以腰橐置枕头[64],方命被而睡。无何,史启吴衾,裸体入怀,小语曰:“爱兄磊落,愿从交好。”吴心知其诈,然计亦良得,遂相偎抱。史极力周奉,不料吴固伟男,大为凿枘[65],呻殆不可任,窃窃哀免。吴固求讫事。手扪之,血流漂杵矣[66].乃释令归。及明,史惫不能起,托言暴病,但请吴、黄先发。吴临别,赠金为药饵之费。途中语狐,乃知夜来卤簿,皆狐为也。 黄于途,益谄事吴。暮复同舍,斗室甚隘,仅容一榻;颇暖洁,而吴狭之。 黄曰:“此卧两人则隘,君自卧则宽,何妨?”食已,径去。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闻壁上小扉,有指弹声。吴拔关探视,一少女艳妆遽入,自扃门户,向吴展笑,佳丽如仙。吴喜致研诘,则主人之子妇也。遂与狎,大相爱悦。女忽潸然泣下。吴惊问之,女曰:“不敢隐匿,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曩时入室,即被掩执;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呜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 今已倾心于君,乞垂拔救!“吴闻骇惧,计无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忽闻黄与主人阖鼎沸。但闻黄曰:”我一路祗奉,谓汝为人,何遂诱我弟室[67]!“ 吴惧,逼女令去。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吴仓卒汗如流,女亦伏泣。又闻有人劝止主人。主人不听,椎门愈急。 劝者曰:“请问主人,意将胡为?如欲杀耶,有我等客数辈,必不坐视凶暴。 如两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辞?如欲质之公庭耶,帷薄不修[68],适以取辱。且尔宿行旅,明明陷诈,安保女子无异言?“主人张目不能语。吴闻,窃感佩,而不知其谁。初,肆门将闭,即有秀才共一仆来,就外舍宿。携有香酝,遍酌同舍,劝黄及主人尤殷。两人辞欲起,秀才牵裾,苦不令去。后乘间得遁,操杖奔吴所。秀才闻喧,始入劝解。吴伏窗窥之,则狐友也,心窃喜。又见主人意稍夺,乃大言以恐之。又谓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曰:”恨不如人,为人驱役贱务!“主人闻之,面如死灰。秀才叱骂曰:”尔辈禽兽之情,亦已毕露,此客子所共愤者!“黄及主人皆释刀杖,长跽而请。 吴亦启户出,顿大怒詈。秀才又劝止吴,两始和解。女子又啼,宁死不归。 内奔出妪婢,摔女令入。女子卧地,哭益哀。秀才劝主人重价货吴生。主人俯首曰:“作者娘三十年,今日倒绷孩儿[69],亦复何说。”遂依秀才言。 吴固不肯破重资;秀才调停主客间,议定五十金。人财交付后,晨钟已动,乃共促装,载女子以行。 女未经鞍马,驰驱颇殆。午间,稍休憩。将行,唤报儿,不知所住。日已西斜,尚无迹响,颇怀疑讶,遂以问狐。狐曰:“无忧,将自至矣。”星月已出,报儿始至。吴诘之,报儿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70],窃所不平。适与鬼头计,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几上。吴惊问其故,盖鬼头知女止一兄,远出十余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状,使报儿冒弟行,入门索姊妹。 主人惶恐,诡托病殂[71].二僮欲质官,主人益惧,啖之以金,渐增至四十,二僮乃行。报儿具述其故。吴即赐之。吴归,琴瑟綦笃。家益富。细诘女子,曩美少即其夫,盖史即金也。袭一槲绸帔[72],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盖其党与甚众,逆旅主人,皆其一类。何意吴生所遇,即王子巽连天叫苦之人,不亦快哉! 旨哉古言[73]:“骑者善堕[7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鬼蜮:喻奸诈阴狠。《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蜮,又名短狐、射工或水弩,传说伏于水中含沙射人的一种动物。 [2]冲衢:冲要通衢。指交通要道。 [3]御人于国门之外:指在郊野以武力拦路劫掠。御,抵拒。国门,城门。 [4](li离):割。 [5]萍水相逢:如浮萍逐水,偶然相逢。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6]倾盖之交:旅途中仓促结识的朋友。倾盖,倾斜车盖;指并车接谈。 形容初交相得。《史记。邹阳列传》“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 [7]阱:陷阱。指骗局。 [8]王子巽:王敏入,字子逊(通“巽”),号梓岩,淄川人。县学生员。 家贫,事父母孝。传见《淄川县志》六“续孝友”。 [9]族先生:族人中的前辈。旗籍太史:隶籍八旗的翰林院官员。按:淄川王,字子下,王鳌永子。王鳌永于顺治元年以户部右侍郎奉命招抚山东、河南,于青州为农民义军赵应元部所杀。王以父于顺治二年世袭銮仪卫指挥,隶镶蓝旗。 后钦取入内三院办事,曾为内秘书院侍读,职司相当于翰林院侍读。因王隶旗籍,文中所称之“旗籍太史”,或当指彼。王卒于康熙五年。 [10]栖霞隶:栖霞县署衙役。栖霞,山东省县名。 [11](hui挥)卑:谦卑。,谦逊。 [12]策蹇:鞭驴。蹇,驴的代称。 [13]拱立:弓身站立。 [14]泛泛:寻常:无意之间。适,偶然。 [15]蹇分:犹言“驴上”。 [16]迷顿:乏。 [17]青苑:当作“清苑”。县名,即今河北省清苑县,明清属保定府。 第72章 [18]临淄令高檠:《山东通志》六三:高檠,直隶清苑举人,康熙十一年为临淄知县。 [19]设帐:开馆授徒。 [20]夤缘:攀附,拉关系。 [21]共主人:谓同宿一店。主人,指店主。 [22]卓午:正午。 [23]貌甚都:模样很漂亮。都,美。 [24]曲律店:地名。王士《带经堂集》五十一《北征日记》载,平原德州间有曲律店。又《德州乡士志》志首地图,德州南有七里店,或即其近名。 [25]江南:清顺洽时设江南省,康熙时分为江苏、安徽二省。[26]不图竟落孙山:不料竟然落榜。名落孙山,谓落榜;详卷一《叶生》注。 [27]部中主政:六部主事的别称。详《叶生》注。 [28]细小:家小、眷属。 [29]薅(hāo蒿)恼:烦恼。 [30]承破:指八股文中承题、破题两股文字。 [31]扼腕:惋惜。 [32]不解牧圉(yu宇):不会喂牲口。圉,养马。 [33]代摄(cuo错)豆:指代为备草料,喂牲口。豆,牲口草料。,切碎的草。 [34]蹴然:跺脚,叹悔、生气的姿态。 [35]聒耳沸心:吵得人耳根不静,心绪不宁。 [36]以色为令:意谓用掷色子决定饮酒之数。 [37]赢一东道主:谓由赌输者请客吃饭。 [38]呼卢:呼采声,代指赌博。卢,采名,参卷三《赌符》注。[39]五木诀:犹言赌博的诀窍。五木,古赌具名,此指色子。[40]明当奉屈:意思是明天将置酒奉谢,屈驾光临。 [41]代辨枭雉:代认色子的采名、输赢。枭、雉,均赌采名,参《赌符》注。 [42]几筹:若干筹码。筹,赌筹,计算输赢之数的筹码。 [43]番语啁(zhāozhà招乍),叽哩咕噜操异族语言。番语,此指满语。 啁,声音杂乱细碎。 [44]同籍:同隶旗籍。 [45]估:约计其数。 [46]毛遂:毛遂自荐,见《史记。平原君列传》。这里指私身相就。[47]篡夺:抢夺,强取。 [48]委缀:尾随,跟踪。 [49]涿:县名,即今河北省涿县。 [50]烟肆:烟店。烟草,初名淡巴菰,明代由吕宋岛传入我国,至清,种植吸食者渐众。参王士《香祖笔记》三、俞正燮《癸已存稿》十一。[51]济楚:鲜明整齐。 [52]超乘:腾身上马。超,跳。 [53]提堂户部:指受本省督抚委派到户部投递公文的专使。提堂,即“提塘”,官名,隶兵部。清代各省督抚选派武职一人驻京,专司投递本省与在京衙门往来文报,称提塘官。 [54]谈骚雅:犹言谈诗论文。 [55]作觞弊:在行酒令时作弊。 [56]板扉:门扇。 [57]:呼喊。 [58]错囊垂罄:钱袋将空。错囊,用金银线绣的钱袋。 [59]破扃起关:破锁橇闩。关,门闩。 [60]呵殿声:前呼后拥侍从杂沓之声。呵殿,官员出行时前行喝道和压后随从的人园。 [61]苞苴:草包。此指包裹、捆束行李。 [62]卤簿:官员出行的仪仗扈从。 [63]取次:相继。 [64]腰橐:系于腰间的钱袋。 [65]凿枘:格难入,互不相容。宋玉《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而难入。”凿,榫卯;枘,头。 [66]血流漂杵:极言流血之多。语出《尚书。武成》。杵,大盾。[67]弟室:弟妻。 [68]帷薄不修:对家庭生活淫乱的婉称。《汉书。贾谊传》:“古者大臣有……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日污秽,曰帷薄不修。”帷、薄,指家庭中障隔内外的帘帷。 [69]作者娘三十年,今日倒绷孩儿:旧时谚语。意思是久已熟惯之事,不料竟出乖露丑。宋魏泰《东轩笔记》载:苗振以第四名进士及第,召试馆职。以久从吏事,晏殊劝其稍温笔砚。苗振率然答曰:“岂有三十年为老娘,而倒孩儿者乎?”老娘,接生婆,又称稳婆。倒绷孩儿,把初生婴几倒裹在襁褓里。 [70]奸伧:奸诈小人。伧,伧父:谓人粗鄙低贱。 [71]病殂:暴病而死。 [72]槲绸:王士《池北偶谈》二十四“水蚕”:“吾乡山蚕,食椒、椿、槲、柘诸木叶而成茧,各从其名。……山蚕、水蚕,皆物产之异。”据此,槲绸乃山蚕中槲蚕之丝所织绸,是山东地方的一种土产品。 [73]旨哉古言:前人的话说得真好啊。旨,美,有味。 [74]骑者善堕:骑马的人容易挨摔。由古语“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稍加变化。 蛙曲 王子巽言[1]:“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2].携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3];每孔伏蛙。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鸣。或与金钱,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4],宫商词曲[5],了了可辨[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王子巽:见前《念秧》注。 [2]作剧:玩杂耍。 [3]凡:总计。 [4]拊:敲击。云锣:与编钟相应的一种乐器。以多面(十、十二、十 五、二十四面不等)大小相同厚薄殊异的小铜锣悬系于带格的木架间;架下 有长柄,左手持之,右手用小木棰击锣作响。又叫云。 [5]宫商词曲:谓词曲习用的声调。宫、商,代诣音乐声调[6]了了:清晰。 鼠戏 又言[1]:“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2].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馀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3].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4],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5].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又言:此篇手稿本上接《蛙曲》,当仍系王子巽(见前《念秧》注) 所讲述。铸本、二十四卷本此篇不上连《蛙曲》,故无此二字。[2]卖鼠戏:用鼠演戏赚钱。 [3]古杂剧:此指有传统故事情节的唱词,用以配合鼠的表演。[4]假面:面具。 [5]人立:象人一样,后肢直立。 [6]关目:情节。 泥书生 罗村有陈代者[1],少蠢陋[2].娶妻某氏,颇丽。自以婿不如人,郁郁不得志。然贞洁自持,婆媳亦相安。一夕独宿,忽闻风动靡开,一书生人,脱衣巾,就妇共寝。妇骇惧,苦相拒;而肌骨顿,听其狎亵而去。自是恒无虚夕。月余,形容枯瘁。母怪问之。初惭怍不欲言;固问,始以情告。母骇曰:“此妖也!” 百术为之禁咒,终亦不能绝。乃使代伏匿室中,操杖以伺。 夜分,书生果复来,置冠几上;又脱袍服,搭架[3]间。才欲登榻,忽惊曰:“咄咄!有生人气!”急复披衣。代暗中暴起,击中腰胁,塔然作声。四壁张顾,书生已渺。束薪照,泥衣一片堕地上,案头泥巾犹存。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罗村:淄川县旧东北乡有罗家庄。见《淄川县志》二。 [2]蠢陋:性愚而貌丑。 [3](yi宜)架:衣架。《礼记。曲礼》上:“男女不杂坐,不同枷(架)。” :衣架。 土地夫人 桥王炳者[1],出村,见土地神祠中出一美人,顾盼甚殷[2].挑以亵语,欢然乐受。狎昵无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止。至夜,果至,极相悦爱。问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来不绝。 时炳与妻共榻[3],美人亦必来与交,妻竟不觉其有人。炳讶问之。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骇,亟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因循半载,病惫不起。 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能见之。未几,炳果卒。美人犹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复来何为?”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愦愦应不至此[4].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冤矣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diào吊)桥:村名,在山东淄川县旧东北乡。见《淄川县志》[2]殷:殷勤。谓情意亲切。 [3]时:有时。 [4]愦愦:糊涂。 济南道人 济南道人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冬夏着一单袷衣[1],系黄绦,无襦[2].每用半梳梳发,即以齿衔髻际[3],如冠状。日赤脚行市上;夜卧街头,离身数尺外,冰雪尽。初来,辄对人作幻剧,市人争贻之[4].有井曲无赖子,遗以酒,求传其术,弗许。遇道人浴于何津[5],骤抱其衣以胁之。 道人揖曰:“请以赐还,当不吝术。”无赖者恐其绐,固不肯释。道人曰:“果不相授耶?”曰:“然。”道人默不与语;俄见黄绦化为蛇,围可数握,绕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 第73章 某大愕,长跪,色青气促,惟言乞命。 道人乃竟取绦。绦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缙绅家闻其异,招与游,从此往来乡先生门[6]。司、道俱耳其名[7],每宴集,辄以道人从。一日,道人请于水面亭报诸宪之饮[8].至期,备于案头得道人速客函[9],亦不知所由至。诸客赴宴所,道人伛偻出迎[10].既入,则空享寂然,榻几未设,或疑其妄。道人顾官宰曰:“贫道无僮仆,烦借诸扈从[11],少代奔走。”官宰共诺之。道人于壁上绘双靡,以手挝之。内有应门者,振管而启。共趋舰望,则见憧憧者往来于中[12];屏幔床几,亦复都有。即有人传送门外。道人命吏胥辈接列亭中[13],且嘱勿与内人交语[14].两相授受,惟顾而笑。 顷刻,陈设满亭,穷极奢丽。既而旨酒散馥,热炙腾熏,皆自壁中传递而出。座客无不骇异。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宴时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烟绿[15].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16],可惜无莲花点缀!”众俱唯唯。少顷,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一座皆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青葱[17],间以菡萏[18].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采莲。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掉[19],素手来见。 宫诘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20].”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无何,酒阑,荷亦凋谢;北风骤起,摧折荷盖[21],无复存矣。 济东观察公甚悦之[22],携归署,日与狎玩。一日,公与客饮。公故有家传良酝[23],每以一斗为率[24],不肯供浪饮。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素倾酿[25].公坚以既尽为辞。道人笑谓客日:“君必欲满老饕[26],索之贫道而可。”客请之。道人以壶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坐上,与公所藏,更无殊别。尽欢始罢。公疑焉,入视酒[27],则封固宛然,而空无物矣。心窃愧怒,执以为妖,笞之。杖才加,公觉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人虽声嘶阶下,观察已血殷坐上[28].乃止不答,逐令去。道人遂离济,不知所往。 后有人遇于金陵,衣装如故,问之,笑不语。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单袷(jiā夹)衣:单薄的夹衣。袷,夹衣。袷,据二十四卷本,底本作“”。 [2]襦:套裤与短袄。,胫衣,齐鲁之间称“”,套于单裤上的无裆套裤。 襦,罩于单衫之外的短衣或短袄。 [3]以齿衔髻际:用梳齿插在发髻上。 [4]贻:赠送;这里指施舍。 [5]河津:河边。津,渡口。 [6]乡先生:年老辞官居乡的人,见《仪礼。士冠礼》。这里指乡绅。 [7]司、道,指布政司、按察司长官及所属分守道,分巡道之类的官员。耳:闻。 [8]水面亭:即“天心水面亭”,元代李所建,在济南大明湖上。见《济南府志》。宪:封建社会属吏称上司为“宪”,这里指上文所说的司、道官员。 [9]速客函:犹言请帖。 [10]伛偻:躬身,表示恭敬。 [11]扈从:侍从的仆役。 [12]憧憧(chongchong冲冲)者:指摇曳不定的人影。 [13]吏胥辈:指诸宪的随从。吏胥,衙门小吏。 [14]内人:指壁内之人。 [15]烟绿:水雾笼罩着绿波。 [16]佳集:盛会。 [17]弥望:满眼。 [18]菡萏(hàndàn汗旦):荷花。 [19]反棹:回船。 [20]荡:长草的水面;此指湖面。 [21]荷盖:荷叶。 [22]济东观察,济东道的道贝。济东道是山东省最大的一个道,驻济南,下辖济南、东昌、泰安、武定四府和临清一个直隶州。[23]良酝:犹言佳酿、美酒。 [24]率(lu律):标准,准则。 [25]倾酿:倾尽家酿美酒供客。语出《世说新语。赏誉》。 [26]老饕(tāo涛):此指馋欲。详见《老饕》注。 [27](chi吃):古时酒具,大的能盛一石,小的盛五斗。 [28]殷(yān烟):暗红色。这里指染红。 酒狂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1].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叔家。缪为人滑稽善谑[2],客与语,悦之,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坐[3],忤客。客怒,一坐大哗。叔以身左右排解。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叔无计,奔告其家。家人来,扶以归。才置床上,四肢尽厥[4];抚之,奄然气尽。 缪死,有皂帽人絷去。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5],世间无其壮丽。 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自思:我罪伊何,当是客讼斗殴。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然自度[6]:贡生与人角口[7],或无大罪。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者翼日早候[5].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缩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9]!日将暮,各去寻眠食,而何往[10]?”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11]?”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便有用度!再支吾[12],老拳碎颠骨子[13]!”缪垂首不敢声。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缪视之,则其母舅。舅贾氏,死已数载。缪见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俱,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 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14],屈临寒舍。”二人乃入。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15].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16],遇令甥颠詈,使我得来。” 贾问:“见王未?”曰:“浮罗君会花子案[17],驾未归。”又问:“阿甥将得何罪?”答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辈。”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18],杯箸不能举。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已径醉矣。 即以令甥相付托。驾归,再容登访。“乃去。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19],常不忍一诃。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20];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稚齿。不意别十余年,甥了不长进[21].令且奈何!”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适饮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大王日万几[22],亦未必便能记忆。我委曲与言[23],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 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24],非十万不能了也。”缪谢,锐然自任,诺之。 缪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 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谐矣。少顷即复来。我先罄所有,用压契[25];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曰:“甥何处得如许?”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26],足矣。”缪喜曰:“此易办耳。” 待将停午[27],皂帽人不至。缪欲出市上,少游瞩。贾嘱勿远荡,诺而出。 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对门一酒肆,纷纷者往来颇伙。肆外一带长溪,黑潦涌动[28],深不可底。方仁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 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酣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惭絮絮瑕疵翁[29].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缪素厌人道其酒德[30],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翁睨之,拂袖竟出。缪追至溪头,捋翁帽。翁怒曰:“是真妄人[31]!”乃推缪颠堕溪中。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坚难动摇,痛彻骨脑。 黑水半杂溲秽[32],随吸入喉,更不可过。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 时方危急,贾忽至。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子不可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缪大惧,泣言:“知罪矣。”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汝乃饮荡不归。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33];馀者以旬尽为期。子归,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 缪悉应之。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34]累我。”乃示途令归。 时缪己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息隐隐如悬丝。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数斗[35],臭不可闻。吐已,汗湿褥,身始凉爽。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隔夜成疮[36],犹幸不大溃腐。十日惭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37].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颇生吝惜,曰:“曩或醉梦之幻境耳。 第74章 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何敢复使冥主知?”家人劝之,不听。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里党咸喜其进德[38],稍稍与共酌。年馀,冥报渐忘[39],志渐肆,故状亦渐萌。一日,饮于子姓之家[40],又骂主人座。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缪噪逾时,其子方知,将扶而归。入室,面壁长跪,自投无数[41],曰:“便偿尔负!便偿尔负!”言已,仆地。视之,气已绝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拔贡:明清时,由各省提学考选学行兼优、累试优等的府、州、县学生员,贡入京师!明代称为“选贡”,清初称“拔贡”。 [2]滑(gu古)稽善谑:言谈诙谐,善开玩笑。 [3]使酒骂坐:因酒使性,辱骂座客。《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武安乃麾骑缚(灌)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 [4]四肢尽厥:手足冰冷,僵直麻木。 [5]缥碧为瓦:淡青色的琉璃瓦。宋王子韶《鸡跖集》:“琉璃一名缥瓦。 刘陶诗云:“缥碧以为瓦。‘”见曾《类说》二九。 [6]自度(duo夺):自思。度,揣度,思忖。 [7]角口:斗嘴,吵架。 [8]讼狱者:打官司的人。翼日:次日。 [9]颠酒:发酒疯。颠,通“癫”。 [10]而:尔。 [11]庸将焉归:岂能回那里去呢?庸,岂。 [12]支吾:撑拒,顶撞。 [13]颠骨子,疯骨头,醉鬼。 [14]东灵,据文义,知为东灵大王所差之鬼使。是借主神之名尊称其使者。 非他:非比外人,非陌生者。 [15]青眼:谓格外关照。 [16]大王:东灵大王。疑指东王公。东王公又称东王父、木公,为我国古代神话中与西王母对称的男神,居东方。道教称之为青灵始老君,为地仙“五方五老”之一,又称为东华帝君或扶桑大帝。浮罗君,疑指太上道君。 《云笈七签》一百一《太上道君纪》谓其“诞于扶刀盖天西那玉国浮罗之”,又谓其受封于元始夭尊,尊承大法灵宝真丈,广度天人,溥济众生,功德之大,为诸天所宗。 [17]浮罗君会花子案:未详。疑指太上道君驾出会勘某丐者证仙之事, 如旧时小说戏剧所常演述者。会,会办,勘验。花子,乞丐。案,讼案或纷争。 [18]觳觫(husu胡速):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觳悚”。恐惧貌。 《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19]掌上珠:喻极端珍爱。常以喻儿女等亲爱的人。南朝梁江淹《伤爱子赋》:“曾悯怜之修凄,痛掌珠之爱子。” [20]喃喃:形容醉后吐字不清。 [21]了不长进,全无进步。了,完全。 [22]万几:指帝王日常的纷繁政务。《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传:“几,微也。言当戒惧万事之微。”后世或作“万机”。 [23]委曲:婉转。 [24]担负:责任。 [25]压契:立约书契的押金或保证费。[26]金币钱纸:旧时祭奠供焚化用的金裱纸钱,即纸陌。百提:一百挂。每挂抵世间千钱,故百挂总数为十万钱。 [27]停午:正午。 [28]潦(lǎo老):沟中流水。 [29]瑕疵:此谓挑剔,指摘。 [30]酒德:习指饮酒后的行为表现。 [31]妄人:任性胡为、不讲道理的人。 [32]溲秽:粪尿之类污物。 [33]千缗(min民):一千串。缗,穿饯用的绳子。 [34]食言:背弃诺言。 [35]黑:黑汁。,汁也。 [36]疮: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作“创”。 [37]冥负:冥债,即前所许“金币钱纸百提”。 [38]进德:品德有所长进。 [39]冥报:阴间报应;指阴司前度所施惩警。 [40]子姓:同族晚辈。 [41]自投:自伏叩首。 “注释” [1]“披萝”二句:意谓被服香草的山鬼,引起屈原的感慨而用骚体把它写入诗篇。披萝带荔,《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写山鬼以薜荔为衣,以女萝为带。薜荔,也叫木莲;女萝,一名松罗,两者均指香草。三闾氏,指屈原。屈原(约前340一前227),名平,战国时楚国伟大诗人,出身贵族,曾做过三闾大夫,掌楚王族昭、屈、景三姓之事。骚,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一种文体,也称“楚辞体”;这里指屈原的《九歌》。 [2]“牛鬼”二句:意谓牛鬼蛇神俱属虚荒诞幻,李贺对此却嗜吟成癖。长爪郎,指李贺。李贸(790—816),字长吉,唐中期诗人。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杜牧《李长吉歌诗叙》论其诗云:“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3]“自鸣”三句,意为发自胸臆之作,皆下迎合世俗喜好;屈原、李贺抒愤之作都有各自的因由。 天籁,自然界的音响,语出《庄子。齐物论》。 这里以之借指发自胸臆的诗作。好音,好听的声音。《诗。鲁颂。泮水》:“食我桑椹,怀我好音。”这里以之指世俗所崇尚的“正声”、“善言”。 有由然,有一定的原由。以上七句举屈原、李贺为例,说明描写鬼神的虚荒诞幻之作,大都寄寓作者的哀愤孤激,并非以动听的言辞迎合世俗喜好。 [4]“松落落”二句:意谓我蒲松龄孤寂失意,犹如一点微弱的萤火,而冥冥之中,精怪鬼物却争此微光。松,松龄,作者自称。落落,疏阔孤独的样子。 左思《咏史》:“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秋萤,即萤火虫,秋夜飞舞,发出微弱的亮光。此指作者凄凉、卑微的处境,好似秋萤。魑魅,与下文“罔两”,都指精怪鬼物,见《左传。宣公三年》注。晋裴启《语林》载:嵇康一天夜晚灯下弹琴,忽见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单衣革带。嵇视之既熟,乃吹灯灭之,曰:”耻于魑魅争光。‘“这里化用其意,以魑魅与之争光,反衬作者与世俗落落寡合。 [5]“逐逐”二句:紧承上句,言自己随俗浮沉追逐名利,却落得被鬼物奚落讪笑。逐逐,竞求,指逐利。《易。颐》:“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野马之上,即浮游的尘埃。《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玄英疏:“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此以之喻污浊的现实社会。罔两见笑,为鬼物所讥笑。 《南史。刘粹传》附《刘损传》:“损同郡宗人有刘伯龙者,少而贫薄。及长,历位尚书左丞、少府、武陵太守,贫窭尤甚。常在家慨然召左右,将营十一之方,忽见一鬼在傍抚拿大笑。伯龙叹曰:”贫穷固有命,乃复为鬼所笑也。‘遂止。“[6]”才非“二句:我的才能虽然不及干宝,但却象他一样非常喜爱搜集神怪故事。干宝,字令升,东晋文学家,”撰集古今神袱灵异人物变化“(《晋书》本传),为《搜神记》。雅,甚,颇。 [7]“情类”二句:言自己的心情如同当年贬谪黄州的苏轼,也喜欢听人妄谈鬼怪。类,类似,近似。黄州,指苏轼。苏拭(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宋代文学家。因反对王安石新法,以“谤讪朝廷”罪,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县),任团练副使。在黄州时,他每日早起,不招客来,即出外访客,相与纵谈,客人有无可谈者,便强使其谈鬼;如有推脱,他便说“姑妄言之”。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上。 [8]“闻则”二句:言听到鬼怪故事,就提笔记录下来,于是汇编成书。 成编,即成书。编,串联竹简的皮筋或绳子。古无纸,将文字刻在竹简上。 编串起来就是书。 [9]同人:这里指有同好的友人。 [10]邮筒:古人邮寄书信、诗文所用的圆形管筒。 [11]物以好(hào浩)聚:言谈鬼说怪的故事,由于自己的爱好而收集起来。以,因。好,爱好。 [12]“人非”二句:言人物虽在中原地区,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却往往比边远蛮荒地区所发生的更为奇异。化外,教化之外,指封建教化所不及的边远地区。断发之乡,指古吴越地区,即今江苏南部、浙江、福建一带。《左传。 哀公七年》:“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断发,“断发文身”的省语,指剪断长发,身刺花纹,此为古吴越水乡的习俗;据说是为避免鱼龙伤害的防护措施,见《史记。吴太伯世家》《集解》引应劭说。 [13]“睫在”二句:言眼前所发生的怪事,竟比人头会飞的国度更为离奇。 睫在眼前,极言其近。睫,眼睫毛。飞头之国,传说中人头会飞动的国度。 第75章 《西阳杂俎。境异》:“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头将飞一日前,颈有痕,匝项如红缕,妻子遂看守之。其人及在状如病,头忽生翼,脱身而去,乃于岸泥寻蟹蚓之类食之,将晓飞还,如梦觉,其腹实矣。”类似的传说,还见于《西阳杂俎。境异》所引《王子年拾遗记》。 [14]“遄(chuán船)飞”四句:言意兴超逸飞动,狂放不羁,在所难免;心志寄托久远,如痴如迷,也无须讳言。遄,速。飞,飞动。逸兴,超逸豪放的意兴。唐王勃《滕王阁序》:“遥襟俯畅,逸兴遗飞。”狂,狂放。旷怀,开阔的胸怀。痴,痴迷。讳,讳言。 [15]“展如”二句:言那些崇实尚礼而鄙夷狂痴的人,能不因而见笑? 《诗。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朱嘉注:“展,诚也。”胡卢,一作“卢胡”,笑,笑声。《孔丛子。抗志》:“卫君乃胡卢大笑。” [16]“然五父”二句:意谓然而在五父衢头所听到的,或者是些无稽的传闻。衢,两路交叉、可通四方的路口。五父衢(qu渠),衢名。《左传。襄公十一年》:“季武子将作三军……祖诸五父之衢。”《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五父之衢在兖州曲阜县西南二里,鲁城内衢道也。”《史记。孔子世家》说,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因此孔子母讳言叔梁纥葬处,孔子母死后,无法合葬,“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这里或暗指此事。[17]“而三生”二句:言类似三生石上的故事,却颇可使人悟识因果之理。三生,即“三世”。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即前生、今生、来生为“三生”或“三世”。见《增一阿含经》和《品类足论》。传说唐代李源与圆观和尚十分友好,圆观悟识佛家因果,预知自己来生将做牧童,因而约请李源在他死后十二年到杭州天竺寺相见。李源依约而住,在寺前听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源便晓得牧童就是圆观的托身。见唐袁郊《甘泽谣。 圆观》。后人遂附会此事,把杭州天竺寺后的山石指为“三生石”;诗丈中也以“三生石”代指因缘前定。前因,前生。因,梵语意译,这里指因缘。 [18]“放纵”二句:意谓所言虽然恣意放任,但也有可取之处,不能一概因人废言。放纵,放任,不循常轨。概,一概,全部。 [19]悬弧时:出生时。《礼记。内则》:“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 子设帨于门右。“弧,木弓。在门左挂一张弓,表示男孩长大成人习武学射。 [20]光大人:指亡父。先,称已死的人为“先”,一般用于尊长。病瘠瞿昙(tán谈):病瘦的和尚。瘠,瘦弱。瞿昙,梵语也译为“乔答摩”、佛教始祖释伽牟尼的姓氏,原以代指释伽牟尼,后为佛的通称。这里指佛门僧人。 [21]偏袒:和尚身穿袈裟,袒露右肩,称“偏袒”。《释氏要览。礼数》:“偏袒,天竺之仪也。……律云,偏露右肩,即肉袒也。律云,一切供养,皆偏袒,示有便于执作也。” [22]果符墨志:意为自己出生后乳旁有一黑痣,果然与其父之梦相符。 言外是说,自己就是那个病瘦的和尚转世。 [23]长(zhǎng掌)命不犹:长大之后,命不如人。《诗。召南。小星》:“实命不犹。”不犹,不如别人。犹,若。 [24]“门庭”四句:意为门庭冷落,好像和尚清贫幽居;笔耕谋生,如同和尚持钵募化。凄,底本作“栖”,据青柯亭刻本改。笔墨之耕耘,指为人作幕宾、塾师,以谋生计。《文选》载梁任昉《为萧扬州荐士表》:“既笔耕为养,亦佣书成学。”萧条,形容秋日万物凋零的景象,这里借喻自己的清苦和孤寂。钵,“钵多罗”的省语,梵语音译,也称“钵盂”,和尚食器。和尚外出,只携一瓶一钵,沿途向人募化;瓶用来饮水,钵用来盛饭。 [25]面壁人:这里泛指和尚。面壁,佛教指面对墙壁静修。相传佛教禅宗始祖达摩初来中国,住少林寺:面壁而坐九年,终日默默无语。 详见《五灯会元》卷一。后因以“面壁人”指和尚。 [26]“盖有漏”二句:意为由于前身业因,而流转生死,不能归于空寂而成佛升天。漏、根、因,都是梵语意译。佛教称烦恼为“漏”。有漏,指不能断除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烦恼,不能归于空寂。根和因,都是佛教名词,指能生成或引起果报的根本原因。人天,人间天上;这里指由僧人修炼成佛。果,果报,梵语意译,今译“异熟”,泛指依思想行为而得的结果。有什么因,便得什么果;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景德传灯录》二:“(梁武)帝问(达摩) 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师曰:”并无功德。 ‘帝曰:“何以无功德?’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27]“而随风”二句:言我却象随风的落花触着藩篱落到粪坑旁边,转生人世,身为贫贱。藩,篱笆。溷(hun混),粪坑。《梁书。范缜传》:“初,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填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28]六道:佛教指天道、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性道、地狱道。 《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佛教认为众生根据生前善恶,在这“六道”里轮回转生。 [29]“子夜”四句:言半夜灯光,昏暗欲灭;书斋清冷,桌案似冰。荧荧,微弱的灯光。蕊,灯花,灯油将尽灯芯则结灯花。萧斋,清冷的书斋。 唐代李肇《唐国史补》中:“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一‘萧,字,至今一’萧‘字存焉;李约竭产白江南买归东洛,匾于小亭以玩之,号为’萧 斋‘。“这里”萧“字,有萧条冷落的意思。瑟瑟,犹瑟缩,寒冷。 [30]“集腋”四句:意为积少成多,搜集狐鬼故事,狂妄地想把它当作《幽冥录》的续编;把酒秉笔,写下这部志怪之书,意在寄托心志,发抒胸中愤懑。 《意林》引《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腋也。”后以“集腋成裘” 喻积小成大,积少成多。腋,指狐腋皮毛,极为珍贵。裘,皮袍。妄,狂妄,意为不自揣才力。幽冥之录,即《幽冥录》,南朝宋刘义庆著,是一部记载神鬼怪异故事的志怪小说。浮,罚人饮酒;白,罚酒用的大酒杯。浮白,此泛指饮酒。 载笔,持笔写作。孤愤之书,《韩非子》有《孤愤》篇。《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韩非“悲廉直不容于邪在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十余万言。”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谓韩非《孤愤》篇是发愤之作,因“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31]“惊霜”六句:为作者愤慨语。意为自己象栖树无温的霜后寒雀,得不到世间温暖:又象依栏悲鸣的月下秋虫,凄凉孤寂,只有到梦魂中去寻求知己了。 惊霜,因霜落而惊秋天的到来。抱树,犹言栖树。秋虫,如蟋蟀之类的秋日夜鸣之虫。吊,悲伤。阑,阑于。青林黑塞间,指梦魂所历的冥冥之中。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32]康熙己未:康熙是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的年号,己未是康熙十八年,即公元一六七九年。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1],年五十余,病卒。家人人窒理[2],忽闻翁呼甚急。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拼不复返[3].行数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4],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5],殊未深信。 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复佳。但方生,如何便得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作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日[6]:“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7],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8].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视,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9].康熙二十一年[10],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11],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共夙有畸行与[12]?泉路茫茫[13],去来由尔,奇矣! 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14]! 第76章 人当属纩之时[15],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16].苟广其术,则卖履分香[17],可以不事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济阳:县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 [2](cuidiē催迭):丧服。详前《水莽草》注。 [3]拚(pān判):豁上;下决心。 [4]寒热仰人:意谓生活依赖他人。寒热,谓饥寒、温饱。仰人,“仰人鼻息”的省词,指依赖他人生存。 [5]新苏妄语:刚复活,说胡话。苏,复生。 [6]给(dài怠):欺骗。 [7]拂:违拗。 [8]匿笑:偷笑。 [9]惊怛(dá达);惊讶、悲痛。 [10]康熙二十一年:即公元一六八二年。 [11]毕刺史:名际有,字载绩,号存吾,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 顺治二年(1645)拔贡,官至通州(今江苏南通市)知州。康熙三年(1664) 罢宫归里,十八年(1679)聘蒲松龄设帐其家。生平详《淄川县志》。刺史,为清代知州的别称。 [12]其:意同“岂”,语词。夙:夙昔,往日。畸(ji几)行:即不同于常人的美德善行。 [13]泉路:赴阴世之路,谓地下,阴间。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泉,黄泉,谓地下。[14]暇:悠闲。 [15]属(zhu主)纩(kuàng矿)之时:病危之际。纩,新丝绵。旧时将其置于垂危病人的鼻端,验明病人是否断气,叫属纩。《礼记。丧大记》:“疾病,男女改服,属纩以俟绝气。”后因以属纩代指临终之时。[16]昵人:亲昵之人。此指妻子。 [17]卖履分香:也作“分香卖履”。《丈选》六○《吊魏武帝文序》引 曹操《遗令》:“馀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按:指众妾)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后因以“分香卖履”指人临死之际犹念念不忘妻妾。 猪婆龙 猪婆龙[1],产于西江[2].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3],世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4],得一头,势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顷,波涛大作,估舟倾沉[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猪婆龙:即(tuo驼),亦称“扬子鳄”。长约两米余,背有角质鳞,以鱼、蛙、小鸟及鼠类为食。生活于长江下游岸边及太湖流域等沼泽地区。 [2]西江:指长江下游以西地区,即下文“江右”。 [3]友谅:即陈友谅(1320—1363),元末沔阳(今属湖北)人。农民起义军领袖之一。原为南系红中军徐寿辉部将,后杀徐自立,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市)称帝,国号汉。至其子陈理,为明太祖朱元璋所灭。[4]江右:古人叙地理,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江右,即长江下游以西地区。后以称江西省。 此下至“俄顷”,底本残缺,据铸雪斋本补正。[5]估舟:商船。估,商人,通“贾”。 某公 陕右某公[1],辛丑进士[2],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3],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油镬[4],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5].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体[6].吏白:“是曾拯一人死[7].”王检籍覆视[8],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其毛革[9].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陕右:陕西。指陕原(令河南陕县西南)以西地区。 [2]辛丑:当指清世祖(福临)顺治十八年,即公元一六六一年。[3]士人:旧称读书人。 [4]鼎铛(dāng当)油镬(huo获):鼎、铛、镬,都是古代的烹饪器。 有足曰鼎,无足曰镬,底平而浅曰铛。鼎铛油镬,谓用鼎镬把油烧沸以烹人,是古代的一种酷刑。 [5]被:同“披”。 [6]捺(nà纳):向下按。 [7]是:此,此人。 [8]检籍:查核簿册。检,检校,查核。籍,迷信传说中冥间记录人一生善恶的簿册,即生死簿。 [9]褫(chi齿):剥去衣服。此指剥除。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1].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2].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3].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4]:“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 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5],无离也[6].“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济属:济南府所属地区。清代济南府辖历城、章丘、齐东、长清、长 山、邹平、淄川、齐河、禹城、平原、临邑、德州、陵县、德平、济阳等十 五县,大致相当今之济南市及德州、惠民、淄博市地区的一部。 [2]杀辄导窾(kuǎn款):意谓杀即顺窍,一刀便断头。窾,空处。《庄子。养生主》:“批大卻(隙),导大窾,因其固然。” [3]市曹:市口通衢,常为古代行刑之处。 [4]逡巡:迟疑徘徊。此谓吞吞吐吐,难以出口。 [5]谨:谨慎小心,此处有注意留心之意。依,依傍,靠着。 [6]无:同“毋”、“勿”,不要。 侠女 顾生,金陵人[1].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2].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3],世罕其匹,见生甚避,而意凛如也[4].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5].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6];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7].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8].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 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9].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10]!”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11],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12],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13],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14].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15],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16];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闻履声籍籍[17],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 第77章 生惊问:“子胡为者?” 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18].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 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19],提汲焉[20],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21],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扁焉。窃疑女有他约。 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22].‘妾身未分明’[23],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24],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25].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26],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27].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28].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29],不意信水复来[30],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31],陷于仇,彼籍吾家[32].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33],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 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34].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窒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35].不然,尔爱其艾,彼爱尔娄猪矣[36]!”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金陵:今江苏南京市。战国时楚置为金陵邑,故名。 [2]伉俪(kàngli亢历):配偶,此指妻子。伉,相当。俪,并也。古以成对的鹿皮,为定婚用物,见《仪礼。士昏礼》。 [3]秀曼都雅:秀丽美雅。曼,美,长。都,美。 [4]凛如:犹凛然,严肃可畏的样子。 [5]乞刀尺:借剪刀和尺子。乞,借、讨。 [6]风:同“讽”,从侧面示意。 [7]仰女十指:依靠女郎针黹(缝纫、刺绣)为生。唐秦韬玉《贫女》诗:“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十指,双手。 [8]儇(xuān轩)佻:轻佻;轻薄浮滑。 [9]略不置齿颊:意谓不作感谢之言。齿颊,犹言口舌、言语。 [10]老身:旧时老妇自称。 [11]床头蹀躞(diéxiè迭泄):指床前侍奉其母的杂役。蹀躞,小步走路的样子。 [12]犯雾露:外感致病;此指罹病而死,《史记。淮南厉王长传》:“逢雾露病死。”雾露,指风寒。 [13]生硬:不柔和。硬,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哽”。 [14]假以词色:给以表示友好的话语和脸色。假,给予。 [15]狎: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暇”。 [16]假惺惺:装假。此指假装正经的人,是对侠女的蔑称。 [17]籍籍:形容声响纷乱。 [18]娈(luǎn峦)童:旧时被当女性玩弄的男童。娈,美好。 [19]枕席:喻男女同居。 [20]提汲:从井中提水,喻操持家务。 [21]苟且之行:此指男女私会。 [22]临盆:分娩。 [23]妾身未分明:我的身份尚未明确;此指侠女与顾生没有公开的夫妇 名份。杜甫《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妾,古代妇女自称的谦词。 [24]螟蛉(ming ling名伶):养子。《诗。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赢负之。教诲尔子,式彀似之。”后因称义子为“螟蛉”。螟蛉,是一种飞蛾的幼虫,蜾赢捕来喂养自己的幼虫,古人错认为蜾蠃以螟蛉为养子。 [25]呱呱(gugu咕咕)者:指婴儿。呱呱,婴儿的哭声。 [26]捉绷席:指抱起婴儿。捉,抱持。绷席,犹言“襁褓”。 [27]丰颐而广额:下巴丰满,上额广阔;指面庞方圆。 [28]床第(zi子):犹“枕席”。 [29]一索而得:《易。说卦》:“震一索而得男。”索,求索。此谓初次欢会,即可孕胎。 [30]信水:月经。 [31]司马:官名。明清时称府同知为“司马”。详《陆判》注。[32]籍吾家:抄没我家财产。籍,没收、登记。 [33]埋头项:隐藏不敢露面。 [34]瞥尔间:转眼间。尔,语末助词。 [35]畜:养。 [36]“尔爱”二句:你爱他这个公猪,他就爱你的那个母猪了。意指你爱娈童,娈童就要爱你的妻室。艾豭、娄猪之喻,语出《左传。定公十四年》:“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1],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2],以故床头樽常不空[3].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犬卧[4].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5].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6],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7].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8].”曳登塌,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9],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10],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11]!”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13].”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养价廉[14],此奇货可居[15].”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16].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17],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 后生卒,狐遂不复来。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家不中资:语出《史记。游侠列传》。此谓家产并不丰厚。 [2]浮三白:饮三怀酒。《说苑。善说》:“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曰:饮(而)不酹者,浮以大白。”浮白,原指罚酒,后满饮一大怀酒,也称浮一大白。浮,旧时行酒令罚酒之称,引申为满饮。白,酒杯的一种,供罚酒用。 [3]樽:本字作“尊”,酒杯。 [4]犬卧:像犬一样俯身盘曲睡卧。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大”。 [5]儒冠:儒生戴的帽子。此谓戴着儒生帽子。 [6]癖于曲蘖(niè聂):意即嗜酒成癖。 第78章 癖,嗜好成疾。曲蘖,酒母。 《尚书。说命》:“若作酒醴,尔惟曲蘖。”后因指酒。 [7]我鲍叔也:意谓是我的知已。鲍叔,春秋时齐国人,与管仲是好朋友。 不论管仲处境如何,他对其都十分信赖。二人经商,管仲多取,他知其家贫,恬不为怪。齐国发生内乱,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争夺君位,他与管仲处于敌对地位;结果鲍叔支持的小白(即齐桓公)取得胜利。这时,鲍叔又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自己甘居其下;他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管仲。因此,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见《史记。管晏列传》。[8]糟丘:酒糟堆成的小丘。《新序。节土》:“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里。” 此指酒。 [9]旨酒一盛(chéng成):美酒一杯。盛,杯盂之类的盛器;一盛,犹一杯。语出《左传。哀公十三年》。 [10]叨(tāo涛):叨扰,辱承。表示承受的谦辞。 [11]何置齿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齿”字。 [12]杖头钱:买酒钱。《世说新说。任诞》:“阮宣子(修)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 [13]莫漫愁沽:不要徒然为酒钱犯愁。贺知章《题袁氏别业》:“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14]养(qiáo桥):荞麦,子粒可供食用。 [15]奇货可居:此处意为囤积稀有货物,待价高时卖出以车取暴利。语出《史记。吕不韦列传》。 [16]息十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息”原作“忽”。 [17]稔(rěn荏)密:熟悉亲密。稔,熟悉。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1].少孤[2],馆于红花埠[3].桑为人静穆自喜[4],日再出[5],就食东邻,馀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6]:“君独居不怪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7]?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8],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9].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10],信之。息烛登床,绸谬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11].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袖垂暑[12],风流秀曼[13],行步之间,若还若往[14].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 既而罗糯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15],一朝失守。 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16].“女曰:”当谨避之[17].妾不与院中人等[18],君秘勿泄。 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19],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20]?”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 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21].渠必月殿仙人[22],安定不及。” 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23]?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24],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 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 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 设旦旦而伐之[25],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26],宁皆狐蛊死耶? 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人曰:“君殆矣!是真鬼物! 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 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27].顷刻,洞下三两行[28],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29],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30].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31],请勿为怼[32],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33]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鸣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 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34],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35].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赢瘠,惟饮粥一瓯[36].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 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赢卧空斋[37],思莲香如望岁[38].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田舍郎[39],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40],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入[41],卒见莲香[42],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43],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44],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45].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46],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47],早夭,瘗于墙外[48].已死春蚕,遗丝未尽[49].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逊谢。莲笑曰[50]:“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51]:“如有医国手[52],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53],凡三阅月[54],物料始备,瘵蛊至死[55],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56],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 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 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57],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呜,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58],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 第79章 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59].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 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60],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61].”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 张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62],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 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63].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64],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胎[65].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66],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志客[67].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68],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 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69].媪议择吉赘生[70].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71],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 至日,生住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毯贴地[72],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73],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74],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75],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76].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 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恩。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77],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78],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79],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 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80].“女泫然曰[81]:”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 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82].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83],木已拱矣[84].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85],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86],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87].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沂州:州名。治所在今山东临沂县。 [2]孤:失去父亲。《孟子。梁惠王下》:“幼而无父日孤。” [3]馆:寓舍。此谓寓居。 [4]静穆自喜:以沉静平和自矜。 [5]日再出:每日出去两次。 [6]偶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此二字。 [7]丈夫:大丈夫,犹言男子汉。 [8]斋:书房。 [9]倾国之姝:谓绝色女子。倾国,或作“倾国倾城”,指美女。《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人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0]青楼;指妓馆。《玉台新咏》刘邈《万山见采桑人》:”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11]承逆:迎接。逆,迎。 [12](duo朵)袖垂髫(tiáo条):双肩瘦削,头发下垂。,下垂。袖,垂袖,此谓肩削。髫,头发下垂,此谓少女。少女未笄不束发,鬓发下垂。 [13]秀曼:秀美。曼,美。 [14]若还若往:像是回退,又像前行。言其体态轻盈娜。 [15]葳蕤(wēirui威)之质:谓娇嫩柔弱的处女之身。葳蕤,草名。 任防《述异记》:“葳蕤草,一名丽草,又呼为女草,江浙中呼娃草。美女曰娃,故以为名。” [16]顾亦不常,据二十四卷抄本,原脱“亦”字。 [17]谨:小心。 [18]院中人:妓院中人,指妓女。 [19]绣履一钩:绣鞋一只。履,鞋。钩,旧时女子裹足,致使足尖小而弯,鞋形尖端翘起如钩,故称。 [20]萧索:本指秋日景物凄凉,此谓精神萎靡、气色灰暗。 [21]对妾云尔:原文脱一“妾”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22]月殿仙人:传说中的月中仙女,即嫦娥。旧时诗文常用以喻美丽的女子。 [23]惫损:疲惫、消瘦。 [24]析析:散乱的样子。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拆拆”。 [25]旦旦而伐之:本谓天天砍伐树木,见《孟子。告子上》;此谓天天放纵淫欲。旦旦,日日,每天每天地。伐,砍伐。旧谓淫乐伐性伤身。《吕氏春秋。本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日伐性之斧。” [26]痨尸瘵(zhài债)鬼,指因患肺病而死的人。旧时肺结核为不治之症,称痨瘵。痨,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病”。 [27]刀圭药:一小匙药。刀圭,古时量取药末的用具。章炳麟《新方言。释器》谓刀即“”;刀圭,古读如“条耕”,即今之“调羹”。[28]洞下三两行:泻了两三次。洞,中医术语,下泻,通“”。行,次。 [29]德:感激。 [30]肤革充盈:谓身体又结实起来。肤革,皮肤。 [31]巫医:巫师和医师。此指行医治病。 [32]为怼(dui对):产生怨恨。 [33]结舌:说不出话。 [34]不虞:没有意料到的事。 [35]怫(fu孚)然:恼怒的样子。 [36](zhān占)粥:黏粥。《礼记。檀弓》:“粥之食。”《疏》:“厚曰,稀曰粥。” [37]赢卧: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赢卧”。 [38]望岁:饥饿而盼望谷熟。《左传。昭公三十年》:“闵闵焉如农夫望岁,惧以待食。”望,原作“往”,据二十四卷抄本改。 [39]田舍郎:农家子弟,含讥讽之意的戏称。 [40]病入膏盲(huāng荒):谓病情恶化无法可医。《左传。成公十年》:“公梦疾为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苦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膏盲,古代医学指心脏与隔膜之间。[41](xu须)入:一闪而入。,同”“,忽然。 [42]卒:同“猝”,突然。 第80章 [43]蔽: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闭”。 [44]责数(shu暑),列举事实加以责问。 [45]面相质:当面对质。质,询问。 [46]投地陨泣:谓伏地哭泣。投地,下拜,拜伏于地,陨泣,落泪。[47]通判:官名。明、清为知府之佐,各府置员不等,分掌粮运、督捕及农田水利等事务。 [48]瘗(yi意):埋葬。 [49]“已死”二句:意谓人虽已死而情丝未断。丝,谐“思”。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遗丝,原作“遗思”,此据二十四卷抄本改。 [50]曰:原无此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51]敛衽(rèn任):整理衣襟而拜。衽,衣襟。 [52]医国手:本指医术居全国之首的高手,此指能起死回生的神奇手段、本领。 [53]三山:神话传说中的三神山,即方丈、蓬莱、瀛洲。见王嘉《拾遗 记。高辛》。 [54]凡三阅月:共历三月。阅,历。 [55]瘵(zhài债)蛊(gu古):劳(痨)瘵、蛊疾。即民间所谓“色痨”。古人以为淫欲过度所患之痨病(肺结核),为不治之症。蛊疾,犹痼疾。经久不愈之病。 [56]引:药引。 [57]丹田:道家称人身脐下三寸处。见《云笈七签。黄庭外景经》。[58]调摄(shè涉):调理保养。 [59]刍灵:旧时为送葬扎的草人。见《论衡。乱龙》。 [60]窈娜:窈窕、娜,美好的样子。 [61]怆恻:伤心。 [62]眷注:垂爱关注。 [63]硕大无朋:大得无与伦比。硕,大。朋,伦比。语见《诗。唐风。椒聊》。 [64]宛肖生平:宛然与往日容貌一样。肖,像。 [65]胎(chi敕):惊视。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怡”。 [66]初度:生日。初度,谓初生之时,后因指称生日。语出屈原《离骚》。 [67]志客:辨识客人。志,或作“识”,辨认。见《集韵》。[68]诃谯:呵斥、诮让。诃,同“呵”。谯,同“诮”。 [69]浼(měi每)女舅执柯;请求女方的舅父做媒人。浼,请托。执柯,谓为人作媒。《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70]赘:招赘。古时男子就女家成婚,谓之赘壻。 [71]旋里:回归故里。旋,回还。 [72]罽(ji计)毯:毛毯。罽,一种毛织品。 [73]青庐:古时北方举行婚礼之处。段成式《酉阳杂俎。礼异》:“北朝婚礼,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 [74]卺(jin尽)饮:古时结婚仪式中,新婚夫妇食后各执其一瓢,饮酒漱口,谓之卺饮。《礼记。昏义》:“合卺而卺。”孔颖达疏“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壻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酳.”酳(yin胤),用酒漱口。[75]尔日:近日。尔,通“迩”,近。 [76]随风漾泊:随风飘荡、停留。 [77]沉痼弥留:病久将危。沉痼,积久难治之病。弥留,久病不愈。《尚书。顾命》:“病日臻,既弥留。”此谓病重将死。 [78]举于乡:即乡试得中,为举人。 [79]老身止此一块肉: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一”字。 [80]似曾相识燕归来,语出晏殊《浣溪沙》词。 [81]泫然,流涕的样子。 [82]宿因:佛教谓前生的因缘。 [83]离离;长貌。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84]木已拱矣:墓上之树已成握了。拱,两手相握。语出《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85]吉服临穴:穿着吉庆冠服到墓地参加葬礼。穴,墓穴。 [86]庚戌:康熙九年,即公元一六七○年。 [87]崖略:梗概,大略。语出《庄子。知北游》。 阿宝 粤西孙子楚[1],名士也。生有枝指[2].性迁讷,人诳之,辄信为真。 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3],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4],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5],相邮传作丑语[6],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7].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8],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9],有戏之者,劝其通媒。 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10].”媪告生。生曰:“不难。” 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11].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12]?”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13],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14],莫能效[15].强拍问之,则蒙昽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16],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 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17].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18].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19].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20],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21],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22]!”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23].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暗[24],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 少间,女束双弯[25],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 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 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26].“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 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27].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28].”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29],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30],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彦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31],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 三日,集亲党,将以殄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32].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33],人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34],敬秘相授。” 第81章 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35].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36],力反常经[37].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38].明年,举进士,授词林[39].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40],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41],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弟子善赌。”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附则据山东博物馆藏703号抄本补 “注释” [1]粤西:约当今广西自治区。粤,古百粤之地,辖今广东、广西地区。 [2]枝(qi奇)指:歧指!骈指。俗称“六指”。 [3]其: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底本无此字。 [4]赪(chēng撑)颜:脸红。赪,红色。 [5]貌:形容。 [6]相邮传作丑语:互相传扬,当作丑话。邮传,古时传递文书的驿站,此指传播。 [7]埒(liè列)富:同样富有。埒,相等。 [8]委禽妆:致送订婚聘礼。委,送。禽,指雁。古时纳采用雁,因称“委禽”或“委禽妆”。《左传。昭公元年》:“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杜预注:“禽,雁也,纳采用雁。”委,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为”。 [9]失俪:丧妻。 [10]归之:嫁给他。古时女子出嫁曰归。 [11]恣其月旦:肆意评论。《后汉书。许劭传》:东汉许劭与其堂兄许 靖,“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称‘月旦评’焉。” 后因称品评人物为月旦评,或省作“月旦”。 [12]可人:意中人。 [13]适: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14]招:招魂。 [15]效: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16]馁:饿。 [17]休休(xuxu嘘嘘):同“咻咻”,喘气声。澌灭:停止;尽。[18]故服、草荐:平日穿的衣服和卧席,均是招魂的迷信用具。[19]历言不爽:——说来,毫无差错。 [20]浴佛节:即佛诞节,纪念释迦诞生的节日。佛寺届时举行诵经法会,并根据佛降生时龙喷香雨的传说,以各种名香浸水浴洗佛像,并 供养 香花灯烛茶果珍馐。中国汉族地区,一般以农历四月初八日为释迦诞辰。 [21]掺(xiān纤)手:犹纤手。《诗。魏风。葛屦》:“掺掺女手,可 以 缝裳。“掺,纤细。 [22]子: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23]已篆中心:深记于内心。篆,铭刻。 [24]瞷(jiàn见):看视。 [25]束双弯:指缠足。 [26]金诺:对别人诺言的敬称。金:表示珍贵。 [27]相如之贫:喻贫穷而有才华。汉代司马们如有才名,与富人之女卓文君结好,卓父却嫌憎相如贫穷。事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8]为: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得”。 [29]处蓬茅而甘藜藿:住茅舍,吃野菜,都甘心情愿。蓬茅,茅屋。 甘,乐意。藜藿,野菜,指粗茶淡饭。 [30]亲迎:古婚礼之一,新婿亲至女家迎娶,见《仪礼。士昏礼》。 《清通礼》:“迎亲日,婿公服率仪从、妇舆等至女家。奠雁毕,乘马先竣于门。妇至,降舆,婿引导入室,行交拜合卺礼。” [31]病消渴:患糖尿病。 [32]部曹:古时中央各部分科办事,其属官泛称部曹。此指冥府某部属官。 [33]大比:明清两代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称“大比”。 [34]关节:应试者行贿主考谋求考中,称“关节”。这里指贿买得到的试题。 [35]七艺:此指七篇应试文章。乡试初场考试有七道试题,包括“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 [36]典试者:主考官员。典,掌管。 [37]力反常经:极力打破常规。经,常,常道。 [38]抡魁:选为第一。抡,选拔。魁,首,指榜首。 [39]授词林:授官翰林。词林,即翰林。明初建翰林院,额曰“词林”,故以之为翰林院的别称。 [40]凝: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痴”。 [41]粉花荡产,卢雉倾家:意谓因嫖赌而倾家荡产。粉花,脂粉烟花,指女色。卢雉,呼卢喝雉,指赌博。户和雉都是古代博戏中的胜彩。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1],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2].一日,有叟来说屋[3],出直百金[4].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 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字下已数晨夕[5].事事都草创[6],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7].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8].”李从之。则入园中,歘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9],备极甘旨[10].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11],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12],如黑灵芝[13],燔臭灰眯不可近[14];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15],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16]?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 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17],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18],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19],自号:“南山翁”,言人体咎[20],了若目睹,名大噪[21].李召至家,求推甲子[22].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23]!”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24].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25],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26].翁毅然以“卧龙”自任[27].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28].李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29],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30],造甲胄。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31],诸山莫不愿执鞭靮[32],从戏下[33]”浃旬之间[34],果归命者数千人[35].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36],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37],声势震动。邑今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38].充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39],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40],遣一旅要路篡取之[41].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42],指日可俟矣[43].东抚以夺马故[44],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45],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46],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47].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 然人听匪言也[48],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4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曹州:州名,治所在今山东菏泽县。 [2]荒置之:荒废而闲置。 [3]税屋:租赁房屋。 [4]直:同“值”。租价。 [5]庇宇下:受庇护于屋宇之下,寄居的谦词。 [6]草创:初设。《汉书。外戚恩泽侯表》:“庶事草创,日不暇给。” [7]客子:旅居异地的人。 [8]幸一垂顾:希望能屈驾下顾。 第82章 垂,由上施下日垂。 [9]荐:进。 [10]甘旨:泛指美味佳肴。甘,甜。旨,香。 [11]市:买。 [12]亘:直达。 [13]如黑灵芝:烈火腾空,黑烟弥漫,如蘑菇状,故云。灵芝为菌类植物,蘑菇状。 [14]燔臭灰眯:焦臭刺鼻,烟尘迷目。燔,焚烧。 [15]阅视:检阅,查看。 [16]族灭:诛杀整个家族。 [17]顺治: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年号(1644—1661)。 [18]啸聚:号召聚合。旧时一般指聚众造反。《后汉书。西羌传论》:“招引山豪,转相啸聚,揭木为兵,负柴为械。”啸,彼此召呼。[19]星者:星为古代以星象占验吉凶的方术,星者即指行此方术之人。此指算命先生。 [20]休咎:犹言吉凶祸福。休,吉庆,福禄。咎,凶灾,祸殃。[21]名大噪:名声大扬。噪,喧嚷。 [22]推甲子:推算生辰八字。甲居天干(甲、乙、丙、丁……)之首,子居地支(子、丑、寅、卯……)之首,干支依次相配,称为“甲子”。星命术士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为四柱,配合于支,合为八字,加以附会,用来推算命运的好坏。 [23]真主,即俗称真龙天子。 [24]正容固言之:面色严肃地坚持这样说。 [25]类:大致,大都。 [26]前席,古人席地而坐,向前移动坐席,表示为其说所倾动。《汉书。贾谊传》:“上(指汉文帝)因感鬼神之事,而问鬼神之本……至夜半,文帝前席。” [27]卧龙:即诸葛亮。《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载,徐庶对刘备说:“诸葛孔明者,卧尤也,将军岂愿见之乎?”诸葛亮曾任刘备的军师,因以“卧龙”喻指军师。 [28]甲胄:铠甲、头盔。事:件。 [29]哗言者:喜好传播浮言的人。 [30]藏镪(qiǎng强),蓄藏的金钱。镪,钱贯,引申为钱。 [31]三寸舌;谓善辩的口才。语出《史记。留侯世家》。 [32]执鞭靮(di敌):为人驾驭车马,意为乐意相从。《礼记。檀弓下》:“执羁靮而从。”靮,马缰绳。 [33]戏(hui挥)下:同“麾下”,部下。戏,同“麾”,旌旗之类,借 以指挥。语出《汉书。项籍传》。此据青柯亭本,原作“戟下”。 [34]浃(jiá夹)旬:十日,一旬。浃,周遍。 [35]归命者:归附而接受其命令者,即归顺的人。 [36]大(dào道,又读du毒):大旗,为古时军中主帅所在地的标志。 [37]栅(zhà炸,又读shān山):寨栅,垒栅。以木栅栏为营墙,以防御敌人。 [38]兖:府名。治所在滋阳(今山东兖州县)。 [39]党:同伙的人。 [40]解:押解。 [41]一旅:犹言一支部队。旅,军队编制单位,古时五百人为一旅。也泛指军队。要路篡取:拦路夺取。要,遮留。要路、犹拦路。 [42]黄袍加身:谓做皇帝。黄袍,古帝王袍服色尚黄。王楙《野客丛书。禁用黄》:“唐高祖武德初,用隋制,天子常服黄袍,遂禁士庶不得服,而服有禁自此始。” [43]指日可俟:犹指日可待。指日,预定日期。 [44]东抚:指山东巡抚。清初沿袭明制,于地方设总督、巡抚,负责一省或数省的军民两政,而由其所属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各道道员督率府县。 [45]科头:不戴帽指随便闲散。[46]方寸:亦作“方寸地”,指心。 [47]长其萌:使其萌芽滋长。[48]匪言:狂惑之言。 [49]大率:大概,大致。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1].署中故多狐[2].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3],以为家。时出殃人,遣之益炽[4].官此者惟设牲祷之[5],无敢迁。邱公莅任,闻而怒之[6].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7]: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8].”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戒勿故,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9].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10],将谋迁擢[11].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12].忽有一望诣阙声屈[13],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14],夤缘当路[15],现顿某家[16],可以验证。奉旨押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17].叟惟以一足点地[18]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乡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19],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20].抑使关西为此[21],岂百狐所能优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诸城:县名。今属山东省。遵化:州名,清时属直隶,治所在今河北省遵化县。道,道员,别称道台。清时省以下、州府以上一级的官员,也称观察。 [2]故:原来。 [3]绥绥者:代指狐。《诗。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洪梁。” 绥绥,相随的样子。 [4]遣之益炽:驱逐它就更加厉害。遣,逐。炽,烈,厉害。 [5]牲:指整个的牛、羊、豕!供祭祀之用。 [6]闻而怒之: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而”字。 [7]幸白:希望禀告。幸,希望。 [8]细小:犹言家小,谦词。 [9]雨而下:像雨点一样落下。 [10]于仆:干练的仆役。如干,犹若干。 [11]迁擢:升迁,提拔。 [12]班役:即衙役。衙役分班,日班役。 [13]诣阙声屈:到朝廷鸣冤叫屈。诣,至。阙,宫阙,此指朝廷。[14]讦(jié结):揭发:告发。 [15]夤缘当路:攀附权要。当路,犹当权,指执改者。 [16]顿:暂存。 [17]冥搜:到处搜查。 [18]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翁”。 [19]服而舍之:服罪之后释放它们。舍,释放。 [20]疾之已甚:痛恨它太过分。《论语。泰伯》:“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21]关西:指杨震(?—124)。震为东汉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字伯起,官至太尉。因“明经博览”,时人号为“关西孔子”。《后汉书》 本传载,杨震“性公廉,不受私谒。”迁东莱太守,“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色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邱某疾恶而行污,与杨震刚方而清廉相形,如杀狐者为杨,则狐当无隙可乘,以资报复。 张诚 豫人张氏者[1],其先齐人[2].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3].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生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4].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甘脆饵诚[5],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来,见兄嗒然[6],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饼来饵兄。兄问其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后勿复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之遣?”曰:“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 于是速之归[7].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穿[8],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到死[9]!” 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多。”师曰:“午前不知何往,业夏楚之[10].”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固谓子勿来,何复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责之,乃实告之。师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救人樵山中,歘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追及。讷力斧之,中胯。 第83章 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11];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血溢如涌,眩瞀殒绝[12].众骇,裂之衣而约之[13],群扶而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劙以塞责耶[14]!” 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疮痛不能眠,惟昼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走无常者[15],讷途遇之,缅诉曩苦[16].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17].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鬼往来憧憧[18],亦有故识[19],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20]!”仰见云中,有伟人,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21]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22],今适值之。”便捽讷跪。众鬼囚纷纷籍籍[23],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仍导与俱归。望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 母以为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 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24],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25],伛偻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 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 握手大痛,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其情,诚益悲。 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宫长。官命脱骑载讷[26],连辔归诸其家[27],始详诘之。初,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别驾自都中来[28],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 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29],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 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豫。” 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30].” 惊曰:“我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西道,往来颇捻,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31],俯首若疑,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32].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33],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34].今解任矣。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35],复故谱[36].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37]!”别驾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乃以齿序[38]: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39],形影自吊[40].忽见讷入,暴喜,恍恍以惊[41];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42].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43].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别驾出资,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44]!‘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45]!’于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46],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47].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4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豫:今河南省古为豫州之地,故别称为豫。 [2]齐:今山东泰山以北地区及胶东半岛,战国时为齐地,汉以后仍沿称为齐。 [3]北兵:指清兵。明崇祯年间,建国于东北地区的清兵,曾五次进袭关内。崇祯十一年(1638),清兵入关攻陷河北,次年正月陷山东济南。崇祯十五年(1642)十一月,清兵入关陷蓟州、畿南,攻克山东兖州府。这两次进袭,山东受祸最为惨烈。 [4]恶草具:粗劣的食物。《史记。陈丞相世家》:项羽遣使至汉,刘 邦“为太牢具,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具,供设,指食物。此句据《聊斋志异图咏》本;底本及山东省博物馆藏抄本均作”啖以恶草,且使樵“。 [5]甘脆:美好的食物。 [6]嗒(tà答)然:沮丧的样子。 [7]速:催促。 [8]履已穿:鞋已磨破。[9]刭:割颈。 [10]业夏(jiǎ夹)楚之:已体罚了他。夏楚,同“檟楚”,古代学校用檟木,荆条制成的体罚学生的用具。《礼记。学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 [11]非犹夫人之弟:不同于别的人家的弟弟;意谓其弟甚贤。犹,若。 夫,语中助词,无义。 [12]眩瞀(mào冒)殒绝:昏死过去。眩瞀,眼花。殒,死亡。[13]约之:束裹伤口。 [14]劙(li离):浅割。 [15]走无常者:迷信传说,冥间鬼使不足时,往往勾摄阳间之人代为服役。这种人称为走无常者。人被勾摄时,忽掷跳数四,仆地而死,更生后能言冥间所历之事。见祝允明《语怪》。 [16]缅诉:追诉。 [17]要(yāo腰)遮:中途拦截。 [18]憧憧(chong-chong冲冲):形影摇晃的样子。 [19]故识:老相识,熟人。 [20]菩萨:梵语“菩提萨埵”的简称,位次于佛。详《瞳人语》注。此指观世音。《法华经。观世音菩萨》:“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21]大郎:指张讷。郎,对少年男子的敬称。 [22]苦恼:佛家语,指人生的苦难忧伤。 [23]纷纷籍籍:形容众人纷乱喧嚷。 [24]冲衢:通向四面八方的要道。 [25]悬鹑:鹌鹑毛斑尾秃,如同破烂的衣服,因以形容衣衫褴褛。见《荀子。大略》。 [26]脱骑:此谓让出一匹马。二十四卷抄本作“脱骖”。 [27]连辔(pèi沛):骑马并行。辔,驭马的缰绳。 [28]别驾:官名,州的佐吏。宋以来,诸州通判也尊称别驾。[29]长君:成年的公子。长,年岁较大。 [30]东昌:府名,府治在令山东省聊城县。 [31]膛(chēng撑)而视:瞪目而视;形容惊呆。 [32]太夫人:老夫人。汉制,列侯之母称太夫人。后来官绅之母,不论存亡,均称太夫人。 [33]黑固山:黑,姓。固山,满语音译,为加于爵位或官职前的美称。 加于官名上的如“固山额真”。固山额真,汉语泽为“旗主”,顺治十七年定汉名为“都统”。 [34]补秩:补缺。秩,官职。旗,清代满族以旗色为标志,建立八旗制度。初期各旗兼有军事、行政、生产三方面的职能。后来则成为兵籍编制。 [35]出籍:指脱离旗籍。 [36]复故谱:复归原来的宗族,即归宗。谱,谱牒,旧时记载家族世系的家谱。 [37]折福死矣:犹言“罪过煞”。谓造孽折福太甚。死,形容极甚。[38]以齿序:按年龄排定长幼次序。齿,年岁。 [39]块然:孤独,伶仃。 [40]形影自吊:对影自叹;形容孤独无伴。吊,哀伤。 [41]恍恍(huǎng-huǎng晃晃):精神恍惚。 [42]潸潸:泪流貌。 [43]蚩蚩:痴呆貌。 第84章 [44]王览固再见乎:象王览这样的人物真地又出现了吗?《晋书。王祥传》载,王祥少时对继母至孝,继母却虐侍他。继母所生弟王览每见王样被打,就痛哭劝阻其母,并帮助王祥完成继母刁难的苦役。继母每欲毒害王祥,王览则先尝赐给王祥的食物。终于保全了王祥。这里以王览比张诚。固,的确。见,同“现”。 [45]愦愦:胡涂,昏聩。 [46]团(luán峦):团聚。 [47]堕: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48]某:指代“我”。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1],居廨多狐[2].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赡[3];及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绝。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4]?”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5],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6],别有日矣。” 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7].公解任,欲与借旋[8].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9]?”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汾州判:汾州府通判。汾州府,治所在今山西汾阳县。通判,清代为知府佐官,详见《莲香》注。 [2]居廨(xiè写):所居官署。 [3]未遑:未暇,未及。 [4]婢媪:指供役使的婢女、仆妇。 [5]遂与款密:就与她结为知心朋友。款密,恳挚,亲切。此谓情感真挚的密友。 [6]秩:官吏的俸禄。此指官吏的职位、品级。[7]太夫人:此指朱母。 讣音,报丧的音讯。[8]偕旋:一同回归故里。旋,旋里。 [9]云: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渡”。 巧娘 广东有绅傅氏[1],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2],十七岁,阴裁如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3].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4],而无如何。廉从师读[5].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6],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无故如琼乎[7]?”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8].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9],烦便道寄里门[10].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11].”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12],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13],窘甚。见道侧一墓[14],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15],蹲踞其上。听松声谡谡[16],宵虫哀奏[17],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18],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19],可烹一盏,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20],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21],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22].问:“郎何之?” 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23],愿就税驾[24].”邀生入。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25]?”生不得已,遂与共榻,商惶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 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 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26].”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27].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28].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29].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30].”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31],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也[32]?”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33],没奔椓人[34],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麓,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吪[35],乃出。生独卧筹恩,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36].櫺色才分,妇即入[37],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 交。且复闭置,免人厌恼。“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 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 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今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38],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39].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40],赍恨如冥[41].”生惊,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42].生蕴藉[43],善谀噱[44],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空中。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45].”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 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46],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华益怒,聒絮不已。巧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47],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48].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49],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滾滾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姑排止之[50],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51].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未[52],兼至华氏之订。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 父不言,但嗤之。 第85章 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53],始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54],背之不样。”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55].”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我假女[56].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 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57],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58],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 乃与同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广东:广东省,辖境约略与今广东省相同。搢(jin晋)绅:也作“荐绅”、“缙绅”。古代仕宦者搢(插)笏垂绅(大带),因以指称仕宦之家。 详《三生》注。此指乡绅,即离职乡居的官员。 [2]天阉:生来没有生殖能力的男子。阉,阉割,割去男性生殖腺。 [3]无以女女者:没有人把女儿嫁给他的。前一“女”字,是名词,女儿;后一“女”字,是动词,以女妻人。 [4]忧怛:忧愁烦恼。 [5]廉从师读:此从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师读”二字。 [6]莲步蹇(jiǎn简)缓:谓小脚行走迟缓。莲步,旧指女子的脚步。 《南史。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7]得无欲如琼乎:该不是想去琼州吧?得无,莫非、该不会。如,往。 琼,琼州,即今海南岛琼山县。 [8]何为: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何”字。 [9]尺一书:即尺一牍。汉代诏书写于一尺一寸长的木版上,故称尺一牍。《汉书。匈奴传》:“汉遗单于书,以尺一牍,……中行说令单于以尺二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此泛指书信。 [10]里门:古时聚族列里而居,门户相连,于里有门,叫里门。此指族居之地。语见《史记。万石张叔列传》。 [11]东道主:待客之主人。语见《左传。僖公三十年》。 [12]望:向。 [13]逆旅:客店。 [14]见道侧一墓: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原无“一”字。[15]猱(náo挠)升:攀缘而上。猱,猿类,善爬树。《诗经。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 [16]谡(su速)谡:风声。《世说新语。赏誊》:“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 [17]宵虫哀奏:夜虫哀鸣。 [18]双鬟:两个丫嬛。旧时丫嬛头结双鬟,因以鬟代指丫嬛。[19]团茶:圆模制成的一种茶块,始于宋。《说郛》辑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太平兴国初,特制龙凤模,遣使臣就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20]毛发 森竖: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毛发直竖”。森,高耸。[21]睇:倾视,俯身而视。 [22]亦非土音: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非”字。 [23]蓬荜(bi毕):“蓬门荜户”的略语,犹言草舍。住处简陋的谦词。 语见《晋书。皇甫谧传》。 [24]税驾:停车,此谓留宿。税,止。 [25]元龙:陈元龙,名登,三国时人,以豪气著称。《三国志。魏书。吕布臧洪传》载,许汜论及陈登,云:“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巧娘戏谓不敢以女元龙自居,意在让傅生上床同卧。 [26]我自叹吾命耳: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自”字。[27]无所复之: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所”字。 [28]排闼(tà塌)入:推门而入。排,推。闼,小门。语见《汉书。樊啥传》。 [29]风格:犹风韵。 [30]宿:原无此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31]合卺(jin紧):古代结婚仪式之一,因代指结婚。详《娇娜》注。 [32]也:山东省博物馆本作“耶”,义同。 [33]阉寺:宦官。《后汉书。党锢列传》:“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 天阉实同宦官,因以指称。 [34]椓(zhuo酌)人:即阉人。旧以称宦官。椓,椓刑,即宫刑。《尚书。吕刑》载,古代酷刑有“劓、刵、椓、黥。” [35]勿吪(é俄):不要动。吪,动。见《诗经。王风。兔爰》。无同勿。 [36]如乍膺九锡:如同刚刚受到九锡的封赠那样高兴。膺,受。九锡,传说为古代帝王尊礼大臣所给予的九种器物。九锡的名目及次序,占籍记载大同小异。《公羊传。庄公元年》何休注云:“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西汉末王莽、东汉末曹操均加九锡,遂成权臣篡夺政权之前的通例。 [37]即:原无此字。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 [38]发硎(xing刑):谓刚刚磨过的刀刃。硎,磨刀石。语出《庄子。养生主》。 [39]时命蹇(jiǎn简)落:犹言命苦无依。蹇,困苦。落,飘泊无依。 [40]邑邑:同“悒悒”,心情抑郁。 [41]赍恨如冥: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恨”字。 [42]自献无隙: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献”字。 [43]蕴藉:也作“温藉”、“酝藉”。宽和有涵养。语出《后汉书。第五伦传》。 [44]谀噱(jué决):以逗乐来讨好别人。噱,逗乐,以趣语使入快乐。 [45]可儿:谓如人心意的人。《世说新语。赏誉》:“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 [46]嗔目:犹怒目,因愤怒而睁大眼睛。嗔,怒。 [47]苦相抵(zhi纸):苦苦地互相讦难。抵,击。 [48]拗(yu郁)怒: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怒”字。拗怒,抑制愤怒。 《后汉书。班彪传》附班固《两都赋》:“蹂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注: “拗,犹抑也。” [49]闲防:即防闲。 [50]排止之:谓分别劝止巧娘与三娘。排,调停,劝解。 [51]僦(jiu就):租赁。 [52]崖末:木未,首尾。[53]薄观之:靠近观察。《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薄,就近。[54]人道:谓男女交合。 [55]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公”字。[56]假女:犹义女。 [57]酸嘶:悲泣。嘶,噎,便咽。 [58]遗孽(niè聂):遗留下的孽恨。孽,罪咎。此为怨词。 吴令 吴令某公[1],忘其姓字。刚介有声[2].吴俗最重城隍之神[3],木肖之[4],衣以锦,藏机如生[5].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6],杂卤簿[7],森森部列[8],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9],一道相属也[10].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桔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11],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共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12]?”言已,曳神于地,答之二十。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13],失足而堕,折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群集祝而解之,别建一祠词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吴令:吴县县令。 第86章 吴县,即今江苏省苏州市。 [2]刚介有声:刚直耿介有政声。 [3]城隍之神:守护城池之神。详见《考城隍》注。 [4]木肖之,用木头雕刻成它的肖象。 [5]衣以锦,藏机如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锦藏机如生”。 [6]幢:古时直幅之旗,多用于仪仗。 [7]卤簿:官员仪仗。详前《陆判》注。[8]森森部列:密密地分布排列。森森,繁密貌。 [9]阗阗咽咽(yuān yuān冤冤):调鼓乐声。《诗。小雅。采“芑》:”振旅阗阗。“朱熹注:”阗阗,亦鼓声也。“《诗。鲁颂。有》:”鼓咽咽。“[10]相属(zhu主):相连。 [11]冥顽:愚钝无知。 [12]民脂膏:民脂民膏,喻指人民的财物。 [13]雀(kou扣,又读gou够):幼雀。,待母鸟哺良伯雏鸟。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1].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诸神。晚洁斗室[2],闭置其中。众绕门窗[3],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奇`书`网`整.理'提.供]内外动息俱冥[4].至半更许[5],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从九姑耶?” 似一婢答云:“未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6].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7]! 呜之不睡[8],定要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9],一齐嘈杂。 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答曰:“路有千里且溢[10],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11],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12].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13],六姑以为宜得芪[14],四姑以为宜得术[15].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16],拔笔掷帽丁丁然[17],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18].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九姑之声清以越[19],六姑之声缓以苍[20],四姑之声娇以婉[21],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22]:在都偶过市廛[23],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24].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25].亦口技之苗裔也[26].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售:犹行。《文选》张衡《西京赋》:“挟邪作蛊,于是不售。” [2]斗室:犹小室。 [3]众绕门窗:此据二十四抄本,“门”原作“问”。 [4]俱冥: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二字。 [5]至半更许: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至夜许”。 [6]刺刺不休:话语不断。刺刺,多言的样子。韩愈《送殷员外序》:“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 [7]拗:倔。 [8]呜之: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鸣鸣”。呜之,抚拍之。《世说新语。惑溺》:“儿见(贾)充喜踊,充就乳母怀中呜之。”[9]猫子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原无此三字。 [10]千里且溢:即一千里还多。溢,超出[11]各各道温凉:犹言彼此问寒问暖。 [12]食顷:一顿饭的功夫。 [13]宜得参:应该用人参治疗。 [14]芪(qi其):黄芪,又名黄耆,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花,黄色,根可入药。 [15]术(zhu竹):草名。根茎可入药。有白术、苍术数种。[16]戢戢(jiji及及)然:折纸的声音。 [17]丁丁(zhēngzhēng争争)然:掷落毛笔铜帽的声音。[18]苏苏:通“”,物摩擦声。 [19]清以越:清脆而高昂。以,而。 [20]缓以苍:缓慢而粗老。苍,苍老。 [21]娇以婉:娇细而婉转。[22]王心逸:名德昌,字历长。清长山(今山东邹平一带)人。顺治进士。生平详《长山县志》。 [23]市廛(chán婵):集市。 [24]曼声度曲:以舒缓的声调唱着歌。曼声,舒缓的氏声。度曲,制作新曲,或指依谱歌唱,此指后者。 [25]弦索:乐器上的弦。此指弦乐器。 [26]苗裔:远末子孙;指馀绪、支派。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1].读书园中。宵分[2],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八[3],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 长者曰:“君髯如戟[4],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5].” 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6]?下元鬼神[7],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8],妾有一联,请为属对[9],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 释“ [1]石虹先生:姓焦,名毓瑞,字辑五,别字石虹。顺治四年(1647)进士。宫至户部左侍郎,见《山东通志。人物志》。 [2]宵分:夜半。 [3]可:大约。 [4]君髯如戟:此处暗用南朝诸彦回拒婚山阴公主的故典。《南史。褚彦回传》:“景和中,山阴公主淫恣,窥见彦回悦之,以白帝。帝召彦回西上阁宿十日,公主夜就之,备耻逼迫,彦回整身而立,以夕至晓,不为移志。 公主谓曰:“君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5]二色:指接近妻子以外的其他女性。不二色,即不娶妾,没外遇。 [6]腐局:迂腐的规矩。局,拘。[7]下元鬼神:疑为“下无鬼神”,“元” 为“无”字之笔误。[8]名下士:负有盛名的士人。 [9]属(zhu主)对:诗文中两句联属而成对偶。此指对句。 潍水狐 潍邑李氏有别第[1].忽一翁来税居[2],岁出直金五十[3],诺之。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4],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将久居是;所以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5].”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 李送出,问期,翁告之。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讶之,投刺往谒。翁趋出[6],逆而入,笑语可亲。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又数日,李设筵邀翁,款洽甚欢。问其居里,以秦中对[7].李讶其远。翁曰:“贵乡福地也。秦中不可居,大难将作。” 时方承平[8],置未深问。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9],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益惊,疑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绅闻其异[10],日结驷于门[11],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12].渐而郡官亦时还往。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13],乃饮而亦醉者也[14].仆固异类,羞与为伍。”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今信之而止。此康熙十一年事[15].未几,秦罹兵燹[16].狐能前知,信矣。 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然也。一怒则嗥嘶[17],眼大于盎[18],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而诱之[19],则帖耳辑首[20],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糙而亦醉也。愿临民者[21],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潍邑:潍县。今属山东省潍坊市。别第,犹别业、别墅,本宅之外的宅邸。 [2]税居:租赁住处。 [3]直:值的本字,价。 [4]关说:此谓彼此已通过协商,有定约。关,通。《史记。佞幸列传序》:“公卿皆因关说。” [5]涓吉:犹择吉。左思《魏都赋》:“涓吉日,陟中坛,即帝位,改正朔。”李善注:“涓,择也。” [6]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第87章 [7]秦中:指今陕西省中部。 [8]承平:相承平安,谓太平。 [9]折柬:裁纸写信,此指请柬。居停,寄居之处;此指居停主人。《宋史。丁谓传》:“帝意欲谪(寇)江、淮间,谓退,除道州司马。同列不敢言,独王曾以帝语质之,谓顾曰:”居停主人勿复言。‘盖指曾以第舍假也。“ [10]绅:士大夫。详见前《三生》注。 [11]结驷于门:车马盈门,谓来人众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 [12]伛偻接见:十分恭敬地接见。伛偻,鞠躬,恭敬貌。贾谊《新书。官人》:“柔色伛偻。” [13]民上: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上民”。 [14]饮(dui堆)而亦醉者:吃蒸饼也会醉的人,喻贪财而无耻者。崖令钦《教坊记》:“苏五奴妻张四娘善歌舞……有邀迓者,五奴辄随之前。 人欲得其速醉,多劝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吃子亦醉,不烦酒也。‘”,蒸饼。《玉篇。食部》:“蜀呼蒸饼为。”[15]康熙十一年:即公元一六七二年。[16]秦罹兵燹(xiǎn显):秦,指今陕西省。据《清史稿。圣祖本纪》载,康熙十三年(1674)冬,陕西提督王辅臣反,清廷派兵镇压,至康熙十五年(1676)王辅臣投降,战乱才得平息。 [17](di弟)(jué蹶):前腿踢出,后腿蹶。 [18]盎:盛器,腹大口小。 [19]束刍:一把草。 [20]帖耳辑首:垂耳低头,表示驯顺。 [21]临民者:治理人民的人,谓地方长官。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1],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2],而家屡空[3].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4].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5],窥之,见女。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6],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 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7]!”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8],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9].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10],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11],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12].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主又婉言:“试可乃已[13].”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族[14],又见仪采轩豁[15],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16].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17].生入拜媪。居室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18],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 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19],不责资[20].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21].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22],坐行赇免[23],居林下[24],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25],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26],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27],上至督抚,讼几遍[28],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29],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30],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31],曾与无素[32].挽坐,欲问邦族。 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如不足齿之伦[33]!”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34],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忤臼否[35]?”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36],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37],愿得而代庖焉[38].”生闻,崩角在地[39].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40],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 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 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今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今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利如霜[41],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今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42],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 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枪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 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43].“乃剪莽拥[44],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45],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诛茅[46],牵萝补屋[47],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馀,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48].“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49],已复名在案,若侍君言,误之已久。“生益袖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50].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51],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面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52],竖人毛发[53],刀震震入木,何借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54]!‘“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广平:县名,在今河北省。明、清时属广平府。 [2]方鲠:方正耿直。 [3]屡空(kong控):《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谓经常贫穷,衣食不给。空,匮乏。 [4]井臼:从井汲水,以臼舂米:喻家务。 [5]子舍笑语: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铸雪斋本及二十四卷本,均作“女 子含笑语“。 [6]落寞:寂寞冷落,指境遇萧条。 [7]贻:留给;遗留。 第88章 寒舍:对自己家庭的谦称。 [8]亲庭:捐父亲的训诲。《论语。季氏》谓:孔子之子孔鲤说,孔子在庭,鲤趋而过庭,孔子要他学诗学礼,孔鲤退而学诗学礼。后因称父教为庭训。 [9]自专:自作主张。《礼记。中庸》:“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 [10]逾墙钻隙:越墙相从,凿壁相窥;指男女私相结合。《盂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11]重啖之:以重金满足其要求。 [12]相(xiàng向):相亲,《梦粱录》:“男女议亲,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然后由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 [13]试可乃已:意谓只是去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向。《书。尧典》:“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14]望族:有声望的家族。 [15]轩豁:开朗。 [16]靳:吝惜。 [17]书红笺而盟焉:以红笺书写柬帖,订立婚约。 [18]荆布之饰:指贫家女子妆束。荆布,荆钗布裙。参《狐嫁女》“拙荆”注。 [19]清门:清寒门第,犹言“清白人家”。 [20]责:索取,苛求。 [21]琴瑟甚笃:喻夫妇感情深厚。《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后世因以琴瑟称美夫妇。 [22]宋: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23]坐行赇(qiu求)免:因行贿罪而免职。坐,获罪。赇,贿赂。[24]居林下:指罢官乡居。林,野外。林下,指乡野退隐之地。[25]翁:据青柯亭刻本补。 [26]篡:抢夺。 [27]兴词:起诉,告状。词,争讼。 [28]讼:诉讼,打官司。 [29]吭(háng杭):咽喉。 [30]扈从:侍从的人。 [31]虬(qiu求)髯:蜷曲的络腮。阔颔,宽阔的下巴。 [32]无素:从无交往。素,旧交。 [33]伦:即“伦夫”,粗俗庸碌之辈。古时骂人语。 [34]卧薪尝胆:喻刻苦自励,矢志报仇。苏轼《拟孙权答曹操书》:“仆受遗以来,卧薪尝胆。”卧薪,表示不敢安居。尝胆,表示不忘灾苦。《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越国为吴国所败,越王被俘。后“越王句践返国,乃苦心焦思,置胆于座,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以此自励,誓报吴仇。 [35]能为我忤臼否:意谓能否代我保存孤儿。忤臼,指公孙忤臼。春秋时晋国权臣屠岸贾欲灭赵氏全家,杀赵朔,并搜捕其孤儿赵武。赵氏门客公 孙杵臼同程婴定计救出孤儿,终于延续赵嗣,报了冤仇。事见《史记。赵世家》。 [36]君所托诸人者:指抚养幼儿。 [37]所欲自任者:指报宋家之仇。 [38]代庖:代替厨师做饭,比喻超越自己的职责代替别人行事。《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39]崩角:《孟子。尽心下》:“若崩厥角稽首。”谓叩头声响如山之崩,后因称叩响头为崩角。角,额角。 [40]济:成功。 [41](xiān仙)利:锋利。 [42]详诸宪:把案情呈报上级。详,旧时公文之一,用于向上级陈报请示。宪,封建社会属吏称上级为“宪”。 [43]夙兴夜寐:早起晚睡;指勤苦持家。《墨子。非乐上》:“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多治麻丝葛绪布。” [44]剪莽拥(hui会):剪除杂草,持帚清扫。莽,草。,扫帚。 [45]下帷读:意谓闭门苦读。《史记。儒林列传》:董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合园,其精如此。” 下帷,放下室内的帷幕。 [46]荷诛茅:扛起锄锨,铲除茅草;指努力耕作。,掘土工具。 [47]牵萝补屋:牵挽薜萝,遮补茅屋;指处境贫困,居不庇身。杜甫《佳人》诗:“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萝,薜萝。 [48]巾服尚未复:指生员资格尚未恢复。巾服,指秀才的衣冠公服,代指秀才资格。 [49]广文:指学官。唐代国子监增开广文馆,设博士、助教等职。明、清时,因泛称儒学教官为广文。 [50]夏屋渠渠:《诗。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夏,大。 渠渠,深广。 [51]袅娜:轻盈柔美。后文自言“二十八岁”,图咏本作“三十八岁”。 [52]悠悠:荒谬。 [53]竖人毛发:今人发指,使人愤怒。 [54]“使苏子美”三句:宋代文学家苏舜钦,字子美。宋龚明之《中吴记闻》:“子美豪放,饮酒无算。……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引一大白。“浮,本指罚酒,后转称满饮为浮白。此处惜此故事说明没有杀掉虐民的官宰,使人遗憾。 龙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哗噪,铳炮轰然[1].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2],浅不盈尺。 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 忽大雨,乃霹雳空而去[3].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4].忽旋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震动山谷[5].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6],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启睑而审视之,晴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蛰龙也。”妇忧惧待死。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 妇无少损。 袁宣四言[7]:“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须后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头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铳(chong冲)炮:火枪、土炮。 [2]潦(lǎo老)水:停而不流的积水。 [3]空:犹凌空。,同“拿”。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云。”[4]裁:通“”,才。 [5]震动山谷: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四字。 [6]夭矫:屈伸自如。 [7]袁宣四:名藩,字松藩,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康熙二年(1663) 举人,拣选知县,有文名。康熙二十六年(1687)参加重修《淄川县志》。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1],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2].笑云:“清夜兀坐[3],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 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 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 无何,鸡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4].公遂意其工于度曲[5].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 女曰:“久矣不托于音[6],节奏强半遗忘[7],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8],唱伊凉之调[9],其声哀婉[10].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11],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12],使人悒悒[13].”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14],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15].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16],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17],则便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18].公问:“九原能自忏耶[19]?”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20].”又每与公评骘诗词[21],瑕辄疵之[22];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23],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 第89章 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 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24].”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25],乖音错节,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诗曰:“静镇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26]?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27].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萧鼓静烽烟[28].红颜力弱难为厉[29],惠质心悲只问禅[30].日诵菩提千百句[31],闲看贝叶两三篇[32].高唱梨园歌代哭[33],请君独听亦潸然[34].”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青州道:即青州巡道(后简称道员)。清分一省为数道,由布政司统领。陈宝钥,字绿崖,福建晋江人,康熙二年(1663)任青州道佥事。 [2]宫装:宫女的装束。装也作“妆”、“”。 [3]兀坐:独自端坐。 [4]剖悉宫商:明辨通解五音。剖,辨明。悉,了解。官商,指宫、商、 角、徵、羽,为我国古代五声音阶的音级,称“五音”,亦称“五声”。 [5]工于度曲;善于制作新曲。度曲:制作新曲,或指依谱歌唱。 [6]不托于音:不借助乐曲来表达感情,意谓不演奏乐曲。《礼记。檀弓上》:“孔子之故人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不“字。 [7]强半:大半。 [8]击节:用手或拍板来调节乐曲。此指以击手为拍节。 [9]伊凉之调:谓悲凉之调。伊、凉,唐代二边郡名,即伊州、凉州。天宝后多以边地名乐曲。西京节度盖嘉运所进伊州商调曲,你伊州曲;西凉都督郭知运所进曲,称凉州曲。《凉州》曲,又称《凉州破》,本晋末西凉羌族改制的中原旧乐。其曲终入破,骤变为繁弦急响破碎之音,哀婉悲恻,所以下文称其为“亡国之音”。 [10]哀婉: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哀”字。 [11]酸恻:悲有,凄恻。 [12]亡国之音:本谓国之将亡,音乐也充满悲凉的情绪。《礼记。乐记》:“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此指林四娘所唱声调悲哀。 [13]悒悒:心情郁悒不畅。 [14]公不能听: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不”作“固”。 [15]衡府:衡王府。衡王,朱,封于青州(今山东益都县)。详前《王成》注。 [16]缅述:犹忆述。 [17]式微之际;衰败之时。《诗。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 朱熹注云:“式,发语词;微,犹衰也。” [18]淮提、金刚诸经咒:准提,又作准胝、尊提,佛教菩萨名,为梵语音译,意译为清净,为佛教密宗莲花部六观音之一,三目十八臂,主破众生惑业。有唐善无畏译《七俱胝佛母心大准提陀罗尼经》。金刚,佛经名,后秦鸠摩罗什译,又称《金刚般若经》,或《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为我国佛教南宗主要经典。此指准提、金刚诸佛经的经文与咒文。咒,佛家语,即咒陀罗尼或陀罗尼,指菩萨的秘密真言。 [19]九原:犹九泉,指地下。忏,忏悔,佛教名词。详《僧孽》注。 [20]度来生:佛教谓以行善信佛解脱今生困厄,使自己得以超度,求得来生的幸福。度,度脱,超度解脱。 [21]评骘(zhi至):评定。 [22]瑕辄疵之:不完美之处,就指出它的毛病。瑕,玉上的赤色斑点;玉以无瑕为贵,故以瑕喻指事物的缺点、毛病。疵,小毛病,此谓指出毛病。 [23]意绪风流:情致优雅。 [24]率成:谓不加思考,仓促成篇。率,率然,不加思考。 [25]推敲:斟酌字句。唐代诗人贾岛,在京师途中,于驴背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后句是下“推”字,还是下“敲”字,开始拿不定,两手比划着往前走,恰遇当时任京兆尹的韩愈。韩愈说:“‘敲’字佳。”事详《全唐诗话》。后遂以喻指对诗文字句的斟酌、探求。 [26]“静镇”二句:谓自己遭难而死已十七年,人们对亡去的故国已经淡忘。静镇深宫,安静地禁闭于幽深的衡王故宫,指埋身地下。故国,指明 衡王的封国。 [27]“闲看”二句:谓看到密林深处的衡府故宫,不禁引起对衡王的深切怀念。封,封植栽培,意谓长满。乔木,枝干长大的树木。君王化杜鹃,化用蜀王杜字化杜鹃的故事。《太平御览》一六六引《十三洲记》:“当七国称王,独杜宇称帝于蜀,……望帝(即杜宇)使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禅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又云:“杜宇(望帝)死时,适二月,而子规鸣,故蜀人怜之。”子规,即杜鹃,其鸣声哀切动人。此借蜀人对望帝的怀念,喻己对衡王的怀念。 [28]“海国”二句:谓近海地区的抗清斗争业已风平浪静,汉家臣民也歌乐升平,忘记了烽火兵燹。海国,近海之国。此指南明政权。清兵攻陷北京,崇祯帝自杀之后,明宗室相继在南京、闽中、梧州等沿海地区,建立南明政权,但因其内部腐败,相继为南下清兵所击败,至清康熙初年最后为清所灭亡。萧鼓,萧和鼓,古乐器。烽烟,同“烽燧”。古代边地报警的两种信号:白天放烟,叫烽;晚间举火,叫燧。 [29]厉:厉鬼,恶鬼。《左传。昭公七年》:“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 [30]禅:梵语“禅那”的省称,意译“思维修”,静思之意。问禅,指探求佛理,以求彻悟。 [31]菩提:佛教名词。为梵语音译。意译为“觉”、“智”、“道”,佛教用以指一种彻悟成佛的境界。佛祖释伽牟尼在毕钵罗树下觉悟成佛,佛家遂称该处为菩提场,该树为菩提树。此处以菩提指佛,诵菩提,即诵佛号。 [32]贝叶:印度贝多罗树的叶子,沤后可代纸写字,印度多用以抄写佛经,故佛经也称“贝叶经”。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之三》:“贝多,出摩伽陀国,长六七丈,终冬不凋。……贝多是梵语,汉翻为叶,……。西域经书,用此三种皮叶。若能保护,亦得五六百年。” [33]梨园:唐亥宗训练乐工之处,其址在长安宫苑中。《新唐书。礼乐志》:“明皇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称梨园弟子。”此盖以梨园指宫中乐曲。林四娘盖为衡府歌伎,故云。 [34]潸然:流泪的样子。 卷三 江中 王圣俞南游[1],泊舟江心。既寝,视月明如练[2],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3].忽闻舟顶如小儿行,踏芦席作响,远自舟尾来,渐近舱户。虑为盗,急起问童。童亦闻之。问答间,见一人伏舟顶上,垂首窥舱内。大愕,按剑呼诸仆[4],一舟俱醒。告以所见。或疑错误。俄响声又作。群起四顾,渺然无人[5],惟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众坐舟中,旋见青火如灯状,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近舡[6],则火顿灭。即有黑人骤起,屹立水上[7],以手攀舟而行。众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开弓,则遽伏水中,不可见矣。问舟人。舟人曰:“此古战场,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王圣俞:《蒲松龄集。聊斋文集》七,有《六月为沈德甫与王圣俞书》,称其为“琊望族”,知为山东诸城一带人。其他待考。[2]如练:月光洒泻,如匹练垂天。练,白色熟绢。 [3]按摩:中医疗法之一种,可治疗疾病、解除疲劳、帮助入睡。[4]按剑:手抚剑靶,准备自卫的警戒动作。 [5]渺然:水天远阔的样子。渺,远貌。又通“淼”。 [6]舡(xiāng香):船。《广雅。释水》:“舡,舟也。”[7]屹(yi义)立:矗立不动。 鲁公女 招远张于旦[1],性狂不羁[2].读书萧寺[3].时邑令鲁公,三韩人[4].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 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鲁以家远,寄灵寺中[5],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6]:“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7],奄然物化[8].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问也! 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9],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 第90章 生大喜,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 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10],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11].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12].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 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13],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14],将就窆之[15],苦无葬地。生乃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 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16],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17].”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傍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18],绣缨朱[19],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即发[20],车马阗咽而去[21].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22],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23].”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24].”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25],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26].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27].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28],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29].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籁簌落,又久之,黑者益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面童[30],宛如十五六时。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31];子辄匡救之[32].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33].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 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34].“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敖[35],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36],甚倜傥[37].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38].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39].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40].生觉其慢[41],辞出。女啼数日而卒。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42],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 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43],坠痰块如冰。扶移榻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44],置酒宴会。细展官阀[45],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46],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焉[47].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招远:县名。明清属登州府。即今山东省招远县。 [2]疏狂不羁:阔略放任,不拘礼仪。 [3]萧寺:佛寺。唐李肇《国史补》:“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萧寺’,至今一‘萧’字存焉。”后世因称佛寺为萧寺。 [4]三韩:指辽东。汉时,朝鲜南部有马韩(西)、辰韩(东)、弁辰(南) 三国。明天启初因失辽阳,以后乃习称辽东为三韩。见《日知录》。 [5]灵:灵柩。 [6]酹(lèi泪):以酒浇地。祭奠的一种仪式。祝:祷告。 [7]玉人:容貌秀丽,晶莹如玉。可兼称男女。 [8]物化:化为异物,指死亡。《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9]珊珊:环摩击声。《文选》宋玉《神女赋》:“动雾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李善注:“珊珊,声也。” [10]金刚经:佛经名。初译全称《金刚般若波多蜜经》,后妻鸠摩罗什译,一卷。后有多种译本,名称不全同。藏(zàng葬):佛教道教经典的总称;一藏数,指持诵五千四十八遍。 [11]捻珠:手捻佛珠。佛珠,又称念珠、数珠,念佛号或经咒时用以计数的佛教用物。通常用香木车成小圆粒,贯穿成串,也有用玉石等制作的。 粒数有十四颗至一千零八十颗不等。 [12]跋履:跋涉;登山涉水。《左传。成公十三年》:“(晋)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越险阻,征东之诸侯。” [13]秋闱:乡试;考选举人。 [14]舆其榇:用车运走女棺。榇,棺。此从青本,底本无“舆其”二字。 [15]就窆(biǎn贬):就地葬埋。窆,葬时穿土下棺。见《周礼。地官。乡师》注。 [16]就木:进棺材;老死。《左传。僖公二十三年》:“(重耳)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 [17]以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一报”。 [18]钿(diàn店)车:镶嵌有金属薄片图案纹饰的车辆。 [19]绣缨朱:有彩穗装饰的大红车帘。绣缨,彩丝做的穗状饰物,即流苏。,车前挂的帷幔。 [20]展:车轮转动,犹言发车。,即轮,亦作“辚”。 [21]阗咽(tiányè田叶):即“阗噎”。形客车马喧腾,充塞道路。《文选》左思《吴都赋》:“冠盖云荫,闾阎阗噎。” [22]效: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数”。 [23]南海:指观世音菩萨所在地。印度有南海。又,我国浙江普陀山,相传为观音现身说法道场,故通常所说南海,多指此。 [24]近在方寸地:近在心间。佛教净土宗认为,只要修持善心,发愿念佛,坚持不懈,就可使佛菩萨闻知,拔除于苦难之中。方寸,指心,见《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25]念切菩提:即渴望领悟佛理。菩提,佛教名词,意译“觉”、“智”,指对佛教“真理”的觉悟。佛教认为,有了这种觉悟,就能断绝世间烦恼,成就“涅”之“智慧”。 [26]擢高科:指科举高中。 [27]替:废弃,衰减。 [28]修龄:长寿。 [29]过涉灭顶:谓入深水,淹没头顶。《易。大过》:“上六,过涉灭顶,凶,无咎。” [30]颔秃面童:下巴光净无须,面呈童颜。颔,下颏。 [31]过饰边幅:过于注重穿着打扮。谓与年龄身份不符。边幅,本指布幅的边缘,喻指人的服饰容态等外观表现。 [32]匡救:救正,矫正。《孝经》:“匡救其恶。”注:“匡,正也。” [33]锺爱:爱集一身;极其喜爱。锺,聚。 [34]发童而齿壑:头秃齿缺。形容年老。韩愈《进学解》:“头童齿豁,竟死何裨。”童,秃。壑,通“豁”,齿缺。 [35]游敖:游玩散心。《诗。邶风。柏舟》:“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36]班荆:谓藉草而坐。《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伍举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班,布。荆,泛指杂草。 [37]倜傥,风流洒脱。指有青年风度。 [38]怨父欺罔: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父”字。 [39]款曲:应酬殷恳。《后汉书。光武帝纪》下:“文叔(刘秀字)少时谨信,与人不款曲。” 第91章 [40]不属客:意不在客;不理会客人。属,属意。 [41]慢:简慢,怠慢。 [42]年貌舛异:谓张生的年龄与容貌不符。 [43]朱樱:红樱桃,喻女子之口。启: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起”。 [44]肃客:引导客人。《礼记。曲礼》上:“主人肃客而入。”注:“肃,进也。” [45]细展官阀:详细询问官阶门第。展,展问,询问。 [46]小耦:少年夫妻。耦(偶),配偶。 [47]“不知者”句:意谓张于旦夫妇相貌比他们的儿子、儿媳还显得年少。子妇,儿子和儿媳。姑嫜,婆婆和公公。 道士 韩生,世家也[1].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2],有道士托钵门上[3].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剥之声甚久[4],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韩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 韩曰:“何日栖鹤东观[5],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6].”答曰:“野人新至[7],无交游。闻居士挥霍[8],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道士能豪饮。 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9],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10].道士倾饮二十余杯,乃辞而去。 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11],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12].”徐惭不能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人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13].”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14].”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15].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寺门。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16].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竣工未久。”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17],锦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18].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细长,如弱柳[19];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20].道士即使歌以侑酒[21].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洞萧,其声清细。既阕,道士悬爵促酹[22],又命遍酌。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23],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二人心旷神飞[24],不觉醺醉。 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 即去。南屋壁下,设一螺钿之床[25],女子为施锦,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寝,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26].二人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27].道士急起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28].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石[29],酣寝败厕中。蹴起[30],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世家:累世贵显的人家。 [2]宴集:聚客饮宴。 [3]托钵:募化,化缘。 [4]击剥之声:敲门声。击,敲门。剥,剥啄,敲门声。 [5]栖鹤:传说得道者驾鹤而行,故敬称道士宿止为栖鹤,犹言息驾。 [6]地主:东道主。 [7]野人:道土谦称,意谓山野之人。 [8]居士:意思是向道慕善在家修行的人。是宗教徒对世俗人士的敬称。 挥霍:豪奢不吝。 [9]偃蹇:倨傲,轻慢。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淹蹇”。 [10]海客遇之:把道士当作走江湖的看待。海客,浪迹四方的人。 [11]道长:道高位尊的道士。对道士的敬称。[12]双肩承一喙: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意思是白吃白喝,无有馈赠、回报。 [13]杯水:一怀水酒。水,喻酒味薄涩。 [14]幸赐光宠:希望赐宠光临。 [15]不设:不能设筵。 [16]连阁云蔓:楼阁相连,极其盛多。 [17]狡童:慧黠善解人意的幼仆。 [18]小进:小吃;筵后茶点果品。 [19]如弱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一弱柳”。 [20]媚曼:义同“靡曼”,谓容色美丽。《列子。周穆王》:“简郑卫处于之娥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以处之。”[21]侑酒:劝酒。 [22]悬爵促酹(jiào叫):举杯劝客人饮尽。酹,干杯。[23]氍毹:毡席,地毯。 [24]心旷神飞:心思旷荡,神不守舍。 [25]螺钿(diàn店)之床:镶嵌贝片图案的床榻。钿,金银贝壳之类装饰薄片的总称。 [26]爬搔:挠痒。爬,抓、挠。 [27]挠:阻止。 [28]青阶:青石台阶。 [29]遗屙之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遗屙之右”。大便坑旁的踏脚石。遗屙,拉屎。 [30]蹴起:把徐氏踢起。 胡氏 直隶有巨家[1],欲延师[2].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入[3].词语开爽[4],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5].胡课业良勤[6],淹洽非下士等[7].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俨然[8],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9],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10].次日,有客来谒,挚黑卫于门[11].主人逆而入。年五十余,衣履鲜沽,意甚恬雅[12].既坐,自达[13],始知为胡氏作冰[14].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15],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16].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客乃遁。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17],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然草虫耳[18].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弩[19],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人益惧。 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20].狐渐靡[21],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粱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22].”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23],则刍灵耳[24].众益易之[25].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 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26],主人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27]?”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28],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29].‘先生何取焉[30]?“胡大惭。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31],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32].不知有相若者否?“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人、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醉甚欢,前俱忘[33].命罗酒浆,遍犒从者[34],上下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35].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待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36],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37],遣事翁姑[38].”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39],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40].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直隶:清代直隶省,即令河北省。 第92章 [2]延师:聘请家塾教师。延,招聘。 [3]延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延之”。 [4]开爽:开朗爽快。 [5]纳贽馆之:付给胡秀才聘金,留他住了下来。贽,初见礼品。馆,除舍留客;为之设馆,聘为塾师。 [6]课业:对学生的授业和考课。 [7]“淹洽”句:谓其学问渊博贯通,非一般秀才可比。下士,一命之士(得过一次功名),即秀才。 [8]扃闭:锁闭。 [9]优重之:对胡生优礼重待。 [10]假:告假。 [11]黑卫:黑驴。卫,驴子的代称。 [12]恬雅:安闲文雅。 [13]自达:自述来意。 [14]作冰:作媒。 [15]交已莫逆:已是知己之交。莫逆,心意相投,无所违拗。[16]息女:亲生女。许字:订婚,许配人家。 [17]批耳修尾,尖耳长尾;好马的体形。批,谓尖如削竹。杜甫《房兵曹胡马诗》:“竹批双耳峻。”大物:谓躯体高大。柳宗元《三戒。黔之驴》:“虎见之,庞然大物也。” [18]“然”句:《诗。召南。草虫》:“草虫。”,蝈蝈叫声。草虫,指蝈蝈,又名织布娘、络丝娘。 [19]戈、弩:兵器名。戈,长柄有刃。弩,一种用机械发射的弓。[20]夷伤:创伤。夷、伤同义。 [21]靡:势衰。 [22]技止此耳:本领不过如此而已。 [23]颠踣而毙:倒地而死。 [24]刍灵:草扎的送葬物。 [25]易之:把它看得平常,轻视它。 [26]戒严:严密戒备。[27]兴戎:兴兵,动武。 [28]达人:通情达理的人。 [29]“瓜果”句:相当现代俗谚“强扭的瓜儿不甜”。 [30]何取:何必取此强婚下策。 [31]在门墙:犹言受业。门墙,师门。语本《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32]坦腹床下:意谓做胡生家的女婿。用王羲之东床坦腹而卧的故事。见《世说新语。雅量》。 [33]:通“隙”。嫌隙。 [34]犒(kào靠):以酒食相慰劳。 [35]奠雁:献雁,指迎亲之礼。古婚礼中新郎到新娘家迎亲,先行进雁之礼,取嫁娶以时,夫妇和顺,长幼有序之意。 [36]道温凉:道寒喧。指相见时互致相思慰问之意。 [37]卜:占卜;谓选定。 [38]翁姑:即下文“姑嫜”,指公婆。 [39]丰凶:丰年和灾年。 [40]取则:据为准则;指按她的意见办事。 戏术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1].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注席上;又取又倾,顷刻两席皆满。 然后一一量入,毕而举之,犹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见田[2],在颜镇闲游陶场[3],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至夜,窑中未出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 李谢不知[4].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窑,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 如言往视,果一一俱在。楼在镇之南山[5],去场三里馀。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俗戏:民间戏法,今称魔术。 [2]利津:县名:清代属山东武定府,即今山东省利津县。李见田:李登仙,字见田,利津人。幼即研习占卜术数,长而遨游燕、赵、齐、鲁间,往往不占验而前知,言多奇中,一时号为李神仙。康熙十一年八十二岁卒。 康熙十二年《利津县新志》八“仙伎”载其预言明末清初事数则。王士《池北偶谈》二十二“李神仙”条亦载其为化李呈祥卜前程事一则。 [3]颜镇:镇名,即颜神镇。在益都西南一百八十里,明嘉靖间创筑,李攀龙、王世贞为作记及铭。今属淄博市,是该市具有悠久历史的生产陶瓷器皿的中心。 [4]谢:推辞。 [5]南山:颜神镇南有南博山,当即此之南山。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1],日于芙蓉、明湖诸馆[2],诵经抄募[3].与以酒食、钱、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 终日未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4],当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于膻闹之场[5]?”僧合眸讽诵[6],睫毛长指许,若不闻。少选[7],又语之。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应。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 老僧要如此化!“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居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徒,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瞑然不动。群摇而语之。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众骇告郡[8],藁葬之[9].异日为犬所穴[10],席见[11].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如故,犹空茧然[1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百衲:此从青本,底本作“白衲”。即百衲衣,僧服。百衲,谓以碎布缝缀。 [2]芙蓉、明湖诸馆:芙蓉衔、大明湖,两处邻近,在济南旧城西北隅,为当时繁华、名胜之地,多茶楼酒馆。 [3]抄募:零星地募化财物;指僧人化缘。 [4]茹:吞食,吃。 [5]膻闹:膻腥喧闹;谓不洁不静。 [6]讽诵:念佛号、诵经文。 [7]少选:义同“少旋”,一会儿。 [8]告郡:报告济南知府衙门。郡,明清作为府的别称。[9]藁葬:草草埋葬。语出《后汉书。马援传》。此指以藁荐、芦席裹尸埋葬。 [10]穴:穿洞。 [11]见:同“现”,露了出来。 [12]“席封”二句:草席封裹完好,但像无蛹蚕茧,不见尸体。 伏狐 太史某[1],为狐所魅[2],病瘠[3].符禳既穷[4],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5].门外有铃医[6],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术也[7].促令服讫,人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8],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9],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毒之目[10],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11],穿窗而去[12].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其复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1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史:翰林。明清时多以翰林院官员兼史职,故习称翰林为太史。 [2]魅:迷惑。 [3]病瘠:得了精气亏损所致枯瘦之疾。 [4]符禳:用符咒驱除邪祟。 [5]涿:河北省涿县。 [6]铃医:摇铃串巷的江湖郎中。 [7]房中术:《汉书。艺文志。方技略》著录房中八家,其书今皆佚。 后世方士有所谓运气、逆流、采战等术,大抵言阴阳交合之类方药,称为房中术,简称房术。 [8]辟易:躲避,退缩。语出《史记。项羽本纪》。 [9]营脱:想法脱身。 [10]有毒(làoǎi涝蔼)之目:有大阴男子之称。毒,战国末秦相吕不韦的舍人,与秦太后通,操纵朝政。始皇八年,封长信侯。次年,矫诏发卒欲攻蕲年宫为乱,事败被杀,夷三族。世以声为淫徒的代称。目,称谓。 [11]如鹰脱(gou沟):好象猎鹰摆脱羁绊,迅疾飞去。,皮革制作的臂衣,用以停立猎鹰。发现猎物,则解脱束缚,放鹰飞捉。 [12]穿窗而去: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去”上有“出”字。 [13]“宜榜门”二句:应该把“驱狐”二字当广告贴在门上,以此作为职业。 蛰龙 於陵曲银台公[1],读书楼上。值阴雨晦瞑[2],见一小物,有光如萤,蠕蠕而行[3].过处,则黑如蚰迹[4].渐盘卷上,卷亦焦。 意为龙,乃捧卷送之。至门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动[5].公曰:“将无谓我不恭?”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6].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7],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筒中出焉[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於(wu乌)陵曲银台公:曲迂乔,号带溪,山东长山县(今属邹平县) 人。 第93章 明神宗万历五年(1577)进士,历官至通政使司通政使,著有《光裕堂文集》。於陵,春秋齐邑名,长山县的古称。银台,通政使的别称。宋门下省于银台门内设银台司,掌国家奏状案牍,职司与明清通政使司相当,故沿为后者代称。 [2]晦暝:天色昏暗。 [3]蠕蠕而行:二十四卷抄本作“蠕蠕登几”。[4]蚰:蜒蚰;即蛞蝓,俗名鼻涕虫。是一种无壳蜗牛。一说即蜗牛。二虫过处皆留有状印迹。 [5]蠖屈: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蠖曲。蠖,虫名,即尺蠖;行时屈伸其体,如尺量物,故名。《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 [6]冠带长揖:穿戴官服,深深作揖。表示恭敬。 [7]乍伸:突然伸展躯体。乍,骤。 [8]书笥:书箱。 苏仙 高公明图知郴州时[1],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 有苔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私诘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数月,竟举一子[2].欲置隘巷[3],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4].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何可长也[5]?去之,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耳[6].” 女泣询归期。答曰:“侍母属纩[7],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8].女告母,母大奇之。 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无计[9].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10].由是有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11].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空闺[12],语移时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13],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14],气则已绝。众以其无归[15],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植二桃于墓,乃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郴(chēn琛)州:清代为直隶州,属湖南,即今湖南郴县。[2]举:生育。 [3]置隘巷:扔进小胡同;指抛弃。《诗。大雅。生民》:“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4]椟:木柜,木匣。 [5]幽禁:禁闭不使见人。 [6]腾霄昂壑:昂首于涧壑,飞腾于云霄。是以困龙腾飞自喻。[7]属(zhu主)纩:将死。《礼记。丧大记》:“疾病,……属纩以俟绝气。”属,附着。纩,新丝绵。人将死,在口鼻上放丝绵,以观察有无呼吸,叫属纩。因以作为将死或病危的代称。 [8]杳(yǎo舀):辽远不见踪影。 [9]仰屋:愁思无计的样子。 [10]举火:生火做饭。 [11]窥户:指出户。户,家门。 [12]兀坐:独自静坐。 [13]亭亭如盖:高耸如车盖。《文选》曹丕《杂诗》之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李善注,“亭享,迥远无依之貌。” [14]靓妆:盛妆。凝坐:端坐不动;僵坐。 [15]无归:未嫁,因而无处归葬。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1].抗直有肝胆[2].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3].死勿埋我,宜待之。” 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4],入一宫殿,进冕服[5];隶胥祗候甚肃[6].案上簿书丛沓[7].一宗,江南某[8],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9].鞫之,佐证不诬[10].按冥律,宜炮烙[11].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围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12],手移足盘而上。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13],人乃堕;团伏移时,始复苏。又挞之,爆堕如前。 三堕,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王即生姻家[14].先是,一人卖婢。王知其所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知为鬼,奔避斋中。王亦从入。周惧而祝,问所欲为。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耳。”惊问:“何事?”曰:“余婢实价购之[15],今被误控。此事君亲见之,惟借季路一言[16],无他说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几,周果死,同赴阎罗质审[17].李见王,隐存左袒意[18].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19].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媳。”李敛神寂虑,火顿灭。已而鞫状,王与婢父反复相苦。问周,周以实对。王以故犯论答[20].答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停车研诘[21],则异乡之鬼,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22].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为力?”众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23],代嘱可致。”李诺之。至家,驺从都去,李乃。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李遽问:“清醮何时[24]?” 胡讶曰:“兵燹之后[25],妻孥瓦全[26],向与室人作此愿心[27],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叹曰:“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 乃敬诺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犹惫卧。见李,肃然起敬,申谢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宽假[28].今幸无恙乎?”王云:“已无他症,但答疮脓溃耳。” 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29].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谁谓夜台无天日哉[30]?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耳[3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沂水:县名。即今山东省沂水县。清初属沂州。 [2]抗直:也作“伉直”,刚强正直。有肝胆:肝胆照人,对人诚信。 [3]摄(shè涉)篆:代掌印信;又叫“摄任”,即代理官职。[4]驺从(zouzong邹纵):显贵出行,车乘前后骑马导从的人员。驺,骑士。 [5]冕服:古代帝王的礼服。此指阎罗冠服。冕,王冠。 [6]隶胥祗(zhi知)候甚肃:吏役敬候,气氛非常庄严。隶,衙役。胥,小吏。祗候,恭敬侍侯。肃,庄重、严整。 [7]簿书丛沓:簿籍文书多而杂乱。 [8]江南:清初置江南省,辖江苏、安徽两省地,康熙初废。[9]稽:考 核,计数。这里意思是合计、总计。私:奸污。 [10]佐证不诬:证据具在,没有虚妄。 [11]炮烙:殷纣所用酷刑,以铜柱置炭火上烧热,令人爬行而上,即坠炭火中烧死。这里借为冥中之刑。 [12]铁蒺藜:大约是一种有刺的铁锤或铁棒,用作刑具。《六韬》、《汉书》等所载军中设障之具有铁蒺藜,非此物。 [13]爆竹:古时以火燃竹,用其爆裂之声以驱山鬼,叫爆竹,见《荆楚岁时记》。后来以纸卷火药制作,又叫爆仗。 [14]姻家:儿女亲家。 [15]实价购之:谓实系出钱购婢,而非“虚价实契”盗占人女为婢。[16]惟借季路一言:意思是,只借重你一句诚信之言,证明我被人诬告。季路,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一字季路。孔子曾说他“片言可以折狱”(见《论语。颜渊》)。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王某之言,是要求周生据实证明其婢是从他人处廉价购得,以求从轻论罪,如盗占,则罪重矣。[17]质审:接受质询和审理。 [18]左袒,脱袖袒露左臂,表示偏护一方。语出《史记。吕后本纪》。 [19]侧足立:侧身站着,表示敬畏戒惧。 [20]以故犯论答:以明知故犯之罪,判处笞刑,即俗语之打小板子。王某明知所买之婢“所来非道”而买之,因称“故犯”。 [21]研诘:仔细询问。 [22]路引:官府颁发的通行凭证。 [23]道场:佛教、道教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都称为道场。 [24]醮:祭祀神灵。《文选》宋玉《高唐赋》:“醮诸神,礼太一。” [25]兵燹(xiǎn险):战争造成的烧杀破坏。 第94章 [26]瓦全:谓苟全生命。《北齐书。元景安传》:“天保时,诸元帝室亲近者多被诛戮。疏宗如景安之徒议欲请姓高氏。(元)景皓曰:”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27]室人:犹言“内人”,指妻。 [28]宽假:宽贷,宽容。 [29]责:阴司之责;指阴司对官吏执法的要求。 [30]夜台:指阴间。无天日:暗无天日,指吏治昏暗。 [31]堂:官署。,官舍。堂,官衙中的正厅。此句针对阳世官府徇私枉法而言。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1],门临旷野。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年从其后。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2].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3].何生素有断袖之癖[4].睹之,神出于舍[5];翘足目送,影灭方归。次日,早伺之。落日冥[6],少年始过。生曲意承迎,笑问所来。答以“外祖家”。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兴辞[7],坚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嘱便道相过[8].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9],往来眺注[10],足无停趾。 一日,日衔半规[11],少年至。大喜,要入[12],命馆童行酒[13].问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14].童子无字[15].”问:“过往何频?” 曰:“家慈在外祖家[16],常多病,故数省之。”酒数行,欲辞去。生捉臂遮留[17],下管钥[18].九郎无如何,颜复坐[19].挑灯共语,温若处子[20];而词涉游戏[21],便含羞,面向壁,未几,引与同衾。九郎不许,坚以睡恶为辞[22].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裤卧床上。何灭烛;少时,移与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23],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是禽处而兽爱之也[24]!”未几,晨星荧荧[25],九郎径去。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26],目穿北斗。过数日,九郎始至。喜逆谢过;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 九郎曰:“缠绵之意,已镂肺鬲[27],然亲爱何必在此?”生甘言纠缠[28],但求一亲玉肌。九郎从之。生俟其睡寐,潜就轻薄。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29],忘啜废枕[30],日渐委悴[31].惟日使斋童逻侦焉。 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童牵衣人之。见生清癯,大骇,慰问。生实告以情,泪涔涔随声零落[32].九郎细语曰:“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而有害于兄,故不为也。君既乐之,仆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九郎果至,遂相缱绻。曰:“今勉承君意[33],幸勿以此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问之,答曰:“母忠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君与善,当能求之。”生诺之。临去又嘱。生入城求药,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称谢[34].又强与合。九郎曰:“勿相纠缠。谨为君图一佳人,胜弟万万矣。”生问谁。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 倘能垂意,当报柯斧[35].“生微笑不答。九郎怀药便去。三日乃来,复求药。生恨其迟,词多诮让[36].九郎曰:”本不忍祸君,故疏之;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由是燕会无虚夕[37].凡三日必一乞药。齐怪其频,曰:”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 因裹三剂并授之。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无。”脉之,惊曰:“君有鬼脉[38],病在少阴[39],不自慎者殆矣!”归语九郎。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生疑其诳,藏其药,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居无何,果病。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今魂气已游墟莽[40],秦缓何能为力[41]?”九郎日来省侍,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 生寻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42];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43],而赂通朝士[44],无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恶[45],以越俎免[46].藩升是省中丞[47],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称[48],曾邀叛王青盼[49],因购得旧所往 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50].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绝。忽通九郎至,喜共语言,悲欢交集。既欲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51]?”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因诉冤苦。九郎悠忧以思[52].少间曰:“幸复生聚。 君旷无偶[53],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不难。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也兄者[54],我假渴而求饮焉。 君曰‘驴子亡’[55],则诺也。“计已而别。 明日停午[56],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睨女郎,娥眉秀曼[57],诚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瀹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58].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59]:“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出。 公拥女求合。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公自陈无室。女曰:“能矢山河[60],勿今秋扇见捐[61],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缴日[62].女不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63].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 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64].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不能对。 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稚气,胡再不谋[65]?”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去。 公得丽偶,颇快心期[66];而恶绪萦怀,恒蹙蹩有忧色[67].女问之,公缅述颠末[68].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公诘其故。 女曰:“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69],此皆九兄所长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日,公见九郎来,时行而逆之。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70].何忽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九郎有难色。 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71]?脱令中途雕丧[72],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诺之。公族与谋[73],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74].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75],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76],欲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77].王故沉思以难之。 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78].抚喜,前顿释[79].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80];侍妾十余,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81];赐金万计。半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82],假归公家[83].既而抚公薨。 九郎出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84],人不知其狐也。余有“笑判”[83],并志之: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86];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87].迎风侍月,尚有荡检之讥[88];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89].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90];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入[91]?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92].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93];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94].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95];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96].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97];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98].或是监内黄,访知交于昨夜[99];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100].彼黑松林戎马顿来, 固相安矣[101];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102].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苕(tiáo条)溪:又名苕水,在浙江吴兴县境。有两源,分出浙江天目山南北,合流后入太湖。 [2]意致清越:意态风度清雅脱俗。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致”字。 [3]姝丽:美女。 [4]断袖之癖:指癖好男宠。《汉书。董贤传》:“(董贤)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董贤是汉哀帝的臣,后因以断袖喻癖好男宠。 第95章 [5]神出于舍:心神不定;心往神驰。神,心神;舍,人的躯体。[6]落日冥:太阳落山,旷野昏暗。冥,幽暗不明。又作“冥蒙”。《文选》左思《吴都赋》:“旷瞻迢递,迥眺冥蒙。”[7]兴辞:起身告辞。 [8]便道相过:路过时乘便相访。过,过访。 [9]凝思:犹云结思,形容思念集中。 [10]眺注:注目远望。 [11]日衔半现:太阳半落西山。半规,半圆,指半边落日。《文选》谢灵运《游南亭》诗:“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 [12]要(yāo邀):遮路邀请。 [13]馆童:即斋童,书房侍童。 [14]弟九:排行(同祖兄弟间按年岁排列次序)第九。 [15]童子无字:《礼记。擅弓》:“幼名冠字。”旧时未成年的男孩只有名和乳名,二十岁才有字,以便应酬社会交往。 [16]家慈:犹言家母。 [17]捉臂: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掉臂”。遮留:遮(挡)道留客。 [18]下管钥:关门上锁;表示恳留。管钥,旧式管状有孔的钥匙;开锁后钥匙留在锁上,上锁后才能取下来,所以“下管钥”就是上锁。[19](chēng撑)颜复坐:红着脸又坐了下来。,赤色。颜是羞惭、困窘、尴尬的表情。 [20]处子:处女。 [21]游戏:犹言调戏。 [22]睡恶:睡相不好;睡觉不老实。 [23]髀(bi闭):股,大腿。 [24]禽处而兽爱:以禽兽之道自处和相爱。 [25]荧荧:微亮的样子。 [26]蹀躞:小步踱来踱去。义同蹀踱、徘徊。 [27]镂肺鬲:犹“铭肺腑”,谓牢记不忘。 [28]纠缠: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纠缕”。 [29]邑邑:通悒悒,忧郁不乐的样子。 [30]忘啜废枕:废寝忘食,形容焦虑思念之深。 [31]委悴:委顿憔悴:谓疲困消瘦,委靡不振。 [32]涔涔(cén—cén岑岑):泪水下流的样子。 [33]勉承: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免承”。 [34]上手:拱手。是致谢或致歉谢过的表示。 [35]报柯斧:以作媒相报答。《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因以执柯斧喻作媒。报,二十四卷抄本作执。 [36]诮(qiào俏)让:谴责。诮和让都是责备的意思。 [37]燕会:燕婉之会,即欢会,幽会。 [38]鬼脉:谓脉像沉细有鬼气,为将死之兆。 [39]少阴:人体经络名,即肾经。病在少阴者,脉常微细,嗜睡。[40]魂气己游墟莽:谓精气已消散殆尽,濒于死亡。魂气,精神和元气。墟莽,荒陇,丘坟。 [41]秦缓:春秋时秦国的良医,名缓。他曾奉命为晋景公治病,发现晋景公已病入膏肓,不能医治。晋景公称他为“良医”,赠之厚礼。见《左传。成公十年》。 [42]共笔砚:共用笔砚,指共桌同塾的同学。 [43]秦藩:秦地藩台,即陕西省布政使。 [44]朝士:泛指在朝官员。 [45]抗疏:上书直言。劾:弹劾、检举。 [46]越俎:越俎代庖,见《庄子,逍遥游》。谓各人有专职,虽他人不能尽责,也不必越职代作。翰林职司不在谏议纠弹,所以被当权者加上越职言事的罪名。[47]中丞:明清巡托的代称。中丞,御史中丞,相当于明清时都察院副都御史;明清各省巡抚多带此京衔,故以代称。 [48]英称:犹英声,谓名声出众。英,杰出。称,名。 [49]邀:博取、获得。青盼:即青眼;意为看重。晋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之,惟嵇康赍酒携琴来访,乃以青眼相对。见《世说新语。简傲》注引《晋百官名》。青眼是以瞳子相向,即正眼看人。叛王:清初藩王叛清者有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此未详所指。 [50]投缳(huán环):义同“自经”。缳,绳圈。 [51]那:底本作“焉”,据文义改。 [52]悠忧以思:深沉地为之忧虑思索。以,且。 [53]旷:成年男子无妻叫旷。 [54]伪为弟也兄者:假称是我的哥哥。弟也兄者,意思是弟(九郎自称) 之兄。《礼记。檀弓》有这类句法。 [55]君曰“驴子亡”,则诺也:意思是,你说声“驴子跑了!”就算表示应允或相中了。 [56]停午:正午。 [57]娥眉秀曼:娥眉,或作“蛾眉”,美女的修眉。秀曼,清秀而有光泽。《楚辞。大招》:“目宜笑,娥眉曼只。”王逸注:“曼,泽也。…… 蛾眉曼泽,异于众人也。“[58]前言不足以尽:意思是,九郎从前所说,还不足以把他表妹的美貌形容尽致。 [59]嘤喔:鸟鸣声,形容女子声音娇细动听。 [60]矢山河:古人常对着山河日月等被认为永恒的物体发誓,表示这些东西不改变,自己的誓言也不变。 [61]勿令秋扇见捐:不要像对入秋的扇子那样把我抛弃。《玉台新咏》 载:汉成帝班仔失宠居长信宫,作《怨诗》一首,以纨扇自喻,叙述了“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的受到宠爱;接着又写出“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自我忧伤。本句取义于此。捐,弃。[62]誓以日:指着光明的太阳发誓。《诗。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日。“[63]色然怒让之:面色改变,怒责九郎。色然,作色,变脸。让,斥责。 [64]雅似:很像。 [65]胡再不谋:为什么始终不和我商量?再,再三;引伸为自始至终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66]心期;心愿。期,期望。 [67]蹙蹙(cu-cu促促):局促,心情不舒展的样子。《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笺:“蹙蹙,缩小之貌。”[68]缅述颠末:追述始末。 [69]比(pi毗):亲近。顽童,即娈(luán峦)童,旧时供戏狎玩弄的美男。《书。伊训》:“比顽童。” [70]顶踵所不敢借:意思是不吝身躯,全力以赴。《孟子。尽心》:“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 [71]谁实为之:是谁造成的? [72]脱令中途雕丧:假若让翰林半道死去。脱,假如。雕,通“凋”。 [73]族与谋:聚而与之谋划。族,聚。 [74]致:奉献。 [75]天魔舞:元顺帝时的一种宫廷舞蹈。由宫女十六人杂佛俗装束,赞佛而舞。天魔又叫天子魔,佛教认为它是“欲界主”,沉溺于世间玩乐,所以元宫作此舞象之。见《元史。顺帝纪》。 [76]亟请:多次要求。 [77]不得当:不当其值;出价不够。当,相抵。 [78]将公命以进:按照翰林的吩咐把九郎献给巡抚。将,秉持,奉行。 [79](xi细):同“隙”。嫌隙,仇怨。 [80]动息:犹言动止。 [81]饮食供具:饮食和其他供应。供具,供应物品。 [82]辇:用车辆搬运。 [83]假归公家:告假回到某翰林家。 [84]都:华美。 [85]笑判:开玩笑的判词。按:作者这段判词,是游戏之笔,但格调庸俗;注文重在释词,只略疏句意。 [86]“男女居室”二句:《孟子。万章》:“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 此错综其词,意思是:夫妻之事,是人伦(伦常:又叫五伦: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关系的重要方面。 [87]“燥湿互通”二句:燥湿、阴阳,喻男女。正窍,指男女性器。 [88]“迎风待月”二句:谓男女幽期密约,尚且受到人们的讥讽。唐元稹《莺莺传》莺莺邀张生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荡检,逾越礼法的约束。 [89]“断袖分桃”二句:喜爱男宠,更难免使人厌恶其丑恶不堪。断袖、分桃,均指癖爱男宠。断袖,已见本篇前注。分桃,据刘向《说苑。杂言》: 战国卫君的臣弥子瑕,曾把吃了一半的桃子给卫君吃。这是亵渎国君的行为,而卫君却称赞他“爱我而忘其口味”。掩鼻,谓臭不可闻。 [90]“人必力士”二句:借用李白《蜀道难》诗中“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等句的有关字面(鸟字又变其音读),并用“生开”二字,写男性间发生的不正当关系。 [91]“洞非桃源”二句:用晋陶潜《桃花源诗并记》渔人入桃源“洞” 事,并用“误入”,喻男性间发生不正当关系。 [92]“今某”二句:括何子萧惑于男宠的丑事,领起下文;谓其甘愿舍弃正当的性生活,堕入卑污而不知悔悟。 [93]“云雨未兴”二句:云雨,本宋玉《神女赋》,喻性行为。 第96章 上下其手,本《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上其手”、“下其手”,此系借用。 [94]“阴阳”二句:首句点明同性,下句写不正当关系。 [95]“华池”二句:意谓好男宠者置妻妾于不顾,假称清心寡欲。华池,《太平御览》卷三六七《养生经》:“口为华池。”此处“华池”与“蛮洞” 对举,当为女阴的词。入定,佛教谓静坐敛心,不生杂念;此指寡欲。 [96]“蛮洞”二句:谓醉心于同性苟合。蛮洞:人迹罕至的荒远洞穴。 不毛之地:瘠薄不长庄稼的土地。见《公羊传。宣公十二年》注。眇帅:唐末李克用骁勇善用兵,一目失明;既贵,人称“独眼龙”。见《新五代史。唐庄宗纪》。称戈:逞雄用武。以上数词皆隐喻。 [97]“系赤兔”二句:赤兔,骏马名,吕布所骑。见《三国志。魏志。吕布传》。辕门射就也是吕布的故事,见《后汉书。吕布传》。辕门,军营大门。这里辕谐音为“圆”,与“赤兔”都是隐喻。 [98]“探大弓”二句:《左传。定公八年》载:春秋时鲁国季孙的家臣阳虎,曾私入鲁公之宫,“窃宝玉、大弓以出”。斩关:砍断关隘大门的横闩,即破门入关。二句隐喻。 [99]“或是”二句:直用男色故事,监,国子监。黄,即黄鳝。知交,知己朋友。《耳谈》载:明南京国子监有王祭酒,尝私一监生。监生梦黄鳝出胯下,以语人。人为谑语曰:“某人一梦最跷蹊,黄鳝钻臀事可疑;想是监中王学士,夜深来访旧相知。”见吕湛恩注引。 [100]“分明”二句:意谓同性相恋,即使两世如此,也不会生出后代。 朱李,红李。《世说新语。俭啬》:晋“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钻报,钻刺的效应;双关语。 [101]“彼黑松林”四句:这四句仍是隐喻。前两句指爱男宠者,后两句指男宠。 [102]“宜断”二句:是“笑判”对故事中同性苟合两方的判决词。前句针对爱男宠者,后句针对男宠。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 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1]!”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渺此一身[2],其何能择?如得所托[3],媵之可也[4].” 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5].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6],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曩言无家,令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7],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8].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9].”赵经营,为贳舆马[10].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11].忽药肆一翁望见,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12].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13],多将不任[14];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15].” 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臼接茅檐雨水[16],洗瘊赘[17],其方之一也,良效。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夫夫也”句:“那个男人家,不走你的路,只管看我做什么!”前一“夫(fu)”字,指示代词,这或那。后一“夫(fu)”字,称呼男子。《礼记。檀弓》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注:”夫夫,犹言此丈夫也。“ [2]渺此一身:流离孤身。渺,通“藐(miǎo)”。庾信《哀江南赋序》:“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3]得所托:从二十四卷本,底本作“其所托”。所托,托身之人。指未来的丈夫。 [4]媵之:当人的侍妾。 [5]操井臼:汲水舂米;泛指家务劳动。 [6]猥相从:苟且跟了你。猥,姑且,苟且。 [7]漫为是言:信口这么说。漫,信口。 [8]身父:我父。身,自称之词。《尔雅。释诂》下:“朕、余、躬,身也。”注:“今人亦自呼为身。” [9]资斧:旅资,盘费。 [10]贳(shi市):底本作“赀”,此从二十四卷抄本。租赁。 [11]衢市:街道和集市。 [12]治具:置办酒席。 [13]渠:他。 [14]不任:担当不起。 [15]直:通“值”;指卖药所得贷款。 [16]蒜臼:捣蒜用的石臼。 [17]瘊赘:瘊子。 汤公 汤公名聘[1],辛丑进士。抱病弥留[2].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3],都随心血来,一一潮过。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4];一恶,则懊烦燥[5],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宜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6],魂乃离窍[7],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8],漂泊郊路间。一巨人来,高几盈寻[9],掇拾之,纳诸袖中。入袖,则叠肩压股,其人甚伙,薅脑闷气[10],殆不可过。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11],才三四声,飘堕袖外。巨人复纳之。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公独立徨,未知何往之善。忆佛在西土,乃遂西。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12],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 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13].拜祷如前。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因指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但皮囊腐矣[14],非菩萨莫能为力[15].”因指示令急往。公从其教。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入,见螺髻庄严[16],金容满月[17];瓶浸杨柳,翠碧垂烟。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白言[18]:“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19].家人骇然集,扶而出之,计气绝已断七矣[2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汤公名聘:光绪九年《溧水县志》九:汤聘,祖籍江宁县,隶籍溧水县人。顺治十四年丁酉举人,十八年辛丑进士,曾官平山县知县。冯镇峦评此篇谓:汤聘死而复生,系顺治十一年甲午就试省城时事,其获观音救助则因“见色不淫”。(所据《丹桂籍注》当系登科记之类科第名录,今未寓目。) 而首句下冯评又云:“汤公字稼堂,仁和人”,则显指中乾隆元年恩科,仁和籍,官至湖北巡抚之别一汤聘,为蒲松龄所未及知闻者。冯氏于两处评语内偶将二人混为一人,易致读者误会,故附辨之。 [2]弥留:病重将死。 [3]琐屑:琐细。 [4]宁帖:宁静安适。 [5]懊(nāo孬):烦闷,郁闷。 [6]数十刻期:过了几十刻的时间。刻是古代刻在铜漏上的计时单位,一昼夜共一百刻。 [7]离窍:犹言离体。 [8]渺渺无归:神魂远驰,无所归托。渺渺,远貌。《管子。内业》:“渺渺乎如穷无极。” [9]寻:古代长度单位。《诗。鲁颂。闷宫》:“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注:“八尺曰寻。” [10]薅(hāo蒿)恼:烦恼,不快。 [11]宣佛号:高诵佛的名号,如“阿弥陀佛”之类。 [12]文昌:文昌帝君,道教尊为主宰功名、禄位之神。按:文昌,本星名,亦称文曲星、文星,古代星相家认为它是吉星,主大贵。宋、元道士假托梓潼神降生,作《清河内传》,称玉皇大帝命他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 元仁宗延三年(1316)加封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遂将梓潼神与文昌星合二为一:成为主宰天下文教之神。 [13]宣圣:孔子。孔子自汉以来被历代封建王朝尊奉为圣人。宣,是他的谥;汉平帝元始元年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后代又曾被谥为宣父、文宣王等。 [14]皮囊:相对于灵魂而言,指躯体。 [15]菩萨:此指观世音菩萨。 [16]螺髻:盘成螺旋状的高髻。 第97章 [17]金容满月:形容菩萨面容丰满而有光彩。梁简文帝《惟卫佛像铭》:“灼灼金容,巍巍满月。” [18]尊者:梵文“阿梨耶”的意译,也译“圣者”,指德、智兼备的僧人。 [19]霍然病已:《文选》枚乘《七发》:“然汗出,霍然病已。”李善注:“霍,疾貌。” [20]断七:旧时人死后,满七七四十九天,招僧道诵经,称断七。一“七” 为七天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1],性直谅不阿[2].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3].”其门殿对联[4],俱能述之。 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5],答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6],想更数十阎罗矣[7].畜道、剑山,种种具在[8],宜得何罪,不劳挹取[9];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10],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1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莱芜:县名,清属泰安府,即今山东省莱芜县。 [2]直谅不阿:正直诚信,不曲徇私情。《论语。季氏》:“益者三友,……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商君书。慎法》:”夫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3]属曹:属官;属下分职办事人员。旧时朝廷和各级官府分职办事,称分曹;其属官称曹官。 [4]门殿:阎罗王府的大门和正殿。 [5]提勘:提审。曹操,字孟德,汉沛国谯人。年二十举孝廉。曾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后起兵讨董卓,逼献帝都许昌,击灭袁绍、袁术、刘表,逐渐统一我国北部地区。位至丞相,大将军,封魏王。曹丕代汉称帝,追尊为魏太祖武皇帝。在多数旧史家、文人和人民群众的心目中,曹操是恶行累累的奸臣。蒲松龄也持这种看法。[6]阿瞒:曹操小字。《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 [7]更:经历。 [8]“畜道、剑山”二句:意谓冥罚恶人转生为畜牲或到剑山等处受酷刑,种种章程都很明确。 [9]“宜得何罪”二句:意谓曹操罪恶昭彰,量罪用刑并不费难。挹取,谓斟酌量刑。 [10]“临刑之囚”二句:被判死刑的罪犯,以速死为快,以免零星受苦。 [11]异已:太奇怪了。已,同“矣”。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1].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2],声如涛涌。夜阑秉烛[3],方复凄断[4].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5].”反复吟诵,其声哀楚[6].听之,细婉似女子。 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7],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8],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9].”久之,寂然。杨乃入室。 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10]:“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 杨喜,拉坐。瘦怯凝寒[11],若不胜衣[12].问:“何居里,久寄此间?” 答曰:“妾陇西人[13],随父流寓[14].十七暴疾殂谢[15],今二十余年矣。 九泉荒野,孤寂如鹜[16].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17];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18],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19]!“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20],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21],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22]:”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23].“杨诺之。 两人欢同鱼水[24],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25].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26],录诵之。使杨治棋枰[27],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28],不则挑弄弦索[29].作“蕉窗零雨”之曲[30],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31],则为“晓苑莺声”之调[32],顿觉心怀畅适。 挑灯作剧[33],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34].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35]?”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36],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37],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38]?乃已喋喋向人[39]!”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40],暮与窗友二人来[41],淹留不去[42],故挠之[43]: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44],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45],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46],使人闷损[47]!”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48].次日,始共引去[49].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50].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 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51].” 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52],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53],岂屈身舆台之鬼[54]?然一线弱质[55],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56],必不听自为生活[57].”杨大怒,愤将致死[58];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 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59],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石挝门[60].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61],猬毛绕喙[62].怒咄之。隶横目相仇[63],言词凶谩[64].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遥见一人,腰矢野射[65].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66].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67].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68],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 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69].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70],义不敢忘。然彼赳赳[71],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72],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73],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74].”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75],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76],然药之可愈。” 第98章 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77],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78].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侍[79].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 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81].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 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81],细于属丝[82].渐进汤[83],半夜而苏。 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泗水:又叫泗河,源出山东省泗水县;因四源合为一水,故名。 [2]萧萧:风吹草木声。 [3]夜阑;夜深。 [4]凄断:凄绝;心境非常凄凉。 [5]“玄夜凄风却倒吹”二句:意思是,在这漆黑的夜间,冷风挟着潮气一阵阵向人袭来,飞动的萤火虫时而掠过丛草,时而停落在衣裙上。玄夜,黑夜。凄风,挟着潮意的冷风。《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却倒,犹言“颠倒”、“反复”。沾,附着。惹,触及。韩,此处通“帷”,裙的正幅。[6]哀楚:袁怨凄苦。 [7]杌(wu物):坐具,短凳。 [8]珊珊:本来形容女子小步行进,环相摩,其声舒缓,这里义同款款、缓缓。 [9]“幽情苦绪何人见”二句:意思是,衣衫单薄地伫立在初升的月下,这隐秘凄苦的心情有谁知道呢?幽情苦绪,隐秘而凄苦的心情。翠袖,翠色的衣袖,代指女子衣衫。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10]敛衽:整敛衣襟(一说衣袖);指旧时女子敬礼的动作。参《陔馀丛考》。 [11]瘦怯凝寒:身躯瘦削,举止畏怯,肌肤凝聚了一股寒气。 [12]若不胜(shēng升)衣:仿佛经不起衣服的重量。 [13]陇西:县名,即今甘肃省陇西县,明清为巩昌府治。又,今甘肃东南部一带,秦汉为陇西郡地,亦相沿称为陇西。 [14]流寓:漂流寄居。 [15]殂(cu徂)谢:猝死。 [16]孤寂如鹜(wu务):孤单寂寞得像失群的野鸭。鹜,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骛”。 [17]思久不属(zhu主):文思久不连贯。意思是长期思路未通,因而前诗未能成篇。 [18]鸡头之肉:喻女子乳头。鸡头,芡实的别名。相传杨贵妃浴后妆梳,褪露一乳,唐明皇扪弄云:“软温新剥鸡头肉。”见《开元天宝遗事》。 [19]罗唣:纠缠,骚扰。 [20]连昌宫词:唐代元稹所作七言长篇叙事诗!借宫边老人叙述连昌宫的兴废盛衰,批评了唐玄宗晚年的荒淫腐败,寄托了作者对清明政治的向往。 连昌宫,唐行宫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阳县,距洛阳不远。 [21]剪烛西窗:夜深灯前,亲切对语。李高隐《夜雨寄北》(北,一作内)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写夫妻久别重聚情事的佳句。 [22]辄:从二十四卷抄本改,底本作“辍”。 [23]恶客:野蛮粗俗的客人。 [24]鱼水:鱼水相得;喻夫妻和好。《管子。小问》:“桓公使管仲求戚,甯戚应之曰:”浩浩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则召我安居。子其欲室乎?’”后因以鱼水喻夫妇相得。[25]甚于画眉:夫妻感情亲密,比起丈夫亲自为妻子画眉,更进一层。《汉书。张敞传》:张敞,字子高,宜帝时为京兆尹。无威仪,为妇画眉。有司奏之。召问,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6]宫词:以宫庭生活为题材的诗。用《宫词》为题始自中唐王建,大历中著《宫词》百首。其后历代皆有继作,为诗中一类,大都是五七言绝句体。 [27]棋枰:指围棋棋盘。 [28]手谈:下围棋。《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坦之)以围棋是坐隐,支公(遁)以围棋为手谈。” [29]弦索:琴瑟琵琶之类弦乐器。 [30]蕉窗零雨之曲:以隔窗聆听雨打蕉叶为意境的曲子。指一种声情凄婉的曲子。 [31]卒听:听完。 [32]晓苑莺声之调:以清晨园林中流莺啼鸣为意境的、旋律明朗欢快的 曲子。 [33]作剧:作游戏。 [34]张皇:匆遽,慌乱。 [35]戏具:指上述琵琶、围棋等娱乐用品。 [36]小字:小名,乳名。 [37]卷挟:把诗卷卷起,夹在腋下。 [38]所言伊何:跟你是怎么说的?伊,助词,无义。 [39]喋喋向人:多嘴多舌地告诉别人。喋喋,多言貌。 [40]支托:支吾推托。 [41]窗友:同学。 [42]淹留:久留。 [43]挠:扰乱。 [44]白眼:用白眼球向人;表示冷淡、厌恶。晋阮籍见凡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之。见《世说新语。简傲》注。 [45]浸:渐。 [46]呜呜恻恻:形容吐字引声曼长而情调悲伤。 [47]闷损:闷煞。 [48]恚愤:怨恨,恼怒。[49]引去:退去。 [50]谢过不遑:忙不迭地告罪。 [51]愧恧(n女去声):惭愧。 [52]龌龊(wochuo沃绰)隶:下贱衙役。龌龊,卑污。 [53]清白裔:清白人家的女儿。裔,后代。 [54]舆台:舆和台,古代奴隶的两个等级。《左传。昭公七年》:“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55]一线弱质:犹言一介弱女。一线,喻孤单无助;弱质,谓体质单薄。 [56]齿妾在琴瑟之数:把我看作妻子。齿,列。琴瑟,喻夫妻。[57]必不听自为生活:必定不会任其独自挣扎求生。生活,求生存。[58]致死:拚命!拚死效力。 [59]薄饮;喝了少量的酒。 [60]石挝门:拿起石头砸门。,握持。挝,击。 [61]赤帽青衣:旧时宫府衙役的装束。 [62]猬毛绕喙:嘴边长满刺猬毛般的硬须。猬毛,胡须粗硬开张的样子。 喙,嘴。 [63]横目:立起眼睛,发怒、仇视的样子。 [66]凶谩:凶横狂妄。谩,言词傲慢。 [65]腰矢野射: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 [66]殪:死。 [67]具:全部,一一。 [68]停时:逾时;过了一会儿。 [69]先容:事先介绍。 [70]将(qiāng羌)伯之助:指别人对自己的帮助,伯,对男子的敬称。 《诗,小雅。正月》:“载输尔载,将伯助予。”传:“将,请。伯,长。” [71]赳赳:勇武的样子。《诗。周南。兔》:“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72]粤中:古称广东、广西之地。 [73]割爱:断绝、舍弃心爱的人和物;后来多指以心爱之物予人。[74]非中华物:非中国所产。承上“购于粤中”,意谓出自海外,乃西洋之宝刀也。 中华,中国。[75]烟火:烟火食,指人间熟食。 [76]念余日:二十多天。 [77]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使者,其形如鸾。 [78]浃辰:十二天。我国古代以于支纪日,自“子”至“亥”周十二辰,称为“浃辰”,相当于地支的一个周期。浃,周匝。辰,日。详《左传。成公九年》疏。 [79]插:又作、锸;掘土的工具,即铁锹。 [80]发圹(kuàng矿):掘开墓穴。 [81]咻咻(xiuxiu休休);呼吸急促声。此从青本,底本作“休休”。 [82]属(zhu主)丝:一丝相连;喻气息微弱。 [83]:当作“”(yi饴),稀粥,米汤。详《说文》段注。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1].有单道士,工作剧[2],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 单与人行坐,辄忽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3].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4].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5],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6].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7].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8],又探得肴一簋[9],并陈几上。 第99章 陈已,复探;凡十余探[10],案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11],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韩公子,邑世家:淄川韩氏,自明代韩源以来,仕宦相继。王士《贞烈韩孺人传》称:“韩为淄川著姓,自嘉靖以来,冠盖相望。”[2]工作剧:指擅长幻术。 [3]道:与“术”对举,指施此幻术应遵守的原则。 [4]济恶而宣淫:助长作恶,而张大淫邪的行为。济,助。宣,发扬张大。 [5]左道:邪门歪道。旧时多指未经官府认可的巫蛊、方术等。[6]牛鞭:耕作时赶牛用的一种鞭柄极短,鞭身特别粗长的皮鞭。[7]迷:谓不知所往。 [8]一盛(chéng成):犹言一器。盛,客器。 [9]簋(gui轨):古盛器名,形近盂而有双耳。 [10]探:掏取。 [11]房中术:见本卷《伏狐》篇注。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领其言论风采[1].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俾邻好致之曰[2]:“使青庵奋志云霄[3],当以息女奉巾栉[4].”时太史有女绝美。生闻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5],使人谓太史:“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是刻志益苦[6].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晰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玉。”略与倾谈[7],豁人心胸[8].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9],约期而别。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10].白命奴牵马去。遂共晨夕[11],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12].讶而问之,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13],多所不解,因以迁缓置之[14].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15],仙人之梯航[16].”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 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17],仆病未能也[18].“白问:”何故?“ 生以宗嗣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19].’” 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 生曰:“此遐迩所共闻[20],非小生之目贱也[21].”白微哂而罢。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两相依恋。 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22],杳入云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23],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然扫除[24],设席即寝。无何,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25],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 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俱,童一身障之。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入广寒宫[26],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27],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28],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29].”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出。移时,见白生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30].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31],给事左右[32].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33].美人辄笑避。 白令度曲侑觞[34].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35],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36],呜呜杂和[37].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谈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38],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 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堕。白谯诃之[39].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40].”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41].生辞不能酹,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凤致翩翩[42],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43],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44],能令我真个销魂否[45]?”白笑 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46]?”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47].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48].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49].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50],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 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一惊而寤,则朝已红[51].方将振衣[52],有物腻然坠褥间[53],视之,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54],而尚以胤续为忧[55].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56]:“此君骨肉[57].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 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 君倘有志[58],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肯。 生固以为辞。太史告女,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令改之,是二天也[59].”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兼绝情于燕好。 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吴郎贫,我甘其藜藿[60];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61],遂诹日备车马妆奁[62],嫔于生家[63].生感其贤,敬爱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具[64],罔不尽礼。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65].余将远逝[66],一切付之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 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67].梦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68],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 值霜露之辰[69],辄问父所,母具告之。遂欲弃官住寻。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后奉旨祭南岳[70],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剑入,寇尽披靡,围始解。德之,馈以金,不受。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一致寒喧。”问:“何姓名?”答曰:“王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生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处,即以奉报。”视之,嵌镂精绝。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拆各天[71];葬母教子,端赖卿贤[72].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书“琳娘夫人妆次”[73].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执书以泣,曰:“此汝父家报也[74].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75].悔恨不已。又以钏示母。母曰:“此汝母遗物。而翁在家时,尝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会葛太史来视甥[76],女诵吴生书[77],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分食之。 顷刻,精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78];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79].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80],火终日不熄。夜不敢寐,毕集庭中。见火势拉杂,侵及邻舍。一家徊徨[81],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去。 第100章 望之,大可数亩;团覆宅上,形如月阑[82];口降东南隅[83],历历可见。众大愕。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红光乍敛,钏铮然堕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惟 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领:领略;意为观察得知。 [2]致之:传话给吴生。致:致意,转达。 [3]奋志云霄:指奋发立志取得科举功名。 [4]奉巾栉:侍奉盥沐:以女许婚的谦词。 [5]秋闱被黜:乡试落选。秋闱,指乡试。 [6]刻志益苦:更加刻苦励志。 [7]与: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于”。 [8]豁人心胸:使人心胸开朗。 [9]假馆:借宅寄居。馆,房舍。 [10]另舍舍之:出别院给白生居住。 [11]共晨夕:朝夕相处。陶潜《移居二首》之一:“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12]时艺:相对于古文而言,明清称科举考试所用的八股文为时艺,又称“举子业”、“四书文”。 [13]吐纳之术:旧时方术家养生健身的法术,类似于深呼吸。参卷一《灵官》注。 [14]迂缓:迂阔而不切于实用。 [15]黄庭:《黄庭经》。道教经典《上清黄庭内景经》和《上清黄庭外景经》的总称。两书皆以七言歌诀讲述养生修炼的原理,为历代道教徒及修身养性者所重视。要道,指养生修炼的重要原理。 [16]梯航:梯子和渡船,喻成仙的凭借。 [17]万念俱寂:一切世俗杂念都归于寂灭。 [18]仆病未能:我怕做不到。借用枚乘《七发》楚太子回答吴客用[19]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借用《孟子。梁惠王》齐宣王搪塞孟子的话。 下句“王请无好小色”,借用同篇孟子诱导齐宣王的话。 [20]遐迩:远近;谓一方周围。 [21]目贱:眼光庸陋,鉴赏力低下。 [22]嘲晰(zhāozhā招渣):象声词,又作“嘲”、“啁哳”。形容声音繁细。此指蝉鸣声。 [23]错愕:仓皇惊诧。 [24](kǎi慨)然:叹悔貌。《诗。王风。中谷有》:“有女仳离,其叹矣。”集传:“,叹声。” [25]桐风:鸟名,即桐花凤。店李德裕《李文饶集》别集一《桐花风扇赋序》:“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26]广寒宫:月宫。详卷一《劳山道士》注。 [27]两章:两株。大村曰章,见《史记。货殖列传》索隐。 [28]亭宇:亭子和房屋。《楚辞》宋玉《招魂》:“高堂邃宇,槛层轩些。”注:“宇,屋也。” [29]王母:王母娘娘;古代神话中“西王母”几度变后的形象。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是半人半兽职掌瘟疫、刑罚的怪神。在《穆天子传》、《汉 武内传》里,她被人化为美妇人型的女仙。在《墉城集仙录》里,她成为掌管女仙名籍的神仙领袖。经历长期民间传说,她的住处由西方搬到了天上,而仙桃或蟠桃盛会,成为西王母——王母娘娘形象的重要特征。 [30]桂阙:即月宫。因相传月中有桂树,故名。 [31]敛衽鸣:谓近前礼窖。敛衽:整敛衣襟。妇女行拜礼的动作:指对客人致敬。鸣:走动时腰间玉饰相碰击,琅作响。 [32]给事:供役使,侍奉。 [33]兜搭:搭讪。 [34]度曲侑(you又)觞:唱曲劝酒。 [35]引爵:斟酒。 [36]敖曹:义同“嗷嘈”,声音喧闹。 [37]呜呜杂和:伴唱者曼声相和。呜呜,拖着长腔。《汉书。杨恽传》报孙会字书:“仰天击缶,而呼呜呜。” [38]吃吃(qiqi七七):忍笑声。 [39]谯(qiào俏)诃:同“谯呵”,申斥。 [40]“冷如鬼手馨”二句:手凉得象鬼手,硬要来抓人的胳臂。《世说新语。忿狷》:“王司州(胡之)尝乘雪往王螭(恬)许。言气少有牾逆于螭,便作色不夷。司州觉恶,便舆床就之,持其臂曰:”汝讵复足与老兄计?‘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馨,晋人用作语助辞。 [41]飞一觥:疾忙斟满一杯。飞觥,通常叫“飞觞”,对方刚刚饮完前杯,又急速为之斟上,意在让对方多饮。[42]翩翩:形容风采美好超逸。 [43]尤物:本指特异超俗的人或物。后多指绝色美女。 [44]群芳:群花,喻成群的美女。 [45]真个销魂:俞焯《诗词馀话》:詹天游风流才思,不减昔人。宋驸马杨镇有十姬,皆绝色,其中粉儿者尤美。杨镇召詹次宴,出诸姬佐觞。詹看中粉儿,口占一词:“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一梭儿玉一云。 白藕香中见西子,玉梅花下遇文君,不曾真个也销魂。“杨镇乃以粉儿赠之,曰:”天游真个销魂也。“后诗文多以真个销魂指男女交合。[46]巨眼:意思是眼力高,识见超卓。恭维别人有眼力的说法。[47]颠倒:反来覆去。 [48]绸缪:这里义同“缠绵”。形容男女欢爱,难舍难分。 [49]金腕钏:金手镯。 [50]待漏:百宫黎明入朝,等待朝见皇帝。这里指等待朝见玉帝。[51]朝暾(tun吞):朝阳。 [52]振衣:抖动上衣。起床的动作。 [53]腻然:细柔滑润的感觉。 [54]赤松: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为神农时雨师,服水玉以教神农,能人火不烧。后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见刘向《列仙传》及干宝《搜神记》。《史记。留侯世家》:“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55]胤续:后代。胤,嗣。 [56]绷:同“”,柬裹小儿的布幅,即襁褓。这里意思是用布幅束裹着。 [57]骨肉:指亲生儿女。 [58]有志:指有志于修炼成仙。 [59]二天:两个丈夫。《仪礼。丧服传》:“夫者,妻之天也。”[60]藜藿:藜与藿,贫者所食的两种野菜。《韩非子。五蠹》:“粝粢之食,藜 藿之羹。“[61]成谋:成议,协议。 [62]诹(zou邹)日:选择吉日。诹,咨询。 [63]嫔(pin拼):新妇嫁住夫家,俗称“过门”。此句谓吴生未行亲迎之礼,太史主动送女完婚。[64]质奁作具:典押妆奁,为婆母治葬具。 [65]一人得道,拔宅飞升:《太平广记》十四《许真君》引《十二真君传》:许逊,字敬之,东晋道士:家南昌。传说于东晋宁康二年(374),在南昌西山,全家四十二口拔宅飞升。 [66]远逝:远去。逝,往。 [67]井井:有条理的样子。《荀子。儒效》:“井井兮其有理也。”[68]神童:指特别聪慧的儿童。唐宋科举有童子科,应试者称应神童试。明清无此科,谓以少年参加乡试中举,如古之膺神童举。[69]霜露之辰:《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后因以霜露之辰指祭祖的日子。 [70]祭南岳:岳,又作“”。汉宣帝时曾定安徽天柱山为南岳。后改定湖南衡山为南岳,相沿至今。汉时五岳秩比三公,唐玄宗、宋真宗封五岳为王、为帝,明太祖尊五岳为神。历代封建帝王多亲往致祭,或按时委员代祭。 [71]各天:各在天之一方。 [72]端赖卿贤:确实仰赖夫人贤慧。 [73]妆次:意思是奉达妆台左右。旧时致平辈妇女书信的一种习惯格式。 [74]家报:家信。 [75]拆白谜:又叫拆白道字。用离析字形来说话表意的一种修辞格式。 因为所拆字夹杂在语句中间需要辨测,近于谜语,所以叫拆白谜。[76]甥:女儿的子女。《诗。齐风。猗嗟》:“不出正号,展我甥兮。”传:“外孙曰甥。” [77]诵:念;口述。 [78]龙钟:身体衰惫步履蹇滞的样子。 [79]坌息:呼吸急促,喘粗气;此谓急行气促。坌,喷涌。 [80]回禄之灾:火灾。回禄,我国古代神话中的火神。《左传。昭公十八年》:“郑禳火于玄冥、回禄。”注:“玄冥,水神。回禄,火神。”[81]徊徨:徘徊,彷徨。 [82]月阑:月亮周围的光气,其形如环。通称月晕。 [83]降:座落。 夜叉国 交州徐姓[1],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2].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3].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4],牙森列戟[5],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 第101章 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6],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 徐大惧,取橐中糗[7],并牛脯进之[8].分啖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9],可烹饪。” 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10],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11],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之喜。夜以巨石杜门[12],似恐徐遁。 徐曲体遥卧[13],深惧不免[14].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15].既熟,呼徐同。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16].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17],更番出门[18],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19].”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20].”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21],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22].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23],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徐曰:“此何来?” 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尽饱,极赞嘉美[24],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佳。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踏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断其耳。少顷,其二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 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调啾之中[25],有人气焉[26].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27].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28],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29],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30],以为千总[31].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32].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 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33]: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34].商曰:“既尊君在交[35],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36].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37].”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38].” 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 一日,北风策策[39],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敬抵交[40],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41],险恶难犯[42],力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43],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44].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45]! 君离故道已八千里[46].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47]。 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 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 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48],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49].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50];三日抵岸。 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51],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52].家人拜见家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53].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54].又不欲操儒业[55];仍使挽强弩,驰怒马[56].登武进士第[57].聘阿游击女[58].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59],强妻之。夜儿开百石弓[60],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61],奇勋半出于闺门。豹三十四岁挂印[62].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63],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64].诏封男爵[65].豹代母疏辞[66],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6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交州:古地名,汉武帝元封五年设置十三州部之一,辖五岭以南,今广东、广西以至印支半岛一部地区。 [2]苍莽:苍翠深远的样子。苏辙《黄楼赋》:“山川开阖,苍莽千里。” [3]糗腊(xi析):干粮和干肉。糗是用炒熟的米麦捣成的细粉。腊是晒干的肉。 [4]夜叉:梵语音译,或译“药叉”;印度神话中一种半神的小神灵,具 有“能啖”、“捷疾”的属性。佛教中列为天龙八部之一。在文学作品中,有的写其为恶魔,有的不认为他是恶魔,本篇即属后一类认识。 [5]牙森列戟:牙齿森然加密排长戟。形容牙齿密长尖利,露出唇外。 森,繁密貌。牙,前齿。 [6]二物:指二夜叉。 [7]糗:干粮。义同糗,常连用。 [8]牛脯:干牛肉。“腊”的一种。[9]釜甑:煮饭的锅和蒸笼。甑,古代瓦制煮器,相当于后代以竹木制作的蒸笼。 [10]手语:作手势语。用双手比画示意,以交流思想。 [11]具:指釜甑等炊具。 [12]杜门:把门堵上。杜,堵塞。 [13]曲体:即屈体。 [14]不免:不免被吃掉。 [15]各致狼麋:各自送来些狼和麋鹿之类猎物。致,送。麋,麋鹿。[16]若琴瑟之好:象夫妻那样和好。《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后因以琴瑟喻夫妇。 [17]明珠:夜明珠,一种名贵珍珠,传说夜间放光。 [18]更番:轮班。 [19]天寿节:此指夜叉王的生日。封建帝王以天寿称自己诞辰,取义于《尚书。君》:“天寿平格,保有殷。” [20]骨突子:指夜叉们佩戴的珠串。骨突子,圆形杖头,即朝廷仪仗中的金瓜。珍珠圆形与之相似,所以夜叉们称之为骨突子。[21]野苎(zhu住):野生的苎麻。 [22]踞坐鹗顾:叉开两腿坐着,用雀鹰般的目光左右顾视。踞坐,坐时两腿伸直、叉开,是一种傲慢尊大的坐态。鹗,雀鹰,一种猛禽,目光锐利凶狠、停落时经常转睛顾盼。 [23]卧眉山众:据后文,即卧眉国的公民。卧眉国是夜叉国之一。[24]嘉美: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喜美”。即佳美。[25]啁啾(zhoujiu周揪):鸟鸣声。这里形容小儿学语。[26]有人气:育人类语言的味道。气,气息。 [27]依依:依恋亲近的样子。 第102章 [28]盈兆:极言其多。兆,古代以十万为亿,十亿为兆。一兆是一百万,也就是一千贯。 [29]百钧:极言其重。钧是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30]交帅:交州的军事首脑。明清时代提督以下管辖一方的驻军长官是总兵,帅即指此。 [31]千总:武官名,明嘉靖间置。明代后期职权日轻,至清为武职下级,位次于守备。[32]副将:清代从二品武官,即副总兵,亦即下文所你的“副总”。隶属于总兵,统理一协(相当于旅)军务,又称协镇。 [33]侧目视,侧足立:形容因畏惧而不敢正视,不敢对面站立。[34]甚歆动:很羡慕,很动心。 [35]尊君:犹言今尊。敬称别人的父亲。 [36]南旋:南归交州。旋,还、归。 [37]用是辗转:因此反复未定。 [38]耗问:音讯,消息。 [39]策策;风吹枯叶声。韩愈《秋怀诗》之一:“窗前两好树,众叶光。 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40]敬:特意,专诚。方言词,今曰”敬心“。 [41]妖薮:各类怪异之物聚集的地方。 [42]难犯:难以靠近。 [43]汉:据二十四卷抄本改,底本作“漠”。 [44]逐:据二十四卷抄本改,底本作“遂”。 [45]唐突:冒犯。 [46]故道:原来的航道。 [47]送彪: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送徐”。 [48]徊徨:徘徊忧思貌。《广弘明集》梁武帝(萧衍)《孝思赋》:“晨孤立而萦结,夕独处而徊徨。” [49]瑟瑟:风声。《文选》刘桢《赠从弟》诗之二:“亭享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50]波如箭激:逆波急驶,如离弦之箭。 [51]翁:指徐贾。 [52]谢过不遑:道歉不迭。谓急忙连声道歉。 [53]类满制:很像满族服制。制,规制,款式。 [54]经史一过辄了:经书、史书学过一遍就能通晓。了,了然,通晓。 [55]操儒业:指读书习文以求进取。 [56]怒马:犹言烈马,暴劣难驭的马。 [57]登武进士第:考中武进士。科举时代取士分文武两科。唐宋以来,武科之制,规条节目虽不如文科之详明,然文武两途,历代相沿,分道并进,自明至清,行之不废。[58]游击:武官名。清代绿营兵设游击,职位次于参将,属下级武官。 [59]标下:犹言麾下。标,清代军制,督抚等管辖的绿营兵,称标,一标三营。守备:清代绿营统兵官,位在都司之下,称营守备,统一营之兵。 [60]开百石弓:一钧三十斤,四钧为一石。开百石弓,是夸张的说法。 [61]同知将军:谓以都督同知挂副将军印,实即副总兵。明制,各省、各镇副总兵系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充任,遇大战事,则挂副将军印,统兵出战,事毕纳还。故称副总兵为同知将军。卷四《棋鬼》篇又称“督同将军”。 [62]挂印:指挂印将军。明制,各省各镇的镇守总兵,遇大战事,则挂诸号将军印,统兵出战,战毕纳还。清代多挂提督衔。 [63]擐(guān关)甲执锐;穿甲胄,拿武器。擐,穿。《左传。成公十三年》:“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锐,兵器。 [64]辟易:通避,逃躲。《史记。项羽本纪》:“项王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正义:“言人马俱惊,开张易旧处,乃至数里。” [65]男爵:封建社会女子例无封爵,此谓酬功视同男子,而以爵秩封之;盖特例也。 [66]疏(shu述)辞:谓上疏辞爵。 [67]“家家”句:谐语,意思是每家男人都守着个厉害老婆。悍妻泼妇俗称母夜叉。 小髻 长山居民某[1],暇居,辄有短客来[2],久与板谈[3].素不识其生平,颇注疑念。客曰:“三数日将使徙居,与君比邻矣。”过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问:“乔居何所[4]?”亦不详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辄一来。时向人假器具;或吝不与,则自失之。 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冢,陷不可测,意必居此。共操兵杖往。伏听之,久无少异。一更向尽,闻穴中戢戢然[5],似数十百人作耳语。众寂不动。俄而尺许小人,连而出[6],至不可数。众噪起,并击之。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 遗一小 髻,如胡桃壳然,纱饰而金线。嗅之,骚臭不可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长山:县名,明清时属山东济南府。 [2]短客:矮客人。 [3]扳(pān攀)谈:谓主动找人闲谈。 [4]乔居:迁居。《诗。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乔谓乔迁,迁居的美称。 [5]戢戢(jiji及及):低语声;犹言唧唧哝哝、嘁嘁喳喳。[6]连(lou娄);络绎不绝。见《说文》段注。 西僧 两僧自西域来[1],一赴五台[2],一卓锡泰山[3].其服色言貌[4],俱与中国殊异。自言:“历火焰山[5],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6],轻迹步履之[7];误蹴山石,则飞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又有隘,可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鬣皆如晶然[8].”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 西土传中国名山四[9]:一泰山,一华山[10],一五台,一落伽也[11].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12],文殊犹生[13].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死。“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14].倘有西游人[15],与东渡者中途相值[16],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西域:玉门关以酋、巴尔喀什湖以东广大地区,古称西域。 [2]五台:山名。在今山西五台、繁峙县境,山有东南西北中五峰,故称五台,又名清凉山。为我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相传为文殊师利菩萨显灵说法道场,自隋唐以来香火极盛。 [3]卓锡:谓僧人投宿;又称挂锡。卓,悬挂。锡,锡杖。泰山:又称“岱山”、“岱宗”,为五岳中的东岳。主峰在山东泰安县境。 [4]服色:指服装的款式。[5]火焰山:及下文“流沙河”,皆吴承恩《西游记》中西土地名。但关于火山、弱水的记载,则见于古籍甚早,是火焰山、流沙河的渊源。[6]心凝目注:思想集中,目力专注。 [7]轻迹步履:轻步通过。意思是不能乘车马,脚步也不能放重。[8]鬣(liè列):颈颔上的毛须及脊尾上的短鳍。 [9]西土:即上文“西域”。 [10]华山:五岳中的西岳。在陕西华阴县境,以奇险著称。[11]落伽:山名,即普陀洛伽山,又名普陀山。在浙江普陀县,为舟山群岛之一。相传为观音菩萨显灵说法道场,故为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12]观音:佛教菩萨名,即观世音。因唐讳太宗名,故去“世”字。佛教把他描写为大慈大悲的菩萨,遇难众生只要诵念其名号,“菩萨即时观其音声”,前往解救,故名。为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另三为文殊、普贤、地藏)。自唐以后,中国寺院中的观音塑像常作女相。 [13]文殊:佛教菩萨名,即文殊师利。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为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专司智慧。塑像多骑狮子,表示智慧威猛。[14]西土:这里指佛国。即净土宗所悦的“西方净土”、“西方极乐世界”。 [15]西游人:指向西土礼佛求经的僧人。 [16]东渡者:指西土东来的僧人。 老饕 邢德,泽州人[1],绿林之杰也[2].能挽强弩[3],发连矢,称一时绝技。 而生平落拓,不利营谋[4],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5],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资[6],邀同贩鬻[7];邢复自罄其囊[8],将并居货[9].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悔’[10],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11].”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 至都,果符所占。腊将半[12],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快闷。 时晨雾[13],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14],共两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15].邢于南座,对叟休止[16].僮行觞,误翻具[17],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18].捧巾持,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19],厚半寸;每一,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20],堆累几上,称秤握算[21],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 第103章 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22],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23],出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24],馋焰若炙[25].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26],乃下道斜驰出叟前[27],紧关弓[28],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也[29]?”邢满引一矢去。 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30],夹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31]?”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连珠[32];后矢直贯其口[33],踣然而堕[34],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35].以此知叟异[36],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37],囊物赴都;要取之[38],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39].方疾骛间[40],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 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41],宜少瓜分[42].”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 一发三矢,连不断[43],如群隼飞翔[44].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 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45]!乃翁偬遽[46],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上脱铁,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铿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47];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48],作一举手,致声“孟浪”[49],霍然径去[50].邢归,卒为善士[51].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5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泽州:州名,隋置。唐代迭有废置。宋至清初相沿,雍正时升为府,辖今山西省晋东南地区西部一带,故治在晋城县。 [2]绿(lu碌)林之杰,犹言绿林好汉。绿林,地名,位于湖北当阳县东北。西汉末年,王匡、王凤等于此聚众起事,反抗王莽,称“绿林军”。 后代以绿林泛指聚集山林间反抗官府的集团,统治阶级则把它作为强盗的代称。 [3]强弩:指一种强力的连弩;是一种用机栝发射的弓,可数矢连发,力强及远,超过普通的弓。连矢:连发之矢,即下文“连珠箭”,为连弩所发。[4]不利营谋:不利于经商谋利。 [5]两京:南京和北京。 [6]薄假以资:借给邢少量资本。 [7]贩鬻:贩卖。 [8]自罄其囊:拿出自己所有的钱。罄,尽。囊,钱袋。 [9]居货:购进货物,以待贩运。 [10]此爻为“悔”:所占卦的爻辞有“悔”。《周易》占卜吉凶有专门术语:“悔”为术语之一,义为凶、咎,乃不吉之占。 [11]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意谓邢某此行贩鬻,必然蚀本、亏损。经商以本生息,本曰“母”,息曰“子”。 [12]腊:旧历十二月。 [13]雾: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露”。 [14]颁白叟:须发参白的老人。《孟子。梁惠王》:“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注:“颁者,班也。头半白班班者也。”[15]蓬蓬:散乱的样子。 [16]对叟休止:面向老者坐下。 [17]具:盘中菜肴。,盘。 [18]摘:揪,提。 [19]箭:扳指,古名决、抉或;一般用骨、象牙制作,戴在拇指上,是射箭时拉弓的用具。 [20]探出镪(qiǎng抢)物:掏出财物。镪,通,本指钱贯(穿钱绳),借指银钱。 [21]握算:握筹而算;拿算盘计数。 [22]枥:牲口槽。 [23]羸马:瘦马。 [24]穷睛旁睨:用穷极之人的眼神从旁偷觑。 [25]馋焰若炙:馋羡的目光像要冒出火来。炙,燃火。 [26]款段:马行迟缓从容的样子。 [27]下道斜驰:离开大路,抄取捷径。 [28]紧关(wān弯)弓:带住马,拉开弓。紧,拉紧马勒,使马停步。 关弓,弯弓。[29]而:尔。老饕(tāo滔):大约是此叟的江湖绰号,意为老财迷或老馋鬼。苏轼有《老饕赋》:“盖聚物之夭美,以养我之老饕。” 后因称贪馋者为老饕。 [30]箝:通“钳”。 [31]而翁:你老子;老饕自称。手敌:亲手对付。 [32]连珠:连珠箭,即“连矢”,连弩所射出的箭。 [33]贯:穿入,射进。 [34]踣(bo薄)然:跌倒的样子。堕:从跛骡上跌落下来。[35]骇逸:马受惊狂奔。 [36]异:本领高强;不寻常。 [37]方面纲纪:地方大员的仆人。方面,主持一方军政事务的官员;明清称总督、巡抚为方面官、方面大员。纲纪,即纪纲之仆,指奴仆总管,亦 可用作奴仆美称。 [38]要取:拦路劫取。 [39]扬:扬厉,振作。 [40]疾骛(wu务):乘马疾驰。 [41]猎取:夺取。 [42]瓜分:剖分。 [43]连(lou娄):接连不断的样子。 [44]隼(sun损):即鹗,又名雀鹰,一种鹞属猛禽。 [45]辱寞煞人:犹言羞死人。辱寞,又写作辱没。 [46]偬遽:匆忙,仓猝。 [47]骈三指许:大约三指并拢那么宽。骈,并。 [48]超乘:本称跃身上车(车乘);这里指黄发僮跳上骡背(乘骑)。 [49]孟浪:犹言卤莽、莽撞:是故作道歉的嘲讽语。 [50]霍然:疾速的样子。 [51]善士:谓循礼守法,安分作人。 [52]刘东山:宋幼清《九别集》卷二《刘东山》:刘东山,明嘉靖时三辅捉盗人,自号连珠箭,认为无人可敌。一日途中遇一黄衫毡笠少年,携弓重二十。东山惶惧。少年劫东山车资以去。东山自此隐居卖酒。三年后,黄衫少年复至酒店,酬其千金。其事又见《初刻拍案惊奇。刘东山技顺城门》篇,二书年代大致同时。 连城 乔生,晋宁人[1].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2].为人有肝胆[3].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4];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5],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6],而家由此益替[7].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保之[8].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9],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10],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11]:“绣线挑来似写生[12],幅中花鸟自天成[13];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14].”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15],赠金以助灯火[16].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17],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18].未几,女病瘵[19],沉痼不起[20].有西域头陀[21],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22]!”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住,自出白刃,膺授僧[23].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24],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25]:“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26].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27].”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28],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不谐何害[29]?”媪代女郎矢诚自剖[30].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31].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32],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 生往临吊[33],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续如蚁[34],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 第104章 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35],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36],藉坐廊隅[37].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令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38].”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39].一路同来,遂相怜爱。” 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反,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40],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耳[41].”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42].”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域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43],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44],使人肺腑酸柔[45].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46],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 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47],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48],生属之[49],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主,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50],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51],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 乃促生入。才至灵寝[52],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53],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 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54],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之奈何[55].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 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住侦之[56],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 孝廉亦至,叙宗好焉[57].生名年,字大年。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58],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59],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60],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正文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异史氏曰”据二十四卷抄本补“注释” [1]晋宁:州县名。唐置晋宁县,元为晋宁州,明清因之。州治在今云南省晋宁县。 [2]淹蹇:滞留困顿,谓科举不得志。 [3]有肝胆:忠义诚信,勇于为人尽力。 [4]契重:投合,尊重。 [5]淹滞:困阻,久留。 [6]士休:读书人中间。“之”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7]替:衰败。 [8]娇保:娇养。保,养育,抚养。 [9]征:征集。题咏:题诗赞咏。[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10]“慵鬟”四句:此诗即图题咏,大意谓:闺中少女早起即于窗前刺绣。先绣绿荷。待绣到荷底鸳鸯时,不禁怅然神驰,不知不觉停下针线,伤神地皱拢双眉。因绣久困倦,那髻鬟边的秀发也不免有些披拂散乱。慵鬟,困倦时的发鬟。婆娑,飘拂不整貌,兰窗,兰闺之窗,少女卧室的窗户。魂欲断,谓魂驰神往。暗停,默默停下。 [11]挑绣:挑花和刺绣;绣花时的两道工艺。 [12]写生:指画家对实物的描摹。 [13]天成:天然生成。 [14]“当年织锦”二句:意思是,与连城刺绣之美相比,当年苏蕙把回文图诗织在锦缎上也算不得技巧高明,她不过侥幸取得女皇武则天的赏识罢了。据《晋书。列女。窦滔妻传》:普窦滔妻苏蕙,字若兰,善属文。滔仕前秦苻坚为秦州刺史,被徒流沙。苏氏在家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寄。诗长八百四十一字,可宛转循环以读,词甚凄惋。唐武则天为作《璇巩图诗序》,称其“五彩相宣,莹心晖目”。 [15]矫:假托。 [16]助灯火:资助乔生读书费用。 [17]许字:许婚。鹾(cuo矬)贾:盐商。《礼记。曲礼》:“盐曰咸鹾。”[18]佩戴:佩恩戴德;意思是感念不忘。 [19]瘵(zhài债):痨病,即肺病。 [20]沉痼:病势积久难医。 [21]西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西城”。头陀:梵文音泽,泛指一切僧众;此特指行脚乞食僧人。 [22]心头肉:习喻关系性命之物。唐聂夷中《咏田家》诗:“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此指“膺肉”。 [23](kui奎):割。 [24]践其言:履行自己的诺言。指以女妻乔生。 [25]怫(fu符)然:生气的样子。 [26]落:沉沦。 [27]泉下物:指死人。谓己不久将死。 [28]土为知已者死:《汉书。司马迁传》报任安书:“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 [29]不谐:不能成事;指不能结为夫妻。何害:何妨。 [30]矢诚自剖:发誓自明心迹。 [31]嫣(yān胭)然:形容美笑。 [32]吉期:好日子;指完婚日期。 [33]临吊:哭吊。哭死者叫临,慰问其亲属叫吊。 [34]连续: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连绪”。 [35]典牍:主管文书案卷。 [36]泪睫惨黛:犹言愁眉泪眼。惨,悲伤。黛,眉。 [37]藉坐廊隅:在廊下一角,席地而坐。 [38]行:将。 [39]太守:知府、知州的古称。明清于长沙置府。 [40]平章已确:商办已妥。平章,商量处理。 [41]捧:犹言奉中栉、侍盥沐;意为居妾媵之位,给役侍奉。,佩巾,古代妇女用以擦拭不洁。《礼记。内则》规定:“少事长,贱事贵”都有“盥卒授巾”的礼节。 [42]试妄为之:试办一下看看。妄,姑妄。表示下循规章和没有把握。 [43]惨怛(dá答):忧伤,悲痛。 [44]愁颜: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愁艳”。 [45]肺腑酸柔:犹言心酸肠软。 [46]脱有愆尤:假若有罪责、过失。 [47]走避: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去避”。 [48]摄牒:携带公文。指出公差。 [49]生属之:乔生把携带宾娘的事嘱托两媪。属,同“嘱”,意谓嘱托。 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底本无“之”字。 [50]惕惕:忧惧貌。 [51]嘿定:沉默定息。嘿,同默。 [52]灵寝:灵床,即停尸床。 [53]要:邀。 [54]委身:托身,许身。 [55]无之奈何: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何”字。 [56]信:古称使者为“信”。往侦: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参”。 [57]叙宗好:叙同宗之族谊。孝廉与太守同姓史。 [58]“彼田横五百人”二句:此为作者以田横部下五百人忠于田横,赞扬乔生“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田横,秦末齐人。拒项羽,复齐地,自立为齐王。刘邦称帝后,田横率五百士逃往海岛。刘邦怕他作乱,下诏强迫他入洛阳,并答应把他封王封侯。田横行至距洛阳三十里的尸乡,因耻于向刘邦称臣,与从者皆自杀。岛上五百人闻讯后也全部自杀。事见《史记。田儋列传》等。 [59]“此知希之贵”二句:意谓正因知己难求,所以贤豪之士对知遇之德感结于心。知希之贵,语本《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而有变化。 韩愈《祭田横墓文》说:“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欷而不可禁!”“贤豪感结”,盖隐指此类感慨。 [60]锦绣才人:才学富艳、诗文精美的读书人。 第105章 此指乔生。柳宗无《乞巧文》:“骈四俪六,锦心绣口。” 霍生 文登霍生[1],与严生少相狎,长相谑也。口给交御[52],惟恐不工。霍有邻妪,曾与严妻导产。偶与霍妇语,言其私处有赘疣[3].妇以告霍。霍与同党者谋,窥严将至,故窃语云:“某妻与我最呢。”众不信。霍因捏造端末[4],且云:“如不信,其阴侧有双疣。”严止窗外,听之既悉,不入径去。 至家,苦掠其妻;妻不伏,益残。妻不堪虐,自经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严而白其诬矣[5].严妻既死,其鬼夜哭,举家不得宁蔫。无何,严暴卒,鬼乃不哭。霍妇梦女子披发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欢乐耶!”既醒而病,数日寻卒。霍亦梦女子指数诟骂,以掌批其吻。惊而寐,觉唇际隐痛,之高起,三日而成双疣,遂为痼疾[6].不敢大言笑;启吻太骤,则痛不可忍。 异史氏曰:“死能为厉[7],其气冤也。私病加于唇吻[8],神而近于戏矣。” 邑王氏,与同窗某狎。其妻归宁[9],王知其驴善惊,先伏丛莽中,伺妇至,暴出;驴惊妇堕,惟一僮从,不能扶妇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10],妇亦不识谁何。王扬扬以此得意[11],谓僮逐驴去,因得私其妇于莽中[12],述裤履甚悉[13].某闻,大惭而去。少间,自窗隙中见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来,意甚怒恶。大惧,逾垣而逃。某从之,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尽力极奔,肺叶开张,以是得吼疾[14],数年不愈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文登:县名。请代属登州府,今属山东省烟台市。 [ 2]口络交御:谓玩笑斗嘴。口给,口齿敏捷。交御,互相应答。《论语。公冶长》:“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集注》:“御,当也,犹应答也。给,辩也。” [3]赘疣:肉瘤刺瘊之类。《庄子。大宗师》:“附赘悬疣。” [4]端末:犹言首尾、始末,指事情原委、过程。 [5]白其诬:承认自己对严生的欺骗或对严妻的诬蔑。诬,欺骗诬蔑之言。 [6]痼疾:久治不愈的病。 [7]厉:厉鬼,即恶鬼。 [8]私病:生在阴处的病。 [9]归宁:回娘家省亲。宁,问安。 [10]抱控:抱其人,控其驴;扶某妻乘坐。 [11]扬扬:得意的样子。 [12]私:奸污。 [13](ni匿)履:贴身的衣、和鞋子。《说文》:“,日日所常衣。”即近身衣。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1].刚勇有力,能举石舂[2].父子善蹴鞠[3].父四十余,过钱塘没焉[4].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5].时望月东升[6].澄江如练[7].方眺瞩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8].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连肩背[9],制绝奇古[10],而月色微茫[11],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史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12].”三人互劝,引竟浮白[13].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入隐伏,不敢动息[14].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击为乐。”即见僮没水中[15],取一圆出[16],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然远起[17],飞堕舟中。汪技痒[18],极力踏去,觉异常轻。 踏猛似破,腾寻丈[19];中有漏光,下射如虹;然疾落[20],又如经天之彗[21],直投水中,作沸泡声而灭[22].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 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23].”白衣人嗔其语戏[24],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25];不然,胫股当有椎吃也[26]!”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 倏见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顾凄断[27].僮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 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28],皆重百斤。 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平。 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29],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30].”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31],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庐州:明清府名,洽所在今安徽合肥市。 [2]石舂:捣米的石臼。 [3]蹴鞠:类似今之踢球。本是古代军中习武之戏,流衍为一种娱乐性活动。鞠,古代一种用革制作的。 [4]钱塘:钱塘江,浙江之下游,经杭州南,入东海。没,谓落水溺死。 [5]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长江南岸。 [6]望月:夏历每月十五日的月亮。 [7]澄江如练:明净的江水好象平铺的白绢。语本谢《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澄江静如练”句。 [8]陶瓦:即陶器。此以着釉者为陶,不着者为瓦。 [9]峨峨然:高貌。 [10]制绝奇古:样式非常稀奇古怪。 [11]微茫:隐约,模胡。 [12]广利王:南海神的封号。唐天宝十载正月,册封南海神为广利王,见韩愈《南海神庙碑》及樊汝霖、孙汝听《注》。梨花岛:疑指海南岛。因岛上有梨山(即五指山,旧名黎母山),故为拟此名。其地在南海中,属广利王治内。 [13]引竞俘白:谓干杯之后,争着为对方斟酒。引,举杯饮尽。浮白,此据青本,底本作“浮浅”。浮白,用大杯罚酒,此指为对方斟酒。[14]动息:动弹和呼吸。 [15]没:此从青本,底本作“汲”。没,谓潜水。 [16]圆:即。 [17]:同訇(hong轰),大声。 [18]技痒:极欲自显技艺。 [19]寻丈:一丈左右。寻,八尺。 [20]蚩:象声词,通写作“嗤”。 [21]彗:彗星,即流垦,又名扫帚星。 [22]滚滚作沸泡声:在水面翻滚,发出沸水中气泡冒出的声音。[23]流星拐:蹴鞠的一种花样,具体未详。旧本何垠注:“流星拐,蹴鞠采名也。 如腾起左脚,即以右脚从后蹴鞠始起也。“[24]戏:戏侮,开玩笑。 [25]小乌皮:指“其一似童”的侍者,他大约是条小黑鱼(乌皮鱼)变成的。 [26]椎(chui垂):棒槌。 [27]凄断:凄绝,极度伤心。 [28]石鼓:当指石制鼓状坐具,即石墩。 [29]钱塘君:钱塘江神。唐人李朝威的小说《柳毅》谓钱塘江神龙为钱塘君。 [30]鱼胞:疑指鱼脬(pāo泡)。鱼体内贮存空气用以调节升沉和平衡的器官。 [31]鱼翅:鱼鳍。 商三官 故诸葛城[1],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谑忤邑豪[2].豪嗾家奴乱捶之。舁归而死。禹二子,长曰臣,次曰礼。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阁有期[3],以父故不果。两兄出讼,终岁不得结。婿家遣人参母[4],请从权毕姻事[5].母将许之。女进曰:“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者[6]?彼独无父母乎?”婿家闻之,惭而止。无何,两兄讼不得直,负屈归。举家悲愤。兄弟谋留父尸,张再讼之本[7].三官曰:“人被杀而不理,时事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8]?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二兄服其言,乃葬父。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住。母惭作,惟恐婿家知,不敢告族党,但嘱二子冥冥侦察之[9].几半年,杳不可寻。 会豪诞辰,招优为戏[10].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役。其一王成,姿容平等[11],而音词清彻,群赞赏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12].呼令歌,辞以不稔[13];强之,所度曲半杂儿女俚谣[14],合座为之鼓掌。孙大惭,白主人:“此子从学未久,只解行觞耳[15].幸勿罪责。”即命行酒。 玉往来给奉,善觑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阑人散,留与同寝。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 第106章 醉语狎之,但有展笑[16].豪惑益甚,尽遣诸仆去,独留玉。 玉伺诸仆去,阖扉下楗焉[17].诸仆就别室饮。移时,闻厅事中格格有声[18].一仆往觇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行将旋踵[19],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索。亟问之,并无应者。呼众排阖入[20],则主人身首两断;玉自经死,绳绝堕地上[21],梁间颈际,残绠俨然。众大骇,传告内闼[22],群集莫解。众移玉尸于庭,觉其袜履虚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23],盖女子也。益骇。呼孙淳诘之。淳骇极,不知所对。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愿从寿主人,实不知从来。”以其服凶[24],疑是商家刺客。暂以二人逻守之。女貌如生:抚之,肢体温。二人窃谋淫之。一人抱尸转侧,方将缓其结束[25],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顷刻已死。其一大惊,告众。众敬若神明焉。且以告郡。郡官问臣及礼,并言:“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载矣。”俾往验视,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领葬,敕豪家勿仇[26].异史氏曰:“家有女豫让而不知[27],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为人,即萧萧易水[28],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29]!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30],其功德当不减于奉壮缪也[3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故诸葛城:据作者写同一故事的俚曲《寒森曲》,谓是“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诸葛村”。然此称“故”诸葛城,疑指山东诸城县旧治。诸城原为春秋时鲁国诸邑,夏商时葛伯始居于此,其后裔支分,因称诸葛。[2]醉谑:醉后戏言。 [3]出阁:原指公主出嫁;后通指女子出嫁。 [4]参母:拜见三官之母。 [5]从权:根据非常情况,变通行事。旧时父丧未满三年,子女不能成婚。 婿家欲提前毕姻事,故曰“从权”。 [6]吉礼:指婚礼。者: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7]张再讼之本:作为再次向宫府申诉的凭托。预为将来行事作准备,叫“张本”。 [8]阎罗包老:指宋代包拯。包拯,字希仁,宋合肥人。官至枢密副使。知开封府时,严明廉正,时谚有云:“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 意谓包拯像阎王那样铁面无私。见《宋史》列传七十五。 [9]冥冥:暗地里。 [10]优:优伶,即下文“优人”;旧时对乐舞、百戏从业艺人的通称。 [11]平等:平常,一般。 [12]韶秀:美好秀丽。好女:美女。 [13]稔:熟悉。 [14]所度曲:这里指所唱曲。创制曲词或按谱歌曲,通称度曲。俚谣:民间的通俗歌谣。 [15]行觞:即“行酒”,为客人依次斟酒。 [16]展笑:微笑;展颜为笑。 [17]楗:门闩。 [18]厅事:正厅。古代官员办公听讼的正房叫听事;后来私家堂屋也称听事,通常写作“厅事”。 [19]旋踵:回步,转身。 [20]排阖:打开关闭的房门。 [21]堕: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随”。 [22]内闼:内宅,指内眷。 [23]素舄:服丧者所穿白鞋。 [24]服凶:指穿有白鞋之类丧服。 [25]缓其结束:解开她衣服上的带结。 [26]敕:训诫。 [27]女豫让:女刺客,指商三官。豫让,战国普人,事智伯。智伯被赵襄子联合韩、魏所灭,豫让“漆身为厉,吞炭为哑”,自毁形貌为智伯报仇。 未果,遂伏剑自杀。见《史记。刺客列传》。 [28]萧萧易水:战国末,荆轲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临行,太子丹祖送易水上,荆轲因作歌示志,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及击秦王不中,被杀。见《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此云“易水羞而不流”,是说荆轲与商三宫相较,也将自愧不如。 [29]碌碌与世浮沉者:指庸懦无为之辈。碌碌,平庸无能。与世浮沉,指随波逐流、无所作为的消极态度。 [30]买丝绣之:意谓绣制商三官之像,供奉起来,以示敬仰。[31]壮缪(mou牟):即关羽;蜀汉后主景耀三年追封为壮缪侯。封建时代称关羽为“关圣”,立祠祀奉,颂其忠烈;明清两代尤盛。 于江 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江时年十六,得父遗履,悲恨欲死。 夜俟母寝,潜持铁槌去[1],眠父所,冀报父优。少间,一狼来,逡巡嗅之[2].江不动。无何,摇尾扫其额,又渐俯首舐其股[3].江迄不动。既而欢跃直前,将其领[4].江急以锤击狼脑,立毙。起置草中。少间,又一狼来,如前状。 又毙之[5].以至中夜,杳无至者。忽小睡,梦父曰:“杀二物,足泄我恨。 然首杀我者[6],其鼻白;此都非是。“江醒,坚卧以伺之。既明,无所复得。 欲曳狼归,恐惊母,遂投诸眢井而归[7].至夜复往,亦无至者。如此三四夜。 忽一狼来,啮其足[8],曳之以行。行数步,棘刺肉,石伤肤。江若死者。浪乃置之地上,意将腹。江骤起锤之,仆;又连锤之,毙。细视之,真白鼻也。 大喜,负之以归,始告母。母泣从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异史氏曰:“农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9]?义烈发于血诚[10],非直勇也[11],智亦异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槌:同“锤”。 [2]逡巡:迟疑徘徊。 [3]舐(shi市):舔。 [4]其领:咬于江的脖子。 [5]又毙之: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之”字。[6]首杀:领头杀害。 [7]眢(yuān渊)井:枯井。《左传。宣公十二年》:“目于眢井而拯之。”注:“废井也。” [8]啮(niè聂):啃。 [9]英物:杰出的人才。 [10]发于血诚;出于父子天性。血,血缘。诚,本心。 [11]直:只,仅。 小二 滕邑赵旺[1],夫妻奉佛,不茹荤血,乡中有“善人”之目[2].家称小有[3].一女小二,绝慧美,赵珍爱之。年六岁,使与兄长春,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长于女三岁,文采风流,颇相倾爱。 私以意告母,求婚赵氏。赵期以女字大家[4],故弗许。未几,赵惑于白莲教[5];徐鸿儒既反[6],一家俱陷为贼。小二知书善解,凡纸兵豆马之术[7],一见辄精。小女子师事徐者六人,惟二称最,因得尽传其术。赵以女故,大得委任。 时丁年十八,游滕泮矣[8],而不肯论婚,意不忘小二也。潜亡去,投徐麾下[9].女见之喜,优礼逾于常格。女以徐高足,主军务;昼夜出入,父母不得[10].丁每宵见,尝斥绝诸役,辄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来,卿知区区之意否[11]?”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龙[12],所以故,实为卿耳。左道无济,止取灭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从我亡,则寸心诚不负矣。”女怃然为间[13],豁然梦觉[14],曰:“背亲而行,不义,请告。”二人入陈利害,赵不悟,曰:“我师神人,岂有舛错[15]?”女知不可谏,乃易髫而髻[16].出二纸鸢[17],与丁各跨其一;鸢肃肃展翼[18],似鹣鹣之鸟[19],比翼而飞。质明[20],抵莱芜界[21].女以指拈鸢项,忽即敛堕。遂收鸢。更以双卫,驰至山阴里,托为避乱者,僦屋而居[22].二人草草出[23],啬于装[24],薪储不给[25].丁甚忧之。假粟比舍[26],莫肯贷以升斗。女无愁容,但质簪珥[27].闭门静对,猜灯谜[28],忆亡书[29],以是角低昂;负者,骈二指击腕臂焉。西邻翁姓,绿林之雄也。一日,猎归[30].女曰:“‘富以其邻’[31],我何忧?暂假千金,其与我乎!” 丁以为难。女曰:“我将使彼乐输也[32].”乃剪纸作判官状[33],置地下,覆以鸡笼。然后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34]:任言是某册第几叶[35],第几人,即共翻阅。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饮,得酒部者倍之[36].既而女适得“酒人[37]”,丁以巨觥引满促[38].女乃祝曰:“若借得金来,君当得饮部。”丁翻卷,得“鳖人[39]”。女大笑曰:“事已谐矣!”滴沥授爵[40].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鳖饮[41].”方喧竞所,闻笼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启笼验视,则布襄中有巨金,充溢。 丁不胜愕喜。后翁家媪抱儿来戏,窃言:“主人初归,篝灯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宫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隶也[42].太山帝君会诸冥曹[43],造暴客恶[44],须银灯千架,架计重十两;施百架,则消灭罪愆。 第107章 ‘主人骇惧,焚香叩祷,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45],地亦遂合。“夫妻听其言,故啧啧诧异之[46].而从此渐购牛马,蓄厮婢,白营宅第。 里无赖子窥其富,纠诸不逞[47],逾垣劫丁。丁夫妇始自梦中醒,则编菅照[48],寇集满屋。二人执丁;又一人探手女怀。女袒而起,乾指而呵曰[49]:“止,止!”盗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着裤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50],逼令供吐明悉。乃责之曰:“远方人埋头涧谷[51],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缓急人所时有[52],窘急者不妨明告,我岂积殖自封者哉[53]?豺狼之行,本合尽诛;但吾所不忍,姑释去,再犯不宥!”诸盗叩谢而去。居无何,鸿儒就擒,赵夫妇妻子俱被夷诛。生赍金往赎长春之幼子以归。儿时三岁,养为己出,使从姓丁,名之承祧。于是里中人渐知为白莲教戚裔[54].适蝗害稼,女以纸鸢数 百翼放田中,蝗远避,不入其陇,以是得无恙。里人共嫉之,群首于官[55],以为鸿儒余党,官瞰其富[56],肉视之[57],收丁。丁以重赂啖令,始得免。女曰:“货殖之来巴苟[58],固宜有散亡。然蛇蝎之乡[59],不可久居。”因贱售其业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60].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常开琉璃厂[61],每进工人而指点之[62],一切棋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数年,财益称雄。而女督课婢仆严[63],食指数百无冗口[64].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书史为乐。钱谷出入,以及婢仆业,凡五日一课;女自持筹,丁为之点籍唱名数焉[65].勤者赏赉有差,惰者鞭挞罚膝立[66].是日,给假不夜作,夫妻设肴酒,呼婢辈度俚曲为笑[67].女明察如神,人无敢欺。而赏辄浮于其劳,故事易办。村中二百余家,凡贫者俱量给资本,乡以此无游情。值大旱,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野出,禹步作法[68],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尝障面[69],村人皆见之。或少年群居,私议其美;及觌面逢之[70],俱肃肃无敢仰视者[71].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钱,使采荼蓟[72],几二十年,积满楼屋。人窃非笑之。会山左大饥[73],人相食;女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焉。 异史氏曰:“二所为,殆天授,非人力也[74].然非一言之悟,骈死已久[75].由是观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误入匪僻以死者[76],当亦不少。焉知同学六人[77],遂无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7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注释” [1]滕邑:滕县,明清时属山东兖州府。 [2]有“善人”之目:有“善人”的名声。目,称。 [3]小有:小有资产;小康。 [4]字:论婚。 [5]白莲教:流行于元、明、清三代的民间宗教,起源于佛教净土宗一派的白莲宗。元明接受其他宗教影响,由崇奉弥勒佛转而奉无生老母为创世主:称白莲教。元代后期至明清,屡遭严禁,而教派林立,流传很广,常被用来发动农民起义。如元末刘福通、徐寿辉领导的红巾起义,明末徐鸿儒起义,都是由白莲教发动的。 [6]徐鸿儒:山东巨野人,明代后期农民起义领袖。天启二年,联合景州于宏志,曹州张世佩,艾山刘永明等起义,攻下巨野、邹县、滕县等地,切断漕河粮道。后遭镇压,被俘牺牲。 [7]纸兵豆马:剪纸为兵,撒豆成马。旧小说和民间故事中常讲到这类法术。 [8]游滕泮:为滕县县学生员。明清在家塾读书的学童经过学政考选,进入府、州、县各级官学读书,称“游泮”,也就是成了生员或秀才。泮,泮宫,周代的地方官学。 [9]麾(hui徽)下:将旗之下;犹言军中。 [10]:同“间”,参预。 [11]区区之意:犹言愚意、私衷。区区,自称的谦词。 [12]攀龙:意谓投奔徐鸿儒军,参加造反,希图成功后博取富贵。语见《汉书。叙传》等。 [13]怃(wu午)然为间:茫然自失,停顿不语。怃然,怅惘失志的样子。 间,间歇,停顿。 [14]豁然梦觉:豁然领悟,如梦初醒。 [15]舛(chuǎn喘)错:谬误,差错。 [16]易髫(tiáo条)而髻:把少女的披发挽成妇人发髻。表示已经出嫁。 髫,童年男女披垂的头发。 [17]纸鸢:有时作为风筝的通称,此特指鹞鹰形状的纸鸟。鸢,鹞鹰,又名鹞子。 [18]肃肃:风声。[19]鹣鹣(jiānjiān兼兼):即鹣鸟、比翼鸟。《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 [20]质明:天色刚亮。质,正。 [21]莱芜:县名。在滕县东北,相距四百余里。 [22]僦屋:赁房。 [23]草草:仓卒,匆匆。 [24]啬于装:指带的东西不多。啬,俭薄。装,行装。 [25]薪储不给:犹言生活日用不足。薪储,柴米之类生活储备。不给,不足。 [26]假栗比舍:向邻居借粮。此从青本;比,底本作北。 [27]质簪珥:典当发簪、耳坠之类首饰。质,抵押。 [28]灯谜:把谜语贴在花灯上,供人猜测,叫灯谜。 [29]亡书:此指读过而今已失落或不在手边的书籍。亡,遗失。[30]猎归:这里指劫掠财物归来。 [31]“富以其邻”:意谓因邻人而致富。《易。小畜》九五爻辞:“有孚挛如,富以其邻。” [32]乐输:自愿拿出。输,捐输。 [33]判官:佛教传说阎罗王属下有十八判官,分管十八地狱。民间传说判宫是替阎王及其他神管理文案的官员。 [34]检《周礼》为觞政:意谓翻阅《周礼》的字句,据以定罚酒之数。 《周礼》,书名,原名《周官》,封建时代列为经书。觞政,犹言酒令。[35]任言:随便说出。 [36]“其人”二句:意谓翻得《周礼》以“食”、“水”、“西”为偏旁之字者,罚饮酒;翻得“酒”部之文者,加倍罚饮。按,《周礼》有关部分,集中记载了负责周王朝饮食祀享的官吏奴仆及各类饮食的名称,所以符合上述情况的文字不少,较易检得。 [37]“酒人”:《周礼》篇名。《周礼。天官。酒人》:“酒人掌为五齐三酒,祭祀则供奉之。” [38]巨觥(gong工):大酒杯。引满:斟满酒杯。促:催对方干杯。[39]“鳖人”:《周礼。天官》篇名。 [40]滴沥:此从青本,底本作滴洒。形容倾壶斟酒。 [41]鳖饮:宋石曼卿狂纵,每与客痛饮,以藁束身,引首出饮,饮毕复就束,谓之鳖饮。见沈括《梦溪笔谈。人事》。此句系由“鳖人”而及“鳖饮”故实。按“鳖人”非属食旁、水旁、酉旁及酒部之文,故小二罚丁酒而“丁不服”。 [42]司隶:古代负责督捕盗贼之事的官吏。 [43]太山帝君:泰山神,即东岳天齐大帝,传说是阴司众神的领袖。[44] 暴客:指强盗之类犯有暴行的人。恶篆:罪行簿。底本误为“恶绿”,此从二十四卷抄本。 [45]荏苒:舒缓,从容。 [46]啧啧(zēzē则则):惊叹声。 [47]不逞:不逞之徒,即为非作歹的人。 [48]编菅(jiān间):本指用茅草编的草苫。见《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或取一编菅焉”注。此犹“束茅”,即火把。 [49]戟指:用食指、中指指点,其形如戟,行法术时的手势。 [50]反接其臂:双臂交叉绑在背后。 [51]埋头:犹言隐居。 [52]缓急:复词偏义,意为窘困、急需。 [53]积殖自封:积财自富。殖,孳生利息。封,富厚。 [54]戚裔:亲属和后代。 [55]群首(shou受)于官:结伙向官府告发。首,告发罪行。 [56]瞰(kàn看):俯视。这里是垂意、窥知的意思。 [57]肉视之:视丁生夫妇如俎上鱼肉。 [58]苟:苟且,不正当。 [59]蛇蝎:喻人情险恶。 [60]益都:县名,属山东省。在莱芜县东北,明清属青州。西鄙,犹言西乡。 [61]琉璃厂:烧制琉璃器皿的工厂。琉璃,用粘土、长石、石青等为原料而烧制的器皿,如琉璃砖、瓦等。 [62]进:传唤。 [63]督课:监督考查。课,考课。 [64]食指数百无冗口:几十个人吃饭,却无闭人。食揩,借指人口。一人十指,为一口。冗(rong茸),多馀、闲散。 [65]点籍唱名数:检查帐本和登记簿,报出收支以及仆婢作业的名称和数量。点,按验。 [66]罚膝立:犹言罚跪。 第108章 [67]度俚曲:唱地方俗曲。 [68]禹步:巫师、道士作法时的一种步法,一足后拖,如跛足状。据传禹治洪水时因患“偏枯之病”以致如此行步,而为后世俗巫听效法。详《尸子。广泽》、扬捱《法言。重黎》晋李轨注。 [69]障面:旧时青年妇女外出常以黑纱遮面。 [70]觌(di滴)面:对面相见。 [71]肃肃:恭敬貌。《诗。大雅。思齐》:“雍雍在宫,肃肃在庙。” 传“肃肃,敬也。” [72]荼蓟:两种荒年代食的野菜。荼,即苦菜。蓟,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分大蓟、小蓟两种。 [73]山左:旧称山东省为山左,因在太行山之左,故云。 [74]殆天授,非人力:意思是,小二一生不平凡的经历和作为是天赋使然,非后天学习可致。《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语:“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75]骈死:与白莲教中同伙,一起被杀。韩愈《杂说》四曾说,千里马 如果不得其遇,也会“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 [76]误人匪僻:底本无“入”字,参二十四卷抄本校补。谓误与邪僻之人为伍,误入歧途。匪僻,邪僻。 [77]同学六人:指上文“小女子师事徐者六人”。 [78]不遇丁生:此从青柯亭刻本,底本作“不为丁生”。 庚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1].聘尤太守女[2],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3].以流寇之乱[4],家人离[5].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6],愿为前驱[7].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8],中叵测也[9].”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10].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11],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12],漫漫不辨南北[13].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14].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15],乃乘间挤金入水[16].金有老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17],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18].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19]!” 主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20].” 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 女托体[21],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22],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23],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妇[24].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妇出。便闻骨董一声[25],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26]?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27],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28]?”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29].媪仿佛有闻,趋向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铁不可入[30],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31].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32].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白:“捞得死臾及媪。”金疑是父母[33],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 生挥涕惊出[34],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 金曰:“我方寸已乱[35],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36],“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37].”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哭泣[38],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39].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 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40].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41],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42],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 大相知爱,请为记室[43].无何,流寇犯顺[44],袁有大勋[45];金以参机务[46],叙劳[47],授游击以归[48].夫妇始成合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49].暂过镇江,欲登金山[50].漾舟中流,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51]!”少妇闻之,亦呼云:“馋儿欲吃猫子腥耶[52]!”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53].金大惊,反掉近之,真庚娘。青衣扶过舟[54],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55].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56].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 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 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 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57].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58].见庚娘大喜,以为已出[59].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其故[60].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61],死者雪人涕耳[62].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优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63]!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64]?”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中州:指河南省。河南省为古豫州地,地处九州中央,故称中州。[2]太守:明清对知州、知府的俗称。 [3]逑好甚敦:夫妻感情很深。《诗。周南。关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匹偶。敦,笃厚。 [4]流寇之乱:指明末李自成义军由陕人豫。时间约在崇祯前期至中期。 [5]离(ti惕):亦作“离逖”。谓远离故土。《书。多方》:“我则致天之罚,离巡尔士。” [6]广陵:江苏扬州旧称广陵郡,明清为扬州府,府洽在今扬州市。[7]前驱:领路,向导。 [8]目动而色变:眼睛贼溜溜的,神色不正常。 [9]中叵(po坡上声)测:谓内心阴险。叵,不可。 [10]劬(qu渠)劳:勤劳,劳苦。臻至:周到。 [11]舡(xiāng箱):船。 [12]水程迢递:水路遥远。意思是看不到可以停泊的处所。迢递,远貌。 [13]漫漫:旷远无际的样子,形容水面广阔。 [14]弥望:犹言极望,满眼。 [15]一豁:犹言一豁心目;谓望远散心。 [16]乘间:乘隙,趁机。 [17]筑:,撞击。 [18]微:悄悄,隐约。 [19]我安适归,我到哪里归宿? [20]无虞:不用发愁。虞,忧虑。 [21]体(bàn半):正值月经期内。《说文》:“,妇人污也。从女,半声。”[23]若:汝,你。 [24]挝(zhuā抓):打。 第109章 [25]骨董:同“咕咯”,此言落水声。 [26]人道:指男女交合之事。见《诗。大雅。生民》笺、疏。[27]沃饶:殷富。 [28]体段:体统。 [29]殪(yi义):死。 [30]钝(jué决):刃不锋利叫钝,刃卷缺叫。 [31]作殡:治丧。 [32]瘗藏(zàng葬);陪葬物品。 [33]金疑是父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母”字。[34]挥涕:擦干眼泪。 [35]方寸已乱:心绪已乱。方寸,心。样本卷《鲁公女》注。[36]居丧:服丧。父母死,子女服丧三年。 [37]细弱:妇孺家小。 [38](cuidié崔迭):丧服之一种,俗称披麻带孝,服三年丧者用之。,披于胸前的麻布条。,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布带。[39]赴: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越”。 [40]姓名甚悉:姓什么叫什么都传说得详细明白。悉,周详。[41]业有成说:已经把夫妻关系说定。 [42]副将军:副总兵。详本卷《夜叉国》注。 [43]记室:官名,东汉置,掌章表书记文檄,元后废。这里借指副将属下同一职掌的幕僚。 [44]犯顺:以逆犯顺,指作乱造反。 [45]大勋:大功。《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古者人臣,功有五等,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 [46]参机务:指参赞军务。机务,军事机密。 [47]叙劳:按劳绩除授升赏。此言得官。 [48]游击:武官名。详《夜叉国》注。 [49]展墓:扫墓。展,省视。 [50]金山:山名。在镇江西北。旧在长江中,后积沙成陆,遂与南岸相连。古有多名,唐时裴头陀于江边获金,故改名金山。 [51]群鸭儿飞上天:据下文,这是“当年闺中隐谑”。其意未详。北朝乐府《紫骝马歌辞》云,“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此隐谑或有取于此,就世乱漂泊和“娶寡妇”言,似具有谶语意味。 又,鸭栖丛芦,决起直上,则此隐谑颇有狎亵意味。 [52]馋儿欲吃猫子腥书:馋狗想吃猫吃剩的鱼了吧?喻贪馋,渴望。今喻人嘴馋有“馋狗舔猫碗”的俗谚,或与此略近。(wo窝),犬。腥,生鱼。 [53]闺中隐谑:闺房内夫妻开玩笑的隐语。隐,隐语,不直述本意而借 他辞暗示。《文心雕龙。谐隐》:“,隐也。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 [54]青衣:侍女。 [55]以嫡礼见庚娘:用见正妻之礼,拜见庚娘。 [56]吴越一家:敌对双方成为一家人。吴、越,春秋时诸侯国名,两国数世敌对交战,故后世称敌对的双方为吴越。 [57]舡风所迷:意思是乘船遇风迷路,故而投奔。 [58]寡媪自度:老寡妇一人,独自过活。 [59]以为己出:把庚娘当作亲生女儿。 [60]缅述:追述。 [61]裂人:把人恨得眼眶瞪裂;意谓极度痛愤。,目眶。 [62]雪人涕:使人挥泪悲伤。雪,擦、拭。 [63]匹俦:匹敌,并列。 [64]比踪彦云:意思是女子亦可同英烈男子并驾齐驱。《世说新语。贤媛》:三国魏“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新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女父诸葛诞字公休。王公渊之父王,字彦云,曹魏末,以反对司马氏专权被杀。比踪,并驾,行事相类。 宫梦弼 柳芳华,保定人[1].财雄一乡[2],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3].宾友假贷常不还[4].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 每至,辄经岁。词旨清洒[5],柳与寝处时最多。柳子名和,时总角[6],叔之[7].宫亦喜与和戏。每和自塾归,辄与发贴地砖[8],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众笑其行稚[9],而和独悦爱之,尤较诸客呢[10].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惭稀;然十数人彻宵谈[11],犹是常也。年既暮[12],日益落,尚割亩得直[13],以备鸡黍[14].和亦挥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禁。无何,柳病卒,至无以冶凶具[15].宫乃自出囊金,为柳经纪[16].和益德之[17].事无大小,悉委宫叔。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18],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对宫忧贫。官曰:“子不知作苦之难[19].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一日,辞欲归。和泣嘱速返,宫诺之,遂去。和贫不自给,典质渐空[20].日望宫至,以为经理[21],而宫灭迹匿影,去如黄鹤矣[22].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23],素封也[24].后闻柳贫,阴有悔心。柳卒,讣告之[5],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26].和服除[27],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顾。比至,黄闻其衣履穿敝[28],斥门者不纳[29].寄语云[30]:“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和闻言痛哭。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31],慰令归,母亦哀愤无策。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诣富贵者求助焉[32].和曰:“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使儿驷马高车,假千金,亦即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耶?且父与人金资,曾无契保[33],责负亦难凭也[34].”母固强之。和从教,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四,旧受恩恤,闻其事[35],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绝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36].黄欲女别适。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贫者也。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 黄不悦,曲谕百端[37].女终不摇。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炮烙几死[38],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载[39],家益零替。有西贾闻女美[40],愿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许之,将强夺其志。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阅两月,始达保定,访和居址,宜造其家。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女呜咽自陈。母把手泣曰:“儿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 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仅一。母泣曰:“吾母子固应尔;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41].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蹴之迕足[42],拾视皆朱提[3].惊走告和。和同往验视,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44].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东家[45].急赎归。断砖残缺,所藏石子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46].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宫叔!”刻志下帷[47],三年中乡选。乃躬赍白金[48],住酬刘媪。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 媪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哗马腾,充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偿。以故困窘如和曩日。闻旧婿耀[49],闭户自伤而已。媪沽酒备馔款和,因述女贤,且惜女遁。问和:“娶否?” 和曰:“娶矣。”食已,强媪往视新妇,载与俱归。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相见大骇,遂叙往旧,殷问父母起居。居数日,款洽优厚[50],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今返。 媪诣黄许,报女耗[51],兼致存问[52].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闳峻丽[53],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54].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55],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56],曰:“娘子极欲一觐[57];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58],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59],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囊以待[60].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61],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62],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63].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 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64].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 第110章 女着帔顶髻[65],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66],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67],置双夹膝[68].慧婢茗[69];各以隐语道寒暄[70],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褥温,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三五日,女义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71]?但郎忿不解,妨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72],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73],敢 引身与娘子接 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74],王嫂卖花者。 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75].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76].黄家老畜产尚在否[77]?“笑云:”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令欲得而寝处之[78],何念焉!“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79],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80],曰:“西贾五十金,我令倍之。”黄汗颜受之[81].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82].异史氏曰:“雍门泣后[83],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 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84],俨然如嫔嫱[85],非贞异如黄卿[86],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87]?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88],搜算入骨[89].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90].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目作怒[91],其仇如不共戴天[92].暮年,日餐榆屑一升[93],臂上皮摺 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羸[94].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95],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 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财大帑数千万[96],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保定: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河北省保定市。 [2]雄:称雄,数第一。 [3]靳:吝惜。 [ 4]假贷:借贷。常: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尝”。[5]词旨:词意,指言谈意趣。清洒:清雅、洒脱,谓不落俗套。[6]总角:指儿童时代。 古代男女十五岁前于头顶两旁束发为两结,称总角。角,小髻。 [7]叔之:称宫为叔父。 [8]发贴地砖:揭开房内铺地的砖。 [9]行稚:作事带孩子气。 [10]昵:亲热。 [11]谈:设宴聚谈。曹操《短歌行》:“契阔谈,心念旧恩。”[12]年既暮:到了晚年。 [13]割亩得直:卖田得钱。直,通“值”。 [14]备鸡黍:筹措好饭菜;谓殷勤待客。《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15]凶具:指棺材。 [16]经纪:经营料理。《三国志。魏志。朱建平传》:“初,颍川许攸、锺繇相与亲善,攸早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 [17]德之:感激他。 [18]暗陬:室内暗角。陬,隅,角落。 [19]作苦:作业劳苦。 [20]典质:典当。 [21]经理:义同经纪。 [22]去如黄鹤:谓一去不回。唐崔颢《黄鹤楼》诗:“黄鹤一去不复返。” [23]无极:县名。明清属直隶正定府,即今河北省无极县。[24]素封:富户,财主。 [25]讣(fu赴):讣文,报丧书。 [26]曲原之:曲意原谅他。 [27]服除:服丧期满。旧制:父母死,子女穿孝服三年,称服丧。期满脱去丧服,称除服、满服。 [28]衣履穿敝:衣敝履穿,谓衣服破损,鞋子磨穿。 [29]斥门者不纳:令守门人不让进门。斥,严词告诫。 [30]寄语:传话,转告。 [31]三百:三百文铜钱。 [32]俾诣富贵者求助焉: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诣”字。[33]曾无契保:从来没有立借契、找保人。曾,从来、一向。[34]责负:讨债。责,谓索求、讨取。负,负欠、债务。 [35]闻其事:此从青本,底本无“事”字。 [36]窃不直之:内心认为父亲无理。直,合理。 [37]曲谕:婉言劝说。 [38]炮烙:本是殷纣王所用的一种酷刑,详《李伯言》注。这里指寇盗所用的烧灼之刑。 [39]荏苒:形容时间推移、渐进。晋张华《励志诗》:“日与月与,荏苒代谢。” [40]西贾(gu古):西路商人。 [41]解颐:露出笑容。 [42]迕足:碰脚,碍脚。 [43]朱提(shi时):据《汉书。食货志》及《地理志》,朱提本山名,在今云南昭通县境,山出佳银,名朱提银,其值较他银为重。后遂以朱提为佳银的代称。 [44]白金:白银。下文“白镪”,义同。 [45]故第: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故地”。东家:东邻。[46]巨万:万万。形容极大数目。《史记。司马相如传》:“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索隐:“巨万犹万万也。”[47]刻志:刻苦励志。下帷:放下书室帘幕;指专心苦读。[48]躬赍(ji基):亲自携带。 [49]耀:光彩显赫。 [50]款洽:犹款接;指款待和赠予。款,款待。洽,濡;指赙赠。[51]耗:音耗,消息。 [52]存问:问候,慰问。 [53]闳(hàn bong汗宏)峻丽,宅门高大华美。闳,里门,即临街之院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高其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据青柯亭刻本,底本作“门”。 [54]通:通禀主人。 [55]温色卑词:面色温和,措辞谦卑。 [56]耳舍:正屋(堂屋)两旁的小屋,加人面之两耳,通称耳房。[57]觐:拜会。相见的敬辞。 [58]酒一盛(chéng成),馔二簋(gui轨):犹言酒一壶,饭菜两盘。 形容接待俭薄。盛和簋是古代容器的名称,这里指盛饭菜的器皿。[59]趣(cu促)装:促装。趣,通“促”。 [60](fu付)囊:盛衣物的包裹。 [61]敛避:抽身躲避。敛,敛迹。 [62]奸(gui轨):歹徒。《国语。晋语》:“乱在内为宄,在外为奸。” [63]舅氏:舅父。某:仆妇自称。 [64]参差(cěnci):差池,闪失。 [65]着帔(pèi佩)顶髻:身着彩帔,头挽高髻。帔,豪门富室的便服,绣有团花,女帔长仅及膝。着帔挽髻,表示已婚富贵之家,就黄母眼中看来,与在家时妆扮迥然不同。 [66]嘤咛:娇语声;指细声吩咐。 [67]金椅床:饰金的躺椅。椅床,又名椅榻,现在叫躺椅。《新五代史。景延广传》:“延广所进器物:鞍马,茶床、椅榻,皆裹金银,饰以龙凤。” [68]置双夹膝,躺椅两侧各放一小型竹具。夹膝,旧时置于床席间用以放置手足的竹制取凉用具。其形制不一,有竹夹膝、竹夫人、竹姬、竹奴等称呼。 [69](yuè月)茗:泡茶,沏茶。 [70]“各以隐语”句:此时母女未公开相认,所以在奴婢面前各以隐语问候。 [71]子母:犹言母女。子,可兼指男女。 [72]促膝:膝盖靠近;指接坐交谈。 [73]何物村妪:什么村老婆子。何物,什么东西。轻鄙人的话。[74]瓜葛:疏亲。蔡邕《独断》下:“四姓小侯,诸侯冢妇,凡与先帝先后有瓜葛者……皆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彼此牵连,故有此喻。[75]上手谢过:拱手道歉。上手,卒于“上其手”、“下其手”(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本是拱手郑重介绍尊贵客人的手势,这里即作抱拳致歉的手势。 [76]展叙:会见叙谈。展,省(xing)视。 [77]畜产:犹言畜生。 [78]寝处之:剥其皮而坐卧之。《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干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 [79]手皴瘃(cunzhu村逐):两手皴裂,生了冻疮。皮肤受冻而皱裂叫皴,冻疮叫瘃。 [80]遗(wèi位):赠予。 第111章 [81]汗颜:脸上出汗!形容羞惭。 [82]小丰:犹“小康”。 [83]“雍门泣后”四句:意谓富贵之家,衰败以后,昔日受优待的门客往往背恩远去,这种情况令人气愤伤心,宁可闭门索居,不再交友接客。雍门,雍门周,战国齐人,善鼓琴。刘向《说苑。善说》谓雍门周尝以琴见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也,能令文(孟尝君名田文)悲乎?”雍门周引琴而鼓,于是孟尝君“涕泣增哀”,对他说:“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国亡邑之人也。”珠履,代指受优待的门客;底本作“朱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 [84]高奉:优裕的供养。 [85]嫔嫱(pinqiáng贫墙):嫔和嫱,古代宫廷中的女宫。[86]贞异:坚贞卓绝。黄卿,指黄女。卿,昵称。 [87]孰克:谁能。 [88]居积取盈:囤积财货,乘时取利。盈,利息。 [89]搜算:搜刮、算计。入骨:极言其刻薄。 [90]故:故意。 [91](chēn琛)目:瞪眼。 [92]不共戴天: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共”字。不与仇人并存于世间。《礼记。曲礼》:“父之优,弗与共戴天。” [93]榆屑:榆皮轧成的碎末。 [94]羸(wānglěi汪垒):瘦弱。 [95]舌蹇:舌头僵滞,难以动转。蹇,蹇涩,僵木。 [96]大帑(tǎng淌):储藏金帛的国库。 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下) 卷九 邵临淄 临淄某翁之女[1],太学李生妻也[2].未嫁时,有术士推其造[3],决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于此!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岂一监生不能庇一妇乎?”既嫁,悍甚,捶骂夫婿以为常[4].李不堪其虐,忿鸣于宫。邑宰邵公准其词[5],签役立勾[6].翁闻之,大骇,率子弟登堂,哀求寝息[7].弗许。李亦自悔,求罢。公怒日:“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8]必拘审!”既到,略诘一二言,便曰:“真悍妇!”杖责三十,臀肉尽脱。 异史氏曰:“公岂有伤心于闺阀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贤宰,里无悍妇矣。 志之,以补‘循吏传’之所不及者[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淄:县名。明清属青州府,现为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某翁: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某公”。 [2]太学,明清时国子监的代称。 [3]推其造:推算她的生辰八字。人的生辰年月日时,干支相配共得八个字,星命术士称之为“造”,据以推断其人命运休咎。 [4]捶骂:底本作摇骂,此从二十四卷抄本。 [5]邑宰邵公:邵如……,湖北天门人,康熙二十一年任临淄知县。见《山东通志》六三《国朝职官表》十三。 [6]签役立勾:发签牌给衙役,立予拘捕到案。签,签牌,官府交吏拘捕犯人的凭证。 [7]寝息:平息;停息。指免予拘审。寝,止息。 [8]作辍:犹动止。指官府之拘囚、不拘囚。 [9]循吏传:史书为奉职守法的官员作的传记。始自《史记》。《史记。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循,循良,守法尽职。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1],名下士[2].顺治间[3],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儴[4],似卜居未就者[5].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6],兄之。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7]?”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叠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则烧灰吞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顷刻数篇,一字无讹。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8].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实鬼耳。 今冥中以科目授官[9],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10],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11].“陶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12],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13].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14],不过少年持敲门砖[15],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16],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17],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已奉命都罗国封王[18],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19],杂入衡文[20],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也[21].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23].” 言已怏怏,遂将治任[23].陶挽而慰之,乃止。至中元之夕[24],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25],三呼去恶,我便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持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26],意度谦婉[27].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28],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29],裹具径出[30].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31]?”于曰:“书艺、经论各一[32],夫人而能之。策问[33]:”自古邪僻固多[34],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35],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36],抑非十八狱所能容。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37],尔多士其悉言勿隐[38].‘多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39],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40].’次则‘瑶台应制诗’[41]、‘西池桃花赋’[42].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43];数辰后[44],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 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45].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46],非无意者。”日既西,方果来。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自此为常。方无 夕不至[47],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人,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法然流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侯将至[48],恐失志者之造言也[49];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阅遗卷[50],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51],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忽然于兄[52].弟意欲假馆相依。” 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字,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白[53].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侯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苦,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54],不甚满志,奔波而归。 第112章 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55].”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却,适家媪入曰:“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俗忌客忤[56],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57],乃呼陶人。陶呜之曰[58]:“子晋勿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掇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59].自是竟不复啼。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 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60],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陶下科中副车[61],寻贡[62].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63].”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64],瞻其须眉,凛凛有生气。又其生平暗哑如霹雳声[65],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66];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6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1]北平:旧府名。明洪武元年置,治所在北京大兴、宛平两县。 永乐元年建为北京,改名顺天府。[2]名下士:有盛名之士。 [3]顺治:清世祖年号(1644—1661)。 [4]……儴(kuāngráng匡穰):惶急不安。 [5]卜居:寻找住处。 [6]差长(zhǎng掌):谓年龄略大。 [7]临渴始掘井:喻事到临头才准备急需。《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夫病己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8]词涉诮让:言语之间流露责怪之意。诮让,谴责。 [9]以科目授官:按科目考试,授与相应官职。科目,封建时代分科取士的项目。唐制,取士之科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余科,又有大经、小经之目,故称科目。见顾炎武《日知录。科目》。 宋代分科较少。明清虽只设进士一科,但仍沿称科目。 [10]帘官:科举时代,乡、会试贡院内之官。考试期间,贡院至公堂后的内龙门,由监临封锁,门外挂帘。场中官员根据工作性质,分别住在帘内和帘外,于是有内外帘官之称。外帘官管事务;内帘官管阅卷,必须是科甲出身。 [11]月尽:月底。 [12]鸟吏鳖官:传说,古代帝王少皡氏即位,凤鸟来临,于是以鸟名其百官,见《左传。昭公十七年》。周置天官冢宰,其属官鳖人,掌取龟鳖蚌蛤之属。见《周礼。天官。鳖人》。这里所说的“鸟”“鳖”,犹言屌、王八,实以粗话骂官场。 [13]守令:太守和县令,指州、县官员。 [14]坟典:即“三坟五典”,传说为我国最古的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注:“皆古书名。” [15]敲门砖:科举时代,士人读书应试,以取功名。功名取得即弃所学,犹如用砖敲门,既入门,即弃砖,故称敲门砖。清代径称八股文为敲门砖。 [16]司簿书:管理官署中的文书簿册。 [17]迍邅(zhunzhān谆沾)先生:这是拟人化的说法,犹言“倒霉鬼”。 迍邅,迟缓难行,喻命运不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遁遭”。 [18]文昌:神名,即梓潼帝君,掌管文昌府及人间功名禄位之事。都罗国:不详。《汉书。西域传》注谓有都卢国。《文献通考。乐考。散乐百戏》:缘橦之伎众,“汉武帝时谓之都卢。都卢,国名,其人体轻而善缘。”此或借以讽指“夤缘攀附之国。” [19]游神:游食之神。喻奔走干禄,借八股而倖进的试官。耗(mào冒) 鬼:耗乱不明的鬼,喻糊涂试官。耗,耗乱不明。《汉书。景帝纪》后二年诏:“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师古曰:“耗,不明也,读如眊同。” [20]杂入衡文:混杂进来审阅考卷。 [21]乐正师旷、司库和娇:乐正,官名,周时乐官之长。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他辨音能力很强,但生而目盲。司库,主管钱库之官。和峤,晋人,家极富而性至吝,杜预说他有钱癖。这两个人,一个瞎眼,一个爱钱,由他们作试官,必然是盲目评文或贪财受贿。 [22]休:罢休。 [23]治任:犹言“治装”,整理行装,表示要离去。《孟子。腾文公上》:“门人治任将归。”注:“任,担也。”疏:“担于肩者,载于车者,通谓 之任“。 [24]中元:旧时以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 [25]注:点香使燃。 [26]亭享似玉:亭亭玉立的意思。亭亭,耸立的样子。 [27]意度:意态风度。 [28]阉中七则:请顺治三年颁科场条例,规定乡试第一场,试时文七篇。 其中“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考生可自选一经,故合称“七艺”或“七则”。 [29]主司:这里指主考官。 [30]裹具:包裹起文具。 [31]魁解(jiè介)否:犹言是否高中。魁解,指乡试中式第一名。魁,经魁,明代科举以“五经”取士,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叫“经魁”。因此取在前五名的称“五经魁”或“五魁”。解,唐制,进士由多而贡曰解。明清乡试本称“解试”,因称乡试中了举人第一名为“解元”。魁、解,在这里是取得魁首、解元的意思。 [32]书艺、经论:指根据“四书”、“五经”所出的八股文试题。从“四书”里出题叫“书艺”;从“五经”里出题叫“经论”或“经义”。 [33]策问,提出有关史事或时政等问题,以简策发问的形式,征求对答,叫“策问”。这也是科举考试项目之一。康熙二年(1663年)乡试以策、论、表、判取士,共考二场。第一场,试策五道;第二场,试“四书”论一篇、经论一篇、表一道、判五条。 [34]邪僻:不正当的行为。僻,邪、不正。 [35]愈不可名:更不可名状。名,指称。 [36]十八狱所不得尽:意谓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尽其罪。 [37]清其源:指从根本上杜绝邪僻。源,本源。 [38]多士:指应考的众生员。悉言:尽其所言。 [39]拟:拟稿。天魔:佛教所说的从天上降到人间破坏佛道的恶魔,旧时以之代指旁门邪道。 [40]龙马:指骏马。《周礼。天官。庾人》:“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六尺以上为马。”天衣:犹言“御衣”,指帝王所赐的冠带朝服。 有差(ci):分等级。 [41]瑶台应制诗:瑶台,神话传说中的神仙居处。应制诗,奉皇帝之命所作的诗。制,帝王的命令。 [42]西池:指神话传说中西王母所居的瑶池。桃花赋:西王母有幡桃园,故赋其桃花。 [43]放兄独步:任您超群领先。放,放任。独步,出众、独一无二。 [44]数辰后:几天之后;意谓放榜之时。男子:男子汉,好汉。 [45]期:约定。 [46]拳拳:忠诚,重言诺。 [47]无夕: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无息”。 [48]大巡环:虚拟的官名;取巡回视察之意。张桓侯:三国时蜀汉名将张飞。张飞,字益德,死后谥号桓侯。《太平广记》卷一百八十九《关羽》引《独异志》:“蜀将关羽善抚卒而轻士大夫,张飞敬礼士大夫而轻卒伍。” 故虚拟张飞巡视试场,以消士子不平。 [49]造言:故意传播的流言。 [50]遗卷:没被录取者的试卷。 [51]交南:交州南部地区。今广东、广西属于古之交州。 [52]恝(jiá荚)然:淡漠忘怀。 [53]关白:禀告,通禀。关,通。 [54]三场毕:此指乡试完毕。明清时,乡试和会试都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55]“先是……我先至矣”数句: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阙。 [56]俗忌容忤:旧时习俗,禁忌生人进入产妇卧室,以免冲犯。 [57]耐: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 [58]呜:抚弄;抚儿声。 [59]摩顶:以手抚其头顶。传说宋仁宗初生时,昼夜啼哭不止。娄道者“摩其顶曰:莫叫莫叫,何如当初莫笑。”啼遂止。见《聊斋志异》吕注引《一统志》。 [60]丁酉,文场事发:丁酉,指清顺治十四年(1657)。 第113章 这一年江南、顺天、山东,山西,河南等地都发生乡试科场案。顺天府乡试房官张成璞、李振邺以及江南乡试主考及分考官,都遭杀戮;举人田……等因贿买举人,也被杀。凡南北闱中式举人,都传京复试于太和门。 [61]副车:清代乡试有正副两榜。正榜取中的称举人,又称“公车”。 副榜取中的,犹如备取生,称“副车”。 [62]寻贡:不久举为贡生。科举时代,取得“副车”资格的生员,可以贡入国子监读书。 [63]翰苑不易:做个翰林也比不上。翰苑,翰林院,此指在翰林院为官。 [64]张夫子:指张飞。 [65]哈哑:当作“暗噁”,怒声喝叱。 [66]置与绛、灌伍:把他同周勃、灌婴放在同等地位。绛,指汉初名将周勃,曾封为绛侯。灌,灌婴,也是汉初名将。这两个人都勇武无文。 [67]暮:晚,迟。 狂生 刘学师言[1]:“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2],而得钱辄沽,初不以穷厄为意。值新刺史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侍其狎[3],凡有小讼求直者[4],辄受薄贿为之缓颊[5];刺史每可其请[6].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尹耶[7]!’生掉臂竟下[8],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9].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今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斗室焉[10].人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令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11]! 然仇之犹得而加者,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 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12]!独是君子虽贫[13],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14],喋喋公堂,品斯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1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刘学师:刘支裔,济宁人。举人。康熙二十二年任淄川县儒学教谕,三十五年卒于官。见乾隆《淄川县志》四。 [2]儋石(dànshi旦时):又作“担石”,百斤之量。“无儋石”,常以喻口粮储备不足。《后汉书。郭丹传》附范迁:“及在公辅,……在位四年蔑,家无担石焉。” [3]狎:亲昵,熟悉。 [4]求直:要求肚诉;求官判己有理。 [5]缀颊:为人说情。 [6]可其请:答应他的请求。 [7]灾门令尹:即俗语“灭门知县”。形容临民官之成虐权势。灭门,灭绝全家。 [8]掉臂:甩动两臂。谓大摇大摆走路,表示傲视上官。 [9]城堞:城垛口。堞,城上短墙,又叫“女墙”、“脾睨”。按,此当指城上望楼等可栖止处。 [10]斗室:喻极小之室。 [11]南面者:南向而治的统治者。泛指帝王以至临民官员。 [l2]贫贱骄人者:指身虽贫贱而不屈于富贵之人。战国田子方语,见《史记。魏世家》。 [13]独是:但是,只是。 [14]口腹之累:饮食之累。指为生活所迫。 [15]狂不可及:谓疎狂任性,无人可及。本南朝宋颜延之自负语,见《南史》本传。 澂俗[1] 澂人多化物类[2],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 客伺其入,骤覆之,瓢水灌注其中[3],顷之尽毙。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 讼官,官原而宥之[4].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澂:此据二十四卷抄本,题及正文首字底本皆作“徵”。 [2]澂人:未详所指。按,澂,“澄”的本字。春秋晋北澂地,汉置澄县,后魏改澄城,清代属同州府。又,云南有澂江府,在昆明东南。广东有澄海县,明嘉靖间置,属潮州府。三地中未知何指。物类:其他动物。 [3]瓢水:用瓢舀水。 [4]原而宥之:推其情而免其罪。原,推原。 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1],少颖秀[2].十五入郡库。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3].家不中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 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塌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4]!” 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纨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5].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6];三姑凤仙,较两姑尤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7].”刘付之。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頳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 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8]!”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 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9],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10].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贷,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11].”刘问:“何不独留?” 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12]”。从此不复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13],老仆鞚之[14],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丰姿艳绝。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15],区区者又何足道!” 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16],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救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 入门谒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小时,酒炙纷纶[17],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 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之会[18].“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错[19],兰麝熏人,饮酒乐甚。 刘视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20],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诸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 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21].翁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金玉其音[22],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23].”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24],所谓‘田婆罗’也[25].”因 掬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婿岂以贪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 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26],声泪俱下;既阕[27],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28].”乃追之,不知所往。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29],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刺破复履矣。所赠物,在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 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30],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 第114章 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怊怅而归。 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31].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 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已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32].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令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33],瓠犀微露[34],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 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35]’,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徒。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住,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骇以行[36].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櫺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37],竟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38],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39];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40],填溢阶巷[41].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凤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42].”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43],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44].” 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柈,悉如故款[45].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 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46],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47],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48],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共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49],顷已被缚。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 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明春,刘及第[50].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51],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52]’。惜无好胜佳人[53],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54],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平乐:旧县名,三国时置,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部。明清时为广西平乐府治。又,汉置平乐故城在今山东省单县东。 [2]颖秀:聪明秀雅。 [3]自废:自暴自弃,不求上进。 [4]卧榻岂容鼾睡:曾慥《类说》引杨亿《谈苑》谓:来开宝八年,宋军进围金陵。南唐主李煜请缓兵。宋太祖曰:“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此戏用其意。 [5]要(yāo腰)偿,要挟酬报。 [6]富川:县名,汉置。在今广西平乐县东北。 [7]轻诺寡信:随便应许而不守信用。 [8]令夕何夕,见此凉人,《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这是一首欢庆新婚的诗。这里借用其意,并谐”良“为”凉“,以相戏谑。 [9]珠嵌金绣:上有珍珠嵌缀,且用金线绣成。 [10]暴(pu瀑)扬:公开展露。扬,宣扬。 [11]机:计谋。 [12]长舌妇:好说闲话的女人。《诗。大雅。瞻印》:“妇有长舌,维厉之阶。”笺:“长舌喻多言语”。 [13]款段马:慢行的马。款殷,形容马行平稳舒缓。 [14]鞚:此谓“捉鞚”。 [15]南阳三葛,君得其龙:意指皮氏三姊妹,你得到的是其中最美的。 南阳三葛,指三国时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兄弟三人。分别仕于蜀、吴、魏。《世说新语。品藻》谓:“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南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相传诸葛亮曾躬耕南阳,时人称之为“卧龙”。这里以“龙”比喻杰出者。 [16]僚婿:姊妹之夫相称,叫“僚婿”,俗称“连襟”。《尔雅。释亲》:“今江东人呼同门曰僚婿。” [17]酒炙纷纶:行酒上菜纷繁忙碌。纶,忙碌。 [18]团……(luán峦):团圆。 [19]履舄交错:意谓男女同席,人数众多。《史记。滑稽列传》:“男女同席,履舄交错。”古时席地而坐,脱鞋就席,所以鞋子错杂。履,鞋。 舄,古代的一种附有木底的复底鞋。 [20]执一艺:犹言献一艺。艺,技艺,这里指演奏乐器。 [21]串:串演。繁响,诸般乐器,响声烦杂!指合奏。 [22]金玉其音:珍视自己的歌声,不轻易歌唱。 [23]“洛妃”:戏曲名。曹植曾作有《洛神赋》,明代汪道昆改编为杂剧《洛神记》,又名《洛水悲》。洛妃,指洛水的女神洛嫔。 [24]真腊:古国名,见《明史。真腊传》。明后期改名为柬埔寨。 [25]田婆罗:波罗密,果汁甜美,核大如枣,可以炒食。 [26]“破窑”:戏曲名。元代杂剧有《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写富家女刘月娥掷彩球,选中穷秀才吕蒙正为婿,被父亲赶出家门,夫妇同性破窑。 最后吕蒙正中状元,父女始和好如初。一折:杂剧一出叫一折。 [27]阕(què却):乐曲终了叫“阕”。 [28]乔性:个性乖戾。 [29]黄金屋自在书中:这是劝人读书上进的话,意思是读书作官就能够住上高堂大厦。语出来真宗《劝学篇》:“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30]几见:几曾见得。 [31]下帷:犹言闭门读书。 [32]师保:古时教导贵族子弟的官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语出《尚书。太甲》。这里是老师的意思。 [33]画黛:指妇女眉毛。黛,古时女子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 [34]瓠犀:指妇女牙齿。瓠犀是瓠瓜的种子,因其浩白整齐,常用以比喻女子的牙齿。《诗。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35]“影里情郎,画中爱宠”:语出《西厢记》第二本第四折《越调。斗鹌鹑》。崔莺莺怀念张生,曾说:“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 [36]附骥:《史记。伯夷列传》:“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索隐》:“蚊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本谓依附他人以成名,这里是追随、跟从的意思。骥,千里马。 [37]嬖:宠爱。 [38]燕寝,居息;居住。 [39]供帐:陈设的帷帐,也泛指陈设之物。 [40]缤纷:盛多杂乱。 [41]填溢:布满。 [42]“珍重不曾着”二句:李商隐《袜》诗:“常闻闷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着,清秋踏月轮。”此借用其意。姮(héng衡)娥:即“嫦娥”,传说中的月中女神。 [43]曾经笼玉笋:指曾被女子穿过。笼,罩。玉笋,喻女子的尖足。 [44]太瘦生:过于窄小。生,语助辞。 [45]故款:原来的式样。款,款式。 [46]亭午:中午。 [47]魂魄丧失:指为美色所述,心神不能自主。 [48]不盈一矢:不到一箭之地。盈,满。 [49]兵:兵器。 [50]及第:此指进士及第。 [51]郎官:指六部的郎中、员外郎之类的官员。 [52]“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汉乐府。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省语。徒,空白。 [53]好胜:争强。 [54]恒河沙数:佛经中语,形容数量多得无法计算。 第115章 恒河,印度著名大河。 佟客 董生,徐州人[1].好击剑,每慷慨自负[2].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谈吐豪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3].”问:“何往?” 曰:“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4]?”佞曰:“异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异人之传。 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董又毅然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5];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6].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一过,曰:“此甲铁所铸[7],为汗臭所蒸[8],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毳如瓜瓠[9],应手斜断,如马蹄[10].董骇极,亦请过手[11],再三拂拭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12],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13].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捞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伶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14],宜审万全[15].” 生皇然请教,佟曰:“盗坐名相索[16],必将甘心焉[17].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簷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18];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19],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20],要皆一转念误之耳。 昔解缙与方孝孺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21];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 邑有快役某[22],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 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23],返矣!一顶绿头巾[24],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徐州:州名。清代治所即今江苏省徐州市。 [2]慷慨自负:意气激昂,自以为能。 [3]辽阳:即今辽宁省辽阳市。明代为辽东都指挥使司治所。后金一度于此建都,清初置辽阳府。 [4]异人:此指有奇技异能之人。 [5]弹之而歌:弹剑作歌。本战国冯谖事,见《战国策。齐策》四。相沿为怀志莫伸的表示。 [6]矜:自负。 [7]甲铁:指废旧铠甲之铁。 [8]蒸:薰蒸,污染。 [9]毳(cui翠):通“脆”。 [10]马蹄: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鸟蹄”。 [11]过手:传玩;接过观赏。 [12]雄谈:高谈阔论。 [13]纷拏:谓互相争持,不可开交。同“纷挐”。《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纷,纷坛,杂乱貌。拏,搏持。望,牵引。 [14]生理:活命的希望。 [15]万全:万无一失的办法。 [16]坐名,指名。 [17]必将甘心:谓必加残害,以快心意。甘心,称心,快意。 [18]血性:秉性,本性。 [19]死君父:为君父而死。 [20]提戈壮住:拿起武器,勇敢赴敌。 [21]“昔解缙与方孝孺”二句:孺,底本作“儒”,从青柯亭刻本改。 解缙,字大绅,江西吉水人。明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改御史,受明太祖爱重。惠帝时,召为翰林侍诏。燕王朱棣进攻南京,解缙与周是修、杨士奇、胡靖、金幼孜、黄淮、胡俨等约共死难。及朱棣入京,解缙驰谒,擢授侍读,并没有践行其言。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浙江宁海人。尝从学于宋濂。明初,两以荐召至京,太祖善其举止端整,除汉中教授,未及大用。惠帝即位,召为翰林侍讲,迁侍讲学士,国家大政事辄咨之。燕兵起,朝廷讨伐诏檄皆出其手。燕兵入京,孝孺被执下狱。朱棣即位,使草诏告天下,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谓“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朱棣怒,命磔诸市。接,解缙与方孝孺在明惠帝时虽同仕翰林院,但据《明史》二人本传及有关纪传,无相约死难之事。 [22]快役:又称“快手”、“捕快”,旧时州县官署掌缉捕、行刑等职事的差役。 [23]咍(hái孩):叹词,常用以表示强忍、自宽。 [24]绿头巾:元明娼妓及乐人家男子着青碧头巾:后因指妻子有外遇,丈夫为“着绿头巾”。 辽阳军 沂水某[1],明季充辽阳军[2].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簌,行移时,置之而去。视其地,则故里也。沂今闻之,疑其窃逃。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3].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 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从之。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沂水:县名,明清属沂州,即今山东省沂水县。 [2]辽阳:注见前《佟客》篇。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三月壬戌辽阳陷于清兵,辽东经略使袁应泰等死难。见《明史。熹宗纪》。 [3]寄狱:暂押在狱。 张贡士 安邱张贡士[1],寝疾[2],仰卧床头。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徘优状[3].唱昆山曲[4],音调清澈,说白自道名贯[5],一与己同;所唱节末[6],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毕,吟诗而没[7].张犹记其梗概,为人述之。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安邱张贡士:据青柯亭本附记,指张在辛。张在辛,字卯君,山东安丘县人,康熙二十五年拔贡。尝从邑人刘源渌讲学,又从郑簠学隶书。师事周亮工,传其印法,故于篆刻尤精,与同时长山王德昌八分书,新城王启磊画,并称“三绝”。传见《青州府志》十八、《山东通志》一七五。 [2]寝疾:卧病在床。 [3]俳优:古代以乐舞作谐戏的艺人。后来泛指戏曲演员。此谓装扮举止如剧中人物。 [4]昆山曲:即昆曲。本为元末明初流行于昆山一带的戏曲。明代中叶,昆山艺人魏良辅融合戈阳、海盐故调及民间曲调,用以演唱传奇剧本,逐渐传播各地,明末清初达于极盛。 [5]说白:即“道白”,戏剧中人物的对话和独白。名贯:姓名乡贯;指剧中人物的自我介绍。 [6]节末,情节。 [7]四折:每剧四折是元杂剧的基本体制。明代和清初用南曲或南北合套演出的短剧,称“南杂剧”,也有一至四、五折不等,本文张在辛梦中所见当属此类中的末本戏。吟诗而没,指剧尾人物吟诗四句(下场诗)然后下场。 爱奴 河间徐生[1],设教于恩[2].腊初归[3],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4].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5].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6].君如苟就[7],束仪请倍于恩[8].”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9].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10],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11],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12].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 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13],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佈衾径去。次夕复至。 人以游语[14],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15],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作不自安。 第116章 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 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16].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17].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18],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造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19]! 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20],赞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21],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偪侧[22];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 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23].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24],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25].” 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26],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 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 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挼挲而疴立愈[27].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28],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抄[29],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姜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瘞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30],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31],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32].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33].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 要欲复起动履[34],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人,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35],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馀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36];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 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37],致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章丘朱生[38],秦刚鲠[39],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40].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41].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令人笑绝[42]!长山某[43],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44],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45].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45],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抄,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 翁又以途中日,尽归子西[47],生不受,拨珠归东[48].两争不决,操戈相向[49],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河间: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河间县。 [2]设教:实施教化!此指坐馆执教。恩:旧县名,故治在山东省西北部马颊河西岸。现已撤销。 [3]腊初:农历十二月初。腊,腊月,农历十二月腊祭百神,故称“腊月”。 [4]撤帐:古称教书为“设帐”,称年终散馆为“撤帐”。 [5]敬业:此为施叟真名。取意于《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 [6]受贽稷门:接受稷门的聘请。贽,指送给教师的聘金。稷门,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城西边南首门;这里代指临淄。 [7]苟就:犹言屈就;敬辞。 [8]束仪:犹言束脩。古时亲友之间互相赠献的一种礼物,后专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酬金。 [9]信行:行事遵守信义。 [10]礼函:致送聘金的函封;类似今之聘书。礼,贽币。 [11]沤钉兽镮,贵族府第的门饰。沤钉,门上水泡形的黄色铆钉。兽镮镊,铸有兽口衔环图像的门环。 [12]指挥使:官名,军卫之长官。明代内外各卫皆置指挥使等官。 [13]下食:添菜让客。下,布。 [14]游语:游词浮语,指轻浮的话语。 [15]雅敬:非常尊敬。 [16]缓颊:婉言代为讲情。 [17]日课:每天按照规定所学的课业。 [18]责:责成;要求。工:指精干所学。 [19]俺禁:约束。 [20]素食:无功而食。《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号,不幸食兮。” [21]脉脉(mo—mo未末)不语:相视不语。 [22]倡侧:同“逼厌”,狭窄。 [23]封堆植树:聚土为坟,植树为记。 [24]温凉: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温和”。 [25]祓(fu浮)除不样:古时除灾求福的一种祭仪,一般于岁首行之。 [26]式微衰微,语出《诗。邶风。式微》。式,发语辞。微,衰落。 [27]挼挲(ruo—suo若梭):揉搓,按摩。疴(kē颗):病。 [28]展墓:谒墓。 [29]岁抄:年终。 [30]市榇:买棺。市,买。榇,棺材。 [31]东昌:府名,府治在个山东省聊城县。 [32]舍宇:宅舍,这里指墓穴。 [33]离逷(ti):远离。逷,远。 [34]动履:举步,指行走。 [35]濒危:指病危。濒,迫近。 [36]残沥:杯中剩酒。沥,清酒。 [37]措大: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俗莽:庸俗鲁莽。 [38]章丘:县名,个山东省章丘县。 [39]刚鲠:刚正耿直。 [40]关说:讲情。 [41]界方:也称“戒方”,旧时塾师对学童施行体罚的界尺。 [42]笑绝:笑煞。 [43]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桓台县南。 [44]终岁之虚盈:指全年的实际天数。虚盈,指月小月大。 [45]乘除:计算。 [46]珠盘:算盘。 [47]以途中日,尽归于西:把塾师就馆时在路上的日数都算在塾师的账上,不给工资。西,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的称呼。 [48]拨珠归东:拨动算盘珠,算在主人的账上。东,东家,旧时塾师对主人的称呼。 [49]操戈:指动武。操,持。戈,兵器。 单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继娶少妇。二子恐其复育,乘父醉,潜割睾丸而药糁之[1].父觉,托病不言。久之,创渐平。忽入宝,刀缝绽裂,血溢不止,寻毙。妻知其故,讼于官。官械其子[2],果伏[3].骇曰:“余今为‘单父宰’矣[4]!”并诛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讼之。时淄宰辛公[5],问王:“何放出妻?”答云:“不可说。”固诘之,曰:“以其不能产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妇,何如不产?”忸怩久之[6],告曰:“其阴甚偏。”公笑曰:“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7].”此可与“单父宰”并传。 第117章 一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药糁(sǎn伞)之:撒上药粉。糁,粉末。 [2]械:用刑。 [3]伏:服罪。 [4]单(shàn善)父宰:单父,春秋鲁邑名,明清为单县地,属山东兖州府。孔子弟子宓不齐(字子贱)尝为单父宰,弹琴,身不下堂,而单父理,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又,单父谐音为“骟父”(儿子阉割父亲),此官自嘲为“单父宰”,是慨叹自己成了骗父之民的宫宰。 [5]淄宰辛公:辛民,字先民,直隶大兴举人,顺治元年任淄川知县,三年升西安府同知。挂冠后,放迹山水,改名霜翊,字严公,著诗文以自娱。 传见乾隆《淄川县志》四。 [6]忸怩(niuni扭尼):羞惭貌。 [7]家不齐:家政不修。指夫妻失和,家庭破裂。《礼记。大学》:“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又,《白虎通。嫁娶》:“妻者,齐也。”不齐,犹言不妻,谓不能履行妻的职守。 孙必振 孙必振渡江[1],值大风雪,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2],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孙必振:字孟起,山东诸城县人。顺治十六年进士。授河南怀庆府(治今沁阳县)推官,监漕,却陋例二千金,令民开渠溉田千余亩。补山西陵川知县,凿山开道以通行旅,人号“孙公峪”。行取河南道御史,视浙江盐政。 迁掌河南道。三藩平后,尝劾投诚之遵义总兵李师膺混厕囚俘,冒滥今职,又劾吏部铨法不公,险被中以危法。旋以病归,卒于乡。见光绪《山东通志》一七五《人物志》十一。 [2]金甲神:即“金刚力士”。省称“金刚”。传说中佛、道两教皆有的护法神。 邑人 邑有乡人,素无赖[1].一日,晨起,有二人摄之去。至市头,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二人便极力推挤之,遂觉身与肉合,二人亦径去。少间,屠人卖肉,操刀断割,遂觉一刀一痛,彻于骨髓。后有邻翁来市肉,苦争低昂[2],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惨。肉尽,乃寻途归[3];归时,日已向辰[4].家人谓其晏起[5],乃细述所遭。呼邻问之,则市肉方归,言其片数、斤数,毫发不爽。崇朝之间[6],已受凌迟一度[7],不亦奇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无赖:奸猾。无操守。 [2]苦争低昂:力争秤高、秤低。 [3]寻途:沿着旧路。寻,循,缘。 [4]向辰:接近辰时。辰时相当于早上七点至九点。 [5]晏起:起床晚。晏,晚。 [6]崇朝(zhāo昭):终朝。从天亮到早饭之间。崇,终尽。 [7]凌迟:即剐刑。封建酷刑之一,对犯者碎割其肉至死。一度:一次。 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巉岩[1],常有元宝嵌石上[2].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荡桨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此,则一摘即落,回首已复生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巉岩:险峻的山岩。 [2]元宝:马蹄形银锭。 研石 王仲超言[1]:“洞庭君山间有石洞[2],高可容舟,深暗不测,湖水出入其中。尝秉烛泛舟而入,见两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接之而软;出刀割之,如切硬腐[3].随意制为研[4],既出,见风则坚凝过于他石。试之墨,大佳。 估舟游楫,往来甚众,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王仲超:未详。 [2]洞庭君山:君山又名湘山,在湖南省洞庭洞中,相传为女神湘君住处。 见《水经注。湘水》。 [3]硬腐:豆腐干。 [4]研:通“砚”。 [5]品题:称扬。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1],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2].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3],将造顶以觇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粗于……衣杵,大声曰:“不下,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武夷山:在个福建省武夷山市西南,相传汉有武夷君居此山,故名。 [2]沉香:香木名。其木材及树脂可作薰香料。以其入水能沉,又名沉水香。 [3]云梯:一种安置在底架上,可以移动的高梯;古代常用作乘城之具。 大鼠 万历间[1],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瞰食。适异国来贡狮猫[2],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3],见猫,怒奔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 如此住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4].既而鼠跳掷渐迟[5],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情也。彼出则归,彼归则复[6],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7],何异鼠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万历: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一五七三至一六一九年。 [2]狮猫:猫的一种,俗称狮子猫。长毛巨尾,较名贵。 [3]逡巡:犹豫不前。窥探警觉的样子。 [4]无能为:无本领,无所作为。 [5]跳掷:跳跃。 [6]“彼出则归”二句:《左传。昭公三十年》:“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讲的是用运动战术敝敌制胜。此化用其意。 [7]匹夫按剑:指庸人斗狠,勇而无谋。匹夫,庸人。按剑,怒貌。意本《孟子。梁惠王》下:“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 张不量 贾人某,至直隶界[1],忽大雨雹[2],伏禾中。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贾私意张氏既云“不良”,何反枯护[3].雹止,人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盖张素封,积粟甚富。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4],悉内之[5],未尝执概取盈[6],故名“不量”,非不良也。众趋田中,见棵穗摧折如麻[7],独张氏诸田无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直隶:清代直隶省,即今河北省。 [2]大雨(yu玉)雹:冰雹下得很大。雨,降。 [3]祜护:赐福庇护。祜,福。 [4]不校:不计较。校,通“较”。 [5]内:通“纳”。接受。 [6]执概取盈:意谓躬操斗饼,务取足数。概,量取谷物时刮平斗斛的尺状工具,俗称“斗趟子”。 [7]稞穗:犹“棵穗”。指禾杆及禾穗。 牧竖 两牧竖人山至狼穴[1],穴有小狼二,谋分捉之。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 少顷,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仓皇[2].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今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其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前树又呜,又转奔之。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3],久之不动。竖下视之,气已绝矣。今有豪强子[4],怒目按剑,若将搏噬[5];为所怒者,乃阎扇去[6].豪力尽声嘶,更无敌者,岂不畅然自雄[7]?不知此禽兽之威,人故弄之以为戏耳[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牧竖:牧童。竖,童仆。 [2]仓皇:慌乱。惊惶失措。 [3]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4]豪强子:强梁霸道的人。 [5]搏噬:攫而食之。搏,攫取。 [6]阎扇:关门。扇,指门扇。 [7]畅然白雄:得意地白命为英雄。 [8]弄之:捉弄他。 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资。一日出,有少年从马后,问之,亦假本者[1].翁诺之。既至家[2],适几上有钱数十[3],少年即以手叠钱,高下堆垒之[4].翁谢去,竟不与资。或问故,翁曰:“此人必善博[5],非端人也[6].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矣。”访之果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假本:借本钱。 [2]既至家: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家”字。 第118章 [3]适:恰遇。凑巧。 [4]高下堆垒之:摞成高低不等的几叠。 [5]善博:好赌博。 [6]端人:正派人,规矩人。 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霁字镇北边时[1],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2],阔盈尺,重百钩。每按边[3],辄使四人扛之。卤簿所止[4],则置地上,故今北人捉之人力撼不可少动。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宽狭大小无异,贴以银箔[5],时于马上舞动。诸部落望见,无不震惊。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6],横斜十余里。 状若藩篱,扬言曰:“此吾长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马又置之。 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机其下[7],北兵焚薄,药石尽发,死伤甚众。既遁去,司马设薄如前。北兵遥望皆却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马乞骸归,塞上复警。 召再起;司马时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辞[8].上慰之曰:“但烦卿卧治耳[9].” 于是司马复至边。每止处,辄卧幛中[10].北人闻司马至,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启帘,见司马但卧[11],皆望榻伏拜,桥舌而退[1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新城王大司马”句:王象乾,见卷一《四十千》注。镇北边:从明代万历二十年至天启、崇帧间,王象乾四度总督宣大、蓟辽军务,力主款抚,边境以安。史称“居边镇二十年,始终以抚西部成功名”。参康熙《新城县志》七本传。 [2]大杆刀:长柄大刀。 [3]按边:巡视边防。按,巡行。 [4]卤簿:扈从仪仗。汉以前汉帝王驾出用卤簿,以后下及王公大臣。卤,护卫所用大盾。簿,谓扈从先后有序,皆载之簿籍。 [5]银箔,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银薄”。银纸。 [6]苇薄:苇帘;以绳编芦苇为之。薄,帘、席。 [7]炮石:古代炮车用机括发石。中旬谓在炮石下埋以机括和火药,燃发后杀伤敌人,仿佛后世之地雷。按,此段叙述,康熙《新城县志》作“相地穿坎,痊火器植木签以侍”。 [8]“后司马乞骸归”数句;天启中,王象乾以继母艰去官。天启七年,明思宗即位,象乾即家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行边。次年(即崇帧元年)春陛辞赴任,时年八十三岁。事竟,复以疾乞休。祟帧三年,卒于家,年八十五。见同上。 [9]烦卿卧治:意谓借助重望,不芳而治。卧治,安卧治享,即不劳而洽。 语出《史记。汲黯列传》。 [10]樟:通“帐”。指军中营帐。 [11]但卧:但然高卧。安卧。 [12]桥(jiǎo矫)舌:翘舌不能出声。形容惊讶或畏惧。 岳神 扬州提同知[1],夜梦岳神召之[2],词色愤怒。仰见一人侍神侧,少为缓颊。醒而恶之。早诣岳庙,默作祈禳。既出,见药肆一人,绝肖所见,问之,知为医生。及归,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则出方为剂,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3],分布天下作巫医[4],名“勾魂使者”[5].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同知:府州佐武官,此指府同知。 [2]岳神:即下文“东岳天子”,指泰山神“东岳天齐仁圣大帝”。传说主宰人之生死,为百鬼之主帅。参卷一《鹰虎神》“东岳庙”注。 [3]侍者:指供神役使的鬼卒。 [4]巫医:巫师和医师。古代巫与医相通,故常因类连称。 [5]勾魂使者:追掇罪人灵魂的差役(鬼卒)。 小梅 蒙阴王慕贞[1],世家于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为之斡旋[2],竟释其罪。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邱,感位谢问。王曰:“无他,怜汝母老耳。”其人大骇曰:“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温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相告:我东山老狐也。 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放不忍其鬼之馁也[3].“王惊然起敬,再欲诘之,已杳。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4],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5],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6],常屏人独寝。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寂然。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7]!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动女未嫁,因赐少药,伸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薄命人又无所出[8].保儿,妾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今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亵乎[9]?”答云:“小梅事我年馀[10],相忘形骸[11],我已婉求之矣。” 问:“小梅何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闭目已逝。 王夜守灵帏[12],闻室中隐隐啜泣[13],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绞服在室[14].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15].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空之言非妄[16],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17];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舰然出[18],竟登北堂[19].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情奴偷[20],家久替。众参已[21],肃肃列恃[22].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23],为主效力,从前愆尤[24],悉不计校;不然,莫谓室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闻言惊惕[25],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务[26],一切井井[27].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28],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见,并不交一私语。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谆嘱[29],义不容辞;但匹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30],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31],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32],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33],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拜。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34];既而助妆优厚[35],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亲,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36].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37],而下婚尘世者?”主力审所自[38].女曰:“不必研穷[39],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咎[40].” 女御下常宽[41],非笑不语;然婢贱戏押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42],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边傍,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 浮言惭息。然即顽奴钝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为乐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43],仓库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44]女使王盛筵招黄,黄贺仪丰握,但辞以耄[45],不能远涉;女遣两温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日,“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展叩[46],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井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故,女曰:”君谓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褪褓物,此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47],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危难,君记取:家有死口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王曰:”诺。“因讯归期。女云:”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48],后会亦不远也。 第119章 “临别执手,怆然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王族多无赖,共凭凌其孤寡[49],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凌替[50].逾岁,保儿又殇,一家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人,共觇,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役,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51],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匝。即遣老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位。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52]!”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挚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53],女亦不置辨。 既而黄公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登簿记名,亲诣邑令。令拘无赖辈,各答四十,械禁严追[54];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上。黄将归,女引儿位拜日:“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令以此子委叔父矣[55].”黄曰:“老夫一息尚在,无不为区处[56].”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57],半日不返。视之,则杯误犹陈,而人杳矣。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夭也[58].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59].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6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蒙阴:县名,明清属山东省青州府。王慕贞,未详。 [2]斡(wo握)旋:扭转;调解。 [3]鬼之馁:此从青柯享刻本,底本作“儿之馁”。鬼魂挨饿。指无后嗣,祭享无人。《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4]趋避:指趋吉避凶。 [5]昏督(mào冒):昏乱;神智不清。瞀,紊乱,错乱。 [6]恶嚣:厌恶喧闹。 [7]今诀矣: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今决矣”。诀,诀别。 [8]薄命人:王妻自称,意谓自己福运单薄。无所出:谓未曾生育。 [9]不已亵乎:岂不太亵读神明么。已,太,过分。 [10]小梅事我年馀: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小梅”二字。 [11]相忘形骸: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相忘形体”。谓二人相得,不分彼此。形骸,躯体。 [12]灵帏:灵樟。遮隔灵床的帐慢。 [13]啜泣:饮位,抽泣。 [14]缞(cui崔)服:服丧三年者之服:白衣,胸前披麻。 [15]扶掖:自肋下搀抉。 [16]亡室:亡妻。 [17]朝谒,拜见。 [18]靦(miǎn免)然:羞惭貌。 [19]北堂:堂屋;正房。 [20]婢惰奴偷:奴婢们懈怠苟且。偷,苟且,偷懒。《大戴礼。盛德》:“无度量则小者偷堕,大者复靡,而不知足。” [21]参:参拜。 [22]肃肃:恭敬貌。又严整貌。 [23]洗心,洗涤邪恶之心;犹言改过自新。 [24]愆(qiān千)尤:过失,罪过。 [25]悚(song耸)惕:惶恐戒惧。 [26]排拨,安排指挥。 [27]井井:有条不紊的样子。 [28]经纪:经管。 [29]谆嘱:恳切嘱托。 [30]年伯,对于与父同年登科者的尊称。明清泛称父辈友人。 [31]秦晋之盟,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为婚姻,后因以“秦晋”称两姓联姻之好。 [32]沂水黄太仆:未详,疑出虚构。 [33]父执:父亲的挚友。泛指父辈至交。 [34]逊谢:谦逊推辞。 [35]助妆:赠助妆奁之费;指赠送婚礼贺仪。 [36]起居:日常生活。 [37]正直之神:古人认为神有聪明正直而始终如一的品格。《左传。庄公三十一年》:“史嚣曰: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 [38]所自:来历。 [39]研穷:犹言追根究底。 [40]殃咎:灾患。 [41]御下常宽对待下人常很宽容。御,驾驭,对待。 [42]神道:神术或神意。 [43]连吁:阡陌相连;谓地产增多。 [44]弥月:指婴儿出生满月之庆。 [45]窒(mào冒):年高。《礼记。曲礼》:“八十、九十曰耄。” [46]展叩:相见叩谢。 [47]晦运:不吉利的命运。 [48]要当:一定要。 [49]凭凌:侵夺。 [50]凌替:衰落。 [51]倭(wěi委):筋肉痿缩,偏枯之疾。此谓瘫软无力。 [52]转盼间:犹转眼间。形容短暂。 [53]体胤:亲生骨肉。胤,嗣。 [54]械禁:桎梏手足而禁闭之。 [55]委:委托。遗累。 [56]区处:安排料理。 [57]祭扫:致祭,扫墓。 [58]“此人”句:意谓上述情况虽属人事,实由天意。 [59]“至座有良朋”五句:分别刻画主人盛时和衰后朋友的不同态度。 座有良朋,即李邕所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车裘可共,即子路所谓“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二句写主人家势盛时,有美酒车裘供客,朋友亦乐与共享富贵。“迨宿莽既滋”以下三句,则写主人死后,家势衰落,昔日朋友不仅莫肯顾恤遗属,抑且去之惟恐不远、不速。 宿莽既滋,墓草萌出新芽,指主人死后经年。《礼记。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车中人,乘高车的人,指有地位的朋友。望望然去之,不高兴地离开,惟恐遗属有所告求。《孟子。公孙丑》上:“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用其意。陵夷,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凌夷”。 [60]宰:管家。 药僧 济宁某,偶于野寺外,见一游僧,向阳们虱[1];杖挂葫芦,似卖药者。 因戏曰:“和尚亦卖房中丹否[2]?”僧曰:“有。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某喜,求之。僧解钠角[3],出药一丸,如黍大[4],令吞之。约半炊时,下部暴长;逾刻自们,增于旧者三之一。心犹未足,窥僧起遗[5],窃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觉肤若裂,筋若抽,项缩腰橐[6],而阴长不已。大惧,无法。僧返,见其状,惊曰:“子必窃吾药矣!”急与一九,始觉休止。解衣自视,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缩颈蹒跚而归[7],父母皆不能识。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向阳扪虱:在向阳处捉虱子。 [2]房中丹:指增进性功能的一类丹药。 [3]衲:僧衣。即百衲衣。 [4]黍(shu鼠):粘米,俗称“黄米子”。 [5]遗:入厕。 [6]项缩腰橐(tuo驼):此从青柯亭刻本:底本作“顶缩腰橐”。橐,通“驼”,谓腰背弯曲。 [7]蹒跚(pánshān盘珊):踱行貌。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1],按部至高邮[2].适巨绅家将嫁女,装奁甚富,夜被穿箭席卷而去[3].刺史无术[4].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5],严搜装载。又出示,谕阎城户口各归第宅[6],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7],捉之。过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公曰:“此真盗也。”二人诡辨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内着女衣二袭[8],皆奁中物也。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9],至邻邑。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异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钗一股[10],侧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11],令压身底,似恐风入。少顷,息肩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12].于公过,遣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还以白公。公谓其邑宰:“城中得无有劫寇否[13]?”宰曰:“无之。”时功令严[14],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隐忍而不敢言[15].公就馆舍[16],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人家,炮烙而死[17].公唤其子来,诘其状。 第120章 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盗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恨。公叩关住见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18],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鞠而伏。诘其病妇何人,盗供:“是夜同在匀栏[19],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令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20].”共服于公之神[21].或问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岂有少妇在床,而容人手衾底音,且易肩而行[22].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妇昏愦而至[23],必有妇人倚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于中丞成尤,干成尤,字北溟,山西永宁州(今离石县)人。崇祯时副贡。顺洽末,授广西罗城知县。康熙间,历宫直隶巡抚,擢兵部尚书,总督江南江西。二十三年,兼摄江苏、安徽两省巡抚事,未几,卒于官。溢清端。于为官简陋臼奉,而所至申明保甲,好微行炯知民隐,摘发盗贼。康熙称之为“古今第一廉吏”,《清史稿》二七七有传。下文称“按部至高邮”,知本段所记为于出任两江总督启事。 [2]按部:谓巡视属下州县。高邮:明清时州名,属扬州府,州治即今江苏省高邮县。 [3]穿窬(yu鱼):穿壁逾墙。指偷窃行为。《论语。阳货》:“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箭之盗也与。”注:“穿,穿壁;窬,窬(踰)墙。” [4]刺史:知州的别称。 [5]吏目:官名。明清州置吏目,职掌缉捕、守狱及文书等事。 [6]谕阖城户口: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阖”作“阁”。 [7]再:两次。 [8]二袭:两身。衣裳一套叫一袭。 [9]宰:知县。本段记述于成龙初任广西罗城县佃县时事。于在罗城七年,政绩最著,被举卓异。参《清史稿》本传及易宗夔《新世说。政事》。 [10]凤钗:股端镌作风头状的发钗。又叫凤头钗。 [11]更番:轮换。拥;推而塞之。 [12]二人,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一人”。 [13]劫寇:被劫失盗之事。 [14]功令,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公今”。朝廷考核官员的有关条例。 [15]隐忍:隐瞒、忍耐。 [16]馆舍:驿馆。 [17]炮烙:指强盗逼财所施烧的之刑。 [18]四鼓:四更天,谓天未明。 [19]勾栏:此从青柯亭本,底本作“钩栏”。指妓院。 [20]窝处:窝藏赃物之所。藏匿罪犯或赃物的主家,称为“窝主”或“窝停主人”,见洪迈《夷坚志》及《元典章》。 [21]神:神明;明察。 [22]易肩:指换人扛抬。 [23]昏愦:昏迷不醒,谓病重。 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1],印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碟[2],焚庙中;至夜,八人皆死,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一隶有素。会夜来沽酒,问:“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3],沽一尊少叙姓名耳。”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归视所与钱,皆纸灰也,令肖八像于庙[4].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5];不然,必遭答谴。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历城:县名,明清为山东济南府附郭之县。 [2]皂隶:指县署衙役。明制,官府衙役服皂色盘领衫。牒:简牒,指录名纸札。 [3]僚友:指同署供职的衙役。僚,服事执役的人。 [4]口令:指历城知县。 [5]口酬:报谢。酪奠致谢。 绩女 绍兴有寡媪夜绩[1],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2]?” 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温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3],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4],亦犹温也,我爱姐洁,故相就。两免岑寂[5],固不佳耶[6]?”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7],定不以口腹相累[8].”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瘦时,烦捉之[9].”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塌。罗衿甫解[10],异香满室,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 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 实相告:我真仙人[11],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洽[12],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扁其户;有访温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温以求见,女让曰[13]:“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姐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 温涕位自陈,女日:“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温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温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啗媪。,媪诺,为之诸。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日:“汝贪其赂,我感其痴[14],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千。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对;如不以冥顽见弃[15],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16].”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17],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18],闻声不见矣。恨怅间,窃恨未睹下体[19];俄见帘下绣履双翘[20],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君归休! 妾体情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21]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尘[22];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23],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24],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馀香死亦甘[25].“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26],以色身示人[27],遂被淫词污亵[28],此皆自取,于汝何尤[29],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30].“遂楼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绍兴,县名,明清为绍兴府治。即令浙江省绍兴市。绩:析理丝麻,搓纺成线。 [2]姥(mu母):对老妇的尊称。 [3]侯门亡人:谓贵家出逃的姬妾之类。 [4]孤:孤独无依。 [5]二岑寂:孤寂。 [6]固:岂。反。 [7]优为:擅长。 [8]不以口腹相累:谓不须寡媪供给饮食。 [9]捉:提。 [10]罗衿:罗衣衣襟。衿,同“襟”。 [11]仙人,狐精的婉称。 [12]泱洽:融洽。 [13]让:斥责。 [14]痴:钟情。 [15]冥顽:愚钝。 [16]“若休咎”二句:谓一生祸福已由命定,自己不屑置念。 [17]翠黛朱樱:翠眉朱唇。 [18]沉沉,重垂貌。 [19]下体:下身。 [20]绣履双翘:指旧时女子尖足绣鞋翘起的鞋尖。 [21]《南乡子》:本唐教坊曲名,后为词牌名,有单调、双调两体。此为双调,始自冯延已词,宋代苏轼、陆游、辛弃疾等皆有此体词作。 [22]“隐约”二句:谓身隔画帘,隐约看到绩女所着尖小绣鞋。凌波玉笋,指旧时裹足女于所着弓鞋,实兼咏足。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杜牧《咏袜诗》:“钢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23]“点地”二句:写绩女细步走动,足迹象莲花瓣轻柔地洒落地面。 莲瓣,指足印。相传南齐潘妃行于金简莲花铺成的地面上,被赞为“步步生莲花。”见《南史。齐东昏侯纪》。纤纤,谓步履轻柔、细巧。 第121章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24]“再着”二句:谓如改穿高底绣鞋,鞋面复瓣花儿衬着凤鸟,就更加惹人爱怜。重台,本作“重抬”,此从二十四卷抄本。谓重台履,即古之高底鞋。元稹《梦游春》诗:“丛梳百叶舍,金蹙重台履。”又,“重台” 亦下射“花”字,花之复瓣者称重台花。韩偓《香查集。拓媒》诗:“好鸟岂须兼比翼,异花何必更重台。”凤头:鞋面绣饰;鞋头绣凤鸟为饰者称风头鞋。见马缟《中华古今注》及苏轼《谢人惠云中方民》诗自注。 [25]“入握”四句:想象女足香软,表示如有缘亲近,死也甘心。 [26]情障:谓因情爱而造成业障。此处犹言“情网”。 [27]色身,眼力能见之身,俗谓肉胎几身。佛家语,见《楞严经》。 [28]污亵:砧污。 [29]尤:怨恨。 [30]转劫:历劫。劫,梵语“劫波”音译之省。 红毛毡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1].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井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红毛国,指荷兰。据《明史。和兰传》及《清史稿。邦交志》,自明万历中,荷兰海商始借船舰与中国往来。迄崇帧朝,先后侵扰澎湖、漳州、台湾、广州等地,强求通商,但屡遭中国地方官员驱逐,不许贸易;惟台湾一地,荷兰人以武力据守,始终不去。清顺治间,荷兰要求与清政府建交,至康熙二年遣使入朝。其后清廷施行侮禁。二十二年,荷兰以助剿郑成功父子功,首请开海禁以通市,清廷许之,乃通贸易。本篇所记,系据作者当时传闻,时、地未详。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1],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妇黄肿[2],腰粗欲仰,意象愁苦[3].男子促之曰:“来,来!”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窥所为。既入,似不见榻上有人。又促曰:“速之!”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蚩蚩有声[4].某大惧,不敢喘息。而妇人攒眉忍受[5],未尝少呻。男子口衔刀,入手于腹,捉肠挂时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乃以刀断之,举置几上,还复抽之,几既满,悬椅上;椅又满,乃时数十盘,如渔人举网状,望某首边一掷。觉一阵热腥,面目喉隔覆压无缝。某不能复忍,以手推肠,大号起奔。肠堕榻前,两足被挚,冥然而倒。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脏;既人审顾,则初无所有,众各自谓目眩,未尝骇异。及某述所见,始共奇之。而室中井无痕迹,惟数日血腥不散。 指《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莱阳:县名,明清属山东登州府。即今山东省莱阳县。 [2]妇黄肿: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妇黄瘇”。 [3]意象:心绪和表情。 [4]蚩蚩:象声词。今通作“嗤嗤”。 [5]攒眉:皱眉。 张鸿渐 张鸿渐,永平人[1].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2],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3],求张为刀笔之词[4],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5],一败则纷然瓦解[6],不能成聚。 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7]!“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8],但为创词而去[9].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10],又追捉刀人[11].张惧,亡去。至凤翔界[12],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 歘睹小村,趋之。老抠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人,闭门,授以草荐,嘱日:“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13],何得容纳匪人[14]!”即问:“其人焉住?”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15],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妪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16],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捺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17]遂犯瓜李之嫌[18].得不相遐弃否[19]?”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赃,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的。”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日:“君持作临眺之资[20];向暮,宜晚来,恐傍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来何早也!”一转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窒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21].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妾自分子君为笃[22];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用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诡垣入[23],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寸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瘦死者[24],有远徒者[25],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 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 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26].大惭无语。女日:“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27],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28].”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抑[29].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人耶?”方氏不懈,变色曰:“妾望君如岁:[30],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井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日:“室中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好也。”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陪,犹号;又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己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31],目即瞑矣。”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32],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 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 女返辔,手启障纱[33],讶曰:“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人,令枢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 第122章 又使枢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筋,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 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34],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35],赁屋授徒焉。 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人。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归[35].”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屋榻,惟恐人知。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日:“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也[36].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下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37];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舍以情。 翁见仪客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诸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海其少子。张略问宫阀,乃京堂林下者[38];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39],云是水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40],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41],急惜披读[42],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 许即以金帛函字:[43],致告宪台:[44],父子乃同归。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45],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涡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永平: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卢龙县。 [2]杖毙:杖刑毙命。 [3]鸣部院:呜冤于部院。部院,指巡抚衙门。见《小谢》注。 [4]为刀笔之词:撰写讼状。刀笔,古时称主办文案的官吏为刀笔吏;后世也称讼师为刀笔,是说其笔利如刀。 [5]贪天功:喻指贪他人之功为己有。《左传。信公二十四年》:“窃人之财,犹谓之盗;而况贡夭之功以为己力乎?” [6]瓦解:喻崩溃之势如屋瓦散脱,各自分离。语出《椎南子;泰族》。 [7]急难:急人之难;此指兄弟相助。语出《诗。小雅。常棣》:“兄弟急难。” [8]婉谢: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宛谢”。 [9]创词:起草讼词。创,草创。 [10]坐结党:治以结党之罪。收:逮捕入狱。 [11]捉刀人:《世说新语。容止》:“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令洼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捉刀,握刀。后称代人作文字者为捉刀人。 [12]凤翔:府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 [13]细弱:指老、幼、妇女。 [14]匪人:不是亲近的人。《易。比》:“比之匪人,不亦伤乎?”注“所与比者,皆作己亲,故日比之匪人。” [15]关白:禀告。 [16]《南华经》:即《庄子》。唐大宝元年二月号庄子为南华真人,始称《庄子》为《南华真经》。 [17]以门户相托:托付家事,支撑门户。指招男人赘。 [18]瓜李之嫌:此谓私相会见,处身嫌疑。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19]遐弃,远弃。《诗。周南。汝坟》:“既见君干,不我遐弃。” [20]临眺:登高望远;指游览。 [21]千里一息:千里之遥,呼吸之间即可到达。息,气息、呼吸。 [22]白分(fèn份):自认为。 [23]垝(gui鬼)垣:倒坍的垣墙。 [24]瘦(yu羽)死:病死狱中。瘦,囚徒病叫“瘦”。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瘦”。 [25]远徙,流放到边远地区。徒,流刑。 [26]竹夫人,夏天置于床上的取凉用具,竹制,圆柱形,中空,周围有洞,可以通风。 [27]分(fèn份)当:自应;本应该。 [28]差足白赎:勉强可以赎罪。白赎,将功折罪。 [29]涕不可仰,哭泣得不能仰视。仰,抬头。 [30]望君如岁:《左传。哀公十二年》:“国人望君,如望岁焉。”岁,一年的农业收成。此谓盼您如盼年岁丰登。 [31]勿断书香:意谓今其子继承父业,读书上进。书香,古人以芸香草藏书辟蠹,故有书香之称。此用指读书的家风。 [32]钦案:钦命审办的案件。钦,旧时对皇帝行事的敬称。 [33]障纱:犹言面纱。 [34]青海:古称仙海,中有海心山,传说为求仙访道之地。吕湛恩注引逎贤诗:“丘公神仙流,学道青海东。” [35]郡:指太原府治。明清时的太原县,在个太原市西南。大比:乡试。 [36]报新贵者:向新贵人报喜的人。新贵,新任高官的人;此指新登科第的人。 [37]报条:向科学考中青报喜的纸帖。 [38]京堂林下者:退休的京官。清代部察院、通政司及诸卿寺的堂宫,均称京堂。林下,僻静之处,指退隐之地。此揩退隐。 [39]同榜:科举时代同榜取中的人叫“同榜”或“同科”。 [40]乡、诺:指籍贯和姓氏。乡,乡里,乡贯。谱,姓谱,记录族姓世系的簿藉。 [41]齿录:也称“同年录”。科举时代,凡同登一榜者,各具姓名、年龄、籍贯、三代,汇刻成帙,称“齿录”。 [42]披读:翻阅。 [43]金帛函字:礼品及书信。 [44]宪台:东汉称御史府为宪台,后乃以之通称御史。此为封建时代下属对上司的称呼。 [45]在亡:在逃。 太医 万历间,孙评事少孤[1],母十九岁守节。孙举进士,而母已死。尝语人曰:“我必博浩命以光泉壤[2],始不负芝堂苦节[3].”忽得暴病,綦笃。 素与太医善[4],使人招之;使者出门,而疾益剧。张目日:“生不能扬名显亲,何以见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 无何,太医至,闻哭声,即人临吊。见其状,异之。家人告以故,太医曰:“欲得诰命,即亦不难。今皇后旦晚临盆矣,但活十余日,浩命可得。” 立命取艾[5],灸尸一十八处。炷将尽,床上已呻;急灌以药,居然复生。嘱曰:“切记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颇不关意。既而三日平复,仍从朝贺[6].过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赐群臣宴,中使出异品[7],遍赐文武,白片朱丝[8],甘美无比。孙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访诸同僚,日:“熊膰也[9].” 大惊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孙评事:未详。 [2]“我必博诰命”句:谓孙立志使亡母受到封赠。诰命,帝王的封赠命令。分言之,明清官五品以上授浩命(本身之封日浩授;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及妻,存者曰浩封,殁者曰浩赠);六品以下之封赠日敕命。此“诰命” 系泛指封赠。 [3]萱堂:母亲的代称。《诗。卫风。伯兮》,“焉得馁草,言树之背。” 诗意谓于母亲所居之北堂种植谖草(即萱草,一名忘忧草),使之忘忧。后因以萱堂为母亲或母亲住处的代称。 [4]太医:官名。明清属太医院,主医药之事。 [5]艾(ài爱),艾炷。用于艾卷制的灸用药物。 [6]朝贺,群臣人朝,列班向皇帝贺喜的仪式。 [7]中使,太监。 [8]白片朱丝:指熊掌切片。熊掌掌心有脂如玉,并筋络煮熟后皆为白色,肌肉断面则呈红色纹理,故称。 [9]熊膰:当作“熊踏(fan番)”,即熊掌。蹯,兽足。 牛飞 邑人某,购一牛,颇健。夜梦牛生两翼飞去,以为不祥,疑有丧失[1].牵人市损价售之[2].以中裹金,缠臂上。归至半途,见有鹰食残兔,近之甚驯。遂以中头絷股[3],臂之[4].鹰屡摆扑,把捉稍懈,带中腾去。 第123章 此虽定数,然不疑梦[5],不贪抬遗[6],则走者何这能飞哉[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疑有丧失:担心牛会死亡、逃失。 [2]损价:减价。 [3]繁股:捆住鹰腿。 [4]臂之:以臂架(或挽)鹰。 [5]疑梦,因梦生疑;惑于梦兆。指因梦卖牛一事。 [6]拾遗:拾取他人失物。指途中之鹰。 [7]“则走者”句:谓留得牛在,是不会飞掉的。走者,指牛。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名士[1],困于场屋。人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有人白:“报马来[2].”王跟跄起曰:“赏钱十千!” 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已赏矣。”王乃眠。俄又有人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3],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4].”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如前。 又移时,一人急人曰:“汝殿试翰林[5],长班在此[6].”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王呼赐酒食,家人又给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凡数十呼,无应者。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 又久之,长班果复来。王捶床顿足,大骂:“钝奴焉往:[7]!”长班怒曰,“措大无赖[8]!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王亦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温,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9],共疑之。自笑曰:“昔人为鬼椰揄[10],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人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11],似丐。唱名时[12],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13],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未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倘祝[14],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15],草木皆惊:[16],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17].忽然而飞骑传人[18],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粹变,喀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19],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20],笔墨无灵[21],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22].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23],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24],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25];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26].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27];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28],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29],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30],不过经两三须臾耳[31].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3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东昌:明清府名,洽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报马,也称“报子”,为科举中式者报喜的人!因骑马快报故称“报马”。 [3]都:京城。明清时进士考试在京城北京举行,故云“尚未赴都,何得及第”。 [4]三场:指礼部会成的三场考试。 [5]殿试翰林;指殿试及第,授宫翰林。殿试,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后,再参加复试、殿试,考中的称“进士”。殿试由皇帝主持,在殿廷上举行,前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中第一名称“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第二、三名 授职翰林院编修。 [6]长班:又称“长随”,明清时官员随身使唤的公役。 [7]钝奴:犹言“蠢才”。钝,笨。 [8]措大: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无赖:憎骂语。此处斥其强横无理。 [9]缨帽:红缨帽,清代的官帽,帽顶披红缨。盏,杯子。 [10]昔人为鬼椰榆:指晋代罗友仕途失意,被鬼椰榆。详见《叶生》注。 椰榆,戏弄。 [11]白足提篮:科举场规有搜挟带之条。情初规定,考生入场携带格眼竹柳考篮,只准带笔墨、食具等物。顺治时规定士子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 入场时,诸生解衣等候,左手执笔砚,右手执布袜,赤脚站立,等候点名、搜检。 [12]唱名:即点名入场。乡试入场前,先期告知士子点名入场的分路和次序,士子齐集后由差役持点名牌导人,官呵吏骂,如对囚犯。 [13]号合:乡试贡院甬道两侧为考生的号舍。号门之内有小巷,巷北有号舍五六十间至百间。号舍为考生日间考试、夜间住宿之所,无门,搭木板于墙供书写之用,故考试时考生伸头露脚。 [14]倘怳(chǎng—huǎng敞谎):神志模糊,失意迷惘。 [15]望报,盼望报录人。报,科学时代向考中者报告喜信的人。 [16]草木皆惊:形容情绪紧张。此为成语“草木皆兵”的化用,意谓但有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报马到来。 [17]猱(náo挠):猿猴。 [18]飞骑(ji季)传人:报马传送喜报给别人。飞骑,指报马。 [19]饵毒:服毒。饵,吃。 [20]司衡无目:考官瞎眼。司衡,主持衡文评卷官员。 [21]笔墨无灵:谓自己文思失灵,不能下笔有神。 [22]浊流,对清流而言。古称德行高洁之士为“清流”。欧阳修《朋党论》,谓唐昭宗时,尽杀朝中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此谓把案头物投之浊流,意思是摒弃八股文,不再应科举。 [23]披发人山,面向石壁:指遁人深山,出家修道。面壁,佛教用语,面对石壁默坐静修的意思。相传印度僧人达摩来中国,曾在嵩山少林寺修真养性,面壁而坐,终日戳然。见《五灯会元》。 [24]“且夫”、“尝谓”之文:指八股文。“且夫”、“尝谓”是八股文常用的套语。 [25]技又渐痒:意谓又揣摩八股,跃跃欲试,准备下届应考。技痒,长于某种技艺的人,一遇机会,就急欲表现,如象身上发痒不能自忍。 [26]抱,孵卯,俗称“抱窝”。 [27]当局眷当事人,指落榜士子。 [28]方寸:指心。 [29]床头人醒,谓其妻旁观,比较清醒,床头人,指妻子。 [30]词林诸公:指翰林院的诸位先生。词林,翰林院的别称。 [31]经两三须臾:经历二三次短暂的得志况味;指经历乡试、会试或殿 试考中的喜悦。 [32]荐师:科举时代,乡试或会试主考官以下,设同考官若干人,分房 阅卷,同考官在认可的试卷上批一“荐”字,荐给主考官,由主考官核批录取,被录取者称荐举其试卷的官员为“房师”或“荐师”。 刁姓 有刁姓者,家无生产,每出卖许负之术:[1]——实无术也——数月一归,则金帛盈豪。共异之。会里人有客于外者,遥见高门内一人,冠华阳中[2],言语啁响[3],众妇丛绕之。近视,则刁也,因微窥所为。见有问者曰:“吾等众人中;有一夫人在[4],能辨之乎?”盖有一贵人妇微服其中[5],将以验其术也。里人代为刁窘。刁从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难辨。试观贵人顶上,自有云气环绕。”众目不觉集视一人,觇其云气。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贵人!”众惊以为神。里人归,述其诈慧[6].乃知虽小道[7],亦必有过人之才;不然,乌能欺耳目、赚金钱,无本而殖哉[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许负之术,指相术。许负,汉初河内温地老妇,善相术,曾为周亚夫相,皆中。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2]华阳中,道上所著之头巾。其式上下皆平。创始者,或谓三国魏之韦节,或谓南朝梁之陶隐居(弘景),其说不一。 [3]啁嗻:本指声音细碎刺耳。此谓异腔别调,使人难解。 [4]夫人:封建时代妇女封号。明清一品、二品官员之妻封夫人。 [5]微服:为隐蔽身分而改着地位低下者的服装。 [6]诈慧:诡诈的小聪明。 [7]小道:相对于儒家大道而言,习指其他学说和技能。此处犹言“小小骗术”。 [8]无本而殖,不须资本而孪生财利。殖,孳生,蕃殖。 农妇 邑西磁窑坞有农人妇[1],勇健如男子,辄为乡中排难解纷[2].与夫异县而居。夫家高苑[3],距淄百余里;偶一来,信宿便去[4].妇自赴颜山[5],贩陶器为业。 第124章 有赢余,则施丐者。一夕与邻妇语,忽起日:“腹少微痛,想孽障欲离身也[6].”遂去。天明往探之,则见其肩荷酿酒巨瓮二,方将入门。 随至其室,则有婴儿绷卧。骇问之,盖娩后已负重百里矣。故与北庵尼善,订为姊妹。后闻尼有秽行[7],忿然操杖,将往挞楚,众菩劝乃止。一日,遇尼于途,遽批之[8].问:“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号,乃释而去。 异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犹自知非丈夫也,妇并忘其为巾帼矣[9].其豪爽自快,与古剑仙无殊[10],毋亦其夫亦磨镜者流耶[11]?”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磁窑坞:集镇名,在淄川西南乡。见乾隆《淄川县志》二下“乡村”。 [2]排难解纷,为人排除危难,调解争执。语出《战国策。赵策》三。 [3]高苑,旧县名。在淄川县东北,明清属青州府。今为山东省高青县之一部分。 [4]信宿:再宿。 [5]颜山:又名颜神山、神头山或凤凰山。在益都县西南一百八十里,博山县西南三里。旧属益都县,今属淄博市博山区,山下即颜神镇。 [6]孽障,即“业障”,佛教谓过去作恶导致的后果。此处作为对腹中胎儿的暱称。 [7]秽行:习指男女关系混乱。 [8]批,批颊,打嘴巴。 [9]巾帼(guo国),妇女的头巾和发饰。行为妇女代称。 [10]剑仙,指技能超凡入化的剑客。 [11]磨镜者:指唐人小说中女剑客聂隐娘的丈夫。聂隐娘,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十岁时被一女尼携去,授以剑术,五年送归。偶一磨镜少年及门,隐娘禀于父而嫁之。夫妇初事魏博,后事陈许,终渐不知所之,而此磨镜少年始终未见有他艺能,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见《太平广记》一九四、唐裴铏《传奇。聂隐娘》。此谓农妇之夫似之。 金陵乙 金陵卖酒人某乙,每酿成,投水而置毒焉[1];即善饮者,不过数盏,便醉如泥。以此得“中山”之名[2],富致巨金。早起,见一狐醉卧槽边;缚其四肢,方将觅刃,狐已醒,哀曰:“勿见害,诸如所求。”遂释之,辗转已化为人[3].时巷中孙氏,其长妇患狐为祟,因问之。答云:“是即我也。” 乙窥妇娣尤美[4],求狐携往。狐难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既服而归,家人皆不之见;袭衣裳而出[5],始见之。大喜,与狐同诣孙氏家。 见墙上贴巨符,画蜿蜒如龙[6],狐惧曰:“和尚大恶[7],我不往矣!” 遂去。乙逡巡近之,则真龙盘壁上,昂首欲飞。大惧亦出。盖孙觅一异域僧,为之厌胜[8],授符先归,僧犹未至也。 次日,僧来,设坛作法[9].邻人共观之,乙亦杂处其中。忽变色急奔,状如被捉:至门外,踣地化为狐[10],四体犹着人衣。将杀之。妻子叩请。 僧命牵去,日给饮食,数月寻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投水而置毒:酒中掺水,并且放进有害人体的药物。 [2]“中山”:指中山酒,又名千日酒,是一种酒力很大的陈酿。晋张华《博物志》十、干宝《搜神记》十九谓:狄希,中山人,能造千日酒,饮之亦千日醉。州人刘玄石尝求饮一杯,至家醉死;三年后狄希往探,令其家发冢破棺,刘方醉醒,而发墓人为其酒气所中,竟各醉卧三月。 [3]辗转:犹言“转侧间”,形容为时不久。 [4]妇娣:指长妇的弟妻。兄妻为拟,弟妻为娣,统称娣拟,即俗言妯娌。 [5]袭:穿着。 [6]画:笔画。蜿蜒,本作蛇蜒,此从二十四卷抄本。 [7]大恶:太凶。很厉害。 [8]厌(yà压)胜:古代迷信,陈设相克器物,并通过符咒以镇压邪魅,叫厌胜。 [9]坛,祭坛。平地筑土以供祭祀的高台。 [10]踣(bo薄)地:僵仆在地。 郭安 孙五粒[1],有僮仆独宿一室,恍惚被人摄去[2].至一宫殿,见阎罗在上,视之曰:“误矣,此非是。”因遣送还。既归,大惧,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3],见榻空闲,因就寝焉。又一仆李禄,与僮有夙怨,久将甘心[4],是夜操刀入,扪之,以为僮也,竟杀之。郭父鸣于官。时陈其善为邑宰[5],殊不苦之[6].郭哀号,言:“半生止此子,今将何以聊生!”陈即以李禄为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于僮之见鬼,而奇于陈之折狱也。 济之西邑有杀人者[7],其妇讼之。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曰:“人家好好夫妇,直令寡耶[8]!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决[9],皆是甲榜所为[10],他途不能也[11].而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孙五粒,孙秠,后改名珀龄,字五粒。孙之獬子,孙琰龄兄,山东淄川人。明祟帧六年举人,清顺治三年进士。历工科、刑科给事中,礼科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迁鸿胪寺卿,转通政使司左通政使。乾隆《淄川县志》五《选举志》附有小传。 [2]摄:捉拿,拘捕。 [3]僚仆:同一主家的仆人。 [4]久将甘心:谓久欲报复,以求快意。 [5]陈其善:辽东人,贡士,顺治四年任淄川县知县。九年,人朝为拾遗。 见乾隆《淄川县志》四《秩官》。 [6]殊不苦之,谓对李禄很宽容,不使受刑罚之苦。 [7]济之西邑,指济南府西境某县。按,此一附则之前,底本及二十四卷抄本有一段文字:“王阮亭曰:新城令陈端菴凝,性仁柔无断。王生与哲典居宅于人,久不给直。讼之官,陈不能决,但曰:”《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生为鹊可也。‘“ [8]直:径直;竟然。 [9]明决:反语。讽其糊涂判案。 [10]皆是甲榜所为:意谓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所干的事。王阮亭所举新城令陈凝,字端菴,浙江德清人,进士,顺治五年至八年任新城知县。“济之西邑”之某“令”:当也为进士出身。明清时,习称进士为甲榜,举人为乙榜。 [11]他途:此指甲榜之外,其他出身选官者。陈其善由贡士选官,亦如此昏愦,故讽曰:“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折狱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1].贾弟鸣于官。 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2],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余,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3],殊少端绪,并未榜掠,释散归农;但命约地细察[4],十日一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柔[5],上堂屡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伸诉,愤葬兄嫂。 一日,以通赋故[6],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7],即于腰中出银袱[8],禀公验视。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云:“五六里。”“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亲[9]?”答云:“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不识耶!” 周力辨,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10],聒夫使假于邻。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垣,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11].事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资,宁一度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贾,夜诣妇曰:“令某已被人杀,诸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公廉得情[12],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辨,要在随处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13],词貌诡变[14],是以确知其真凶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15],非悠悠置之[16],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17].堂上肉鼓吹[18],喧闻旁午[19],遂嚬蹙曰[20]:”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21],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22],不复置念;专待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23].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24].’‘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25].”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部[26].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27].一日,共饮薄醉,颇顷肝胆。 第125章 胡大言[28]:“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实相告:昨途遇大商[29],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30].”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以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 公拘胡对勘[31],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骇,莫可置辨,但称冤苦。公怒,击嚎数十[32],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33].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逾日,有妇人抱状[34],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作贸易,被胡杀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偿[35].” 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36]!”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号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 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细寻之?“胡哀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曰:”无。“问:”甲有何戚属?“”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公门。“妇感泣,叩头而下。公即票示里人[37],代觅其首。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上台检驳,止须汝应声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38];再辩,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妇闻,诣谢公恩。公极意慰谕之。又偷:”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39],即有投婚状者,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 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辨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 且甲死犹衣败絮,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而适值胡成之戏也。乃释胡。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结,并未妄刑一人。 异史氏曰[40]:“我夫子有仁爱名[41],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才弱冠[42],过蒙器许[43],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44].是我夫子有不哲之一事[45],则某实贻之也[46].悲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自经:自缢;上吊。 [2]费公祎祉:费祎祉字支峤,浙江鄞县人,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 为淄川县令。 [3]邻保:犹言邻居、近邻。《周礼。地官。遂人》:“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又《周礼。地官。大司徒》:“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 [4]约地:指乡约、地保之类的乡中小吏。蒲松龄《代毕仲贺韦玉霄任五村乡约序》,谓乡约“脱有关白,则冠带上公庭”。 [5]仁柔:犹言心慈手软,不够果断。 [6]逋赋:拖欠赋税。 [7]钱粮:田赋所征钱和粮的合称。清代则专指田赋税款,粮食也折钱缴纳。 [8]银袱:包裹银钱的包袱。 [9]何亲: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何物”。 [10]钗饰:妇女的首饰。钗,两股笄。 [11]留袱纳钗:自己留下包袱,把钗饰给了王氏。纳,支付。 [12]廉:考察。情:指案情。 [13]无旧:无旧交。 [14]词貌诡变:言词搪塞,神态异常。 [15]折狱:断案。折,判断。狱,讼案。 [16]悠悠置之:谓长期搁置,不加处理。悠悠,安闲自在,此谓漫不经 心。 [17]缧(léi雷)系:囚禁。狼藉之: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狼藉,折磨、作践。 [18]内鼓吹:喻拷打犯人的声响。鼓吹,击鼓奏乐。后蜀李匡远为盐亭令,一天不对犯人施刑,就心中不乐。闻答挞之声,曰:“此我一部肉鼓吹。” 见《外史梼杌》。 [19]喧阗旁午:哄闹。喧阗,哄闹声。旁午,交错,纷繁。语见《汉书。霍光传》颜师古注,“一纵一横为旁午,犹言交横也。” [20]嚬蹙:皱眉蹙容!谓装出一副忧心的样子。 [21]云板三敲:此指打点退堂。云板,报时报事之器,俗谓之“点”。 板形刻作云朵状,故名。旧时官署或权贵之家皆击云板作为报事的信号。 [22]难决之词:难以判断的官司。词,词讼,诉讼。 [23]祸桑树以烹老龟:比喻胡乱判案,滥施刑罚使众多无辜者牵累受害。 传说三国时,吴国永康有人入山捉到一只大龟,以船载归,要献给吴王孙权,夜间系舟于大桑树。舟人听见大龟说:我既被捉,将被烹煮,但是烧尽南山之柴,也煮我不烂。桑树说:诸葛恪见识广博,假使用我们桑树去烧你,你怎么办呢?孙权得龟,焚柴百车,龟依然如故。诸葛恪献策,砍桑树烧煮,果然把龟煮烂。出自《异苑》,见《太平广记》卷四六八《永康人》。这里以桑树与老龟比喻诉讼的两造。 [24]机关:计谋或计策。此指弄清案情的线索和办法。 [25]宰民社者:理民的地方官。民社,人民与社稷。 [26]世有卻,世代不和睦。卻,通“隙”,嫌隙。 [27]猜:猜疑;不信任。 [28]大言:说大话。 [29]大商,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大高”。 [30]颠越:陨坠。眢(yuān渊)井:无水的井;枯井。 [31]对勘:查对核实。 [32]击喙(hui会):掌嘴,打嘴巴。 [33]死囚具:为死刑囚犯所用的刑具。 [34]有妇人抱状:有个妇人抱持状纸,亲诣公堂。按清制,妇女不宜出入公门,有诉讼之事,得委派亲属或仆人代替。此妇女抱状自至,甚为蹊跷。 [35]招报:公开判决。招,揭示其罪。报,断狱,判决。 [36]械折(shé舌)股:夹断你的腿。械,刑具,此指夹棍之类的刑械。 [37]禀示,持官牌传令。票,旧时称官牌为“票”,见《正字通》。 [38]签:旧时官吏审案时,公案上置签筒,用刑时就拔签掷地,衙役则凭签施刑。 [39]既下: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即下”。 [40]“异史氏曰”一段:据二十四卷抄本讣,底本阙。 [41]我夫子:指费祎祉。夫子,旧时对老师的专称。 [42]松:蒲松龄自称。弱冠:古时男子二十岁成人,初加冠,因体弱未壮,故你“弱冠”;后来也以称一般少年。 [43]器许:器重和赞许。 [44]竞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意谓自己无能,辜负了赏识者的厚望。《世说新语。排调》:“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驱来,氃氋而 不肯舞。“蒲松龄以自己科学受挫,有负责祎祉的器许,故有此喻。 [45]不哲:不明智。 [46]贻:留给。 义犬 周村有贾某[1],贸易芜湖[2],获重资。赁舟将归,见堤上有屠人缚犬,倍价赎之,养豢舟上。舟人固积寇也[3],窥客装,荡舟入莽[4],操刀欲杀。 贾哀赐以全尸,盗乃以毡裹置江中。犬见之,哀嗥投水,口衔裹具,与共浮沉。流荡不知几里,达浅搁乃止[5].犬泅出,至有人处,狺狺哀吠[6].或以为异,从之而住,见毡束水中,引出断其绳。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复哀舟人,载还芜湖,将以伺盗船之归。 登舟失犬,心甚悼焉。抵关三四日,估楫如林[7],而盗船不见。 适有同乡估客将携俱归,忽犬自来,望客大嗥,唤之却走。客下舟趁之。 犬奔上一舟,啮人胫股,挞之不解。客近呵之,则所啮即前盗也。衣服与舟皆易,故不得而认之矣。缚而搜之,则裹金犹在。呜呼:一犬也,而报恩如是。世无心肝者[8],其亦愧此犬也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周村:集镇名。明清属山东省长山县,今属淄博市周村区。 [2]芜湖:县名,明清属太平府。今为安徽省羌湖市。 [3]积寇:积年盗匪,即惯匪。 [4]荡舟入莽:把船划到蒹葭、芦苇丛生的僻处。荡舟,划船。 [5]浅搁:即搁浅。船或他物阻滞于浅滩,不能进退。 [6]狺狺(yinyin银银):犬吠声。 第126章 [7]估楫:商船。 [8]无心肝:即俗言“没良心”。心肝,犹言肝胆,喻真挚情意。杜甫《彭衙行》:“谁能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杨大洪 大洪杨先生涟[1],微时为楚名儒[2],自命不凡。科试后[3],闻报优等者,时方食,含哺出问[4]:“有杨某否?”答云:“无。”不觉嗒然自丧[5],咽食入鬲[6],遂成病块[7],噎阻甚苦。众劝令录遗才[8];公患无资,众醵十金送之行[9],乃强就道。夜梦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 临去,赠以诗,有“江边柳下三弄笛[10],抛向江心莫叹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见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请。道土笑日:“子误矣,我何能疗病?请为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触所梦,拜求益切,且倾囊献之。道士接金,掷诸江流。公以所来不易,哑然惊惜[11].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12]? 全在江边,请自取之。“公诣视果然。又益奇之,呼为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处仙人来矣。“赚公回顾,力拍其项曰:”俗哉!“公受拍,张吻作声,喉中呕出一物,堕地堛然[13],俯而破之,赤丝中裹饭犹存[14],病若失。回视道士已杳。 异史氏曰:“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15],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16],不作天仙,因而为公悼惜。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1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大洪杨先生涟:杨涟,字文孺,别字大洪,湖北应山人。明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擢兵科给事中。万历四十八年(即泰昌元年),神宗、光宗相继去世,杨涟与御史左光斗等协心建议,扶幼主熹宗正位,于时并称“杨左”。 天启间,拜左副都御史,激扬讽议,尝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魏党恨之入骨。 天启五年,被魏党诬陷下狱,拷讯残酷,死狱中。本传见《明史》。 [2]微时:指作官前地位卑微之时。 [3]科试:明清时各省学政周历各府州,考试欲应乡试的生员,称科试。 [4]含哺(bu补):口中含饭。哺,口中所含食物。 [5]嗒然自丧:自感灰心沮丧。参卷一《叶生》“嗒丧”注。 [6]鬲:通“膈”。胸腹间的隔膜。 [7]病块:因积食不化所致胸腹闷满结块之症,即痞症。 [8]录遗才:指参加录遗考试,以取得参加乡试资格。明清时,秀才参加科试,考在一、二等及三等前十名者,得录名参加乡试,称录科。其在三等十名以下,及因故未试之秀才与在籍贡、监生等,得再参加录科考试,取中者亦得参加乡试。录科考试未取及因故未参加者,可以参加录遗考试,其名列前茅者,亦可参加乡试。 [9]醵(ju聚):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鐻”。凑钱。 [10]三弄笛:三度吹笛或吹奏三阕。 [11]哑(yā亚):叹词。表惊讶,惋惜。 [12]恝(jiá戛)然:淡然。恝,无愁貌。 [13]堛(bi必)然:犹言“噼地一声”。堛,本义为土块,《聊斋》常借作象声词用。 [14]赤丝;揩血丝。 [15]“人生为河岳”二句:宋文天祥《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 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此借谓杨涟不论生前死后,其浩然正气经天纬地,受人景仰。 [16]未能免俗:行事未能摆脱俗例。语出《世说新语。任诞》。此指杨涟不忘功名而且爱惜金钱,无异于常人。 [17]“解者”句:谓洞达事理的人必不认为作者的见解是颠倒是非。傎,同“颠”,谓颠倒事理。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1],有石窟如井,深数尺许。北壁有洞门,伏而引领望见之。 会近村数辈,九日登临[2],饮共处,共谋人探之。三人受灯,缒而下。 洞高敞与夏屋等[3];入数武,稍狭,即忽见底。底际一窦,蛇行可入[4].烛之,漆漆然暗深不测。两人馁而却退[5];一人夺火而嗤之,锐身塞而进。 幸隘处仅厚于堵,即又顿高顿阔,乃立,乃行。顶上石参差危耸[6]、将坠不坠。两壁嶙嶙峋峋然[7],类寺庙山塑[8],都成鸟兽人鬼形:鸟若飞,兽若走,人若坐若立,鬼罔两示现忿怒[9];奇奇怪怪,类多丑少妍。心凛然作怖畏。喜径夷,无少陂[10].逡巡几百步,西壁开石室[11],门左一怪石鬼,面人而立,目努,口箕张,齿舌狞恶;左手作拳,触腰际;右手叉五指,欲扑人。心大恐,毛森森似立。遥望门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胆乃稍壮[12],强入之。见地上列碗盏,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窑也[13].傍置锡壶四,心利之,解带缚项系腰间[14].即又旁瞩[15],一尸卧西隅,两脓及股四布以横。骇极。渐审之,足蹑锐履[16],梅花刻底犹存[17],知是少妇。 人不知何里,毙不知何年。衣色黯败,莫辨青红;发蓬蓬似筐许,乱丝粘着髑髅上[18];目、鼻孔各二;瓠犀两行[19],白巉巉,意是口也。存想首颠当有金珠饰,以火近脑,似有口气嘘灯,灯摇摇无定,焰纁黄[20],衣动掀掀。复大惧,手摇颤,灯顿灭。忆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触鬼者物也。头触石,仆,即复起;冷湿浸颔颊,知是血,不觉病,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窦,方将伏,似有人捉发住,晕然遂绝。 众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缒二人下。探身入窦,见发罥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叹。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进,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缕缕[21],所恨未穷共底极;穷之,必更有佳境。后章令闻之[22],以丸泥封窦[23],不可复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之南石崖崩[24],现洞口;望之,钟乳林林如密笋[25].然深险,无人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称钟离弟子[26],言:“师遣先至,粪除洞府。”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携之而下,坠石笋上,贯腹而死。报今,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27],无回音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查牙山:乾隆《章丘县志》作“杈枒山”,在县东界。 [2]九日登临:重九登高。 [3]高敞:本作高厰,此从青柯享本。夏屋:大屋。 [4]蛇行:全身贴地爬行。 [5]馁:气馁。失去勇气。 [6]顶上石参差危耸:底本无耸宇,从青柯亭本补。 [7]嶙嶙峋峋:怪石重叠高耸的样子。 [8]山塑:山墙下的塑像。山,山墙的省称。寺庙两山墙下多塑众鬼神像。 [9]“鬼罔两”句:谓鬼怪之类,神色愤怒。罔两,即魍魉,山树水怪之类。鬼罔两,犹言鬼怪。示现,谓表情、神色。 [10]径夷:道路平坦。无少陂(po坡):没一点斜坡。陂,斜坡。 [11]西壁: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四壁”。 [12]胆乃稍壮:底本无“胆”字,从青柯亭本补。 [13]古窑:古代陶瓷器皿。 [14]项: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顶”。指锡壶颈部。 [15]即又旁瞩: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又”原作“有”。 [16]锐履:谓尖足女鞋。 [17]梅花刻底,指纳有梅花的鞋底。粗线刺纳使其图案鲜明,叫做刻。 [18]髑髅(dulou独娄):死人的头骨。 [19]瓠犀:瓠籽。喻洁白细密的牙齿。《诗。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峨眉。” [20]焰纁黄:谓灯光暗淡。纁黄,黄中透红之色。 [21]言之缕缕;谓叙述详尽。 [22]章令:章丘知县。 [23]丸泥:泥团。 [24]养母峪:未详其地。大约在淄川或博山县境。 [25]钟乳:又名石钟乳。石灰岩顶部下垂的檐冰状物。系由溶岩水分挥发后凝成,以其状如钟乳,故名。林林:繁密;纷纭众多貌。柳宗元《贞符》:“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 [26]钟离:钟离权。传说复姓钟离,名权,号云房,为道教八仙之一。 全真道奉为“正阳祖师”。《金蓬正宗记》列为“北五祖”之一,并说他是洞灵真人王玄甫的徒弟。《宣和画谱》谓与吕洞宾同时。 [27]尸解:道教称修道成功者假托为尸以解化登仙,曰尸解。此处作为“死”的婉称。 安期岛 长山刘中堂鸿训[1],同武并某使朝鲜[2].闻安期岛神仙所居[3],欲命舟往游。国中臣僚金谓不可[4],令待小张。盖安期不与世通,惟有弟子小张,岁辄一两至。欲至岛者,须先自白。如以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 逾一二日,国王召见。 第127章 入朝,见一人佩剑,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许,仪容修洁。问之,即小张也。刘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张许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视从人,惟二人可以从游。遂命舟导刘俱往。 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时方严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导入洞府,见三叟跌坐[5].东西者见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为礼。既坐,呼茶。有憧将盘去。洞外石壁上有铁锥,锐没石中[6];僮拔锥,水即溢射,以盏承之;满,复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试之,其凉震齿。刘畏寒不饮。臾顾僮颐示之[7].僮取盏去,呷其残者[8];仍于故处拔锥,溢取而返,则芳烈蒸腾,如初出于鼎。窃异之。 问以休咎,笑曰:“世外人岁月不知,何解人事?”问以却老术[9],曰:“此非富贵人所能为者。”刘兴辞[10],小张仍送之归。既至朝鲜,备述其异。 国王叹曰:“惜未饮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11],一盏可延百龄。” 刘将归,王赠一物,纸帛重裹,嘱近海勿开视。既离海,急取拆视,去尽数百重,始见一镜;审之,则鲛宫龙族,历历在目。方凝注间,忽见潮头高于楼阁,汹汹已近[12].大骇,极驰;潮从之。疾若风雨。大惧,以镜投之,潮乃顿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长山刘中堂鸿训:刘鸿训,字默承,号青岳,明代山东长山县人。万历四十年举人,四十一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编修。于泰昌元年(1620)冬奉使颁诏朝鲜,会辽阳失陷,间关自海道达登州覆命。天启末,以忤魏忠贤,斥为民。崇祯间,尝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文渊阁大学士,主政府。 崇帧七年,卒于代州戍所。《明史》有传。 [2]武弁:武官。即下文“副使”。 [3]安期岛:传说中仙人安期生所居的海岛。安期生,战国后期方士,据说为琅邪人,卖药于东海边,曾见秦始皇。后流传为道家仙人名。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建言遣使入海,求蓬莱仙人安期生之属。见《史记。封禅书》、《乐毅传》,及《列仙传》、《高士传》等。 [4]金(qiān千):皆。 [5]跌坐:即“结跏跌坐”,俗谓盘腿打坐。 [6]锐没石中:锥尖插在石孔中。 [7]颐示:用下巴动作示意。示,底本作视,此从二十四卷抄本。 [8]呷(xiā瞎):吸饮。 [9]却老术:即俗言“返老还童”的方术。 [10]兴辞:起身告辞。 [11]玉液:相传为仙人饮料,服之可益寿长生。又叫玉浆。 [12]汹汹:波浪翻滚的样子。 沅俗 李季霖摄篆沅江[1],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也[2].”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3],肩舆在途。忽一舆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4]!”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诃之,役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5],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见皮内坟起[6],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 乃奔而返。后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7],窃取财物。设被主觉[8],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不用矣[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李季霖:李鸿霔,字季霖,号厚馀。其先长山人,曾祖徒新城。顺治十一年举人,康熙三年进士。历内阁中书舍人,刑部浙江司员外郎,以丁父忧去宫。康熙二十五年起复,旋任湖南沅江县知县。沅江旧俗,官廨所需皆取给里民,鸿霔尽革之。又躬行坰野以劝农,设义学训课其民。因其为政清而和,近境苗部咸戒其党不为边隅患。未几,卒于官。僚友交赙助之,乃得归葬。传见康熙《新城县志》七《人物志。宦绩》。 [2]瞻仰风采:瞻望风度、容色。是“见面”、“认识”的敬辞。 [3]谒客:拜访客人。 [4]吃害:遭受伤害。 [5]揣:用手触摸、探测。肤肉:皮肉。 [6]坟(fèn奋)起:隆起,鼓起。 [7]房闼:卧房,寝室。闼,房门。 [8]设被主觉:此从二十四卷抄本,“觉”,原作“觅”。 [9]不用:不听使用;不受支配。 云萝公主 安大业,卢龙人[1].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既长,韶秀,顾影无俦[2];慧而能读。世家争婚之。母梦曰:“儿当尚主[3].”信之。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榻前。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4],故使自来相宅[5].” 安惊喜,不知置词;女亦俛首:相对寂然。安故好棋,揪枰尝置坐侧[6].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7]?”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甫三十余着[8],婢竞乱之,曰:“驸马负矣[9]!”敛子入盒,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乃以六黑子实局中[10],主亦从之。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 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肘伏肩上。局阑未结[11],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进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倾身与婢耳语。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宅湫隘[12],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相会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13],不宜建造;月后吉。”女起;生遮止,闭门。婢出一物,状类皮排[14],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母知之,疑以为妖。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15],廊舍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16],侨寓邻坊[17],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18].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宫绢单衣[19],丝带乌履,意甚都雅。略与顷谈,颇甚温谨。悦之,揖而入。请与对弈,互有赢亏。已而设酒留连,谈笑大欢。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杂进,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20].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僮绰有馀力,荷送而归。 生奇之。次日,犒以金,再辞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21].袁为人简默[22],而慷慨好施。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吝色。生以此益重之。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著、楠珠等十余事[23],白金五百,用助兴作。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24].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25],橐资充牣[26].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家人识袁,行牒追捕[27].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28],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适有小仆窃象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29].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母衰迈受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尹释之。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生实述其交往之由。尹问:“何以暴富?” 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30].”尹信之,具牒解郡。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之。 计逼情危[31],时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啣生去。至一处,重楼叠阁,虎入,置之。见云萝扶婢出,凄然慰吊[32]:“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33].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也。”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生如其教,诣郡自投。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至中途,遇袁,下骑执 手,备言情况。袁愤然作色,默不一语。生曰:“以君风采,何自污也?” 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 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己,超乘而去[34].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35].忽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临去,执灯谓婢:”汝认之,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 既归,益自韬晦[36],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 第128章 服既阕[37],日扫阶庭,以待好音。一日,异香满院。登阁视之,内外陈设焕然矣。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38],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灾[39],又以苫块之戚[40],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将出资治具。女曰:“勿复须。”婢探椟[41],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42],酒亦芳冽[43]酌移时,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渐都亡去。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狎抱之。女曰:“君暂释手。今有两道,请君择之。” 生揽项问故,曰:“着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计。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情,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女无繁言[44],无响笑[45],与有所谈,但俯首微哂[46].每骈肩坐,喜斜倚人。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舞[47].” 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间,又不守女子之贞[48];今已幽之[49].”阁上以锦薦布满[50],冬未尝寒,夏未尝热。女严冬皆着轻縠[51];生为制鲜衣[52],强使着之。 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53]!”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54],颇思烟火之味[55].”生乃为具甘旨。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56],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启扉视之,男也。喜曰:“此儿福相,大器也[57]!”因名大器。绷纳生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女自免身[58],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忽辞生,欲暂归宁。问返期,答以“三日”。 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至期不来;积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生键户下帏[59],遂领乡荐。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馀芳。一夜,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闢,群婢拥公主入。生喜,起问爽约之罪。女曰:“妾未愆期[60],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61],意主必喜。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为[62]!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63].”生由是不复进取。过数月,又欲归宁。主殊凄恋。 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64].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搏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也。”既去,月余即返。从此一年半岁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亦不之怪。又生一子。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甫周岁,急为卜婚。诸媒接踵,问其甲子[65],皆谓不合。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令倾败六七年,亦数也。” 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当婚之,勿较其门地也[66].”即令书而志之。后又归宁,竟不复返。 生每以所嘱告亲友。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赘。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钟爱之。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赌,恒盗物偿戏债[67].父怒,挞之,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为穿箭[68].为主所觉,缚送邑宰。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69],几于绝气。兄代哀免,始释之。父忿恚得疾,食锐减。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 可弃怨怒,夜持刀入窒,将杀兄,误中嫂。先是,主有遗耎,绝轻耍,云拾作寝衣。可弃斫之,火星四射,大惧奔出。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可弃闻父死,始归。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年余,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 官审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绝。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 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70],曰:“数顷薄产,为着蒙死守之[71],今悉相付。吾弟无行,寸草与之,皆弃也。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72].”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每出,限以县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73].大惧,避去。 窥妇人,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 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冤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坌息入[74].盖可弃人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75],而后以瓦盆赐之食。 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76].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持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77],死而后已,岂不毒哉! 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78],苟得其用,瞑眩大瘳[79],非参、苓所能及矣[80].而非仙人洞见脏腑[81],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82],少倜傥不泥[83],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两兄皆登甲榜[84],而孝廉益佻脱。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后得之临清勾栏中[85].家人入,见其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临行,积衣累筒,悉诸妓所贻。既归,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以长绳絷榻足,引其端自櫺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 凡有所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夫人躬设典肆[86],垂帘纳物而估其直[87];左持筹,右握管[88];老仆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每耻不及诸姒贵[89].钢闭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两成[90],吾以汝为毈矣[91],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亦章丘人。夫人每以绩火佐读[92]: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或朋旧相诣,辄窃听之:论文则瀹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每试得平等[93],不敢入室门;超等,始笑逆之。设帐得金[94],悉内献,丝毫不敢隐匿。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后为妇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榼返金。夫人 知之曰:“彼虽周亲[95],然舌耕谓何也[96]?”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于是每岁馆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积二年余,得如干数。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97],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缺文据铸雪斋抄本补“注释” [1]卢龙:县名,今河北省卢龙县。 [2]无俦:无人能比。俦,匹、侣。 [3]尚主:娶公主为妻。《史记。李斯列传》:“诸男皆尚秦公主。”《集解》引韦昭曰:“尚,奉也,不敢言娶。” [4]下嫁:谓以贵嫁贱。《尚书。尧典》:“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疏》:“言舜为匹,帝女下嫁,以贵适贱。” [5]相(xiàng象)宅:察看宅地。《尚书。召诰》:“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注》:“相所局而卜之。” [6]楸枰:棋盘。因多用楸木制成,故名。 [7]粉侯:对帝王之婿的美称。三国时,魏国何晏面如傅粉,娶魏公主,得赐爵列侯。后世因称皇帝的女婿为“粉侯”。 [8]着(zhāo招):下围棋放棋子一枚叫一“着”。 [9]驸马:汉武帝时置驸马都尉,掌管皇帝出行时所设的副车。魏晋以后帝婿例如驸马都尉称号,因称帝婿为“驸马”。 [10]实局中:放在棋盘上。局,棋盘。 [11]局阑未结:棋终未结算胜负。局,这里指一盘棋。 [12]湫(qiu秋)隘:低湿狭小。 [13]犯天刑:此为星相家择日的迷信术语。 第129章 意谓主凶兆。天刑,犹言天罚。 [14]皮排:可以鼓动吹火的皮囊,古称“橐籥”。 [15]刻日敦迫:规定日期,极力督促。敦,促。迫,逼。 [16]滦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滦县。 [17]邻坊:犹言邻街。坊,城市街市里巷。 [18]又窥其亡而报之:又伺他外出而去回访他;仍是有意不相会面。亡,出外,不在家。 [19]宫绢:丝绢,宫中所用之绢;名贵之物。 [20]跳掷:跳跃。掷,腾跃。 [21]过从:往来。 [22]简默:沉默寡言。 [23]象箸:象牙筷子。楠珠:伽南香木制作的成串念珠,为念佛记数用具。事:件,样。 [24]束帛:帛五匹为一束。 [25]乐亭:县名,今河北省乐亭县。 [26]充牣(rèn刃):满盈,充实。 [27]行牒:官府发出公文。 [28]积不相能:素不相容;一向不和睦。积,久。 [29]大尹:对县令的敬称。古时县令也称县尹。 [30]昏:同“婚”。 [31]计逼情危:诡计即将施行,情势极为危急。 [32]慰吊:慰问。吊,慰问不幸者。 [33]未卜窀穸(zhunxi谆西):未择墓地;指没有安葬。窀穸,墓穴。 [34]超乘(shèng圣):跳跃上车。此指飞身上马。 [35]杜门:此从铸雪斋抄本,稿本作“柴门”。 [36]韬晦:隐匿声迹,不自炫露。韬;掩蔽。 [37]服既阕(què确):服丧期满以后。阕,尽。 [38]凝妆:盛妆。 [39]土木:指兴建宅舍。 [40]苫(shān山)块之戚:指丧亲之悲。苫块,“寝苫枕块”的略语,见《墨子。节葬》。苫,草荐。块,土块。古时居父母之丧,以草荐为席,以土块为枕。 [41]椟(du独):木櫃,木匣。 [42]鼎:古代炊器。 [43]芳冽:芳香清醇。 [44]繁言:多话。 [45]响笑:出声的笑。 [46]哂(shěn审):微笑。 [47]掌上舞:谓体态轻盈,能舞于掌上。《赵飞燕外传》谓,赵飞燕“家有彭祖分脉之书,善行气术,而纤便轻细,舞之翩然,人谓之飞燕。” [48]不守女子之贞:《赵飞燕外传》,赵飞燕与宫奴赤凤私通。因而说她不守女子之贞。 [49]幽:囚禁。 [50]:疑是“”字之讹。,同“表”。锦,指锦面帷幕。 [51]縠(hu胡):丝织的皱纱。 [52]鲜花:新衣。 [53]劳:痨。 [54]恶(è厄)阻:肌肠胃不佳,不思饮食。此指怀孕厌食。 [55]烟火之味:指人间饮食。道家以屏除谷食作为修养成仙之道,称尘世的熟食为“烟火”。 [56]衷服:贴身内衣。 [57]大器:宝器,喻大才。 [58]免身:分娩。免,通“娩”。 [59]键户下帏:指闭门苦读。键户,闩门。下帏,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 [60]愆(qiān千)期:过期。 [61]秋捷:考中举人。乡试于秋季举行,称“秋闱”。 [62]傥(tǎng躺)来者:无意得来的东西,指功名富贵。《庄子。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 [63]俗幛:佛教名词,指妨碍修道的世俗贪欲。幛,同“障”。 [64]穿望:急切地想望。穿,犹言望眼欲穿。 [65]甲子:指生辰八字。星命术士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为四柱, 配合干支,合为八字,用以推算命运好坏。 [66]门地:犹言“门第”。 [67]戏债:赌债。戏,博戏,指赌博。 [68]穿窬:穿壁踰墙,指偷窃行为。窬,通“踰”,翻越。 [69]惨棘:严刻峻急,指楚掠严酷。棘,通“急”。 [70]登籍:造册登记。 [71]若:你。蒙死:冒死。 [72]无底壑:《列子。汤问》谓勃海之东有“归壑”,大壑无底。此犹俗称“无底洞”,言欲壑难填。 [73]弯弓:拉弓。 [74]坌(bèn笨)息:气息喷溢。气急败坏的样子。 [75]要(yāo邀)以重誓:逼着对方发个重誓。要,要挟。 [76]仰成:仰首等待成功,比喻坐享其成。 [77]疽:一种毒疮。 [78]砒、附:砒霜和附子,都是毒药。 [79]瞑(mián眠)眩大瘳(chou抽):《尚书。说命》:“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意谓药性发作而使人愤闷昏乱,才可以彻底治愈疾病。瞑眩,饮烈性药而引起的头晕目眩。瘳,病愈。 [80]参、苓:人参、茯苓,均为滋补温和之药。 [81]洞见腑脏:喻看透本质。 [82]章丘:县名,今山东省章丘县。 [83]倜傥:据铸雪斋抄本;稿本作“通傥”。不泥,不羁。泥,拘泥。 [84]登甲榜:指会试中式。科举时代,会试之榜称为甲榜。 [85]临清:州名,治所在今山东临清县。 [86]躬设典肆:亲自开设当铺。 [87]纳物:指收受典当的物品。 [88]左持筹,右握管:意谓左手打算盘,右手持笔记账。筹,筹码,代指算盘。管,毛笔。 [89]姒(si四):嫂;弟之妻称兄之妻为姒妇。 [90]三卵两成,指李氏兄弟三人只有两人登甲榜。 [91]毈(duàn段):《淮南子。原道训》:“鸟卵不毈。”高诱注:“卵不成鸟曰毈。”此借喻善迁科举无成。 [92]绩火,绩麻的灯火。 [93]平等:明清时岁试或科试按成绩分为六等,给予赏罚。平等,谓处于不赏不罚这一等级。 [94]设帐:设帐授徒。此指为塾师。 [95]周亲:最亲近的人。语出《论语。尧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此据青柯亭刻本,底本作“固亲”。 [96]舌耕:旧时指教书谋生。王嘉《拾遗记。后汉》谓贾逵门徒甚多,“赠献者积粟盈仓。或云:逵非力耕所得,诵经口倦,世所谓舌耕也。” [97]一行作吏:一经为官。嵇康《与山巨源绝文书》:“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 鸟语 中州境有道士[1],募食乡村。食已,闻鹂鸣[2];因告主人使慎火。问故,答曰:“鸟云:”大火难救,可怕!‘“众笑之,竟不备。明日,果火,延烧数家,始惊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称为仙。道士曰:”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也!“适有皂花雀鸣树上[3],众问何语。曰:”雀言:“初六养之,初六养之;十四、十六殇之[4].’想此家双生矣[5].今日为初十,不出五六日,当俱死也。”询之,果生二子;无何,并死,其日悉符。 邑令闻其奇,招之,延为客。时群鸭过,因问之。对曰:“明公内室[6],必相争也。鸭云:”罢罢!偏向他[7]!偏向他!‘“令大服,盖妻妾反唇[8],令适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优礼之。时辨鸟言,多奇中[9].而道士朴野,肆言辄无所忌[10].令最贪,一切供用诸物,皆折为钱以入之。一日,方坐,群鸭复来,令又诘之。答曰:”今日所言,不与前同,乃为明公会计耳[11].“问:”何计?“曰:”彼云:“蜡烛一百八,银朱一千八[12].’” 令惭,疑其相讥。道士求去,今不许。逾数日,宴客,忽闻杜宇[13].客问之,答曰:“鸟云:”丢官而去。‘“众愕然失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几,今果以墨败[14].呜呼!此仙人儆戒之,借乎危厉熏心者[15],不之悟也,齐俗呼蝉曰”稍迁“,其绿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16],将赴岁试[17],忽有蝉集襟上。父喜曰:”稍迁[18],吉兆也。“一僮视之,曰:”何物稍迁,都了而已[19].“父子不悦。已而果皆被黜。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中州:古豫州处九州中间。后世河南省为占豫州之地,故相沿称为中州。 [2]鹂:黄鹂。一种善鸣的小鸟。 [3]皂花雀:麻雀之一类,翎羽呈暗褐色,较常见者颜色为深。 [4]“初六养之”三句:据下文,初六是小儿生日,因二子孪生,故重言“初六养之”;十四日、十六日则分别为二子殇日。 [5]双生:孪生。一产双胎。 [6]明公:对位尊者的敬称。明,贤明。 [7]偏向:偏袒。偏护一方。 [8]反唇,争吵。 [9]奇中(zhong众):预言与实况贴合得出人意外。 [10]肆言,任情直言。 [11]会计;计算。合计。 [12]银朱:矿物名,为正赤色粉末。 第130章 可入药,亦可作颜料,供官府朱批用。 [13]杜宇:杜鹃鸟的别名。 [14]以墨败:因贪赃而丢官。墨,贪污受贿:不廉洁。《左传。昭公十四年》:“贪以败官为墨。”注:“墨,不洁之称。贪欲而败其官守,谓之污墨。” [15]危厉熏心:《易。艮》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象 曰:艮其限,危熏心也。“本谓履凶险之事,使人忧苦。危、厉同义,谓凶险。熏心,谓忧苦如受熏灼。此句谓县令醉心于贪欲,遂不顾蹈危履险。 [16]青、社生:指被黜降为青衣的生员及被罚“发社”的生员。明清儒学生员的襴衫法定用玉色布帛。又岁、科两试(主要是岁试)行六等黜陟法,其考在五等者,附生降青衣,青衣发社;考在六等者,廩膳生十年以上及入学未及六年者,皆发社。发社,谓罚在社学肄业。 [17]岁试:见卷一《叶生》注。青衣及发社生员,经岁试考列一、二、三等者,可补库膳生、增生或恢复附生资格。下文“稍迁”即指此。 [18]稍迁:意谓“稍见(或逐步)升迁”。因与蝉名谐音,故其父喜为古兆。 [19]都了:意谓“全部了结”、“一切落空”。因与绿婵之名谐音,其兆不吉,故父子闻言不悦。 天宫 郭生,京都人[1].年二十余,仪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妪贻尊酒。 怪其无因。妪笑曰:“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遂径去。揭尊微嗅,冽香肆射[2],遂饮之。忽大醉,冥然罔觉。及醒,则与一人并枕卧。抚之,肤腻如脂,麝兰喷溢,盖女子也。问之,不答。遂与交。交已,以手扪壁,壁皆石,阴阴有土气[3],酷类坟冢。大惊,疑为鬼迷,因问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4].与有夙缘,勿相讶,但耐居之[5].再入一重门,有漏光处,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闭户而去。久之,腹馁:遂有女僮来,饷以面饼、鸭臛[6],使扪啖之。黑漆不知昏晓。无何,女子来寝,始知夜矣。郭曰:“昼无天日,夜无灯火,食炙不知口处;常常如此,则姮娥何殊于罗刹[7],天堂何别于地狱哉!”女笑曰:“为尔俗中人,多言喜泄[8],故不欲以形色相见。且暗中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 居数日,幽闷异常,屡请暂归。女曰:“来夕与君一游天宫,便即为别。” 次日,忽有小鬟笼灯入,曰:“娘子伺郎久矣。”从之出。星斗光中,但见楼阁无数。经几曲画廊,始至一处,堂上垂珠帘,烧巨烛如昼。入,则美人华妆南向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炫目;头上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诚天人也。郭迷乱失次[9],不觉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顷,八珍罗列[10].女行酒曰:“饮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所惶悔;如容自赎,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11].”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室中流苏绣帐[12],衾褥香软。使郭就榻坐。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所妨。”更尽一筹[13],郭不言别。女唤婢笼烛送之。郭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14].女使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处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举置床上,大笑而去。女亦寝,郭乃转侧。 女问:“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倒耳。”女曰:“此是天宫。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郭曰:“令有人夜得名花,闻香扪干,而苦无灯烛,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给灯火。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之。入洞,见丹垩精工[15],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16].郭解屡拥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视之,风致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17]!勿复多言。”视履端嵌珠如巨菽[18].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郭问:“年几何矣?”答云:“十七。”问:“处子亦知情乎[19]?”曰:“妾非处子,然荒疎已三年矣。”郭研诘仙人姓氏,及其清贯、尊行[20].婢曰:“勿问! 即非天上,亦异人间。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矣。“郭遂不敢复问。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一夜,女人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21],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请以后酒为别。“郭泣下,请得脂泽为爱[22].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 三盏既尽,忽已昏醉。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极力转侧,晕堕床下。出手摸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起坐凝思,略见床櫺[23],始知为己斋中。时离家已三月,家人谓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窃间一告知交[24],莫有测其故者。被置床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25],因珍藏焉。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之故智也[26].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事亦宜慎秘[27],泄之,族矣[28]!”有巫尝出入贵家,言其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29]. 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30]:非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顾淫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31].空床伤意,暗烛销魂。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32].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温柔乡中,人疑仙子[33].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3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京都:此指明朝京城北京。 [2]冽香:清醇的香气。欧阳修《醉翁亭记》:“酿泉为滴,泉香而酒冽。” [3]阴阴:潮冷。 [4]洞府:神仙居处。暗示系地下宫室。 [5]耐居之:耐心住在这里。 [6]鸭臛:鸭汤。臛,肉羹。 [7]“则姮娥”句:谓昏暗中妍媸不辨。姮娥,即嫦娥,此作天仙、丽人代称。罗刹,恶魔名,此指丑妇。 [8]多言喜泄:多咀多舌,爱泄露隐密。 [9]迷乱失次:神智迷乱,举止失措。失次,行为颠倒。 [10]八珍:古代八种珍奇食品,见《周礼。天宫。膳夫》“珍用八物” 注。后来泛指丰美菜肴。 [11]没齿不二:终身不怀异心。没齿,老掉牙齿。 [12]流苏:用彩色丝线编织的繐子。此指绣帐垂饰。 [13]更尽一筹:一更已尽。筹,更筹,古代夜间报更的竹签。 [14]抁(dǎn胆):推掇。通“枕”。《列子。黄帝》:“既而狎侮欺诒,、、挨、抌,亡所不为。”注:“抌,方言击背也。” [15]丹圣精工:用红土白粉涂饰得十分精致。 [16]褥革棕毡:毛皮褥子和棕榈软垫。 [17]僵:犹俗言“挺尸”。睡眠的谑称。 [18]巨菽:大颗豆粒。 [19]处子:即处女。未婚少女。 [20]清贯、尊行:此问女子乡籍及排行。清、尊,敬词。贯,籍贯;行,排行。 [21]人情乖沮:人事与初愿相违。人情,犹言人事。乖沮,背离、违碍。 沮,通“阻”。 [22]脂泽:妇女所用脂粉、香膏之类化妆品。 [23]略见床櫺:隐约望见卧榻和窗櫺。 [24]窃间,瞅机会。 [25]湖绵:湖州(今江苏吴兴)向产优质丝绵,称湖绵。香屑,香料细末。 [26]贾后之故智:贾后的旧花招。贾后,指晋惠帝后贾南风,性荒淫放恣。尝私洛南盗尉部某小吏,使人纳之簏箱中,车载入宫,诈云天上:供以好衣美食,与共寝处数夕,复赠以众物,放出。后小吏被疑盗窃,拘审对簿,事始暴露。见《晋书。后妃传》。 [27]慎秘,小心保密。 [28]族:灭族。 [29]严东楼:严世蕃,别号东楼,江西分宜人。明嘉靖间权奸严嵩之子。 官至工部左侍郎。世蕃性阴狠,凭借父势,招权纳贿无厌。复豪奢淫纵,其治第京师,连三四坊,日与宾客纵倡乐,至居母丧亦然。嘉靖四十一年,以御史邹应龙劾,谪戍雷州,未至而返。旋被南京御史林润劾以大逆,于嘉靖四十四年被诛。参《明史。奸臣传》附本传。 [30]“高阁”四句:姬妾居住的画阁林立使人目迷,处处绣帐香气盈溢;年青的丫环服役奔走,鞋上缀着耀眼的珍珠。迷离,模糊、隐约;形容高阁众多难辨。雏奴,幼婢。蹀躞,趋走给役的样子。 [31]“顾淫筹一掷”四句:谓权奸纵欲,不过图欢乐于一时,众多姬妾,难免转眼陷入被遗弃的境地。淫筹,据说严世蕃以白续汗巾为秽巾,每与妇人合,即弃其一,终岁计之,谓之淫筹。见《情史》。金屋变而长门,谓由受宠变为失宠。金屋,喻极华丽之屋。长门,汉宫名。汉武帝为太子时,帝姑长公主欲以其女阿娇配帝。帝曰:“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第131章 是为陈皇后。后因无子及为巫蛊咒诅,罢居长门宫。见班固《汉武故事》。唾壶,据《情史》云,严世蕃以美婢口承痰唾,谓之香唾壶。情田鞠为茂草,即前婢子所谓“荒疏”。《诗。小雅。小弁》:“踧踧周道,鞠为茂草。” 此借为隐喻。 [32]“空床”四句:写姬妾遭冷落后失意伤怀的种种心绪情态。空床伤意,暗烛销魂,谓孤灯长夜,空床独守,今人伤心欲绝。凝眸宝幄,含颦玉台,谓晓愁理妆,夜难成寐。玉台,谓玉镜台,即玉饰妆台;宝幄,精美的床帐。 [33]“遂使”四句:承上文,谓因姬妾难耐孤寂,遂使权奸干纵酒荒淫之馀,为姬妾引人入府开方便之门;而郭生之流陶醉于美色迷人之境不知底里,竞误把这些姬妾当作天宫仙女。天宫,喻豪华府第。糟丘,谓纵酒荒淫。 温柔乡,喻美色迷人之境。注并见前。 [34]“伦楚”三句,谓卑污如严世蕃之类,其家中男女淫乱固不足增其羞;而一般盛蓄姬妾而任其闲旷者,则应视此为戒。伧楚:魏晋南北朝时吴人对楚人的鄙称,意谓楚人荒陋鄙贱。严家江西分宜,于古为楚地,故借以鄙称之。帷薄,“帷薄不修”之省,详卷四《念秧》注。广田自荒;广置田亩,任其荒芜;喻盛蓄姬妾,而让她们独守空房。 乔女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1],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2].邑有穆生,四十余,妻死,贫不能续,因聘焉[3].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4];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有孟生丧耦,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币而说其母[5].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6];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孟故无戚党[7],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亦各草窃以去[8],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9].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10],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 妾无所多须子君[11],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成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听之数日,寂无音;及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女忿甚,锐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12],诃逐而出。 女冤愤无以自伸,哭诉于撍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反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扁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办;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13],一如曩日。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已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今归。乌头位要同居[14],女乃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15],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16];稍不梭[17],则怫然欲去[18].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19],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今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遣之。 后女疾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20]!”乌头诺。 既卒,阴以金啗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窍血出[21].自言曰:“不肖儿[22],何得遂卖汝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23].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24],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2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壑一鼻:鼻翼的一侧有缺损。 [2]问名:议婚;俗言提亲。旧时婚制有六礼,第一纳采;第二问名:男方具书派人到女家,问女之名,女家具告女之出生年月及母之姓氏。见《仪礼。士昏礼》。后因作议婚代你。 [3]聘:娶为妻子。 [4]索:萧索!衰败。 [5]函金加币:封送银两增帛,作为采礼。币谓缯帛,纳采所用礼品。函,谓用拜盒装盛。说(shui税):劝说。 [6]固要(yǎo腰)之:一再迫使女儿改嫁。要,强迫。 [7]戚党:亲族戚属。 [8]草窃:乱窃;谓乘机窃掠。《尚书。微子》:“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究。” [9]大伦:伦常之大端。 [10]存孤,保全、抚育孤儿。 [11]须:期待。 [12]戆(zhuàng撞):刚直而愚。《史记。汲黯列传》,“甚矣,汲黯之戆也。” [13]食贫:居贫。贫穷自守。《诗。卫风。氓》:“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14]要:苦求。 [15]巡行阡陌:谓督理稼穑之事。 [16]斥谴:斥责,责罚。贷,宽客。 [17]不悛(quan圈):不悔改,不停止。《左传。隐公六年》:“长恶不悛,从自及也。” [18]怫(fu扶)然:生气的样子。《庄子。天地》:“谓己诀人,则佛然作色。” [19]捐聘市:代纳聘札。捐,捐助,出资助人。 [20]归葬:谓送还穆姓坟茔安葬。 [21]七窍:人体眼、耳、口、鼻共七处孔穴,称七窍。《庄子。应帝王》:“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 [22]不肖儿:不孝之子。不肖,谓不类其父。 [23]合厝(cuo措):合葬。夫妻同葬一个墓穴。 [24]“知己之感”二句:感戴知己,以身相许。即“士为知己者死”(豫让语,见《战国策。赵策》一)之意,故下言“此烈男子所为”。 [25]“若遇”二句,谓若使乔女得遇慧识明鉴、不拘皮相之士,简直要把她当义烈男子看待。九方皋:春秋时善相马的人,能识骏马于札牡骊黄之外,伯乐称赞他“所现在天机,得其精而忘其粗,存其内而忘其外”。见《列子。说符》。后常以九方皋喻善识贤才之士。牡,雄马,喻男子。 蛤 东海有蛤[1],饥时浮岸边,两壳开张;中有小蟹出,赤线系之,离壳数尺,猎食既饱[2],乃归,壳始合。或潜断其线[3],两物皆死。亦物理之奇也[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蛤(gé革):蛤蜊。即海蚌。 [2]猎食:捕捉食物。 [3]潜:暗暗地,偷偷地。 [4]物理之奇:超出常理的奇特现象。物理,事物的常理。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1].少笃学[2];然早孤,家綦贫。一日他出,暮归央途。入一村,‘有温来谓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榻[3].温引去,入一大第。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4].媪迎曰:“廉公子至。”生趋拜。妇喜曰:“公子秀发[5],何但作富家翁乎[6]!”即设筵,妇侧坐,劝釂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饮,举箸亦未尝食。生惶惑,屡审阀阅。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 生如命已。妇曰:“亡夫刘氏,客江右[7],遭变遽殒。未亡人独居荒僻[8],日就零落。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耳[9].公子虽异姓,亦三生骨肉也[10];且至性纯笃,故遂腼然相见。无他烦,薄藏数金,欲情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赢馀[11],亦胜案头萤枯死也[12].”生辞以少年书痴,恐负重托。妇曰:“读书之计,先于谋生[13].公子聪明,何之不可?”遣婢运资出,交兑八百余两。生皇恐固辞。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14],但试为之,当无不利。”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谋合商侣[15].妇曰:“勿须。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16],为公子服役足矣。”遂轮纤指一卜之,曰:“伍姓者吉。” 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盏,候洗宝装矣[17].”又顾仆曰:“此马调良[18],可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生归,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 第132章 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伍老子行旅[19],又为人戆拙不苟[20],资财悉倚付之。往涉荆襄,岁抄始得归[21],计利三倍。“ 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馈赏,谋同飞洒[22],不令主知。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见堂上华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生纳资讫,即呈簿籍;妇置不顾。少顷即席,歌舞鞺鞳[23],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妇。 因虫无家室,留守新岁。次日,又求稽盘[24].妇笑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仆者,亦载其上。生愕然曰:“夫人真神人也!”过数日,馆谷丰盛[25],待若子侄。 一日,堂上设席,一东面,一南面;堂下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26],宜可远行。今为主价粗设祖帐[27],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一时鼓钲鸣聒。女优进呈曲目,生命唱“陶朱”[83].妇笑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29].”宴罢,仍以全金付生[30],曰:“此行不可以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妾与公子,所凭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继[31],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往客淮上[32],进身为鹾贾[33],逾年,利又数倍。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游皆文士;所获既盈,隐思止足[34],渐谢任于伍[35].桃源薛生与最善[36];适过访之,薛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复之,阍人延生人,扫榻作炊。细诘主人起居[37],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间骚动[38].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的,竟以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 薛亦新昏于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闻[39],故暂迁于乡。初更向尽,方将拂榻就寝,忽闻数人排阖入[40].阍人不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阍人答:“是廉公子,远客也。”俄而问者已入。 袍帽光洁,略一举手[41],即诘邦族[42].生告之。喜曰:“吾同乡也。岳家谁氏?”答云:“无之。”益喜,趋出,急招一少年同人,敬与为礼。卒然曰:“实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无益。 进退维谷之际[43],适逢公子,宁非数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 [44].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少间,二媪扶女郎人,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无双。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行沽,略尽款洽[45].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何似[46].”生问:“伊谁?”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47].”生曰:“仆郡城东南人,去北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 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然贫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两棕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48].今妹子从去,归计益决矣。“生闻之,锐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数行,辞去。 生却仆移灯,琴瑟之爱,不可胜言。次日,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 生诣淮,交盘已[49],留伍居肆[50];装资返桃源,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前仆已候于途。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51].”置酒迎尘[52],借益亲爱。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53]?”妇云:“勿问,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曰:“吾无用处,聊贻长孙。”生以过多,辞不受。凄然曰:“吾家零落,宅中乔木,被人伐作薪;孙子去此颇远,门户萧条,烦公子一营办之。”生诺,而金止受其半。妇强内之。送生出,挥涕而返。生疑怪间,回视第宅,则为墟墓。 始悟妇即妻之外祖母也。既归,赎墓田一顷,封植伟丽[54].刘有二孙,长即荆卿;次玉卿,饮博无赖,皆贫。兄弟诣生申谢,生悉厚赠之。由此往来最稔[55].生颇道其经商之由,玉卿窃意家中多金,夜合博徒数辈,发墓搜之,剖棺露胔[56],竟无少获,失望而散。生知墓被发,以告荆卿。荆卿诣生同验之,入圹,见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与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卿乃囊运而归,告诸邑宰,访缉甚严[57].后一人卖坟中玉簪,获之,穷讯其党,始知玉卿为首。宰将治以极刑;荆卿代哀,仅得赊死。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58],较前益坚美。由此廉、刘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润之[59],而终不足供其博赌。一夜,盗入生家,执索金资。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箇[60],发示之。盗取其二,止有鬼马在厩[61],用以运之而去。使生送诸野,乃释之。村众望盗火未远,噪逐之;贼惊遁。共至共处,则金委路侧,马已倒为灰烬。始知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铡一枚而已。先是,盗执生妻,悦其美,将就淫之,一盗带面具,力呵止之,声似玉卿。盗释生妻,但脱腕铡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窃德之。后盗以钏质赌[62],为捕役所获,诘其党,果有玉卿。宰怒,备极五毒[63].兄与生谋,欲以重贿脱之,谋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犹时恤其妻子,生后登贤书[64],数世皆素封焉。呜呼!“贪”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贫”。如玉卿者,可以鉴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彰德: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安阳市。 [2]笃学:勤学。 [3]假榻:借宿。 [4]举止大家:举止风度像大家妇女。 [5]秀发:颖异。指人的才具器字不凡。 [6]富家翁:富翁,财主。 [7]江右:长江下游西部地区;又称江西。 [8]未亡人,旧时寡妇自称。 [9]非鸱鸮即驽胎:意谓两孙非凶顽即无能,都不堪委任。鸱鸮,即猫头鹰,古人视为恶禽,喻奸邪凶恶之人。驽和骀皆劣马,喻庸才。 [10]三生骨肉,隔代骨肉至亲。暗指廉生将成为刘夫人甥婿。 [11]赢馀:本作“赢馀”,从青本改。 [12]案头萤枯死:谓勤奋好学,而清贫至死。案头萤,书案照读之萤! 喻清贫好学之士。杜甫《题郑十八著作丈(虔)故居》诗:“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 [13]“读书之计”二句:谓若志在读书,亦须先事谋生。 [14]懋迁:贸易。语出《尚书。益稷》。 [15]谋合商侣:打算同其他商人合伙经营。 [16]朴悫(què却)谙练:朴厚谨慎,熟悉商务。朴,朴实,厚道悫,诚实,谨慎。诺练,熟悉。 [17]“腊尽”二句,谓于年底预备酒筵,等候廉生归来,为之洗尘。涤盏,洗杯款客。洗装,犹言洗尘,指宴请远至之人。 [18]调(tiào条)良:驯顺易驭。 [19]老于行旅:谓久惯于出门经商。老,谓经时久,历事多,行旅,来往的旅客;此谓经商往来。 [20]戆拙不苟:耿直固执,凡事不肯马虎。 [21]岁杪:年终。[22]飞洒:指将破格馈赏伍姓之款,杂摊于其他支出项下报账。 [23]歌舞鞺鞳(tāngtà汤榻):歌舞齐作,鼓乐轰呜。鞝鞳,钟鼓声。 [24]稽盘:查验账目,清点财物。 [25]馆谷:语出《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本谓居其馆,食其谷,此揩主人对客人居住饮食的招待供应。 [26]财星临照,财神垦位临照,是商贾宜利之兆。财星,又名财宝星,是财神的星位。道教奉赵玄坛为财神,据说他能驱役雷电,禳除灾瘟,买卖求财,使之宜利。见《三教搜神大全》。 [27]主价(jiè介):犹言店主和伙计,指廉生和伍某。价,本指宾主间的传话人,此指联系内外的店伙。祖帐,为远行者祖祭所设的帐幕,即借揩饯行筵席。祖,路神;古代为远客饯行要祭祀路神,祈祐平安。 [28]陶朱:指敷演陶朱公致富故事的戏文。陶朱公,即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据《史记。货殖列传》,范蠡助勾践灭吴后,以为越王不可共安乐,遂弃官去。后至陶(地名,在今山东定陶县),易名朱公,以经商致富,十九年中三致千金。明传奇如梁辰鱼《浣纱记》、汪道昆《五湖游》等,皆敷演范蠡故事,此或即指这类戏文中的有关折子戏。 [29]西施作内助:西施,注已见前。据《吴越春秋》;越灭吴后,西施复归范蠡,与之同泛五湖而去。内助,妻子。 [30]全金:全部资金,包括上次经商带回的所有本金和利润。 [31]盈绌:犹言盈亏,指盈利或亏本。 [32]淮上:淮河沿岸。当时淮河为盐运水道,以扬州为盐运集散中心。 [33]鹾贾:盐商。 [34]止足:谓知足而止。 第133章 《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35]谢任:卸任;把责任转付他人。 [36]桃源:县名,属湖南,以境内有桃花源,故称。 [37]起居:举止。近况。 [38]“盖是时”至“得两妇者”数句:背景未详,疑为明末天启、崇帧间事。又据《蒲松龄集。述刘氏行实》谓:“顺治乙未(十二年,一六五五年)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汹动”云云一段文字,所述为作者本人与其妻刘孺人完婚经历,行文与此处颇相类,但所言“充掖庭”而非“犒边庭”,未知是否与廉生所遭出于同一背景,待考。 [39]大令:对知县的敬称。 [40]排阖:推门。阖,门扇。《尔雅。释宫》:“阖谓之靡。” [41]举手:拱手。相见之礼。 [42]邦族:谓籍贯姓氏。 [43]进退维谷:进退无路,进退两难。《诗。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传:“谷,穷也。” [44]踌躇: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筹躇”。 [45]略尽款洽:略表殷勤相侍之意。款洽,殷勤。 [46]何似:如何。 [47]郡北:指彰德府城之北。 [48]迟迟:迁延。 [49]交盘:移交盘点。 [50]居肆:留守、主持店务。 [51]甥婿:外孙女婿。 [52]迎尘:迎接客人,为之洗尘。 [53]远近:谓族属亲疏。 [54]封植伟丽:谓经培土植树,墓田十分壮观。封植,犹言“封树”。 古代士以上的葬礼,聚土为坟叫封,植树为记叫树,见《周礼。春宫。宗伯。冢人》。 [55]稔:熟惯。 [56]露胔(zi自):露出腐尸。胔,腐肉。《礼记。月令》:“孟春之月…… 掩骼埋胔.“注:”骨枯曰骼,肉腐曰胔.“[57]访缉:访查捉拿。 [58]营缮:营造修缮。 [59]河润:犹言“济助”。《庄子。列御寇》:“河润九里,泽及三族。” 后因以“河润”比喻施惠于人。 [60]以千五百为箇(gè个):谓以一千两或五百两白银铸为一锭。箇,量词,此指一锭。 [61]鬼马:指刘夫人先前赠廉生之马。 [62]质赌:典押为赌本。 [63]五毒:五种酷刑,指械、镣、棍、拶、夹棍之类五种刑罚。或谓四肢及身备受楚毒。 [64]登贤书:指乡试中式。贤书,举贤书;此指乡试榜录。周制:乡大夫等以时献贤能之书(举荐贤能者之名籍)于王,王受之,登于天府。见《周礼。地官。乡大夫》。后因称乡试中式为登贤书。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1],每见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边,势危将堕。疑厮仆所为,辄怒谴之。仆辈称冤,而亦不知其由,乃严扃斋扉[2],天明复然。心知其异,暗觇之[3].一夜,光明满室,讶为盗。两仆近窥,则一狐卧犊上,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啮腕肉欲脱,仆持益坚,因共缚之。举视,则四足皆无骨,随手摇摇若带垂焉。太史念其通灵[4],不忍杀;覆以柳器[5],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数其罪而放之,怪遂绝。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陵县李太史:未详。 [2]严扃斋靡:牢锁书房门户。扉,门扇。 [3]觇(chān掺):窥视。 [4]通灵:智能通神。具有灵性。 [5]柳器:用杞柳枝条编制的客器。 卷十 王货郎 济南业酒人某翁[1],遣子小二如齐河索贯价[2].出西门。见兄阿大。 ——时大死已久。二惊问:“哥那得来?”答云:“冥府一疑案,须弟一证之。”二作色怨讪[3].大指后一人如皂状者[4],曰:“官役在此,我岂自由耶!”但引手招之,不觉从去,尽夜狂奔,至泰山下[5].忽见官衙,方将并入,见群众纷出。皂拱问:“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须复入,结矣[6].” 皂乃释令归。大忧弟无资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嘱云:“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货郎言之矣。” 遂去。二冥然而僵。既晓,第主出[7],见人死门外,大骇。守移时,微苏;扶入饵之,始言里居,即求资送。主人难之。二如皂言。主人惊绝,急赁骑送之归[8].偿之,不受;问其故,亦不言。别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业酒人:以卖酒为业之人,即酒店主人。 [2]小二:山东方言指称次子。如,往。索贯(shi士)价:追讨酒债。 索,讨还。贳价,赊酒钱。贳,赊欠。 [3]作色怨讪:变脸怨骂。作色,脸上变色,指生气恼恨。讪,骂詈。 [4]如皂状者:似是衙役样子的人。皂,皂隶,衙门的差役。明洪武四年(1317)规定,皂隶公使人服制,穿皂色盘领衫,戴平顶巾,结白搭膊,带牌。参见俞汝揖《礼部志稿。士庶巾服》。 [5]泰山: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太山”。 [6]结:结案。 [7]第主:宅院主人。第,宅第,宅舍。 [8]急赁骑送之归:此从铸雪斋抄本,原衍一“之”字。 罢龙[1] 胶州玉侍御[2],出使琉球[3].舟行海中,忽自云际堕一巨龙,激水高数丈。龙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颔;晴半含,嗒然若丧[4].阖舟大恐,停挠不敢少动。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龙也。”王悬敕于上[5],焚香共祝之。移时,悠然遂逝。舟方行,又一龙堕,如前状。日凡三四。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日[6]:“去清水潭不远矣。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7],寂无哗。”俄至一处,水清澈底。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 有婉蜒者,鳞鬣爪牙,历历可数。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不敢窥,并不能动。惟舟人握米自撒。久之,见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罢龙:疲惫之龙。罢,通“疲”。 [2]胶州:州名,明初置,治所在今山东省胶县。侍御:清代指称御史。 详《丁前溪》注。 [3]琉球:古国名。在我国台湾省东北,今称琉球群岛。清末为日本侵占,改为冲绳县。 [4]嗒(tà踏)然若丧:本为茫然自失之意,见《庄子。齐物论》,此处形容极度疲惫之状。 [5]敕:皇帝的诏书,即圣旨。 [6]戒:告戒,警告。 [7]糁(sān三)米于水:把米撒入水中。糁,纷散,撒。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1],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2].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3].心慕之。明日,往投剌[4],适值其亡[5];凡三谒,皆不遇。 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6].真又善饮,能雅谑[7],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8],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静耳[9].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是往来无间,形骸尽忘[10].每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赢馀。贾每求益,真曰[11]:“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窃石而要之[12].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心[13],不可处矣!”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忽至,然若有所失[14].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抱真子游:[15],彼怜我介[16],以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17],不敢忘报。”贾笑曰:“仆生乎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18],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 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哉!”真授其诀。贾顾砌上有巨石[19],将试之。真掣其时,不听前。贾乃俯掬甄半置砧上日[20]:“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甄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如逭我罪[21],施材百具[22]、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以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 第134章 君尚视我为守财卤耶[23]?”真喜而去。贾得金,且施且贾[24];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25].”贾问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26],不堪孽累[27],故生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信药[28],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即戚好不传也。一日,以株累被逮[29].妻弟饷食狱中,隐置信焉。坐待食已,而后告之。甲不信。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产速行!家中虽有药未,恐道远难俟;急于城中物色薛荔为未[30],清水一盏,速将来[31]!”妻弟如其教。迨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遂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安:地名,即今陕西西安市。 [2]风度洒如:风度流洒。如,然。 [3]咸阳僦寓者:在成阳赁屋而居者。咸阳,地名,即今陕西咸阳市。僦,租赁。 [4]投刺:投递名片,请求谒见。剌,名片。 [5]亡:外出。《论语。阳货》:“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6]遣僮行沽:打发仆人买酒。 [7]雅谑,雅言戏谑。 [8]王卮无当,无底的玉酒杯。卮,酒器。无当,无底。当,底。《韩非子。外储》右上“堂谿公见昭侯曰:”今有白玉之后而无当,有瓦后而有当,君渴将何以饮?‘君曰:“以瓦卮。’堂谿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饮者,以其无当耶?‘君曰:“然。’” [9]静:通“净”,《诗。大雅。既醉》:“其告维何,籩豆静嘉。” [10]形骸尽忘:谓彼此亲密无间,如同一人。形骸,人的形体,躯壳。 《庄子。德充符》:“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11]真曰: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贾日”。 [12]要:强迫,要挟。 [13]丧心:精神失常,犹今言“疯了”。此指行为不端。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14](ti体)然:失意相视的样子。左思《魏都赋》:“吴蜀二客然相顾,然失所。”,或作“”,见《说文解字系传》。 [15]抱真子:未详。《抱朴子》一书内有关于炼金术的载闻。抱朴子,晋葛洪号,亦其所著书名。书分内、外两篇,内篇二十卷,论神仙、炼丹及符箓等事,为“神仙”家言。 [16]介;有节操。 [17]还带之恩:归还珍贵失物之恩。《芝田录》:“裴晋侯(度)质状吵小,相者曰:”君不至贵,即当饿死。‘一日,游香山寺,有妇人以父被罪,假得玉带三、犀带一,以赂要津,置于欄楯,忘收而去。度得而还之。 后相者曰:“君必有阴德及物,前途万里,非某所知也。‘”[18]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管仲,名夷吾,字仲;鲍叔,字叔牙,皆春秋齐国人。管仲深为鲍叔所知。《史记。管晏列传》:“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19]砌上:阶上。 [20]:同“砖”。砧:捣衣石。此指垫在砖下的石头。 [21]逭(huǎn换):逃避,躲过。 [22]材:棺材。 [23]守财卤:即守财奴。卤,通“虏”,奴。讽讥富有钱财而十分吝啬的人。《后汉书。马援传》:马援“尝叹曰:”凡殖货财产,贵箕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 [24]且施且贾:一边施舍,一边经商。 [25]替:懈怠。 [26]綦微:甚为低微。綦,甚。 [27]不堪孽累:提当不起罪孽牵累。 [28]解信药:即解砒药。信,信石,砒石的别称。为中药的一种,有剧毒,呈粉未状。生者称砒黄,俗称黄信;经炼制者称砒霜,俗称白信。因砒石性猛如媲(pi皮),故名,又因信州所产最佳,又称信石。见《本草纲目。石。砒石》。 [29]株累:别人有罪而受到牵连。 [30]霹荔:又名木蓬,木本植物,果实形似蓬房,可入药。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僧在侧曰:“今如有善信[1],暂起山门[2],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3],款待殷勤。既而举内外殿阁[4],并请装修;客辞以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客惧,请即倾囊,于是倒装而出,悉授僧。将行,僧止之曰:“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5]?不如先之。”遂握刀相向。客袁之切,弗听;请自经,许之。逼置暗室而迫促之。适有防海将军经寺外[6],遥自缺墙外望见一红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马入寺,前后冥搜[7],竟不得。 至暗室所,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以妖异。将军怒,斩关人[8],则见客缢梁上。救之,片时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女子所在,实则乌有,盖神佛现化也[9].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益募修庙宇,由此香火大盛。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善信:做善事的诚意。 [2]山门:佛寺的大门。 [3]方丈:佛寺长老和住持说法之处。 [4]举,列举。 [5]得毋甘心于我乎:意谓该不是想报复我以快心意吧。甘心,称心,快意。《左传。庄公九年》:“管(仲)、召(忽)讐也,请受而甘心焉。” 注:“言欲快意戮杀之。” [6]防海将军:未详。康熙年间,曾设“山东青州海防道”(见《碑汝集》十);疑指此类官员。 [7]冥搜,到处搜索。 [8]关,指门扇。 [9]现化:现身变化。佛教称佛力广大,能现种种化身于世间。 [10]赵孝廉丰原:赵丰原,字于京,号香坡,又号客亭,历城(今山东济南市历城县)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由举人选任城武教谕。官至河南府知府。生平洋《山东通志。人物志》。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自言[1]:“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2].但闻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3].近视囊内累然,虽则偏重,亦不得堕。欲出之,则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4].既出,问何以入,亦茫不自知。盖其家有狐为祟,事如此类甚多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禹城,县名,令属山东省。 [2]空蹇(jiǎn简):无人骑坐的驴。蹇,跛,一般指驴,亦指驽劣之马。 [3]被囊:即被袋,今称行李袋,俗以之搭于驴背。 [4]犬卧:像犬一样伏卧。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1],能以乩卜[2].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3],或谓是吕祖所跨鹤云。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事之[4],丹黄课艺[5],理绪明切;太史揣摩成[6],赖何仙力居多焉,因之文学士多皈依之[7].然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休咎。辛未[8],朱文宗案临济南[9],试后,诸友情决等第[10].何仙索试艺[11],悉月旦之[12].座中有与乐陵李忭相善者[13],李固好学深思之士,众属望之[14],因出其文,代为之请。 乩注云:“一等[15].”少间,又书云:“适评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数大晦[16],应犯夏楚[17].异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侍,试一往探之。”少顷,又书云:“我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18],所焦虑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付幕客六七人,粟生。例监[19],都在其中,前世全无根气[20],大半饿鬼道中游魂[21],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22],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23],恐不能适相值耳。”众问挽回之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众会其意,以告李。 李惧,以文质孙人史子未[24],且诉以兆[25].太史赞其文,因解其惑。李以太史海内宗匠[26],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后案发[27],竟居四等。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28].评云,“石门公祖[29],素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30].是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外,其焚香祝谢之。乩书曰:“李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作。当多写试卷,益暴之[31],明岁可得优等。”李如其教。久之署中颇闻,悬牌特慰之。次岁果列优等,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都丑妇巷中,至夕无闲床也。 第135章 呜呼!”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邹平县境。 [2]乩(ji鸡)卜:扶乱问卜。扶乱为旧时迷信问卜的一种方术。由二人扶一丁字架,下设沙盘,谓神降临时木架划出字迹,能为人决疑,预言祸福。 [3]纯阳:吕纯阳,即吕洞宾,唐未道士,名嵒,或名岩,以字行,号纯阳子,自称回道人。全真道奉为北五祖之一。通称“吕祖”。又相传为八仙之一。 [4]李大史质君:李质君,名斯义,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改庶古士,擢御史,官至福建巡抚。生平详《山东通志。人物志》。 [5]丹黄课艺:谓评改其习作文章。丹黄,古时校点书籍时所用的两种颜色;点校时用朱笔书写,改错时则用雌黄涂抹。此指评改作文,圈赞用朱,删改用黄。艺,文艺,指八股文。详《陆判》注。 [6]揣摩成:指考中进士,入翰林。揣摩,此谓研习艺业,考虑时务之急需,以迎合君主与当权者所好。《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通之,简练以为揣摩。”注:“揣,量度。摩,研究。以我学之精熟者,揣摩时务之切,而用之世主之情,而中之。” [7]皈(gui归)依:佛教本称身心归向佛、法,此指信仰、依赖。 [8]辛未岁:当指清圣祖康熙三十年(1691)。 [9]朱文宗:指朱雯,浙江石门人。进士。康熙三十年(1691)出任山东提学使。见《山东通志。职官志》四。文宗,文章宗匠。此指主考的提学使。 详《考城隍》注。 [10]等第:指生员岁、科试的等第。清初沿明制,顺治九年(1652)题准岁考生员有六等黜陟法,四等以下有罚或黜革。 [11]试艺:考试时所作文章。据“朱文宗案临济南”一语,知此指岁试。 清制,学政到任第一年为岁考。 [12]月旦:品评。详《阿宝》注。 [13]乐陵:县名,今属山东省。 [14]众属望之:谓众人寄望于他,众望所归之意。 [15]一等:据清初岁考生员六等黜陟法,文理平通者列为一等。 [16]运数大晦:运气很坏。运数,命运,运气。晦,倒霉。 [17]夏(jiǎ甲)楚:皆木名,古用作刑具。夏,即“槚”,同“槚”,楸树。按清初岁考六等黜陟法,考四等者,廩免责停饩,增、附、青、社俱扑责,不许科考,乡试年只准录遗。犯夏楚,指岁考四等。 [18]旁午:繁杂。 [19]粟生、例监:栗生,指廪生。详《考城隍》注。例监,科举制度中监生名目之一。明清时代,以捐纳取得监生资格者日例监。 [20]根气:犹根器,指禀赋。 [21]饿鬼道:佛教迷信谓人生死轮回的六道之一,详《自志》注。 [22]黑暗狱:传说中的地狱之一。 [23]阅卷分曹:清制,乡试负责考务的官员分为内帘宫和外帘官。头场考毕,其试卷由外帘封送内帘后,正、副主考按房签、卷签分送各房官案前,然后依例主考同考官校阅试卷,是谓“分曹”,房官取其当意者加以圈评,向主考推荐。 [24]孙太史子未:孙子未,名勷,字子未,一字予未,号莪山,又号诚斋。本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李姓,德州(今山东德州市)孙继领以为己子,遂改姓孙。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官至大理寺少卿,终于通政司参议。著有《鹤侣斋集》。生平详《山东通志。人物志》孙继传附。 [25]且诉以兆:且将文章与运数不相符的预兆告知。 [26]宗匠:文宗巨匠,指学问文章为海内所宗仰的人。 [27]案发:公布岁考判定的名次。 [28]疵摘:缺点,毛病。 [29]公祖,明清时代士绅对知府以上官员的尊称。王士禛《池北偶谈。曾祖父母》:“今乡官称州县官为父母,抚按司道府日公祖,沿明世之旧。也。” 提学为省级官员,因亦尊称为公祖。 [30]悠谬:犹荒谬,荒诞无稽。 [31]益暴之:谓将试官错判的试卷多写而广传,就更加暴露出试官的荒唐混帐了。 牛同人 (上缺)牛过父室[1],则翁卧床上来醒,以此知为狐,怒曰:“狐可忍也,胡败我伦[2]!关圣号为‘伏魔’[3],今何在,而任此类横行!”因作表上玉帝[4],内微诉关帝之不职[5].久之,(关帝[6]忽闻空中喊嘶声,则关帝也。怒叱曰:“书生何得无礼! 我岂耑掌为汝家驱狐耶[7]?若禀诉不行,咎怨何辞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几脱。少间,有黑面将军缚一狐至[8]牵之而去,其怪遂绝。 后三年,济南游击女为狐所惑[9],百术不能遣。狐语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游击亦不知牛何里,无可物色[10].适提学按临,牛赴试,在省偶被营兵迕辱[11],忿诉游击之门。游击一闻其名,不胜惊喜,伛偻甚恭。立捉兵至,捆责尽法。已,乃实告以情。牛不得已,为之呈告关帝。俄顷,见金甲神降于其家,狐方在室,颜猝变,现形如犬,绕屋嚎窜。 旋出,自投阶下。神言:“前帝不忍诛,令再犯,不赦矣!”挚系马颈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牛过父室:此句以上残缺。稿本存目有《牛同人》,恰与文中人名相合,因据以补录篇名。 [2]胡败我伦:为什么败坏我家人伦?胡,何。伦,伦常,封建时代的伦理道德。即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见《孟子。滕文公》上。 [3]关圣号为“伏魔”: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关羽被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 [4]玉帝:亦称“玉皇”,为“吴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的简称。 [5]不职:不尽职。 [6]关帝:二字为衍文,或二字后有脱文。括号为注者所加。 [7]耑:专。 [8]黑面将军:当指关羽部将周仓。 [9]游击:官名。清代绿营兵统兵官,职位次于参将。详《夜叉国》注。 [10]物色:此谓寻访。[ll]迕(wu午,又读wu务)辱:触犯、凌辱。 神女 米生者闽人[1],传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过市廛,闻高门中萧鼓如雷。问之居人,云是开寿筵者,然门庭殊清寂。听之笙歌繁响,醉中雅爱乐之,并不问其何家,即街头市祝仪[2],投晚生刺焉[3].或见其衣冠朴陋,便问:“君系此翁何亲?”答言:“无之。”或言:“此流寓者侨居于此,不审何官,甚贵倨也[4].既非亲属,将何求?”生闻而悔之,而刺已入矣。无何,两少年出逆客,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人。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5];见生至,尽起为礼,叟亦杖而起[6].生久立,待与周旋[7],而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艰,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8].”生逊谢而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 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复可以倾谈。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酹,生不得已,亦强尽之。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遏地[9],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 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后再过其门,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视之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10].问:“何相识?” 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生言:“不识。”诺言:“予出入其门最稔[11].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鲍庄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12].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13],颂系之[14].年余,直指巡方[15],廉知其冤[16],出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17],冀其可以辨复[18],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步履颇殆,休于路侧。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 车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生惊起诺之。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又问:“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车中语;俄复返,清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绝代佳人也。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19],闻之太息[20].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21],途中无可解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生下拜,欲问官阀,车行甚疾,其去已远,不解何人。 第136章 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视,不忍置去[22],遂归。归而无家,依于兄嫂。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童子试[23],误入深山。会清明节,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即曩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24],问其所往。生具以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耶[25]?”生惨然于衣下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犹童子也[26].”女郎晕红上颊,既嘱坐侍路隅。款段而去[27].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28].”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难[29],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顾,委地下而去。 生由此用度颇充,然终不屑夤缘[30].后入邑库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积,三年旧业尽复。 适闽中巡抚为生祖门人,优恤甚厚,兄弟称巨家矣。然生素清鲠[31],虽属大僚通家,而未尝有所干渴[32].一日,有客裘马至门[33],都无识者。 出视,则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间阔[34].治具相款,客辞以冗,然亦不竞言去。已而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问[35];相将入内,拜伏于地。生惊问何事。怆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36],非兄不可。”生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37]!”公子大惭,起而别去。 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 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若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38];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驰马而去。更半复返,扣扉入曰:“娘子来矣。” 言未几,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语。生拜曰:“小生非卿,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本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乎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39],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40],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敝人也[41]!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42].予过矣[43]!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为南岳都理司[44],偶失礼于地官[45],将达帝听[46];非本地都人官印信[47],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 言已,车发遂去。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子巡抚。巡抚谓其事近巫蛊[48],不许。生以厚金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既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归语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既归,终夜辗转,不知计之所出。适院署有宠姬购珠[49],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之嵌之[50].怀归,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数年米负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还为主人弃之矣!”因告以情。 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声色益厉。公子惭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那?”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51],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甘贫贱[52],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青衣置珠案间[53],生朝拜而后却之。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肴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欢若一家。有客馈苦糯[54],公子饮而美之,引尽百盏,面颊微頳[55],乃谓生曰:“君贞介士[56],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钗多矣[57].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58].”生喜惧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钩辰[59],天孙有少女下嫁[60],吉期也,可备青庐[61].”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婢仆大小,皆有馈赏。又最贤,事嫂如姑。 数年不育,劝纳副室,生不肯。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姬,顾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见舍上插珠花,甚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买而归。妾爱之。先父无子,生妾一人,故所求无不得。后父死家落,妾寄养于顾温之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投井觅死,故至今犹存也。” 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 物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日:”君勿言,安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 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生见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 困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62].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63].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抱病,女鸠匠为材[64],令宽大倍于寻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人材中死矣。因并葬之。 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闽:福建省的简称。因秦设闽中郡而得名。 [2]市:买。祝仪:贺礼。 [3]晚生剌:自称晚生的名帖。晚生,旧时后辈对前辈的谦称。 [4]贵倨:白贵傲人。 [5]贵胄:指贵族子弟。胄,后代。 [6]杖而起:扶着拐杖站起为礼。 [7]周旋:揖让应酬。 [8]枉:枉驾;光临。 [9]逷(dàng荡)地:倒地。逷,跌倒。 [10]磨镜者:磨镜人。古时用铜镜。镜用久发黯,需磨洗使之发亮。 [11]稔:熟悉。 [12]二执名:犹言“指名”。 [13]申证:明证。申,明白。 [14]颂(rong容)系:关押在狱,不加刑具。颂,宽容。 [15]直指:汉代官名。朝廷直接派往地方检查吏治及司法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或“绣衣直指”。明清时,则有巡按御使分至各地巡察。巡方:巡行地方考察。 [16]廉:考察,查访。 [17]衣巾革褫:褫夺衣冠;指革除功名。旧时生员犯罪,须先由学官报请革除功名,然后才能逮捕动刑。 [18]辨复:革除功名的生员,经辨明无罪,恢复功名,称“辩复”。 [19]无妄之祸:此据铸雪斋抄本;无妄,原作“无望”。意外的灾祸。 [20]太息:叹息。 [21]白手:空手。 [22]置去:指卖掉。置,弃置。 [23]应竟子试;参加初级考试。这里指米生放弃“辨复”,欲重新考取生员资格。 [24]停骖(cān餐):此谓停马。骖,本指一车三马中的边马。 [25]衣顶:此指生员冠服,代指生员资格。 [26]童子:即“童生”。明清时代,未取得生员资格的读书人,不论年龄大小,都称“童生”或“儒童”。 [27]款段:马走得很慢。 [28]如市:如同贸易的场所;隐指学使之门贿赂公行。进取:努力争取;此指“辨复”功名,努力上进。 [29]掇芹:科举时代称考取秀才为掇芹。语出《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因而也称“人泮”。 [30]夤(yin银)缘:攀附以升,喻攀附权要,以求仕进。此指贿赂学使,准予辨复。 [31]清鲠:清正梗直,不苟随俗。 [32]干谒:于求拜见:指请托。 [33]裘马:衣轻裘、策肥马,形容阔绰。 [34]间(jiàn建)阔:远隔,指久别之情。 [35]请间:请避开他人,单独谈话。间,隙。 [36]抚台:对巡抚的敬称。 [37]丧节:丧失品节。强人:逼人。 [38]油鼎可蹈:烹人的油锅也可以下去;喻不计生死。 第137章 [39]遽诺:立即应允。 [40]法(qu区):袖。 [41]敝人:薄德之人,心术不正的人。 [42]乘人之厄:犹言乘人之危。厄,危难。 [43]过:错。 [44]南岳都理司:道教神名。道教祟奉五岳,谓每岳皆有岳神,各领仙官,玉女儿万人治理其地。南岳衡山岳神,叫司天王。都理司,当系司天王的属官。 [45]地官:道教所信奉的神。道教以天官、地官、水官为二官。传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46]帝:指天帝。 [47]本地都人官,此指该省巡抚。都,总领。印信:官印。 [48]巫蛊(gu古):巫师使用邪术加害于人。 [49]院署:指巡抚衙门。院,抚院。巡抚例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故称“抚院”。 [50]嵌:盖印。 [51]万镒(yi义)之宝:价值万金的宝物。镒,古时一镒为一金,一金为二十四两。 [52]“什袭”句:意谓珍藏珠花,甘心贫贱、而不忍变卖。什袭,层层包裹,指珍藏。 [53]案间: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案”。 [54]苦糯:一种米酒。 [55]頳(cheng撑):赤色。 [56]贞介土:坚贞耿介的读书人。 [57]裙钗:代指女子。了此谓神女。 [58]幽明:幽为阴,明为阳。这里诣人神隔绝。 [59]新月钩辰:谓新月与钩辰星间现;为佳期之兆。钩辰,星名,在河 汉之中。《西厢记》三本二折:“似这等辰勾(钩),空把佳期盼。”谓盼佳期如等待辰钩垦出,故以上隐指佳期。 [60]天孙;星名,即织女星。《史记。天官书》:“织女,天女孙。” 《索隐》:“织女,天孙也”。 [61]青庐:古时婚俗,以青布幔为屋,于此交拜迎妇,称“青庐”。 [62]薰沐:薰香沐浴,消除浊秽,表示虔故。朝:拜见。 [63]字:养育。 [64]鸠匠,召集工匠。鸠,集。材,棺材。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1].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2].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3],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4],握手殷殷,邀过其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5],嘱仲坐侍,挚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6],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侧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人。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7].”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摔兄地上。 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8],顿足袁位;兄亦位。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于,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 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时下,眷恋不去。仲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9].”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 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气候犹寒,斋中夙天烟火,森然起栗,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10],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寝。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11],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12]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日:“得湘裙抚阿小,亦得。” 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13],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匡而骂曰[14]:“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15]?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 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16].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了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惭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17],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18].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19],心甚燥急[20].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21],而不相从,更欣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22];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23].俄而肴胾献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24].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呜,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 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 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促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25].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儿从去[26],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27];又寖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 第138章 设非名分之嫌:[28],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29].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30]?”盛妆上床而 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31];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3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陕西延安:清代府名,治所即今陕西延安市。 [2]敦笃:淳厚,诚挚。 [3]略:颇。 [4]窗友:同窗学友。 [5]家酿已竭:自家酿制的酒已经喝完。竭,尽。 [6]可:约,大概。 [7]责负:索债。责,索取。负,欠债。 [8]执兄手: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手”字。 [9]不寿:不能长寿。 [10]惠:通“慧”。聪明。 [11]一瓢一担:家当一担可装,食具唯有一飘,极言贫苦之状,因指贫寒人家。 [12]人迎:中医切脉部位。在左手寸部。见《灵枢。终始》马莳注。 [13]乔才:坏坯子。此为戏骂语。《琵琶记。激怒当朝》:“乔才堪笑,故阻佯推不肯从。” [14]匡:通“眶”,眼眶。 [15]奔:私奔。旧指女子无媒的而往就所爱男子。 [16]遗体:旧称自身为父母遗体。《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因借指儿女。 [17]惠:通“慧”。 [18]不复作“燕楼”想:意谓不再作蓄妓娶妾之想。燕楼,即燕子楼,在江苏徐州市。唐代贞元年间,镇守徐州的张建封,为家妓关盼盼筑楼于此。 见白居易《〈燕子楼诗三首〉序》。 [19]中馈无人:谓无妻子。 [20]燥急:焦急。燥,焦。 [21]表表:品德卓异。 [22]肃:敬,敬请。 [23]刀砧盈耳:耳中充满切菜剁肉的声音。砧,案板。盈,满。 [24]要:主要。 [25]阳台:传说中的台名,此指二人合欢之处。详《犬奸》“云雨台” 注。 [26]豚儿:谦称自己的儿子。 [27]不齿群众:被众人鄙视,瞧不起。 [28]名分(fèn奋)之嫌:依封建礼教,大伯不得过问弟媳之事。名分,名义地位及所应守之本分。 [29]析:分家产,俗谓分家。 [30]先驱狐狸于地下:首先死去的委婉说法。狐狸居荒坟之中,为其驱 狐清圹,即先进入坟墓。 [31]“阳绝”二句:谓在阳间绝后而至阴间生子,这都是乃弟对死去的兄长友爱之诚感通了上天所致。绝,绝嗣,无子接代。嗣,后嗣,子息。 [32]“恐承”二句:恐怕继承绝后产业的兄弟,不肯收留顾恤。绝产,绝嗣之人的产业。按封建宗法制度,无子绝嗣者,当由兄弟之子承继其产业。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1],闱场入帘[2].有名士兴干唐被黜落[3],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共同病死者以千万计[4],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相与对质。阎王便问:“某既衡文[5],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言:“上有总裁[6],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7],吾何由而见之也?”阎罗曰:“此不得相诿[8],其失职均也,例合笞[9].”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10];两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11]:“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晴,以为不识文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蠡胸[12],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贼中。有兵巡道往平贼[13],俘掳甚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辨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乃兴生也。惊曰:“吾合尽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竟斩之。某至阴司投状讼兴。阎罗不即拘,侍其禄尽[14].迟之三十年,兴始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15],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某恐来生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 某生于北顺天府市肆中[16].一日,卧街头,有客自南中来,携金毛犬[17],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俄顷俱毙。并至冥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令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18],二十八举于乡[19].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20].某皆弗许。偶过临郡[21],值学使发落诸生[22],其第一卷李姓——实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厚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某怜才,而不知有夙因也[23].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 后婿中岁淹蹇[24],苦不得售[25],翁为百计营谋,始得志于名场[26].由此和好如父子焉。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27]! 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勿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2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令尹:明清指知县。秦汉后一县长官称县令,元代改称县尹,后因以令尹作为知县的别称。 [2]闱场入帘:做乡试同考官。宋以后科举制度,凡乡会试同考官名帘官。 见《明史。选举志》。闱场,指乡试,详《陆判》“秋闱”注。入帘,指任负责阅卷的内帘官。 [3]黜落:除其名使其落榜。黜,免去。 [4]其同病死者:谓同因黜落冤愤而死者。 [5]衡文:审阅评定文章优劣。 [6]总裁:官名。明代直省主考、清代会试主司(主试官),均称“总裁”。 见梁章钜《称谓录。总裁主考》。 [7]房官不荐:清科举制度,乡试分三场考试。头场考毕,其试卷由外帘封送内帘后,监试请主考官升堂分卷。正主考掣房签,副主考掣第几束卷签,分送各房官案前。然后分头校阅试卷。房官可取其当意者向主考推荐,正副主考就各房荐卷批阅,再合观二三场,互阅商校,确定取中名额。因此,房官不荐,则不能取中。房官,为乡会试的同考官。因分房批阅考卷,故称房考官,简称房官。 [8]相诿:互相推诿。 [9]例合笞:依例应受笞刑。 [10]戛然大号:指声屈鸣冤。戛然,象声词。大号,大叫。 [11]抗言:高声而言。 [12]蠡(li离)胸:剖胸剜心。蠡,浅割。 [13]兵巡道:官名。明代各省下均分为数道,由按察司副使、按察佥事等官员分别巡察,称作按察分司,有分巡道、兵巡道、兵备道等。清废副使、金事等官,仍设分巡诸道,简称巡道。详《续通志。职官。按察分司诸道》。 [14]禄:禄命。古指人一生应享禄食(俸禄)的运数。古时迷信认为人一生兴衰贵贱,都是命中注定的。 [15]草菅(jiān尖)人命:谓轻易杀人。草菅,草茅,喻轻贱。《汉书。贾谊传》:“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16]顺天府: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 [17]南中:泛指我国南部,即今川黔滇一带,也指岭南地区。见《三国志。蜀志。刘璋传》。 [18]庆云:县名,今属山东省。 [19]举于乡:即乡试中举。详《陆判》“乡科”注。 [20]委禽:致送订婚采礼,谓求婚。详《阿宝》注。 [21]临郡:即邻郡。临,借作“邻”。 [22]学使发落诸生:此指学使到任第一年,对生员进行的岁考。发落诸生,即指岁考毕,学使为试卷定等拆发,分别赏罚。诸生,明清指生员。下文“第一卷”,即一等卷中的第一名。 [23]夙因:即“宿因”,前世因缘。 [24]年岁淹蹇:中年困顿。 [25]不得售:不得售共才,意即考试不得中。售,卖,引申为考试得中。 第139章 [26]名场:争逐功名之场,即科举时代的考场。 [27]怨毒:怨恨。毒,痛恨。 [28]“然墀下”四句:谓天下士人因试官失职而被黜落者甚多,只有申冤冥间,阎罗使士子成为试官之爱婿而为之营谋,才能得志于名场。这是对当世岳丈为子婿营谋科举功名的讥讪。墀下,丹墀之下。墀,丹墀,古时宫殿台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1],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赏其慧[2],纳为弟子。 启牙签[3],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观王赤城也[4].” 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5],委贽者踵接于门[6].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7],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 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8],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9],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10];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 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11],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12]?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13],以待高贤。彼如许字[14],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15],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16].“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17].“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18].“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19],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20].惟长享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21]:”吾家欲以白刃相仇[22],可急遁!“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审。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 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23]?”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24].我家老子昏髦:[25],倘有不悉[26],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27].长亭亦饮泣不食。 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 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 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馀,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28],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缞绖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29],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30].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31],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32].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 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33],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34],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35].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36].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 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37].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浙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 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徒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38],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39]!闻之忭舞[40],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41].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 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之[42],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43],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诚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 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44].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睛睒闪[45],似有媪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 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奇·书·网-整.理'提.供]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46].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47],诡可 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48].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49];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50],何怪其没齿不忘也[51]! 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52],类如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泰山:汉置郡名。此指泰安府,治所在今泰安市。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太山”。 [2]赏:赏识。 [3]牙签:指图书函套上的牙签。因以象牙制作,故称。 [4]汴城:汴州城,即今河南开封市。元:本作“玄”,为避康熙帝玄烨名讳,改作“元”。 [5]符箓:也称“符字”、“丹书”、“墨箓”。道家秘密使用的文书,为一种笔画屈曲、似字非字的图形。道教谓可用来“驱鬼”、“镇邪”、“治病”。 第140章 [6]委贽:古人始相见,必执贽为礼:“贽”因地位不同而有别。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此泛指致送礼品。 [7]炫:夸耀。 [8]縠(hu斛)幛:薄纱帐。縠,绉纱。幛,通“帐”。 [9]支缀:气息微弱之状,言卧于床上,仅有气息。 [10]匪:通“非”。 [11]阴骘(zhi止):犹阴德。 [12]离人之缘:谓破坏别人情缘。 [13]全璧:完璧。此谓不予玷污,保其贞洁。 [14]许字:许嫁。字,古指女子出嫁。 [15]蹀躞之间:谓往来之间。蹀躞:小步行走之状。 [16]汤夫人也称“汤婆子”,铜制或锡制的一种扁壶,冬日充以热水放入被中暖足用。泡两足:烫得两足起泡。 [17]清门:高雅寒素之家。 [18]无烦玉趾:犹言不劳前来。玉趾,敬词,脚步之意。 [19]荆人:谦称其妻。详《孤嫁女》注。 [20]祓(fu弗)除:本为古时除凶去秽的一种仪式,见《周礼。春官。女巫》,此指道家驱邪去灾的迷信行为。 [21]辞气仓皇:言辞慌促,声调反常。 [22]欲以白刃相仇:谓欲加害于他。 [23]胡再不谋:为什么不商量一下。胡,何。 [24]甘旨:香甜可口的美味。 [25]老子:犹言老头子,指其丈夫。昏髦:犹惛耄,年老糊涂。 [26]不悉:不全,不周到之处。 [27]诟谇:诮责、埋怨。 [28]苫次弥留:居丧病重。苫次,居丧期间。详《胡四娘》“苫块”注。 弥留,病危。 [29]尼归:受阻不归。尼,受外力阻止。《孟子。梁惠王》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 [30]凶问:凶信。即死亡的消息。问,音信。 [31]严命:古代尊称父亲为严君,固称父命为严命。 [32]乱命:本指父亲将死神志昏乱时的遗命,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此借指不合事理的父命。 [33]噭啕(jiàotáo叫桃):啼哭不止。 [34]柩前牲盛(chéng成)洁备:摆在灵柩前面肉食祭品洁净而周全。 牲盛,牲祭、供设。牲,指三牲(牛、羊、猪)祭品。盛,盛器,碗、盘之类。 [35]外兄:表兄。见《后汉书。来歙传》。 [36]斋葬:祭祀殡葬。斋,祭。 [37]涕洟(yi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礼记。檀弓》上:“待于庙,垂涕洟。”《释文》:“自目曰涕,自鼻曰洟。” [38]数(suo朔)逋荡:犹言常外出嫖赌放荡,不顾家室。数,屡屡。 逋荡,游荡(放纵)。《汉书。丙吉传》“数逋荡”注:“逋,亡也。荡,放也。 谓亡其所职而游放也。“[39]吊:此谓对受灾祸的人表示慰问。 [40]忭(biàn卞)舞:欢欣鼓舞。 [41]拚(pàn盼):舍弃,抛却。 [42]参:参拜。 [43]孔前股而系之:把他的小腿穿透,用绳拴系着。前股,俗称“小腿”,于狐为后肢。 [44]龈龈然:咬牙出声,表示愤恨的样子。龈,牙根。 [45]狐睛睒(shǎn闪)闪:谓狐晴闪闪发亮。形容愤怒的眼神。睒闪:山东方言,闪闪。 [46]不通吊庆:谓不相往来。吊,吊死问疾。庆,贺喜祝福。 [47]一辙:如出一辙。谓前后作法一样。 [48]“然要”二句:谓要胁而与其女婚配,是使其在嫁女之初已怀悔恨之心。要,要胁,以不正当手段相胁迫。 [49]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言只应放弃昔日的怨恨而以仁爱之心感化 他。 [50]狎弄:戏弄,耍弄。 [51]没齿不忘:犹言终身不忘。 [52]冰玉之不相能:谓翁婿感情不相投合。冰玉,冰清玉润的略语,为岳父和女婿的代称。《晋书。卫玠传》载,玠为名士,而其岳父乐广亦名著海内,人谓“妇公冰清,女婿玉润”。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1].其父名廉,性戆拙[2].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卻[3],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4].”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5],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6].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7],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8],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9].值城隍早衙[10],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11].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12].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13].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14].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15].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16],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17],犹未深信。 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18],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19],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 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呼?”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 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吝?”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闢,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闢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20],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 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21].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22],于愿足乎[23]?”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今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24],行数步,辄 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闢,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25].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26].魂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27],旛戟横路[28].越道避之,因犯卤簿[29],为前马所执[30],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31].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32],因缅诉毒痛[33].人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 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34],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35],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36],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37],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 第141章 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38].而乃繁缨棨戟[39],徒夸品秩之尊[40];羊狠狼贪[41],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42];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43].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44];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45].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46],司上帝牛羊之牧[47].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48];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49].乃上下其鹰鸷之手[50],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51],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52]!是宜剔髓伐毛[53],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今胎生[54].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55];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56]?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57];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58].肆淫威于冥界[59],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60].当以法场之内[61],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62],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63];铜臭熏天,遂教在死城中全无日月[64].馀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65].宜籍羊氏之家[66],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67].”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68].” 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69],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70],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共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安:旧府县名“东安”者甚多,此或指山东沂水县南旧东安城。 [2]戆(zhuàng状)拙:心直口快而不识利害顾忌。 [3]卻(xi隙):嫌隙;仇恨。 [4]冥使:阴间的官吏。搒:搒掠、拷打。 [5]朴讷(nè纳):老实巴脚,不会说话。朴,质木无文。讷,口笨。 [6]舍:指躯体。迷信认为肉身是灵魂的宅舍。 [7]少选:同“少旋”;一会儿。 [8]赇(qiu求)嘱:同“贿嘱”。赇,贿赂。 [9]抽笔为词:提笔撰写讼状。词,指讼词。 [10]城隍:迷信传说的守护城池的主神;这里指县邑城隍。早衙:旧时官府的主官,每天上下午坐堂两次,处理政务或案件,叫作“坐衙”。早衙,指上午坐堂问事。 [11]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投诉无理。 [12]郡司:府的长官。 [13]复案:重审。案,考察。 [14]不能自舒:谓冤屈无处可伸。舒,伸。 [15]冥王:迷信传说中的阎王。 [16]腹心:心腹之人,贴身的亲信。 [17]道路之口:道路上的传闻。 [18]置词:说话;申辩。 [19]允当:公允、恰当。这里是反语。 [20]灌口二郎:宋朱熹《朱子语录》谓蜀中灌口二郎庙所祀者,当是秦蜀郡守李冰之次子。《西游记》、《封神演义》称二郎神为杨戬,疑从李冰次子故事演变而来。为帝勋戚:传说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勋戚,有功于王业的亲戚。 [21]何用汝呜呼为:哪里用得着你去喊冤。 [22]期(ji机)颐之寿:百岁的寿数。《礼记。曲礼》上:“百年日期颐。” [23]足:据铸雪斋抄本补,原阙。 [24]蹇(jiǎn简)缓:行路艰难迟缓。 [25]门阈(yu愉):门槛。 [26]殇:夭亡。 [27]羽葆:以鸟羽为饰的仪仗。《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 《疏》:“羽葆者,以鸟羽注于柄头,如盖。” [28]旛戟:长旛、棨戟等仪仗。旛,长幅下垂的旌旗。戟,即后文所说的“棨戟”,附有套衣的木戟,用作仪仗。横路:遮路。 [29]卤(lu鲁)簿:古时帝王或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薄,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按字书:”卤,大盾也。‘……卤以甲为之,所以扞敌,……甲盾有先后部伍之次,著之簿籍,天子出,则案次导从,故谓之卤簿耳。“ [30]前马:仪仗队的前驱。《国语。越语》谓勾践“亲为夫差前马”。 注:“前马,前驱,在马前也。” [31]丰仪瑰玮:丰姿仪态奇伟不凡。 [32]作威福:指当权者专行赏罚,独揽威权。语出《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33]缅诉:追诉。 [34]愬(su素):同“诉”,诉冤。 [35]修躯多髯:身材高大,胡须很多。修,长。髯,络腮鬍.[36]槛车:囚车。 [37]对勘:对质审讯。勘,审问。 [38]贪墨:同“贪冒”,谓贪以败官。《说文通训定声》:“墨,又借为冒,左昭十四年传,贪以败官为墨。按,犯而取也!注,不洁之称,失之。” 以速官谤:《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速,招致。 官谤,居官不称职而受到责难。 [39]繁(pán盘)缨:古时天子、诸侯的马饰,语出《左传。成公二年》。 繁,通“肇”,马腹带。缨,马颈饰。棨戟:有缯衣或涂漆的木戟,用为仪仗。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门列棨戟。 [40]品秩:官阶品级。 [41]羊狠狼贪:比喻冥王的凶狠与贪婪。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很,通“狠”。 [42]“斧敲”三句:意谓层层敲剥、勒索,妇孺的脂膏、骨髓被压榨一空。斲(zhuo啄),砍削,此借作名词之“凿”。 [43]“鲸吞”三句:意谓鲸吞、鱼食,以强凌弱,细弱小民受害最烈,实堪怜悯。鲸,鲸鲵,喻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 [44]“当掬”二句:意谓当用长江之水,清洗冥王之污肠。指涤刷其罪。 西江,西来之江,指长江,语出《庄子。外物》。(jiān煎),清洗。《新五代史。王仁裕传》:“尝梦剖其胃肠,以西江水涤之。” [45]“即烧”二句:意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冥王也受酷刑。 东壁之床:指上文“东墀有铁床”而言,即火床。请君入瓮,比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唐武则天时,酷吏周兴犯罪,武后命来俊臣审理。来俊臣与周兴推事对食,问兴曰:“囚乡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 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即索瓮,起谓兴曰:”有内状推老兄,请兄入此瓮。“兴叩头伏罪。见《新唐书。周兴传》。 [46]父母之官:封建时代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指县令。 [47]司上帝牛羊之牧:职掌代替天帝管理人民之事。《孟子。公孙丑》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此用其意,喻地方官吏应解除民困。 [48]“尽瘁”句:意谓应当尽瘁事国,屈己奉公。尽瘁,竭尽心力,《诗。小雅。北山》:“或尽瘁事国。”不辞折腰,指委屈奉公。晋人陶渊明为彭泽令,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见《晋书。陶渊明传》。 此化用其意,谓应该屈身奉公。 [49]强项:不低头,喻刚直不阿。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见《后汉书。董宣传》。 [50]上下其鹰鸷之手:意谓枉法作弊,颠倒是非。春秋时,楚国攻郑,穿封戌生俘郑国守将皇颉,而王子围与之争功,请伯州犁裁处。伯州犁叫俘虏本人作证,但却有意偏袒王子围。伯州犁审问皇颉时“上其手”(高举其手)向他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下其手”(下垂其手)向他暗示穿封戌地位低微。皇颉会意,竟承认自己是被王子围所俘。伯州犁就这样上下其手,使贱者之功被贵者所占。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鹰鸷,鹰和鸷,都是猛禽,比喻凶狠。 [51]飞扬:意谓任意施展。 第142章 狙(ju局)狯之奸:狡猾的奸谋。 [52]人面而兽心:语出《汉书。匈奴传》。此指品质恶劣,外貌象人,内心狠毒,有如恶兽。 [53]剔髓伐毛:犹言脱胎换骨,涤除污垢,使之改恶从善。原为修道者之言,见《太平广记》卷六引《洞冥记》。此指致死的酷刑。 [54]“所当”二句:意谓罚其转世胎生,但不得为人。 [55]“只宜公门”二句:意谓只有在衙门内洁身向善,或可转世为人。 公门,衙门。修行,修身行善,指不枉法害民。落蓐之身,指人身。落蓐,指人的降生。蓐,产蓐。 [56]“何得苦海”二句:意谓怎能在苦深如海的世俗之中,兴风作浪,作孽多端。苦海,佛家语,谓人间烦恼,苦深如海。弥大之孽,天大的罪孽。 弥,满,广大。 [57]“飞扬”二句:意谓隶役恣肆蛮横,满面杀气,迫害无辜。狗脸:指隶役的面孔。生六月之霜,谓狗脸布满杀气,将使无辜受冤。相传战国时,邹衍事燕惠王,被人陷害下狱。邹衍在狱仰天而哭,时正炎夏,忽然降霜。 见《初学记》二引《淮南子》。 [58]“隳(hui恢)突”二句:谓隶役狐假虎威,骚扰百姓,使道路侧目。 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隳突,冲撞毁坏。九衢,指四通八达的道路。衢,大路。 [59]肆:滥施。淫成:无节制的威权。 [60]屠伯:宰牲的能手,喻指滥杀的酷吏。《汉书。严延年传》谓严为河南太守,酷刑滥杀,每“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伯,长也。 [61]法场:刑场。 [62]汤镬:汤锅,古代烹囚的刑具。 [63]“金光”二句:意谓贿赂公行,致使官府昏暗不明,公理不彰。金光,喻金钱的魔力。阎摩殿,阎王殿。阴霾,昏暗的浊雾。 [64]“铜臭”二句:意同上句。谓收买官府,遂使阴间世界,暗无天日。 铜臭,《释常谈。铜臭》:“将钱买官,谓之铜臭。”枉死城,指地狱。 [65]“馀腥”二句:谓小颔金钱可以役使鬼吏;而巨额金钱则可买通神灵。馀腥,钱的馀臭。大力,指巨额金钱的威力。《太平广记》卷二四三引《幽闲鼓吹》,谓唐张延曾欲平冤狱,“召狱吏严诫之,且曰:”此狱已久,句日须了。‘明旦视亭,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公大怒,更促之。明日,复见一帖子来曰:”钱五万贯。‘公益怒,令两日须毕。明旦,案上复见帖子曰:“钱十万贯。’公遂止不问。弟子承间侦之。 公曰:“钱至十万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恐祸及,不得不受也。‘”[66]籍:没收。 [67]东岳:泰山。迷信传说,东岳泰山之神总管天地人间的生死祸福,并施行赏罚。 [68]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69]微:衰微,败落。 [70]净土:佛教认为西天佛土清净自然,是“极乐世界”,因称为“净土”。段氏段瑞环,大名宫翁也[1].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2].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微声色[3].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愤日:“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居年余,二妾皆有身[4].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5]、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竟自取去。连垢斥之,辄反唇相稽[6].无所为计,朝夕呜哭[7].段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枢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8],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日:“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9]!”日不决,惟忿哭自挝。忽有客人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10].哀已,便就苫次[11].众诘为谁,客日:“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 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孪抚之等诸男[12].十八岁入伴。 后奕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奕齿[13].怀问母,始知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柘[14],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 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15],诸段不乎,共谋逐怀。怀知之,日:“栾不以为奕,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咸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日:“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位者,为无儿耳。今有几,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16].”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17],连气直词恻,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招之来,因其不与党谋者,以所追物尽散给之。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18],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19].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日:“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20]!”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21].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脆[22],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几日。“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日:”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共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23].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24],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25].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与兄绝。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母价也!“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金者。“具以实告。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位。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行[26],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后稼生三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大名,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大名县。 [2]河间:府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河间县。 [3]怒微声色,愤怒之情表现于言辞和面色上。 [4]有身,怀孕。 [5]中风,中医疾病名。脑内小血管破裂,致病者突然昏倒,中医称为中风。 [6]反唇相稽:谓以恶言相对。《汉书。贾谊传》,“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注:“应助日,稽,计也,相与计较也。” [7]呜哭:呜呜痛哭。此据二十四卷抄本。铸本作“呜哭”。 [8]沃墅:肥沃的田庄。墅,田庐。 [9]呱呱(gugu孤孤)者:指一妾所生之女孩。呱呱,小儿啼声。 [10]俯仰:低头和仰首。此谓举哀时俯首而位,仰面而号。 [11]苫(shin山)次:此谓居丧的席次。苫,草垫。古时居丧,寝苫枕块。子女在灵旁设草垫,寝息其上,守护左右。 [12]抚之等诸男:抚育他同其他儿子一样。 [13]不与诸栾齿:不把他当奕家的兄弟看待。齿,并列。 [14]宗祜(shi时):祖庙。祏,宗庙中藏神主的石室。此据青柯亭本,原本作“宗祐”。 [15]居父忧:居父丧。 [16]质审,向宫府申诉。 [17]审状:审阅诉状。状,诉讼呈文。 [18]疾转:急转。谓急改妒行。 [19]有后,指有子。 [20]送眼流眉者:眉目送情的人,指姬妾。 [21]悠忽之:悠悠忽忽拖延时日,谓怠慢过继之事。 [22]甘脆:指味美可口的食物。 [23]“为夫买妾”句后,铸本有“及夫妇”三字,文理不顺。兹据二十四卷抄本删去。 [24]倾资不能取盈,指用尽手边现钱不能偿足身价。取盈,满足其欲。 [25]王成之:意谓成全其事。 狐女 伊衮,九江人[1].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父母穷诘,始实告之,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卒不能禁。翁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伊问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惧有伦理,岂有对翁行淫者[2]!” 第143章 翁闻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绝。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伊奔入昆仑山[3],四顾荒凉。日既暮,心恐甚。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离乱之中,相见忻慰。女日:“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数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顷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见大木千章[4],绕一高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5];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坎窞[6].女以足踏之而过,伊亦从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7],问所自来。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赠。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既而告别。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厌弃,已拚永绝[8];今又不能自坚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时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视卧处,并无亭屋,惟四针插指坏内[9],覆脂合其上[10];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九江:今江西省九江市。 [2]翁,指伊父。 [3]昆仑山,当指安徽省潜山县东北的昆仑山,地近九江。 [4]大木千章:大树千株。章,大树称章。 [5]类:像。金箔:金属薄片。 [6]坎窞(dàn旦):洞穴。 [7]金屋:此指“顶类金箔”的华美房屋。(奇书网|isuu.) [8]抉(pàn判):不惜。 [9]指坏,此指“顶针”,妇女做针线活所用,上多坑点,即上文所云之“坎窞”。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1],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子杀人耳。甲寅岁,三藩作反[2],南征之士,养马兖郡[3],鸡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4],民无所匿,遂乘桴入高粱丛中[5].兵知之,裸体乘马,入水搜淫,鲜有遗脱。 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薄[6],加席其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淫[7].妇曰:“此等事,岂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8].妇与入室,指席使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日:“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9].人问之,妇日:“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 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率乘马,顷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 妇含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挚马股陈[10],然后拥妇。 妇出巨锥猛刺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缓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11],不失身于悍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1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大兵,指清乓。 [2]甲寅:当揩康熙十二年(1674)。三藩:清初封明降将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吴三桂为平西王,称三藩。后逐渐成为割据势力。康熙十二年清廷下令削藩:三藩先后反清,后被清军平定。 [3]兖郡:充州府,今山东省兖州市。 [4]潴(zhu朱)水:积水。 [5]桴(fu抉):小筏子。 [6〕薄:苇箔。 [7]蒙古兵:也指清兵。清代兵制以满洲八旗为主体。蒙古人归附者,编为蒙古八旗。 [8]啁嗻(zhāozhē招遮);鸟呜声,形容番语。 [9]燔(fán凡):焚烧。 [10]絷马股际:把马拴在大腿上。絷,拴。 [11]巧计六出:汉陈平曾六度出奇计,以胜强敌。见《史记。陈丞相世家》。此谓张氏妇屡用巧计。 [12]慧而能贞:聪明机智而能保其贞操。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一秀才寄宿渔舟,沽酒独酌。夜阑[1],一少年人,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便与欢饮,饮至中夜,离席言别。秀才日:“君家何处,元夜茫茫[2],亦太自苦。’答云,‘仆非土著[3],以序近清明[4],将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宜归,早洽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鷁首[5],跃身入水,拨刺而去,乃知为鱼妖也。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6],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内者误堕其中,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7],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夜阑,夜深。 [2]元夜玄夜、黑夜。元,同“玄”,康熙帝名玄烨,清人避讳,书玄作元。玄,黑色。 [3]土著:祖居当地之人。 [4]序:节序,季节。清明: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旧称三月节,时当阳历四月五日或六日。旧时于清明节为先人扫墓。 [5]鹢(yi意)肯:船头,鹢,水鸟名,形如鹭。旧时船家乡画鹢首于船头,故为船头的代称。 [6]莱郡:莱州府,治所在今山东掖县。 [7]贬:贬谪。 [8]夜光珠:夜明珠。任防《述异记》:南海有珠,即鲸目,夜可以鉴。 谓之夜光珠。 男妾 一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1],悉不当意。惟一媪寄居卖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2],又善诸艺。大悦,以重价购之。至夜,入衾,肤腻如脂。 喜们私处,则男子也。骇极,方致穷诘。盖买好憧,加意修饰,设局以骗人耳。黎明,遣家人寻媪,则已遁去无踪。中心懊丧,进退莫决。适浙中同年某来访,因为告诉。某便索观,一见大悦,以原价赎之而去。 异史氏日:“苟遇知音,即与以南威不易[3].何事无知婆子,多作一伪境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相(xiàng向):相看。 [2]姣(jlāo交)好:美好。 [3]南成:春秋时晋美女,即南之威。晋大公得之,三月不听朝政,见《战国策。魏策》。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1],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僧有牝马产骡驹,爱而夺之。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既生,僧爱护之,欲死无[2].稍长,辄思投身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数年,孽满自毙[3].生一农人家:堕蓐能言,父母以为怪,杀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4];但忆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岁,人皆以为哑。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汪入见父作,不觉技痒,代成之。父返见之,问:“何人来?”家人曰:“无之。”父大疑,次日,故书一题置几上,旋出[5];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6].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父至,不觉出声,跪求免死。 父喜,握手日:“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幸也,何自匿为?”由是益教之读。少年成进士,宫至大同巡抚[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湖广黄梅县即今湖北省黄梅县。湖广,行省名,元至元年间置,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辖今湖46省大部,湖南、广西憧族自治区全部及广东、贵州小部分地区。明代辖境有了变化。清康熙六年分为湖南、湖北二省。汪可受,字以虚,万历庚辰进士,曾任吉安知府、山西布政使,后擢兵部侍郎,总督蓟辽。见《湖北通志。人物志》。 [2]无间,没有机会。 [3]孽满,偿满罪债。孽,罪。 [4]了了:聪明晓事。 [5]旋,随即。 [6]翳行:隐蔽而行。 [7]大同:军镇名,明代“九边”之一,为京师的西北门户,治所在今大同市。 牛犊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1],止与倾谈。忽瞻农人日:“子气色不祥,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农人日,“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从至?”术人日:“仆亦不知。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 农人颇不深信,拱别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2],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役扭农人至宫,官薄惩之,使偿其马。 第144章 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遇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触也[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术人:俗称从事巫祝占卜的人,此指相士。 [2]驿马:驿站的马,供官府载人或邮传之用。 [3]恐其误触:此据青柯亭本,原无“触”字。 王大 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1].李亦忘其为鬼,忻然从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人材东庙中。少顷,周果同王至。冯出叶子[2],约与撩零[3].李曰:“仓卒无博资,辜负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4],同往贷之,宜必诺允。”于是四人并去。飘忽间,至一大村。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日:“此黄公子家。”内一老仆出,王告以意。仆即人白。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入见公子,年十八九,笑语蔼然。便以大钱一提付李[5],曰:“知君悫直[6],无妨假贷。周子明我不能估之也。”王委曲代为请。公子要李署保[7],李不肯。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亦授一千而出。 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眷骂。冯曰:“此处无人,悍妇宜小祟之[8].”遂与捉返入谷。妇大号,冯掬土塞其口。周赞日:“此等妇,只宜椓杙阴中[9]!”冯乃捋裤,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众乃散去,复人庙,相与赌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资皆空。李因以厚资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子;王又分给周、冯,局复合。居无何,闻人声纷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爷亲捉博者,今至矣!”众失色。李舍钱逾垣而逃。众顾资,皆被缚。 既出,果见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人。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呼己,并令以利斧斫人将指[10],乃以墨朱各涂两目[11],游市三周讫。抑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独周不肯,辞以囊空;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日:“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掏水盥之,坚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 睹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腰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以其诬控,答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数日寻堕。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12].一日,见王大来索负[13].周厉声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可[14],且曰:“今日宫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次日,有二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15]:二人一时并死;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日:“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诣公子所。李人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子子?”出以告周,因谋出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日:“无赖贼!涂眼犹在[16],又赖债耶!”周日:“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怒曰:“汝主人开场诱赌,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赌,公子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 城隍顾周日:“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欲答之,周又诉其息重。城隍日:“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隍怒 日:“本资尚欠,而论息耶?”答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今示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17],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以钱赂押者,遂释令归。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赤墨眼,赌如故。 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乎,皆由为官者矫在之过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折寺良家子女[18],人无故息者[19];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20].故昔之民社官[21],皆为势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22],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 而竞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官,官则日:“我不为人役也。‘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23]!余尝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24],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25].方簿书旁午时[26],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已,始劝勉今去。有一人完税缴单,自分无事,呈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日:“汝何博也?” 其人力辩生乎不解博。公笑日:“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敖戏,游戏。此指赌博。 [2]叶子,纸牌。明代称玩纸牌为叶子戏。 [3]撩零,犹言。赌博。唐李肇《国史补》卷下《叙博长行戏》:“博徒强各个胜谓之撩零,假借分画谓之囊家,囊家什一而取谓之乞头。” [4]放利债,借钱与人,收取利息。 [5]大钱,清康熙年间铸造大制钱、小制钱。大制钱又称大钱,每千文作银一两;小制钱又称小钱,每千文作银七钱。一提:一串,一千文为一串。 见彭信威《中国货币史》。 [6]悫(què确)直:忠厚耿直。 [7]署保:署名作保。 [8]祟,鬼神予人的灾祸。 [9]椓杙(zhuoyi琢艺):敲入木橛。椓,敲击。杙,一头尖的短木,俗称木撅。 [10]将指:中指。《左传。宣公四年》:“子公之食指动。”孔颖达疏:“五指之名日巨指、食指、将指、无名指、小揩也。” [11]墨朱:黑色和红色。 [12]掩笑:掩口而笑。 [13]索负:讨债。 [14]龈龈(yinyin银银),同“龂龂”,争辩貌。 [15]间证,中证。 [16]涂眼犹在: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徒眼犹在”。 [17]格锭:祭奠用的纸钱。 [18]倍称之息:加倍的利钱。 [19]人无敢息,谓人们恐惧,吓得气也不敢出。息,呼吸。 [20]三尺法:法律。古时把法律条文写征三尺长的竹简上,故称。 [21]民社官:地方官。 [22]举人重资:借取别人大量资本。 [23]“何异懒残和尚”二句,懒残和尚,指唐衡岳寺高僧明瓒禅师,因其性懒而食残,故号懒残和尚。明人翟汝稷《水月斋指月录》记载:唐诗宗使人诏请明瓒禅师,他零涕垂膺,使者见之而笑,今拭涕。他回答说:“我岂有工夫为俗人拭涕也。” [24]张石年:张嵋,字石年,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康熙二十五年任淄川令。见乾隆《淄川县志》。 [25]钩距,犹言钩致,谓钩索隐情。《汉书。赵广汉传》,“广汉迁京兆尹,威名流闻,其发奸摘伏如神,尤善为钩距,以得事情。钩距者,设欲知马价,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王先谦补注:“钩,若钩取物也。距与致同。 钩距,谓钩而致之。“[26]方簿书旁午时,当忙碌处理公文之时。簿书,官署文书。旁午。交错纷繁,谓事物繁杂。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诽母[1],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2],苦思内。 仲急无所得肉,刲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苦节,又励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3].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日:“男女居宝,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4].妻父顾文涧,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酪女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5];有言嫁女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惜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 第145章 或以博赂无赀[6].对之欷欷,言追呼急[7],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 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8]争奉事之,凡有任其取携,莫与较;及仲赛落[9],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10],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11],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惊问:“何来?”母日:“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向居何所?”母日:“南海[12].”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瘥。 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13],即卖田十亩,挟赀求偕。社人嫌其不洁[14],共摈绝之。乃随从伺行。途中牛酒在蒜不戒[15],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 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16].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17],花花璎珞垂珠[18];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 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杏,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儒。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枪然下刹,命舟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 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19],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日:“阿辛,姓雍,母顾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20],不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日:“真吾儿也!”审共年月良确,颇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21],割亩渐尽[22],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 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 儿母之,琼华亦善托儿。戚党闻之,皆餪仲[23],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 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 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王字[24],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紊,以茶茗侍。一日,微礁,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到痕,化为两朵赤菡萏[25],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日:“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26],共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27].闻声,开眸微笑日:“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日:“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季捻合其花,且祝日:“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日:“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头异足,殊不难洁。”遂命工治双槥[28].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 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蔫。我本散花天女[29],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30],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宫。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 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日:“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人西安。 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31],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恤之。异史氏日[32]:“断荤远室,佛之似也,烂慢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33],不作温柔乡观也[34].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腹诽;心中不以为然。诽,非议。 [2〕弥留,病重濒死。 [3]主,神主,木制牌位。 [4]去:抛弃,休离。 [5]不靳与,不吝赠送。靳,吝惜。 [6]博赌,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赙博”。 [7]追呼,指胥吏催租追索号呼。《新唐书。陆蛰传》:“禁防滋章,吏不堪命,农桑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 [8]同堂:同祖之亲属称“堂”,古时称“同堂”。 [9]蹇(jiǎn剪)落:家境困苦败落。 [10]忌辰:忌日。旧俗父母死亡之日禁饮酒作乐,故称“忌日”。 [11]瞀(mào)乱:昏迷。 [12〕南海,世传观世音居于南海。故以之为佛敦圣地。 [13〕结香社:民间习俗,信奉神佛的人结伙祀神进香,称“结香让”。 [14]不洁:意谓乐仲“嗜饮善啖”不行斋戒。 [15]薤(xlè泄)蒜葱韭薤蒜,均为斋戒者所忌。 [16]朝:朝拜,指拜佛。 [17]遍海皆莲花,意谓佛祖显圣。莲花,青莲花,梵语优婆罗的意译。 佛家以青莲花比作佛眼。 [18]璎珞(juo络):串连珠玉而成的装饰物。 [19]拔拯:解救。 [20]生平一度:指仅与其妻遇合一次。 [21]居二年: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居二十年”。 [22]割亩,割卖土地。 [23]餪(nuǎn):古代婚礼,嫁女之家三日后以熟食馈女曰餪.这里指贺婚赠送礼物。 [24]琼楼玉宇:月中宫殿。此指仙境。 [25]菡萏(hàndàn汗旦):荷花的别名。 [26]咨白:禀白,请示。 [27]白足:赤脚。 [28]槥(hui会):棺材。 [29]散花天女:佛界天女名,详见《画壁》注。 [30]觊觎(jiyu济于):非分的冀望或图谋。 [31]大归:旧称妇女被丈夫休离回娘家为大归。 [32]“异史氏曰”段: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无。 [33]香洁道伴:芳香洁静的求道伙伴。 [34]温柔乡:喻迷人美色。详见《犬奸》注。 香玉 劳山下清宫[1],耐冬高二丈[2],大数十围[3],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4].胶州黄生[5],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6].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 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杏。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7].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8]?”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9].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10].”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 第146章 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11],勿笑:”良夜更易尽,朝啦已上窗[12].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13],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14],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 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15]?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16],个成谶语矣[17].‘佳人已属沙吁利,义士今无古押衙,[18],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19],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 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悻。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20].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21].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22];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23].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 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24]:”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25].“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26]?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 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 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绦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土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27].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 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28].” 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放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绎雪收泪劝止。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住的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29],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位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30]:“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31],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股。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32].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 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33],以度树本[34],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共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练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35]!”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36].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37];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绦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讌。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壮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 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38],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39],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 白牡丹亦惟淬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40],而人以魂寄[41],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42],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日‘未思’[43],信矣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下清宫:山东崂山上的道观名。 [2]耐冬:《本草。络石》,谓“络石”俗名“耐冬”,常绿木本,质坚韧,初夏开花。 [3]大数十围:二十四卷抄本作“大数围”。围,计算圆周的量词。径尺为“围”,一说五寸为“围”。大,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缺。 [4]璀璨(cuicàn崔灿):玉石的光泽,形容色彩鲜明。 [5]胶州:州名,治所在今山东胶县。 [6]掩映:忽隐忽现。 [7]短缸,犹言短灯。缸,当作“釭”,灯。灯座短矮者为短釭.[8]“恐归沙吁利”二句:意谓唯恐所锤爱的女子被别人抢去,就无处寻觅了。沙吒利,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唐人许尧佐《柳氏传》,谓韩翊和柳氏相恋,安虫乱起,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走,后得虞候许俊相助,与韩复合。 无双,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唐人薛调《无双传》,谓刘无双和王仙客原有婚约。后因政治上的变乱,无双被收入宫廷。王仙客求助于侠客古押衙,设计从宫廷中救出刘无双。 [9]平康巷:指妓院。唐代长安丹凤街有平康坊,也称平康里,为妓女聚居之地。旧时因以“平康”泛指妓女居地。 [10]一涤此垢:洗雪这种耻辱。 [11]酬:以诗文应和。 [12]朝暾(tun吞):清晨初升的太阳。 [13]秀外惠中:外貌秀美,内心聪明。惠,通“慧”。 [14]落落:孤高不凡。 [15]“君陇不能守”二句:意谓您连我都保不住了,还想得到绛雪吗? 此二句是“得陇望蜀”的化用。《后汉书。岑彭传》:“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 [16]昔日佳作:指“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一诗。 [17]谶(chèn衬)语:预言吉凶的话语。此指应验的凶灾之言。 [18]“佳人已属沙咤利”二句:这是宋许颌《彦周诗话》引王晋卿的诗句。古押衙,唐传奇《无双传》中人物。古,姓。押衙,官名,管领皇帝仪仗和担任侍卫。 [19]即墨:县名,在令山东省青岛市东北部。 [20]穴:指白壮丹被移后所留下的土坑。 [21]汍(wán完)澜:流泪。 [22]“泪堕九泉”二句:意谓壮丹在九泉之下,被真诚的怀念所感动,有可能重生。作,兴起。 [23]至情人:极重感情之人。 [24]踵前韵,依照前诗的韵脚再作一首。踵,追随、继续。 [25]和(hè贺):和诗!和他人之诗而用其原韵。 [26]连袂人:同伴,这里指香玉。袂,衣袖。 [27]斤:斧。 第147章 [28]炷艾:中医用艾绒团,点燃薰灸经络穴位。 [29]创痏(wěi委):创伤而致疤痕。 [30]泫然:伤心流泪。 [31]白蔹(liǎn脸):中草药名,其根可入药。《群芳谱》谓种植壮丹, 以白蔹未拌种,可使苗旺;分枝栽培,则需以少量轻粉和琉黄涂抹劈破之处,然后埋坑培土。 [32]促:缩减。 [33]布掌作度:以手掌比量,取为尺度。 [34]度树本:量树干。 [35]助桀为虐:比喻帮助坏人作恶。语出《史记。冒侯世家》。桀,夏代末期暴君。 [36]盈:增长,生长。 [37]拆:绽开,指花蕾开放。 [38]怒生:茁壮地生出。怒,形容生气勃勃。 [39]拱把:指树干盈握。 [40]花以鬼从:指香玉死后为“花之鬼”,仍然相从黄生。 [41]人以魂寄:指黄生死后魂灵依附于香玉之侧。寄,依附。 [42]一去而两殉之:一去,指黄生死后所生成的不花牡丹,被道士弟子斫去。两殉之,指牡丹和耐冬相继死去,像是殉情而亡。 [43]“仲尼读唐棣”句;《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来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唐棣之华“四句是古逸诗,意思是唐袜树的花,翩翩地摇摆,难道我不想你?只因为家住得太遥远。孔子读了这首诗说道:”还是没有想念,要是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此处引用孔子”未思“之句,意在说明,如有至情,就能够坚贞相爱。仲尼,孔子的字。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1],经宿迁[2],遇三秀才,谈论超旷[3],遂与沽酒款洽[4].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 介曰:“未修地主之仪[5],忽叨盛撰[6],于理不当。茅茨不远[7],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襟唤仆[8],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入,舍字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日以文会友[9],今场期伊迩[10],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11],文成方饮。” 众从之。备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12].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13].秀才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酹[14],不觉醺醉。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 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字,主仆卧山谷中。大骇。见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迷惘。探怀中,则三作俱存。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中有蟹、蛇,虾膜三物,最灵,时出游,人常见之。士人入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1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金陵:今南京市。 [2]宿迁:今江苏省宿迁县。 [3]超旷;超逸旷达。 [4]款洽,亲切融洽。此指共叙情好。 [5]地主:东道主。 [6]叨盛馔:承蒙盛馔招待。叨:辱,表示承受的谦词。 [7]茅茨,茅屋,谦指自己的房舍。 [8]捉襟:牵着衣襟,指牵衣挽手。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捉裙”。 唤仆:意谓呼唤仆人接待客人。 [9]以文会友:通过文字往来,结交朋友。《论语。颜渊》:“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10]场期伊迩:试期临近。伊,助词。迩,近。 [11]命阄(jiu纠):犹言制阄。此二句意为,将四题分写四阄,拈得某阄即作阄上之文题。 [12]拾:拾阄,拈阄。 [13]迭:轮流。 [14]酹(jiào醮):即干杯。 [15]擢解:考中举人。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承宣命[1],营干他郡[2],岁暮方归。途遇二人,装饰亦类公役,同行活言。二人自称郡役。隶曰:“济城快皂[3],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实相告:我城隍鬼隶也。今将以公文投东岳[4].”隶问:“公文何事?”答云:“济南大劫,所报者,杀人之名数也。”惊问其数。曰:“亦不甚悉,约近百万。”隶问其期,答以“正朔” [5].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6],恐罹于难;迟留恐贻谴责。鬼曰:“违误限期罪小,入遭劫数祸大。宜他避,姑勿归。”隶从之。未几,北兵大至[7],屠济南,扛尸百万。二人亡匿得免。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韩承宣:字长卿,山西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西蒲州镇)人。崇帧七年进士,曾任山东省淄川县知县,后调任历城县。见光绪《山东通志。职官志》。 [2]营干:办事。 [3]快皂:捕快。旧时州县地方担任缉捕的役卒。 [4]东岳:泰山东岳大帝。迷信传说东岳大帝掌管世人生死祸福。 [5]正朔:正月初一。 [6]岁除:除夕。 [7]北兵:指清兵。 王十 高苑民王十[1],负盐于博兴[2].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3],舍盐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 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 十问:“何事?”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何淤平[4],十八狱坑厕俱满[5],故捉三种人淘河:小偷、私铸[6]、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7].”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鬼禀曰:“捉一私贩王十至。”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8],求升斗之息[9],何为私哉!”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10],令随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何边,见河内人夫,繦续如蚁[11].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12],出没其中。 朽骨腐尸,盈筐负异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者辄以骨朵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13],使含口中,乃近岸。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觅之,则死途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何状。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14],各限疆域。 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子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 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昂。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腔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桂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 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15],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娼;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16].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也[17].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18],受其斯须之润[19],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20].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烜天[21],而宫若瞽;即异日淘何,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 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盐资,岁奉本县,名曰”食盐“。又逢节序,具厚仪[22],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贩至,重惩不遑[23].张公石年宰淄[24],肆商来见,循旧规,但揖不拜[25].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26],敢公堂抗礼乎!“捋裤将答。商叩头谢过,乃释之。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官。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住?“贩者曰:”逃去矣。“公曰: “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 第148章 其人奔数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邑人犹乐诵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高苑:旧县名,治所在今山东省博兴县高苑镇。 [2]负:负贩。 [3]土商:当地盐商。 [4]奈河:迷信所传地狱中的河名。唐张读《宣室志》四:“(董观死) 行十余里,至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此俗所谓奈河,其源出于鬼府。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5]十八狱:迷信所传阴曹地府的十八层地狱。坑厕:厕所。 [6]私铸:私自铸钱。 [7]乐户:古时犯罪的妇女或犯人的妻女没入官府,充当乐妓,供统治者取乐。这类人家称乐户。后世妓院也称乐户。 [8]揭锱诛之本:持微少的资本。揭,持。锱铢:形容微小的数量。《汉书。历律志》: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说文。全部》:六铢为锱。 [9]求升斗之息:求取赖以……口的微利。升斗,喻指少量口粮。 [10]蒺藜骨朵:古兵器。其制,于棒端缀以铁制或坚木所制的蒜头形“骨朵”。即旧时仪仗中的“金瓜”。骨朵上加铁刺,状如蒺藜者,称“蒺藜骨朵”。 [11]繦(qiǎng强〕续:谓人群不断,如用绳索连接在一起。繦,绳索。 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繦绩”。 [12]畚(běn本)锸:挖运泥土的工具。畚,箕。 [13]巨菽:巨大的豆粒。 [14]随在:到处。 [15]贫难军民:贫困的军户和民户。军户,始于南北朝。朋清时期,屯卫兵丁以及充配为军的犯人及其随配子女和后代,也称军户,其地位低下,生活贫苦。 [16]揭十母而求一子:犹言求十一之利。持十本而求一利。 [17]夜不闭户:喻治世。语本《礼记。礼运》:“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 [18]春秋节:犹岁时节序。春秋,岁时、四时。 [19]斯须之润:意谓暂时捞到一点好处。斯须,片刻、暂时。润,沾润,此指贿赂。 [20]三尺法:指法律。 [21]炉火烜(xuān宣)天:炉火旺盛照耀天空。 [22]厚仪:厚重的礼物。 [23]不遑:不敢怠慢。 [24]张公石年宰淄: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张石宰令淄川”。张嵋,字石年,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康熙二十五年为淄川今。乾隆《淄川县志。职官志》载:张嵋“精明有才干,邑中百废俱举”。 [25]但揖不拜:只作揖而不行跪拜礼。 [26]何物商人:意为商人是什么东西。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1].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客。妻早没,继娶申氏,性妒,虐遇何,且并及奚;终日晓聒[2],恒不聊生。奚怒,亡去。 去后,何生一子大男。奚去不返,申摈何不与同炊[3],计日授粟。大男渐长,用不给,何纺绩佐食。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亦欲读。母以其太稚,姑送诣读。大男慧,所读倍诸儿。师奇之,愿不索柬脩[4].何乃使从师,薄相酬。 积二三年,经书全通[5].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我何独无?”母曰:“待汝长,告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岁,何时长也?”母曰,“汝往塾,路经关帝庙,当拜之,祐汝速长。”大男信之,每过必入拜。母知之,问曰:“汝所祝何词?”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岁。”母笑之。然大男学与躯长并速:至十岁,便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竟成章[6].一日,谓母曰:“昔为我壮大[7],当告父处,令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诘益频,母乃缅述之。大男悲不自胜,欲往寻父。母曰:“儿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寻?”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往塾问师,则辰餐未复。母大惊,出资佣役[8],到处冥搜,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适遇一人将如夔州[9],言姓钱。 大男丐食相从。钱病其缓[10],为赁代步,资斧耗竭。至夔,同食,钱阴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觉。钱载至大刹,托为己子,偶病绝资,卖诸僧。僧见其丰姿秀异,争购之。钱得金竟去。僧饮之,略醒。长老知而诣视[11],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甚伶之,赠资使去。有沪州蒋秀才[12],下第归,途中问得故,嘉其孝,携与同行。至沪,主其家[13].月余,遍加谘访。或言闽商有率姓者,乃辞蒋,欲之闽。蒋赠以衣履,里党皆敛资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14],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共地[15],脱其缚,载归其家。翁豪富,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性翁家,不复游。然去家愈远,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共费,抑勒令嫁[16].何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贾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剖[17].贾不敢逼,俟创瘥[18],又转鬻于盐亭贾[19].至盐亭,自刺心头,洞见脏腑。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贾曰:“我有商侣,身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儒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 奚乃瞩诸客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妻矣。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妾如争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20]?”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为买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异。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21],闻其富有奁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22].申怨兄,不安于窒,悬梁投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资,将卖作妾。闻者皆谦其老。 贾将适夔,乃载与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既见奚,懒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23],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 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劝止之。奚不可,操杖临逼。 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何悉优容之[24],亦不忍课其勤惰。奚每与昭容谈宴,辄使役使共侧;何更代以婢,不听前[25].会陈公嗣宗宰盐亭[26].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27].公不准理,叱逐之。奚喜,方与何窃颂公德。一漏既尽,憧呼叩扉,入报曰:“邑今公室。”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宫矣。 初,公至自都,迁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袁痛[28].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冀父复还。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止之。会有卜者,使筮焉。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公乃之任。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阴遣年使细访[29],果父。乘夜微行而出[30].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装归里。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不愤,讼官,为妹争嫡。宫廉得其情,怒曰:“贪资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姊何,何亦姊之[31].衣服饮食,悉不自私。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32],但诰命不及耳[33].异史氏曰:“颠倒众生[34],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 [2]晓聒:吵嚷。 [3]摈(bin殡):排斥。 [4]束脩:《论语。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后因称学生聘请老师的酬金为束脩。脩,干肉。 [5]经书:指儒家经书。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经》亡失较早(《汉书。艺文志》已无《乐经》),因此后世传诵只有“五经”。 [6]所为文竟成章:指大男习作八股文竟能成篇。 [7]昔为:昔谓。为,谓。 [8]佣役:雇人。 第149章 [9]夔(kui魁)州:旧府名,治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 [10]病其绥:嫌大男走得太慢。病,不满,嫌恶。 [11]长老:谓僧之年德俱高者,指主持僧人。 [12]沪州:今四川省沪州市。 [13]主其家:寄居其家。主,舍于其家,以之为居停。《孟子。万章》:“孔子于卫,主痈疽。” [14]福清:今福建省福请县。 [15]永福:今福建省永泰县。 [16]抑勒:逼迫。 [17]蠡(li离):割。 [18]创瘥(chài钗):创伤痊愈。 [19]盐亭:今四川省盐亭县。 [20]岂及诸身而自蹈之:岂能因自身已为正妻而虐待为妾者。蹈,蹈袭,指沿用“人加我者”之法,以待他人。 [21]保宁:府名,治所在今四川省阆中县。 [22]不能人:不能行房事。 [23]同肆商: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同商”。 [24]优容:宽容。 [25]不听前:指不使申在面前侍奉。 [26]盐亭: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盐城”。 [27]揭讼:告发于官。 [28]伏膺哀瘠:内心极端哀痛。伏膺,同“服膺”,牢著于心。 [29]内使:指随身役使之仆。 [30]微仔:便服出行。 [31]何亦姊之:亦,据二十四卷本补,原缺。 [32]内外:内外设使的人。太母:奴仆对其官员主人嫡母的敬你。 [33]浩命不及:意谓虽然尊称申氏为“太母”,但对朝廷申报大男之嫡母为何氏,故申氏不能受浩命之封赠。清制五品以上官员授诰命,六品以下授敕命。 [34]颠倒众生:佛家语,指人世。《圆觉经》:“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 外国人 己已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1].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 自言,“吕宋国人[2].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几五年,日攫鸟虫而食;夜伏石洞中,织羽为帆。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返。又被大凤引至澳门。”巡抚题疏[3],送之还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岭南:岭南道,治所在今广州市。 [2]吕宋国:在今菲律宾群岛,都邑马尼刺。 [3]题疏:题奏,指奏闻皇帝。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1].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无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2];当意,则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归[3],怒其行,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4].公子夜伺师寝,逾垣归,迟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脓,师始知之。 告公,公益施夏楚[5],俾不能起而始药之。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6],挞如前。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7].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公箝制之。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共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8],辄托姓魏。 一日,过西安,见优憧罗惠卿[9],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惊问母姓,曰:“姓吕。”生骇极,汗下浃体[10],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时天已明,厚赠之,劝令改业。 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去。后今苏州[11],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12]?”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杯中。 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 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乎,贿激优人,讼于上官。生惧,泻橐弥缝[13],卒以浮躁免官。 归家,年才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孙[14];公以门内无行[15],恐儿染习气,虽许过嗣,必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止。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而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16].月余果死。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17],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血[18],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19].尚不自剖其心,自断其首,而徒流汗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20]!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21],亦皆擅场[2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 [2]信宿:连宿两夜。《诗。豳风。九罭》:“公归不复,于女(汝)信宿。”毛传:“再宿曰信,宿,犹处也。” [3]休致:官吏年老去职。清制,自陈衰老去职,称自请休致;老不称职,谕令退离,称勒今休致。 [4]键户:闭门。键,门闩。 [5]夏(jiǎ甲)楚:夏,榎木;楚,荆木。古常用以体罚学生。 [6]私逸:私自逃跑。 [7]读常过程;读书常超过规定进度。 [8]曲巷:偏僻小巷。借指妓女们所居之地。 [9]优僮:青年演唱艺人。 [10]浃(jiā夹)体:湿遍全身。 [11]令苏州:当指苏州府某县县令。青本、二十四卷本“苏州”下均有“某邑”二字。 [12]春风一曲杜韦娘:语出唐刘禹锡赠李绅《歌妓诗》“……髻梳头宫样 妆,春风一曲杜韦娘。“(见孟棨《本事诗。情感》)杜韦娘为唐代歌女。 [13]泻囊弥缝:尽上所有资财,贿买当道,掩饰罪过。《左传。僖公二十六年》:“(齐)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 后来也称掩饰不法行为为“弥缝”。 [14]欲继公孙:想过继叔父之孙为嗣。公,指韦叔。 [15]无行:品行不端。 [16]定省:昏定晨省,指旧时人于待父母之礼。 [17]盗婢:与婢私通。盗,偷情。 [18]己之骨血:指自己的孩子。 [19]自食便液,喻指与自己的子女淫乱。 [20]人头而畜鸣:犹言人面畜生。《史记。秦始皇本纪》后附文:“(胡亥)诛斯、去疾,任用赵高。痛哉言乎!人头畜鸣。”正义:“言胡亥人身有头面,口能言语,不辨好恶,若六畜之鸣。” [21]风尘:指娼妓生涯。 [22]擅场:指技艺高超出众。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1],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2].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3].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拽[4],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5].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拎邑[6],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 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窒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7].邢托言石失已久。臾笑曰:“客舍非耶?” 邢便请人舍,以实其无[8].及人,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臾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9]“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丽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 经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 第150章 “入室,则石已在故处。臾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10],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11].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12],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13]?”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 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贯,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14],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徐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15],以两贯[16]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17].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诸。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18],望室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19],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 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 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20].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21],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音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佳石: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无“石”字。 [2]供:陈设。 [3]踵门:登门。 [4]冥搜:仔细搜索。 [5]悬金署约:悬赏立约;意谓招贴声明,愿出重全报酬寻到异石的人。 [6]临流於(wu巫)邑:面对河水悲泣。於邑,同“呜唈”,愤懑气结,极度悲伤。於,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于”。 [7]请:请见;要求观赏异石。 [8]幻实:证实。 [9]“清虚天石供”:意谓月宫石制供品。清虚天,指月宫,也称清虚殿或清虚府。 [10]自见(xiàn现):自现于世。 [11]魔劫:恶劫;灾难。魔,梵语“魔罗”音译,佛教指妨碍修行的邪恶之神。 [12]报国寺:寺庙名。北京城南广宁门外有报国寺。见《帝京景物略》卷三。 [13]质验:凭证。 [14]收:囚禁入狱 [15]海岱门:北京崇文门的别名。 [16]两贯:两千文铜钱。古时千钱为一贯。 [17]殉:陪葬。 [18]奔踬(zhi质):跌跌撞撞地奔跑。踬,跌倒。 [19]将:拿取。 [20]物之尤者祸之府:意谓奇异之物将招致各种灾祸。尤,特异、突出。 府,汇集的地方。 [21]卒:终于。 会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1].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瀋[2],有子六,莫解所以。次子梯,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迁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3],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 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连结忠、信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4],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今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榜掠无算,抛粟毁器,盎孟无存。周告官。官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5].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负荆[6],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子。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7],宴饮如故。 仁、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8].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住奔丧。二人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9]!”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燥杖先从。 入其家,仁觉先逃。义方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 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于[10].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估弟恶[11],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12].而义创甚[13],不复食饮。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14],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消案。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15].怨友子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 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16].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17],行则怀刀。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市惠[18],登门窘辱。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成乃讼宰,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问之,曰:“惟求公断。”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19].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20].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患曰:“如此不仁,真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21].仁奔告友于。 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22],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靥尽礼。自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孝有所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居三泊[23],去家益远,音迹遂疏。又二年,诸弟皆畏成,久亦相习。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 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又婢生继祖。皆成立。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竟,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岳家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恰恰[24],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25]!”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儿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叔有夙隙[26],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27],以齿儿行[28],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云南郡痒[29].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30].友于甚爱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 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 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锗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成夹之以时,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是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 第151章 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 友于握手拽入,诘得其情,大惊曰:“似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31];不然,我何以窜迹至此。但我离家久,与大今无声气之通[32],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从前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33],祖亦副榜[34].大喜。不赴鹿鸣[35],先归展墓。明季科甲最重[36],诸冯皆为敛息[37].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 举家位感友于,求其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38],遂移家还。租从叔不愿归共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39];弟又善教,俾姑为汝子。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又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继善室,不肯返;捉去辄逃。孝乃令祖异居,与友于邻。祖开户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时成渐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从此门庭雍穆[40],称孝友焉[41].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蹈之也! 夫门内之行[42],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昆阳:州名,在今云南省中部,明清时属云南府,后并入今之晋宁县。 [2]瀋:汁水。 [3]嫡配:原配妻子。 [4]宽譬:宽慰、解说。 [5]申黜:申报郡府,革除功名。 [6]负荆:指谢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荆,荆条、荆杖。 [7]不为服:不为服孝。服,旧丧礼规定穿戴的丧服;也指居丧。 [8]合厝(cuu挫):合葬。指与其父合葬。 [9]“‘期(ji基)’且不论”二句:意思是期服之亲尚不为礼,功服之亲还奔什么丧。期,期服,齐衰服丧一年,凡祖父母、伯叔父母、庶母死亡用之。功,功服,又分大功、小功。大功服丧九月,小功服丧五月,以用于稍疏于期服的亲属。孝妻为仁、义之嫂,当服小功丧。 [10]让:责备。 [11]怙(hu户)弟恶:意为放任弟弟为恶。怙,这里有纵使、放任的意思。 [12]夹次:夹葬时,哀祭者的位次。 [13]创甚:伤势严重。 [14]签拘;发签拘传。 [15]敲楚:杖击;殴打。 [16]辱侵母讳:怠为指名道姓地辱骂仁、义之母。讳,名讳。 [17]乘间:寻找机会。 [18]市惠:买好;卖人情。惠,恩惠。 [19]七分相准:以财产七份平分为准,要曾孝等备出田产归曾成。 [20]自此仁、义与成: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自此仁与成”。 [21]更:再。 [22]衰(cui催)麻:俗称披麻带孝。又分斩衰和齐衰。斩哀为丧服中最重的一种,用粗麻布制成,左右和下边不缝,用于子及未嫁女对父母的丧服,服夹三年。齐衰,用粗麻布制成,其缉边缝齐,故称齐衰,用于庶母之死亡,服丧一年。 [23]三泊:县名,属云南府,在昆阳州附近。 [24]弦诵怡怡:弦歌诵读,兄弟亲睦。怡怡,和顺貌。《论语。子路》:“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25]岂惜瓯饭瓢饮:言非舍不得供应伙食。瓯、瓢,均饮食用具。此指为量极少的饭食。 [26]夙隙:旧怨。 [27]除舍:打扫房舍。 [28]齿儿行(hàng杭):列入几辈行列。意为同亲生儿子一样看恃。齿,列。 [29]入云南郡庠:入云南府学为生员。 [30]讽诵:诵习,研读。 [31]逆知:预料。 [32]大令:旧时对县令的尊称。 [33]之同科:同榜考中举人。 [34]副榜:明代嘉靖年间开始,乡试设正榜、副榜!名列正榜者为举人,列副榜者准作贡生,称副贡,为五贡之一。 [35]鹿鸣:鹿鸣宴。明清时于乡试揭晓之次日,宴主考以下各宫及中式举人,宴会时歌《诗。小雅。鹿鸣》之章。 [36]科甲:科举。汉唐举士考试,皆有甲乙等科,后因称科举为科甲。 科甲出身为人仕正途。 [37]敛息:收敛气焰。 [38]涤虑:涤除恶念,改过自新。 [39]亢宗之子:光宗耀祖之子。《左传。昭公元年》:“大叔曰:”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杜预注,”亢,蔽也。“亢宗,原指庇护宗族。 [40]雍穆:和睦。 [41]孝友: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诗。小雅。六月》:“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42]门内之行:家门内的品行。门内,门之内,语出《礼记。檀弓上》。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1],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女问:“寓居何处?”具告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云:“妾晚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归,及暮,屏去憧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故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愿奉终身。”公子亦喜。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雨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2];又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3],乃五文新锦[4],沾儒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5].” 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6],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矣[7]!”因劝肄习,公子诺之。 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未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8].急排闼,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9],乃修蛰见许媪[10],指名求之。 媪曰:“果有温姬,但死已久。”来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至夜,因以来言舍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 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一口,公子有谕仆帖[11],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寂”,“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古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12].不图虚有其表[13]! 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为笑谈。异史氏曰:”温姬可儿[14]!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15]!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位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16],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17]!“ 《耳录》云[18]:“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19].“讹茶为恭[20],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宜淫、定淫者[21],大小皆有,人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22],何独“花菽生江”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嘉平:古县名,故治在今安徽全椒县西南。 [2]罥(juàn倦):绾挂。椸(yi仪):衣架。 [3]视其靴: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视其鞋”。 [4]五文新锦:崭新的五彩织锦。 [5]“非敢以贱物相役”二句:意谓我并非役使你代去靴上之泥,而是要你知道我冒雨涉泥而来之痴情。贱物,指女靴。 [6]如此一人:这样一位外貌秀美的人物。 [7]清兴:雅兴,此指诗兴。 [8]颠倒:谓心神颠倒。 [9]向往:思慕。 [10]修蛰:备礼。贽,见面礼。 [11]谕仆帖:喻告仆人的便条。 [12]蒙羞自荐:不避羞惭,主动相就。荐,进,指荐枕侍寝。 [13]虚有其表;谓才不副貌。 [14]可儿:称人心意的人。 [15]苛其中之所有:苛求他胸有才学。 第152章 中,腹中,胸中。所有,指才学、学问。 [16]浩然:谓有归去之念。《孟子。公孙丑》下:“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于然后浩然有归志。”浩然,以水流不可止为喻。 [17]“则花寂生江”二句,意谓“花寂生江”这样的错别文句,同杜甫“子章髑髅”的诗句一样,都有驱邪的作用。子章,唐代梓州刺史段子璋。 《旧唐书。肃宗纪》,谓唐肃宗上元二年,段子璋反,攻占绵州,自称梁王。 五月,成都尹崔光远率部将花敬定,攻拔绵州,斩子璋。杜甫曾作《戏作花卿歌》一诗,盛赞花敬定的勇武。诗中有云:“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唐诗纪事》卷十八,谓吟诵这两句诗可以驱邪疗瘧。髑髅,死人的头骨。 [18]《耳录》:蒲松龄友人朱缃曾作《耳录》。 [19]恭:俗称大使为出恭;并谓大使为大恭、小便为小恭。 [20]讹茶为恭: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本无此句。 [21]宜淫、定淫:因“讹磘为淫”,故将两个瓷础写成“宜淫”、“定淫”。按,明宣德年间景德镇制瓷官磘称“宣磘”,宋代河北定州瓷磘称“定磘”。此处所云,指这两个名磘所烧制的瓷器。磘,同“窑”。 [22]崔卢之子孙:指故家子弟。崔、卢为魏晋以来两大族姓,世居高显之位。后因以崔、卢为大姓故家的代称。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礼,云南人,善针灸之术。遇寇乱,窜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远,惧遭虎狼。遇见前途有两人,疾趁之[1].既至,两人问客何来,殷乃自陈族贯[2].两人拱敬曰[3]:“是良医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4]!”殷转诘之,二人自言班姓,一为班爪,一为班牙。便谓:“先生,予亦避难,石室幸可栖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殷喜从之,俄至一处,室傍岩谷[5].爇柴代烛,始见二班容躯威猛,似非良善。计无所之,亦即听之。又闻榻上呻吟,细审,则一老妪僵卧,似有所苦。问:“何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请客逼视。见鼻下口角有两赘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触,妨碍饮食。”殷曰:“易耳。”出艾团之,为灸数十壮[6],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烧鹿饷客;并无酒饭,惟肉一品。爪曰:“仓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亵为怪[7].”殷饱餐而眠,枕以石块。二班虽诚朴,而粗莽可惧,殷转侧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妪,问所患。妪初醒,自扪,则瘤破为创[8].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药屑,曰:“愈矣。”拱手遂别。班又以烧鹿一肘赠之。后三年无耗。殷适以故入山,遇二狼当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群至,前后受敌。狼扑之,仆;数狼争啮,衣尽碎。自分必死。 忽两虎骤至,诸狼四散。虎怒,大吼,狼惧尽伏。虎悉扑杀之,竟去。殷狼狈而行,惧无投止。遇一媪来,睹其状,曰,“殷先生吃苦矣!”殷戚然诉状,问何见识[9].媪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枢也。”殷始恍然,便术寄宿。媪引去,入一院落,灯火已张,曰:“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裤,易其敝败。罗浆具酒,酬劝谆切。媪亦以陶碗自酌,谈饮俱豪,不类巾帼[10].殷问:“前日两男子,系老姥何人?胡以不见?”媪曰:“两儿遣逆先生,尚未归复,必迷途矣。”殷感其义,纵饮,不觉沉醉,酣眠座间。既醒。已曙,四顾竟无庐,孤坐岩上。闻岩下喘息如牛,近视,则老虎方睡未醒。嚎间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骇极,惟恐其觉,潜踪而遁。始悟两虎即二班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趁:赶。 [2]族贯:姓氏居里。贯,籍贯。 [3]拱敬:拱手为礼,以致敬意。 [4]山斗:泰山北斗的省称。比喻德高望重为人敬仰的人。语出《新唐书。韩愈传赞》。 [5]傍(bàng榜):靠近。 [6]壮:医用艾灸一的称为一壮。宋沈括《梦溪笔谈》:“医用艾一的谓之一壮者,以壮人为法。其言若干壮,壮人当依此数,老幼赢弱量力减之。” [7]輶(you)亵:犹言简慢。谓招待不周。輶,轻。 [8]创,通“疮”。 [9]见识:相识。 [10]巾帼:妇女的头巾,覆发的冠饰,代称妇女。 车夫 有车夫载童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欲释手,则货敝身压[1],忍痛推之。既上,则狼已龁片肉而去。乘其不能为力之际,窃尝一脔[2],亦黠而可笑也[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敝,损坏。指因登坡而货物倾毁。 [2]脔(luán峦):成块的肉。 [3]黠(xiá洽):狡猾。 乩仙 章丘米步云,善以虬卜[1].每同人雅集[2],辄召仙相与赓和[3].一日,友人见天上微云,得句,请以属对[4],曰:“羊脂白玉天[5].”乩批云:“问城南老董。”众疑其妄。后以故偶适城南,至一处,土如丹砂[6],异之。 见一臾牧豕其侧,因问之。臾曰:“此‘猪血红泥地’也[7].”忽忆乩词,大骇。问其姓,答云:“我老董也。”属对不奇,而顶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乩(ji基):旧时求神问事的一种迷信方法。两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于沙盘之上,谓神降临时则木架移动划字,借以决疑或占卜吉凶,通称“扶乩” 或“扶鸾”。 [2]同人:谓志同道合者。雅集:指诗文聚会。 [3]赓和:唱和。 [4]属(zhu主)对:联经为对偶诗句。 [5]羊脂白玉天:谓白云如羊脂白玉。 [6]丹砂:朱砂。 [7]猪血红泥地:恰与“羊脂白玉天”相对。 苗生 龚生,岷州人[1].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人,坐与语。生举厄劝饮,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噱粗豪[2].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3].酒尽,不复沽。苗生曰:“措大饮酒[4],使人闷损!”起向垆头沽[5],提巨瓻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酹[6],臂痛欲折。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7],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正无方计,苗寻至[8].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已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9].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为神,相侍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10],藉地作筵[11].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12],敬附骥尾[13].” 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14].苗争日:“纵饮甚乐,何苦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15].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16]!”众笑曰:“罪不至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 首座靳生曰:“绝……凭临眼界空[17].”苗信口续曰[18]:“唾壶击缺剑光红[19].”下座沉吟既久[20],苗遂引壶自倾。移时,以次属句[21],渐涉鄙俚[22].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听。苗不可复忍,遽效作龙吟[23],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诗思耽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已半酣,客又互诵闹中作[24],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25].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色,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领荐[26].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釉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驰,嵇捉鞚使不得行[27].靳乃下马,问其何为。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28],从役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谋也。”靳不敢辨,敬诺而别。至寓,筹恩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责。适有表戚蒋生来,靳述其异。蒋名下士[29],邑尤生考居其上[30],窃怀忌嫉。闻靳言,阴欲陷之。折简邀尤,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而住[31],尤亦不解其意。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臻至。会郡守登岭上,与蒋为通家[32],闻蒋在下,遣人召之。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交着未完[33],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34],捉衿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35],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 第153章 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36],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然嫉忌者易服而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故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岷州:古州名,州治在今甘肃省岷县。 [2]言噱(jué决):言谈笑语。噱,笑。 [3]偃蹇遇之:傲慢地待他。偃塞,骄傲。遇,对待。 [4]措大:对贫寒读书人的轻侮称呼。 [5]垆头:指酒店。垆,酒店安置酒瓮的土墩,因以代称酒店。 [6]酹(jiào叫):饮尽杯中酒;干杯。 [7]羹碗:汤碗。自吸:自饮。 [8]寻至:旋即来到。 [9]释马:放下肩负之马。枥:马槽。 [10]华(huà化)山:五岳中的西岳,也称太华山,在陕西省华阴县南。 [11]藉地作筵:以地作席。筵,铺在地上的坐具。古人席地而坐,饮食部置于几筵间,后因称招人饮食为设筵,称酒席为筵席。 [12]登临:登山临水,指游览山水。 [13]敬附骥尾:谦词。意谓敬附名士之后而得到荣耀。《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骥,千里马。 [14]联句:旧时作诗方式之一!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相联成篇。多用于朋友间饮宴时的应酬。 [15]“金谷之罚”:意谓作诗不成,罚酒三杯。《世说新语。品藻》注引晋石崇《金谷诗序》,谓石崇筑园于洛阳金谷涧中,曾于此游宴,欢送征西大将军王诩归长安:“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后因称宴会中罚酒三杯为“金谷之罚”或“金谷酒数”。 [16]以军法从事:按军法处罚。《汉书。高五王传》,谓吕后召集宴饮,命令朱虚侯刘章为监酒吏。刘章说:“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吕后表示同意。席间诸吕中有一人酒醉逃席,刘章追上,拔剑斩之。 [17]绝……(yǎn掩):山的高险处。……,山峰。凭临:凭高临视。 [18]信口:出言不加思索。 [19]唾壶击缺:《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王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后因以“唾壶击缺”,表示豪情壮怀的激发。剑光红:此用剑击唾壶,显示武夫本色。 [20]下座:下手座位上的人。 [21]以次属(zhu主)句:按次序联句。属,连接。 [22]鄙俚:粗俗。 [23]龙吟:龙的叫声。 [24]闱中作:科举考场中所作的文字,指应试的八股文。 [25]豁拳:也叫“猜拳”,饮酒时助兴取乐的一种游戏。两人同时出拳伸指喊数,喊中两人伸指之和者胜,负者罚饮。 [26]靳是科领荐: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无“靳”字。 [27]捉鞚(kong控):抓住马络头。鞚,有嚼口的马络头。 [28]苗氏,指苗生。伥(chāng昌):迷信传说,人被虎啮死后,鬼魂为虎服役,引虎吃人。这种鬼叫作“伥”。 [29]名下士:有文名的读书人。 [30]邑:县,指同县。 [31]白衣:犹言布衣。古时没有官职或没有功名的人着白衣。此指便服, 不同于生员的冠服。 [32]通家:世交。 [33]交着:互换冠服。着,穿。 [34]津津:言之有味。津,指见美味而口生津。 [35]欠伸:打呵欠,伸懒腰!形容不感兴趣。 [36]知交者:知己的朋友。肘之蹑之:用肘碰他,用脚踏他,示意制止。 蝎客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1],收买甚多。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一岁,商复来,寓客肆。忽觉心动,毛发森悚,急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虿鬼[2],将杀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移时,一人奔入,黄发狞丑。问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顾,鼻作嗅声者三[3],遂出门去。主人曰:“可幸无恙矣。”及启瓮视客,客己化为血水。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朐:今山东省临胸县。 [2]趸(chài差):蝎类毒虫。 [3]嗅声:此据二十四卷本改,原本作“臭声”。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1].母双盲。杜事之孝,家虽贫,甘旨无缺。一日,将他适,市肉付妻,令作馎饦[2].妻最忤逆[3],切肉时杂蜣螂其中[4].母觉臭恶不可食,藏以待子。杜归,问:“馎饦美乎?”,母摇首,出示子。 杜裂视,见蜣螂,怒甚。入窒,欲挞妻,又恐母闻。上榻筹思,妻问之,不语。妻自馁,徬徨榻下。久之,喘息有声。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5]!” 亦觉寂然。起而烛之,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邑令闻之,絷去,使游四门,以戒众人。谭薇臣曾亲见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益都:今山东省益都县。 [2]馎饦(botuo博拖):也作“不托”、“饦”,面食名。详见《馎饦媪》注。此处用指水饺。 [3]忤(wu五)逆:旧时称不幸顺父母、公婆为“忤逆”。 [4]蜣螂(qiāngláng羌郎):一种鞘翅昆虫,背有坚甲,黑色,喜食粪,俗称“屎窠螂”。 [5]敲扑:用棍子打。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疡医也[1].一日,行术归,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 毛拾视,则布裹金饰数事[2].方怪异间,狼前欢跃,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恶,因从之去。未几,至穴,见一狼病卧,视顶上有巨疮,溃腐生蛆。毛悟其意,拨剔净尽,敷药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遥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数狼,咆哮相侵,惧甚。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语,众狼悉散去。毛乃归。 先是,邑有银商宁泰[3],被盗杀于途,莫可诘洁。会毛货金饰,为宁氏所认[4],执赴公庭。毛诉所从来,官不信,械之[5].毛冤极不能自伸,惟求宽释,请问诸狼。官遣两役押入山,直抵狼穴。值狼未归,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疮痕犹在。毛识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馈赠,今遂以此被屈。君不为我昭雪,回去榜掠死矣!”狼见毛被絷,怒奔隶。 隶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两三声,山中百狼群集,围旋隶[6].隶大窘。狼竞前啮絷索[7],隶悟其意,解毛缚,狼乃俱去。归述其状,官异之,未遽释毛。后数日,官出行,一狼衔敝履委道上[8].官过之,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宫命收履,狼乃去。宫归,阴遣人访履主。或传某村有丛薪者,被二狼迫逐,衔共履而去。拘来认之,果其履也。遂疑杀宁者必薪,鞫之果然。 盖薪杀宁[9],取其巨金,衣底藏饰,未遑收括,被狼衔去也。 昔一稳婆出归[10],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妪为用力按捺,产下放归。明日,狼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可知此事从来多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疡(yáng阳)医:治疗创伤肿毒的外科医生。《周礼。天官。疡医》:“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 [2]金饰:金银饰物。数事:数件。 [3]银商:制造或贩卖金银饰物的商人。 [4]宁氏: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宁”。 [5]械:刑具。这里作动词用。 [6]围旋:围绕旋转。 [7]狼竟前: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狼”字。 [8]敝履:破鞋。 [9]盖薪杀宁: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无“宁”字。 [10]稳婆:接生婆。 雹神 唐太史济武[1],适日照会安氏葬[2].道经雹神李左车祠[3],入游眺。 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4].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5],见人不惊。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道士急止勿击。问其故,言:“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太史笑其附会之诬[6],竟掷之。既而升车东行,则有黑云如盖[7],随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绵子[8].又行里余,始霁。太史弟凉武在后[9],追及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问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犹未深异。安村外有关圣祠[10],适有稗贩客[11],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我李左车也。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12],敬先告主人。”数语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识唐为何人。安氏闻之,大惧。村去祠四十余里,敬修格帛祭具[13],诣祠哀祷,但求怜悯,不敢枉驾。 第154章 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主人曰:“雹神灵迹最著,常托生人以为言,应验无虚语。若不虔祝以尼其行[14],则明日风雹立至矣。” 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亦老谋壮事者流也。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然业已神矣,何必翘然自异哉[15]!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16],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唐太史济武,唐梦赉,字济武,别字豹岩。淄川县人。顺洽六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检讨。太史,官名。明清两代翰林院修撰国史,因称翰林为太史。 [2]日照:今山东省日照县。会安氏葬:为安氏送葬。会,会吊。《后汉书。周举传》:“其今将大夫以下到丧发日,复会吊。” [3]李左车:秦末谋士,初依附赵王武臣,封广武君,后归附韩信。韩信采用他的计谋先后攻克燕齐等地。相传其死后为雹神。 [4]朱鱼:红色鱼,指金鱼。 [5]唼呷(zāxiā匝霞):鱼类吞食吸饮的声音。 [6]诬:谎言。 [7]盖:车盖,形圆如伞的车篷。 [8]绵子:棉子。 [9]凉武:唐梦师,字凉武,监生。唐梦赉之弟。 [10]关圣祠:关帝庙。 [11]稗(bài拜)贩客:小商贩。稗,小。 [12]执绋(fu佛):送葬。绋,牵引灵车的绳索,古时送葬的人牵引灵车以助行进,因称送葬为执绋。 [13]楮(chu楚)帛:犹言楮钱,旧时祀神所用的纸钱。 [14]尼:阻止。 [15]翘然自异:自高而异于他神。翘,举也,指自裔自傲。 [16]无人:天上和人间。钦瞩:钦佩重视。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1],升字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 翁寝疾[2],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3].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4],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畏汝[5],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6].月生虑一旦不虞[7],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8],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未历[9],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 月生孝友敦笃[10],亦即不敢复言。无何,翁大渐[11],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洽具[12],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内之[13].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14].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15],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冀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之,至下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道,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上葺墉[16],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17],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 呜呼!翁临终之治命[18],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言皆谶也[19].抑何其神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学:明清两代称国子监为太学。 [2]寝疾:卧病。 [3]觖(jué决)望:即缺望,不满足所望。觖,缺,不满。 [4]窖镪(qiǎng强):窖藏的白银。镪,钱贯,引申指银饯。 [5]畀(bi币):给予。 [6]弥留:《书。顾命》:“病日臻,既弥留。”弥,久。本谓久病不愈,后用以称病重将死。 [7]不虞:意外,此指死亡。虞,意料。 [8]桓、孟之德:指为妇的美德。桓,桓少君,东汉鲍宣妻。桓少君嫁时装奁甚多,鲍宣不悦。桓少君乃将装奁尽还父家,改穿短衣,与鲍宣共挽鹿车(用人推拉的小车)回乡里。“拜姑礼毕,提瓮出汲”。见《后汉书。鲍宣妻传》。孟,东汉梁鸿妻孟光,扶风平陵人,字德曜。夫妻耕织于霸陵山中。后随梁鸿至吴地。梁鸿贫困为人佣工,归家,孟光每为具食,举案齐眉,恭敬尽礼。见《后汉书。梁鸿传》。旧时以恒少君、孟光为自甘守贫的贤妻的典型。 [9]坎……(lǎn览):困顿。 [10]孝友: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11]大渐:病危。渐,剧。 [12]炊黍治具:意为备办酒食。黍,谷物的总你。 [13]鱼肉:欺凌。 [14]业:产业。 [15]殂谢:死亡。 [16]葺(qi七)墉:修理墙垣。 [17]杵臼交:《东观汉记。吴祐传》:“公沙穆游太学,无资粮,乃变服客佣,为祐赁春。祐与语,大惊。遂共订交于杵臼之间。”杵臼,春米农具。后因以杵臼交指贫贱之交。 [18]治命:指先人临终前的清醒遗言。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 [19]言言皆谶(chèn衬):谓其每句话皆有应验。谶,预言。 老龙船户[1]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2],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3];迫投状既多,竟置不问。公莅任,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其千里无主,更不知凡几。公骇异恻怛,筹思废寝。遍访僚属,迄少方略。于是浩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4].已而斋寝[5],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6].问:“何官?”答云:“城隍刘某。”“将何言?”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言已而退。既醒,隐谜不解。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也;水上木为肛[7];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舡户’耶!”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律以达南海[8],每由此入粤。公遣武弁[9],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余名,皆不械而服。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10],或烧闷香[11],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12],谣颂成集焉[13].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14],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15]!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16],何其异哉! 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17],积于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1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老龙船户:铸雪斋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正文标题均为“老龙船户”;惟铸本总目作《老尤舡户》。 [2]朱徽荫:朱宏祚,字徽荫,顺治五年举人,高唐(今山东省高唐县) 人。初知盱眙县,迁兵部郎中,康熙二十六年,擢广东巡抚,曾裁减赋税,清理冤狱。康熙三十一年,迁闽浙总督。见光绪《山东通志》卷一七四。粤东:指令广东省。 [3]牒:公文。行缉:捕拿。 [4]檄(xi习):晓喻文书。《史记。张仪列传》:“为文檄告楚相。” [5]斋寝:此指宿于斋戒的寝居。 [6]搢笏:指身穿公服。搢,插;笏,笏板。古代官僚穿公服时,插笏板于绅。 [7]舡(chuán船,又读xiāng乡):船。 [8]老龙津:当在今广东省龙川县老龙埠附近,当时为尤川江上游。参见《大清一统志》卷四百四十五。 [9]武弁(biàn辨):武官。 [10]蒙药;又叫蒙汗药,投酒中,饮之则昏迷沉睡。 [11]闷香:又叫迷魂香,点燃后,烟气入鼻,使昏沉麻醉。 [12]遐迩欢腾:此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遐迩欢谣”。 [13]谣颂:称颂功德的民歌民谣。 [14]木雕之有司,谓形如木雕泥塑的官员。 [15]特:只,只是。 [16]覆盆:覆置的盆。《抱朴子。辨问》,“日月有所不照,圣人有所 不知……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后以覆盆喻沉冤莫申。 [17]痌瘝(uān恫关)之念,谓视民疾苦,如病痛庄身。《书。康诰》:“恫瘝乃身。”孔安国传:“恫,痛;瘝,病。 第155章 治民务除恶政,当如痛病在汝身,欲去之。” [18]“彼巍巍然”五句:谓高高在上的官员,耀武扬威,养尊处优,其对民众的危害,同老龙船户是一样的。 青城妇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1],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2].既而以故西归,年馀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词。牒解上司[3],并少实情,淹系狱底[4],积有时日。后高署有患病者[5],延一老医,适相言及。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问:“何说?”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6],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发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7].”高闻之骇,尚未深信。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8],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高即如言,使媪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报郡。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高梦说:字兴岩,号易菴.费县(今山东省费县)人,顺治五年副贡,顺治十一年任河南修武县丞,康熙二年升四川成都府同知。见光绪《费县志》卷十一。 [2]青城山:在四川省灌县西南,当时属成都府。 [3]牒解上司:备具公文押送郡府。上司,上级,此指成都府衙。 [4]淹系狱底:久系于牢狱。淹,久留。 [5]高署:指高梦说的衙署。 [6]交:交合、交配。 [7]阳脱,精液耗尽,虚脱死亡。 [8]内(nà纳)药:指纳药阴中。内,通“纳”,入。 鸮鸟 长山杨令[1],性奇贪。康熙乙亥间,西塞用兵[2],市民间骡马运粮。 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周村为商贾所集[3],趁墟者车马辐辏[4].杨率健丁悉篡夺之,不下数百余头。四方估客,无处控告。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适益都今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5],会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门号诉。诉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6].三公怜其情,许之。遂共诣杨。杨治具相款。酒既行,众言来意。杨不听。 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酹以乱之[7],曰:“某有一令[8],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便倡云[9]:“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10].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云:“天上有广寒宫[11],地下有乾清宫[12],有一古人姜太公[13].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14].”孙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15].手执一本大清律,他道是‘赃官赃吏’。”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16],地下有太山,有一古人是寒山[17].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相视觍然。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共挽坐,酌以大斗[18].少年笑曰:“酒且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19].”众请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20].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21].” 众大笑。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22],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回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23],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24],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25].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蔫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千凤鸣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长山:山东省旧县名,一九五六年并入邹平县。杨令:疑指杨杰。杨杰,奉天监生,康熙二十八年任长山令,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年)去职。 [2]“康熙乙亥间”二句:《清■》卷五:康熙乙亥三十四年,“冬十月,噶尔丹入寇,十一月以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率兵讨之。”次年,“春二月,帝亲征噶尔丹。”“五月,大将军费扬古破噶尔丹于昭莫多。”西塞,西部边塞地区。 [3]周村;今山东省淄博市周村区。 [4]趁墟:俗称赶集。墟,乡村市集。 [5]益都:旧县名,今山东省青州市。莱芜:今山东省莱芜县。新城:今山东省桓台县。 [6]缓颊:代说人情。 [7]促酹(jiao嚼):劝饮。酹,干杯。 [8]令:酒令。 [9]倡,倡导、起头。 [10]刘伯沦:刘伶,字伯伦,晋代沛人。与阮籍、嵇康等友好,时称竹 林七贤。刘伶纵酒放达,有《酒德颂》,自称“惟酒是务,焉知其馀。”(见《晋书。刘伶传》) [11]广寒宫:神话传说月中的仙宫。《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 [12]乾清宫,在北京故宫“内庭”最前面,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清康熙前,为皇帝居住和处理政务之处。 [13]姜太公:即太公望吕尚。姓姜名牙,又称姜子牙。曾佐武王伐纣,有功勋,封于齐。 [14]愿者上钩:传说姜太公钓于渭滨,直钩不设饵。明叶良表《分金记。强徒夺节》:“自古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愿,怎强得他?” [15]萧何:汉初沛(今江苏省沛县)人。秦二世元年(前209)佐刘邦起义建立汉王朝,为丞相,封酂侯。汉之律令典制,多其制定,故世称萧河定律。 [16]灵山:神话传说中山名,可做天梯。见《山海经。大荒西经》。 [17]寒山:唐代大历年间僧人,曾隐居唐兴县(今浙江省天台县)寒岩,为国清寺僧人。有诗名。 [18]大斗:大酒杯。 [19]献刍荛:进献刍荛之言。对己言的谦词。《诗。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割草打柴的人。 [20]洪武朱皇帝:指明太祖朱元漳。其年号为“洪武”。 [21]贪官剥皮:贪官污吏应处死剥皮。明太祖严惩贪官,贪赃六十两以上,枭首示众,剥皮束草,悬于官府座旁,以儆效尤。见《草本子》。 [22]鸮(xiāo枵):鸟名,俗称“猫头鹰”,认为是不祥之鸟。谚云:“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谓笑则主凶。 [23]市马之役:指上述康熙年间征购民间骡马的事件。 [24]大令:指县令。 [25]数数(shuoshuo朔朔);屡次、经常。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1],村人甲、乙缒入淘之。掘尺余,得髑髅[2].误破之,口含黄金,喜纳腰橐。复掘,又得髑髅六七枚。悉破之,无金。其旁有磁瓶二、铜器一。器大可合抱[3],重数十斤,侧有双环,不知何用,班驳陆离[4].瓶亦古,非近款[5].既出井,甲、乙皆死。移时乙苏,曰:“我乃汉人。遭新莽之乱[6],全家投井中。适有少金,因内口中,实非含敛之物[7]、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头颅?情殊可恨!”众香楮共祝之[8],许为殡葬,乙乃愈;甲则不能复生矣。颜镇孙生闻其异[9],购铜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10],可验阴暗:见有一点润处,初如粟米,渐阔渐满,未几雨至;润退,则云开天弄。其一入张秀才家,可志朔望[11]:朔则黑起如豆,与日俱长;望则一瓶遍满;既望[12],又以次而退,至晦则复其初[13].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粘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结实,与在树者无异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涸(hé貉):水干。 [2]髑髅:死人头骨。 [3]合抱:两手合围。 [4]班驳(bo伯)陆离:颜色错杂。 [5]款:款式、样式。 [6]新莽之乱,公元八年,王芥篡汉自立,改国号新,在位十八年。 [7]含敛之物:古代丧礼,放在死人口中的金玉之物。 [8]香楮:指焚香烧纸。 [9]颜镇:颜神镇,在今青州市西南。见《青州府志》卷四。 [10]袁孝廉宣四,袁藩,字宣四,淄川县人。康熙二年举人。见乾隆《淄川县志》。 [11]志,通“耪”,记。朔:阴历每月初一。望:阴历每月十五。 [12]既望:望日的后一天,即阴历每月十六。 [13]晦:阴历每月最后的一天。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1],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师,而殊无名刺[2].问其家阀[3],含糊对之。束帛缄贽[4],仪礼优渥。 第156章 先生许之,约期而去。 至日,果以舆来。迄逞而注[5],道路皆所未经。忽睹殿阁,下车人,气象类藩邸[6].既就馆,酒炙纷罗,劝客自进,并无主人。筵既撤,则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异。展礼罢,趋就他舍,请业始至师所[7].公子甚慧,闻义辄通。先生以不知家世,颇怀疑闷。馆有二僮给役[8],私诘之,皆不对。 问:“主人何在?”答以事忙。先生求导窥之,僮不可。屡求之,乃导至一处,闻拷楚声。自门隙目注之,见一王者坐殿上,阶下剑树刀山,皆冥中事。 大骇,方将却步,内已知之,因罢政[9],叱退诸鬼,疾呼憧。僮变色曰:“我为先生,祸及身矣!”战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窥!”即以巨鞭重笞讫。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见者,以幽明异路。今已知之,势难再聚。”因赠束金使行[10],曰:“君天下第一人[11],但坎……未尽耳[12].” 使青衣捉骑送之[13].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得便尔!先生食御一切[14],置自俗间,非冥中物也。”既归,坎坷数年,中会、状,其言皆验[1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韩元少;韩菼,字元少,号慕庐,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康熙癸丑(十三年)会试,殿试皆第一。授翰林修撰,累官至礼部尚书。以文章名世,有《有怀堂诗文稿》。 [2]殊:竟。 [3]家閥:家族门第。 [4]束帛缄贽:指聘师之礼。束帛,帛五匹为一束。缄,封。贽,聘礼。 [5]迤è:也作“迤逦”,曲折行走。 [6]藩邸:藩王的府第。 [7]请业:向师长请教学业。《礼记。曲礼》上:“请业则起,请益则起。” [8]给役:供使用。 [9]罢政:停办公事。 [10]柬金:致送教师的酬金。 [11]天下第一人:指考中状元。明清考试制度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12]坎壈(jǎn览):谓坎坷之经历。 [13]青衣:指衙门皂吏。 [14]食御:食用。 [15]中会、状:指考中会元、状元。会试第一名称会元,殿试一甲第一名称状元。 薛慰娘 丰玉桂,聊城儒生也[1].贫无生业。万历间,岁大祲[2],孑然南遁。 及归,至沂而病[3].力疾行数里[4],至城南丛葬处,益惫,因傍冢卧。忽如梦,至一村,有叟自门中出,邀生入。屋两楹,亦殊草草[5].室内一女子,年十六七,仪容慧雅。臾使瀹柏枝汤[6],以陶器供客。因诘生里居、年齿,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阳族[7].流寓此间,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门户,余家子孙如见探访,即烦指示之。老夫不敢忘义。义女慰娘,颇不丑,可配君子。三豚儿到日[8],即遣主盟[9].”生喜,拜曰:“犬马齿二十有二[10],尚少良配。惠意眷好,固佳;但何处得翁之家人而告诉也?”臾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来者,止求不惮烦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11]:“实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后日不如所望,中道之弃,人所难堪。即无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12],即何妨质言之也[13]?”臾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14]?我稔知君贫。此订非专为君,慰娘孤而无倚,相托已久,不忍听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见疑!”即捉臂送生出[15],拱手合扉而去。生觉[16],则身卧冢边,日己将午。渐起,次且入村[17].村人见之皆惊,谓其已死道旁经日矣。顿悟叟即冢中人也,隐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共复死,莫敢留。村有秀才与同姓,闻之,趋诘家世,盖生缌服叔也[18].喜导至家,饵治之[19],数日寻愈。因述所遇,叔亦惊异,遂坐待以觇其变。居无何,果有宫人至村,访父墓址,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与同乡某甲行贾,死于沂,某因瘗诸丛葬处。既归,某亦死。是时翁三子皆幼。长伯仁,举进士,令淮南[20].数遣人寻父墓,迄无知者。次仲道,举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21].于是亲求父骨,至沂遍访。是日至,村人皆莫帜。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为具陈所遇。叔向奇之。审视两坟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于此。叔向恐误发他家,生遂以所卧处示之。叔向命舁材其侧,始发冢。冢开,则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22].叔向知其误,骇极,莫知所为。而女已顿起,四顾曰:“三哥来耶?”叔向惊,就问之,则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归逆旅。急发傍冢,冀父复活。既发,则肤革犹存,抚之僵燥,悲哀不已。装敛人材,清酪七日[23];女亦综缞若女[24].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黄金二锭[25],曾分一为妾作奁。妾以孤弱无藏所,仅以丝线絷腰,而未将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诸圹,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暇乃审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无子,止生慰娘,甚锺爱之。一日,女自金陵舅氏归,将媪问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适有宦者,任满赴都,遣觅美妾,凡历数家,无当意者,将为扁舟诣广陵[26].忽遇女,隐生诡谋,急招附渡。媪素识之,遂与共济[27].中途,投毒食中,女妪皆迷。推妪堕江;载女而返,以重金卖诸宦者。人门,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为礼,遂挞楚而囚禁之。 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一夜,宿于沂,自经死,乃瘗诸乱冢中。女在墓,为群鬼所凌,李翁时呵护之[28],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当为择一快婿[29].”前生既见而出,反谓女曰:“此生品谊可托[30].待汝三兄至,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归候,汝三兄将来矣。” 盖即发墓之日也。女子丧次[31],为叔向缅述之。叔向叹息良久,乃以慰娘为妹,俾从李姓。略买衣妆,遣归生,且曰:“资斧无多,不能为妹子办妆。 意将借归,以慰母心,何如?“女亦欣然。于是夫妻从叔向,辇柩并发[32].及归,母诘得其故,爱逾所生,馆诸别院[33].丧次,女哀悼过于儿孙。母益怜之,不令东归,嘱诸子为之买宅。适有冯氏卖宅,直六百金。仓粹未能取盈,暂收契券,约日交兑。及期,冯早至;适女亦从别院入省母,突见之,绝似当年操舟人。冯见亦惊。女趋过之。两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问:”厅前涯踱者为谁[34]?“仲道曰”此必前日卖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诘难之。仲道诺而出,则冯已去,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 因问:“何来?”曰:“昨夕冯某浼早登堂[35],一署券保[36].适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暂归便返,使仆坐以持之。”少间,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谈。 慰娘以冯故,潜来屏后窥客,细视之,则其父也。突出,持抱大哭。翁惊涕曰:“吾儿何来!”众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虽与街头常遇,初未悉其名字。 至是共喜,为述前因,设酒相庆。因留信宿,自道行踪。盖失女后,妻以悲死,鳏居无依,故游学至此也[37].生约买宅后,迎与同居。翁次日往探,冯则举家遁去,乃知杀媪卖女者,即其人也。冯初至平阳,贸易成家;比年赌博,日就消乏,故货居宅,卖女之资,亦濒尽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择日徒居,更不追其所住。李母馈遗不绝,一切日用皆供给之。生遂家于平阳,但归试甚苦[38].幸于是科得举孝廉。慰娘富贵,每念媪为已死,思报其子。媪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贫无立锥。一日,博局争注[39],殴杀人命,亡归平阳,远投慰娘。生遂留之门下。研诘所杀姓名,盖即操舟冯某也。骇叹久之,因为道破,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养于婿,婿为买妇,生子女各一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聊城:今山东省聊城县。 [2]岁大祲(jin浸):农业受灾;犹言大荒年。岁,一年的收成。祲,天灾。 [3]沂:沂州。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沂。 [4]力疾:勉支病体。 [5]草草:简陋。 [6]瀹(yuē约):泡、煮。 [7]平阳族:平阳氏族。平阳,地名平阳者很多。后丈有“母益怜之,不令东归”之语,则文中平阳当在聊城之西;疑捎山西省平阳府,故治在今山西省临汾。 [8]豚儿:谦称自己的儿子。 [9]主盟:指主婚。 [10]犬马齿:白称年龄的谦词。齿,年龄。 [11]要(yāo腰):要盟。谓逼其守信。 [12]季路之诺:此指丰生允婚的诺言。季路,即子路,孔子的弟子,鲁国人。为人诚信,一言人皆信之。见《左传。襄公十四年》。 [13]质言:实言。 [14]旦旦:意为盟誓。 第157章 《诗。卫风。氓》:“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15]捉臂:挽臂。 [16]觉:醒来。 [17]次且(ziju兹居):同“越趄”,且前且却,犹豫不进。 [18]缌(si思)服叔:犹言远房叔。缌服,丧服名,为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中最轻的一种。服缌麻三月,用于疏远的亲属。缌,布。 [19]饵:服用药饵。 [20]令淮南:为淮南县令。淮南,今安徽省寿县。 [21]登第:指考中进士。 [22]粉黛:此指面色。 [23]清醮(jiào叫):旧时超度亡灵,请僧人道士诵经礼神的一种仪式。 因举行这种仪式要清心素食,所以称为清醮。 [24]缞绖(cuidié催迭):丧服名。用于父母丧。 [25]阿翁:犹阿父,指李翁。 [26]扁(pian片)舟:小舟、轻舟。广陵:郡名,今扬州市。 [27]共济:同舟共渡。 [28]呵(he何)护:呵禁护持。 [29]快婿:称心如意的女婿。 [30]品谊:指品德。 [31]丧次:居丧期间。 [32]辇柩:以车运送灵柩。 [33]馆:安排住房。 [34]跮(di葺迭)踱:此为小步于庭,徘徊等待的样子。 [35]浼(mei每):拜托、请求。登堂:指赴李家。 [36]一署券保:谓署名于券,作为中保。 [37]游学:旧时指赴外地设馆授徒。 [38]归试:指回原籍聊城参加科举考试。明清科举制度,岁、科试及乡试,必须回原籍参加。 [39]博局争注:赌博时为赌注而争斗。注,赌注,赌博时用以赌输赢的财物。 田子成 江宁田子成[1],过洞庭,舟覆而没。子良……,明季进士[2],时在抱中。 妻杜氏,闻讣,仰药而死。良……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3].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4].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5],隶汉阳[6],辞不就。院司强督促之[7],3乃就。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 一夕,艤舟江岸[8],闻洞萧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萧者,年最少。吹竟,叟击节赞佳。秀才面壁吟思[9],若罔闻。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吟声枪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10],请歌以侑酒[11].”乃歌“兰陵美酒”之什[12].歌已,一座解颐。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遂挽客人,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共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13].良……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14].少君姓江,此间土著[15].”指少年曰:“此江西社野侯。”又指秀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殊偃蹇不甚为礼[16].良……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17],殊早不闻[18].”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19],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今请共行之,不能者罚[20].每掷三色[21],以相逢为率[22],须一古典相合[23].”乃掷得幺二三[24],唱曰:“三加幺二点相同[25],鸡黍三年约范公[26]: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27],曰:“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28]:兄弟喜相逢。”卢得双幺单二[29],曰:“二加双么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30]:父子喜相逢。”良……掷,复与卢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31]:主客喜相逢。”令毕,良…… 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也。”良……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良……曰:“是先君也[32],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老是也。”良……洒涕,与众拱别。 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昧爽而住[33],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指处寻墓,果得之。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 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恃中忆之也。但不知臾何人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江宁:府名,治所在今南京市。 [2]明季:明朝末年。 [3]筮(shi室)仕:古人将出仕,先卜吉凶,故称作官为“筮仕”。筮,以蓍草占卜。 [4]奉宪命:犹言奉上官命令。宪,上官。 [5]县丞:县今的副职。 [6]隶汉阳:隶属汉阳府。府治在今之武汉市汉阳。 [7]院司:院,指巡抚衙门;司,指布政使司,主管全省财赋和官员的调遣任免。 [8]艤(ji乙)舟:停舟。 [9]吟思:吟句苦思,谓构思作诗。 [10]属和(hè贺):作诗相和。 [11]侑(you右)酒:劝酒。 [12]“兰陵美酒”之什:指李白《客中作》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13]苇炬:芦苇束成之火把。 [14]父母:父母官。旧时对地方官的称呼,多指县今。 [15]上著:当地人。 [16]偃蹇:自高傲慢。 [17]清才:优异的才能。 [18]殊:竟。 [19]觞(shāng伤)政:指属客饮酒之事。 [20]不能者:指不符酒令要求者。 [21]每掷三色:一次掷三颗色子。色,即“骰子”。 [22]以相逢为率(lu律):指所掷三色点数,其一之数与另二和数相同,即所谓相逢。率,标准。 [23]须一古典相合:谓所掷点数相逢,应与一故事相合。 [24]幺(yāo夭):一,色子点数为一。 [25]三加么二点相同:一、二相加为三,与三点相同。 [26]鸡黍三年约范公:意为朋友约期相会。《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与汝南张劭为友,两人同时归里,约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到张劭家去看望。至期张劭于家中准备鸡黍,范式果至。鸡黍,杀鸡为肴,煮黍为饭:指招待客人的饭菜。 [27]双二单四:两个二点,一个四点。 [28]聚义古城:《三国演义》第二十八回刘、关、张三兄弟古城相会的 故事。古城,在今河南省确山县。 [29]双么单二:两个一点,一个二点。 [30]吕向两手抱老翁:此指父子相逢。《陕西通志》记载:吕向,唐泾州人,字子回。少托于外祖母家,父客游远方,存亡未卜,累年询访。后吕向宫至翰林,一日自朝中回,道见一老人,恻然心动,询之乃其父也。向悲喜交集,抱父号恸。 [31]茅容二簋(gui鬼)款林宗:此指主客相逢。《后汉书。茅容传》:茅容字季伟,东汉陈留人。耕子野,与等辈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郭林宗见而奇之,遂与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杀鸡为馔, 林宗谓为己设,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草蔬与客共饭。林宗深受感动,盛赞茅容贤孝。簋,古代食器。 [32]先君:称已死的父亲。 [33]昧爽:黎明。 王桂庵 王樨[1],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2],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3],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4],俯首绣如故。玉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铡掷之[5],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6].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 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 第158章 返舟急追之,杏不知共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7],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揖皆熟,而曩舟殊沓[8].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9],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10]”,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11].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12],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方将押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13].郡南有徐太仆[14],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 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15].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16].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17].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18].” 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而出。 罢筵早返[19],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20],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21];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22],非卖婚者。囊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23],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24],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 仅可自给,然搅来物颇不贵视之[25].笑君双瞳如豆[26],屡以金货动人。 初闻吟声,知为风雅上,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27].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28].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履追之[29],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30],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人,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31]!”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32],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33].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34],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35].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36],始渐苏。 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 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37],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3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王樨:据青柯亭刻本,原作“王樨”。 [2]榜(bàng棒)人:船家,船夫。 [3]朗吟:高声吟咏。洛阳女儿对门居:唐代诗人王维《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王桂庵借此诗意风示舟女。 [4]斜瞬:斜视一眼。 [5]钏(chuàn串):手镯。 [6]双钩:双脚。钩,谓女足纤弯。 [7]务毕:事务办完。 [8]艤舟:指从前所见女家之船。 [9]夜合:夜合花,别名马缨花。 [10]门前一树马缨花,吕湛恩注:“《水仙神》诗:”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冯镇峦谓是虞集诗,但不见于《道园学古录》及《道园类稿》。“ [11]红蕉:开红花的美人蕉。 [12]椸(yi仪)架:衣架。 [13]镇江:明清时府名,府治在今江苏省镇江市。 [14]太仆:太仆寺卿,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的官员。 [15]梦怔:梦兆。 [16]方命:违命,抗命。谓违命抗婚。 [17]耗闻:消息。 [18]左:差错。 [19]罢筵:指到徐家赴宴完毕。 [20]家阀:家世门第。 [21]先生:对年长有道青的尊称。 [22]空匾:空乏;贫穷。 [23]拗(ào傲)却:执拗拒绝。 [24]一如尊命:一切按您的分付办事;表示应许婚约。 [25]傥来物:意外偶得之财物。《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也。” 疏:“傥者,意外忽来者耳。” [26]双瞳如豆:喻目光短浅,小觑他人。 [27]儇薄子:轻薄少年。作荡妇挑之:把我当作不庆重的妇女来挑引。 [28]壮其词:夸大其词。实:证实。 [29]……(xi洗)履:靸拉着鞋。谓急遽,来不及穿好鞋。 [30]邑邑:同“悒悒”,忧闷不乐。 [31]阿爹:犹言“爸爸”。 [32]往迹:往日的经历,指芸娘投水后的遭遇。 [33]矢日:指着天日发誓。 [34]第主:宅主。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地主”。 [35]南海:指浙江省定海县的普陀山。迷信传说,这里是观音菩萨修道的地方,因而信佛的人多到普陀山朝礼。 [36]疗控:指对溺水者的急救措施。控,覆身曲体,使之吐水。 [37]情词恍惚:神情异常,言词含糊。 [38]枝梧:敷衍搪塞。 寄生附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认父,谓有夙惠[1],锺爱之。 长益秀美,八九岁能文,十四入郡痒。每自择偶。父桂庵有妹二娘,适郑秀才子侨,生女闺秀,慧艳绝伦。王孙见之,心切爱慕。积久,寝食俱废。父母大忧,苦研诘之,遂以实告。父遣冰于郑[2];郑性方谨[3],以中表为嫌,却之。王孙益病[4],母计无所出,阴婉致二娘,但求闺秀一临存之[5].郑闻,益怒,出恶声焉。父母既绝望,听之而已。 郡有大姓张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诸姊,择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孙,自舆中窥见,归以白母。母探知其意[6],见媒媪于氏,微示之。媪遂诣王所。时王孙方病,讯知笑曰:“此病老身能医之。”芸娘问故。媪述张氏意,极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媪拄候王孙。媪入,抚王孙而告之。王孙摇首曰:“医不对症,奈何!”媪笑曰:“但问医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缓至[7],可矣:执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痴乎?”王孙欷歔曰:“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8].”媪曰:“何见之不广也?”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写而手状之。王孙又摇首曰:“媪体矣!此余愿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复听矣。媪见其志不移,遂去。 第159章 一日,王孙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极,跃然而起。急出舍,则丽人已在庭中。细认之,却非闺秀,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神仙不啻也。 拜问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于情者,而独锺闺秀,使人不平。” 王孙谢曰:“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遂与要誓[9].方握手殷殷,适母来抚摩,遽然而觉[10],则一梦也。回思声容笑貌,宛在目中。阴念:五可果如所梦,何必求所难道。因而以梦舍母。母喜其念少夺,急欲媒之。王孙恐梦见不的[11],托邻妪秦识张氏者,伪以他故诣之,嘱其潜相五可[12].妪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颐,婀娜之态,倾绝一世。近问:“何恙?”女默然弄带,不作一语。母代答曰:“非病也。连日与爹娘负气耳[13]!”妪问故。曰:“诸家问名[14],皆不愿,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为母者劝之急,遂作意不食数日矣。”妪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双也。渠若见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归,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尔!恐其不谐,益增笑耳!”妪锐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妪归,复命,一如媒媪言。王孙详问衣履,亦与梦合,大悦。意虽稍舒,然终不以人言为信。过数日,渐廖,秘招于媪来,谋以亲见五可。媪难之,姑应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觅问,媪忽忻然来曰:“机幸可图[15].五娘向有小恙,因令婢辈将扶[16],移过对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缓涩[17],委曲可以尽睹矣。”王孙喜,明日,命驾早往,媪先在焉。即令絷马村树,引入临路舍,设座掩扉而去。少间,五可果扶婢出。王孙自门隟目注之[18].女从门外过,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王孙窥舰尽悉,意颤不能自持[19].未几,媪至,曰:“可以代闺秀否?”王孙申谢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以妁往,则五可已别字矣。王孙失意,悔闷欲死,即刻复病。父母忧甚,责其自误。王孙无词,惟日饮米汁一合[20].积数日,鸡骨支床[21],较前尤甚。媪忽至,惊曰:“何惫之甚?”王孙涕下,以情告。媪笑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来[22],而故却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虽然,尚可为力。早与老身谋,即许京都皇子,能夺还也。”王孙大悦,求策。媪命函启伻约次日候于张所[23].桂庵恐以唐突见拒。媪曰:“前与张公业有成 言,延数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无函信,谚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庵从之。次日,二仆往,井无异词,厚犒而归[24].王孙病顿起,由此闺秀之想遂绝。 初,郑子侨却聘[25],闺秀颇不怿;及闻张氏婚成,心愈抑郁,遂病,日就支离。父母诘之,不肯言。婢窥其意,隐以告母。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二娘慰曰:“吾侄亦殊不恶,何守头巾戒[26],杀吾娇女!”郑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与女言,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27].女俯首不言,意若甚愿。二娘商郑,郑更怒,一付二娘[28],置女度外,不复预闻。二娘爱女切,欲实其言[29].女乃喜,病渐痊。窃探玉孙,亲迎有日矣[30].及期,以侄完婚,伪欲归宁,昧旦,使人求仆舆于兄。兄最友爱,又以居村邻近,遂以所备亲迎车马,先迎二娘。 既至,则妆女人车[31],使两仆两媪护送之。到门,以毡贴地而入[32].时鼓乐已集,从仆叱令吹擂,一时人声沸聒。王孙奔视,则女子以红帕蒙首[33],骇极,欲奔;郑仆夹扶,便令交拜。王孙不知何由,即便拜讫。二媪扶女,径坐青庐[34],始知其闺秀也。举家皇乱,莫知所为。时渐濒暮,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桂庵遣仆以情告张;张怒,遂欲断绝。五可不肯,曰:“彼虽先至,未受雁采[35];不如仍使亲迎。”父纳其言,以对来使。使归,桂庵终不敢从。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张持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因另设青帐于别室。王孙周旋两间,谍踱无以自处,母乃调停于中,使序行以齿,二女皆诺。及五可闻闺秀差长,称“姊”有难色。母甚虑之。比三朝公会[36],五可见闰秀风致宜人,不觉右之[37],自是始定。 然父母恐共积久不相能[38],而二女却无间言[39],衣履易着,相爱如妹妹焉。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笑曰:“无他,聊报君之却于媪耳。尚未见妾,意中止有闺秀;即见妾,亦略靳之[40],以觇君之视妾,较闺秀何如也。使君为伊病,而不为妾病,则亦不必强求容矣。”王孙笑日:“报亦惨矣!然非于媪,何得一觐芳容[41].”五可曰:“是妾自欲见君,温何能为。过舍门时,岂不知眈眈者在内那[42].梦中业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孙惊问:“何知?”曰:“妾病中梦至君家,以为妄;后闻君亦梦,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孙异之,遂述所梦,时日悉符。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43],亦奇情也。故并志之。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44],其王孙之谓钦,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4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夙惠,天生慧根。 [2]冰:冰人、媒人。 [3]方谨:方正拘谨。 [4]益病:据二十四卷本,原作“逾病”。 [5]临存:亲临探问。 [6]探知:此据青柯享本,原作“沈知”。 [7]召和而经至:意谓同是名医,请谁都一样。和、缓,春秋时秦之名医。 《左传。昭公元年》:晋平公有疾,求医于秦,秦景公使医和视之。《左传。成公十年》:晋景公有疾,求医于秦,秦桓公使医缓为之。 [8]愈,胜过。 [9]要(yāo腰)誓:订盟。指订嫁娶之约。 [10]逢(qu渠)然:惊喜的样子。 [11]不的:不准确。 [12]潜相(xiāng乡),暗地相看。 [13]负气:犹言赌气。 [14]问名:古代婚礼六礼之一。《仪礼。士昏礼》:“宾执雁,请问名。” 这里是求婚的意思。 [15]机幸可图:幸好有机会可以设法。 [16]将扶:扶持。 [17]缓涩,缓慢。 [18]门隟(xi夕),门缝。隟,同“隙”。 [19].意颤:心跳,指心情激动。 [20]一会(gě鸽):量名,十合为升,一合约为一小碗。 [21]鸡骨支床,形容瘠瘦。《世说新语。德行》:“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 [22]趁:犹追随。 [23]怦(bēng崩)约,遣人约定。怦,使者。 [24]犒(kāo靠),犒劳,赏赐。 [25]却聘:拒婚。 [26]头巾戒,迁腐儒生所遵守的请规戒律。头巾,封建时代读书人的冠中,后用为迂腐儒生的代称。 [27]若为媵(ying应),如同作妾。若,如。媵,媵妾。 [28]一忖二娘,完全交给二娘!意谓自己不管。一,全。 [29]实,实践。 [30]亲迎:婚礼六礼之一,即新壻亲到女家迎娶新娘。 [31]妆女:指盛妆其女闺秀。 [32]以毡贴地而入,以红毡铺地,引新妇而入。 [33]红帕蒙首:旧时婚礼,新妇以红帕蒙头,行交拜礼。 [34]青庐:古时婚俗,以青布幔为屋,于此交拜迎妇,称“青庐”。 [35]未受雁采:指未有正式订婚手续。雁采,古代婚礼六礼之一,又称纳采。 [36]三朝公会,指婚后第三天相互会见。 [37]右之:尊重她。古代以右为尊。 [38]不相能,不相客。 [39]间言,非议之言。 [40]靳,吝惜,意谓审慎迟疑。 [41],见,拜识。 [42]眈眈者,指寄生,谓其綦目窥视。 [43]“父子之良缘”二句,谓王桂庵及其子寄生,都是在梦中结识所爱,终成婚配。 [44]情种,痴情种子:谓钟于男女情爱者。 [45]离魂: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离情”。 周生 周生,淄邑之幕客[1].令公出[2],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愿[3],以道远故,将遣仆赍仪代往[4].使周为祝文[5].周作骄词[6],历叙乎生,颇涉押谚[7].中有云:“栽般阳满县之花[8],偏怜断袖[9];置夹谷弥山之草人惟爱馀桃[10].”此诉夫人所愤也,类此甚多。脱稿,示同幕凌生,凌以为亵[11],戒勿用。弗听,付仆而去。未几,周生卒于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产后,亦病卒。人犹未之异也。周生子自都来迎父榇[12],夜与凌生同宿。梦父戒之日:“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听凌君言,遂以亵词,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贻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13〕:恐冥罚尤不免也!” 第160章 醒而告凌,凌亦梦同,因述其文。周子为之惕然[14〕异史氏曰:“恣情纵笔,辄洒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淫嫚之词[15],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无知,冥膻其所应尔。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骄死而不知其罪[16],不亦与刑津中分首从者,殊多愦愦耶[17]?冤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淄邑,淄川县。幕客,又称“幕僚”、“幕宾”、“幕友”。应主管官员之聘,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事务的人员。 [2]今公出:县令因公外出。 [3〕碧霞元君:道教所尊奉的神,传说为东岳大帝之女,宋真宗封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泰山有碧霞元君祠。 [4〕资(ji鸡)仪,赍捧祭祀之礼品。 [5]祝文:祭神的祷辞。 [6]骄词:骄文,一种讲求对偶和韵律的文体。多用四、六字句,故又称四六文。 [7]狎谑:轻侮嬉戏。 [8]般阳:旧路名,元代设般阳路,治所在个淄川。这里代指淄川。 [9]断袖:断袖之欢的省词。《汉书。董贤传》:“(贤)常与上卧起。 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后因称宠爱男色为断袖或断袖之欢。 [10]馀桃:《韩非子。说难》记载:弥子瑕为卫君所宠爱,食桃而甘,以其半留给卫君。后色衰失宠,得罪于卫君。卫君说,“是……尝啗我以馀桃。”以上四句为指责县令宠爱男色,不好女色。内容狎亵,实则为对女神碧霞元君的侮弄。 [11]亵(xiè谢):狎亵。 [12]榇(chèn衬):棺木。 [13]焚文之仆:焚烧祝文的仆人,即“赍仪代往”之仆。 [14]惕然,惊惧的样子。 [15]淫嫚(màn慢),秽亵戏谑。 [16]骈死:一齐死去。骈,并列。 [17]“不亦于刑律中”二句,意谓这与按律治罪竟分不清首恶从犯是一样的。殊,竟。债债,胡涂。首从,指首恶和从恶。 褚遂良 长山赵某,税屋大姓[1].病癓结以[2],又孤贫,奄然就毙。一日,力疾就凉,移卧橹下,及醒,见绝代丽人坐其傍。因诘问之,女曰:“我特来为汝作妇。”某惊曰:“无论贫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妇何为!” 女曰:“我能治之。”某曰:“我病非仓粹可除:纵有良方,其如无资买药何!”女曰:“我医疾不用药也。”遂以手按赵腹,力摩之。觉其掌热如火。 移时,腹中痞块,隐隐作解拆声[3].又少时,欲登厕,急起,走数武,解衣大下,胶液流离,结块尽出,觉通体爽快。返卧故处,谓女日:“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4].”答云:“我狐仙也。君乃唐朝锗遂良[5],曾有恩子妾家,每铭心欲一图报。日相寻觅,今始得见,夙愿可酬矣,”某自惭形秽,又虑茅屋灶煤,法染华裳。女但请行。赵乃导人家,土茎无席[6],灶冷无烟,日:“无论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请视瓮底空空,又何以养妻子?”女但言:“无虑。”言次[7],一回头,见榻上毡席衾褥已设;方将致诘,又转瞬,见满室皆银光纸裱贴如镜,诸物已悉变易,几案精洁,肴酒并陈矣。遂相欢饮。日暮,与同狎寝,如夫妇。主人闻其异,请一见之。 女即出见,无难色。由此四方传播,造门者甚夥。女并不拒绝。或设筵招之,女必与夫俱。一日,座中一孝廉,阴萌淫念。女已知之,忽加诮让。即以手推其首;首过棂外,而身犹在室,出入转侧,皆所不能。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积年余,造请者日益烦[8],女颇厌之。被拒者辄骂赵。值端阳[9],饮酒高会,忽一白兔跃入。女起曰,“春药翁来见召矣[10]!”谓兔曰:“请先行。”兔趋出,径去。女命赵取梯。赵于舍后负长梯来,高数丈。庭有大树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于树抄。女先登,赵亦随之。女回制首曰:“亲宾有愿从者,当即移步。”众相视不敢登。惟主人一憧,踊跃从其后。上上益高,梯尽云接,不可见矣。共视其梯,则多年破扉[11],去其白板耳。群人其室,灰壁败灶依然,他无一物。犹意憧返可问,竟终杏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税屋大姓:租赁大姓的房屋而后。 [2]癥(zheng争)结:腹中痞块之病。 [3]解诉声;裂解的声音。坼,据青柯亭刻本,原作“拆”。 [4]尸祝,谓设位祝祷。尸,古代祭祀时,设生人象征鬼神,称之为“尸”。 后人逐渐改用画像、牌位。 [5]褚遂良唐初大臣、书法家。字登善,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博涉文史。贞观中历任谏议大夫、中书令等职。武则天即位后,因反对武则天遂遭贬斥而死。 [6]土莝(cu6错):土炕铺着碎草。土,土炕。莝,切碎的杂草。此据青柯亭本,原作“土茎”。 [7]言次,说话之间。 [8]造请者:登门请见的人。 [9]端阳:节令名,农历五月初五。 [10]春药翁。指月中玉兔。春药,用杵臼捣药。《神异记》:月中有玉兔,持杵捣药。 [11]扉:门扇。 刘全 邹平牛医侯某[1],荷饭钠耕者[2].至野,有风旋其前,侯即以构掬浆祝奠之[3],尽数构,风始去。一日,适城隍庙,闲步廊下,见内塑刘全献瓜像[4],被鸟雀遗粪,糊蔽目睛。侯惠:“刘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为除去之。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5].至官衙前,逼索财贿甚苦。侯方无所为计,忽自内一绿衣人出,见之讶曰:“侯翁何来?”侯便告诉。绿衣人责二皂曰:“此汝侯大爷,何得无礼!”二皂喏喏,逊谢不知。俄闻鼓声如雷。绿衣人曰:“早衙矣[6].”遂与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为汝问之。”遂上堂点手[7],招一吏人下,略道数悟。吏人见侯,拱手日:“侯大哥来耶?汝亦无甚大事,有一马相讼,一质便可复返[8].”遂别而去。 少间,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马亦跪。宫问侯:“马言被汝药死,有诸?” 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药不瘳[9],隔日而死,与某何涉?” 马作人言,两相苦[10].官命稽籍,籍注马寿若干,应死于某年月日,数确符。因呵曰:“此汝大数已尽[11],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谓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与俱出,又嘱途中善相视。 侯曰:“今日虽蒙覆庇[12],生平实未识荆[13].乞示姓字,以图衔报[14].” 绿衣人曰:“三年前,仆从泰山来,焦渴欲死。经君村外,蒙以构浆见饮,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刘全。囊被雀粪之污,闷不可耐,君手为涤除,是以耿耿[15].奈冥间酒馔,不可以奉宾客,请即别矣。”侯始悟,乃归。 既至家,款留二皂。皂并不敢饮其杯水,侯苏,盖死已逾两日矣。从此益修善。每逢节序,必以浆酒酬刘全。年八旬,尚强健,能超乘驰走[16].一日,途间见刘全骑马来,若将远行,拱手道温凉毕,刘日:“君数己尽,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须[17].君可归治后事,三日后,我来同君行。 地下代买小缺[18],亦无苦也。“遂去。侯归告妻子,招别戚友,棺多俱备。 第四日日暮,对众曰:“刘大哥来矣。”人棺遂殁。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邹平:今山东省邹平县。 [2]饷:供食。 [3]掬浆,舀汤水。 [4]刘全献瓜:刘全,均州人,曾代替唐太宗李世民赴阴曹进奉瓜果。见《西游记》第十一回。 [5]皂:皂隶。 [6]早衙:早上官员升堂审理案件。 [7]点手:招手。 [8]质:质讯。 [9]疹(chou抽),治愈。 [10]两相苦:两相诘难。苦,责难对方,使之困辱。 [11]大数,寿数。 [12]覆庇:庇护。 [13]识荆:相识的敬词。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朝宗为荆州长史,喜炽拔后进,为时人所重。后用为久 闻其名而初次识面的敬词。 [14]衔报:街环以报的省辞;意谓报思。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汉朝杨宝少时,在华阴山营救一只黄雀,后来黄雀衔来王环相报,祝其累世为宫,以报其恩。 [15]耿耿;牢记于心,不能忘怀。 [16]超乘:此指跃身上马。 [17]弗须,不必。 [18]小缺;小官职。缺,官位。 土化■ 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1],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2].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手抄本 “注释” [1]张勇:陕西成宁人。 第161章 原为明之副将,顺治间降清。初授游击,继任甘肃总兵,驻军兰州。后在乎定吴三桂的叛乱中,屡立战功,授靖逆将军,晋靖逆侯。 [2]秦中:古地区名,相当今陕西中部平原地区。 鸟使 苑城史乌程家居[1],忽有鸟集屋上,香色类鸦[2].史见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鸟使召我矣。急备后事,某日当死。”至日果卒。殡日,鸦复至,随槥缓飞[3],由苑之新[4].及殡,鸦始不见。长山吴木欣目睹之[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苑城:在山东旧长山县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长山县志》卷一。一九五六年长山县并入邹平。 [2]香色:犹言声色。《正字通》:“凡物有声色,皆日香。” [3]槽(hui慧),棺木。 [4]新:指新城,在宛城之北,与苑城接壤。新城,即今桓台县。 [5]吴木欣:名长荣,字木欣,别字青立,又号茧斋。长山(个山东省邹平县)人。监生。见嘉庆《长山县志》。 姬生 南阳鄂氏[1],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迁之[2],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3],亦不应。 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固将引之,俾人正果。”数日辄一注祝之。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殊寂无声。又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4]?”却又寂然。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 生至夜,增以数百。中宵,闻布幄镶然[5].生曰:“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6].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缓急有需[7],无妨质言[8],何必盗窃?” 少间,视钱,脱去二百。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 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之,仆备有不腆之物[9],夜当凭汝自取。”乃以钱十千、酒一蹲,两鸡皆聂切[10],陈几上。生卧其傍,终夜无声,钱物如故。狐怪从此亦绝。 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燂鸡盈盘[11];钱四百,以赤绳贯之[12],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报。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醇。 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便启户出。恩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墙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13].归置床头,始就枕眠。天明,携人内室,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14],有喜色。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生恬然不为怪[15],因述狐之有情。 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却邪,遂研入酒,[16],饮生。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闻富室被盗,噪传里党。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生从之。富室复得故物。事亦遂寝,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17],应受倍赏。 及发落之期[18],道署梁上粘一帖云[19]:“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梁最高,非吱足可粘,文宗疑之[20],执帖问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孤之为也。”遂缅述无讳,文字赏礼有加焉。生每自念:无取罪于狐,所以屡咱之者[21],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22].异史氏曰:“生欲引邪人正,而反为邪惑。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23],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24〕!吁!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25],点稽囚犯。有窃盗,已刺字讫[26].例应逐释。令嫌‘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27],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28].盗口占一绝云[29]:”手把菱花仔细看[30],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资财权子母[31],囊游燕市博恩荣[32].’“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狐授姬生以迸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 一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南阳:府名,治所在斗河南省南阳市。 [2]迕人:触犯、抗拒。 [3]舍,舍弃。 [4]光弄,光风霁月的省词,意为天朗气清时的和风,雨过天睛后的明月。 常用以比喻人物胸襟开朗、心地坦率。宋黄庭坚《豫章集。濂溪诗序》:“春陵周茂叔(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此用为对人容貌的美称。 [5]布幄(wo握):帷幕,指以布为幔的内宝。铿然,指铜钱的响声。 [6]时铜,指铜钱。 [7]缓急,偏义复词,指急切。 [8]质言:直言。 [9]不腆(tiān忝):不够丰美。谦词,腆,丰厚、美好。 [10]聂(zhè折)切:切成薄片。《礼记。少仪》:“牛与羊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也。” [11]燂(xun句)鸡,烧鸡。燂,烧煮。 [12]贯,穿钱绳。此谓贯穿。 [13]金鼎,金香炉。 [14]嗫嚅:吞吞吐吐,言而又止。 [15]恬然,心安自得的样子。 [16]研,研为细末。 [17]举行优:指举为优贡。顺治二年(1645)今省、府、州、县学,在生员中选取文行兼优者:送国子监肄业,名为贡监。 [18]发落,科举时代,岁试或科试分等评成绩,评走后根据等级进行赏罚,叫“发落”。 [19]道署,学道的衙署。清初举行忧,由学道考定保送。 [20]文宗:指学道。 [21]啗(dàn淡):引诱。 [22]小人之耻独为小子,小人耻子自己独为小人,意思是小人为了遮羞,就想拉别人一块做恶,同为小人。 [23]夙(su速)根,佛家语,指前世带来的好天性。 [24]“原涉所三”三句:意谓一旦失足,则不能自止。原涉,字巨先。 汉代茂陵人。祖父官二千石,父为南阳太守,原涉宫谷口令。别人曾讥笑他官位低,并批评他“自放纵,为轻侠之徒”。原涉回答说:“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怕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汗,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也。”见《汉书。游侠传。原涉》。 [25]乡科:指举人。令浙中:为浙江省某地县令。 [26]刺字:一种墨刑,刺臂上者,多刺于腕上时下;刺面上者,多刺于鬓下颊上。刺明所犯事由或发遣地点。 [27]官版正字:官版书所用的正体字。 [28]字汇:字典类书籍。 [29]口占;随口念出。一绝:一首绝句。 [30]菱花:镜子。 [31]权子母:放债、经商均可称“权子母”;此指出资捐官。 [32]燕市:指京都北京。博恩荣:博取朝廷恩荣,指捐得官职,即后文所说的“仕进之志”。 果报 安丘某生[1],通卜筮之术[2].其为人邪荡不检[3],每有钻穴逾墙之行[4],则卜之[5].一日忽病,药之不愈,曰:“吾实有所见。冥中怒我狎亵天数[6],将重谴矣,药何能为!”亡何,目暴替,两手无故自折。 某甲者,伯无嗣。甲利其有,愿为之后。伯既死,田产悉为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颇裕,亦无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于是併三家之产,宫甲一乡[7].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掷地。又曰:“汝绝人后,尚欲有后耶!”剖腹流肠,遂毙。 未几,子亦死,产业归人矣。果报如此,可畏也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安丘:今山东省安丘县。 [2]卜筮(shi誓):占卜。 [3]邪荡不检:邪恶放荡,不自检束。 [4]逾墙,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逾隙”。 [5]则卜之,据二十四卷本改,原无“卜”字。 [6]狎亵天数:迷信说法,凡事前定,不可更易日故,占卜可窥测之。此处借用占卜以做坏事,故为“狎亵天数”。狎亵,亵读。 [7]富甲一乡:财富之多为乡里第一。 公孙夏 保定有国学生某[1],将入都纳资[2],谋得县尹。方趣装而病,月余不起。忽有憧人曰:“客至。” 第162章 某亦忘其疾,趋出迎客。客毕服类贵者。三揖入舍,叩所自来,客曰:“仆,公孙夏[3],十一皇子座客也[4].闻治装将图县秩,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逊谢,但言:“资薄,不敢有奢愿。” 客请效力,伸出半资[5],约干任所取盈[6].某喜求策。客日[7]:“督抚皆某昆季之交[8],暂得五千缗,其事济矣。目前真定缺员[9],便可急图。” 某讶其本省[10].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11],何问吴越、桑摔耶[12]?”某终踌躇,疑其不经[13].客曰:“无须疑惑。实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寿尽,己注死籍。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14].”即起告别,曰:“君且自谋,三日当复会。”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与妻子永诀[15].命出藏镪,市格锭万提[16],郡中是物为空。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17],日夜焚之,灰高如山。三月,客果至。某出资交兑,客即导至部署[18],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贵宫略审姓名,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乃取凭文[19],唤至案前与之。 某稽首出署。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炫耀[20],不足震慑曹属[21].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迂其美妾[22].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至[23].途中里余,一道相属,意得甚。忽前导者怔息旗靡[24].惊疑间,见骑者尽下,悉伏道周;人小径尺[25],马大如狸,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26]!” 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而至,须多绕颊[27],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陈。马上问:“此何官?”从者答:“真定守。”帝君日,“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28]!”某闻之,洒然毛惊;身暴缩,自顾如六七岁儿。帝君命起,使随马蹄行。道旁有殿字,帝君人,南向坐,命以笔札授某,俾自书乡贯姓名。某书已,呈进。帝君视之,怒曰:“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任民社[29]!”又命稽其德籍。旁一人跪奏,不知何词。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30],卖爵罪重[31]!”旋见金甲神缩锁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答五十,臀内几脱,逐出门外。 四顾车马尽空[32],痛不能步,偃息草间[33].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豁若梦醒,床上呻吟。家人集问,但言股痛。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瘤[34].便问:“阿怜何不来?”——盖妾小字也。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我矣。”乃入室严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异。某悔恨爬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复还。数日杏然,乃葬之。某病渐廖,但股疮大剧,半年始起。每曰:“官资尽耗,而横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异向何所,清夜所难堪耳。” 异史氏曰:“嗟夫!市侩固不足南面哉[35]!冥中既有线索[36],恐夫子马迹所不及到,作威福者[37],正不胜诛耳。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38],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鲠受主知[39],再起总制荆楚[40].行李萧然[41],惟四五人从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竟不知为贵官也。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驼车二十余乘[42],前驱数十骑,驺从以百计。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缸。彼前马者怒其扰[43],辄呵却之[44];先生亦不顾瞻。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介召之使来。令闻呼骇疑,反诘宫 阀,始知为先生,谏惧无以为地。冠带匍伏而前。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答日:”然。’先生曰:“蕞尔一邑[45],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凭。’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令伏拜而出。 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46],实所创闻[47],先生奇人,故有此快事耳。“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抄本 “注释” [1]保定:明清时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保定市。国学生:国子监的生员,即监生。清顺治七年裁南京国子监,只留北京国子监,称国学。 [2]都:京城,指北京。纳资:即“捐纳”,此谓向政府捐纳钱财,谋取官职。按,清在康熙以前,仅捐纳应试资格。康熙时捐纳官职,据云因“军需孔亟,不得已而暂开。”(《清史稿。陆陇其传》) [3]公孙夏: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公孙”。 [4]座客:座上客;受到礼遇的宾客。 [5〕俾出半资:要他先拿出“纳资”的半数。 [6]约于任所取盈:约定在到任以后交足金数。取盈,取满所定之额。 [7]“某喜求策。客曰”: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某喜,答曰”。 [8]昆季:兄弟。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9]真定: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正定县。清雍正元年改名正定。 [10]某讶其本省:这个官职在本省,使他感到惊讶。按清代规定,本省人不能在本省做官。某为保定人,保定和真定在请代同属直隶省。 [11〕孔方:指铜钱。铜钱中有方孔,故称“孔方”。《晋书。鲁褒传》《钱神论》:“亲之如兄,字日‘孔方’。” [12]何问吴越、桑梓:哪管它在外地还是家乡。吴越,吴地和越地,借指外省、远方。桑梓,家乡,这里指本省。 [13〕不经:不合常理,近平妄诞。 [14]致冥贵: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治冥贵”。 [15〕与妻子永诀:据二十四卷抄本,原缺“与妻”二字。 [16]市楮锭万提:买纸钱万串。楮锭,祭祀时焚化的纸制银锭。提,量词,犹言“一挂”、“一串”。 [17]刍灵鬼马:草扎的假人假马,均为旧时送葬用的焚化物。 [18〕部署:中央六部的部级衙门。按,捐纳由户部主持。这里指掌管捐纳享宜的阴间官署。 [19〕凭文:捐得官职的证书。 [20〕车服:车与冠服。本有高低等级的差别,某却自己购置,以为炫耀。 [21〕曹属:这里府衙的属官。 [22]迂(yà讶):迎接。 [23〕卤簿: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 [24〕钲(zhēng争)息旗靡:锣声停,旌旗不张。钲,古代一种带有长柄的打击乐器,形似钟,口向上!这里指开道用的铜锣。靡,倒下。 [25]小人径尺:人变小,只一尺长。 [26]关帝:即三国时蜀将关羽,明请时代称他为神,清初封他为“关圣 大帝“。 [27]“须多绕颊”二句:满脸绕腮胡须,不像世间所画的那种样子。世称关羽为“美髯公”,说他“髯长二尺”。模肖,描摹的肖像。 [28]张皇:夸张炫耀。 [29]任民社:担任地方官员。 [30〕干进:求得进身之阶,营谋官职。 [31]卖爵:卖官。 [32]“有二人捉某……四顾车马尽空”:据二十四卷抄本,原缺。 [33]偃息;仰卧。 [34〕寤:醒。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悟”。 [35]南面:此指做官。古时以坐北朝南为尊。官员坐堂皆南面而坐,故称做宫长为“南面”。 [36]线索:事情的端绪;此指买通关节,营私舞弊。 [37〕作威福者作威作福的人,指“干进”、“卖爵”的人们。 [38〕郭华野:《山东通志》卷一七七,谓郭锈字瑞卿,号华野,即墨人。 少励志清苦,读书深山。康熙九年成进士。初任吴江知县、江南道御史,二十八年擢左都御史,弹劾权贵,直声震朝野。三十八年授湖广总督,严惩贪墨。四十二年罢归。五十四年卒。 [39〕以清鲠受主知:因清正鲠直,受到皇帝的赏识。 [40]再卢:再次起用。总制荆楚:总督荆楚地,指为湖广总督。荆楚,泛指两湖(湖南、湖北)地区,明清时称为“湖广”。 [41]萧然:稀少。 [42]驼车:运载行李的车辆。驼,通“驮”。 [43〕彼前马者: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此四字。 [44]呵却之:斥退他们。 [45〕摹(zui最)尔:微小。 [46〕考成:旧时考核官吏的政事成绩,叫“考成”。 [47〕创闻:往昔所无的新闻。 韩方 明季,济郡以北数州县[1],邪疫大作,比户皆然,齐东农民韩方[2〕,性至孝。父母皆病,因具格帛[3],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4].归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洁,问:“何悲?”韩具以告。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于此,祷之何益?仆有小术,可以一试。”韩喜,话其姓字。其人曰:“我不求报,何必通乡贯乎[5]?” 第163章 韩敦请临其家。其人曰:“无须。但归,以黄纸置床上,厉声言:”我明日赴都[6],告诸岳帝[7]!,病当已。“韩恐不验,坚求移趾。其人日:”实告子:我非人也。巡环使者以我诚笃[8],俾为南县土地[9].感君孝,指授此术。目前岳帝举在死之鬼[10],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入者,皆郡城北兵所杀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赂[11],以谋口食耳。言告岳帝,则彼必惧,故当已。“ 韩悚然起敬,伏地叩谢。及起,其人已渺。惊叹而归,遵其教,父母皆愈。 以传邻村,无不验者。 异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与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12]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类此。犹忆甲戌、乙亥之间[13],当事者使民捐谷[14],具疏谓民乐输[15].于是各州县如数取盈[16],甚费敲扑[17].时郡北七邑被水,岁授[18],催办尤难。店大史偶至利津[19],见系逮者十余人。因问:’为何事?‘答曰:’宫捉吾等赴城,比追乐输耳[20].‘农民不知’乐输‘二字作何解,遂以为摇役敲比之名[21],岂不可叹而可笑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洗济郡:济南府,令山东省济南市。 [2]齐东:山东省旧县名。公元一九五八年撤销,划归邹平、博兴两县。 [3]楮帛:旧俗祭把时用的纸钱。 [4]孤石大夫:吕湛恩注:“《章邱县志》:东陵山下大石,高丈馀,有神异,不时化为人,行医邑中。嘉靖初,尝化一男子,假星命,白号石大夫。” 按道光《章邱县志》卷三谓(东陵山)“相传此山多仙灵,土人祈祷辄应。” 又嘉庆《长山县志》卷一;长山县西南三十里山王庄有尤泉寺,寺中有孤石神室。 [5〕乡贫乡里籍贯。 [6]敌赴都:指赴鬼都。迷信传说,泰山之南的蒿里山为鬼都。 [7]岳帝,当指泰山神东岳大帝。迷信传说,东岳大帝掌人间生死。《云笈七签。五岳真形图序》:“东岳泰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 [8]巡坏使者:迷信传说,阴曹地府巡视人间生死祸福的神。 [9]土地:乡神名。清赵懿《名山县志》卷九:“李凤翧《觉轩杂录》云:”土地,乡神也,村乡处处奉之。‘“ [10]举:推举、推荐。在死鬼:屈死鬼,指下文“郡城中北兵所杀之鬼”。 [11]索赂:指祟人以求楮钱。 [12]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意谓热中功名,而又白称不求闻达。用以讽刺名实相背、言行乖违。赵磷《因话录》卷四:唐德宗时,“搜访怀才 抱器不求闻达者。有人于昭应县逢一书生,奔驰人京。问求何事,答云:“将应不求闻达科。‘”[13]“甲戌、乙亥之间”句:指康熙三十三年(甲戌)、三十四年(乙亥)对西塞用兵,科敛繁琐事。详见《鸮鸟》注。 [14]当事者:主事者,指地方主管官吏。 [15]乐输:乐意输纳。 [16]如数取盈:照数取足。 [17]敲扑:意谓鞭答催逼。敲扑,本为施教令之具;短曰敲,长日扑。 贾谊《过秦论》:“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答天下。” [18]岁祲:岁凶,荒年。岁,一年的农业收成。 [19]唐太史:指唐梦赉,淄川县人。顺治进士,官至翰林院。详见《雹神》注。 [20]比追;同“追比”。谓限期催逼缴纳,过期则敲扑示罚。见《促织》注。 [21]敲比:义同追比。 纫针 虞小思,东昌人[1].居积为业。妻夏,归宁而返[2]:见门外一妪,偕少女哭甚哀。夏诘之,妪挥泪相告。乃知其夫王心斋,亦宦商也,家中落,无衣食业,浼中保贷宫室黄氏金[3],作贾,中途遭寇,丧资,幸不死。至家,黄素偿,计子母不下三十金[4],实无可准抵[5].黄窥其女纫针美,将谋作妾。使中保质告之:如肯可,折债外,仍以什全压券[6].王谋诸妻。妻泣曰:“我虽贫,固簪缨之胄[7].彼以执鞭发迹[8],何敢遂媵吾女[9]!况纫针固自有婿,汝何得擅作主!”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与王投契[10],生男阿卯,与褓中论婚[11],后孝廉官于闽,年余而卒,妻子不能归,音耗俱绝。 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王无词,但谋所以为什。妻曰:“不得已,其试谋诸两弟。”盖妻范氏,共祖曾任京职,两孙田产尚多也。次日,妻携女归告两弟。两弟任其涕泪,井无一词肯为设处,范乃号啼而归。适逢夏诘,且诉且哭。 夏怜之:视其女,绰约可爱[12],益为哀楚。遂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当竭力。”范未逞谢,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筹思曰:“虽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复大难,当典质相付。”母女拜谢。夏以三日为约,别后,百计为之营谋,亦未敢告诸其夫。三日,未满其数,又使人假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实告,又订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并置床头。至夜,有盗穴壁,以火入。夏觉,睨之,见一人臂跨短刀,状貌凶恶。 大惧,不敢作声,伪为睡者。盗近箱,意将发扃。回顾,夏枕边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灯解视;乃人腰橐,不复胠箧而去[13].夏乃起呼。家中唯一小婢,隔墙呼邻,邻人集而盗已远。夏乃对灯啜泣。见婢睡熟,乃引带白经于棂间,天曙婢觉,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闻奔至,诘婢始得其由,惊涕营葬。时方夏,尸不僵,亦不腐。过七日,乃殓之,既葬,纫针潜出,哭于其墓。暴雨忽集,霹雳大作,发墓,纫针震死。虞闻,奔验,则棺木已启,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见女尸,不知为谁。夏审视,始辨之。方相骇怪。未几,范至,见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闻夫人自缢,日夜不绝声。今夜语我,欲哭于殡宫[14],我未之应也。”夏感其义,遂与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谢,虞负妻归[15],范亦归告共夫。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贼。”俄闻邻妇哭声,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村人白于官,官拘妇械鞠,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对人感位,马大赔博无赖,闻之而盗心遂生也。官押妇梭赃,则止存二十数;又检马尸得四数。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伸偿债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电以风,坟复发,女亦顿活。不归其家,往扣夏氏之门,盖认其墓,疑其复生也。夏惊起,隔扉问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纫针耳。”夏骇为鬼,呼邻媪诘之,知其复活,喜内入室,女自言:“愿从夫人服役,不复归矣。”夏曰:“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汝葬后,债已代偿,可勿见猜。”女益感泣,愿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儿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从女意,即以属夏[16].范去,夏强送女归。女啼思夏。王心斋自负女来,委诸门年而去。夏见惊问,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见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无子女,又见女依依伶人,颇以为欢。女纺绩缝纫,勤劳臻至。夏偶病剧,女昼夜给役[17].见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时有啼痕,向人曰:“母有万一,我誓不复生!”夏少瘳,始 解颜为欢[18].夏闻流涕,曰:“我四十无子,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 夏从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为行善之报。 居二年,女益长。虞与王谋,不能坚守旧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无双。此言出,问名者趾错干门[19],夫妻为拣宫室。黄某亦遣媒来,虞恶其为富不仁,力却之。为择于冯氏。冯,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将告于王;王出负贩未归,遂径诺之。黄以不得于虞,亦托作贾,迹王所在,设馔相邀,更复助以资本,渐渍习洽[20].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与订盟,既归,诣虞,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婚书。闻王所言,不悦,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债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无颜,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黄怒日:“女姓王,不姓虞。我约在先,彼约在后,何得背盥!”遂控子邑宰,宰意以先约判归黄[21].冯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复预闻[22],且某有定婚书,彼不过杯酒之谈耳。”宰不能断,将惟女愿从之。黄又以金赂官,求共左袒[23],以此月余不决。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车过东昌[24],使人问王心斋。适问于虞,虞转诘之,盖孝廉姓傅,即阿卯也。人闽籍,十八已乡荐矣。以前约未婚[25].其母嘱今便道访王,问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历述所遭。然婿远来数千里,患无凭据。傅启筐,出王当日允婚书。虞招王至,验之果真,乃共喜。是日当官覆审,傅投刺谒宰,其案始销。涓吉约期乃去[26].会试后,市币帛肮还,居其旧第,行亲迎礼。进士报已到闽,又报至东,傅又捷南宫[27].复入都观政而返[28].女不乐南渡,傅亦以庐墓在,遂独往抉父枢,载母俱归。 第164章 又数年,虞卒,子才七八岁,女抚之过于其弟。使读书,得入邑库,家称素封,皆傅力也。 异史氏日:“神龙中亦有游侠那?彰善瘴恶[29],生死皆以雷霆[30],此‘钱塘破阵舞,也[31].轰轰屡击,皆为一人[32],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东昌:府名,治所在令山东省聊城县。 [2〕归宁而返: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归返”。 [3〕中保:保人。 [4]子母:本息。 [5]准抵:以物产作抵。 [6]压券:券,指妪卖女为妾之文书;压券,山东旧俗,贸易成交时买主临时交给卖主以示事成的少数钱款。俗称“压约钱”。 [7]管缨之胄(zhou宙):官宦人家的后代。簪缨,古代高级官员的冠饰。胄,后代。 [8]执鞭:执鞭之士。指职务卑贱。《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术,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9〕媵(ying应)吾女:意为以我女为妾。 [10]投契:心意相投。 [11〕褓中论婚:谓在婴几时订下婚约。褓,襁褓。论婚,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结婚”。 [12〕绰约:娴静柔美。 [13〕陆筐(quqiè去窃):撬开箱子。《庄子。胠筐》:“将为胠筐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经典释文》:“司马(彪)云:从旁开为胠,一云发也。” [14〕殡宫:墓室。 [15]虞负妻归: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本无此句。 [16〕属(zhu主):通“嘱”,托忖。 [17〕给役:服侍。 [18〕解颜:消除愁颜。 [19]问名:旧日婚礼中六礼之一。男家通过媒人请问女方之名字和生辰,占卜合婚。这里指术婚。趾错:足迹错杂,指人来往众多。 [20]渐渍习洽:渐渐熟悉融洽。 [21〕宰意: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宰”字。 [22]预闻:干预、过问。 [23]左袒:偏袒、袒护。 [24〕公车;汉代以公家车子迎接应征人京的人,因而后世代指举人应考人京。 [25]以前约未婚:因过去与王心斋之女纫针有婚约,所以至今未婚。 [26〕涓吉约期:选择吉日,约定婚娶之期。 [27]捷南宫:指考中进士。南宫,宋代称礼部为南宫,明清因之。会试由礼部主持。 [28〕观政:新进士初入仕,在京供职,日“观政”。 [29]彰善瘅(dan旦)恶:表彰善行,憎恨恶行。 [30]生死皆以雷霆:谓神龙救活善者,杀死恶人,均用雷霆。 [31]钱塘破阵舞;即钱塘破阵乐。唐李朝威《柳毅传》,洞庭君之弟钱塘君在救龙女时,“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钱塘君救出龙女后,曾演《钱塘破有乐》共庆胜利。 [32〕“轰轰屡击”二句:谓屡次雷击,皆为纫针一人。 桓侯 荆州彭好士[1〕,友家饮归。下马溲便[2],马龅草路傍。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彭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超乘复行[3],马驾驶绝驰[4],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忽见夕阳在山,始将旋辔[5].但望乱山丛杏,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6],代为捉衔[7],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 彭问:“此属何地?”曰:“阆中也[8].”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因问:“主人为谁?”曰:“到彼自知。”又问:“何在?”曰:“咫尺耳。” 遂代鞚疾行[9],人马若飞。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字重叠,杂以屏幔[10],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马,相向拱敬[11].俄,主人出,气象刚猛,中服都异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因揖彭,请先行。彭谦谢,不肯遗先[12].主人捉臂行之,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痈欲折,不敢复争,遂行。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13].彭暗问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张桓侯也[14].”彭愕然,不敢复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仆窃妄有干求[15],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彭起问:“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欲市马相易,如何?” 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 彭离席伏谢。桓侯命人曳起之。俄顷,酒馁纷纶[16].日落,命烛。众起辞,彭亦告别。桓侯曰:“君远来焉归?” 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17].”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 即命憧出方授彭。彭又拜谢。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之。”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 众唯唯。觞尽,谢别而出。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翠。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众客陪彭井至刘所,始述其异。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18],斩牲优戏[19],以为戍规,刘其首善者也[20].三日前,赛社方毕。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问之,言殊恍憎,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疑。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二远客行至矣。”盖即彭也。众述之惊怪。共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朕内青黑。彭自视亦然。众散,刘即楼被供寝。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拼苟就之。又人市,见一马骨相似佳[21];骑试之,神骏无比。径骑人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人已去,遂别村人欲归。村人各馈金资,遂归。马一日行五百里。 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遂敬诣故处,独把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慢亭非诞也[22].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23]:“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24],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时脱,李适立其后,时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拆脓,同一笑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荆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北省江陵县。 [2]浸(s0u搜)便:便溺。 [3]超乘:跃身上马。 [4]骛(wu务)驶:奔跑。绝驰,极快。 [5]旋辔:返辔、转回。 [6〕喷嘶:喷鼻嘶叫。 [7]衔:马衔。马口中所含之铁链:用以控马。 [8]阆(làng浪)中:县名,故城在今四川省间中县西。 [9]代鞚(kong孔):代为牵马。鞚,马勒,辔首。 [10]屏幔:屏风帷幔。 [11]相向:意为相对。拱敬:拱手致敬。 [12]遽先:仓促先行。 [13]一筵:一席。 [14]张桓侯:张飞,字益德,东汉未涿郡人。与关羽同事刘备,雄壮成猛。章武元年,升车骑将军,后随刘备伐吴,为其部下所杀。谥桓侯。 [15]干求:求取。 [16]纷纶(lun轮):纷杂。形容丰盛。 [17〕居停主人:寄宿的房主。 [18]赛社:秋收之后,备酒食祭祀田神。 [19〕斩牲:杀牲畜为祭品。优戏:请优人演戏。 [20]首善者:善举的倡导者。 [21]骨相:骨格形貌。 [22〕武夷幔亭:陆羽《武夷山记》引神话传说: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于山上置幔亭,化虹桥通上下,大会乡人饮宴。武夷,武夷君,武夷山山神。幔亭,张幔为亭。 [23]吴木欣:名长荣,字木欣,长山(今山东省邹平县)人,详见《鸟使》注。 [24]逊:逊让。 粉蝶 阳曰旦,琼州士人也[1].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2],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瞑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字连亘[3].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大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 第165章 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 阳具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日:“我姻亲也。”遂揖请人院。 院中精舍华好[4],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5],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人,推琴欲逝[6].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7],少妇日:“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8],一步履须人耳。侄实不省姑系何房[9],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10],渠自知之。” 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钠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 饭已,引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 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11].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佳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不读《琴操》[12],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13],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 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14],曰:“可教也。 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15],夫妻始别去。阳目注心媛,对烛自鼓;久之,顿得妙悟[16],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17].“审顾之,秋水澄澄[18],意志媚绝。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 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押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遣之[19].”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天明,有童子来恃盥休,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20].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21],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22].晏教以“天女滴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硬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蔷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一帆风。子无家室[23],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 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揖,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谢别,而南风竟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粮粮已具[24]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吠胡饼一枚[25],觉表里甘芳[26].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人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病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 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 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27],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囊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28],若有所会。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琼州:明清府名,府治在个广东省海南岛琼山县南。 [2]虚舟:空船。 [3]连亘: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连垣”。 [4]精舍:指书斋、学舍。 [5]危坐:端坐。 [6]逝:离去。 [7]溯:迫诉;从头陈述。 [8]沉痈:久治不愈。 [9〕省(xing醒):知:明白。 [10]问讯:问候。 [11]一聆其雅操:聆听一下他的琴曲。操,琴曲。 [12〕《琴操》:解说琴曲的书,传为东汉蔡邑所撰。 [13〕会:领会。 [14〕勾拨:“勾”与“拨”以及后文的“剔”,都是弹琴的指法。 [15]粗合:大略合谱。 [16]妙悟:超越寻常的领悟;指深得演奏奥妙。 [17]移檠(qlng情):端灯。檠,灯架。 [18]秋水澄澄:形容眼睛明亮。 [19]遣,发落。这里指放逐人间。 [20〕考所业:考查所习的课业。业,这里指学习弹琴。 [21]入神:达到神妙的境界。 [22]别传:传授别的琴曲。 [23〕家室:犹言“妻室”。 [24]糗粮,干粮。 [25〕胡饼;芝麻烧饼。胡,指“胡麻”,即芝麻。 [26〕表里甘芳:饼的外皮和内层又甜又香。 [27〕临邑:同一州郡所属之县。此指琼州所属县。临,监临。又,临,与“邻”通,见《史记。货殖列传》《索隐》。作“邻县”解,亦通。 [28〕支颐:以手支托下已。颐,下巴。 李檀斯 长山李檀斯,国学生也[1].共村中有媪走无常[2],谓人曰:“今夜与一人界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赘,几被庄死。”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至夜,无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国学生;即国子监生。 [2〕走无常:迷信说法,谓地下亦如人间,设有官吏。吏有不足,即勾摄主人为之,事讫放还,称为走无常。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1].家清贫;然风标修洁[2],栖然裙展少年也[3].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4].妇尤骄偶,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5],生至,则脱粟瓢饮[6],折稊为匕[7],置其前。王悉隐忍之。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8],就啖之。妇人,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9],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10],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人深壑。 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臼:“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 诺。“遂退以待夕。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戍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11].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人,热透重衣,肤痛欲糜[12];幸浮不沉。 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13],遥见厦屋中有灯火[14」,趋之。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 又有群犬要吠[15],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那,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导之。启后门,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盖已人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 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押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16],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 第166章 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术活。 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17]!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18],则刚耳劓鼻[19],敲肘刭趾[20].君能之乎?“答曰:”能之。“ 又入后门,生问:“诸役可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园’[21],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22].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瘞之耳。请一过观之。”移时,入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23].”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颊,幸免尸污,婢诺。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簿[24].”生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25],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 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26].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闻[27].”婢去,旋以衣履裳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28].一门仆役,尽来参渴,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29],悉却之。 日两餐,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中鲜衣。凡有赍赉[30],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颇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31],但伪作騃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32],而生谨抑如故[33].一夜,方寝,闻内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见炬火光天。入窥之,则群盗充庭,厮仆骇窜。一仆促与偕遁,生不肯,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勿惊薛娘子!但当分括财物,勿使遗漏。”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生知未为所获,潜入第后独觅之。遇一伏妪,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生亦过墙,见主婢伏于暗陬[34].生曰,“此处乌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复行矣!” 生弃刀负之。奔二三里许,汗流竟体,始人深谷,释肩令坐,飓一虎来[35].生大骇,欲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锦瑟。 虎怒,释女,嚼生臂,脆然有声。臂断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 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36],但觉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断处。女止之,俯觅断臂,自为续之;乃裹之。东方渐白,始缓步归。登堂如墟[37].天既明,仆媪始渐集。女亲诣西堂,问生所苦。解裹,则臂骨已续;又出药糁其创[38],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臂愈,女置酒内室以劳之。赐之坐,三让而后隅坐[39].女举爵如让宾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体[40],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41].但无媒,羞自荐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杀身不足酬。所为非分,惧道雷亟[42],不敢从命。苟怜无室[43],赐婢已过。“一日,女长姊瑶台至,四十许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瑶台命坐,曰:”我千里来,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辞。瑶台逗命酒,使两人易盏。生固辞,瑶台夺易之。生乃伏地谢罪,受饮之。瑶台出,女曰:”实告君:妾乃仙姬[44],以罪被滴。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以赎帝谴[45].适遭天魔之劫,遂与君有附体之缘。远邀大姊来,固主婚嫁,亦使代摄家政,以便从君归耳。“生起敬曰,”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且屋宇隘陋;势不能员园委曲,以每其生[46].“女笑曰:”不妨。“既醉,归寝,欢恋臻至。过数日,谓生曰:”冥会不可长,请郎归。君干理家事毕,妾当自至。“以马授生,启扉自出,壁复合矣。 生骑马人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至,将箠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亘。 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异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47],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不敢复言,收肆西去。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馀即遣归。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48],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 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49],但呼“娘子”。女人,胎即下;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50],则割爱难矣[51].”自此,婢不复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自为族:犹言单丁,当地王族只此一人。 [2]风标修洁:仪容俊美漂亮。风标,仪容、仪态。 [3]洒然:萧洒的样子。裙屐少年:指修饰华美而无实学的少年。《魏书,邢峦传》:“萧渊藻是裙屐少年,未洽治务。”裙屐,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裙履”。 [4]鄙不齿数:鄙视他,不把他看作家庭成员。齿,同等并列。 [5]馐(xiu羞)馔:精美食物。 [6]脱栗瓢饮:谓饮食粗劣。脱粟,糙米。 [7]折稊(ti啼)为匕(bi比):折断草茎当筷子。稊,一种似稗的草。 匕,饭匙,用以取饭;此指筷子。此据青柯亭本,原本作“折秭”。 [8]羊臛(hu户):羊内羹汤。臛,肉羹。 [9]抵箸:抛箸。 [10]败妇颡(sǎng嗓):砸破了妻子的额头。颡,额。 [11]拾(shè)级而入:登阶而进。 [12]糜:烂。 [13]行次:行进间。 [14]厦屋:大屋。厦,古作“夏”,大的意思。 [15]要(yāo夭)吠:拦阻吠叫。 [16]虚诮:意谓诮让无实际损害。 [17]左:不当,谬误。 [18]作不如程:操作不能完成规定数量。程,程限,限量。 [19]刵(èr)耳劓(yi义)鼻:割耳割鼻。刵、劓,为古代割去耳、鼻的刑名。 [20]敲肘刭趾:敲碎臂肘,砍断脚趾。到,砍断。 [21]给孤园:佛家语,“给孤独园”之省辞。纷孤独为中印度侨萨罗国舍卫城长者,性慈善,好施孤独,故得此名。这里指收养孤独鬼魂购处所。 [22]九幽:地下极深处,衔迷信传说的阴曹地府。 [23]咋(zé择):咬,啃。 [24]主簿:主理簿籍,即掌管文书档案。 [25]舛(chuǎn喘)错:差错。 [26]东海薛侯女:东海,郡名,秦置,楚汉之际也称郯郡,治所在今山东省郯城,辖境相当令枣庄市一带。薛侯,古薛国国君。薛,任姓,侯爵,黄帝之后裔奚仲,封于薛,地在今之薛城。见《文献通考。封建考》。 [27]相闻:相告。 [28]录鬼籍:抄录鬼魂的名册。 [29]引嫌:避嫌。 [30]赍赍(jilài古来):持送赏赐。 [31]差跌:差错。 [32]赏给倍于常廪:赏给的东西超过日常薪俸一倍。廪,廪俸。 [33]谨抑:谨慎自守。 [34]暗陬(zou邹):昏暗的角落。陬,角落。 [35]飚:疾风。风从虎,此形容虎来迅疾。 [36]忙遽:慌忙急遽之间。 [37]墟:废墟,毁坏残破之遗址。 [38]糁(sǎn):撒。 [39]隅坐:坐于偏坐。《礼记。檀弓上》:“童子隅坐而执烛。”注:“隅坐,不与成人并。” 第167章 [40]附:附着,贴附。 [41]效楚王女之于臣建:学习楚王女儿季芉与臣下锺建结婚的故事;意 为欲下嫁王生。春秋时,楚平王死后,子昭王立,适逢吴国侵犯,攻占郢都:楚国大夫锺建负平王女儿季芉随昭王出逃,后季芉主动向昭王提出欲嫁锺建,成为夫妇。见《左传。定公四年、五年》。 [42]雷殛:雷轰。 [43]无室:没有妻室。 [44]仙姬:仙女。 [45]以赎帝谴:以便向上帝赎罪。谴,罪罚。 [46]势不能员园委曲,以每其生:意谓不能委曲以贪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势不能委曲以共其生”。员园,谓刓团无稜稜角也。《后汉书。孔融传论》:“大严气正性覆折而已,岂有员园委曲,以每其生哉!” 注:“园,即刓字,……谓刓团无稜角也。每,贪也。言宁正直以倾覆摧折,不能委曲以贪生也。” [47]具状:写了诉状。 [48]宜男相:骨相能生男孩。 [49]婢忽临蓐难产: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婢亦临藤难产”。 [50]业多:此指多产。业,佛家语,此指婢女情欲未断,为人生子。 [51]割爱:割断情爱。 太原狱 太原有民家[1],姑妇皆寡[2].姑中年,不能自洁,村无赖频频就之。 妇不善其行,阴于门户墙垣阻拒之。姑惭,借端出妇[3];妇不去,颇有勃谿[4].姑益害,反相诬,告诸官。官问好夫姓名。媪曰:“夜来宵去,实不知其阿谁,鞠妇自知。”因唤妇。妇果知之,而以奸情归媪,苦相抵。拘无赖至,又哗辨[5]:“两无所私,彼姑妇不相能,故妄言相诋毁耳。”宫曰:“一村百人,何独诬汝?”重答之。无赖叩乞免责,自认与妇通。械妇,妇终不承。逐去之。妇忿告宪院[6],仍如前,久不决。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今临晋[7],推折狱才[8],遂下其案于临晋。人犯到,公略讯一过,寄监讫,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质理听用[9].共疑曰:“严刑自有桎梏,何将以非刑折狱耶?” 不解其意,姑备之。明日,升堂,问知诸具己备,命悉置堂上。乃唤犯者,又一一略鞠之。乃谓姑妇:“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妇虽未定,而奸夫则确。汝家本清门口[10],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11],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击杀之。”姑妇趑趄,恐邂逅抵偿[12],公曰:“无虑,有我在。” 于是媪妇并起,掇石交投。妇衔恨已久,两手举巨石,恨不即立毙之;媪惟以小石击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妇把刀贯胸膺,媪犹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妇我知之矣。”命执媪严梏之,遂得其情。答无赖三十,其案始结。 附记: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户他出,妇应之。役不得贿,拘妇,至。公怒曰:“男子自有归时,何得扰人家室!”遂笞役,遣妇去。乃命匠多备手械,以备敲比[13].明日,合邑传颂公仁。欠赋者闻之,皆使妻出应,公尽拘而械之。余尝谓:孙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则喜而不暇哀矜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原:府名,府治在个山西省太原市。 [2]姑妇:婆媳。 [3]出妇:休妇。出,休弃。 [4]勃谿:指婆媳争吵。《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 成玄英疏:“勃谿,争斗也。” [5]哗辨:高声争辩。辨,通“辩”。 [6]宪院:指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刑狱司法的衙署。 [7]孙柳下:孙宪元,字柳下,淄川人。顺治乙未(十二年)进上,授临晋知县。见乾隆《淄川县志》卷五。临普:旧县名,在山西省西南部,后并入今之临猜县。当时属山西省平阳府。 [8]推折狱才:意谓官场公认为是断案有才能的人。折狱,断案。推,推许、推重,即官场公认。 [9]质理:审讯案件。 [10]清门:清白门第,指正派人家。 [11]匪人:行为不端的人。 [12]邂逅抵偿:意为恐碰巧打死人而遭抵偿人命之罪。邂遁,凡非始料所及而碰上,称邂逅。此指不自意,即碰巧打死人。 [13]敲比:敲扑追比。 新郑讼 长山石进士宗玉[1],为新郑令[2].适有远客张某,经商于外,因病思归,不能骑步,赁禾车一辆[3],携资五千,两大挽载以行,至新郑,两夫往市饮食,张守资独卧车中。有某甲过,睨之,见旁无人,夺资去。张不能御[4],力疾起,遥尾缀之,人一村中;又从之,入一门内。张不放入,但自短垣窥舰之。甲释所负,回首见窥者,怒执为贼,缚见石公,因言情状。问张,备述其冤。公以无质实,叱去之。二人下,皆以官无皂白。公置若不闻。颇忆甲久有逋赋[5],遣役严追之。逾日,即以银三两投纳。石公问金所自来。 甲云:“质衣鬻物。”皆指名以实之。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有与甲同村者否。适甲邻人在,唤入问之:“汝既为某甲近邻,金所从来,尔当知之。” 邻曰:“不知。”公曰:“邻家不知,其来暧昧。”甲惧,顾邻曰:“我质某物、鬻某器,汝岂不知?”邻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尔必与甲同盗,非刑询不可!”命取梏械[6],邻人惧曰:“吾以邻故,不敢招怨[7];今刑及己身,何讳乎。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8].”遂释之。时张以丧资未归,乃责甲押偿之[9].此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 异史氏曰:“石公为诸生时,恂恂雅饬[10],意其人翰苑则优[11],薄书则诎[12],乃一行作吏[13],神君之名[14],噪于河朔[15].谁谓文章无经济哉[16]!故志之以风有位者[1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石宗玉:石日琮,字宗玉,号璞公,长山(今山东省邹平县)人。康熙进士,授新郑县知县,有政绩。见嘉庆《长山县志》卷七。 [2]新郑:今河南省新郑县。 [3]禾车:田间载运禾谷的手推车。 [4]御:抗拒。 [5]速赋,拖欠赋税。 [6]梏械:刑具。 [7]招怨,招引怨恨,指引起甲的仇视。 [8]市:购买。指以钢钱兑换银两。 [9]押偿:将其拘禁,强令偿还。 [10]恂恂:恭顺。雅饬:文雅端方。 [11]翰苑:翰林院。此指在翰林院任职。 [12]簿书:官署文书,指做官处理政务。诎:短也。谓短于政务。 [13]一行作吏,犹言一经入仕:谓初次做官。 [14]神君:官吏贤明公正,使民敬仰如神者,称“神君”。 [15]河朔:泛指黄河以北之地。 [16]“谁谓文章”句:谁说会写文章的人没有经世济民的才干! [17]风:通“讽”,讽谏。有位者;在位的官员。 李象先 丰象先[1],寿光之闻人也[2].前世为某寺执暴僧[3],无疾而化。魂出栖坊上[4],下见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颠上[5],盖体中阳气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诸舍暗黑,不知所之。唯一家灯火犹明,飘赴之。及门,则身已婴儿,母乳之。见乳恐惧;腹不胜饥,闭目强吮。逾三月余,即不复乳;乳之,则惊惧而啼。母以米瀋间枣粟哺之[6],得长成。是为象先。儿时至某寺,见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犹畏乳。 异史氏曰:“象先学问渊博,海岱清士[7].子早贵,身仅以文学终[8],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9]?弟亦名士,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10];动时急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避;使及门复痿[11],入则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李象先:字焕章,寿光(今山东省寿光县)人。见民国《寿光县志》卷十二。事迹不详。 [2]闻人:有声望的人。 [3]执爨:烧火。 [4]坊:牌坊,一般用石建成。 [5]颠:头顶。 [6]米瀋,米汁。 [7]海岱:东海至泰山间的地区。清士:高洁的人。 [8]以文学终:以生员而终老。文学,生员(秀才)的美称。 [9]福业未修:指前生未修福业,终身未能显贵。业,佛家语,泛指一切身心活动。业有美有恶,善业则得福报。 [10]动:指情欲冲动。[11]痿:阳痿。 房文淑 开封邓成德[1],游学至兖[2],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3].岁暮,僚役各归亥,邓独炊庙中。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友,邓起挑灯,适有所作,女至益早。邓曰:“来何早也?”女曰:“明则人杂,放不如夜。太早,又恐扰君清睡。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 第168章 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女晒曰:“寺中无人,君是鬼耶?”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女曰:“佛前岂可作此。身无片椽[4],尚作妄想!”邓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君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5],入此长策也。”邓虑事发获罪。女曰:“无妨。 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邓喜,既别女,即至某忖,谒见李前川,谋果遂。约岁前即携家至[6].既反,告女。女约候于途中。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至斋,相得甚欢。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速逃者[7].女忽生一子。 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生”,女曰:“伪配终难作真。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邓曰:“命好,倘得馀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馅笑[8],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月馀,邓解馆[9],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10],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11],庶有归时。”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邓问:“何作?”女曰,“妾欲去。”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杳。骇极,始悟其非人也。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 初,邓离家,与妻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兄以其无子,欲改酷之。娄更以三年为期,日惟以纺绩自给。一日,既暮,往局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12],曰:“自母家归。适晚。知姊独居,故求寄宿。”娄内之[13].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如瓠。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14]!”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娄曰:“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妾亦无乳能活之也。” 女曰,“不难。当儿生时,患无乳,服药半剂而效。今馀药尚存,即以奉赠。” 遂出一裹[15],置窗间。娄漫应之,未遽怪也。既寝,及醒呼之,则几在而女已启门去矣。骇极。日向辰[16],儿啼饥。娄不得已,饵其药,移时湩流[17],遂哺儿。积年余,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但早起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 女笑曰:“姊告诉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遂招儿。儿啼入娄怀。女曰:“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18].”娄以为真,颜作赪,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乃出金授娄。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女置床上,出门径去。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疑其意恶。然得金,少权子母[19],家以饶足。又三年,邓贾有赢馀,治装归。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 妻告以故。问:“何名?”曰:“渠母呼之兖生。”生惊曰:“此真吾子也!” 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犹望女至,而终渺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开封:府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2]兖:州名,治所在滋阳(今山东省兖州)。 [3]造齿籍者:编制户口名册的人。 [4]身无片椽,指无房屋居处。椽,梁上承瓦的木条。 [5]执炊:做饭。 [6]岁前:岁除之前,即除夕之前。 [7]逋逃者:逃亡的人。此指逃妇。 [8]胁肩谄笑:缩敛肩膀,假装笑脸。意谓故作棘敬之状,强为媚悦之颜。 语出《孟子。滕文公》。 [9]解馆:犹言辞馆,不再作塾师。 [10]先生设帐:犹言塾师授徒。先生,老师。设帐,指授徒。 [11]负贩:指贸易经商。 [12]绷儿:被包婴儿。绷,婴儿的包被。 [13]内:通“纳”。 [14]未亡人:旧时寡妇的自称。 [15]一裹:一包。 [16]向:接近。辰:辰时,七时至九时。 [17]湩(zhong众):乳汁。 [18]券保:字据。 [19]权子母:以本求利,此谓放债生息。 秦桧 青州冯中堂家[1],杀一豕,燖去毛鬣[2],肉内有字云:“秦桧七世身[3].”烹而啖之,其肉臭恶,因投诸犬。呜呼!桧之肉,恐犬亦不当食之矣! 闻益都说[4]: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为桧所害,故生乎最敬岳武穆[5].于青州城北通衢旁建岳王殿,秦桧、万俟高1伏跪地下[6].往来行人瞻礼岳王,则投石侩、卨,香火不绝。后大兵征于七之年[7],冯氏子孙毁岳王像。 数里外,有俗祠“子孙娘娘”,因舁桧、高其中,使朝跪焉。百世下,必有仕十姨、伍髭须之误[8],甚可笑也。 又青州城内,旧有澹台子羽祠[9].当魏珰炬赫时[10],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毁冠去须,改作魏监。此亦骇人听闻者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冯中堂:冯溥,字孔博,临朐(今山东省临朐县,当时属青州府)人。 顺治进士,宫至文华殿大学士。见光绪《山东通志。人物志》。中堂。宰相的别称,明清时以之称呼内阁大学士。 [2]燖(qián潜):烧烫。拔脱其毛。 [3]秦桧:宋代奸臣。字会之,江宁(今南京市)人。政和进士。北来未任御史中丞,南宋绍兴年间任参知政事、右相兼知枢密院事。反对抗击金人,力主投降。曾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抗金英雄岳飞。故遗臭后世,为人们所不齿。 [4]益都:明清时为青州府府治所在地。 [5]岳武穆,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今河南省汤阴县)人。著名民族英雄,南宋抗金将领。绍兴十一年(1141)被秦侩杀害。至十宗赵扩时得以昭雪,迫封鄂王,谥武穆。 [6]万俟卨(moqiqi莫其契):南来初年奸臣,字元忠,开封阳武(今河南省原阳县)人。政和大学生,历任枢密院编修。秦桧为相时,任用为监察御史。绍兴十一年,与秦桧相勾结,诬陷、杀害岳飞。 [7]大兵:指清兵。于七:清初抗清义军首领,山东栖霞人。详见《公孙九娘》注。 [8]杜十姨、伍髭须:比喻传说讹误。杭州有杜拾遗庙,以祀杜甫,有村学究竟误为杜十姨,遂作女像,以配刘伶,见《瑯琊代醉编。神仙》。伍髭须,浙西吴风村有伍子胥庙,衬人讹传为“伍髭须”,因塑其像,须分五处。 见吕湛恩注引《国宪家猷》。 [9]澹台子羽:春秋时鲁国武城(令山东省武城县)人。澹台灭明,字子羽。孔子弟子,貌丑而有行。见《论语。雍也》及《史记。仲尼弟了列传》。 [10]魏珰:指魏忠贤。明朝宦官,曾为司礼太监。勾结熹宗之乳母客氏,结党行奸,排除异己,干预朝政。思宗朱由检即位后,被治罪,自缢死。珰,冠前金饰,附以金蝉。东汉光武以后,专任宦者,右貂金孬。后因以为宦官的代称。 浙东生 浙东生房某,客于陕[1],教授生徒。尝以胆力自诩[2].一夜,裸卧,忽有毛物从空堕下,击胸有声;觉大如犬,气淋琳然,四足挠动。大惧,欲起;物以两足扑倒之,恐极而死。经一时许,觉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3],乃苏。见室中灯火荧荧,床边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胆气固如此耶!” 生知为狐,益惧。女渐与戏。胆始放,遂共狎呢。积半年,如琴瑟之好。一日,女卧床头,生潜以猎网蒙之。女醒,不敢动,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气,从床下出,恚曰[4]:“终非好相识!可送我去。”以手曳之[5],身不觉自行。出门,凌空翁飞[6].食顷,女释手,生晕然坠落。适世家园中有虎阱[7],揉木为圈,绳作网以覆其口。生坠网上,网为之侧[8];以腹受网[9],身半倒悬。下视,虎蹲阱中,仰见卧人,跃上,近不盈尺,心胆俱碎。 园丁来饲虎,见而怪之。挟上,已死;移时,渐苏,备言其故。其地乃浙界,离家止四百余里矣。主人赠以资遣归。归告人:“虽得两次死,然非狐则贫不能归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陕:今陕西地区。 [2]自诩:自夸。 [3]嚏(ti替):打喷嚏。 [4]恚(hui会):愤怒。 [5]曳:拖引。 [6]翁(xi夕)飞:言二人一块飞行空中。翕,合也。 [7]虎阶:捕捉老虎的陷阱。 [8]侧:倾斜。 [9]以腹受网:指趴卧在网上。 博兴女 博兴民王某[1],有女及笄。 第169章 势豪某窥其姿[2],伺女出,掠去,无知者。 至家逼淫,女号嘶撑拒,某缢杀之。门外故有深渊,遂以石系尸,沉其中。 王觅女不得,计无所施。天忽雨,雷电绕豪家,霹雳一声,龙下攫奈首去。 天晴,渊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头,审视,则豪头也。官知,鞠其家人,始得其情。尤其女之所化与?不然,何以能尔也?奇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博兴:今山东省博兴县。 [2]势豪:有权势的土豪恶霸。 一员官 济南同知吴公[1],刚正不阿。时有陋规,凡贪墨者亏空犯赃罪[2],上宫辄庇之,以赃分摊属僚[3],无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受君命。可以参处[4],不可以骂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上枉法赃耳[5]!”上官乃改颜温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会高苑有穆情怀者[6],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坐上,但不见其人。 适至郡[7],宾客谈次[8],或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 应声答曰:“一员。”共笑之。复诘其故,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 是时泰安知州张公[9],人以其木强[10],号之“橛子”。凡贵官大僚登岱者,夫马兜舆之类[11],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12].公一切罢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13].”大僚亦无奈之。公自远宦[14],别妻子者十二年。初莅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逾六七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何老誖不念子孙耶[16]?”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17].公子覆母号泣,求代。公横施挞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18],矢曰[19]:“渠即死于是[20],吾亦不复来矣!”逾年,公卒。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今也[21].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床第[22],事更奇于鬼神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同知:官名,知府的副职。吴公:待考。 [2]亏空犯赃罪:亏空公款,犯贪污罪。赃,贪污所取得之财物。 [3]以赃分摊属僚:把因贪污而亏空的公款,转嫁府属官员,分摊偿还。 [4]参(cān餐)处:弹劾处分。 [5]上枉法赃,上,上交。依法,追查赃款,应由贪污音上交,而今无辜者代交,非法,故称“枉法赃”。 [6]高苑:山东省旧县名。公元一九四八年划为高青县。 [7]郡:府城,当时高苑属济南府。 [8]谈次:谈论间。 [9]泰安:州名,今山东省泰安市。雍正初年改泰安州为府。 [10]木强:质朴而倔强。 [11]兜舆:山轿。 [12]供亿:供应。 [13]骆从:旧时达官贵人出行时,前后侍从的骑卒。 [14]远宦:远离家乡在外地做官。 [15]尘甑(zèng赠)犹昔,意谓贫困如昔。甑:古代煮饭的瓦器。《后汉书。独行传》谓范冉穷居自若,闾里歌之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按范冉,字史云,桓帝时曾官莱芜长。 [16]老誖(bèi背)不念子孙:年老糊涂不为子孙着想。语本《汉书。疏广传》。誖荐,昏痴。 [17]伏受:趴下受杖。 [18]命驾归:命人备车马还乡。 [19]矢:通“誓”。 [20]渠:他,指张公。 [21]强项令:性格倔强、不肯低头的县令。《后汉书。董宣传》:东汉董宣为洛阳今,杀死了阳湖公主的恶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使叩头谢主。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 [22]床第(zi姊):床席,这里指同床共榻的夫妻。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1].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藉,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2].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3].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疏食[4].数日,丐者索汤饼[5].仆人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日:“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6],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痴渐脱落,似能步履[7],顾假咿嗄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食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8],共笑主人痴。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9].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答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10].仆衔之[11],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12],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 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13].又善手谈[14],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责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15],陈每代高呼采[16],雉卢无不如意[17].高大奇之。 每求作剧[18],辄辞不知。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19],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甚欢,何遽诀绝?且君杖头空虚[20],亦不放烦作东道主[21].”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 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哢清咮[22],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23].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轨于其上[24].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25],呼曰:“茶来!” 俄见朝阳丹凤[26],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o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27],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28],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29],翔集案间。高视蝶大子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翩跹[30],前而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31].舞到酣际[32],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 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33],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嫋嫋[34],不啻绕梁[35].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眥,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栗。陈以箬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又为蝴蝶,飘然飏去。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36],漫语陈曰:“君旨酒嘉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37]?”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 见有高门,口圆如井,人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坛满树。下一女子,……绛红之衣于砧[38]上,艳丽无双。高木立晴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39],切责之[40].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反身竟去。 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41].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人,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奕,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 第170章 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人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 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叶深黄,萧萧木落[42],似是秋杪[43].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44].“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粮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45],似谇赋者[46],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梦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47],满座皆闻其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金城:古郡县名“金城”者甚多,难以确指。又,金陵(今南京)也称金城。 [2]饴(si四):通“饲”,施饭,喂食。 [3]耳舍,正门两旁的屋舍。 [4]饷:用食物款待。疏食:粗饭。 [5]汤饼,汤煮的面食;面条。 [6]贪饕(tāo掏):极端贪食。 [7]步履:行走。 [8]诸曹:指其他仆人。偶语:私语。 [9]惠深覆载:恩惠深厚,如同天地。覆载,《礼记。中庸》:“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喻指包容、庇养万物。 [10]酒炙:酒肉。灸,烹烤的肉食。饵:饲。 [11]衔之:恨他。衔,怀恨。 [12]弥重之:更加尊重他。 [13]多风格:颇有风度格调。 [14]手谈:下围棋。《世说新语。巧艺》:“大公以围棋为手谈。” [15]为令:为酒令。 [16]呼采:掷骰为戏,在投掷的同时呼喊掷出个好的彩头。采,通“彩”, 彩头。 [17]雉卢:“雉”和“卢”都是博戏取胜的彩色。 [18]作剧;作戏;这里指作幻术。 [19]薄设:设薄酒。备酒筵的谦词。 [20]杖头空虚:犹言手头空空,无钱买酒。晋人阮修,常步行,拐杖头上挂一百文铜钱,到酒店就买酒独酌。见《晋书。阮修传》。后人因称买酒钱为“杖头钱”。 [21]作东道主:设宴请客称“作东道”或“作东道主”。东道主,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原谓郑在秦东,供应秦使节所缺,故称东道主。后泛指主人。 [22]乱哢(1ong)清味(zhou咒),群鸟杂乱地清脆鸣叫。哢,鸟鸣。 咮,通“噣”,鸟嘴。 [23]瑙玉:玛瑙、玉石。 [24]句辀(gou—zhou勾舟),鸟鸣声。 [25]鸜鹆(qu-yu渠玉):鸟名,即八哥。 [26]朝阳丹凤:凤凰。语出《诗。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丹凤,首翼赤色的鸾鸟称“丹鸟”或“丹凤”。 [27]青鸾,传说中的神鸟,赤色为“凤”,青色为“鸾”。黄鹤:传说中神仙所骑的鹤。 [28]珍错:山珍海错,指珍异肴馔。 [29]受斗许:能容一斗多酒。斗,古代酒器。 [30]翩跪(xiān仙):轻盈飘逸。 [31]仙仙:也作“僊僊”,形容舞姿飞扬。《诗。小雅。宾之初筵》:“屡舞僊僊.” [32]酣际:酒兴最浓的时候。酣,浓、盛。 [33]金钿:金宝制成的首饰。 [34]嫋嫋:同“袅袅”,形容声音婉转悠扬。 [35]绕梁,《列子。汤问》:古时一位歌者,歌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后因以“余音绕梁”形容使人经久不忘的优美歌声。 [36]月光如洗:月光非常光洁。 [37]盍(hé何):何不。 [38]砧,捣衣石。 [39]虚所:无人的地方。 [40]切责:责备。切,责。 [41]笼:蒸笼。 [42]萧萧木落,草木枯萎摇落。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 [43]秋抄:秋末、暮秋。 [44]异物:鬼物。 [45]皂衣闪带:穿着黑色衣服,系着闪光的腰带。 [46]淬(sui岁)赋:迫逼赋税。谇,责骂,形容追逼。张顾:张望察看。 [47]衷:穿在里面。杵衣,指被捣衣杵击过的衣服。 人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1],疏狂不羁。妻田氏,亦放诞风流。伉俪甚敦[2].有女子来,寄居邻人某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媪喜而留之。踰数日,自言能干宵分按摩[3],愈女子瘵蛊[4].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5],田亦未尝着意。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十八九已来,颇风格[6].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娘子招,便将来。但渠畏男子,请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7],可复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媪诺而去。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8],笑而行之。 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数语,媪别去。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子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9].忽曰:“几忘却,厨舍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便下床启门易生,生窸窣入[10],上床与女共枕卧,女颤声曰:“我为娘子医清恙也[11].”间以昵词[12].生不语。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腕崩腾。女惊怖之状,不啻误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13],以手入其股际,则擂垂盈掬,亦伟器也。大骇呼火[14].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赤身投地乞命,妻羞惧趋出。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15],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16],因得转传其术。又问:“玷几人矣?” 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接而宫之[17],血溢殒绝[18].食顷复苏,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19],从我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王诺之。 明日,媪来。生结之曰:“伊是我表侄女王二姐也,以天阉为夫家所逐[20],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荆人作伴。”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即榻问之。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媪信之去。生饵以汤,糁以散[21],日就平复。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炊,如媵婢然[22].居无何,桑冲伏诛[23],同恶者七人并弃市[24],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村人窃共疑之,集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依稀在焉[25].异史氏曰:”马万宝可谓善于用人者矣。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蓄之。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东昌: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伉俪:夫妻。 [3]宵分,深夜,半夜。 [4]瘵蛊(zhàigu债古):病毒人内而腹部肿胀的一种疾病。 [5]游扬,传扬,宣扬。 [6]颇风格,颇有风度。 [7]渠侬:他。古吴方言。此指代其夫。 [8]用拔赵帜易汉帜计,此指夫妻调换之计,用以欺骗对方。《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张耳带兵数万东下,于井陉地方击赵。先把赵军精锐部 队引出,然后以轻骑突入赵军营地,“拔赵帜,立汉赤帜”,终于大破赵军。 [9]隐烛:灭烛。 [10]窸窣(xisu悉苏〕:触动、摩擦的细微声音。 [11]清恙:称他人患病的敬辞。 [12]昵(ni溺〕辞:亲呢之辞。 [13]沮(ju拒):阻止。 [14]呼火,唤人点灯。 [15]谷城:古县名,治所在今山东省平阴县西南之东阿镇。 [16]桑冲门人,桑冲的徒弟。桑冲,明石州人。以男饰女,又巧习女红,自称女师,借以接近妇女,潜行奸污。后伪为丐归,至大同、顺天、济南、东昌等数十州县,污辱良家女子百余人。成化年间事发,凌迟处死。 [17]反接:反绑双手。宫,刑名,又称腐刑,为古代阉割生殖机能的一种酷刑。 [18]陨绝:昏死过去。 [19]创痏(wěi伟):创伤。 [20]天阉,生来无生殖能力。 [21]糁(sán)以散:撒上药粉。散,药面。 [22]腾婢:侍婢、奴仆。 第171章 [23]伏诛:被处死刑。 [24]弃市,陈尸于市,即杀人示众。[25]依稀:仿佛。 附录 蛰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书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靠山石壁,壁上多杂草蓁莽。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郭责之。则日:“予在厕中腾云。”郭疑之。童子入厕,从旁睨脱之,见共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堕;移时不动。郭进而细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遂遍告庄人共视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龙 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归家子之,灵通非常。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迹。 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袖钵而去。 爱才 仕宦中有妹养宫中而字贵人者,有将官某代作启,中警句云:“令弟从长,奕世近龙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夜月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詠。”当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阶换武阶,后至通政使。 后记 本书收入《世界文库》:“前言”简短,未涉及所出版本。兹扼要说明于书后。 蒲松龄《聊斋志异》有诸多抄本和刻本。抄本在文字上虽不免有。“鲁鱼亥豕”之误,但无刻本避忌径改之弊。所以我们这个新校本,底本和校本均用抄本,只个别文字讹误参校刻本。这样或可从总体上保持原著面貌。 一九五○年冬发现半部《聊斋志异》手稿本。我们这个校本,即以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这半部手稿,作为底本之一。(其中《鸦头》、《云萝公主》虽有残缺,仍以残文为主,用他本补全,作为底本。)其余部分,则采用其他抄本为底本。 《聊斋志异》的抄本,以历城张希杰的“铸雪斋抄本”和一九六二年在山东省淄博市周村区所发现的“二十四卷抄本”最为完整。两者相较,铸雪斋抄本用作另一底本,比较合适。这个本子抄自济南朱氏。济南朱氏抄本,是根据蒲氏原稿过录的本子。钙雪斋抄本“总目”的篇次,虽不尽合该本抄文的实际次序(特别是第四卷和第九卷),们与手稿本及山东博物馆藏711号抄本比勘,则基本一致。因此,我们这个校本,手稿本以外的篇目,决定采用铸雪斋抄本为底本。铸雪斋抄本未收或有目无文的少数篇目,则以山东博物馆藏抄本或二十四卷抄本为底本。二十四卷抄本以及新近发现的《异史》,无从断定其抄录的确切年代。而且其篇次的排列,与字稿本、铸雪斋本“总目”以及山东博物馆藏抄本的现存目录相较,也有差异。因此,尽管都是比较完整的抄本,具有重要校勘价值,但未便贸然以之作为主要底本。 新校本共收四百九十四篇。其中以手稿本为底本者二百三十六篇,以铸雪斋抄本为底本者二百四十三篇,这是全书的主体部分。余下的,以山东博物馆藏抄本为底本者六篇,以二十四卷抄本为底本着九篇。上述五抄本未收而檄见于他本着三篇,作为附录,列于卷末。 关于《聊斋志异》的卷数、卷次、篇次问题,近几年来,学术界曾提出过某些推断,但尚无定论。所以我们这个新校本仍依铸雪斋抄本“总目”所标明的卷数、卷次及篇次。铸雪斋抄本的“总目”所列篇次与手稿本砚存篇目的篇次基本一致,但是铸雪斋抄本分为十二卷,则未必符合手稿本的原定卷数。 我们曾对山东省博物馆藏711号抄本,作过一番简略的考察,觉得此抄本卷册的厘订,可以作为原稿分为八册(卷)的参证。此抄本抄写时不避雍正和乾隆讳,仅避康熙讳。元疑它是康熙年间抄写的。第二卷录有王士禛和张历友的题辞,表明它是康熙四十六年后的抄本。这个抄本现存四册,抄本目录共收二百四十六篇,原文缺少两篇,实存二百四十五篇。这四册抄本,有两册标卷。有《聊斋自志》的一册,目录页标有“志异卷一目录”;而该册正文首页则标为“聊斋志异一卷”,与影印手稿本相同。《王者》篇开头的一册,目录前半残缺,不知是否标卷,但在所录正文的首页,则标有“聊斋志异卷二”字样。据此可以推定,这个抄本一册即为一卷,现存四册即为四卷。这四册所收目二百四十六篇,约当全书之半,全书当为八册,也即八卷。山东博物馆藏这四册抄本,其中有两册与古籍刊行社影印手稿本的第一册和第三册重复。手稿本第一册与此抄本相应的一册几乎完全相同;其中“高序”、“唐序”、“自志”以及所收篇目及篇次,两 者完全相同,仅手稿本比山东博物馆藏抄本多一篇《海大鱼》。手稿本 第三册与此抄本相应的另一册篇次也完全相同;仅手稿本多出《鸦头》、《孝 子》、《阎罗》三篇,手稿本第二、四两册,与山东博物馆抄本另外两册,所收篇目则全不相同。现存手稿本四册和山东博物馆本四册,每册的篇数,大体相当。手稿本和此抄本,这两组共八册的手抄本,重复两册,实存六册。 这六册无有重复篇目,可据以窥见《聊斋志异》六个卷册的原来面貌。这六册共收三百五十四篇。铸雪斋抄本有目四百八十八篇,减去这六册所收,尚余一百三十四篇。按照上述六册平均篇数,此一百三十四篇恰可分俩册。由此看来,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蒲箬《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懦学训导柳泉公行述》和蒲箬等《祭父文》,有关“聊斋志异八卷”或“志异八卷”之说,是符合《聊斋志异》卷册厘订的原始情况的。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和论证。但是,在学术界未有定论之前,为慎重起见,我们这个新校本,暂仍按照铸本“总目”,分为十二卷。本书依据铸雪斋抄本“总目”排定卷次和篇次。以手稿本为底本的有关篇目,均分别插入该“总目”中的相应位次。 铸雪斋抄本卷内各篇实际次第,有不合于该“总目”者,也依据“总目”加以调整。“总目”未收篇目,凡见于手稿本,且可以推定其位次者,则编入相应卷次。如《牛同人》篇见于手稿本《何仙》之后、《神女》之前,故仍其位次,与《何仙》、《神女》同列于《总目》卷十。手稿本中《海大鱼》篇不见于铸雪斋抄本及其他诸本。其所写内容与《于子游》篇相同。考诸铸雪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以及拾遗本等所录《于子游》篇,以之与《海大鱼》篇比勘,两者题材虽然相似,但文字繁简则不相同,故仍然保留《海大鱼》篇,维持手稿本原貌,井因其在《丁前溪》之后、《张老相公》之前,故将该篇列入“总目”第二卷的相应位次。《丐仙》、《人妖》二篇,不见于现存的手稿本及山东省博物馆藏抄本,其在二十四卷抄本中的篇次与在十六卷刻本中的篇次,也有很大差异,无法推定其原来位次,因而暂列于“总目” 十二卷之末。 铸雪斋抄本有目无文者凡十四篇:《鹰虎神》、《放蝶》、《男生子》、 《黄将军》、《医术》、《藏虱》,《夜明》、《夏雪》、《周克昌》、《某乙》、《钱卜巫》、《姚安》、《采薇翁》、《公孙夏》。其中《鹰虎神》见于手稿本。《放蝶》、《男生子》、《黄将军》(附则为《晋人》)、《医术》、《藏虱》、《公孙夏》六篇,用山东博物馆抄本补配,作为底本。《夜明》、《夏雪》、《周克昌》、《某乙》,《钱卜巫》、《姚安》、《采薇翁》七篇,用二十四卷抄本补配,作为底本。 铸雪斋抄本中,《连城》、《折狱附则》、《乐仲》、《龙戏珠》四篇,均缺“异史氏曰”一段。《连城》、《折狱附则》、《乐仲》三篇,用二十四卷抄本补配了“异史氏曰”。《龙戏珠》篇,用山东省博物馆藏抄本补配了“异史氏曰”。铸雪斋抄本《三朝元老》篇,无有“洪经略……”一段附则,据山尔省博物馆藏抄本补配;《盗户》篇,无有“章丘漕粮役……”一段附则,据二十四卷抄本补配。铸雪斋抄本《阿宝》篇无有“集痴类十”附则,则根据山东省博物馆藏703号抄本,补配于正文之后;《梦狼》篇无“又邑宰杨公……”一段附则:据《异史》补配于前一附则之后。乾隆间黄炎熙选抄本卷六的《猪嘴道人》、《长牧》、《波斯人》三篇,不见于他本,且均非蒲松龄所作,故附录不收。 朱其铠附记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1].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2],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又益亲洽,因订为昆仲[3];少年遂以名减字为忱[4].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5],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亦无婢媪。公子异之,数语遂出。由是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寓所,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吾弟留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矣? 第172章 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闱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6].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公子讶曰:“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堕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秦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 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7].”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8],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 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9],尤怜爱紊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10],老宿不能及之[11].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12].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13],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14],邑、郡、道皆第一[15].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16].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时方对酌,公子尚强作噱[17];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 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箓[18].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氏抚爱,媵之可也[19].”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20]!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21]!”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22].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23],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秦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24];揭之,有蠹鱼径尺[25],僵卧其中。骇异间,素秋促人,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26],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27],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古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以商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矣,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 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28].先是,公子之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29].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韩去,终不能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30].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31],自此交往遂绝。适有故尚书之孙某用,将娶而妇忽卒,亦遣冰来。其甲第云连[32],公子之所素识,然欲一见其人,因与媒约,使甲躬谒[33].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见者咸赞美之,而素秋殊不乐。公子不听,竟许之,盛备奁装[34],计费不赀,素秋固止之,但讨一老大婢,供给使而已。 公子亦不之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系念之,每月辄一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未知其意,亦姑从之。甲少孤,有寡母溺爱过于寻常,日近匪人[35],渐诱淫赌,家传书画鼎彝[36],皆以鬻偿戏债[37].而韩荃与有瓜葛,因招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似摇,然恐公子不甘。韩曰:“我与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38],若事已成,彼亦无如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 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39],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照验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俱明。甲奔入,伪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40],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途。 无何,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取婢归,细诘情迹[41],微窥其变。忿甚,遍愬郡邑[42].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夹,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43],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可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蒙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致[44],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既见诸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45];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46].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救,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47].韩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袁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头,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自言识兄,今在门外。请入之也。”公子倒屣而出[48],烛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49],素以声气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始知颠末[50].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慧能解意,母悦之。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51].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52],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52],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媒焉。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窃有心而未言也;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为好。先是,素秋夜归,将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诸两家, 顿罢之[54].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赊远[55],亲迎殊艰,因移生母来,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56],婚嫁成礼。一日,嫂戏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因顾婢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57],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之而去。 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归,隐有退志。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告嫂曰:“向问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远别,行有日矣,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惊而问之。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 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公子。留之不得,至于泣下,问:”往何所?“ 即亦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58].公子阴使人尾送之[59],至胶菜之界[60],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往。三年后,闯寇犯顺[61],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62],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焉。 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63].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64],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知糊眼主司[65],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66],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6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缺文据铸雪斋抄本补 “注释” [1]旧家:犹言世家。 [2]冠玉:装饰于帽上之玉。此用以比喻美男子。 [3]订为昆仲:结为兄弟。 第173章 [4]以名减字为忱:指减去原名的“士”字,单名为忱。 [5]踧(cu促)落:犹言冷落。 [6]行炙:端送菜肴。 [7]卜紫姑之小技:紫姑,详见《花姑子》注。自唐以来有祭紫姑之俗,正月十五日图其形,夜间迎之,以卜祸福。此指其剪帛为人之幻术。 [8]即世:去世。 [9]侍郎:明清时,中央各部的副长官。犹女:侄女。 [10]艺:制艺,指八股文。 [11]老宿:老成有名望的人。此指宿儒。 [12]下第:落榜。 [13]中热:躁急心热,指热心功名仕进。 [14]试期:此指“童子试”试期。 [15]邑、郡、道皆第一:在童试中,县试、府试、院试都获得第一。 [16]场后:此指参加乡试以后。 [17]强作噱(iué决):意谓强作笑语,表示旷达。噱,谈笑,大笑。 [18]已登鬼箓:意谓必死。鬼箓,死者名册。陶渊明《拟挽歌辞》:“昨 暮同为人,今且在鬼箓。“[19]媵之:收之为姬妾。媵,指姬妾婢女,这里作动词。 [20]乱命:病重昏迷时的遗言:谓其主张荒谬。《左传。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生病时命其子颗曰:“必嫁是。”病重时又说:“必以为殉。”武子死后,颗将嬖妾嫁出,曰“疾病则乱,我从其治也。” [21]人头畜鸣:意思是,外貌是人但行为像畜牲。 [22]良材:上等棺木。 [23]力疾:竭力支撑着病体。 [24]蜕(tui退):蝉蛇之类脱下的皮。 [25]蠹鱼:蛀蚀书籍的小虫。银粉细鳞,形似鱼,故名。 [26]传布飞扬:传播声扬。 [27]礼缘情制:礼法因人情而制定。 [28]卒无所可:始终没有称心的。可、可意、中意。 [29]小妻:妾。 [30]买乡场关节:意谓代公子行贿,买通关节,使之乡试中式。乡场:乡试。 [31]致意者:转达意向的人,指媒者。批逐:掌嘴驱逐。批,批颊。 [32]甲第:旧时显贵者的宅第。云连:与云相接,形容高大众多。 [33]躬谒:亲自来见。 [34]奁(lián连)装:犹妆奁,陪送嫁妆。 [35]匪人:行为不正的人。 [36]鼎彝:鼎和彝都是古代青铜器,这里指珍贵的古玩。 [37]戏债:赌债。 [38]支系:宗族的分支;此指同族。 [39]诈谖(xuān宣):欺诈。 [40]逴(chuo绰)行:远行。 [41]情迹:事情的经过。 [42]遍愬郡邑:向府、县都提出诉讼。愬,同“诉”,诉讼。 [43]宪府:旧时称御史为“宪府”。此专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衙门。如清代称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为“三大宪”。 [44]休致:官吏年老去职。清制,自陈衰老,经朝廷允许休致的,称自请休致:老不称职,谕旨今其休致的,称勒今体致。 [45]词枝:意谓胡扯乱编。《易。系辞下》:“中心疑者其辞枝。”《疏》:“枝,谓树枝也,中心于事疑惑,则其心不定,其辞分散若间枝也。” [46]敲楚:扑责。楚,刑杖。 [47]瘐毙:病死狱中。 [48]倒屣(xi喜):古人席地而坐,客人来,急于出迎,把鞋子倒穿。 形容热情欢迎。 [49]宛平:旧县名,在今北京市南部。 [50]颠末:事情的原委。 [51]微言之:婉转含蓄他说明心意。 [52]交契:交情很好。契,意气相合。 [53]关说:调解说情。 [54]罢之:指罢讼。 [55]赊远:遥远。 [56]币帛:作纳聘之礼。鼓乐:供迎亲之用。 [57]大些:明清科举制度,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叫“大比”。 [58]卫:驴的别称。 [59]尾送: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委送”。 [60]胶莱之界:胶州、莱州一带,今山东省东北部沿海地区。 [61]闯寇犯顺:指明末农民起义军李自成率众造反,反对明朝统洽。李自成称李闯王。闯寇,是作者对闯王的蔑称。犯顺,以逆犯顺,谓造反作乱。 [62]韦驮:佛教天神,居四天王三十二神将之首,佛教列为护法神。其塑像一般穿古武将服,手持金刚杵,威武高大。 [63]“猝不”以下及“异史氏曰”中个别阙字,均据铸雪斋抄本补。 [64]管城子无食肉相:意谓文墨之士没有做官的福相。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诗:“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文书。”韩愈《毛颖传》以笔拟人,称之为管城子,这里借以代指读书人。 [65]糊眼:谓眼睛昏眊,喻无辨识能力。主司:主管官员,此指科场试官。 [66]一击不中:汉张良曾使力士操铁锥,击秦始皇于博浪沙,没有击中而失败。见《史记。留侯世家》。这里借喻俞忱乡试未中。 [67]“伤哉雄飞”二句:意谓可悲的是,俞忧奋然参加乡试,被黜而死,倒不如周生落第归隐,竟可仙去。《后汉书。赵典传》:“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雄飞,喻奋发。雌伏,喻退让不争。 贾奉雉 贾奉惟,平凉人[1].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2].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3].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4],小试取第一则有馀[5],闱场取榜尾则不足[6].” 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7],俯而就之甚易[8],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9].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10].”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11].君欲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12],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13],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所拟七题,使贾作之。越日,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14],集其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15],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榎楚[16],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过;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17].”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18].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19],而颠倒苦思,竟不能复更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中文,遂如隔世[20].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诸其寓。贾诺之。郎既去,贾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未几,榜发,竟中经魁[21].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方惭柞间,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22],真无颜出见同人。 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23]!“ 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 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24],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25],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屦登榻[26],月明穿射矣[27];觉微机,取饵啖之,甘而易饱。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杳无声响,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28].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橹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即复收神凝坐[29].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30],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 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 第174章 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狎亵惟恐 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31],闻叟谯呵声[32],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叟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33],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 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也。“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34],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35],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蒙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36];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37],两孙穷踧[38],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39].月前,夫人忽醒,屈指[40]百余年矣。 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41],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42],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已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曰;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43].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44],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嘑尔与之[45].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痒[46].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侩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呆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47].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第[48].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49],声名赫奕[50],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51],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52],未蒙俞旨[53],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54],然皆窃馀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 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55].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攻贾[56].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样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57].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属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58].”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59],虞候皆如天神[60].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61].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62],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杏。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63],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64],以故闱墨不及诸稿[65].贾生羞而遁去, 此处有仙骨焉[66].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67],贫贱之中人甚矣哉:[6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平凉:县名,在今甘肃省东部。 [2]谈言微中(zhong众):《史记。滑稽列传》:“谈言微中,亦可解纷。”意谓言谈隐约委婉,但切中事理。 [3]课艺:制艺的习作。 [4]足下:称呼对方的敬辞。 [5]小试:参加府、县及学政的考试称小试,也称“小考”或“小场”。 此指岁试或科试。 [6]闱场:也称“大场”,指乡试或会试。闱,考场,乡试称“秋闱”,会试称“春闱”。榜尾,指榜上最后一名。 [7]仰而跂之:谓仰首高攀。跂,踮起脚尖。 [8]俯而就之:降格屈从。《之礼记。檀弓上》:“子思曰: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以上两句化用其义。 [9]“学者”四句:意谓读书人为传世而立不朽之言,即使他享受高俸也不算过分。《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不朽。”《疏》:“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味列八珍,指古时馈食于王的八种烹饪方法。《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 《注》:“珍谓淳熬、淳母、炮豚、炮牂、……珍、渍、熬、肝膋也。”泰,泰侈、过分。 [10]“如此”三句:指以贾奉雉所鄙弃的文章猎取功名,纵然取得高官,也是可耻的。台阁,指宰相之类的重臣。 [11]贱则弗传:意谓当世重官位,如果政治地位低下,文章也就不能传世。 [12]物事:东西;这里指陋劣的八股文。进身:发迹:升官。 [13]邑邑:忧郁不乐。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邑”。 [14]落卷:落选的考卷。 [15](tà踏)茸泛滥:形容文词格调低下,语意浮泛。茸,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冗”。茸,犹“阘茸”,卑下。 [16]榎(jiǎ甲)楚:“榎”和“楚”都是古时学校的体罚用具。见《礼记。学记》。 [17]束阁群书:把群书束之高阁!意谓不用读书。 [18]七题:即“七艺”。乡试第一场试时文七篇,四书三题,经书四题。 [19]窜易:更改。 [20]隔世:间隔一个世代;谓时间久远。 [21]经魁:明清科举分五经取士,每科乡试及会试,于五经中各取其第一名,明代称之为五经魁首,清代称“经魁”。此指乡试经魁。 [22]以金盆玉碗贮狗矢:此喻名贵而实劣。《新五代史》卷三三《孙晟传》:孙晟依南唐李昪,“与冯延已并为昪相。晟轻延已为人,常曰:”金碗玉盆而盛狗屎,可乎?‘“ [23]傥来:不意而得。《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也。”此谓意外得来的富贵,如过眼烟云。 [24]“须将此身”句:意谓不仅功名富贵,连自己的存在也应置于心意之外。 [25]饵:糕饼。 [26]屦(ju具):麻鞋,草鞋。 [27]穿射:照射。 [28]指数(shu暑):指示点数。 [29]收神:集中意念。凝坐:端坐。 [30]兰麝:兰花与麝香,指脂粉香气。 [31]夜已向晨:《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向晨。”指天将晓。 [32]谯呵:大声斥责。谯,同“诮”,责问。 [33]望君奢:对您期望过高。奢,过分。 [34]弱步:步履孱弱,指行走缓慢。 [35]刘阮返自天台:相传东汉永平年间,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樵采,遇二仙女,留住半年,及至还乡,子孙已历七世。见刘义庆《幽明录》。 [36]间捷:听到科举考中。 [37]迨殁:及至其子死去。 [38]穷踧(cu促):贫因。踧,同“蹙”。 [39]苫(shà善)覆:用草苫盖。 [40]屈指:计算。 [41]霪(yin银)霪:雨落不停;形容泪流不断。 [42]曾、玄:曾孙或玄孙。此据铸雪斋抄本,原避讳作“曾、元”。 [43]调饪尤乖:饭菜做得更差。调饪,调味烹饪。乖,不合意。 [44]娴:熟悉。 [45]嘑尔与之:谓供给食饮,极不尊敬。嘑,呼,尔,你。对祖父母径呼为“你”,为大不敬。 [46]试入邑痒:考入县学为生员。 [47]共笔砚:一同学习。 [48]连捷:指乡试、会试连续考中。 [49]以侍御出巡两浙:以御史街巡察两浙地区。侍御,清代称御史为侍御。两浙,浙东和浙西。 [50]赫奕:显耀、盛大。 [51]鲠峭:耿直。 [52]屡疏恬退:屡次上疏皇帝,要求辞官。 第175章 恬退,淡泊,安于退让。 [53]俞旨:皇帝许可的旨意。 [54]摈斥不齿:意谓断绝关系,不视为孙辈。摈斥,弃绝。 [55]篡娶:强娶。 [56]当道:当权的人。道,指仕路。 [57]充辽阳军:发配到辽阳充军。辽阳,古县名,清为辽阳州,在今辽宁省辽阳市南部。 [58]孽案:指人间经历。孽,佛家语。 [59]殷作:大作。 [60]虞候:指巨舟上的侍从人员。 [61]押隶:解差。 [62]篙师:船夫。 [63]陈大士:名际泰:临川人,与艾南英等以文名天下。明崇祯年间进士,年已六十八岁。 [64]更作:重作。 [65]闱墨不及诸稿:科场应试的文章不如平日的习作。 [66]仙骨:道家语,指升仙的资质。 [67]以口腹自贬:为生活所迫而贬抑自己;指贾奉雉随俗应举,违心而行。口腹,指饮食。 [68]中(zhong种)人:害人。中,伤害。 胭脂 东昌卞氏[1],业牛医者[2],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风于清门[3],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4],以故及等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5],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6].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7].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 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8].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 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9].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10].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11].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12].”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13],非为此否?” 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14],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 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15].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16],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17],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己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18],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19],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20],竟已乌有。急起簧灯[21],振衣冥索[22].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23].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中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 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刀;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胎累王氏[24],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25].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慄。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26].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27]. 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道,女辄垢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28].时吴公南岱守济南[29],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鞠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井无一言。”吴公叱女日:“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30]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日:“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日:“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 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洁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 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31].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32],遂以自承。招成报上[33],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34].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35],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36],移案再鞠。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37]?”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38],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饮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宕;虚者,廉得无赦[39]!”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40],将并加之;括发裸身[41],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官招,当使鬼神指之。” 使人仙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 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42].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43].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骛如家鸡之恋[44];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45].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46].感帨惊龙,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47]!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 [48].而释幺风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49]! 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50].假中之假以生[51],冤外之冤谁信[52]?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53],断头几于不续。 第176章 彼逾墙钻隙,固有砧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54].是宜稍宽答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55],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棱,淫心不死;伺狂童之人巷,贼智忽生[56].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椽之香[57].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58].浪乘搓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59].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60].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61].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62];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63].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64]!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65]?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66];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67].为因一线缠萦[68],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鸯鸟之纷飞,并托‘秋隼’[69].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70].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71]!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72].嘉其入门之拒,犹浩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73].仰彼邑令[74],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鞠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借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75],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76],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77],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78],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79].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80],?被放衙[81],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82].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83],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84]!”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85],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86],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87],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 真宣圣之护法[88],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89].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90],误记“水下”[91];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92]! 告苍天:留点蒂儿[93],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94]:”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95].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96]?“此亦凤雅之一斑[97]、怜才之一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昌:府名,府洽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牛医:洽牛病的兽医。 [3]占凤,择婿。《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春秋时,齐国懿仲想把女儿 嫁给陈敬仲;占卦时,占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等吉语。后来因以“占凤”喻择婿。清门:指不操贱业的无官爵人家。 [4]缔盟:指缔结婚约。 [5]佻脱善谑:轻佻而爱开玩笑。 [6]秋波萦转:犹言上下打量。萦,缠绕。 [7]凝眺:注目远望。 [8]脉脉(mo-mo莫莫):含情不语。 [9]妻服未阕(què却):为亡妻服丧,尚未满期。服,按丧礼规定所穿的丧服。阕,完了。丧服期满称“服阕”。 [10]宦裔:官宦人家的后代,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俯拾;俯就,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 [11]寝疾,卧病。惙(cbuo绰)顿,犹言有气无力。惙,心忧气短。 [12]“延命”二句:意谓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濒于死境。 [13]芳体:对妇女身体的敬称。违和:不舒服;称他人患病的婉词。 [14]无心之词:漫不经心的话语。 [15]为信:表示诚信。 [16]尔尔:如此。 [17]信物,作为凭信的物件。 [18]画虎成狗:《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告诫兄子严、敦,“效季良(杜季良,以豪侠好义著称)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借“画虎成狗”,喻私订终身不成,反贻人笑柄。 [19]亵物;贴身之物。此指绣履。 [20]阴揣衣袂:暗地摸摸衣袖。揣,摸索。袂、衣袖,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 [21]篝灯:以笼罩灯;此指点灯。 [22]振衣,抖擞衣服。 [23]游手无籍:犹言无业游民。《正字通》,“籍,户籍。” [24]贻累王氏:给王氏留下干系。 [25]谨讷,拘谨不善言谈。讷,拙于言辞。 [26]横加械梏,滥施刑罚。 [27]诬服:蒙冤被迫服罪。诬,冤屈。 [28]复案:再次审察,犹言复审。 [29]吴公南岱:江南武进人,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见《济南府志》卷三十。 [30]罢质:停止审讯。 [31]梏十指:指拶指之刑。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用绳穿五根小木棍,夹犯人手指,用力收绳,作为刑罚。 [32]不任凌藉:不堪折磨。凌藉,凌虐。 [33]招成:招供既成。 [34]东国:指齐鲁地区。古代齐、鲁等国,因皆位于我国东方,故称东国。 [35]施公愚山:施闰章号愚山,安徽宜城人,诗人,请初顺治进士。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官至侍读。顺治十三年曾任山东提学分事。见《济南府志》卷三十七。贤能称最:最称贤能。 [36]院、司:指部院和臬司。部院,即巡抚,一省的军政长官。臬司,也称按察使,省级最高司法官员。 [37]贞白:贞节、清白。 [38]籍其名:记录下他们的名字。籍,登记。 [39]廉得:查出。廉,查访。 [40]三木,古时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41]括发裸身,把头发束起来,把上衣剥下来:这是动刑前的准备。 [42]吐其实:吐露实情!如实招供。 [43]“蹈盆成括”二句:意谓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杀身之祸。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恬,战国时人。《孟子。尽心下》“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活!‘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矣。‘“此以盆成括为喻,斥责宿介无君子之德,冒名调戏妇女,招致杀身之祸。登徒,复姓。子,男子的通称。登徒子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人物,性好色,不择美丑。 后因以“登徒子”代指好色之人。 [44]“只缘”二句:意谓只因宿介与王氏稚齿交合,所以现在仍然私通。 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两小无猜,本指幼男幼女嬉戏玩耍,天真无邪,不避嫌疑;此隐指宿介与王氏幼时苟合。晋何法盛《晋中兴书》七“庚翼书,少时与王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庆家鸡,爱野雉,皆学逸少书,须我下当北之。’”家鸡野鹜,本指自家与外人的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 “遂野鹜如家鸡”,则借以喻指宿介把野花当作家花。把情妇当作正妻。 [45]“为因一言”二句:意谓只因王氏一句话泄漏了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思,以致引起宿介竞欲骗奸胭脂的邪念。得陇望蜀,喻贪心不足。《后汉书。岑彭传》谓东汉光武帝遣岑彭攻下陇右之后,又想进攻西蜀,在给岑彭信中有云,“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此指宿介既占有王氏,又进而想得到胭脂。 [46]“将(qiāng羌)仲子”四句:谓宿介踰墙而到卞家,并赚得胭脂“力疾启扉”。《诗。郑凤。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本意是女方拒绝男方逾墙求爱;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将,请。鸟堕,形容轻捷。刘郎,指刘晨。此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见仙女的故事,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 [47]“感帨(shui税)惊尨(m6ng茫)”四句:意谓宿介至卞家干出此等勾当,真是无仪无行,不要脸皮。《诗。召南。野有死麇》:“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感,通“撼”。帨,佩中。尨,多毛的狗。这两句诗是写女方告诫前来幽会的男方,叫他不要撼动佩中,不要惊得狗叫。 第177章 此云“感帨惊尨”是写其粗暴,毫无顾忌,鼠有皮,语出《诗、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此用以谴责宿介,谓其如有脸皮何能干出此等样事。攀花折树,喻凌辱妇女。《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妃。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士无行,谓读书人没有品行。 [48]“幸而听病燕”四句:意谓幸而宿介尚能怜惜胭脂的病情及私衷,收敛其狂暴之想。病燕、弱柳,均喻指胭脂。玉惜,犹言“惜玉”,旧时以玉比女子之美,因称爱护美女为“惜玉”。骛狂,喻过分放肆。 [49]“而释幺(yāo夭)凤”四句:意谓宿介放过胭脂,还有点文人的善意;但他强取绣履作为订盟之信物,实在无赖之极。幺凤,鸟名,有五色彩羽,似燕而小,暮春来集桐花,因也称桐花凤。这里以之比喻少女胭脂。 罗,网。劫盟,以暴力威胁对方,与之订盟。香盟,指男女相爱之盟。 [50]“蝴蝶过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劫盟的谈话被毛大窃听,而所劫的绣履又丢失不见。蝴蝶过墙:语出王驾《雨晴》诗:“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原指邻家的春色对蜂蝶之引诱,此用以喻指宿介逾墙偷情。莲花卸瓣,指胭脂的绣履被宿介强夺。莲花,取义于“步步生莲花”,隐指女鞋,用南齐东昏侯令潘妃步行于贴地莲花之上的故事。 [51]假中之假以生,宿介假冒鄂生,毛大又假冒宿介,是假中之假。生,发生,指案件发生。 [52]冤外之冤:指鄂生因宿介受冤,宿介又因毛大受冤。 [53]自作孽盈,《尚书。太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54]“彼逾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至卞家的非礼行为,当然有失读书人的身份;而以他代毛大受死刑,诚然蒙冤太大。逾墙钻隙,《孟子。腾文公下》谓青年男女“不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玷,玷污。儒冠,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帽子,代指读书人的身份。僵李代桃,古乐府《鸡鸣》,“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齧桃根,李树代桃殭。”后用为以此代彼或代人受过。此指宿介代毛大受刑。 [55]姑降青衣;这是对生员的一种降级惩罚。生员着蓝衫,降为“青衣” 则由蓝衫改著青衫,称为“青生”,姑且保留其生员资格。见《明史。选举志》。 [56]“被邻女”四句:意谓毛大“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邻女投梭,《晋书。谢鲲传》谓谢鲲挑逗邻女,邻女方织,以梭投之,折鲲两齿。后以“投梭”比喻妇女拒绝男子的挑诱。《诗。郑风。蹇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狂童,男女相爱的暱称,此指宿介。 [57]“开户迎风”四句,意谓毛大巧逢宿介私会王氏,听到宿介自述与胭脂之事,因而妄想偷骗胭脂。元稹《莺莺传》谓莺莺与张生相恋,莺莺寄诗张生,有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恍以”开户迎风“喻男女私会。 履张生之迹,谓毛大尾随宿介之后潜入王家。求浆值酒,《类说》三十五卷引《意林》:“袁惟正书曰:岁在申西,乞浆得酒。”意为所得超过所求,此指毛大本想挑诱王氏,恰又遇到好骗胭脂的机会。浆,汤水。偷韩掾(yuàn怨)之香,即韩掾偷香。韩掾,指韩寿,晋朝人,曾为贾充掾吏。《晋书。贾充传》谓贾充的女儿钟情于韩寿,曾把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奇香,偷来送给韩寿。贾充疑女儿与韩寿私通,即把她嫁给韩寿。后因以“韩寿偷香”喻男女暗中通情。这里指毛大妄想冒充情人同胭脂暗中相会。 [58]“何意魄夺”二句:意谓毛大鬼迷心窍,神识昏乱。魄夺白天,意谓上天夺其魂魄。《左传。宣公十五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 魄,灵魂,神智。 [59]“浪乘槎(chá查)木”四句:意指毛大直人卞家,误诣翁舍。浪,轻率。乘槎木,意指登天。槎木,张华《博物志。杂说下》:“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广寒之宫,《洞冥记》。 “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因称月宫为“广寒宫”,这里喻指胭脂的闺房: 渔舟、桃源,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谓晋太元中,渔人泛舟误入桃花源。 此指毛大误诣卞翁之舍。 [60]“遂使情火”二句:指毛大骗奸的念头顿消,竟欲杀人自保。情火,情欲的火焰,指毛大企图污辱胭脂的恶念。欲海,佛家语,喻情欲深广如海,可使人沉溺。欲海生波,指恣意作恶。 [61]“刀横直前”四句:意谓卞翁操刀直出,毛大急无所逃、反身夺刀杀死卞翁。《汉书。贾谊传》,“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意为以物投掷老鼠:要顾忌打坏靠近老鼠的器物。此谓投鼠无他顾之意,是说卞翁横刀直追毛大,无所顾忌。寇穷,语出《孙子。行军》,指敌人势穷力竭;此指急无所逃的毛大。急兔,急忙逃脱之兔,指毛大。反噬,反咬一口;此指毛大夺刀杀翁。噬,咬。 [62]“越壁人人家”二句:指毛逾墙进入卞家,原想冒名骗奸。张有冠而李借,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张公帽赋》:“俗谚云:张公帽摄在李公头上。”这里指毛大企图冒名顶替。 [63]“夺兵遗绣履”二句,指毛大夺刀杀人,丢下绣履,自己逃脱而使鄂生、宿介等被捕。兵,兵刃。鱼脱网而鸿离,语出《诗。邶风。新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鸿,鸿雁。离,同“罹”。 [64]“风流道”二句:指责毛大是男女情爱场合中的恶魔和鬼蜮。风流道,指男女风情之道。温柔乡,喻女色迷人之境,语出《飞燕外传》。 [65]“以月殿之仙人”四句,意谓胭脂美如月宫仙女,不愁觅得如意郎君。月殿之仙女,谓美如月宫仙女。郎,郎君、丈夫。似玉,谓其美似玉。 霓裳之旧队,“霓裳羽衣舞”舞队中的仙女;与“月殿之仙人”同义。霓裳,《霓裳羽衣曲》及“霓裳羽衣舞”的省称。唐玄宗改编西谅传来的乐曲为《霓裳羽衣曲》,杨贵妃善为“霓裳羽衣舞”。其音乐、舞蹈、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贮屋无金,犹言无金屋贮之。《汉武故事》谓汉武帝为太子时,希望得到长公主之女阿娇为妇,曾云,“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金屋,极言屋室之华丽。 [66]“而乃感关雎”二句:意谓胭脂兴起寻找配偶之念,竟然成为一场春梦;指胭脂对鄂生的爱恋落空。关雎,《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诗描写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此借喻胭脂思春,怀恋鄂生。春婆之梦,宋赵令畤《侯鲭录》:“东坡老人(苏轼)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此指胭脂思念落空。 [67]“怨摽(biào缥)梅”二句:意为梅子熟透了,引起自己青春不嫁的哀怨,以致忧郁成疾;指胭脂钟情鄂生,相思成病。《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一首女子珍惜青春、急于求偶的诗歌。摽梅,落梅,梅子熟透落地,喻女子年华已大。吉士,古时对男子的美称。《诗。召南。野有死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离倩女之魂,见唐传奇《离魂记》。唐衡州张镒的女儿倩娘,与表兄王宙相恋。 后来张镒把倩娘另许他人。倩女抑郁成疾,竟然魂离躯体,随王宙同去四川,居五年,生二子。归宁时,魂才同病体合一。这里借喻胭脂思念鄂生,梦魂相随,以致卧病。 [68]一线缠萦:指胭脂怀春情思。一线,细微。 [69]“争妇女之颜色”四句;意谓为了争夺胭脂,宿介、毛大都冒充鄂 生。颜色,容貌。“恐失胭脂”,双关语。胭脂一名燕支,地在匈奴,产胭脂草。《西河故事》:“祁连、燕支二山在张掖、酒泉界上,匈奴失二山,乃歌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恐失胭脂”即从此句演化而来。“并托秋隼”,此亦双关语,明指猛禽兔鹘,隐指宿介、毛大皆冒充鄂生秋隼。 [70]“莲钩摘去”四句:意谓宿介强取绣履,未能保住而丢失!毛大闯入闺门,几乎破坏少女的贞操。一瓣之香:本指一柱香,焚香敬礼的意思。 这里的“一瓣”,语意双关,实指“莲花卸瓣”之瓣,即一只绣鞋。铁限,铁门限。唐李绰《尚书故事》:唐,智永禅师为王羲之的后人,积年学书,一时推重,人来求书者如市,所居之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之铁门限。此借喻胭脂闺门屡遭骚扰,门限为穿。敲,叩门。连城之王,价值连城的美玉。古时妇女坚守贞操,称“守身如玉”,故以连城玉喻贞操。 [71]“嵌红豆”四句:均为指责胭脂之词。意谓胭脂怀春之思,竟然成为致祸的根源,以致卞翁丧生。红豆,相思树所结之子,子大如豌豆,微扁,色鲜红,或半红半黑。 第178章 古时以红豆象征相思,称为“相思子”。骰,俗称“色子”,旧时赌具的一种,用兽骨作成,正方形小立体,六面分刻一至六点,投掷为戏。温庭筠《南歌子》:“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这里借此诗意比喻胭脂对鄂生的刻骨相思。厉阶:祸端;祸患的来由。乔木,喻指卞翁。乔木高大向上:象征父亲的尊严;古时以之喻父,见《尚书大传。梓材》。可憎才,爱极的反语,对情人的暱称。《西厢记》四本一折,张生怨莺莺:“则为这可惜才熬得心肠耐。”这里指胭脂。祸水,旧时对惑人败事的女子的贬称。 [72]“葳蕤(wēi威—rui)自守”四句,谓胭脂在群魔交至之时能够严正自守,保持了自己的清白;在囚禁于官府之时能够争辩伸冤,勉可折赎自己的过错。成葳蕤,《本草纲目》十二:“此草根多须,如冠缨下垂之緌,而有威仪,故以名之。”此用“威仪”义。缧绁,拘系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锦衾之可覆,义同宋元以来俗语“一床锦被遮盖”‘,意为“遮丑”。 [73]“嘉其入门之拒”四句:谓胭脂爱慕鄂生,但持之以礼,拒绝苟合,应该遂其纯洁的心愿,成全一件风流美事。掷果之心,指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愿。掷果,晋潘岳貌美,洛阳妇女见到他,向他投掷果子,以表示爱慕。见《晋书。潘岳传》。后因以“掷果”形容美男子为妇女所爱慕。入门,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人门”。 [74]仰: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套语,期望、责成的意思。 [75]微:卑微。 [76]萦回,盘绕:形容反复考虑。 [77]间(jiàn):间隙,破绽。 [78]哲人:贤明而有智慧的人。 [79]良工之用心苦矣:优秀技艺家是煞费苦心的。喻哲人断案细心苦思。 [80]棋局消日:以下棋消磨光阴,而荒废政事。《唐诗纪事》卷五十六:唐宣宗时今狐绚荐李远为杭州刺史,宣宗说,“我闻远诗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谓耽心李远弈棋废政。 [81]?被放衙:谓好逸贪睡废政。?,同“绸”。放衙,官吏退衙、散值。《倦游录》,宋文彦博为榆次县令,题诗于新衙鼓上云:“置向谯楼一任挝,挝多挝少不知他,如今幸有黄?被,努出头来听放衙。” [82]方寸:指心。 [83]“彼哓哓(xiāo-xiāo消消)者”句:对争辩者竟以刑罚恫吓,不准他们说话。哓哓,争辩声。静之,使之肃静。 [84]覆盆:覆置的盆,喻不见天日,沉冤莫白。语出《抱朴子。辨问》。 [85]见知:被赏识。 [86]奖进:奖励提拔。 [87]呵护:呵禁作成者,护持受冤音。 [88]宜圣之护法,孔子的护法者,即保护儒教的人。宣圣,指孔子,唐时曾追溢孔子为文宣王。护法,佛家语,保护佛法的人。 [89]宗匠,指学术上有重大成就、为众所推崇的人物。 [90]“宝藏(zàng葬)兴”:此为考场试题。《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 [91]误记“水下”:误记是水下的宝藏;指与《中庸》所说的山间宝藏不合。 [92]“山头盖起水晶殿”四句:这几句都是说,错误地把山间当作水下,因而出了笑话。水晶殿,本是海中的龙宫,怎能盖在山上。珊瑚、珍珠都生长在海里,怎能长在山峰和树颠?撑船汉如在山间行舟,势必跌死崖[93]留点蒂儿,意谓留点面子。蒂,花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 [94]和(hè贺):应和。这是指作词应答。 [95]樵夫漫说渔翁话:山上砍柴的人空白说些水中打渔的人的话;指文 不对题。漫,空自。 [96]那曾见,会水渰杀:意谓真正能文者,不会被黜;暗示将留点面子。 渰,通“淹”。 [97]一斑:《世说新语。方正》,“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后来用“一斑”比喻事物的一点或一小部分。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1].贸贩为业,往往客蒙沂之间[2].一日,途中阻雨,及至所常宿处,而夜已深,遍叩肆门,无有应者,徘徊底下[3].忽二扉豁开,一叟出,便纳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堂[4],堂上迄无几榻。叟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中无多手指[5],惟有老荆弱女,眠熟矣。虽有宿肴[6],苦少烹鬵[7],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顷,以足床来置地上[8],促客坐;又携一短足几至。拔来报往[9],蹀躞甚劳。 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息。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日:“我家阿纤兴矣[10].”视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 因问叟清贯尊阀[11],答云:“士虚,姓古。子孙皆夭折,剩有此女。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谁?”答言,“未字。”山窃喜。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恭而言曰[12]:“萍水之人[13],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德,乃敢遽陈朴鲁[14]:仆有幼弟三郎,十七岁矣。读书肄业,颇不顽冥[15].欲求援系[16],不嫌寒贱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 山都应之,遂起展谢[17].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唱,叟已出,呼客盥沐。 束装已,酬以饭金。固辞曰:“客留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18]?” 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唯唯。媪惨然曰:“不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僧行。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嫣难以过度[19].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归。”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祟去;尚存二十余石,远莫致之[20].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先以尊乘运一囊去[21],叩门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数石粟,祟作路用,烦驱蹄躈一致之也[22].”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户,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为操量执概[23],母放女收[24],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尽。既而以金授媪。媪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东。行二十里,天始曙。 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归,山以情告父母。相见甚喜,即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甚备。阿纤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暑[25].以是上下悉怜悦之。嘱三郎曰:“寄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曰:“客误矣。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 山甚讶之,而未深信[26].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犹摇。急归,呼众共往,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妖。后十余日,复入视[27],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归家私语,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久之,家人纷相猜议,女微察之,夜中语三郎曰:“妾从君数载,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28],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偶。”因泣下。 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门,家日益丰,咸以福泽归卿[29], 乌得有异言?“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恐不免秋扇之捐[30].“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意。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一夕,谓媪小恙,辞三郎省侍之[31].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内已空。骇极,使人于四途踪迹之,并无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废。而父兄皆以为幸,交慰藉之,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32].俟之年余,音问已绝。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以重金买妾;然思阿纤不衰。 又数年,奚家日渐贫,由是成忆阿纤。有叔弟岚,以故至胶[33],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未追请也。既返,复闻之,因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于是月前,姥死,女独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34],故未悉其家世。”岚惊曰:“是吾嫂也!”因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靡应曰:“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便曰:“嫂启关,我是叔家阿遂。”女闻之,拔关纳入,诉其孤苦,意凄怆悲怀。 第179章 岚曰:“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有乖迕[35],何遂远遁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36]?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药求死耳[37]!”岚既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其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窃幸可谋,而三郎忽至。通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幸,闻金多。颇有忧色。女曰:“不妨。” 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谢,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38]!”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39],共奇之。年余验视,则仓中盈矣。不数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贫。女移翁姑自养之;辄以金粟周兄,狃以为常[40].三郎喜曰:“卿可云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弟耳。且非渠,妾何缘识三郎哉?”后亦无甚怪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高密:县名,在今山东省。 [2]客,客居。蒙沂:指蒙阴、沂水,均县名,在山东省中南部山区。 [3]底下:屋檐下。庑,堂周的廊檐。 [4]絷蹇,拴驴。蹇,蹇卫,驽钝的驴子。 [5]手指:借计人口。 [6]宿肴:存馀的菜肴。 [7]烹鬵(xin):烹煮器具。鬵,大釜,炊器。 [8]足床,矮凳。 [9]拔来报(fu赴)住:一趟一趟地跑来跑去。《礼记。少仪》:“毋拔来,毋报往。”注:“报,读为赴疾之赴。拔、报,皆疾也。” [10]兴:起,起床。 [11]清贯尊阀,籍贯和门第。清、尊,都是敬辞。 [12]致恭:致敬;道谢。 [13]萍水之人,偶然相逢的人。萍水,如浮萍随水,飘泊无定。 [14]朴鲁:诚朴鲁钝。指真实朴直的心意。 [15]顽冥:愚笨。 [16]援系:攀附求亲。 [17]展谢:申谢。 [18]矧(shěn审):何况。 [19]孤孀:孤儿寡妇。孀,寡妇。过度:度日。 [20]致:运送。 [21]尊乘,您的坐骑。乘,这里指奚山所乘的驴子。 [22]蹄躈:牲口。见《促织》注。 [23]操量执概:用斗斛量粟。量,指斗、斛之类的量具。概,量粟时刮平斗斛溢粟的用具。 [24]母放女收:母亲往里装,女儿用容器接。 [25]无停晷(gui轨):没有停止的时刻。晷,时间。 [26]信: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言”。 [27]入视: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入试”。 [28]置之下以人齿:把我置于非人地位。齿,并列。 [29]福泽:犹言幸福。归卿:归功于您。 [30]秋扇之捐,秋凉之后,扇子即弃置不用;比喻妇女年老色衰而被遗弃。班捷妤《怨歌行》以纨扇自喻,有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31]省(xing醒)侍:探望,侍候。 [32]怿(yi易):喜悦。 [33]胶:胶州,在山东省东部。 [34]里社;乡邻。通,交往。 [35]乖迕:不和睦。 [36]白眼:目不正视,露出眼白!表示鄙夷或厌恶。 [37]乳药:服毒药。 [38]恶幛:佛教名词,指造成的恶果。幛,同“障”。 [39]儋(dàn)石,也作“担石”,形容少量米粟。 [40]狃(niu纽)以为常:习以为常。狃,习。[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1],色艺无双[2].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 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3],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4]: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5],日接于门。 徐杭贺生[6],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赀。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7],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8];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9].”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鬓来白“客至”[10],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己,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 生曰:“穷踧之士[11],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12],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13],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準矣[14].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15].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16],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17],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 贺货田倾装[18],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19],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腾,以俟来者[20].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21],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22].”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干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 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23],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24],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25].”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26].”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27].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28].”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29],曰:“濯之当愈。 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30],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杭:指浙江杭州。 [2]色艺:容貌和才艺。 [3]发轫(rèn刃):喻事情的开端;这里指妓女初次应客。轫,止住车轮转动的闸木;车启行时须先去轫,称“发轫”。 [4]贽(zhi志):见面的赠礼。 [5]贵介:尊贵;指贵家子弟。 [6]馀杭:旧县名,明清时属杭州府。 [7]鸳梦:喻男女欢合。鸳,鸳鸯,雌雄偶居不离,古称“匹鸟”。 [8]寒畯:贫穷的读书人。《正字通》:“鄙好人曰寒畯,唐郑光禄熏举引寒畯,士类多之。俗读寒酸,误。” [9]“何事术浆者”四句:此诗化用裴铏《传奇》裴航与云英的爱情故事,见《辛十四娘》“千金觅玉杵”一诗注。此诗前二句,以裴航在蓝桥驿会见云英,比喻贺生求见瑞云;后二句以裴航寻觅玉杵为聘,示意贺生备资与瑞云欢聚。叩晓关,清晨叩门。端,端的、确实。 [10]客至:据铸雪斋抄本,原无“至”。 [11]穷踧(cu促):穷困。踧,通“蹙”。 [12]一丝之贽:微薄之礼。丝,重量的微小单位。 [13]罄家:拿出全部家产。博:取得。 [14]连颧(quán拳)彻準(zhun准):谓墨痕漫延至左右颧骨及上下鼻 梁。颧,颧骨。準,鼻梁。 [15]车马之迹:指来访的贵客。 [16]荏(rěn)弱:柔弱,怯懦。 [17]过之:探望她。过,访。 [18]货田倾装,变卖田地,竭尽所有。倾装,犹言倾囊。 第180章 [19]揽涕:挥泪。 [20]“愿备妾腾”二句:谓自惭形秽,只愿权充姬妾,等待贺生另娶正妻。 [21]与同主人:和他同住一处。主人,指旅居的房东。 [22]率(shuài帅)与仆等:与我略同。率,大致。等,相等。 [23]不偶:不遇。 [24]晦其光而保其璞,谓遮掩其光采,保护其纯真。晦,使其晦暗。光,指玉石的光泽。璞,未雕琢的玉石,比喻天真、本色。 [25]鉴:鉴别,鉴赏。 [26]一诚求,言诚求一次就可以了。 [27]妍媸:美丑。易念:改变心意。 [28]治具者:准备酒食之人;指瑞云。 [29]戟指而书之:指书写符箓,施行法术。戟指,屈指如戟形,施法术时所作的手势。 [30]靧(hui绘):洗脸。 仇大娘 仇仲,晋人,忘其郡邑。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1],抚双孤[2],遗业幸能温饱[3].而岁屡祲[4],豪强者复凌藉之[5],遂至食息不保[6].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7],而邵氏矢志不摇。廉阴券于大姓[8],欲强夺之;关说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狯[9],与仲家积不相能[10],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11],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陨涕[12],四体渐以不仁[13],委身床榻[14].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烟。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称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腹心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马牛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15],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16],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之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博赌,仓栗渐空,妇知而未敢言,既至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愤怒,而无如何,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17],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益无顾忌,大肆淫赌[18].数月间,田屋悉偿戏债,而母与妻皆不及知。福资既罄,无所为计,因券妻贷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漏网之巨盗,武断一乡[19],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20],将背券盟。 赵横目相加[21].福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 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姜女至赵家,始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 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益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22].明日,拘牒已至,赵行行不置意[23].官验女伤重,命笞之,隶相顾无敢用刑。官久闻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 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24],一号几绝,冥然大渐[25].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以良主[26].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27],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又因道远,遂数载已不一存问[28].邵氏垂危,魏欲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语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29].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惨澹,不觉怆恻。因问弟福,禄备告之。 大娘闻之,忿气塞吭[30],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31],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 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徒。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余,而仍讼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愤不已,率子赴郡。 郡守最恶博者。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32],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既归,邑宰奉令敲比[33],于是故产尽反。大娘时已久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由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有条。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刃登门,侃侃争论[34],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又见禄渐长成,频嘱媒为之觅姻。魏告人曰:“仇 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误入之,值公子私宴,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邀游,遂至园所。魏故与园丁有旧[35],放令人,周历亭榭[36].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之曰[37]:“君请先人,我适欲私焉[38].”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 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39].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诸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享,诘其姓氏。蔼容温语[40],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41].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入之,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 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唯唯请教。 公子云:“拍名‘浑不似’[42].”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43].”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44]!”禄殊不解。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知之曰:“石崇,汝婿也。”问:“何在?” 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辈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日:“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45],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46];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47].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圉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祥。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48].未几,禄赘人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49].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颇完好。新妇既归,仆从如云,宛然有大家风焉。 魏又见绝,嫉妒益深,恨无暇之可蹈[50],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51].国初立法最严[52],禄依令徒口外[53].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54],新增良沃如千顷[55],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书离婚字付岳家[56],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户外[57],貌绝类兄;近致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今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支籍[58],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悲哀,一室为之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59],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60];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61],先投冤状[62].亲王为之婉转[63],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也[64].禄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归,蒲伏自投[65].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答。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66],再犯首官可耳[67].”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 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68].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69].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70]?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71].岳父母消让良切[72],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 第181章 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以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73].”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次朝,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74].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75];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76],罗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无何,昭雪之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77],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78],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80].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队去。禄乃迎意娘归。 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 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贸仲阶进[81],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见之而未顾也。俄而薪焚灾舍[82],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 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83].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栗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84],一掬亦污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继窒:续娶的妻子。 [2]孤:无父叫“孤”。 [3]遗业:犹遗产。 [4]岁:农业收成。浸(jin近):受灾。 [5]凌藉:侵凌,欺压。 [6]食息不保:谓吃饭无有保障。食息,犹言吃饭、生活。每顿饭必有间隔;一食一间曰“食息”。 [7]劝驾:犹言敦促。《汉书。高帝纪》谓朝廷招纳贤士,责成郡守亲自往劝,并驾车送至京城。后因称促请别人起行或做某事为“劝驾”。 [8]阴券:暗地里立下契约。指署约强嫁。 [9]夙:平素,一向。狡狯:狡诈奸猾。 [10]积不相能:长期不和睦。不相能,不相容。 [11]飞语:传扬的诽谤。 [12]陨涕:落泪。 [13]四体:四肢。不仁:麻痹,指患痹症。 [14]委身床榻卧床不起。 [15]析:析居,分家。 [16]微言:秘密进言,谓暗中怂恿。渐渍:浸润,影响。 [17]执炊:做饭。 [18]淫赌:滥赌。 [19]武断一乡:谓以威势横行乡里。《史记。平准书》:“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索隐》:”谓乡曲豪富无官位,而以威势主断曲直,故曰武断也。“ [20]踟蹰(chichu池除):犹豫。 [21]横卧:怒目,凶恶的样子。 [22]挫折:指挫折其意志。 [23]行行(báng-háng):倔强的样子。《论语。先进》谓子路侍于孔子之侧,“行行如也”。孔子说:“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24]不肖:不贤。 [25]大渐:病危。 [26]茕茕(qiongqiong穷穷):孤独无依。 [27]前室:前妻。 [28]存问:慰问。存,探望。 [29]歆以家之可图:以可以图谋仇家家产暗示仇大娘。歆,引诱。 [30]吭(háng杭):喉咙。 [31]爇火炊糜:烧火煮粥。 [32]诸恶:指诸博徒。局骗:构成圈套骗人。 [33]敲比:敲扑追比,指强令限期完成“追田给主”。比,追比,见《促织》“严限追比”注。 [34]侃侃(kǎn-kǎn砍砍):理直气壮,从容而谈。 [35]有旧:有旧交。 [36]周历亭榭:周游园林。历,游历。亭榭,园林中的建筑。榭,建在高处的敞屋。 [37]给(dài待):欺骗。 [38]私:小便。 [39]缩(wǎn宛)索:拿着绳子。绾,盘结。 [40]蔼容温语:面容和蔼,言语温和。 [41]曩所:以前所到的地方,指“内斋”。 [42]拍:即上文的“乐拍”,本指乐曲,此指乐器。“浑不似”:弹拨乐器名,形似琵琶,四弦,长项,圆鼙,又名“火不思”、“和必斯”。 [43]银成“没奈何”:相传宋朝张俊家多白银,每千两铸成一个圆球,视为“没奈何”;意谓特大银块,盗贼也没法偷窃。见《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 [44]石崇:字季伦,晋代南皮人,使客航海致富。后世多以石崇代指富豪。 [45]属对:撰成对句。 [46]息女:亲生女。奉箕帚:持箕帚洒扫;代指作妻子。奉,通“捧”。 [47]入赘:男子就婚于女家叫“入赘”。 [48]纳采:古代婚礼,男女双方同意后,男家备彩礼去女家缔结婚约。 [49]籍甚:谓声名甚盛。籍,通藉。甚,盛。 [50]无瑕之可蹈:无机可乘,指找不到陷害的借口。瑕,喻缺点、毛病。 蹈,践踏,利用。 [51]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诱引旗下逃人诬陷仇禄窝藏其钱财。旗下逃人,指被清乒掳去为奴而逃亡的人。旗下,编入旗籍的人。明代末年,满族统治者建立八旗制度。以旗为标志,分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合称八旗。最初八旗兼有军事、行政、生产三方面的职能,后来成为兵籍编制。编入八旗的人习称为“旗下”。逃人,指逃走的满人家奴。这些家奴,多是清兵在战争中掳掠的人丁。入关前后,清帝和八旗贵族、官员,掳掠上百万汉民,通令充当家奴,耕田放牧,从征厮杀。清政权严禁家奴逃亡,顺治年间制定详细条例,凡“逃人及窝逃之人,两邻、十家长、百家长,俱照逃人定例治罪”,见《清世祖实录》卷十五。仇禄被诬陷替逃人寄放钱财,就成了“窝逃之人”。 [52]国初:指清朝建国之初。 [53]禄依令徙口外:仇禄按照法令应流放口外充军。口外,长城以外的我国北部地区。口,指长城的关隘。清初法例规定,文武官员或有功名的人,隐匿逃人,将本人“并妻子流徒,家产入官”。见《清世祖实录》卷八十六。 [54]锐身合理,挺身而出,据理诉讼。 [55]良沃:肥沃的良田。如于:若干。 [56]字:字据。 [57]怔:惊怖懊恨的样子。《集韵》:“,忊,恨也。” [58]主支籍:犹言管帐。支,计算。 [59]逃东:清兵来人关前称为“东师”,被其所掳为奴的人称为“东人”。 “逃东”就是“逃人”。 [60]摄书记:代理文书人员。摄,代理。书记,主管文书记录的人员。 [61]车驾:帝王所乘车,这里代指亲王。 [62]冤状:鸣冤的讼状。 [63]婉转:意指委婉说情、解脱。 [64]鳏(guān官):老而无妻叫“鳏”。 [65]蒲伏:同“匍匐”。伏身地下。自投:认错请罪。 [66]宿案:旧案。 [67]首官:告官。首,陈述罪状叫“首”,自陈叫“自首”,告人叫“出首”。 [68]役:役使。厮养:仆人。 [69]不苟:不马虎;认真对待。 [70]“楚毒”句:指姜女自刺其喉,拒绝赵阎王的威逼。 [71]负荆:主动请罪。战国时,赵将廉颇与上卿蔺相如不和,屡加挫辱。 蔺相加以国事为重,屡次退让。后来廉颇知错,“肉袒负荆”,向蔺相如请罪。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第182章 负,背负。荆,荆条,用作刑杖。 [72]诮(qiào)让良切:责备甚严。 [73]披削:披缁削发,指出家为尼。佛教戒律规定,出家为僧尼,须披僧衣,剃去长发。 [74]逆于门:在家门前迎接。逆,迎。 [75]簿籍:指记录家产的账簿。 [76]兴席:离席;站起。兴,起。改容:变了脸色,表示惶恐。 [77]回禄之变:指发生火灾。回禄,传说中的火神,见《左传,昭公十八年》。 [78]编菅(jiān兼):草荐。 [79]不动尊:指白银,意为收藏不用,如佛像端坐不动。 [80]拟于世胄:类似世家。拟,比拟、类似。世胄,犹言“世家”。 [81]阶进:作为进见的因由。 [82]灾舍:火烧房舍。 [83]馈牵羊:此既实指送羊祝寿,又暗喻服输悔过之意。《左传。宣公十二年》:“楚于围郑。……郑伯内袒牵羊以逆。”注:“肉袒牵羊,示服为臣仆。”[84]盗泉:古泉名,故址在今山东省泗水县东北。《尸子》: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旧时以“盗泉之水”比喻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东西。这里以之比喻恶人魏名所送的礼物。 曹操冢 许城外有何水汹涌[1],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 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有小碑,字皆汉篆[2].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3].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4].‘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馀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 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许城:指许昌,即今河南省许昌市。 [2]汉篆:汉代篆书,为当时通行的一种字体。 [3]曹孟德:即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据《三国志。魏书》本传,死葬漳河旁“西门豹祠西原上”。设七十二疑冢之说,见陶宗仪《辍耕录。疑冢》。 [4]后贤诗:此指宋人俞应符诗。诗云:“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尸。”见陶宗仪《辍耕录。疑冢》。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1],少薄行[2],无检幅[3].一日,自他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4],亦忘其死,问[5]:“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6],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答云:“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7].”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8].但过烦,非甚关切,不能尽记耳。三日前偶稽册,尚睹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狱中[9].”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恶籍盈指[10],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准[11],今已晚矣,但从此砒行[12],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13].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恩掩执之[14].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给窥眢井[15],因而堕之。井深数丈,计必死。而戴中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生,过宿往听之;闻其声,急投石。戴移闭洞中[16],不敢复作声。 邻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17],几满之。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少异者。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蒲伏渐入[18],则三步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放处。初觉腹馁,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19],惟长宣佛号而已[20].既见燐火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闻青燐悉为冤鬼;我虽暂生,固亦难反,如可共话,亦慰寂寞。”但见诸燃渐浮水来;燐中皆有一人,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等皆鬼也。”问:“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彼亦伶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 思我辈冷水浸骨,超拔无日[21].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即何难。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诸鬼使念佛,捻块代珠,记其藏数[22].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虑水沮[23],众强曳扶以行,飘若履虚。曲折半里许,至一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之阶。阶尽,睹房廊,堂上烧明烛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辍步不敢前。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戴上,伏地自陈。叟曰:”我耳孙也[24].“ 因令起,赐之坐。自言:“戴潜,字龙飞。向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没之,今其后续如何矣?”盖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长。初,邑中大姓赂堂,攻煤于其祖茔之侧。诸弟畏其强,莫敢争。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诸死者家,群兴大讼,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25].戴乃堂弟裔也。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 翁曰:“此等不肖,其后乌得昌[26]!汝既来此,当勿废读。”因饷以酒馔,遂置卷案头,皆成、洪制艺[27],迫使研读。又命题课文[28],如师教徒,堂上烛常明,不剪亦不灭。倦时辄眠,莫辨晨夕。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 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无苦。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首四千余遍矣。 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合还人世。余冢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戴敬诺。翁乃唤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群鬼罗拜再嘱。 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29],并少踪绪。积三四年,官离任,缉察亦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会里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未死。大骇,报诸其家。异归经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妇,为妇翁所讼,驳审年馀,仅存皮骨而归。闻戴复生,大惧亡去[30].宗人议究治之,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何与焉。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巡而归。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俾各为具[31],市棺设地,葬丛冢焉[32].又稽宗谱名潜,字龙飞,先设品物祭诸其冢。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优等入闱[33],遂捷于乡[34].既归,营兆东原[35]、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衰。 异史氏曰:“余乡有攻煤者,洞没于水,十馀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尸,两月馀始得涸,而十馀人并无死者。盖水大至时,共泅高处,得不溺。缒而上之,见风始绝,一昼夜乃渐苏。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鸟之蛰,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数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狱中,乌复有生人哉[3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安庆:府名,治所在今安徽安庆市。 [2]少薄行:年轻时轻薄无行。 [3]无检幅:不修边幅。 [4]昏眊:视觉模糊。 [5]亦忘其死,问:此从铸雪斋抄本,原“其”字缺,“问”字除去。 [6]异物:指死亡的人。 [7]转轮王:梵语意译,一译“转轮圣帝”,“转纶圣王”,“轮王”等。 古印度神话中法力极大的“圣王”。据说他自天感得轮宝,以转轮宝而降伏四方,因名。见《长阿含经。大本经》和《俱舍论》。 [8]乌得不知: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不”字下衍一“不”字。 [9]黑暗狱:传说中的地狱之一。 [10]恶籍盈指:犹言记录恶迹的簿册堆满一尺厚。极言其罪恶之多。籍,记事簿。指,指尺。古时以中指中节为寸,十倍为尺,名曰指尺。 [11]相准:相准折,谓善恶之事两相抵销。 [12]砥(di底)行:砥砺自己的言行,使之合乎正道。《礼记。儒行》:“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砺廉隅。”砺,砒砺,砂石,磨石。引申为磨炼、磨厉。 [13]差(cuo蹉)跌:同“蹉跌”,失足跌倒,喻失误。 [14]掩执之:乘其不备抓获他。 [15]眢(yuán宛)井:枯井,废井。 [16]移闭洞中:转移而藏身洞中。闭,伏藏。 [17]劚(zhu竹)土:掘土。劚,同“”……,大锄,引申为挖掘。 [18]蒲伏:同“匍匐”,四肢着地而行。 [19]重泉:谓地下,犹九泉。 第183章 下文“九地”,同此。 [20]长宣佛号:长日宣诵佛的名号。佛,此指阿弥陀佛,佛教净土宗称其为“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能接引念佛人往生“西方净土”。 [21]超拔:犹超度。佛、道谓使死者灵魂得以脱离地狱之苦。 [22]“捻块”二句:捻泥块代替佛珠,以记其诵念佛经之数。珠,佛珠, 僧人诵经时用以计数。详《瞳人语》“捻珠”注。藏数,佛经数。藏,佛道经典的总称。此指佛经。 [23]水沮:水深难行。沮,阻。 [24]耳孙:远孙,亦称“仍孙”,见《汉书。惠帝纪》。 [25]无立锥:贫无立锥之地,言其贫困到一无所有。 [26]其后乌得昌:他的后代怎能兴盛。 [27]成、洪制艺:明代成化、弘治年间的八股文。成,成化,明宪宗朱见深年号(1465—1487)。洪,应作“弘”,即弘治,明孝宗朱祐樘年号(1488—1505)。制艺,经义的别称。因是制举应试文章,故称制艺。此指八股文。 [28]命题课文:出题考查其文章写得如何。课,考核,定有程式而加以稽核。 [29]系缧(léi累)多人:牵连入狱多人。缧,缧绁,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30]亡:逃。 [31]俾各为具:使其各各凑成完整的尸骨。俾,使。具,完备。 [32]丛冢:丛聚之冢。丛,聚集。 [33]是科以优等入闱:谓这年科考以优等参加乡试。科,科举考试。明清科举制度,生员经学政岁、科两试录科之后,才能选送参加乡试。闱,秋闱。详《陆判》注。 [34]捷于乡:谓考中举人。乡,指乡试。 [35]营兆;营建坟墓。兆:指墓地。 [36]生人:活人。 珊瑚 安生大成,重庆人[1],父孝廉,蚤卒[2].弟二成,幼。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娴淑。而生母沈,悍谬不仁[3],遇之虐,珊瑚无怨色。每早旦,靓妆往朝[4].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瑚退,毁妆以进。母益怒,投颡自挝[5].生素孝,鞭妇,母始少解。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惟谨[6],终不与交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7],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8],今若此,何以妻为!” 遂出珊瑚[9],使老妪送诸其家。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衿,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10],寡居无耦[11],遂止焉。 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12].无何,王率珊瑚出见生,便问:“珊瑚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脉脉不作一言[13],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玉,恶言诮让。王傲不相下,反数其恶,且言:“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事[14]!”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其意气匈匈[15],惭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年六十馀,子死,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嘱勿言。于是与于媪居,如姑妇焉[16].珊瑚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之归而嫁之。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 生自出妇,母多方为生谋昏[17],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耦。积三四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成妻臧姑,骄悍戾沓[18],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则藏姑怒以声。二成又懦,不敢为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19],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臧姑欢。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恒于无人处,相对饮泣。无何,母以郁积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赤。呼弟代役,甫入门,臧姑辄唤去之。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20].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珊瑚以两手叉扉[21].生窘极,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由此媪家无日不以人来,来辄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饿,后勿复尔。” 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进病者[22].母病亦渐瘥。 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疾。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23]?”曰:“嘻!诚不至夫己氏之甚也[24]!然乌如甥妇贤。”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请访之[25].”又数日,病良已,媪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藏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臧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亟道甥妇德。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呜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豕耶[26]!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27]?”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28]?” 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骂也。”媪曰:“当怨者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29].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非予妇也,而妇也[30].”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 媪乃呼珊瑚。珊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31].妇以针耨[32].二成称饶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弟隔院居。藏姑时有陵虐,一家尽掩其耳。藏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经死。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仍坐拘藏姑。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二成质田贷资,如数内入[33],始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34],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35].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业!”又顾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曰:“逆于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36].”生曰:“母子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而醒,茫不白知。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37],止见砖石,并无所谓金者,失意而去。生闻共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珊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38];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 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归。二成与臧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 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柱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二成乃喜,往酬责讫:[39],甚德兄。 藏姑曰:“即此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40]?” 二威疑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山!”二成惧,往哀责主[41]主怒不释。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铜耳。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馀仍反诸兄以觇之。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42],实所不忍,薄留二挺,以见推施之义[43].所存物产,尚与兄等,徐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乃受。称之少五两徐,命珊瑚质窗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剪刀夹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44];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臧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忿诣兄所,责数垢厉,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45],冥限已迫[46],寸土皆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47]!”醒告臧姑,欲以田归兄。臧姑嗤其愚。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无何,长男病痘死。臧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几,次男又死,臧姑益惧,自以券置嫂所。 第184章 春将尽,田芜秽不耕:[48],生不得已,种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49];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臧姑哭之恸,至勺饮不人口[50].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产十胎皆不言,遂以兄子为子。夫妻皆寿终。 生三子举两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情哉[51],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52].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生于忧患,有以矣夫[5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重庆:府名,治所在今四川重庆市。 [2]蚤:通“早”。 [3]悍谬不仁:凶横心狠。悍谬,凶横而下讲道理。谬,悖逆,言行荒谬,不合事理。 [4]靓(jtng经)妆住朝:谓打扮齐整去拜见婆母。靓妆,艳丽的妆饰。 一般指面部的修饰,如敷粉描眉等。打扮齐整去朝拜,是表示恭敬。 [5]投颡自挞,叩头碰地,自打嘴巴。颡,额头。 [6]惟:通“唯”。 [7]触物类而骂之:谓碰着什么骂什么。类,率,皆。 [8]姑嫜:公婆。 [9]出:休弃。 [10]婶王氏: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氏”字。 [11]耦:通“偶”,伴侣。 [12]盛气:犹言怒气冲冲。《战国策。赵策》四:“左师触尤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 [13]脉脉(mo默默):合情不语的样子。 [14]与:通“预”,干涉。 [15]匈匈:即“淘淘”,同“汹汹”,意气相向,寸步不让的样子。 [16]姑妇:婆媳。 [17]昏:同“婚”。 [18]戾沓:贪暴。戾,暴虐。沓,贪黩。《国语。郑语》:“其民沓贪而忍,不可因也。” [19]樱(ytng婴):触犯。 [20]临存:亲至慰问。 [21]两手叉扉:谓两手叉开,分抵门框。 [22]缄留,犹言封存不动。 [23]去妇,被休弃的儿媳。 [24]夫(fu弗)己氏:指不欲明言的人,犹言某人。见《左传。文公十四年》。此指臧姑。 [25]请访之:此据铸雪斋抄本。请,原作“然”。 [26]谓我木石鹿豕耶:犹言你认为我是无知觉的木石和不辨是非的禽兽 吗? [27]不知念子作何语:不知道她提到你说什么。 [28]“诚反躬”二句:谓如反躬自省,认为自己一无可骂之处,别人又怎么能骂你呢。诚,如果。恶,如何,怎么。 [29]“当怨”四句:谓不以怨报怨,可见其品德之好!受虐侍而不改嫁,可见其爱你之深。去,离开,此指去婆家而改嫁。抚,厚,爱。 [30]而,尔,你。 [31]笔耕,以笔代耕,谓以为人抄写谋生。 [32]针耨(nou):以针代耨,谓以缝纫刺绣谋生。耨,除草。 [33]内,同“纳”。 [34]责负日亟:逼索债款,一夭紧似一天。责,索讨。负,欠债。亟,急。 [35]署券:在契约上签名。 [36]血产,以血汗换取来的产业。 [37]坎地:犹言掘地,从地表向下挖掘。坎,地面低陷之处。 [38]白镪,银的别称。 [39]酬责,酬还债金。责,通“债”。 [40]瓜分者:犹言平分者。瓜分,喻指像剖瓜一样分割成若干份。 [41]责:通“债”。 [42]屡承止德:屡次受到您谦让的恩惠。德,恩惠。 [43]推施之义:推恩施惠的情谊。推,推恩,施恩惠于他人。 [44]意其必有参差:谓料想其去一定会发生争执。参差,此指双方意见不一而发生争讼。 [45]不孝不弟,谓不善事父母,不敬爱兄长。弟,通“悌”。 [46]冥限已迫:冥世索命的期限已近。 [47]奚为,何为。奚,何。 [48]芜秽:犹荒芜,农田中杂草丛生。 [49]定省:昏定晨省,敬事父母。详《水莽草》“奉晨昏”注。 [50]勺饮,犹言滴水。 [51]“不遭”三句:言如不遇到强梁不驯的恶入,使不知安分尽责之人的忠诚,家庭与国家的情形有一致之处。跋扈,横暴不驯。靖献,犹言安分尽责。《书。微子》:“自靖,人自献于先王。” [52]“逆妇”三句:谓江逆之几媳被感化而婆母却早早死去,这说明一堂孝顺,她是无德来承受的。逆妇,迕逆之妇,即不孝敬父母的儿媳妇。化,被感化。戡,克,胜。 [53]“生于”二句:《孟子。告子》下:“人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干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二句谓孟子所以说出优患足以使人生存,安乐足以使人灭亡的话,是有一定原因的。 五通 南有五通[1],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计驱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2].妻阎氏,颇风格[3].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剑四顾,婢媪尽奔。阎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爱汝,不为汝祸。”因抱腰如举婴儿,置床上,裙带自脱,遂狎之。而伟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绝。四郎亦怜惜,不尽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当复来。”乃去。弘于门外设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问。质明视妻,惫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妇三四日始就平复,而惧共复至。 婢姐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无何,四郎偕两人入,皆少年蕴藉[4].有僮列肴酒,与妇共饮。妇羞缩低头,强之饮亦不饮;心惕惕然,恐更番为淫,则命合尽矣。三人互相劝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饮至中夜,上座二客并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见招,会当邀二郎、五郎醵酒为贺[53].”遂辞而去。四郎挽妇入帏,妇哀免;四郎强合之,血液流寓,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妇奄卧床榻,不胜羞愤,思欲自尽,而投缉则带自绝,屡试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约妇痊可始一来。积两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会稽万生者[6],赵之表弟,刚猛善射。一日过赵,时已暮,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导客宿内院。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入妇室。疑之,捉刀而潜视之,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忿火中腾,奔而入。男子惊起。急觅剑;刀已中颅,颅裂而踏。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愕问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万摇手,禁勿声。灭烛取弓矢,伏暗中。未几,有四五人白空飞堕。万急发一矢,首者殪[7].三人吼怒,拔剑搜射者。万握刃依扉后,寂不少动。一人人,剁颈亦殪。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出,叩关告赵。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举家相庆。犹恐二物复仇,留万于家,炰豕烹马而供之[8];味美,异于常馐。万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9].先是,木有女未嫁[10],忽五通昼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金百两,约吉期而去。计期己迫,阂家惶惧[11].闻万生名,坚请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12].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坐伛偻[13].某捺坐而实告之。万初闻而惊,而生平意气自豪,故亦不辞。至日,某仍悬彩于门,使万坐室中。日昃不至,窃意新郎已在诛数。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堕,则一少年盛服入。见万,反身而奔。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视,则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14];寻其血迹,入于江中。某大喜,闻万元耦[15],是夕即以所备床寝,使与女合卺焉[16].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 居年余,始携妻而去。自是吴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17],惑俗已久,遂至汪其淫乱,无人敢私议,一语。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五通:江南淫鬼邪神名,又称“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 唐宋以来,即有记载。明清两代,吴中人多祀此神,见王士禛《池北偶谈。毁淫祠》。 [2]吴:吴县,即今江苏苏州市。典商:开设当铺的商人。 [3]颇风格:颇有姿色。风格,仪容,风度。 [4]蕴藉:宽厚而有涵养。 [5]醵酒:众人凑钱饮酒。 [6]会稽:县名,即今浙江绍兴市。 [7]殪(yi亦):死。 [8]炰(páo炮)豕:烤诸肉。炰,同“炮”,烧烤。 第185章 [9]要:通“邀”,挽留。 [10]木: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某”。 [11]阖家:全家。阖,合。 [12]好女子:美丽的女子。 [13]离坐伛偻:女子出拜,万离坐鞠躬,表示不敢受拜,同时也避男女之嫌,不平视对方。伛偻,鞠躬,恭敬的样子。 [14]知: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如”。 [15]耦:通“偶”。 [16]合卺:此指举行婚礼,结婚。 [17]青蛙:青蛙神,邪神名。详本书卷十一《青蛙神》。 又 金生,字玉孙,苏州人。设帐于淮[1],馆缙绅园中[2].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仿惶,意绪良苦。一夜,三漏将残[3]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音类馆童。启户内之[4],则二八丽者,一婢从诸其后。生意妖魅,穷诸甚悉。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5],相与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 生又以为邻之奔女[6],惧丧行检[7],敬谢之。女横波一顾,生觉魂魄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颔之。既而呵曰:“去则去耳,甚得云那、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遂偕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8].”女曰:“久当自知,保不败君行止[9],勿忧也。”上榻缓其装柬,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10],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事甫毕,婢来叩窗。女起,以铡照径。入丛树而去。自此无夕不至。生于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11],笠带断绝,凤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飘凤堕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大凤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异之。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晒之。 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相明告,以祛烦惑[12].”女曰:“岑寂之中[13],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 苦致诘难,欲见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养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与女狎呢既久,肺隔无不倾吐[14].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15]?”生苦哀求计。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 若辈皆我家奴隶,若今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耀也[16].“生哀求无已。女曰:”当即图之。“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内人[17].女问:”如何?“ 答云:“力不能擒,已宫之矣[18].”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入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19].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人。我阳若迷。彼启裳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阉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绝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见弃,念必何处获罪;幸不终绝耶?”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20].闻君卷帐。[21],故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 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22],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合遣婢江南[23],致江湖流传[24],言妾为君阉割五通。家君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妾一跬步,皆以保母从之。投隙一至[25],不能尽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生日:“仆年三十矣[26],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女曰:“不然,龙宫无白叟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27],固亦大易。”乃书一方 于卷头而去[28].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29].”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之如钱而灭。 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30],不知孰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设帐子淮:在淮上设帐授徒。设帐,谓执教。详《娇娜》注。淮,淮水。 [2]馆缙绅园:寓居于某乡绅花园。馆,止宿。缙绅,官宦,多指乡居之官。详《三生》注。 [3]三漏将残:三更将尽。 [4]内,同“纳”。 [5]不畏多露:谓不怕辛劳,乘夜而来。《诗。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旧注谓此诗写女子托言道间多露而畏其沽湿,以拒绝情人之约。此反用之。 [6]奔女:私奔之女。旧谓不经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往就所爱男子为私奔。 [7]行检,操行。检,约束。 [8]祸机:包藏、埋伏着祸患。 [9]行止:品行。 [10]贯火齐,串饰宝珠。火齐,宝珠名。 [11]河北:泛指淮河以北地区。 [12]祛:除去。 [13]岑寂:冷清,寂寞。 [14]肺隔:犹肺腑,肺腑之言。 [15]顾;但,但是。严君:指称父亲。语出《易。家人》。 [16]西江:西来的大江。泛指大江。语见《庄子。外物》。 [17]内,同“纳”。 [18]宫之:言将其生殖器割掉。宫,古代刑罚之一,割除男性生殖器。 [19]覆瓿(bu部)中:盖于罐之中。瓿,古盛酱类的瓦罐。敛口,大腹,圆足,有盖。 [20]缺事:缺憾之事。 [21]卷帐:谓辞去教职。 [22]金龙大王:即金龙四大王,神名。相传姓谢,名绪,宋时隐居钱塘金龙山。宋亡,赴水而死,明初,因曾助明太祖朱元璋而被封为金龙四大王。 苏州曾建神庙。详《苏州府志》。 [23]江南:省名。清顺治二年(1645)置。康熙元年(1667)改置江苏、安徽两省。习惯上仍称这一地区为江南。苏州,旧属江南省。 [24]江湖:此泛指四方。 [25]投隙,犹言乘隙、乘间。 [26]年三十矣,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三十年矣”。 [27]驻颜:谓使容颜不老。 [28]书一方,写上一种驻颜的药方。 [29]河伯,河神。 申氏 泾河之侧[1],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窭贫[2],竟日恒不举火。夫妻相对,无以为计。妻曰:“无已,子其盗乎[3]!”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4],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5]!”妻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 世不田而农者[6],止两途: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耳!“申怒,与妻语相侵。 妻合愤而眠。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姆,固不如死!潜起,投缉庭树间。但见父来,惊曰:“痴儿,何至于此!”断其绳,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此行可富,无庸再矣。”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爇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死其下。大骇。抚捺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妻忿气少乎。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酏饵申[7].申啜已,出而去。 至午,负一囊米至。妻问所从来,曰:“余父执皆世家[8],向以摇尾为羞[9],放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无不为[10].‘今且将作盗,何顾焉! 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浙米作糜[11].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12],持之欲出。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无悔!“绝据而去[13].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14].忽暴雨,上下淋湿。遥望浓树,将以投止。而电光一照,已近村垣。远处似有行人,恐为所窥、见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趋而入,蹲避其中。无何,一男子来,躯甚壮伟,亦投禾中。申惧,不放少动。幸男子斜行去。微窥之,入于垣中。默忆垣内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15],伺其重获而出,当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16].计已定,伏伺良专。直将鸡鸣,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挺中腰膂[17],踣然倾跌,则一巨龟,喙张如盆。 第186章 大惊,又连击之,遂毙。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皆怜爱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人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扃门户而已。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18].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申平时亦悉闻之。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门求赏。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19].留申过夜,其怪果绝,乃如数赠之。负金而归。 妻以其隔夜不还,方且忧盼;见申入,急问之。申不言,以全置榻上。 妻开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 妻泣曰:“前特以相戏耳。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请先死!” 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实告,妻乃喜。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其行端者,虽饿不死;不为人怜,亦有鬼祐也。世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20],身无完衣。自念:何以卒岁[21]?不敢与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有。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凤刺骨,不可复耐,意濒绝矣,忽见一人伛偻来。心窃喜,持挺遽出。则一臾负囊道左,哀曰:“一身实无长物。家绝食,适于婿家乞得 五升米耳。“乙夺米,复欲褫其絮袄。臾苦哀之。乙怜其老,释之,负米而归。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阴念此策良佳。次夜复往。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惊问:”谁何?“答云:”行道者。“问:”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夜既深,无所猎获。乙欲归,其人曰:”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前村有嫁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从我去,得当均之。“乙喜,从之。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22].无何,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23],二人乘间掩入[24],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闻一媪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奁妆悉在椟中,忘扃鐍未也[25].“ 闻少女作娇惰声。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26];启覆探之,深不见底。其人谓乙曰:“人之!”乙果人,得一裹[27],传递而出。其人问:“尽矣乎?”曰:“尽矣。”又给之曰:“再索之。”乃闭椟,加锁而去。乙在其中,窘急无计。未几,灯火亮入,先照椟,闻媪云:“谁已扃矣。” 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女曰:“椟中有鼠!”媪曰:“勿坏而衣[28].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女振衣起,发扃启椟。乙突出,女惊仆。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得免。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 或者乙。乙惧,东遁百里,为逆旅主人赁作佣[29].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梃矣。此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志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泾河之侧:泾水岸边。泾水,源于平凉和华亭,至泾州境汇合而入渭水。 [2]窭贫:贫穷。此从青柯亭刻本,原作“屡贫”。 [3]无已,子其盗乎:犹言没法办,你就去抢劫吧! [4]亢宗;庇护宗族,此谓光宗耀祖。亢,庇护。 [5]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像盗跖那样劫掠而活,不如像伯夷那样高洁而死。跖,盗跖,古时大盗,见《庄子。盗跖》。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相让国,后逃至周,谏武王伐纣,不从,遂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古时被推崇为高洁之士。见《史记。伯夷列传》。 [6]不田而农者:犹言不靠种田而过活的人。 [7]稀酏(yi夷):稀粥。 [8]父执:父亲的执友。 [9]以摇尾为羞:以摇尾乞食为羞。摇尾,摇尾而求食。语出《汉书。司马迁传》。本言虎落陷阱,不得已而摇尾求食,此谓在困境中向人乞求。 [10]不遭者可无不为:本谓不逢其时则什么官职都可接受,见《汉书。孙宝传》。此谓不得志的人则什么事都可以干。 [11]浙米作糜:淘米作粥。 [12]斧作梃:用斧砍削成才棒。 [13]绝裾:拉断衣袖,表示决绝。语出《世说新语。尤悔》。绝,断。 裾,衣袖。 [14]违:离,距。 [15]梁上君子,指窃贼。详《某乙》注。 [16]颠之:将其打倒。 [17]腰膂(lu吕):腰椎。膂,脊骨。 [18]柴瘠:骨瘦如柴。 [19]脔(1uán峦)割:碎割。 [20]残腊向尽:犹言将至腊月(农历十二月)底。 [21]何以卒岁:如何过年。《诗。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何以,以何,靠什么。 [22]伺: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祠”。 [23]荷杖出行汲:谓出门挑水,荷,肩扛。杖,此揩扁担,北方或称“钧担”。 [24]乘间掩入,乘其不备偷偷进入。 [25]扃鐍(jué决):关锁。扃,关闭。鐍,锁钥。 [26]卧犊,一种平置床头、长方形的盛衣柜,或称为“床头柜”。 [27]一裹:一个包裹。 [28]而,尔,你。 恒娘 洪大业,都中人[1],妻朱氏,姿致颇佳[2],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劈之[3].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宝带,疏朱。后徒其居,与帛商狄姓者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 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倩[4]朱悦之。次日,答其拜,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朱一日见恒娘而问之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53].”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6]?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7],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 朱从其言,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供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在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8]!后日为上已节[9],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10],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 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子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人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11],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缨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12].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13],况下者乎!”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14],又冁然瓠犀微露[15],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馀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16],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17],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人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藻[18],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娘一日谓朱曰:“我术如何矣?”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纵之,何也?”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 第187章 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道也。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庆[19],况藜羹乎[20]!”“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肉[21],则视脱粟 非味矣[22].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朱大悦,遂为闺中之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乎。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明日老父尸解[23],妾往省觐,不复还矣。” 朱把手唏嘘。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殊而贵椟[24]: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今见人,勿使窥书[25].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都中:指北京。都,京都。 [2]姿致:姿容韵致。致,韵致,情趣,风韵。 [3]劈(bi毕):宠爱。 [4]言词轻倩:谓言词便巧动人,倩,美好动人的情态。《诗。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5]北面为弟子、犹言拜您为师。北面,向北朝拜之意。旧时臣见君,卑幼见尊长,均河向南面而坐的君长朗拜。 [6]尤:怪罪。 [7]这丛驱雀:喻指行为不当,则效果与愿望相反。《孟子。离娄》上:“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雀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此喻妻子的粗暴反使丈夫宠爱小妾。 [8]儒子真可教也:本为长者对可造就的年轻人的赞语,见《史记。留侯世家》。此处恒娘借以称许朱氏能虚心接受指导。 [9]上已节:古时士女踏春游园之节。汉以前在农历三月上已日,魏以后一般在三月初三。 [10]业履:正在制作的鞋。业,从事。 [11]款关:即叩关,敲门。 [12]媚:指诱引男子的娇媚情态。 [13]西施:古越国美女。 [14]秋波送娇:以脉脉合情的眼波,传送柔媚爱悦之意。秋波,以澄净的秋水微波,喻顾盼多情的眼波。 [15]瓠犀微露:形容笑得娇媚自然。《诗。卫风。硕人》:“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瓠犀,瓠中子,因洁白整齐,以喻美人牙齿。 [16]洪: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朱”。 [17]洪,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朱”。 [18]头类蓬葆:乱发如同茂盛的蓬草。 [19]珍错:山珍侮错,今通谓山珍海味。 [20]藜羹:野莱汤。藜,穷苦人家吃的野菜。 [21]粱肉:精米肥肉。 [22]脱粟:糙米饭。 [23]尸解:道家用语。道家认为得道者死后,只有尸体留在世间,魂魄离开形骸成仙而去,谓尸解。见王充《论衡。道虚》。 [24]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du读);谓昧于实际,去取失当。《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处谓只看表面,而不重实际。 [25]“古佞臣”三句:事本《新唐书。仇士良传》。唐武宗时,内监仇士良年老后教训宫中内监:“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则又纳谏,智深虑远,减玩好,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贷,盛鹰马,日以毬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暗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此谓妾妇事夫,与佞臣事君,为容身固宠计,其邀媚取悦之求是相同的。 葛巾 常大用,洛人[1].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2],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句萌[3],以望共拆[4].作怀牡丹诗百绝[5].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6];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7],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8]!”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生返,不能徙步[9],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自悔孟浪[10].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11],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12],其速饮!”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13]!” 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隔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觐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14].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 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间敲棋声[15],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16],老枢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三漏已催[17].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18],亦有令夕也!” 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19],迟为鬼妒。”言未及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 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情。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 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只床头有水精如意[20],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21],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寇盗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于者[22],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 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23].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24].”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25],偶为情动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 则祸离更惨干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夹[26].“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27].去后,多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卿情好,抚臆誓肌[28],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女固强之,曰:”姑假君。“ 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29],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洽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 第188章 生窃自危;女殊但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30],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31].” 生弟大器,年十六,女顾之曰:“是有惠根[32],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天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嘉偶。”让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即命车,遣桑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33],鼓吹花烛,起拜成礼。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下听。 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妹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放”。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34],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 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中紫也[35].”心益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 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中,玉版[36]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今之了异史氏曰:“怀之专一[37],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38].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39],况真能解语[40],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41]!”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洛:洛阳的省称。 [2]曹州:州、府名。明改曹州为曹县:清雍正时升为府。治所在今山东省菏泽县。甲:数第一。齐、鲁,均春秋时国名,在今山东省境,故以齐鲁代称山东地区。 [3]句萌:草木的幼芽;弯的叫“勾”,直的叫“萌”。句,同“勾”。 [4]拆:开,指花开。 [5]百绝:百首绝句。绝,诗体的一种,共四句,分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 [6]资斧将匮,盘缠将尽。匮,缺乏。 [7]眩迷,眼力发花,视物不明。 [8]令尹:周代楚国上卿称令尹。秦汉以来为地方官之异称。此指县令。 [9]徙步:移步。 [10]孟浪:卤莽,冒失。 [11]问罪之师:指追究有罪者。古代两国作战,一方宣布对方罪状,然后出兵讨伐,称为“兴问罪之师”。 [12]手合鸩汤:亲手调合的毒药。鸩,传说中的一种毒鸟,羽毛浸酒,饮之即死。 [13]仰药:仰首饮药!指服毒药。 [14]投地:伏地,指行拜见大礼。 [15]敲棋,下棋。下棋时棋干敲得棋盘发出声响,故下棋也称“敲棋”。 [16]对着仁(zhāo招):对奔。着,下棋落子叫“着”。 [17]三漏已催:已至三更。催,谓时间催人。 [18]天人:犹言天仙,对美丽妇女的美称。 [19]好事多磨,指男女相爱,多经波折。董解元《西厢记》:“真所谓佳期难得,好事多磨。” [20]如意:器物名。头部作灵芝或云朵形,柄微曲,旧时把它当作供玩赏的吉祥器物。 [21]怀刑畏法。《论语。里仁》:“君干怀刑。”朱熹注,“怀,思念也。怀刑,谓畏法。” [22]偶不君于,偶而一次不当君子。 [23]缘在三生,注定的因缘。三生,佛家语,指前生,今生、来生。 [24]“但恐杜兰香”二句,意谓耽心葛中下嫁,不能长久。干宝《搜神记》:“汉时有杜兰香者,自称南康人氏。以建业四年春,数诣张传。…… 言:“本为君作妻,情无旷远。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所谓“离恨”,当指此。又见《太平广记》卷六二引《埔城集仙录》。 [25]离魂之倩女:指钟情的少女。故事见唐陈玄祐《离魂记》。详《胭脂》注。 [26]蹈隙:乘机、抽空。 [27]钧:所藏物。此指水精如意。 [28]抚臆誓肌:意谓竭诚图报。谢眺《辞随王子隆牋》:“抚臆论报,早誓肌骨。”抚臆,抚胸。誓肌,誓死。 [29]失守:丧失平日的操守。 [30]世家:世代显贵之家族。 [31]“卓王孙”句:意谓世家女私奔,其家因怕出丑,不敢张扬其事,为难男方。《史记。司马相如传》,临邛官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恋,两人一同逃到成都。卓王孙知道后,对司马相如也无可如何。这里以此故事取譬。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 [32]惠根:佛家语,指通达道理、成就功德的根牲。惠,通“慧”。 [33]御轮而归:古婚礼亲迎之礼。《礼记。昏义》,谓亲迎之日,新婿到女家行“奠雁”礼,然后亲自御新妇车。婿“御轮三周,先俟于门外。妇至,婿揖妇以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34]魏姓:隐指牡丹葛巾出于魏家。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魏相家。”明王象晋《二如堂群芳谱》谓出于魏仁溥家。 [35]葛巾紫;牡丹品种名,也见《群芳谱》。 [36]玉版:牡丹品种名,单叶细长,白如玉版。见欧阳修《洛阳壮丹记》。 [37]怀,思念;指爱恋。 [38]偏反者,指花。《论语。子罕》引古逸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里借”偏反者“作为所思念的花,暗指葛中。 [39]“少府寂寞”二句: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盩屋县做县尉时,所作《戏题新栽蔷薇诗》:“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少府,唐代县尉的别称。 [40]真能解语:指葛巾能解人意。唐明皇曾把杨贵妃比作“解语花”,见《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 卷十一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1],改创故藩邸为部院衙署[2].时方鸠工,育木作匠冯明寰直宿其中[3].夜方就寝,忽见纹窗半开,月明如昼。遥望短垣上,立一红鸡;注目间,鸡已飞抢至地[4].俄一少女,露半身来相窥。冯疑为同辈所私;静听之,众已熟眠。私心怔忡,窃望其误投也。少间,女果越窗过;径已人怀。冯喜,默不一言。欢毕,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犹自隐,后遂明告。 女日:“我非误就,敬相投耳。”两人情日密。既而工满,冯欲归,女已候于旷野,冯所居村,离郡固不甚远[5],女遂从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冯始知其非人。迨数月,精神渐减,心益惧,延师镇驱[6],卒无少验。一夜,女艳妆来,向冯曰:“世缘俱有定数[7]:当来推不去,当去亦挽不住。今与子别矣。”遂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周有德:字彝初,汉军镶红旗人。康熙二年为山东巡抚,有政绩。见光绪《山东通志》卷七十四。 [2]敝藩邸:指故明藩王宫邸。明代英宗次子德庄王朱见潾,“初国德州,改济南”(见《明史》卷一百十九、《历乘》卷五)。这里的藩邸,当折朱见潾在济南的王邸。部院衙署:即巡抚衙门。 [3]直:通“值”,值班,当值。 [4]飞抢至地:飞掠至地。枪,触、撞。《庄子。逍遥游》:“决起而飞,抢榆枋。” [5]郡:郡城,此指济南府城。 [6]师:巫师。 [7]世缘,人世的机缘,此指夫妻缘分。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1].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2],为北方所无。马欣动[3],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 第189章 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4],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5],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 谈言骚雅[6].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7].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8].”马欣然曰:“仆虽固贫[9],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10].车中人椎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 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洽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11].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12],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13].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14],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15],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16],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17].”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18],然亦不必务求贫也[19].”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20].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丰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21],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士[22].劚去者[23],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24],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己盈尺矣。大奇之,苦术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25],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26],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凤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27],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28].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29],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30],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31]?”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32],土木大作, 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33],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34],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35],徒依裙带而食[36],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37]!”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38],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39].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40],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两宿[41],廉者当不如是。”乌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烦,款朵佳胜[42],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抄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 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人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43],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44],计各尽百壶。 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45],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太子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46],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人之:[47],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怯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 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日:“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48],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49],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千里不惮:谓不怕路远。惮,怕。 [2]中表亲,古代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臭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这种亲戚关系为“中表亲”。 [3]欣动,欣喜动心。 [4]两茅:两支幼苗。菊花芽栽,从老本上所生的幼苗叫“芽”。 [5]跨赛从油碧车:骑着小驴跟随在油碧车后面。赛,蹇卫,驴子。油碧 车,也作“油壁车”,因车壁以油涂饰,故名。古时妇女所乘之车。 [6]谈言骚雅,说话文雅,有诗人气质。《楚辞》有《离骚》,《诗经》有《大雅》和《小雅》,故以“骚雅”代指文学修养。 [7]艺:种植。 [8]河朔,黄河以北地区。 [9]固贫:固守贫困。 [10]咨禀:商量,禀告。 [11]不举火,不烧火做饭。 [12]小字:小名,乳名。 [13]纫统缝纫、捻线,指针线活。 [14]口腹,指饮食。 [15]素介,素来耿介。介,孤洁,有操守。 [16]风流高士,志节高尚的文士。风流,有才学,不拘礼法。 [17]“以东篱为市井”二句:把种菊的地方当作贸易的场所,这对菊花是一种污辱;意谓陶生庸俗,大煞风景。晋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奇`书`网`整.理'提.供]”因此这里以“东篱”代指种菊的园地。黄花,指菊花。 [18]苟求富,以不正当的手段谋求富足。 [19]务求贫:立志追求贫穷。 [20]嚣喧:吵闹,喧哗。 [21]佳本:优良品种。本,菊根。 [22]旷土,空地。 [23]剧(zbu烛):掘。 [24]清戒,清廉的戒规。 [25]南中异卉:南方的珍奇花卉。南中,泛指南方。 [26]墉:土墙。 [27]东粤:或作“东越”,指令东南沿海地区。 [28]课仆,督促仆人。课,督促完成指定的工作。 [29]作南北籍:为南北两宅各立账簿。 [30]浃(jiá)旬:即“浃日”,十日。古代以干支纪日,称自甲至癸一周十日为“浃”日。泱,周匝。 [31]“陈仲子”句:喻指马子才如此追求廉洁未免过分。陈仲子,‘战国时齐人。《淮南子。氾论训》说他“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第190章 《孟子。滕文公下》说他“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放(wu)陵。” [32]鸠工庀(pi匹)料,招集工匠,置备建筑材料。庀,备具。 [33]连互:连贯。 [34]清德:清廉自守的德行。 [35]视息人间:犹言“活在世上”。视,看。息,呼吸。 [36]徒依裙带而食:但靠妻子生活。旧时讥称因妻而致的官职为“裙带宫”,见《朝野类要。西官》。 [37]祝:祈求。 [38]渊明:晋代诗人陶渊明。 [39]我家彭泽,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黄英也姓陶,故曰“我家彭泽”。 [40]茅茨(ci):草屋。 [41]东食西宿;比喻兼有两利。《艺文类聚》卷四十引。《风俗通》,谓齐人育女,二人求之。一人丑而宫,一人美而贫,父母疑而不决,问其女。 女曰:“欲东家食,西家宿。”这里以此故事嘲笑马生所标榜的“清廉”。 [42]款朵:花朵的式样,指菊花品种。 [43]豪:豪放;此指豪饮。 [44]自辰以讫四漏:从辰时一直到夜里四更天。讫,至。 [45]玉山倾倒形容酒醉摔倒。《世说新语。客止》:嵇康为人做然若孤松独立,酒醉时“若玉山之将崩”,后因以“玉山倾倒”形容醉倒。 [46]花朝,旧俗以阴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称为“花朝节”,见《梦粱录。二月望》。又,《诚斋诗话》谓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翰墨记》则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 [47]瓻(chi吃):古时盛酒用具。 [48]“青山白云人”二句,《旧唐书。傅奕传》:傅奕生平未曾请医服药。年八十五,常醉酒酣卧。一日,忽然蹶起,自言将死,因自为墓志曰,“傅奕,青山白云人也,因酒醉死。”这里借指醉死的陶生。 [49]此种:指上文所说的“醉陶”菊,种,品种。 书痴 彭城郎玉柱[1],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 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2].父在时,曾书《劝学篇》[3],粘其座右[4],郎日讽诵;又幢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5],实信书中真有金粟[6].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7],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8],辄首拔之[9],而苦不得售[10].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栗,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11],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12],大喜,以为“金屋” 之验[13].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14],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15].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16],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成揶愉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17],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18].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19],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妄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20],脱不一至[21],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22].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23],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 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归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24],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溷他所以迷之[25].一日,读酣[26],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叶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27],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28],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29],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30],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31],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32].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 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惨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徧[33],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34],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35].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36].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37].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宫于闽。” 后果以直指巡闽[38].居三月,访史恶款[39],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40],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动[41],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42],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 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43],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鸣呼!何怪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彭城,古县名,秦置,清改为铜山县。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 [2]置:弃置。 [3]劝学篇:指来真宗赵恒所作的《劝学文》。文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锤粟。安唇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4]粘其座右,意谓当作“座右铭”,以鞭策自己。 [5]干禄:求取禄位。干,求取。 [6]金粟:指《劝学文》所说的“黄金屋”、“千锺粟”。 [7]不知温凉:不知话温凉,谓不解应酬。温凉,犹言“寒暄”。 [8]文宗临试:学使案临考试。文宗,明清对各省提督学政的尊称。学政按期至所属府县巡回考试,称“案临”,意在考查生员的学业。 [9]首拔之:此指岁试或科试选拔他为第一。 [10]不得售:此指乡试下中。 [11]“千锺”之说:指《劝学文》中“书中自有千锤粟”之说。锺,古代的量器,十釜为一锤,可容六解四斗。 [12]金辇(nian碾):人力拉挽的饰金之车;秦汉以后专指帝王的车子。 [13]以为“金屋”之验:当作“书中白有黄金屋”的验证。辇车车盖如屋,故当作“金屋之验”。 [14]观察是道:作彭城这个地方的观察使。清代一省分为数道,于藩、臬之下,设使守巡各道。“观察”则为守巡各道者的专称。 [15]佛龛(kan刊):供奉神像的小屋。 [16]车马:指“书中车马多如簇”之说。 [17]天孙:即织女。 [18]“读汉书至八卷”三甸《汉书》卷八《宣帝纪》宣帝地节四年,夏 五月,诏曰,“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优蒙(冒)死而存之。 第191章 忠诚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就本文情节而言,盖取义于冒死而存夫妇之道,忠诚于“颜如玉”。 [19]亭亭:耸立的样子;这里是站立的意思。 [20]日垂青盼,大天承蒙喜爱。《晋书。阮籍传》:阮籍能为青白眼,对其所喜欢的以青眼(黑眼珠)视之。后世遂以“青盼”、“垂青”,表对人的喜爱。 [21]脱:假如。 [22]为人:指性生活。 [23]春秋榜:春榜和秋榜。春榜,指春试考中进士之榜。秋榜,指秋试考中举人之榜。 [24]樗(chu出)蒲之具:泛指赌具。樗蒲古博戏的一种。 [25]溷同“混”。 [26]读酣:读兴正浓。 [27]工;精通。 [28]弦索:指弦乐。 [29]手营目注:谓手眼并用,意趣专注。营,操作。 [30]夫妇一章,泛指经书中论述夫妇之道的章节。如《周易。序卦》,“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 [31]天伦之乐:这里指夫妇乐趣。天伦,指父子、兄弟、夫妇等天然的亲属关系。 [32]抚字:抚育。字,养育。 [33]邮传:旧时传递文书的驿站;这里指传播各地。 [34]斥革衣怜:褫夺生员衣冠。指取消生员资格。斥革同“褫革”。 [35]道其仿佛:说出其事的大致情况。仿佛,不太真切。 [36]得从辨复:申辨恢复功名的请求得到批准。辨复,向上级官府申诉理由,请求恢复职务或功名。 [37]位:牌位,灵位。 [38]以直指巡闽:谓以御史衔巡察福建。 [39]恶款,作恶的条款。 [40]司理:主管司法的州宫。 [41]自劾:上疏自陈过错,请求免职。劾,弹劾,揭发罪过。 [42]积:积聚,聚敛。 [43].祖龙之虐,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政;喻指邑宰尽焚郎生之藏书。 祖龙,秦人对秦始皇的代你。《史记。秦始皇本纪》《集解》:“苏林曰:沮,始也;龙,人君象。谓始皇也。”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1].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2],将祷诸词。盛未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3]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情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 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4],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5],余自受之!”逆漩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6],故忍而下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令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7]?”但为延医剉药[8],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日[9]:“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令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10],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11],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12],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13].本宜送拨舌狱[14],念汝一生刚鲠[15],姑置者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白:“三日后,鬼籍己报夭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16],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青衣白:“阎摩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17],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己苏,找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 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18]:“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19],不知几百由旬[20].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21].遥见一叟,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举手相揖。叟邀过诸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叟命僮出白石一样[22],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23],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日:“足矣。”辞叟出,仍令附休而下,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觔斗云也[24].”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垦,赐利十二分[25],何须他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人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日:“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26].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27]!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下真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兖:今山东省兖州市。 [2]灵著:灵异显著。 [3]齐天大圣;孙悟空: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人物。孙悟空在花果山水帘洞,与天庭对抗,曾自封为“齐天大圣”。 [4]丘翁:指金元时道士丘处机。丘为道教全真道龙门派创始人,字通密,号长春子,登州栖霞(今山东栖霞县)人。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西征:丘奉沼前往。1223年丘自西域返回。其弟子李志常将丘在返西域的经历,写成《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凡二卷,今存《道藏》中。旧时曾误以此书为小说《西游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已作辨正。 [5]刀槊(shuo朔)雷霆:犹言刀砍雷轰。槊,长矛。 [6]神其词:以神其说。指世人以盛之病而证实神人灵验之说。 [7]易吾守:改变我的操守。守,操守,此指不随俗祷神。 [8]剉(cuo错)药:切药,犹言制药。剉,铡碎。 [9]数(shu署),责数其罪。 [10]北面称弟子:意为甘心作信徒。旧时尊长南面而坐,幼者北面参谒。 后拜人为师也称“北面”。 [11]“当以汝处三清之法”二句,意谓以你处置三清圣像的办法来对待你。《西游记》第四十四回,孙悟空等在车迟国三清殿,把供奉的三清,即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太上老君的塑像投入毛(茅)坑。 [12]无状,无礼貌。 [13]啧(zè责)有烦言,意谓发生言语争执。《左传。定公四年》:“会同难:啧有烦言,莫之治也。”注:“啧,至也。烦言,忿争。” [14]拔舌狱:《西游记》第十一回,唐太宗入冥,在阴山后见到十八层地狱,其中有拔舌狱。 [15]刚鲠(gěng耿):刚正鲠直。 [16]方版:木板。古时的简牍。《论衡。须颂》:“今方板之用,在竹帛,无主名。” [17]斗宿: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此指南斗星、北斗星。迷信传说: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故阎王请示南、北星斗。 [18]褐衣:贫贱者的服装。《说文》:“褐,一日粗衣。” [19]腾踔(chuo绰):腾跃。 [20]由旬:古代印度的长度单位,也作“俞旬”,为军行一回的路程。 约为四十里,一说三十里。 [21]上上益高:意为越上述高。 [22]柈(pán盘),盘、碟。 [23]酒杖,犹言酒筹,饮酒用以计数之具。《左传。昭公十二年》:“枚筮之。”《疏》:“今人数物日一枚、两枚。枚是筹之名也。” [24]觔斗云,跟头云。 第192章 《西游记》第七回谓孙悟空“会驾觔斗云,一纵十万八千里”。 [25]赐利十二分,指得十二枚白石,为财星所赐的十二分利市。 [26]“昔人过寺”五句:《太平广记》卷三一五引《原化记》,谓昔有书生欲游吴地,道经江西,因阻风泊舟,闲步人寺,见僧房院开,旁有笔砚。 书生善画,乃于房门素壁上画一琵琶,大小与真不异。画毕离去。僧归,见画,乃告村人曰:“恐是五台山圣琵琶。”于是“遂为村人传说,礼施求福甚效。”后来,书生得知其事,甚为惭愧,乃回到僧寺,以水洗尽所画琵琶,“自是灵圣亦绝。” [27]“若盛之方鲠”六句:意谓象许盛这样方正鲠直的人自应得到神灵的保护;而并非真的如同孙悟空那样,具有神奇的本领。 青蛙神 江汉之间[1],俗事蛙神最虔:[2].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3],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4],神喜则已,楚有薛昆生者[5],幼惠,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温至其家,自称神使,坐致神意,愿以女下嫁昆生[6].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故却之;而亦未敢议婚他姓。迟数年,昆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日:“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脔[7]!”姜惧,反其仪[8].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9].不得已,从与俱往。 入一朱门,楼阁华好。有臾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昆生伏渴。臾命曳起之,赐坐案傍。少间,婢温集视,纷坛满侧。臾顾日:“入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涛。臾指日:“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10],父母止主其半:[11],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在也。”昆生日:“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12],使返谢之[13],昆生不肯行。方诮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人矣。上堂朝拜翁姑,见之皆喜。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神翁神温,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见[14],以故家日兴。 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15],人无敢诟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喜则忌,怒则践毙,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16],但善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17].十娘语侵昆生,昆生怒日,“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那?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害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田增栗,贾益价[18],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如鸮鸟生翼,欲啄母睛耶[19]!”昆生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情不如早别。”遂逐十娘。翁温既闻之,十娘己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昆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不食[20].翁惧,负荆于词,词义殷切[21].过三日,病寻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欢好如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22],昆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曰:“儿既娶,仍累媪!人家妇事姑,我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日:“儿妇朝侍食,暮问寝[23],事姑者,其道如何[24]?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25].”母无言,惭沮自哭[26].昆生人,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十娘执辨不相屈。昆生曰:“娶妻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门径去。次日,居舍灾[27],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昆生怒,诣饲责数曰:“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28],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盂相敲[29],皆臣所为[3o],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报。”言己,负薪殿下,爇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 父母闻之,大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为昆生建造,辞之不止;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喜。白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31],给使启之。十娘色变,诟昆生。昆生亦转笑生嗔,恶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从此绝。”遂出门去。 薛翁大恐,杖昆生,请罪于神。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32],候鱼轩矣[33].心愧愤不能自己,废食成疾。父母忧皇,不知所处。忽昏愤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34],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喜极,跃起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35],止宜从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36],父又无颜反壁[37],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送日:”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 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谑[38],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39],故不欲留孽根子人世[40];今已靡他[41],妾将生子。”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人闺,朝拜十娘,十娘笑则解。薛氏苗裔甚繁[42],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则呼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江汉之间:长江、汉水之间,指湖北地区。 [2]事:侍奉、崇奉。虔:虔诚。 [3]祠,指蛙神词。 [4]牲:祭祀用的家畜。禳祷:祭祀祷告,祈求消灾。 [5]楚:古焚国最初都城在今湖北省境;这里泛指湖北地区。 [6]下嫁:公主出嫁称“丁嫁”;这里指蛙神的女儿嫁于凡人。 [7]近禁裔(luán峦),染指独占之物。《晋书。谢混传》:晋元帝渡江,在建业时,公私财用不足,每得一,视为珍膳;项上一裔尤美,部下不敢自吃,留下献帝,时呼为“禁脔”。因以“禁脔”喻独占之物。后来晋孝武帝欲以晋陵公主尚谢混,而袁崧又欲以女妻谢混。王恂曰“卿莫近禁脔。” 盖以禁脔喻谢混已为帝婿,他人不得以女妻之。脔,块肉。 [8]反其仪:退还订婚财礼。 [9]苦邀移趾,苦苦要求他前往。移趾,请人走动的敬辞。 [10]百年事,指婚姻大事。 [11]止主其半:只能当一半家。主,作主。 [12]授之词:教他推托之词。 [13]谢,婉言推辞。 [14]必见:谓灵验必现。见,问“现”。 [15]藩溷(hun混):厕所。 [16]谦驯,谦和温顺。 [17]敛抑之:收敛、克制自己的行为。 [18]田增栗:贾(gu古)益价:种田增产,经商增利。益,增。 [19]“鸮(xiāo消)鸟生翼”二句:比喻忘恩负义,以怨报德。鸮鸟,猫头鹰,旧传幼鸟羽翼长成,啄食母鸟眼睛而去,因以之喻恶人。 [20]郁冒:铸雪斋抄本作“郁胃”。疑为“郁瞀”,犹言郁闷。 [21]词义;指祝告的话语和情意。 [22]女红:也作“女功”,旧指妇女所作的针线活。 [23]朝侍食,暮问寝:犹言“昏定晨省”。这是旧时子妇侍奉翁姑的日常礼节。侍食,陪食于尊长。问寝,犹言问安,问尊者起居安否。 [24]道:指“妇道”。 [25]自作苦:犹言亲自辛勤干活。 [26]惭沮: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渐沮”。惭愧沮丧。 [27]灾,发生火灾。 [28]略无庭训:毫无家教。庭训,指父教。《论语。季氏》:孔子在庭,其子伯鱼过之,孔子教以学诗、礼。后因称父教为庭训。 [29]盎盂相敲:比喻家庭口角。盎和盂都是盆碗一类的食器。 [30]臣:古时与尊者谈话时的自我卑称。 [31]函:用匣子装着。 [32]垩(è厄)壁涤庭:粉刷墙壁,清扫庭院。垩,粉刷。 [33]鱼轩:以兽皮为饰的车子,古时贵夫人所乘。《左传。闵公二年》:“归夫人鱼轩。”后世也用以代指夫人。 [34]频欲断绝,谓屡次想断绝夫妇恩义。 第193章 [35]轻薄人:没有情义的人!指薛生。 [36]卜吉,选定的吉日:指与袁家婚期。 [37]反壁,指退还聘礼。《左传。僖公三年》:晋国重耳出亡,路上有人向他馈赠饭食,并附白壁为礼。重耳“受飨反璧”。后因称退还别人的赠礼为“反壁”。 [38]恶谑,恶作剧。谑,开玩笑。 [39]相白首,白头偕老。 [40]孽根:犹言孽根祸胎。此指儿女。 [41]靡他:无有他心。靡,无。 [42]苗裔:后代子孙。 又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1]:告诸信士曰“喜矣”[2],福则至:“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贪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肯拔[3].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4].适众赛蛙神[5],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6],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日,“周某在此否?” 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7].巫指籍曰:“注金百。” 周益窘。巫怒曰:“淫债尚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良赎,故讦之也[8].周益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既归,告妻。 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弗与。一日,方昼寝,忽闻门外如牛喘。 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转身卧,以阈承颔[9],举家尽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人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周亦不言其故。 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又送十金,意将以此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努。少间,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嚎干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惭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10],更无隙处。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如数付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11],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 共十五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12].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13],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人家,搜括箱犊。 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 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其欠数。众愕然,不敢置辨,悉如数纳入。 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息疗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14],人以为私克之报云。异史氏日:“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15],不既多乎? 地又发监守之盗[16],而消其灾,则其现成猛,正其行慈悲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嗔喜:犹言喜怒。嗔,怒。 [2]信士,佛教称在家信奉佛教的信男为信士。此泛指信奉蛙神者。 [3]一毛所不肯拔:喻极端吝啬。《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4]首事者,指倡议者或主持者。 [5]赛:祭。 [6]周将军仓:即周仓,传说为二国时蜀国关羽的部将,旧时小说、戏曲多演其事。关圣祠中有其塑像,持大刀立于关羽像后。司募政:主持募集建词资金之事。 [7]次且:同“趑趄”。脚步不稳。 [8]讦:揭其阴私。 [9]阈(yu玉):门槛。 [10]蠢蠢,蠕动、杂乱。此指小蛙密集。 [11]开光祭赛:指对新塑神像首次祭祀。开光,佛家语,佛像塑就后,择日致礼供奉,称“开光”,也称“开眼”或“开眼供养”。 [12]侵渔之数:指侵吞修祠之款项。 [13]苟且:不守礼法。此谓侵渔贪污。 [14]浮于所欠:超出欠数。 [15]刺钉拖索:谓官府酷刑追索通欠。刺,刺剟,以铁刺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钉,钉鍱,用以固定刑具。 [16]发监守之盗:揭露监守自盗者的贪污行为,指揭发巫者等人私克公银。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1],贩毡裘为业[2].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迂人[3].”话言投契,盟为弟昆,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余日,疾大渐[4].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5].今不幸,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 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主人催其移档[6],申托寻寺观,竟遁不反。任家年余方得确耗。任子秀时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住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 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入鱼台泮[7].而佻达善博,母教戒基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8].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失。 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9].母劝令设帐,而人终以其荡无检幅[10],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使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 至临清[11],泊舟关外[12].时盐航艤集[13],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14],入耳萦心,不觉旧枝复痒。 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文,恩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 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见两人对腑,钱注丰美[15].置钱儿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16].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良久[17],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18],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 客欲赌金[19],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 三客燥急。舟主利其盆头[20],转贷他舟,得百余千。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耳[21].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姓名、里居,知为建之之子,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 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22].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23].遂援例入监[24].益权子母[25],十年间,财雄一方。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鱼台:今山东省鱼台县。 [2]毡裘,毛毡、裘皮。 [3]宿迁:今江苏省宿迁县,距鱼台县较近。 [4]大渐:即病危。渐,剧。 [5]犯霜露:冒霜露,形容掀途艰辛。 [6]槥小(hui慧):小而薄的棺木。 [7]入鱼台泮:考入鱼台县学。指为县学生员。 [8]试居四等:试,指岁试。清代科举制度,各省学政在三年的任职期间,要巡回所属府州县学,考试生员,称岁试或岁考。清初,岁考成绩分为六等。 一二等与三等前列者赏,四等以下者罚。 [9]以优等食饩(xi西):以成绩优异补选为廩生。请代岁试,一等前列者,可补廩生。饩,廩饩,官府支付的生活补助。 [10]荡无检幅:行为放荡,不白检束。检幅,检点约束。幅,边幅,范围。 第194章 [11]临清:令山东省临清县。为当时运河的重要码头。 [12]泊舟关外:停船千关十之外。乾隆《临清直隶志。关榷志》,明宣德四年设临清关,“监收船料商税”,于“河内为铁索,直达两岸,开关时则撤之”。清沿明制,关卡设衙署,直接由巡抚派员管理。 [13]盐航:盐船。艤:泊舟。 [14]骰(tou头)声:掷骰子的声音。骰,骰子,一种赌具。也称“色子”。 [15]钱注:赌注。注,用为赌博的财物。 [16]贯:穿制钱用的绳子,一千文为一贯。孤注:倾其所有以为赌注。 [17]眈视:贪婪地注视着。 [18]胯侧:指臀股之旁。胯,股,大腿。 [19]赌金:指以白银作赌注。 [20]盆头:掷骰子时,赢者抽头交给赌具主人,俗称“打头钱”。盆,掷盆,赌具。 [21]箔灰:箔锞的灰烬。箔,一种涂金属粉的烧纸,旧时焚烧以为冥钱。 [22]前郄(xi戏):过去的嫌隙,冤仇。郄,通“隙”,嫌隙。 [23]倍蓰(xi习):加倍。 [24]援例入监:根据条例纳资取得监生资格。监,国子监。 [25]权子母:以资本经商或放债生息,称权子母。语出《国语。周语》。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1].刳木为龙[2],绘鳞甲,饰以金碧[3];上为雕甍朱槛[4];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5],预调驯之[6],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7],较不同耳。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8],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 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9].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 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10].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11];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明日,龙窝君按部[12],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13];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株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14],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15];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16].龙窝君嘉其惠悟[17],赐五文袴褶[18],鱼须金束发[19],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20].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21].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22].诸部按已,鱼贯而出[23].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24],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 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25].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26],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今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 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27],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日:“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28],藏金珠而出, 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29],渐至端抄;猛力跃堕,幸不沾儒,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急如隔世。次且至家[30],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衍院不可复投[31],遂日:“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32],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温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己。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具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33];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匆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34],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35],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36],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37],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38],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吴越间:古代吴国和越国所辖地区。指令江苏、浙江一带。 [2]刳(ku枯)木;将整木挖空。 [3]金碧:指金黄色和青绿色的油彩。 [4]雕甍(méng盟)朱槛;雕饰的屋脊和红色的栏杆。指龙舟上的轩字。 甍,屋脊。 [5]啖:收买。 [6]调驯:训练使之娴熟。 [7]吴门:古吴县的别称,即今苏州市。因其地为春秋时吴都,故称。 [8]金山:在今江苏省镇江市西北的长江中,后沙涨成陆,现已与南岸相连。 [9]兜牟:头盔,古称“胄”。这里指戴着头盔。 [10]“钱塘飞霆之舞”二句:均是作者虚拟的舞乐。唐人事朝威《柳毅传》曾写尤王钱塘君愤怒冲出尤宫解救龙女,当时“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归来后,“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右”,其势激昂豪迈,使人心惊胆战。“钱塘飞霆之舞”或取意于此。继而洞庭君为庆贺公主还宫,则“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女于左”,乐声幽雅舒缓,如泣如诉。“洞庭和风之乐”或取意于此。 [11]絮絮:唠唠叨叨地讲个不休。调拨:指点、教导。 [12]按部,检查各部。按,审查,查验。 [13]鬼面鱼服:着假面,佩鱼服。鱼服,用鱼的皮革做成的箭袋。 [14]垂髫:此指女子未笄前之发式;不束发,头发下垂。 [15]散花舞:天女散花之舞。《维摩诘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女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 [16]“喜怒随腔”二句:谓其喜怒表情随着乐曲内容而变化;舞蹈动作按照音乐节拍而展开。腔,声腔。节,音乐的节奏。 [17]惠悟:聪明过人,领悟较快。惠,通“慧”。 [18]五文袴褶(xi习):五彩的军服。 第195章 五文,五彩。袴褶,古时一种裤子连着上衣的军服。 [19]鱼须金束发:鱼须形金丝所制的束发。束发,童子束发为髻的饰物。 [20]各守其伍:各自保持队形。 [21]神驰:神往,心意向往。 [22]皆取诸同;皆选取同样的。 [23]鱼贯:首尾相连,一个接着一个。 [24]寿期已促:祝寿的日期已近。促,迫近。 [25]方计:解决的办法。 [26]盖:伞。 [27]托:托辞。外妹:表妹。又,同母异父之妹,也称外妹。《左传。成公十一年》:“声伯……而嫁其外妹于施孝叔。” [28]毁冠裂服,指阿端把所着尤宫中的衣冠脱下撕毁。 [29]猱(náo挠)攀:象猿猴那样攀缘而上。猱,猿类。 [30]次且:同“趑趄”,行走困难的样子。 [31]■(háng杭)院:即“行院”;妓院。 [32]贳(shi士):雇用。扁(piān偏)舟:小船。 [33]爽然:清醒的样子。 [34]捉:抚抱。 [35]七七魂魄坚凝:经过七七四十九天,飘忽的魂魄就能坚实地凝聚起来。 [36]贾(gu古)胡:做买卖的胡人,指外国商人。 [37]称觞:举杯敬酒;指祝寿。 [38]龟溺:龟尿。据说龟尿沾污肌朕不易脱落。毁容:弄丑自己的容貌。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赡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1],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2].生乘父出,执卷哦诗[3],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砚,则十五六倾城之姝[4].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5],颇解文字。言在郡城[6],得听清吟[7],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慎,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8].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内,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9].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10],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掉;夜忽沙碛拥起[11],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12],至次年桃花水溢[13],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资[14],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15]!”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16].”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在弱。探手于怀,接■为戏[17].女不觉欢然展谑[18],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19],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日:“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日:“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温即自去,日:“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20].女日:“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21],婚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女日:“阿翁行且至[22].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23],展之得李益《江南曲》[24],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日,“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日:“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便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日:“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垢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仗依,莫知决策。女日:“低昂有数[25],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26],诸贾无策,斂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27],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28].生私告母日:“病非药禳可痊[29],惟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30],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井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抡湖滨[31],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32].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病[33].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34],闻两人言,毗泪欲堕。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 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赢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 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可’[35].“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馀[36],有《采莲子》云[37]:“菡萏香连十顷陂[38].‘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39].”女又从之。甫阕[40],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 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41],把柁櫂歌[42],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 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43].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44].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馀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置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45].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已富。翁于是益揭资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46].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47].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48].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后三四年,举一子。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49].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50],得白骥[51].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 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52],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安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永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 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觍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53].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54],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55].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来刻[56],真君当至。 见有踱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57],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58].道士展视曰:”此白骇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59],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60],一吟杜甫梦李白诗[61],死当不朽。候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侵之,宜得活。” 第196章 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62],渐甦.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迂于楚。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以文业迁,认为读书科举不实用。文业,指举业。迂,不切实际。 [2]居积,囤积的货物。 [3]哦:吟唱。 [4]倾城:形容女子极其美丽。《汉书。外戚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后以倾城、倾国形容绝色女子。 [5]息女:亲生女。 [6]郡城:此指武昌。 [7]清吟:对别人吟诵的敬称。 [8]务要(yiāo邀)盟约;坚持逼使对方缔结婚约。要,要挟。 [9]“善其词”二句:意谓把老媪的激烈话语说得委婉一些,希望父亲能够同意。垂纳,俯就采纳。 [10]薄:鄙视。怀春:指少女恩婚嫁。《诗。召南。野有死麝》:“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11]沙碛(qi弃),浅水中的沙石。 [12]洲:露出水面的沙洲。 [13]桃花水:即“桃花汛”。《汉书。沟洫志》注:“盖桃花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伴,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花水也。” [14]揭资:指措办资金。揭,持,负。 [15]高枕:高枕而卧,表示无所忧虑。 [16]“为郎憔悴却羞郎”二句:意谓此一诗句,恰能表达我的心情。此用唐代元稹《莺莺传》中的诗句。《莺莺传》写崔莺莺与张生两相爱慕。由于家庭阻挠,双方各自婚嫁。后来,在一次偶然相遇中,张生欲求见莺莺。 莺莺不见,留诗一首给张生:“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咏,吟咏。 [17]接■(hàn颔):接吻。■,口下肉,指下唇。 [18]展谑:露出喜悦的神情。 [19]王建“罗衣叶叶”之作:唐代诗人王建《宫词》:“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这里盖取其“太平万岁”的吉言,以促病愈。 [20]居止,住处。 [21]倾盖之交:偶然相遇的朋友;喻短暂的会晤。倾盖,谓途中相遇,停车而语,车盖相接。盖,车盖,形如伞。 [22]阿翁,对丈夫的父亲的称呼。 [23]卷卜:信手翻阅书卷某一页,就其内容占卜吉凶。卷,书。 [24]李益《江南曲》:唐代诗人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于弄潮儿。”写的是商人之妻对丈夫的思念。白秋练着眼于诗意的感伤离别,所以说“词意非祥”。慕生解此诗,却着限于“嫁得瞿塘贾”一句,所以认为这是“大吉”。 [25]低昂有数,成败都有定数;意谓听天由命。 [26]物价失时:指舟行受阻,某些季节性的货物就失去了高价出售的时机。 [27]端阳,端阳节,即阴历五月初五日。 [28]巫医并进:求神消灾和医药治疗同时进行。 [29]药禳:医药和祈祷。 [30]支离:衰残瘦弱的病体。 [31]操柁:驾船。柁,同“舵”。 [32]浮家泛宅:飘泊无定的水上人家。 [33]沉痼,经久难治的疾病。 [34]殷殷:忧伤的样子。 [35]杨柳千条尽向西:唐代诗人刘方平《代春怨》诗:“朝日残莺伴妾 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36]诗馀:词的别名。 [37]采莲子:词调名,四句二十八字。 [38]菡萏(hàn—dàn翰淡)香连十顷波:唐诗人皇甫松《采莲子》词: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说红裙裹鸭儿。” 连,据皇甫松原词改,原作“莲”。 [39]曼声度之:拖长声音歌唱它。度,按谱歌唱。 [40]甫阕(puè):刚唱完。阕,乐终。 [41]总角,指童年。古时男女未成年,束发为两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 [42]櫂(zhào照)歌:古乐府有《櫂歌行》。这里指摇船唱歌。櫂,船桨。 [43]“愈急则愈远”二句:谓急于求成,则愈加困难。急,着急、性急。 迎,接近,迎合。 [44]少息:微利。 [45]相准:相抵。 [46]籍忖之:登记在薄籍上交给慕翁。 [47]倍蓰(xi):《孟子。滕文公》上:“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五倍为“蓰”。 [48]醯(xi西):醋。 [49]神形丧失:惊惶变色;形容极度惊慌。 [50]鲟鳇(xun—huáng巡皇):鱼名,长二三丈,无鳞,状似鲟鱼而背有甲骨。 [51]白骥,即白鳍豚,也称淡水海豚,产于我国长江中下游一带,是我国特有的水生兽类。嘴狭长,有背鳍。背部呈蓝色,腹部白色。 [52]放生愿:谓对神灵许下的放生心愿。放生,释放被捕捉的生物,是佛教所提倡的善举。 [53]司行旅:管理行旅客商。 [54]放:放逐,流放。 [55]真君,道家对修仙得道者的尊称。 [56]未刻:相当于现在下午一时至三时。 [57]蹩躠(bié—xiè别泄):走路一瘸一拐。 [58]罗:绫罗,指“鱼腹绫”。 [59]此物:指白骇。 [60]卯、午、酉三时:指早晨、中午、晚上。卯时,指上午五时至七时。 午时,指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一时。酉,指下午五时至七时。 [61]杜甫梦李白诗:李白晚年遭到流放,杜甫写成《梦李白二首》表示对李白不幸遭遇的深切怀念。第一首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人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62]一时许:一个时辰左右。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方赴京[1].途中被雨,日暮愆程[2],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3].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4].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 公责今仍反故处,缉察端绪[5].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细心事。”因求卜筮[6].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7],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宫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8].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 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9],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共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10],细草如毡[11].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12],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13],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 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14],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15],俨如制府衙署[16],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17],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18],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19]?” 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土送之。州佐慑息[20],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绢[21].州佐解楼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上。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22],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23].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24],位极人臣[25].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 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26],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共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做贪婪[27],良亦快异。 第197章 然桃源仙人[28],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29],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3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州佐:辅佐州郡长官的副职。清代知州以下的州同、州判之类的官员泛称“州佐”。饷金,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饷”。 [2]愆程:耽误了行程。愆,失误。 [3]诣: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指”。 [4]莫可取咎,无人可以加罪,指找不到失金的原因。咎,罪责。 [5]端绪:头绪;原因。 [6]求卜篮:占卦问吉凶。古时占卜,用龟甲叫“卜”,用蓍草叫“筮”,合称“卜筮”。 [7]肩舆:晋六朝盗行的用人力扛抬的代步工具。其制为二长竿,中设软椅以坐人。后加覆盖物,则为轿子。 [8]辐辏:车轮的辐条集聚于轴心;比喻密集。 [9]衣冠汉制,衣帽款式都是汉族的体制。指不同于当时的满族服装。“汉制”,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汉”。 [10]翳(yi异):遮蔽。 [11]细草,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细柳”。 [12]五官,人身五宫。《荀子。天论》以耳、目、口、鼻、形为五官。 [13]留鞹(kuo廓)异域:意谓死在他乡。鞹,去毛的皮革;此指人皮。 [14]怒马:壮马。怒,形容气势强盛。驶:迅速。 [15]辕门:古代帝王巡狩,止宿郊野时,用车子作为屏藩,出入处用两车的车辕相向交接为门,叫“辕门”。后也指领兵将帅的营门或督抚等官府的外门。 [16]制府:指总督府。明清时,总督别称制军或制台。 [17]绣绂(fu符):刺绣的礼服。绂,同黼,帝王的章服。 [18]是区区者:这微少之物。 [19]申证:申述验证。 [20]慑息:害怕得不敢喘气。 [21]飞索以……(tà踏):立即以绳索捆缚。……,捆绑。 [22]急檄:犹急令。檄,檄文,古代官府用于征召、晓谕或申讨的文书;若有急事,则插上羽毛,称为“羽檄”。 [23]其发: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有发”。 [24]起家守令:出身于郡守、县今。 [25]位极人臣:居于最高官位。 [26]教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敬令”。 [27]“红线金合”二句:唐袁郊《甘泽谣。红线》:唐代潞州节度使薛嵩,害怕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侵犯。薛嵩婢女红线,自告奋勇,黑夜潜入田府,盗走田承嗣藏于枕边的金盒,借以警告田承嗣不要侵犯潞州。此借喻王者寄巨函,做告湖南巡抚的赇赂贪婪。合,同“盒”。 [28]桃源仙人:指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写的避居世外的桃源中 人。 [29]剑客所集,剑客聚居的地方。剑客,精于剑术的人,指侠客。 [30]“苟得其地”二句:假如访得他们的住地,恐怕社会上前去诉冤的人就没完没了啦!愬,同“诉”。 某甲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阅十九年[1],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贼,持刀入甲家。甲视之,酷类死仆。自叹日:“吾今休矣!” 倾囊赎命。迄不顾[2],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头未断,寇去少苏,犹能言之。三日寻毙。呜呼!果报不爽[3],可畏也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阅:历。 [2]迄:始终。 [3]不爽:没有差错。 衢州三怪 张握仲从戎衢州[1],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骇而奔[2],鬼亦遂去。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 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衢州:旧府名,治所在今浙江省衢县。 [2]骇: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驰”。 拆楼人 何冏卿[1],平阴人。初令秦中[2],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3],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4],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 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日:“常见富贵家楼第连亘[5],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何冏(jiong炯)卿:即何海晏,字治象,号敬庵,明嘉靖进士,授四川顺庆府推官、累官吏部文选司郎中:迁太仆寺少卿。见光绪《平阴县志。人物志》。冏卿,即太仆寺卿。 [2]秦中:今陕西省为古秦国地,故称“秦中”,也称“关中”。 [3]戆:愚直。 [4]铨司:指吏部文选清吏司,主管考核文职官员的任免调迁。司的长官为郎中。 [5]楼第:据青柯亭本,原作“数第”。 大蝎 明彭将军宏[1],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禅院,云已百年无僧。询之士人,则曰:“寺中有妖,入者辄死。”彭恐伏寇,率兵斩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夺门飞去[2]:中殿无异;又进之,则佛阁,周视亦无所见,但入者皆头痛不能禁。彭亲入,亦然。少顷,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军惊走。彭遂火其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彭宏:待考。 [2]皂雕:黑色雕。 陈云栖 真毓生,楚夷陵人[1],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2].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3],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4],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5],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藏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6].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7],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8],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9].”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10],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11].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 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 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12].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住,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日:“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13],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14].云栖日:“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全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15],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冲心怊怅,思欲委曲受缘[16],再一亲其娇范[17],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18],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字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 第198章 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19],并少踪绪[20].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21],待其归,当遣伻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谍,而未以闻也[22].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23].夫人以香愿登莲峰[24],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 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25],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今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日:”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日:”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恩得一佳妇,俾子不怼[26],心动,因诺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27],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已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28];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29].夫人悦,请同归荆州[30];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31].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32],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33],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 母始恍然悟,笑日:“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34],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岭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 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歘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鹤栖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己矣!” 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35];谈笑间,练达世故[36].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37],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38],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39],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慎。闻母言,笑对日:“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40],何如?”母不言,亦辗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日:“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眦莹莹,曰:”妾 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41],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令妹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觑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42],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43].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44],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渝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日:“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45],每纪籍报母[46].母疑日:“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47],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 夫人曰:“吾家虽不丰,薄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备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4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夷陵:州名。明代夷陵州治在令湖北省宜昌市。 [2]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日弱,冠。” [3]黄冈:县名,今湖北省黄冈县。 [4]黄州,府名,府治在黄冈。 [5]吕祖: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名岩,字洞宾。 [6]雅洁: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洁”。 [7]旷世真无其俦:世上确实没有比得上的。旷世,旷绝当世。俦,同等[8]支颐:支撑着下巴。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指颐”。 [9]“奇矣”二句:这是真毓生戏语挑逗之词。《古今女史》谓宋朝女贞观尼姑陈妙常与潘法成相恋,后来结为夫妇。真毓生因云栖姓陈,故自称姓潘,暗用这个故事挑逗陈云栖。后文“便道潘郎侍妙常已久”,也用此故事。 [10]梁云栋: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梁云洞”。 [11]弟:师弟。同辈尼姑互称师兄、师弟。 [12]覆盏:把酒杯覆置桌上,表示不再饮。 [13]乖:违背。 [14]以白头相约:相互约定终身。白头,白头偕老。 [15]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后因以“桑中”为男女暗中约会的地方。 [16]委曲夤缘:曲意寻找借口或机会。夤缘,攀附以上,喻凭借的阶梯。 [17]娇范:少女仪客。范,仪范。 [18]刻减金资:节省金钱。刻减,俭省节约。 [19]观(guàn贯):道教寺观。 [20]踪绪,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踪迹”。 [21]岳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南省岳阳市。 [22]闻: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问”。 [23]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作“幸舅出”。 [24]香愿:迷信敬神的进香还愿。莲峰,山有莲峰者甚多,下文提到“五祖山”,此处当指湖北蕲州五祖山的山峰。《续传灯录》卷二十,谓宋代法演禅师曾于此修行。 [25〕某暂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其寄”。 [26]伸子不怼: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妻子,不觉心动”。 [27]怙恃:父母的代称。语出《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28]高自位置:自视甚高。 [29]母夫人:认夫人为母。 [30]荆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北省江陵县。 [31]玉容:女子的容貌;代指美女。 [32]五祖山:在湖北蕲州境内,明清时属黄州府。前文所说的“莲峰” 当在五祖山。 [33]又: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有”。 [34]居隘,此指寺观太小。 [35]举止大家:举动行止有大户人家的气派。大家,世族之家。 [36]练达世故:侍人接物,老练通达。 第199章 世故,指待人接物的处世经。验。 [37]劬劳,操劳。 [38]画中人:形容美女,这里指新妇陈云栖。作家:操持家务。 [39]大姊: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大娘”。 [40]效英、皇,仿效女英、娥皇!指愿意两人同嫁一夫,见《封三娘》注。 [41]下逐客令:意谓驱逐客人。《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十年,下令驱逐列国入秦的游说之士,李斯上书谏阻,逐客令乃止。后世主人不悦宾客,欲客离去,因称下逐客令。 [42]挂名君籍:意谓在名义上是您的妻子。 [43]内纪纲:内室的管家;俗谓“管家婆”。纪纲,统领奴仆的人,也泛指仆人。 [44]井井:有条理。 [45]司出纳:管钱财收支。 [46]纪籍:记在帐簿上。 [47]弹棋:汉魏时博戏。徐广《弹棋经》:“弹棋二人对局,黑白各六子,先列棋相当,下呼上击之。”其术至宋代已失传。此处指弹琴、弈棋。 [48]中乡选:乡试中举。 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其小字[1],呼年日岁,生日硬,马日大驴;又讳败日胜,安为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司札吏白事[2],误犯;大怒,以研击之[3],立毙。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4],问:“何为?”曰:“‘马子安’来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挥之。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没。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5].”暴谬之夫,为鬼挪愉,可笑甚已! 牛首山僧[6],自名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自镂印章二:一日“混帐行子”,一日“老实泼皮”。秀水玉司直样其诗[7],名曰“牛山四十屁”。款云:“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读其诗,标名已足解颐[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最讳其小字: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最讳某小字”。其,指游击官某的妻妾。 [2]司札吏:主管书信文墨的胥吏。 [3]研:同“砚”。 [4]刺,名帖。 [5]“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这是避某所讳而写的一份拜帖。正确的写法是“年家眷生马子安拜”。科举时代同年登科者,互称“年家”。旧时,两家姻亲,对幼辈自称为“眷生”。胜,山东土俗称驴马阳物为“胜”。 [6]牛首山,疑为牛头山,山在江苏省江宁县西南,南京附近。 [7]秀水:令浙江省嘉兴县。 蚰蜒 学使朱矞三家[1],门限下有蚰蜒,长数尺。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按蚰蜒形若蜈蚣,昼不能见,夜则出,闻腥辄集。或云:娱蚣无目而多贪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朱矞三:疑即朱委。朱雯,浙江省石门县(后改崇德县,今为桐乡县) 人,康熙进士,康熙三十年任山东省提学使,见光绪《山东通志。职官志》,民国《浙江通志。选举志》。 司训[1]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2],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3].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4].”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5],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6].一日,执事文场[7].唱名毕[8],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9].教官各们籍靴中[10],呈进关说[11].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时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12],辄藏靴中[13],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日[14]:“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 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日:“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15].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16].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17]:“东莱一明经迟[18],司训沂水[19].性颠痴[20],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饿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21],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22],叹恨欲死。“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司训:明清时府、州、县皆置训导。司训,当指这类学官。 [2]耳语: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而语”。 [3]重(zhong众)听:听力弱。 [4]自高:自求清高。指辞去官职。 [5]学使:提学使,省级学宫。 [6]缓颊:婉言说情。 [7]执事文场:在考场任事。 [8]唱名:点名。指考生入场时按册点名。 [9]燕坐,闲坐。燕,安息。 [10]扪籍靴中:从靴中摸出欲为之关说的考生名籍。籍,名籍。考生报名时均须填写姓名、籍贯、年岁及三代履历。 [11]关说:通关节,说人情。旧时科场,托人关说,行贿以通于主考,求其取中,谓之“关节”。 [12]房中伪器:谓闺房之中行夫妇之事的淫器。 [13]辄藏靴中:此据二十四卷抄本,铸雪斋抄本无此四字。 [14]鞠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本作“鞠恭”。 [15]“平原独无”二句:意谓教官某不同流合污,买通关节,也是一个独立不挠的人物。平原,指东汉平原相史弼。《后汉书。史弼传》:桓帝、灵帝时有“党锢之祸”。朝廷下令逮捕党人,“郡国所奏相连及者多至数百,唯弼无所上”。因责弼曰:“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理,而得独无?” 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它郡自有,平原 自无,胡可相比?“ [16]固当奉之以此:就应该把房中伪器呈奉给他。意在讥讪其贪财好色。 [17]朱子青:朱缃,字子青,号橡付,历城(今山东省历城县,人,康熙时为候补主事。蒲松龄的朋友。据云曾有《耳录》一书。 [18]东莱:古郡名,治所在个山东省掖县。明经:清代为贡生的别称。 [19]沂水,今山东省沂水县。 [20]性颠痴:此据青本,铸雪斋抄本作“情颠痴”。 [21]门斗:旧时学宫之侍没。 黑鬼 胶州李总镇[1],买二黑鬼,其黑如膝。足革粗厚,立刃为途,往来其上[2],毫无所损。总镇配以娟,生子而白,僚仆戏之[3],谓非其种。黑鬼亦疑,因杀其子,检骨尽黑,始悔焉。公每今两鬼对舞,神情亦可观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胶州李总镇,胶州州治,今山东省胶县。清顺治元年设胶州镇总兵,习称胶州总镇。康熙二十一年废。据《增修胶州志》卷十四《职官》,李永盛、李克德,曾先后任胶州总领。此处的李总镇当指此二人之一。李永盛,奉天(今沈阳市)人,顺治十七年任。李克德,奉天人,康熙五年任。 [2]“立刃为途”二句:意为植立数刀,刀尖向上,可在其上往来行走。 刃。刀尖。 [3]僚仆:指同事一主的仆人。 织成 洞庭湖中[1],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2].俄有人摔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3].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陪。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见南面一人[4],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日:“闻洞庭君为柳氏[5],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6].生固襄阳名士[7],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日:“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8],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9].”王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顷刻,异馔纷纶。方向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10].”问:“人数几何?” 第200章 日:“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11]?”答云:“毛、南二尉。” 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12],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藻人马[13],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 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日,“毛将军出现矣[14]!”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15].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隽;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16],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匝,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日:“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17],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眈注目,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日:“卿织成耶?” 女掩口微晒。生长揖曰[18]:“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日:“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查。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19].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20].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炽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已也:风波辄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21],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22],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示梦郡伯[23],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24].”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洞庭: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洞廷”。 [2〕艎(huáng皇)下:犹言船舱。艎,吴地大舟。 [3]目若瞑:眼睛好象是闭着。意谓伪装闭目,暗地观察。 [4]南面:面向南。占以南面为尊,天子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南面而坐。 [5]洞庭君为柳氏:洞庭君,指柳毅。唐人李朝威《柳毅传》,谓洞庭龙女遭受大家虐待,在野外放牧,碰到落第秀才柳毅。柳毅锐身自任,赴洞庭湖为其传书,解放龙女。后柳毅与龙女成为夫妇,并嗣为洞庭君。 [6]赋“风鬟雾鬓”:以“风鬟雾鬓”为题作赋。《柳毅传》柳毅在洞庭龙宫见到尤王,述说龙女的情况,有云“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此作“风鬟雾鬓”,亦用以形容龙女放牧时的苦难。 [7]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县。 [8]《三部赋》句:《三都赋》,西晋左思所在。《晋书。左思传》,谓左思写此赋,“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使疏之。”稔:年。 [9]文贵工,不贵速,写文章以精巧为好,不以速成为贵。 [10]溺籍:被淹死者的名册。 [11]签差:犹言派遣。旧时派遣官吏,称“签差”。 [12]界方:界尺,用以比划直线或压纸。一握:一柄,一具。 [13]羽葆:仪仗名。《汉书。韩延寿传》:“建幢棨,植羽葆。”颜师古注:“羽葆,聚翟尾为之,亦个纛之类也。” [14]毛将军: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猫将军”。 [15]筑筑:意谓象夯柄一样上下捣动。筑,打地基用的工具,俗称夯。 [16]媚曼:美好。 [17]措办:筹办。 [18]长揖:拱手自上而至极下的一种礼节,表示敬重。 [19]没(mo漠)处:指织成消失之处。没,潜入水中。 [20]觐(jin近):觐见;拜见贵者。 [21]牲牢:杀牲为祭品。牛、羊、豕为“牲”,系养者为“牢”。 [22]许真君:东晋道士许逊,字敬之,汝南(治所在今河南汝南)人。 后居南昌(今江西省南昌市)。年二十岁学道于吴猛,尽传其秘。曾任旌阳(今湖北省枝江县北)令,政绩卓著。后因晋室纷乱,弃官东归,周游江湖。 传说东晋宁康年间全家成仙飞升,宋代封为“神功妙济真君”,世称许真君或许旌阳。 [23]郡伯:郡守。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1].家贫,下第归[2],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3],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鸟,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4].舟上客旅,争以内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5],须臾果腹。翔栖树抄,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6].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7],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8].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9],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10].已,乃大设以飨乌友[11],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12]:”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令为汉江神女[13],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14],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借与俱南[15],女欲邀与俱西[16],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竞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17].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夭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 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18].”于是日夜谈嚥,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杏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日:“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19].” 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20].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供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袱,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素维絷腰际[21],探之,则金资充初焉[22].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翁然凌空[23],经两时许[24],已达汉水。回翔下视[25],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 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彦矣。”生戏问日:“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更[26],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27],如巨卵然,破之,男也。 第201章 生喜,名之“汉产”。 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28],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29].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30],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揖[31],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繁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今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日:“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 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日,“待妾再育,令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库。女以人间无美质[32],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厄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33].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珮去,自此不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郡邑,所属府、县;犹言“籍贯”。 [2]下第:科举落榜。 [3〕吴王庙:本称吴将军庙,祀三国时吴国大将甘宁,在湖北富池口镇。 宋时以有神风助漕运有功,赐王爵,因称吴王庙。见《湖广通志》。往来船只多来祭庐,乌鸦成群迎送船只,当地人称为“吴王神鸦”。 [4]帆搐:船桅,桅杆。 [5]尤效:犹言仿效。 [6]驯无机:驯良而不机警。《水经注。温水》:“鸟兽驯良,不知畏。” [7]满兵:清兵。 [8]敛资:凑集钱财。 [9]领荐:领乡荐,即乡试中举。 [10]荐以少卒以少牢之礼祭祀。荐,祭。少牢,古代祭祀,单用猪、羊称少牢。后专以羊为少牢。 [11]大设:盛设;大设肴馔。飨(xiǎng响):广泛宴请。 [12]冁然: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軃然”。 [13]汉江:即汉水,南流至湖北省汉口入江。 [14]两道君情:两次说及您的情谊。 [15]偕与俱南:偕同南去,指去鱼客的家乡湖南。 [16]邀与俱西:请他一同西去,指西去竹青为神的地方汉江。 [17]汉阳,县名,在湖北省汉水下游南岸。 [18]报:报施,酬劳。 [19]别院:犹言“别庄”或“别业”。 [20]祖饯:饯别。古时出行,祭路神叫“祖”,用酒食送行叫“饯”。 [21]绣豪:绣制的布囊。秦,无底的囊,可以维系腰间。 [22]充牣(rēn刃):充满。 [23]翕(xi西)然:飞翔迅疾。 [24]两时:两个时辰。 [25]回翔:盘旋飞翔。 [26]皮骨已更: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皮骨已硬”。 [27]胎衣:胎胞。 [28]就榻:走近榻前。就,近。 [29]妾辈:和我同样的人,指也是汉水女神。 [30]“汉皋解珮”:《韩诗外传》:郑交甫路过汉皋台下,遇见两个女子,每人都佩带一颗巨珠,郑交甫注目相挑,二女解下佩珠赠给郑交甫。汉皋,山名,在湖北省襄阳县西。珮,佩带的玉饰。 [31]帆楫:船帆和船桨。 [32]美质:指素质美好的女子。 [33]擗踊(pi一yong匹勇):指为双亲举哀送葬。《孝经。丧亲》:“擗踊哭泣,哀以送之。”抚心为“擗”,跳跃为“踊”,形容哀痛之极。 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中) 卷五 阳武侯 阳武侯薛公禄[1],胶薛家岛人。父薛公最贫,牧牛乡先生家[2].先生有荒田,公牧其处,辄见蛇兔斗草莱中,以为异;因请于主人为宅兆[3],构茅而居。后数年,太夫人临蓐[4],值雨骤至;适二指挥使奉命稽海[5],出其途,避雨户中。见舍上鸦鹊群集,竟以翼覆漏处,异之。既而翁出,指挥问:“适何作?”因以产告。又询所产,曰:“男也。”指挥又益愕,曰:“是必极贵。不然,何以得我两指挥护守门户也?”咨嗟而去。 侯既长,垢面垂鼻涕,殊不聪颖。岛中薛姓,故隶军籍[6].是年应翁家出一丁口戍辽阳[7],翁长子深以为忧。时侯十八岁,人以太憨生[8],无与为婚。忽自谓兄曰:“大哥啾唧[9],得无以造成无人耶?”曰:“然。”笑曰:“若肯以婢子妻我,我当任此役。”兄喜,即配婢。侯遂携室赴戍所。 行方数十里,暴雨忽集。途侧有危崖[10],夫妻奔避其下。少间,雨止,始复行。才及数武,崖石崩坠。居人遥望两虎跃出,逼附两人而没[11].侯自此勇健非常,丰采顿异。后以军功封阳武侯世爵[12].至启、祯间[13],袭侯某公薨[14],无子,止有遗腹,因暂以旁支代。 凡世封家进御者[15],有娠即以上闻[16],官遣媪伴守之,既产乃已。年余,夫人生女。产后,腹犹震动,凡十五年,更数媪,又生男。应以嫡派赐爵[17].旁支噪之,以为非薛产。官收诸媪[18],械梏百端[19],皆无异言。爵乃定。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薛禄:明胶州(今山东省胶县)人。出身军旅。兄弟七人,排行第六,故军中呼为薛六。既贵,乃更名禄。曾从燕王朱棣起乒,在朱棣与惠帝朱允炆争夺帝位的“靖难”之役中,屡立战功。朱棣即位后,官至右都督,封阳武侯。仁宗洪熙元年,加太保,佩镇朔大将军印,驻军大同,守卫边防。宣德元年卒,追封鄞国公,谥忠武。《明史》及光绪《山东通志。人物志》、民国《增修胶(州)志》有传。 [2]乡先生,年老辞官居乡的人。《仪礼。士冠礼》:“奠挚见于君,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郑玄注:“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 [3]宅兆:建宅舍之地。 [4]临蓐:犹临产。蓐,床上草垫。 [5]指挥使:武官名。明初于京师和各地设立卫所,驻军防卫。划数府为一防区设卫,下设千户所和百户所。卫的军事长官称指挥使。当时胶州设胶州卫。稽海:考察海防。 [6]故隶军籍:原隶属军户。南北朝时,士兵及其家属的户籍属于军府,称为军户。军户之子弟世代为兵,地位低于民户。明代沿用古制,也有军户。 [7]戍辽阳:戍守辽阳,指到辽阳服役。明初设辽东都司,治所在辽阳,辖区相当今辽宁省大部。 [8]太憨生,呆蠢,生,语词。 [9]啾(jiu揪)唧:形容低声私语,犹言唧唧咕咕。 [10]危崖:高耸的崖壁。危,高耸。 [11]逼附:逼近依附。附,附体,合为一体。 [12]世爵,世代继承的爵位。 [13]启、祯间:明天启、崇祯年间。天启,明熹宗朱由校年号(1621—1627年)。崇祯,明思宗朱由检年号(1628—1644年)。 [14]袭侯:世袭的阳武侯,指薛禄后嗣。薨(hong烘):古代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此称袭侯之死。[15]世封家:世袭封爵之家。进御者:进奉给袭爵者的侍寝女子。蔡邕《独断》:“御者,进也。凡衣服加于身,饮食入于口,妃妾接于寝,皆曰御。” [16]上闻:奏闻皇帝。 [17]嫡派:嫡子正支。 [18]收:拘捕。 [19]械梏(gu固):指刑讯。 赵城虎 赵城妪[1],年七十余,止一子。一日入山,为虎所噬。妪悲痛,几不欲活,号啼而诉于宰。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妪愈号咷,不能制之。宰叱之,亦不畏惧。又怜其老,不忍加威怒,遂诺为捉虎。媪伏不去,必待勾牒出[2],乃肯行。宰无奈之,即问诸役,谁能往者。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座下,自言:“能之。”持牒下,妪始去。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不甚为意。持牒报缴[3],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隶窘甚,请牒拘猎户[4].宰从之。隶集诸猎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责[5].月余,受仗数百,冤苦罔控[6].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声。无何,一虎自外来。隶错愕[7],恐被咥噬[8].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隶祝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遂出缧索絷虎项[9],虎帖耳受缚。牵达县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虎颔之[10].宰曰:“杀人者死,古之定律。且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我将赦之。”虎又颔之。乃释缚令去。 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死鹿;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 第202章 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妪从此致丰裕,奉养过于其子。心窃德虎。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无猜忌。数年,妪死,虎来吼于堂中。妪素所积,绰可营葬[11],族人共瘗之。坟垒方成,虎骤奔来,宾客尽逃。虎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移时始去。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郊,至今犹存。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赵城:旧县名,隋末置,治所在今山西省洪洞县赵城镇西南。 [2]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勾,捉拿。 [3]持牒报缴:至期复命,交回勾牒。指未完成使命。 [4]牒拘猎户:发出公文,拘禁猎户,使之服役。 [5]庶可:或可。 [6]罔控:无法申诉。 [7]错愕:仓卒惊诧。 [8]咥(dié迭):咬。 [9]缧(léi累)索:拘系犯人的绳索。 [10]颔之:点头,表示同意。 [11]绰可营葬:指积蓄足够置办丧葬之事。绰,宽裕。 螳螂捕蛇 张姓者,偶行溪谷,闻崖上有声甚厉。寻途登觇[1],见巨蛇围如碗,摆扑丛树中,以尾击柳,柳枝崩折。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捉制之。然审视殊无所见,大疑。渐近临之,则一螳螂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2].久之,蛇竟死。视頞上革肉[3],已破裂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觇(chān搀):窥视。 [2]攧(diān颠):指蛇“反侧倾跌”。 [3]頞(è遏):鼻根,即俗说之“眉心”。 武技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1].豪爽,好施。偶一僧来托钵[2],李饱啖之。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3].有薄技,请以相授。”李喜,馆之客舍[4],丰其给[5],旦夕从学。三月,艺颇精,意得甚。僧问:“汝益乎?”曰:“益矣[6].师所能者,我已尽能之。”僧笑,命李试其技。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人而立[7].僧又笑曰:“可矣。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8].”李忻然,即各交臂作势。既而支撑格拒[9],李时时蹈僧瑕[10];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余。僧抚掌曰[11]:“子尚未尽吾能也。”李以掌致地[12],惭沮请教。又数日,僧辞去。 李由此以武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13].偶适历下[14],见一少年尼僧[15],弄艺于场,观者填溢。尼告众客曰:“颠倒一身[16],殊大冷落。 有好事者,不妨下场一扑为戏。“如是三言。众相顾,迄无应者。李在侧,不觉技痒[17],意气而进。尼便笑与合掌[18].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即问:”尊师何人?“李初不言。固诘之,乃以僧告。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师耶?若尔,不必交手足,愿拜下风[19].“李请之再四,尼不可。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20],无妨一戏。 但两相会意可耳。“李诺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21];又年少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22].方颉颃间[23],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 李以为怯,固请再角。尼乃起。少间,李腾一踝去[24].尼骈五指下削其股[25];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26].尼笑谢曰:“孟浪迕客[27],幸勿罪!”李舁归,月余始愈。后年余,僧复来,为述往事。僧惊曰:“汝大卤莽!惹他何为?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股已断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淄之西鄙:淄川县之西乡。鄙:边境,边缘地区。 [2]托钵:化缘、乞食。钵:钵盂,僧人的饭具。因僧人乞求布施时手托钵盂,故云“托钵”。 [3]少林:少林寺,在河南省登封县西北少室山北麓,建于北魏太和年间。 僧徒甚众。唐初,少林僧人佐唐太宗开国有功,从此僧徒多习学术,自成流派,颇负盛名,称“少林派”。 [4]馆:安排居住。 [5]丰其给:对他的供给十分丰厚。 [6]益:增益、进步。 [7]诩诩然:骄傲自得的样子。 [8]一角低昂:一比高低。角,较量。低昂,高低。 [9]格拒:格斗,抵拒。 [10]瑕(xiá洽):玉上的杂斑,不纯净处;此指破绽、弱点。 [11]抚掌:拍手。 [12]致地:撑地。 [13]罔有其对:无人堪作他的对手。罔,无。 [14]历下:古邑名,在今山东省济南市,因在历山之下而得名。西汉时改置历城县。 [15]尼僧:尼姑。 [16]颠倒一身:指一人单独表演武技。 [17]技痒:擅长某种技艺的人,不能克制自己,急欲表现其技艺,称为“技痒”。[18]合掌:佛教的敬礼,两掌相合表示敬意,又称“合十”。 [19]愿拜下风:指甘心服输。下风:风向的下方。《孙子。火攻》:“火发上风,无攻下风。”因以下风喻下位或劣势。 [20]个中人:此中人。指深通武术的内行人。 [21]易之:轻视她。 [22]要(yāo腰):博取。 [23]颉颃(jiéháng洁杭):《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颉颃,原指鸟上下飞翔,此以之喻比武的腾跃进退。 [24]腾一踝(huái怀)去:飞起一脚踢去。踝,脚跟。 [25]骈五指,五指并拢。骈,并。 [26]蹶仆:跌倒。 [27]孟浪:卤莽。迕(wu午)客:冒犯客人。 小人 康熙间[1],有术人携一榼[2],榼中藏小人[3],长尺许。投一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退。至掖[4],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初不敢言。固诘之,始自述其乡族[5].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具。宰怒,杀术人。留童子欲医之,尚未得其方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康熙:清圣祖玄烨的年号(1662—1722年)。 [2]术人:作幻术的人。 [3]榼(kē柯):古代盛酒或贮水的器具。 [4]掖:掖县,在今山东省。 [5]乡族:乡里族姓。 秦生 莱州秦生[1],制药酒,误投毒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积年馀,夜适思饮,而无所得酒。忽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溢,肠痒涎流,不可制止。 取盏将尝,妻苦劝谏。生笑曰:“快饮而死,胜于馋渴而死多矣。”一盏既尽,倒瓶再斟。妻覆其瓶,满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饮之[2].少时,腹痛口噤[3],中夜而卒。妻号,为备棺木,行人殓[4].次夜,忽有美人入,身长不满三尺,径就灵寝[5],以瓯水灌之,豁然顿苏。叩而诘之,曰:“我狐仙也。 适丈夫入陈家,窃酒醉死,往救而归。偶过君家,彼怜君子与己同病[6],故使妾以馀药活之也。“言讫,不见。 余友人丘行素贡士[7],嗜饮。一夜思酒,而无可行沽,辗转不可复忍,因思代以醋。谋诸妇,妇嗤之[8].丘固强之,乃煨醯以进[9].壶既尽,始解衣甘寝[10].次日,竭壶酒之资,遣仆代沽。道遇伯弟襄宸[11],诘知其故,因疑嫂不肯为兄谋酒。仆言:“夫人云:”家中蓄醋无多,昨夜已尽其半:恐再一壶,则醋根断矣。‘“闻者皆笑之。不知酒兴初浓,即毒药犹甘之,况醋乎?此亦可以传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莱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掖县。 [2]牛饮:如牛俯身就水而饮。《韩诗外传》:“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 [3]口噤:口不能张。 [4]行:将。入殓:把尸体放入棺内。 [5]灵寝:停尸的厅堂。 [6]彼:指狐仙的丈夫。君子:指秦生。 [7]丘行素:丘希潜,字行素。淄川人,康熙己巳年贡生,授黄县训导。 告归,构清梦楼于豹山之阳,读书其中。见乾隆《淄川县志》卷五。 [8]嗤:嗤笑。 [9]醯(xi希):醋。 [10]甘寝:安睡。《庄子。徐无电》:“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 [11]伯弟:伯家兄弟。 鸦头 诸生王文[1],东昌人[2].少诚笃。薄游于楚[3],过六河[4],休于旅舍,仍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5].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6].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构栏。 第203章 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跼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7],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8],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9].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10]:”此念所不敢存。“ 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11]!” 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12],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13],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 妾委风尘[14],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15].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16].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17].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 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18],家徒四壁[19],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令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20].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21],刺荷囊[22],日获赢馀,顾赡甚优[23].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24],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令夜合有难作,奈问!”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25],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入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26]?”妮子益忿[27],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己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28],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29],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几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30].自念乏嗣,因其肖已,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31],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 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32],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问[33].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34];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35],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 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36],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音,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37].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38],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逞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扁,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剌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39],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力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40],从此媪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41],则兽而禽矣。 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42],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43],吾于鸦头亦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生:儒生。明清时,一般生员也称“诸生”。 [2]东昌:旧府名,府治在今山东聊城县。 [3]薄游:即游历。薄,语助词。楚:泛指南方地区,长江中下游一带古属楚国。 [4]六河:地名。就文中所写的地理方位,应在东昌以南,汉口之东。又,江苏省太仓县北,有六合镇,也称“陆河”。 [5]临存:到家看望。敬辞。 [6]话温凉:互致问候。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温凉,寒暖。 [7]方直:正直;正派。“王素方直”至“女亦起”,底本残缺,据铸雪斋抄本补。 [8]缠头者:指嫖客。缠头,古时舞者以锦缠头,舞罢,宾客赠以罗锦,称为“缠头”。后来,对勾栏歌妓的赠与,也叫“缠头”。 [9]酬应悉乖:酬酢应答,都有差错!形容心不在焉。乖,违背、差错。 [10]怃然:茫然自失。 [11]囊涩:晋人阮孚携皂囊,游于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说:“但有一钱守囊,恐其羞涩。”见《韵府群玉》。后遂称身边无钱为“阮囊羞涩” 或“囊涩”。 [12]钱树子:犹言“摇钱树”,旧时以之比喻赚钱的伎女。唐开元时,乐伎许和子选入宫中,籍于宜春院,深受唐玄宗赏识。许临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见《乐府杂录。歌》。 [13]烟花下流:烟花女子,地位低贱。烟花,代指娼妓。匹敌:匹配。 [14]委风尘:堕落于风尘中,指沦落为妓女。委,委身。风尘,此指花街柳巷。 [15]敦笃:敦厚诚实。 [16]谯鼓已三下:已打三更。谯鼓,城楼夜间报时的鼓声。谯,谯楼,可以望远的城楼。 [17]主人:指王生所住旅舍的店主。 [18]室对芙蓉:意思是在家面对美妻。芙蓉,荷花。《西京杂记》:“(卓)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19]家徒四壁:家中只有四堵墙壁,形容一无所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与卓文君,”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20]淡薄:同“淡泊”,指清淡寡欲的贫穷生活。[21]披肩:旧时妇女围在颈上,披在肩头的一种服装;也叫“云肩”。 第204章 又,清代官员穿礼服时也戴披肩。 [22]荷囊:荷包。随身佩戴的小囊。《通俗篇。服饰》:“今名小袷囊曰荷包,亦得缀袍处以见尊上。”按,清代官场及婚礼多佩荷包。 [23]顾赡: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顾膳”。 [24]不着犊鼻:指不亲自操作。犊鼻,即“犊鼻裈”,见《田七郎》注。 汉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设裈卖酒,相如亲自着犊鼻裈与保傭杂作。事见《史记。司马柏如列传》。 [25]居无何:据铸雪斋抄本,底本缺“何”字。 [26]从一者:指不嫁二夫之女。《易。恒》:“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 这里指嫁夫从良,不做妓女。 [27]益忿:据铸雪斋抄本补。底本缺“忿”字。 [28]俵散客旅:遣散众佣工。俵散,分散;解散。客,客佣。旅,众。 [29]育婴堂:旧时收养遗弃婴儿的机构。 [30]磊落:英俊;俊伟。 [31]本师:授业的老师;这里指育婴堂的抚养人员。 [32]孔武:非常勇武。孔,甚。 [33]请间(jiàn见):请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间,间语,避人私语。 [34]曲巷:偏僻小巷。 [35]青楼:指妓院。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36]脚直供亿:运输费用和生活供应。脚直,脚力;脚钱。供亿,按需要供应,也指供应的东西。亿,估量。 [37]在膝下:指子女在父母跟前。膝下,语出《孝经。圣治》,原指人幼年时,后用作对父母的尊称。 [38]汉上:指上文的“汉江口”。 [39]虐:残暴;这里指暴虐的个性。 [40]父母: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误为“夫母”。 [41]鸨(bǎo保):鸨母。朱权《丹丘先生曲论》:“妓女之老者曰鸨。 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虎文:喜淫而无厌,诸鸟求之即就。“后因称妓女为鸨儿,蓄女卖淫者为鸨母。 [42]之死靡他:到死不变心。语出《诗。鄘风。柏舟》“之死矢靡它。” 靡,无。 [43]唐君谓魏徵更饶娬(wu武)媚:唐君,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曾说:别人说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见《唐书。魏徵传》。魏徵,唐大臣,敢于直谏。饶,多。娬媚,同“妩媚”,举止美好可爱。 酒虫 长山刘氏[1],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负郭田三百亩[2],辄半种黍;而家豪富,不以饮为累也。一番僧见之[3],谓其身有异疾。刘答言:“无。”僧曰:“君饮尝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虫也。”刘愕然,便求医疗。曰:“易耳。”问:“需何药?”俱言不须。但今于日中俯卧,絷手足;去首半尺许[4],置良酝一器。移时,燥渴,思饮为极。酒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忽觉咽中暴痒,哇有物出[5],直堕酒中。解缚视之,赤肉长三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刘惊谢。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问,“将何用?”曰:“此酒之精: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刘使试之,果然,刘自是恶酒如仇。体渐瘦,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日尽一石[6],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7]?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然欤否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今山东省旧县名。一九五六年并入邹平县。 [2〕负郭田:靠近城郭的田地,指膏腴之田。《史记。苏秦列传》:“使吾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3]番僧:西域来的僧人。番,旧时对西方边境各族的称呼。 [4]去:距离。 [5]哇:吐。 [6]石、斗:都是量酒的计量单位,十斗为石。《史记。滑稽列传》:“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7]饮啄有数: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饮啄,本指鸟类饮食,后泛指人的饮食。《太平广记。贫妇》引《玉堂闲话》:“一饮一啄,系之于分。” 数,定数、命定的。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1],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于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余,手自转动,艳妆如生。又以小锦鞯被犬身[2],便令跨坐。 安置已,叱犬疾奔。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3],镫而腹藏[4],腰而尾赘[5],跪拜起立,灵变不讹[6].又作昭君出塞[7]: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8],披羊裘,跨犬从之。昭君频频回顾,羊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泺(luo洛)口:地名,在今济南市北郊。古泺水北流至此入济水,因称泺口。济水所经,即今黄河河道。 [2]锦鞯:彩色花纹的鞍鞯。鞯,马鞍垫。 [3]解(xiè械)马:山东俗称出演马戏为“跑马卖解”。解马,即马戏。 [4]镫而腹藏:俗称“镫里藏身”。马戏演员脚踩马镫蹲藏马腹之侧。 [5]腰而尾赘:从马腰向马尾滑坠,再抓马尾飞身上马。 [6]讹(é俄):误。 [7]昭君出塞:王嫱,字昭君,西汉南郡姊归(今湖北省秭归县)人。元帝时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前33),匈奴主呼韩邪单于入朝要求和亲,王昭君嫁与匈奴,称宁胡阏氏。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有昭君墓。昭君出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诗、词、小说、戏曲创作,亦多以为题材。 [8]雉(zhi知)尾:野鸡尾羽,可作帽饰。 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1].少艳美,骚雅尤绝[2].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可。会上元日[3],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4].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间[5],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悦而好之,转用盼注[6].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 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7],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世,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8],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9],十一娘羸顿无聊[10],倩侍儿强抉窥园[11],设褥东篱下[12].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作,恐为婢仆下眼觑[13],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14],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倾怀[15].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16],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白?”十一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匆皇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17],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侍天曙。 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垣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18],讯十一娘兴居[19].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 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20],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地[21],何患无贵介婿[22];然纨袴儿,敖不足数[23]。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 第205章 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24],颇不参差。”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25].”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 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 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26]!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土矣。”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 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27].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28].“ 十一娘方谋更商[29],封已出门去。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30].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31].”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若此[32],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33].”封遂去。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嗼嗼不言[34],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35].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36].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经!”举宅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37],然悲丧[38],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歘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如梦醒。封惧漏泄[39],相将去五十里[40],避匿山村。封欲辞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封每遇生来,辄走避。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41].”封曰:“妾少得异诀[42],吐纳可以长生[43],故不愿嫁耳。”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44],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传并非真诀,惟华佗五禽图差为不妄[45].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46],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 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47].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48],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49],父子充辽海军[50].十一娘始归宁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城祭酒:所指何人,未译。字书无“”字。城,疑歘城之误。城在今湖南省岳阳市。祭酒,国子监祭酒,明清时大学的主管官员。 [2]骚雅尤绝:尤工诗词。骚,指《离骚》。雅,指《诗经》的《小雅》《大雅》。骚雅并称,代指诗歌。 [3]上元日:唐人称农历的正月、七月、十月的十五日为上元、中元、下 元。“上元”指农历正月十五日。就下文举行“盂兰盆会”看,此处似应为“中元”,即农历七月十五日。 [4]盂兰盆会:佛教节日,也称“中元节”,后称鬼节。盂兰盆,梵语音译,解救倒悬的意思。《盂兰盆经》载,释迦弟子目连,看到母亲死后在地狱中受苦,如处倒悬,求佛救度。释迦要他在七月十五日,备百味饮食,斋供十万僧众,可使母解脱。后来佛教徒据此神话,兴起盂兰盆会。中国自梁武帝始设此斋会。节日期间,除斋僧外,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水陆道场等宗教活动。 [5]随喜,佛教用语。原意是佛教徒瞻拜佛像,随像发生欢喜之心。后指一般游览寺院。 [6]转用盼注:意思是,反面回身对她注目细看。 [7]词致:言语情态。 [8]葭莩亲:喻远亲。见《婴宁》注。 [9]重(chong虫)九:农历九月初九日,也称“重阳”。 [10]羸(léi雷)顿:消瘦憔悴。顿,困顿。 [11]侍儿:指婢女。窥园:游览花园。 [12]东篱:时值重九,以东篱借指种菊的地方。陶渊明《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13]下眼觑:瞧不起。 [14]飞短流长:说长道短,指流言蜚语。 [15]快与倾怀:高兴地尽情地说出心里的话。快,快意、高兴。倾,倾诉。 [16]履舄(xi细):鞋。单底为履,衬以木底为舄。 [17]更衣:换衣:此指上厕所。古时入厕,托言更衣。 [18]恻恻:心情忧伤。 [19]兴居:起居,指日常生活。讯兴居,犹言问好。 [20]间(jiàn见)阔:久别之情。 [21]门地:犹“门第”,门户地位。 [22]贵介:尊贵。介,大。 [23]纨袴儿:指富贵人家子弟。纨袴,绢绢裤,贵族子弟服饰,以之代指富家子弟;为鄙薄之词。敖不足数(shu暑):傲慢无礼,不足称述。《史记。游侠列传》:“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集解》:”敖,倨也。“ [24]相(xiāng象)人书:观察人的面貌来推测命运的书籍。《汉书。艺文志》有《相人》二十四卷。 [25]翰苑才:可以进入翰林院的人材。翰苑,翰林院的别称。明清时以翰林院作为储备人才的机构,从考中的进士中选拔一部分人入院为宫。 [26]世情:世态人情;这里指世俗的偏见。 [27]魔劫:佛教语,指妨碍或破坏修行的种种障碍。这里指范女在婚姻上的劫难。 [28]矫命:假托你的命令。 [29]更商:再作商量。 [30]“妾非毛遂”二句:意思是我并非自荐而是代人作媒。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门下食客,曾自告奋勇,随从平原君出使焚因,联楚抗秦。见《史记。平原君列传》。后乃以“毛遂自荐”,代指自我推荐。曹丘生,汉人,他到处赞扬季布,季布因享盛名。见《史记。季布列传》。后来遂以“曹丘生”指代荐引者或介绍者。参见《娇娜》注。 [31]倩冰:请托媒人。 [32]眷注:关心,关注。 [33]终鳏:终身不娶。鳏,无妻的人。 [34]嗼嗼:无声。鳏,通“寞”。 [35]涓吉:选定吉日。 [36]耽卧:卧床;嗜睡。 [37]玉葬香埋:犹言“香消玉殒”,指美人死亡。 [38](sè色)然:恨恨的样子。 [39]漏泄:泄漏消息。 [40]相将:相伴;相送。 [41]效英、皇:仿效娥皇、女英:意思是同嫁孟生。英、皇,指女英和娥皇,是尧的次女和长女。相传尧把她们一齐嫁给舜。见《列女传》。 [42]异诀:不同寻常的法术、秘诀。 [43]吐纳:道家的养生术,口吐浊气,鼻吸清气,据说可祛病延年。 [44]汗牛充栋:形容书籍之多。柳宗元《陆文通先生墓志》:“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 [45]华佗五禽图;古代一种体育图谱,为东汉名医华佗首创。其法是仿效虎、鹿、熊、猿、鸟五种动物的姿态,展手伸足,俯身仰首,进行活动。 见《后汉书。华佗传》。差:比较。 [46]厄逆症:气逆打嗝。 [47]升第一天:道家称神仙所居的地方为天,共有三十六天。 第206章 升第一天,指达到道家修持的最高境界。 [48]乡、会果捷:乡试、会试果然考中。乡,指乡试。会,指会试。 [49]关节:旧时对暗中行贿、说人情,都叫“通关节”。 [50]充辽海军:充军到辽海卫去。辽海卫,明置,清废,在今辽宁开原县境。 狐梦 余友毕怡庵[1],倜傥不群[2],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 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3],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4],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5].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不惑[6],而风雅犹存。毕惊起,问其谁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 毕闻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惭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7].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8],即须留止[9].明旦早归,勿贪睡也。”毕与握手入帏,款曲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 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所?” 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远也。”毕果侯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入白:“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10].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 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11],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12].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无怪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13]!” 顷之,合尊促坐[14],宴笑甚欢。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一二,雏发未燥[15],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16],我脆弱不堪。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入怀香耎,轻若无人。毕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姊夫所笑。”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杀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大姊见毕善饮,乃摘善子贮酒以劝[17].视髻仅容升许[18];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比于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 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 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19],村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 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乎平耳。”毕术指诲。女曰:“奔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 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20], 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屡嘱慎密,何尚尔尔!” 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寖疏矣。 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21].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22],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毕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 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23],不复得来。曩有姊行[24],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酬;妾与君幸无所累。” 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25],细述其异。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遂志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毕怡庵:蒲松龄曾长期在淄川两铺毕阮有家坐馆;毕怡庵当是华际有 的族人。 [2]倜傥不群:豪爽洒脱,不同凡俗。 [3]刺史公:刺史,清代用作“知州”的别称。按淄川华际有曾任扬州府通州知州,家有石隐园、绰然堂、效樊堂诸胜。此处的“刺史公”当指毕际有。别业:别墅。 [4]青凤传:指《聊斋志异。青凤》。 [5]寖暮:将暮。寖,同“浸”,渐。 [6]年逾不惑:年纪超过四十。不惑,代指四十岁,《论语。为政》:“四十而不惑。” [7]侍巾栉(zhi志):侍奉梳洗;指充当侍妾。栉,梳发。 [8]夙缘:注定的缘分。缘,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宿”。 [9]留止:留宿。止,栖止。 [10]破瓜:《通俗编。妇女》:“俗以女子破身为破瓜,非也。瓜字破之为二八字,言其二八十六岁也。”此处,指少女已婚。《艺文类聚》四三《情人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11]相扑为戏:这里指相互打闹着玩耍。“相扑”之名始见于宋代《梦粱录》,它是从秦汉角觝技艺中分出的一个体育运劝项目。 [12]僬侥国:古代传说中的矮人国。《史记。孔子世家》:“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又谓长一尺五寸,见《列子。汤问》。 [13]直尔憨跳:竟然如此胡闹。憨跳,傻闹。 [14]合尊促坐:举杯酬酢,相偎而坐。语出左思《蜀都赋》:“合尊促席,引满相罚。”合,聚。尊,酒器。促坐,近坐,古时席地而坐,坐近称“促席”或“促坐”。 [15]雏发未燥:犹言胎毛未干,谓其稚气未消。 [16]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曰一“钧”。 [17]髻子:旧时妇女的假发髻。劝,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欢”。 [18]升:量酒单位。后文之“斗”,指酒器,也指量酒的单位。 [19]罗袜:指绣鞋。曹植《洛神赋》:“陵波微步,罗袜生尘。” [20]胸无宿物:指心里藏不住事儿。宿,旧。 [21]兀坐:独自端坐!呆坐。兀,茫然无所知的样子。 [22]聊斋,蒲松龄的书斋名,这里指代蒲松龄。 [23]西王母:神话人物。《山海经》说她是虎齿、蓬首、善啸的怪物。 在以后的神话传说中,则逐渐把她塑造成为一位容貌绝世的女神。小说、戏曲称她为“瑶池金母”,每逢蟠桃熟时大开寿宴,诸仙都来为她上寿,把她当长生不老的象征。花鸟使:唐天宝年间,曾挑选风流艳丽的宫女,叫她们照料宴会,名曰“花鸟使”。见《天中记》。这里指侍奉两王母寿筵的仙女。 [24]姊行(háng航):姐辈。行,行辈。 [25]抵足:两人同榻,足相接而眠。 布客 长清某[1],贩布为业,客于泰安。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2],诣问休咎[3].术人推之曰:“运数大恶,可速归。”某惧,囊资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渐渍与语[4],遂相知悦。屡市餐饮,呼与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问所干营[5],答言:“将适长清,有所勾致[6].”问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审:第一即己姓名。骇曰:“何事见勾?”短衣人曰:“我非生人,乃蒿里山东叫司隶役[7].想子寿数尽矣。”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时日。子速归,处置后事,我最后相招,此即所以报交好耳。”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将不去。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某然之。 某归[8],告妻子作周身具[9].尅日鸠工建桥[10].久之,鬼竟不至。 第207章 心窃疑之。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谓此一节可延寿命。今牒名已除,敬以报命[11].”某喜感谢。后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赍楮锭[12],呼名酹奠。既出,见短衣人匆遽而来曰:“子几祸我!适司君方莅事,幸不闻知。不然,奈何!”送之数武,曰:“后勿复来。 倘有事北往,自当迁道过访。“遂别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清:今山东省长清县。下文“泰安”,今山东省泰安县。 [2]工:精通。星命之学术家认为,人的命运常同星宿的位置、运行有关,故把人出生年月日时配以天干地支而成“八字”,按天星运数,附会人事,推算人的命运。这种方术称为“星命之学”。 [3]休咎:犹言吉凶。 [4]渐渍(zi字):犹浸润,这里是逐渐的意思。 [5]干营:办事。 [6]勾致:捉拿、拘捕。 [7]蒿里山:蒿里山本名高里山,在城西南三里。山有十殿阎君,掌管人世间的生死祸福。东四司:十殿阎君下属七十五司,东四司疑指主管生死轮回的诸司。见《泰安县志》卷七及《岱览。岱麓诸山》。 [8]归:回到家中。 [9]周身具:指棺椁等葬具。 [10]尅日:也作“刻日”,定期,尅,通“刻”。鸠工:鸠集工人。 [11]报命:复命。 [12]赍(ji鸡):携带。楮锭:纸钱,纸锞。 农人 有农人芸于山下[1],妇以陶器为饷[2].食已,置器垄畔。向暮视之,器中余粥尽空。如是者屡。心疑之,因睨注以觇之[3].有狐来,探首器中。 农人荷锄潜往,力击之。狐惊窜走。器囊头[4],苦不得脱;狐颠蹶,触器碎落,出首,见农人,审益急,越山而去。 后数年,山南有贵家女,苦狐缠祟,勅勒无灵[5].狐谓女曰:“纸上符咒,能奈我何!”女绐之曰:“汝道术良深,可幸永好。顾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狐曰:“我罔所怖。但十年前在北山时,尝窃食田畔,被一人戴阔笠[6],持曲项兵[7],几为所戮,至今犹悸。”女告父。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无从问讯。 会仆以故至山村,向人偶道,旁一人惊曰:“此与吾曩年事适相符同,将无向所逐狐[8],今能为怪耶?”仆异之,归告主人。主人喜,即命仆乌招农人来,敬白所求。农人笑曰:“曩所遇诚有之,顾未必即有此物。且既能怪变,岂复畏一农人?”贵家固强之,使披戴如尔日状[9],入室以锄卓地[10],咤曰:“我日觅汝不可得,汝乃逃匿在此耶!今相值,决杀不宥!” 言已,即闻狐鸣于室。农人益作威怒。狐即哀言乞命。农人叱曰:“速去,释汝。”女见狐捧头鼠窜而去,自是遂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芸(yun云):通“耘”,除草。 [2]饷:给田间劳动者送饭。 [3]睨(ni腻)注:意为从旁注视。睨,斜视。 [4]囊头:套在头上。 [5]勅(chi斥)勒:驱祟符箓。见《焦螟》注。 [6]阔笠:大沿斗笠。 [7]曲项兵:指锄头。兵,兵器。 [8]将无:得无、莫非。向:从前。 [9]尔日:那天,指昔击狐之日。 [10]卓(zhuo桌)地:植立于地。卓,植立,竖立。 章阿端 卫辉戚生[1],少年蕴藉,有气敢任[2].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3].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4],憭慄自伤[5].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久之无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6].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7],臃肿无度[8].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9]!”婢惭,敛手蹀躞而去。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怒骂:“何处狂生,居然高卧[10]!”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既穷,便坐床上。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 生强解裙襦[11],则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误适荡子,刚愎不仁[12],横加折辱[13],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皆坟冢也。”问:“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问:“扪何为?”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量矣[14].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15],夜当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16].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 卿能为我致之否[17]?“女闻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谁一致念忆者! 君诚多情,妾当极力。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以前生失耳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 今尚寄药王廊下[18],有监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生问:”卿何闲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19].“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执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20],另夜请相见也。“生慰问婢死事。妻曰:”无妨,行结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由此遂以为常。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东,乖离苦长[21],奈何!“生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共收涕询之。女请以钱纸十提[22],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过七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然试为之,非冥资百万不可。“生焚之如数。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23],初甚难;既见多金,心始摇。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令生塞户牖,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24],恍惚如见鬼状[25].妻抚之曰:“此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26].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生欲为聘巫医。曰:“鬼何可以人疗?邻媪王氏,今行术于冥间,可往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烦君焚刍马[27].”生从之。马方爇,即见女婢牵赤骝[28],授绥庭下[29],转瞬己杳。少间,与一老妪叠骑而来,絷马廊柱。妪入,切女十指[30]. 既而端坐,首作态[31].仆地移时,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此业鬼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瘳,须厚我供养,金百锭、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妻一一嗷应[32].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诸庭外,赠之以马,欣然而去。入视女郎,似稍清醒。夫妻大悦,抚问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辄见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体战栗,妄有所睹。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生一起,则惊叫不宁。如此六七日,夫妻无所为计。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惊问,则端娘己毙床上,委蜕犹存[33].启之,白骨俨然。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一夜,妻梦中呜咽。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怒其改节泉下[34],衔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场[35].”生早起,即将如教。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36].”乃起去。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邀僧侣。当先焚钱纸作用度。”生从之。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37],一如人世。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已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38].烦为转致。” 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生不在,则隔窗启禀。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39],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数日,果疾,曰:“情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今将永诀,得非数乎!”生皇遽求策。曰:“是不可为已。”问:“受责乎?”曰:“薄有所罚。然偷生罪大,偷死罪小。”言讫,不动。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生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然,人心遂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卫辉:府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汲县。 第208章 [2]有气敢任:纵性使气,敢做敢当。 [3]寻:即。 [4]块然:孤独,单身一人。 [5]憭(liáo了)慄:凄怆优伤。 [6]扪搎(sun孙):摸索。 [7]挛(luán峦)耳蓬头耳朵蜡曲,头发散乱。形容妇女老丑之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挛,蜷曲不伸。 [8]臃肿:此据青本,手稿本本作“拥瘇”。 [9]尊范,犹言“尊容”。范,模,模样。 [10]高卧:高枕而卧。形容安闲。 [11]襦(ru儒):上衣。 [12]刚愎(bi闭)不仁:暴庚专横,无相爱之心。语出《左传。宣公十二年》。 [13]折辱:折磨、侮辱。 [14]不自量: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不自谅”。 [15]见猜:被猜疑。见,被。 [16]绸譬(m0u谋):犹缠绵,谓情意深厚。 [17]致:招致,招来。 [18]药王:佛教菩萨名。据传为施良药治除众生身心两种病苦的菩萨。 见《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 [19]阎摩天子:即阎罗王,又称“阎罗”、“阎王”。原为古印度神话中管理阴间之神,佛教沿用其说,称为管理地狱的魔王。传说他下有十八判官,分管十八地狱。司决断善恶、追摄罪人、轮回转世等事。 [20]话契阔:叙谈久别之情。 [21]乖离:别离。 [22]十提,十串。提,迷信习俗以纸钱一串为一提。 [23]关说:通关节、说人情。 [24]瞀(mào冒)闷懊怅(nong哝):指病患务神志昏迷,烦噪下宁。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目赤心热,甚则苦闷懊侬。”瞀,昏乱。懊侬,也作“懊侬”,烦躁。 [25]恍惚:神志不清。 [26]聻(jiàn渐,又读ji吉):迷信传说鬼死为聻。《五音集韵》:“人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帖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 [27]刍马:草扎的纸马。 [28]赤骡:红色骏马。骝,黑鬣黑尾的红马。 [29]授绥:谓授予挽以上马的缰绳。绥,挽以上下的车索,此指马辔。 [30]切:按、摸。中医按脉叫切脉。 [31](du杜)(sou嗽):同“哆嗦”,颤动。 [32]噭(jiào叫)应:高声答应。《礼记。曲礼上》:“毋噭应。”孔颖达疏:“噭,谓声响高急。” [33]委蜕:蝉等所蜕之皮,喻遗留之迹。委,弃。 [34]改节:不守妇节。 [35]道场:此指佛教所举行的超度亡灵的法会,如“水陆道场”等。 [36]与力:为力。 [37]金铙法鼓:举行法会所用的打击乐器。 [38]城隍:迷信谓护祐城池的神灵。详见《考城隍》注。 [39]情弊:受贿舞弊的情节。 馎饦媪[1]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2].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3],鸡皮橐背[4],衰发可数。向女曰:“食馎饦否?”女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5],蒙被而卧。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女大惧而号。家人尽醒,媪始去。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6],堆累其中。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馎(bo博)饦(tuo拖):即“汤饼”,一种汤煮的面食,也叫“饦”、“不托”。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汤饼,唐人谓之不托,今俗谓之馎饦矣。”《齐民要术》卷九《饼法》:“馎饦,挼(nuo挪)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 [2]腊尽:年终。俗称旧历十二月为腊月。 [3]可:大约。 [4]鸡皮:形容老人皮肤皱折。橐背:驼背。橐,橐驼,即骆驼。 [5]箦(zé责):床席。 [6]土鳖: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毙”。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1],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分绝望[2].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3],赐予一子。”醒以告媪。媪曰:“此真妄想,两人皆将就木[4],何由生子?”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利津:今山东省利津县。 [2]自分:自料。 [3]平准:公平。 [4]就木:进入棺木,指死亡。 花姑子 安幼舆,陕之拔贡[1].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2].暮归,路经华岳[3],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歘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4].”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5]?”叟曰:“诺。”既入,则舍字湫隘[6].叟挑灯促坐,便命随事具食[7].又谓妪曰:“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8].”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容韶齿[9],殆类天仙。叟顾令煨酒[10].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安问:“此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子[11],幸勿晒也。”安问:“婿家何里?”答言:“尚未。”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挹[12],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 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13]!”回首,见炉傍有薥心插紫姑未竟[14],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的,恐其不遂,如何?”女把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 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15],将何为!”生长跽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16].女颤声疾呼,叟忽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17].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安不寐,未曙,呼别。 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术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则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之疾[18]:强啖汤粥,则喠欲吐[19];溃乱中,辄呼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矇瞳中,觉有人揣而抁之[20].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熟视女郎。潜潸涕堕。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21],浙达肢体。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当复相望。”又于绣袪中出数蒸饼置床头,悄然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又以衣覆余饼,懵酣睡[22],辰分始醒,如释重负。 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造散家人。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谢巫耶[23]?”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安闻言,邑邑而悲[24].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安乃收悲以忻,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东头聋媪我姨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 恐所疑怪。“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媪欢逆。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既而请客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 第209章 “浃洽终夜,谓安曰:”此宵未会,乃百年之别。“安惊问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徒。与君好合,尽此夜耳。“安不忍释,俯仰悲怆。依恋之间,夜色渐曙。叟忽闯然入,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作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去。叟亦出,且行且署。安惊孱遌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因思夜往,逾墙以观其便。叟固言有思,即令事泄,当无大谴。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25],迷闷不知所住。大惧。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闬阂高壮[26],似是世家,重门尚未启也。安向门者讯章氏之居。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入未几,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己困殆,可伺床寝。”少间,携手入帏[27].安问:“岭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与郎遇,岂非夙缘?” 然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 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觉矣。 安不归,家中逐者穷人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家人入山,则见裸死危崖下。惊怪莫察其由,舁归。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28].抚尸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声嘶,移时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留之不顾。尾其后,转眸己渺。群疑为神,谨遵所教。 夜又来,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家人尽骇。女子人,相向呜咽。安举手,挥众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29],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30]?勿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31].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父愿坏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当。今之邂逅,幸耳。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32];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生啣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女曰:“不难。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言已,别曰:“ 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33],幸悯宥也。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抓无所痛痒。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数弩齐发,射杀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臭。家人归,以蛇血进。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 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问讯,瞥不复见。启襁视之,男也。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子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御结[34],至于没齿[35],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 于忽[36],乃知恝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1]拔贡:明代称为“选贡”。请顺治元年首举选贡,从廩膳生员中选拔。[2]执绋(fu扶):指送葬。《礼记。曲礼上》:“助葬必执绋。” 绋,牵引灵车的绳索。古时送葬的人牵着灵车的绳索以助行进,因称送葬为“执绋”。 [3]华岳:西岳华山。 [4]下榻:《后汉书。徐穉传》:豫章太守陈蕃素不接待来访客人,惟特设一榻专待郡之名士徐穉来访留宿。徐去,则将榻悬起。后因称接待宾客为下榻。 [5]郎子:旧时对别人年幼子弟的敬称。这里称安幼舆。 [6]湫隘;低湿狭小。 [7]随事具食:就家中现有的食物,准备饭食。具食,备饭。[8]酾(shāi筛)酒:滤酒,后世指斟酒。[9]芳容韶齿:意思是年轻貌美。韶齿,犹言妙龄。韶,美。 [10]煨酒:文火温酒。 [11]出妻见(xiàn现)子:使妻子儿女出来见面!这是旧时亲切待客的表现。见,同“现”。 [12]谦挹:谦虚客气。挹,通“抑”。 [13]濡猛:指猝然酒沸。濡,渍、水泡。猛,猝急。 [14]薥心;薥心,指高粱秆心。山东称高粱为“蜀秫”,见蒲松龄《农桑经。农经》。紫姑:旧时民间传说的女神。紫姑,姓何,名媚。唐代寿阳被史李景之妾,正月十五日被景妻虐杀于厕间。上帝怜悯她,命为厕神。见《荆楚岁时记》及《显异录》。自唐以来即有祭紫姑之俗。于此日作其形态,夜于厕边或猪栏边迎之,以卜蚕桑或问祸福。未竟:未完成。 [15]闼:门。这里指闺闼,犹言内室。 [16]接臄(jué决):犹斗言接吻。,当作“”。口上曰“臄”,口下曰“”。 [17]丧所怀来:意谓对花姑子采取非礼行为的念头消失了。《文选》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怀来,来意。 [18]昏瞀(mào冒):神智不清,精神错乱。 [19]喠(zhong—yong肿永):《广韵》:“喠,欲吐。”喠,气急喘息。喀,同“”。 [20]揣而抁(yǎn充)之,幌动他。揣、抁,动也。 [21]天庭:两眉之间,指前额。 [22]懵(méngténg蒙腾):迷乱,朦胧。 [23]巫:治病的女巫。此是花姑子自指。 [24]邑邑:同“悒悒”,不乐的样子。 [25]蹀躞: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揲”。 [26]闬闳(hànhong汗洪):里门;巷门。 [27]人:据铸雪斋抄本补,原缺。 [28]噭(jiào叫)啕:即“号陶”,高声号哭。 [29]燂(xun旬):煮,加热。 [30]起死人而肉白骨,使死人复活,使白骨生肉;指起死回生。 [31]主政:古代官名,明清时中央各部“主事”也称“主政”。 [32]痿痹不仁:肢体萎缩麻木,失去感觉,不能活动。不仁,丧失感觉或感觉迟钝。 [33]业行(xing):指修行的道业。 [34]啣结,指衔环结草以报恩。啣,同“街”。指“衔环”。传说东汉杨宝救活一只黄雀,夜间有一黄衣童子以白环四枚相报,谓当使其子孙洁白,位登三公。后杨宝子孙果皆显贵。见《后汉书。杨震传》李贤注引《续齐谐记》。结,指“结草”。《左传。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婆妾;武子有病,嘱其子颗,把劈妾嫁出去。后武子病重,又嘱其子颗,要嬖妾为他殉葬。武子死,颗不使嬖妾殉葬,而令他改嫁。后来在一次战争中,颗见一老人结草助其俘获敌将。梦中知道老人就是嬖妾之父来报嫁女之恩。 [35]没齿:终身;一辈子。 [36]恝(jiá夹):淡漠:不在意。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1],囊资赴都,将求铨叙[2].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仆篡金亡去[3].石大恚[4],病益加,资粮断绝。榜人谋委弃之[5].会有女子乘船[6],夜来临泊[7],闻之,自愿以舟载石。榜人悦,扶石登女舟。石视之,妇四十余,被服灿丽,神采犹都[8].呻以感谢。妇临审曰:“君夙有瘵根[9],今魂魄已游墟墓。”石闻之,噭然哀哭[10].妇曰:“我有丸药,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洒位矢盟[11].妇乃以药饵石;半曰,觉少痊。妇即榻供甘旨[12],殷勤过于夫妇。石益德之。月余,病良已[13].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妇曰:“妾茕独无依[14],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中栉[15].”时石三十余,丧偶经年,闻之,喜惬过望[16],遂相燕好。 妇乃出藏金,使入都营干,相约返与同归。 石赴都夤缘[17],选得本省司阃[18];馀金市鞍马,冠盖赫奕[19].因念妇腊已高[20],终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心中悚怯,恐妇闻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年徐,不通音耗。有石中表[21],偶至德州,与妇为邻。妇知之,诣问石况。某以实对。妇大骂,因告以情。某亦代为不平,慰解曰:“或署中务冗[22],尚未暇遑。乞修尺一书[23],为嫂寄之。” 妇如其言。某敬以达石,石殊不置意。又年余,妇自往归石,止于旅舍,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24].石令绝之。一日,方燕饮,闻喧詈声;释杯凝听[25],则妇己搴帘入矣。 第210章 石大骇,面色如土。妇指骂曰:“薄情郎!安乐那?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26]?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何害?”石累足屏气[27],不能复作声。久之,长跽自投,诡辞乞着。妇气稍平。石与王氏谋,使以妹礼见妇。王氏雅不欲[28];石固哀之,乃住。王拜,妇亦答拜。 曰:“妹勿惧,我非悍妒者。曩事,实人情所不堪,即妹亦当不愿有是郎。” 遂为王缅述本末。王亦愤恨,因与交詈石。石不能自为地,惟求自赎,遂相安帖。初,妇之未入也,石戒阍人勿通[29].至此,怒阍人,阴诘让之[30].阍人固言管钥未发[31],无人者,不服。石疑之而不敢问妇,两虽言笑,而终非所好也。幸妇娴婉[32],不争夕。三餐后,掩闼早眠,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33].王初犹自危;见其如此,益敬之。厌旦往朝[34],如事姑嫜[35].妇御下宽和有体[36],而明察若神。一日,石失印绶[37],合署沸腾,屑屑还往[38],无所为计。妇笑言:“勿忧,竭井可得。”石从之,果得之。叩其故,辄笑不言。隐约间,似知盗者姓名,然终不肯泄。居之终岁,察其行多异。石疑其非人,常于寝后使人瞷听之[39],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亦不知其何为。妇与王极相怜爱。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40],妇与王饮,不觉过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王伶之,覆以锦褥。未几,石入,王告以异。 石欲杀之。王曰:“即狐,何负于君?”石不听,急觅佩刀。而妇已醒,骂曰:“虺蝮之行[41],而豺狼之心,必不可以久居!曩所啖药,乞赐还也!” 即唾石面。石觉森寒如浇冰水,喉中习习作痒;呕出,则丸药如故。妇拾之,忿然迳出,追之已杳。石中夜旧症复作,血嗽不止,半岁而卒。 异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书生。或言其折节能下士[42],语人如恐伤。壮年殂谢,士林悼之。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4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武孝廉:武举人。 [2]铨叙:清代科举制规定:举人除会试外,可通过拣选、大挑、截取三途径取得官职。此指石孝廉赴京参加拣选,求取官职。铨,选授官职。 [3]篡金:夺取钱财。 [4]恚(hui会):愤怒。 [5]榜人:舟子,船家。 [6]会:适逢。 [7]临泊:靠岸停舟。 [8]都:美。 [9]瘵(zhài债)根:肺痨病根。瘵,肺病。 [10]噭(jiào叫)然:哀哭,放声痛哭。噭,高声。 [11]矢盟:犹盟誓。矢,通“誓”。《诗。鄘风。柏舟》:“之死矢靡它。” [12]甘旨:美好食物。 [13]良已:完全痊愈。 [14]茕(qiong)独:孤独。 [15]侍中栉(zhi质):恃奉梳洗,指为其妻室。 [16]喜惬(qiè怯):喜欢满意。 [17]夤(yin寅)缘:攀附以升:喻攀附权要,求取官位。 [18]司阃(kun捆):门卫武官。“本省司阃”,指任省城之门卫武官。 阃:郭门。 [19]冠盖:指为官者的冠服和车辆。盖,车篷,代指车。赫奕:光耀、荣盛。 [20]腊:年岁,年龄。 [21]中表:古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 外为表,内为中,合称“中表兄弟”,简称“中表”。 [22]务冗(rang):事物倾多。 [23]尺一书:指书信。汉代之诏书写于一尺一寸长的书扳上,称为尺犊。 后来用为书信的通称。 [24]司宾者:官署内负责接待宾客的吏役。 [25]凝听:凝神静听。 [26]富若贵:富和贵。若,与、和。 [27]累足屏(bing饼)气:叠足站立,不敢喘气,形容惊惧、敬畏。累足,两足相叠。《汉书。吴王濞传》:“胁肩累足。”颜师古注:“累足,重足也。”屏,抑制。 [28]雅;甚、很。 [29]阍(hun昏)人:守门人。 [30]诘让:责问。 [31]管钥:钥匙。发:启、开。 [32]娴(xián闲)婉:文雅柔顺。 [33]良人:此指妻称丈夫。 [34]厌(yà押)旦:黎明。《荀子。儒效》:“厌旦于牧之野。”注:“厌,掩也。夜掩于旦,谓未明已前也。” [35]姑嫜(zhāng章):公婆。嫜,妇称夫之父。 [36]御下:对待下人。御,管理。 [37]印绶(shou受):印信,官印。绶,系印纽的丝带。 [38]屑屑:《广雅。释训》:“屑屑,不安也。” [39]瞷(jiàn建):窥视。 [40]臬司:此指臬司衙门。清代按察使别称“臬司”,为巡抚的属官,负责考察吏治。 [14]虺蝮(huifu毁复):虺与蝮都是毒蛇名。 [42]折节:屈己下人。折,屈。节,志节。 [43]李十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中人物。李十郎名益,在长安应试时爱上了名妓霍小玉,表示“粉骨碎身,誓不相舍”。而为官后,竟抛弃了霍小玉,与大家卢氏女成婚。霍小玉骂其负心,恸号而绝。 西湖主 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1].家贫,从副将军贾缩作记室[2],泊舟洞庭[3].适猪婆龙浮水面[4],贾射之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似求援拯。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 携有金创药[5],戏敷息处,纵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幸扳一竹麓,漂泊终夜,絓木而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6],则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毙矣。惨怛无聊,坐对憩息。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无可问途。自迟明以至辰后,怅怅靡之[7].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无何,呕水数斗,醒然顿苏。相与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而枵肠辘辘[8],饥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闻鸣铺声[9].方疑听所,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10].各以红绡抹额[11],髻插雉尾[12];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13].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并皆姝丽,装束昔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14],因就问之。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也[15].”生述所来,且告之馁。驭卒解裹粮授之,嘱云:“宜即远避,犯驾当死!”生惧。疾趋下山。。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16],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17],拟于上苑[18],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过小亭,有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19],杳无人迹。因疑地近闺阁[20],恇怯未敢深入[21].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秃袖戎装[22],年可十四五。鬟多敛雾[23],腰细惊风[24],王蕊琼英[25],未足方喻。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如堆锦[26].移时,女起,历阶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马劳帧,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诺。遂有驾肩者,捉臂者,寨裙者,持履者,挽抉而上。公主舒皓腕,蹑利展[27],轻如飞燕,蹴入云宵。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生睨良久,神志飞扬。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见篱下有红中,知为群美所遗,喜纳袖中。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28]?分明琼女敞金莲[29].广寒队里恐相妒[30],莫信凌波上九天[31].”题已,吟诵而出。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跑橱罔计,反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一女掩入,惊问:“何得来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问:“抬得红巾否?” 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32],涂鸦若此[33],何能为地?”生失色,哀术脱免。女曰:“窃窥宫仪[34],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35],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迁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日已投暮,凶样不能自必;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 第211章 无何,女子挑灯至。一婢提壶榼,出酒食饷生。 生急问消息,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恕则放之;不然,饿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此非 恶耗也。“生徊惶终夜[36],危不自安。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生哀求缓颊,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我辈下人,何敢屑屑读告?“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37],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38],大骂狂伧[39],祸不远矣!“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忽闻人语纷挐[40],女摇手避去。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返身急去。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生战惕从之。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即有美姬揭帘,唱:”陈郎至。“上一丽者、袍服炫冶[41].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婢辈无如,致迎佳客,罪何可赎!“即设华筵,酌以镂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报。息女蒙题巾之爱[42],当是天缘,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倘恍而无着[43].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己严妆讫。“遂引生就帐。忽而笙管敖曹,阶上悉践花罽[44];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兰之气,充溢殿庭。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生曰:”羁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点污芳中,得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45],一门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生乃悟为神人,因问:”婢子何以相识?“曰:”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婢也。“又问:”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脱?“笑曰:”实怜君才,但不自主。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叹曰:”卿,我鲍叔也[46].馈食者谁?“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贡未晚耳。“问:”大王何在?“ 曰:“从关圣征尤未归[47].”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48].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宫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49].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时有美人推窗凭眺,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叠股其上;傍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贵官[50],而驺从殊少。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不觉凭栏酣叫。生闻呼罢棹,出临鹢首[51],邀梁过舟。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生立命撤去。顷之,美婢三五,迸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笑曰:“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52]?”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 梁又异之。问:“携家何往?”答:“将西渡。”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53],不复可闻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54],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55]:“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开缆径去。 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 答曰:“无之。”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 术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后八十一岁而终。迨殡,讶其棺轻;开之,则空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中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侧隐之一念所通也。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56],即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娇妻美妾,贵子贤孙,而兼长生不死者,仅得其半耳。 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耶[5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燕(yān烟):古燕地,约当今河北省及其以北地区。 [2]记室;古代官名。元代以后,多用以代称掌管文书的官员。 [3]洞庭;湖南省洞庭湖。 [4]猪婆龙:鼍的别名,即“扬子鳄”,长约二米,有鳞甲。 [5]金创(chuāng疮)药:治疗刀箭创伤的外敷药。 [6]至: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及”。 [7]靡之:无处可去。之,住。 [8]枵肠辘辘,空腹发出的饥饿响声。枵,空虚。 [9]鸣镝:响箭。 [10]骋如撒菽:马跑起来,蹄声像撒豆那样急促。菽,豆类。 [11]绡:生丝薄绸。抹额:束在额上的巾帕,古武土的装饰。这里是说把红巾扎在头上。 [12]髻插雉尾:一种表示勇武的打扮。雉尾,野鸡的尾羽。 [13]臂青鞲(gou勾):臂上套着舍色套袖。鞲,皮质的袖套,射箭时戴在左臂上,因叫“射鞲”。 [14]驭卒:乌伕。 [15]首山:山名。就文中所说的方位看,应在洞庭湖北岸。湖北省蒲圻县两三十里有山,“志日蒲圻之首山”,或当指此。见《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 [16]围沓:环绕。沓,会合。 [17]台榭环云:云雾环绕着台榭,指台榭高出云端。台,高而平的建筑物。榭,建在高台上的敞屋。 [18]拟于上苑:好像是皇家的园林。拟,类似。上苑,古时供帝王游赏或打猎的园林。 [19]罥(juàn绢)索:指秋千垂挂着绳索。沉沉:静寂。 [20]闺閤:内室。 [21]恇怯:恐惧畏缩。 [22]秃袖:窄袖。 [23]鬟多敛雾:梳拢起来的鬟发,多如云雾堆积。 [24]腰细惊风:腰肢细软,似乎弱不禁风。 [25]玉蕊琼英,指最香的花和最美的玉。玉蕊,植物名,花有异香。琼英,美玉。英,通“瑛”,玉光。 [26]灿若堆锦:形容众多女子衣着华丽,像是锦绣堆聚在一起,灿烂夺目。 [27]蹑:踏;穿。利屣:舞屣。小而尖的鞋子。《史记。货殖列传》:“揄长袖,蹑利屣。” [28]雅戏何人拟半仙:意思是,是什么样的人在打秋千。半仙,半仙戏,指打秋千。唐玄宗称打秋千为“半仙之戏”,见《开元天宝遗事》。 [29]分明琼女散金莲:分明是玉女在天空散花。金莲,金色的莲花,喻女子之足,故事见《南史。齐东昏侯纪》。散金莲,形容秋千荡起,足影舞动。 [30]广寒队里应相妒:月宫中的仙女们,也将自愧不如。广寒,广寒宫,即月宫。 [31]莫信凌波上九天:不信她会飞到天宫的。 [32]御:用。 [33]涂鸦,喻胡乱涂抹。语出卢仝《示添丁》诗:“忽来案上翻墨汁。 涂抹诗书如老鸦。“[34]宫仪:宫廷的情形。仪,仪表,容貌。 [35]儒冠: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冠巾。这里指读书人。蕴藉:温雅、敦厚。 [36]徊惶:《文选》扬子云《甘泉赋》:“徒徊徊以惶惶兮,魂渺渺而昏乱。”徊惶,徘徊,仿惶,犹豫忧思。 [37]坌(bèn苯)息:喘息甚急。息,喘息。 [38]抵地:扔在地上。抵,掷、扔。 [39]伧(cāng仓),伧夫,古代骂人的话,意思是粗俗鄙贱之人。 [40]纷挐(ná拿):错杂,混乱。 [41]炫冶:艳丽,耀眼。冶,艳丽。 [42]息女:亲生的女儿。 [43]惝(chǎng场》恍:心神恍惚。 [44]罽(ji计):毯子。 [45]刀圭:古代量药的微小用具,也借指药物。 [46]鲍叔:指春秋时齐国大夫鲍叔牙,代指知己。鲍叔牙很了解管仲,后来荐举他辅佐齐桓公。管仲曾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见《史记。管晏列传》。 [47]关圣征蚩尤:迷信传说,宋朝大中祥符年间,解州盐池减产,传说是凶神蚩尤为害,朝廷令张天师请来关羽的神灵征服蚩尤,收复盐池。见吕湛恩注引彭宗古《关帝实录》。蚩尤,远古时的酋长,曾被黄帝轩辕氏擒杀。 关圣,三国时蜀将关羽。 [48]缞绖(cui—dié崔迭):古时的丧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绖,头戴的麻冠和腰系的麻带。 [49]南服:南方。 [50]楚襄:指湖北江陵、襄阳地区。楚,古时楚国,都干郢(今湖北江陵)。 第212章 襄,指楚地襄阳,在今湖北襄阳。 [51]鹢(yi义)首:船头。古代船头上画有鹢鸟的图像,故称船头为“鹢首”;有时也以“鹢首”代指船。鹢,鸟名,形似鹭鸶。 [52]小觑:小看,看不起。穷措大: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讥称。措大,也作“醋大”,唐以来都以之称呼失意的读书人。何以称之为“措大”则众说不一。发迹,由穷团变为富贵。 [53]肉竹:歌声和音乐声。肉,指歌喉。竹,指管乐。 [54]绿珠:晋石祟的歌妓。《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九引《岭表录异》, 谓绿珠姓梁,“石季伦(崇〕为交趾采访使,以圆珠三斛买之。”这里借指身价极高的美女。 [55]趣(cu促)别:催促分手。趣,催促。 [56]一身而两享其奉:一人而同时在两地享受。指陈生分身两地,在洞庭又在家乡享乐。奉,供养。 [57]汾阳:指唐代郭子仪。唐肃宗时封为汾阳郡王。郭富贵寿考,子孙满堂:详见《唐书。郭子仪传》。季伦:晋石祟,号季伦,财丰积,家资巨富;详见《晋书。石崇传》。这里以他们代表多子多孙、大富大贵的人。 孝子 青州东香山之前[1],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2],痛不可忍,昼夜嚬呻[3].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醒而异之。乃起,以利刀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 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诡对之。母疮寻愈。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痕如掌。 妻诘之,始得其情。 异史氏曰:“刲股为伤生之事[4],君子不贵。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之为不孝哉[5]?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6].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7].司凤教者[8],重务良多,无暇彰表,则阐幽明微[9],赖兹刍荛[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益都县。香山:嘉靖《青州府志》卷六:“城东四十五里为香山,《齐乘》所谓山是也。” [2]疽,痈疽,恶疮名。 [3]嚬呻:皱眉呻吟。嚬,通“颦”,皱眉。 [4]刲(kui盔)股:割股,指割股疗亲。 [5]伤生之为不孝:《孝经》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伤害:否则即为不孝。 [6]不自己:不能自我克制。 [7]天壤:犹言天地之间。 [8]司风教者:主管风俗教化的人,指掌权官吏。 [9]阐幽明微:即阐明幽微。幽微:指含义深远的道理。 [10]赖兹刍荛:意谓依赖此篇浅陋之文。刍荛,作者自谦之词,谓文章浅陋。 狮子 暹逻贡狮[1],每止处,观者如堵,其形状与世传绣画者迥异,毛黑黄色,长数寸。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1]暹(xiān仙)逻:泰国的古称。原分暹与罗斛两国,十四世纪中叶,两国合并,称暹逻国。 阎王 李久常,临胸人[1].壶榼于野[2],见旋风蓬蓬而来[3],敬酹奠之[4].后以故他适,路傍有广第,殿阁弘丽。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青衣要遮甚殷[5].李曰:“素不识荆[6],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 便言李姓字。问:“此谁家?”答云:“入自知之。”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7].近视,其嫂也。大骇。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转疑招致意恶[8],畏沮却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9],气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视。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俱。我以曩昔扰子杯酌[10],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终不知其故。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李顿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乞王怜宥!” 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 归当劝悍妇改行。“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11].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李遽劝曰:”嫂勿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12];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13],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14],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15]!“孪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16],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17],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龟者!“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 李告之故。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敢矣!”啼泪未乾,觉痛顿止,旬日而瘥[18].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拔去之,肠痛乃廖。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19].余谓:不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临朐(qu瞿),今山东省临朐县。 [2]壶榼(kē柯)于野:携壶榼饮于郊野。壶、榼均酒器。 [3]蓬蓬:风声。 [4]酹(lèi泪)奠:洒酒于地,祭奠鬼神。[5]青灰:古时地位低下者的服装,此指奴婢。要(yāo腰)遮,遮留。 [6]识荆:对人相识的敬词。李白《上韩荆州书》:“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荆州,名朝宗,唐京兆长安人,曾为荆州长史,善识别人才,提拔后进,为士人敬仰。后因称认识己所仰慕的人为“识荆”。 [7]扉:门扇。 [8]招致:招引,指青衣人的邀请。[9]冠带,犹言冠服。冠,帽子。带,为官者所佩的腰带。 [10]扰:叨扰。 [11]创:通“疮”。殷(yān烟)席:把席子染成赤黑色。殷,赤黑色。 [12]小郎:旧时妇女称丈夫的弟弟为“小郎”。《晋书。王凝之妻谢氏 传》:“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谢道韫,王凝之妻) 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13]孟姑姑:指孟光,古时有名的贤妻。孟光,东汉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字德耀,梁鸿之妻。她与梁鸿隐居于霸陵山中,耕织为生。 后至吴,梁鸿为佣工,每饭时,孟光举案齐眉,对梁鸿的敬重始终如一。 [14]乾纲:犹言“夫纲”,指夫权。乾,《周易》卦象之一。乾象刚坚,故世称男子为“乾”。纲,纲常,《白虎通。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故《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15]老媪:李嫂的自称。 [16]王母:王母娘娘,指西王母,古代传说中的神名。箩:针线笸箩。 此句意谓自己不曾偷盗别人的东西。 [17]玉皇香案吏;给玉皇大帝管香案的神,玉皇,道教中地位最高、职权最大的神,即昊天金阙至尊玉皇上帝,简称玉帝、玉皇或玉皇大帝。一眨眼:犹言递眼色,谓眉目传情。此句意谓自己恪守妇道,无淫邪之念。 [18]瘥(chài钗):病愈。 [19]阴网:阴世的法网。 土偶 沂水马姓者[1],娶妻王氏,琴瑟甚敦[2].马早逝,王父母欲夺其志[3],王矢不他。姑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4],儿又无出[5].每见有勉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6].” 王正客,以死自誓,母乃任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食酹献如生时。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女惧,呼母。鬼止之曰:“勿尔。感卿情好,幽壤酸辛[7].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皆有光荣。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促我茂龄[8].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与汝生一子承祧绪[9].”女亦沽襟,遂燕好如平生。鸡鸣,即下榻去。 如此月余,觉腹微动。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遂绝。女初不言;既而腹惭大,不能隐,阴以告母。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不解。 十月,果举一男。向人言之,闻者罔不匿笑[10];女亦无以自伸。有里正故与马有隙[11],告诸邑令。令拘讯邻人,并无异言。今曰:“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又刺儿指血傅士偶上[12],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拭便去。 第213章 以此信之。长数岁,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群疑始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水:今山东省沂水县。 [2]琴瑟:鼓琴与瑟,其音谐和,故用以比喻夫妻和好。《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敦:厚。 [3]夺其志:改变其志节,指令其改嫁。 [4]齿:年齿、年龄。 [5]无出:没有子女。出,产。 [6]恒情:常情。 [7]幽壤酸辛:言九泉之下,我心酸楚。幽壤,地下深处,指冥间。 [8]促我茂龄:意为使我壮年死亡。促,使之短促。茂龄,壮年。 [9]承祧(tiāo佻)绪:承继宗嗣。祧,祖庙。 [10]匿笑:偷笑,暗笑。 [11]里正:古时乡官,犹言“里长”,见《促织》注。 [12]傅土偶上:此据青柯亭本,原作“付土偶上”。傅,敷。 长治女子 陈欢乐,潞之长治人[1].有女慧美。有道士行乞,睨之而去。由是日持钵近廛间[2].适一瞽人自陈家出,道士追与同行,问何来。瞽云:“适过陈家推造命[3].”道士曰:“闻其家有女郎,我中表亲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4].”瞽为之述之,道士乃别而去。 居数日,女绣于房,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渐至腰腹;俄而晕然倾仆。 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将寻告母。及出门,则见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线;骇而却退,门舍居庐,已被黑水淹没。又视路上,行人绝少,惟道士缓步于前。 遂遥尾之,冀见同乡以相告语。走数里以来,忽睹里舍,视之,则己家门。 大骇曰:“奔驰如许,固犹在村中。何向来迷惘若此:”欣然入门,父母尚未归。复仍至己房,所绣业履[5],犹在榻上。自觉奔波殆极,就榻憩坐。道士忽入,女大惊欲遁。道士捉而捺之[6].女欲号,则瘖不能声[7].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四顾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叠指诅咒[8];女觉木人遂与己合。道士嘱曰:“自兹当听差遣,勿得违误!”遂佩戴之。 陈氏失女,举家惶惑。寻至牛头岭,始闻村人传言,岭下一女子剖心而死。陈奔验,果其女也。泣以诉宰,宰拘岭下居人,拷掠几遍,迄无端绪,姑收群犯,以待覆勘[9].道士去数里外,坐路傍柳树下,忽谓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中审狱状。去当隐身暖阁上[10].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切记勿忘!限汝辰去已来[11].迟一刻,则以一针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针;至三针,则使汝魂魄销灭矣。”女闻之,四体惊悚,飘然遂去。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阁上。时岭下人罗跪堂下[12],尚未讯诘。适将铃印公牒[13],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觉身躯重要[14],纸格似不能胜[15],曝然作响[16].满堂愕顾。宰命再举[17],响如前;三举,翻坠地下。众悉闻之。宰起祝曰:“如是冤鬼,当使直陈,为汝昭雪。”女哽咽而前,历言道士杀己状、遣己状。宰差役驰去,至柳树下,道士果在。捉还,一鞫而服[18].人犯乃释。宰问女:“冤雪何归?”女曰:“将从大人。”宰曰:“我署中无处可容,不如暂归汝家。”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将入矣。” 宰又问,音响已寂。退入宅中,则夫人生女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潞:山西路安府。长治:潞安府所属县名,今山西省长治市。 [2]廛(chán蝉):廛里,住宅区及市肆区域的通称。此指女家住宅一带。 [3]推造命:推算“八字”,预言命运。造,星命家称人出生年月日时的干支为“造”,又称“八字”。 [4]甲子:指年岁生辰。古代以于支记年月日时。甲为天干之首,子为地支之首;故以“甲子”代称。 [5]业履(lu吕):未做成的鞋子。《孟子。尽心》:“有业屡于牖上。” 焦循《孟子正义》:“业履,造而未终之屦也。” [6]捺(nà纳):按捺。 [7]瘖(yin阴):哑。 [8]叠棍:食指、中指并叠。诅咒:口念咒语。 [9]覆勘:复审。覆,通“复”。勘,审问。 [10]暖阁:旧时官署大堂内,围绕公座的阁子,多用木条或纸褙间隔而成。因在殿堂之内故称“暖阁”。 [11]辰去已来:旧时以十二地支记时。辰时,相当七时至九时。已时,相当九时至十一时。 [12]罗跪:环列跪拜。 [13]钤(qián钳)印:盖印,加盖官印。 [14]重耎:指身体沉重瘫软。耎,同“软”。 [15]纸格:指暖阁的纸格棚顶。 [16]曝(bo博)然:形容突发的迸裂声。 [17]再举:指再次举印铃盖。 [18]鞫(ju居,又读ju菊):审讯。 义犬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1].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侧私焉[2].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歘然复来[3],啮骡尾足。某怒鞭之,犬鸣吠不已。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视大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 及们腰橐[4],金亡其半。涔涔汗下[5],魂魄都失。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候关出城[6],细审来途。又自计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 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大家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关说:通关节、说人情。 [2]私:小便。 [3]歘(xu虚)然:飘忽迅疾的样子。歘,火光一闪。 [4]腰橐(tuo驼):腰包。 [5]涔涔(céncén岑岑):汗流不止貌。 [6]候关:守候城门开放。 鄱阳神 翟湛持[1],司理饶州[2],道经鄱阳湖。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3].内雕丁普郎死节臣像[4],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5],何得在下!”遂于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无何,浪息,寻之已杏。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翟湛持:名世琪,山东益都人。顺冶戊戌(十五年)举人,己亥(十六年)进士,曾任陕西省韩城县知县。见康熙《益都县志》卷六、光绪《山东通志。选举志》。 [2]司理饶州:在饶州做司理。司理,官名,宋以后于诸州设司理,掌管狱讼。也称“司李”。饶州:府名,治所在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 [3]盖:车盖,代指车。 [4]丁普郎:黄陂(今湖北省黄陂县)人。元至正年间,从朱元漳攻打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畔。《明史》卷一三三:“普郎身被十余创,首脱犹直立,执乒作斗状,敌惊为神。”阵亡后,赠济阳郡公,于湖上建庙祭祀。 [5]宗人:同族姓之人。 伍秋月 秦邮王鼎[1],字仙湖。为人慷慨有力,广交游。年十八,未娶,妻殒。 每远游,恒经岁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2].劝弟勿游,将为择偶。 生不听,命舟抵镇江访文。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江水澄波,全山在目[3],心甚快之。次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 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 颇怪之,亦以为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见生醒,顿自愧怯。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直与驰骤[4].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于易数[5].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6],令与地平,亦无冢志[7],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适至。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王亦喜,复求讫事。 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 遂起而去。次日,复至,坐对笑谑,欢若生平。灭烛登床,无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一夕,月明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 第214章 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歘至一处,女言:“不远矣。”生瞻望殊罔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眥,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8];路上行人,如趋墟市[9].俄二皂絷三四人过[10],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11],何至缧绁如此[12]!”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脱。生态,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旛[13],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己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七日启关,去丧旛,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蒙眈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抑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王悲愤,便从妇去。至一城部,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坐榻上,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14].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 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这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15].“言已,草草欲出[16].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送之出,志其没[17],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人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竟,甫晓已达里门。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 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18].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 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19].不然,寿恐不永也。” 生素不佞佛[20],至此皈依甚虔[21].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22],即为循良[23];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岂罪致冥追,遂可倖而逃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秦邮:今江苏省高邮县。秦时于该地置邮享,叫“高邮亭”,因称“秦邮”。秦以后,于此置县,明清时置州,属扬州府。 [2]友于:指兄弟间的情谊。语出《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 “于”本介词,后常“友于”连用以称兄弟间的友爱,也用以指兄弟。笃:厚。 [3]金山:在江苏省镇江市西北,本在大江中,现已与南岸毗连。 [4]直:据铸雪斋抄本,原作“真”。 [5]遂(sui遂)于易数,精通占卜之术。邃,精通。易,《周易》的简称,是古代的占卜用书。数,方术、技艺。 [6]攒瘗(yi易):掩埋。不葬掩其枢曰“攒”。瘗,埋。 [7]冢志:坟墓的标识。 [8]雉堞:城墙的垛口。杳霭:迷茫的云气。 [9]墟市:集市。 [10]皂:“皂隶”的简称。衙门里的差役因着黑衣,故称“皂隶”。 [11]秉礼:秉持礼义。 [12]缧绁:拘系犯人的绳索;这里指捆绑。 [13]提旛:旧时丧家挂在门首的白色丧旛。嘉庆四年《寿光县志》:“既殓后,以布八尺书死者姓氏树立门侧,亦有以格为之者。” [14]含睇:眉目含情的样子。睇,斜视。 [15]任井臼:操持家务。井臼,指汲水、舂米。 [16]草草:匆匆忙忙的样子。 [17]没处:指伍秋月消失的地方。 [18]盈盈然:体态美好的样子。《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19]忏:忏悔。佛教语,悔过的意思。 [20]佞(ning泞)佛:迷信佛教。 [21]皈依:佛教语,指信仰佛教。皈,同“归”。虔:虔诚。 [22]蠹役:作恶的差役。蠹,蛀虫,喻蛀蚀法纪。 [23]循良:奉公守法,也指奉公守法的官吏。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1],字晓晖。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生问之,答云:“相公奉屈[2].”“相公何人?”曰:“近在邻境。” 从之而出。转过墙屋,导至一处,叠阁重楼,万椽相接[3],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人世。又见宫人女官[4],往来甚夥,都向褐衣人间曰:“窦郎来乎?”褐衣人诺。俄,一贵官出,迎见生甚恭。既登堂,生启问曰:“素既不叙,遂疏参谒。过蒙爱接,颇注疑念。”贵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5],倾风结慕,深愿思晤焉[6].”生益骇,问,“王何人?”答云:“少间自悉。”无何,二女官至,以双旌导生行。入重门,见殿上一王者,见生人,降阶而迎,执宾主礼。礼已,践席[7],列筵丰盛。仰视殿上一扁曰“桂府”。生局蹙不能致辞。王曰:“忝近芳邻[8],缘即至深。便当畅怀,勿致疑畏。”生唯唯。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稍间,王忽左右顾曰:“朕一言[9],烦卿等属对[10]:”才人登桂府[11].‘“四座方思,生即应云:”君子爱莲花[12].“王大悦曰:”奇哉!莲花乃公主小字,何适合如此?宁非夙分?传语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移时,珮环声近[13],兰麝香浓[14],则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无双。王命向生展拜[15],曰:”此即莲花小女也。“拜己而去。生睹之,神情摇动,木坐凝思。王举脑劝饮,目竟罔睹。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敌[16],但自惭不类,如何?“生怅然若痴,即又不闻。近坐者蹑之曰[17]:”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生茫乎若失,懡自惭[18],离席曰:”臣蒙优渥[19],不觉过醉,仪节失次,幸能垂宥[20].然日吁君勤[21],即告出也。“ 王起曰:“既见君子,实惬心好[22],何仓卒而便言离也?卿既不住,亦无敢于强。若烦萦念[23],更当再邀。”遂命内官导之出[24].途中,内宫语生曰:“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顿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忽然醒寤,则返照已残[25].冥坐观想,历历在目。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而邯郸路渺[26],悔叹而已。一夕,与友人共榻,忽见前内官来,传王命相召。生喜,从去。见王伏渴。王曳起,延止隅坐[27],曰:“别后知劳思眷。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过嫌也。”生即拜谢。王命学士大臣[28],陪侍宴饮。酒阑,宫人前白:“公主妆竟。”俄见数十宫女,拥公主出。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29],挽上氍毹[30],与生交拜成礼。已而送归馆舍。洞房温清[31],穷极芳腻。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梦耳。”公主掩口曰:“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 诘旦方起[32],戏为公主匀铅黄[33];已而以带围腰,布指度足[34].公主笑问曰:“君颠耶[35]?”曰:“臣屡为梦误,故细志之[36].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耳。”调笑朱已,一宫女驰入曰:“妖入宫门,王避偏殿[37],凶祸不远矣!”生大惊,趋见王。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38],且复奈何!”生惊问何说。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启读。章曰“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非常怪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据黄门报称[39]:自五月初六日,来一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因[40].臣奋勇前窥,确见妖蟒,头如山岳,目等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垣尽覆。 第215章 真千古未见之凶,万代不遭之祸!社稷宗庙,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宫眷,速迁乐土”云云。 生览毕,面如灰土。即有宫人奔奏:“妖物至矣!”合殿哀呼,惨无天日。 王仓遽不知所为,但泣顾曰:“小女已累先生。”生坌息而返[41].公主方与左右抱首哀鸣,见生入,牵衿曰:“郎焉置妾?”生怆恻欲绝,乃捉腕思曰:“小生贫贱,惭无金屋[42].有茅庐三数间,姑同审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择,乞携速住。”生乃挽扶而出。未几,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胜故国多矣。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 生难之。公主号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 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劝止。焦思无术,顿然而醒,始知梦也。而耳畔啼声。 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大叫怪事。 友人诘之,乃以梦告。友人亦诧为异。共起视蜂,依依裳袂间,拂之不去。友人劝为营巢。生如所请,督工构造。方竖两堵,而群蜂自墙外来,络绎如绳。顶尖未合,飞集盈斗。迹所由来[43],则邻翁之旧圃也。圃中蜂一房,三十余年矣,生息颇繁。或以生事告翁。翁觇之,蜂户寂然。发其壁,则蛇据其中,长丈许。捉而杀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蜂入生家,滋息更盛[44],亦无他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胶州:今山东胶县。 [2]相公:《通俗编。仕进》,“今凡衣冠中人,皆僭称相公,或亦缀以行次,日大相公、二相公。”此褐衣人称其主人。奉屈:敬请光临的意思。 屈,屈尊、屈驾。 [3]椽:檩上架屋瓦的木条。 [4]宫人:宫女,帝王宫廷内供役使的女子。女官:宫廷内女史之类的官园。 [5]寡君:对异国之人称己国君主的谦词。清族世德:清门大族,累世有德。 [6]思晤:会晤。 [7]践席:就座、入座。古代席地而坐,故称座为席。 [8]忝(tiǎn舔):辱,自称的谦词。 [9]朕(zhèn镇):秦始皇以前为第一人称代词,以后专用为皇帝的自称。 [10]属(zhu主)对:联缀为对句。 [11]才人登桂府:桂府,犹月宫,相传月中有桂树,故云。这是语意双关,既实指莲花公主所居的“桂府”,又兼有“蟾宫折桂”之意。 [12]君子爱莲花:周敦颐《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伎,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此联用《爱莲说》之意。莲花恰暗合莲花公主的名字。 [13]珮环:指玉珮。身上佩带的环形玉饰。 [14]兰麝:兰草和麝香,均香料,古人常用以熏香。 [15]展拜:行拜礼。 [16]息女:对人自称己女。《汉书。高帝纪》:“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颜师古注:“息,生也;言己所生之女。” [17]蹑(niè聂):踏;踏其足以示意。 [18]懡(mo么)(1uo罗):羞惭。宋赵叔向《肯綮录》:“羞惭日 懡。“[19]优渥(wo握):厚遇。此指盛情款待。渥,沾润。 [20]垂宥:赐宥。宥,宽容。 [21]日旰(gàn干)君勤:日色已晚,君主劳乏。《左传。昭公十二年》:“日吁君勤,可以出矣。”吁,晚。勤,劳。 [22]惬(qiè怯):快意、满意。 [23]萦(ying营)念:思念、挂念。 [24]内官:指宦官。 [25]返照已残:夕阳已将落下。 [26]邯郸路渺:谓旧梦难寻。邯郸,借指梦境。唐沈既济《枕中记》:卢生于邯郸客店中遇道者吕翁。卢生自叹穷困,吕翁授之以枕,使其入梦,历尽富贵荣华。后世据此故事改编为戏曲《邯郸记》。 [27]延止隅坐:请坐于侧座。延,请。止,至。坐,同“座”。 [28]学士:官名,本为文学侍从之官,因接近皇帝,往往参预机要。明代设翰休院学士及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清代改翰林院学士为掌院学士。 均为词臣之荣衔。 [29]凌波微步:形容女子步履轻盈。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主尘。”凌,也作“陵”。 [30]氍毹(qushu渠书);毛织地毯。*2[31]温清:温暖、清洁。 [32]诘旦:次日早晨。 [33]铅黄:铅粉、黄粉,都是涂面化妆品。铅,铅粉,亦称铅华,白色。 黄粉,黄色。温庭筠《湘宫人歌》:“黄粉楚宫人,芳花玉刻鳞。” [34]布指度足:舒其手揩,以量女足。 [35]颠:通“癫”,疯癫。 [36]志:记,标记。 [37]偏殿:旁侧之宫殿。 [38]国祚:国运。祚,福。 [39]黄门:东汉给事内廷的黄门令、中黄门诸官,皆以宦者充任,后遂称宦官为黄门。 [40]等因:旧时公文的套语,在引述来文后用以结束,然后陈述己意。 [41]坌(ben奔)息:气息坌涌,指气急。坌,涌。 [42]金屋:供美人居住的华屋。《汉武故事》:汉武帝为太子时,长公主欲以女配帝,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43]迹:追寻踪迹。 [44]滋息:繁殖。 绿衣女 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1],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已推扉笑人,曰:“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固诘里居。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2],何劳穷问?”于心好之,遂与寝处。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更筹方尽[3],翩然遂去。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4].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5],必能消魂[6].”女笑曰:“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于固请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足床[7],歌云:“树上乌臼鸟[8],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9],裁可辨认。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10].”绕屋周视,乃人。生曰:“卿何疑惧之深?” 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谓矣。“既而就寝,惕然不喜[11],曰:”生乎之分[12],殆止此乎?“于急问之,女曰:”妾心动,妾禄尽矣[13].“于慰之曰:”心动眼瞤[14],差是常也,何遽此云?“女稍怿[15],复相绸缪。更漏既歇,披衣下榻。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惿心怯[16].乞送我出门。“于果起,送诸门外。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子曰:”诺。“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17].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搏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 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己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披诵:翻书诵读。披,翻开。 [2]咋噬:吃人。咋,咬。噬,吞咬。 [3]更筹方尽:指夜尽天明。更,旧时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小时。更筹,夜间计时报更的竹牌。 [4]妙解音律:很懂得乐律。妙,精深的意思。 [5]度曲:按谱歌唱。 [6]消魂:同“销魂”。谓感情激动,魂魄离体。 [7]以莲钩轻点足床:意思是用脚尖轻轻地打拍。莲钩,喻纤足。足床,床前或座前的踏脚板杌。 [8]乌臼鸟:即“鸦舅”,候鸟名,形似鸦而小,北方俗称黎雀,天明时啼唤。 [9]如蝇;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如营”。《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 [10]防: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妨”。 [11]惕然:提心吊胆的样子。 [12]分:情分,缘分。 [13]禄尽:福分完了;指濒于死亡。 [14]眼瞤(shun顺):眼跳。 [15]怿(yi意):喜悦。 [16](惿ti—si提斯):《集韵》:“惿,心怯也。” [17]声在檐间: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在”字。 黎氏 龙门谢中条者[1],佻达无行[2].三十分丧妻,遗二子一女,晨夕啼号,萦累甚苦[3].谋聘继室,低昂未就。暂雇佣媪抚子女。一日,翔步山途[4],忽一妇人出其后。 第216章 待以窥觇,是好女子,年二十许。心悦之,戏曰:“娘子独行,不畏怖耶?”妇走不对。又曰:“娘子纤步[5],山径殊难。”妇仍不顾。谢四望无人,近身侧,遽挲其腕[6],曳入幽谷,将以强合。妇怒呼曰:“何处强人,横来相侵!”谢牵挽而行,更不休止。妇步履跌蹶[7],困窘无计,乃曰:“燕婉之求[8],乃若此耶?缓我,当相就耳。”谢从之。偕入静壑,野合既已,遂相欣爱。妇问其里居姓氏,谢以实告。既亦问妇,妇言:“妾黎氏。不幸早寡,姑又殒殁,块然一身[9],无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谢曰:“我亦鳏也,能相从乎?”妇问:“君有子女无也?”谢曰:“实不相欺:若论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颇不乏。只是儿啼女哭,令人不耐。” 妇踌躇曰[10]:“此大难事!观君衣服袜履款样[11],亦只平平,我自谓能办。但继母难作,恐不胜诮让也[12].”谢曰:“请毋疑阻。我自不言,人何干与?”妇亦微纳[13].转而虑曰:“肌肤已沾,有何不从。但有悍伯[14],每以我为奇货[15],恐不允谐,将复如何?”谢亦忧皇,请与逃窜。妇曰:“我亦恩之烂熟。所虑家人一泄,两非所便。”谢云:“此即细事。家中惟一孤媪,立便遣去。”妇喜,遂与同归。先匿外舍;即入遣媪讫,扫榻迎妇,倍极欢好。妇便操作,兼为儿女补缀,辛勤甚至。谢得妇,劈爱异常[16],日憔闭门相对,更不通客。月余,适以公事出,反关乃去[17].及归,则中门严闭,扣之下应。排阖而入[18],渺无人迹。方至寝室,一巨狼冲门跃出,几惊绝。入视,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返身追浪,已不知所之矣。异史氏曰:“士则无行,报亦惨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况将于野合逃窜中求贤妇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尤门:古县名,北魏置,因县西北龙门山得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河津县。 [2]佻(tiāo挑)达:轻薄。 [3]萦(ying营)累:纠缠牵累。 [4]翔步:缓步。 [5]纤步:女子柔弱之步履。 [6]挲(suo蓑):摩挲。 [7]跌蹶:形容步履困难,跌跌撞憧。 [8]燕婉:亦作“嬿婉”。指夫妇和爱之情。《文选》苏武《诗四首》:“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9]块然:孤独的样子。 [10]踌躇:此据青本,手稿本作“筹蹰”。 [11]款样:样式。 [12]诮让:谴责。 [13〕纳:接受。 [14〕伯:指夫兄。 [15〕以我为奇货:奇货可居,指借以谋取钱财。 [16]嬖(bi闭)爱:宠爱。 [17]反关:自外关闭门户。 [18]排阖:推开门扇。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湘若[1],士人也。秋日巡视田垄,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疑之,越陌往舰,则有男女野合。一笑将返。即见男子靦然结带[2],草草迳去。女子亦起。细审之,雅甚娟好。心悦之,欲就绸缪[3],实惭鄙恶。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4]?”女笑不语。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接莎上下几遍[5],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 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6],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7]?”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猪奴所为,我不习惯。以卿丽质,即私约亦当自重,何至屑屑如此[8]?”女闻言,极意嘉纳[9].宗言:“荒斋不远,请过留连。”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问宗门户物志甚悉,乃趋斜径,疾行而去。更初,果至宗斋。■雨尤云[10],备极亲爱。积有月日,密无知者。 会一番僧卓锡村寺[11],见宗惊曰:“君身有邪气,曾何所遇?”答言:“无之。”过数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携佳果饵之,殷勤抚问,如夫妻之好。 然卧后必强宗与合。宗抱病,颇不耐之。心疑其非人,而亦无术暂绝使去。 因曰:“曩和尚谓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验矣。明日屈之来,便求符咒。” 女惨然色变。宗益疑之。次日,遣人以情告僧。僧曰:“此狐也。其技尚浅,易就束缚。”乃书符二道,付嘱曰:“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12],即以一符贴坛口。待狐窜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黏盆上,投釜汤烈火烹煮,少顷毙矣。”家人归,并如僧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将就榻问讯。忽坛口■■一声,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贴符,方欲就煮。宗见金橘散满地上,追念情好,怆然感动,遽命释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坛中出,狼狈颇殆[13],稽首曰:“大道将成,一旦几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报。” 遂去。 数日,宗益沉绵,若将陨坠。家人趋市,为购材木。途中遇一女子,问曰:“汝是宗湘若纪纲否[14]?”答云:“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 闻病沉笃,将便省视,适有故不得去。灵药一裹,劳寄致之。“家人受归。 宗念中表迄无姊妹,知是狐报。服其药,果大瘳,旬日平复。心德之,祷诸虚空,愿一再觏。一夜,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拔关出视,则狐女也。 大悦,把手称谢,延止共饮。女曰:“别来耿耿,思无以报高厚。今为君觅一良匹,聊足塞责否?”宗问:“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15],如见有采菱女,着冰■帔者[16],当急舟趁之。苟迷所往,即视堤边有短于莲花隐叶底,便采归,以蜡火■其蒂,当得美妇,兼致修龄[17]。”宗谨受教。既而告别,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顿悟大道。 即奈何以衾■之爱[18],取人仇怨?“厉色辞去。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绝代也。促舟■逼[19],忽迷所往。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 入门置几上,削蜡于旁[20],将以■火。一回头,化为姝丽。宗惊喜伏拜。 女曰:“痴生!我是妖狐,将为君祟矣!”宗不听。女曰:“谁教子者?” 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待教?”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乃携供案上,焚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门塞窦[21],惟恐其亡。平旦视之[22],即又非石,纱帔一袭,遥闻芗泽[23];展视领衿,犹 存余腻。宗覆多拥之而卧。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在枕上。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死[24]!”乃不复拒。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宗不听。女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惧而罢。由是两情甚谐。而金帛常盈箱箧,亦不知所自来。女见人喏喏,似口不能道辞;生亦讳言其异。怀孕十余月,计日当产。 入室,嘱宗杜门禁款者[25],自乃以刀剖脐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过宿而愈。又六七年,谓宗曰:“夙业偿满[26],请告别也。”宗闻泣下,曰:“卿归我时,贫苦不自立,赖卿小阜[27],何忍遽言离■[28]?且卿又无邦族,他日儿不知母,亦一恨事。”女亦怅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也。 儿福相,君亦期颐[29],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旧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当有见耳。”言已解脱,曰:“我去矣。”惊顾间,飞去已高于顶。宗跃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脱及地,化为石燕[30];色红于丹朱,内外莹彻,若水精然。拾而藏之。检视箱中,初来时所着冰■帧尚在。 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并肖生平;但不语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湖州:府名,治所在今浙江省吴兴县。 [2]■(tiǎn舔)然:羞惭的样子。 [3]绸缪(mou谋):本意紧缠密绕。《诗。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后因以“绸缪”形容男女相爱。 [4]桑中之游:指男女幽会。《诗。■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5]■(nuo挪)莎(suo蓑):又作“挪挲”,以手探摸。 [6]春风一度:指男女交合。 [7]贞坊:贞节牌坊。 [8]屑屑:《广雅。释训》:“屑屑,不安也。” [9]嘉纳:赞许而接受。 [10]■(ti替)雨尤云:古时以云雨喻男女之交合,“■雨尤云”形容沉浸于男女欢爱之中。 [11]番僧:西番之僧,又叫喇嘛僧。番,旧时对西方边境少数民族的称呼。卓锡:僧人居留称“卓锡”。卓,植立。锡,锡仗、禅杖,僧人外出所持,故以植立禅杖代指其居止。 [12]净坛:洁净的坛罐。一事:一件。 [13]狼狈颇殆:极为狼狈。殆,危殆。 第217章 [14]纪纲,指仆人,详见《长清僧》注。 [15]越:青柯亨本作“赴”。 [16]冰■(hu斛)帔:白绉纱披肩。|,绉纱类丝织品。《文选》宋玉《神女赋》:“动雾|以徐步兮,拂挥声之珊珊。”注,“|,今之轻纱,薄如雾也。” [17]修龄:长寿。 [18]衾■(chou稠)之爱:犹枕席之爱。衾,被褥。稠,床帐。 [19]■(m6摩)逼:迫近,逼近。 [20]削蜡:削剪烛芯,使之易燃。 [21]窦:孔穴,此指窗。 [22]平旦:平明,天明。 [23]芗(xiāng乡)泽:同“香泽”,香气。 [24]屑碎:犹琐碎,纠缠的意思。 [25]禁款者:禁止他人叩门。款,叩门。 [26]夙业,佛家语,意为前生之业。业,梵语“羯磨”的意译,泛指一切身心活动。“业”都有相应的果报,文中所说的“偿满”,即指对夙业的果报。 [27]阜:丰富。 [28]离■(ti替):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作“离■”。离■,远离。 《左传。襄公十四年》:“岂敢离■。”■,同“逖”,远。 [29]期(ji基)颐:百岁。《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郑玄注:“期,犹要也;颐,养也。”人至百岁饮食起居无所不侍于养,故称百岁为“期颐”。 [30]石燕:《初学记。天部下》引《湘州记》曰:“零陵山有石燕,遇风雨即飞,止还为石。” 骂鸭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1],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23],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3],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4]。 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甚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良已[5].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6]!甚矣,骂音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邑:县。振作者家乡淄川县。 [2]茸(r6ng绒)生:细毛丛生。 [3]雅量:度量宽宏。《晋书。李寿载记》:“(寿)敏而好学,雅量豁然。” [4]征:表露,表现。 [5]良已:完全痊愈。 [6]攘:窃取。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1],法内史之主计仆也[2]。年四十余,生一子,溺爱甚至。纵任之,惟恐拂。既长,荡侈逾检[3],翁囊积为空。无何,子病。翁故蓄善骡。子曰:“骡肥可啖。杀啖我,我病可愈。”柳谋杀赛劣者[4].子闻之,即大怒骂,疾益甚。柳惧,杀骡以进。子乃喜;然尝一裔[5],便弃去。 疾卒不减,寻毙。柳悼叹欲死。 后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6].至山半,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侄似柳子。比至,果是。下骡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骇,亦不敢诘其死。但问:“在此何作?”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柳子拱手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7].明日当相谒。”上骡遂去。众既归寓,亦谓其未必即来。厌旦伺之[8],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众谓:“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归省侍?”子讶问:“言者何人?” 众以柳对。子神色俱变,久之曰:“彼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讫,别去。 众归,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曩见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也[9],殆不可见。”柳涕泣不信。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见,请伏椟中[10],待其来,察其词色,可见则出。”柳如其言。既而子果至,问:“柳某来否?” 主人答云:“无。”子盛气骂曰:“老畜产‘那便不来!”主人惊曰:“何骂父?”答曰:“彼是我何父!初与义为客侣[11],不图包藏祸心,隐我血货[12],悍不还。 今愿得而甘心[13],何父之有!“言已,出门,曰:”便宜他!“柳在椟,历历闻之,汗流接踵[14],不敢出气。主人呼之,乃出,狼狈而归。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难堪者偿耳。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台[15],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胶州:州名,明置。治所在今山东胶县。 [2]法内史:法若真,字汉儒,号黄石,别号黄山,胶州人。顺洽二年中乡试。主考官“以异才特荐”,召送礼部御试,授内翰林国史院中书舍人。 顺治三年中进士,先后任翰林院编修、浙江按察使、湖广布政使等职。光绪《山东通志。人物志》、民国《增修胶(州)志》有传。内史:顺治初年设“内三院”,即内翰林国史院、内翰林秘书院、内翰林弘文院。法若真曾任内翰林国史院中书舍人,故称之为“内史”。主计仆:掌管财务出入的管家。 [3]荡侈逾检:放荡奢侈不守规矩。逾,过。检,规范、规炬。 [4]蹇(jiǎn简)劣:驾劣、劣等。蹇,不利于行。 [5]脔(luán銮):切成碎块的肉。 [6]香社:结伙朝山进香、祭神叫“香社”。岱:泰山又称岱宗,简称岱。 [7]间阔:久别。 [8]厌且:明晨。 [9]以我卜也:据我估计。《左传。宜公十一年》:“以我卜也,郑不可从。” [10]椟(du读):木柜、木箱。 [11]客侣:合伙在外经商。 [12]隐:隐吞。血货(zi资):血本,辛苦积聚之资本。货,通“资”。 [13]得而甘心:意为得而杀之,以快心意。《左传。庄公九年》:“管(仲)、召(忽)优也,请受而甘心焉。”杜预注,“甘心,言欲快意戮杀之。” [14]汗流接踵:汗流至踵。踵,脚跟。《庄子。列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15]不忘于夜台:意为死后犹不能忘怀。夜台,墓穴,冥间。 上仙 癸亥三月[1],与高季文赴稷下[2],同居逆旅。季文忽病。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至郡[3],因谋医药。闻袁鳞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长桑之术[4].遂共诣之。 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5].人其舍,复室中挂红幕[6].探幕以窥,壁间悬观音像[7];又两三轴,跨马操矛,驺从纷沓[8].北壁下有案;案头小座,高不盈尸,贴小锦褥,云仙人至,则居此。众焚香列揖。 妇击磐三[9],口中隐约有词。祝已,肃客就外榻坐[10].妇立帘下,理发支颐与客语[11],具道仙人灵迹。久之,日渐曛[12].众恐碍夜难归,烦再祝请。妇乃击磐重祷。转身复立,曰:“上仙最爱夜谈,他时往往不得遇。昨宵有候试秀才,携肴酒来与上仙饮;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13],赋诗欢笑。 散时,更漏向尽矣[14]。“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厉。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臾。妇以蕉扇隔小座。座上大言曰:”有缘哉!有缘哉!“ 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已而问客:“何所谕教[15]?”高振美遵念东先生意,问:“见菩萨否?”答云:“南海是我熟径[16],如何不见。”又:“阎罗亦更代否?”曰:“与阳世等耳。”“阎罗何姓?”曰:“姓曹。” 已乃为季文求药。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于大士处讨药奉赠[17],何恙不已。”众各有问,悉为剖决。乃辞而归。过宿,季文少愈。余与振美治装光归,遂不暇造访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癸亥:指康熙二十二年,公元一六八三年。 [2]高季文:名之■,康熙丁丑找贡,授东昌府在乎县教谕,未任,卒。 见乾隆《淄川县志》卷五。稷下:古地名。此处指府城济南。详见《公孙九娘》注。 [3]高振美:未详。念东先生:高珩,字葱佩,号念东,别号紫霞居士,淄川人。崇祯进士,选庶吉士。入清后,曾任国子祭洒,吏部侍郎、刑部侍郎等职。能诗文,有《栖云阁集》。见乾隆《淄川县志》卷五。郡:郡城,指济南。 [4]长桑之术:医术。长桑,战国时名医,扁鹊事之惟谨,因传以禁方,并出药使扁鹊服,于是能见人五脏,医道日精。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5]致:情致、意态。绥绥有狐意:《诗。卫风。有狐》:“有狐绥绥。” 毛传:“绥绥,匹行(相随而行)貌。”此处用以形容狐的神态。 [6]复室:复屋,指内室。 第218章 [7]观音:观世音,佛教大乘菩萨名。唐代因避“世”字讳,称观音。后世沿称。 [8]驺(zou邹)从:古代达宫出行时,侍卫前后的骑卒。 [9]磐(qing庆):寺庙中金属铸造的钵形法器,念经礼神时敲击。 [10]肃:敬请。《礼记。曲礼上》:“主人肃客而入。” [11]支颐(yi夷):手支下巴。 [12]曛:暮。 [13]良酝(yun运):好酒。 [14]更漏,古代夜晚以刻漏(计时器具)计时、报更,故称更漏。向尽:将尽,此指黑夜将尽。 [15]谕教:见教。 [16]南海:指浙江省定海县海域中之普陀山,相传为观世音显灵说法的道场。 [17]大士:佛家对菩萨的通称。此指观音大士。 侯静山 高少宰念东先生云[1]:“崇祯间[2],有猴仙,号静山。托神于河间之叟[3],与人谈诗文,决休咎[4],娓娓不倦。以肴核置案上[5],啖饮狼藉,但不能见之耳。”时先生祖寝疾[6].或致书云:“侯静山,百年人也[7],不可不晤。”遂以仆马往招叟。叟至经日,仙犹未来。焚香祠之。忽闻屋上大声叹赞曰:“好人家!”众惊顾。俄檐间又言之。叟起曰:“大仙至矣。” 群从叟岸帻出迎[8].又闻作拱致声[9]。既入室,遂大笑纵谈。时少宰兄弟尚诸生[10],方人闱归[11]。仙言:“二公闱卷亦佳[12];但经不熟[13],再须勤勉,云路亦不远矣[14]。”二公敬问祖病,曰,“生死事大,其理难明。”因共知其不祥。无何,太先生谢世[15].旧有猴人,弄猴于村。猴断锁而逸,不可追,人山中。数十年,人犹见之。其走飘忽,见人则窜。后渐入村中,窃食果饵,人皆莫之见。一日,为村人所睹,逐诸野,射而杀之。 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但觉身轻如叶,一息百里[16].遂往依河间叟。 曰:“汝能奉我,我为汝致富。”因自号静山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高少宰:指高珩。高珩号念东。少宰,对吏部的别称,高珩曾任吏部侍郎,故称其为“少宰”。详见《上仙》注。 [2]崇祯:明恩宗朱由检年号(1628—1644)。 [3]托神:迷信所说的神灵托附人身,显示灵异。河间:今河北省河间县。 [4]休咎:吉凶。 [5]肴核:指肉类、果类食品。 [6]寝疾:卧病。 [7]百年人:年老有道之人。 [8]岸帻(zé啧):巾高露额。岸,露额曰岸。帻,头巾。 [9]拱致:拱手致意。 [10]少宰兄弟:指珩及其兄高玮、弟高■。高玮、高珩以崇祯己卯(崇祯十二年)年同中乡试。见乾隆《淄川县志》卷六。在诸兄弟中,玮、珩中乡试最早。所云“时少宰兄弟尚诸生”,时间当在玮、珩中乡试之前。 [11]人闱(wéi违)归:指参加乡试回来。 [12]二公:指高玮、高珩。 [13]经:指儒家的“五经”。 [14]云路:直上青云之路,喻仕途。 [15]太先生:指高念东祖父。太,对上辈的尊称。 [16]一息:呼吸之间,极言时间短暂。 钱流 沂水刘宗玉云[1]: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 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2].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水:山东县名。 [2]偃卧:仰卧。偃,仰。 郭生 郭生,邑之东山人[1].少嗜读,但山村无所就正,年二十余,字画多讹。 先是,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辄多亡失,深患苦之。一夜读,卷置案头,被狐涂鸦[2];甚者,狼藉不辨行墨[3].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仅得六七十首。心甚恚愤而无如何。又积窗课二十余篇[4],待质名流[5].晨起,见翻摊案上,墨汁浓■殆尽[6].恨甚。会王生者,以故至山,素与郭善,登门造访。见污本,问之。郭具言所苦,且出残课示王。王谛玩之[7],其所涂留,似有春秋[8];又复视■卷[9],类冗杂可删。讶曰:“狐似有意。不惟勿患,当即以为师。”过数月,回视旧作,顿觉所涂良确。于是改作两题,置案上,以觇其异。比晓,又涂之。积年余,不复涂;但以浓墨洒作巨点,淋漓满纸。 郭异之,持以白王。王阅之曰:“狐真尔师也,佳幅可售矣[10].”是岁,果入邑庠[11]。郭以是德狐[12],恒置鸡黍[13],备狐啖饮。每市房书名稿[14],不自选择,但决于狐。由是两试俱列前名[15],人闱中副车[16].时叶、缪诸公稿[17],风雅艳丽,家弦而户诵之。郭有抄本,爱惜臻至。忽被倾浓墨碗许于上,污荫几无余字;又拟题构作[18],自觉快意,悉浪涂之[19]:于是渐不信狐。无何,叶公以正文体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见。然每作一文,经营惨淡,辄被涂污。自以屡拔前茅[20],心气颇高,以是益疑狐妄。 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狐又尽■之。乃笑曰:“是真妄矣!何前是而今非也?”遂不为狐设馔,取读本锁箱簏中。旦见封锢俨然,启视则卷面涂四画,粗于指;第一章画五,二章亦画五,后即无有矣。自是狐竟寂然。后郭一次四等[21],两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异史氏曰:“满招损,谦受益[22],天道也。名小立,遂自以为是,执叶、缪之余习,狃而不变[23],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满之为害如是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邑之东山:淄川东山。邑,指淄川。 [2]涂鸦:涂抹、胡乱涂写。卢仝《示添丁》诗“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3]行(háng杭)墨:行格字迹。 [4]窗课:谓塾中习作的文章。课,课业。 [5]质:就正。 [6]■(ci此):以笔蘸墨,此指为墨汁涂染、污渍。 [7]谛(di缔)玩,仔细玩味。 [8]春秋:谓褒贬之道。相传孔子据鲁史作《春秋》,起自鲁隐公元年,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凡二百四十二年。这部书叙事简括,但字里行间“寓褒贬,别美恶”,世称春秋笔法。 [9]■(wo卧)卷:被涂抹的文卷。|,沾污。 [10]佳幅:佳作。可售:指可考中。韩愈《祭虞部张员外文》:“司我明试,时维邦彦,各以文售,幸皆少年。” [11]入邑庠:指考中秀才。明清时代称县学为邑庠。 [12]德:感恩、感德。 [13]鸡黍:《论语。微子》:“(丈人)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后。因称鸡黍为招待客人的饭菜。 [14]市:买。房书名稿:进士考试的优秀闱墨。顾炎武《日知录。十八房》:“房稿,则十八房进士之作。”明清时书贾常刊印房稿,供应考者学习。 [15]两试:明清科举制,诸生每三年参加两次考试,一为岁试,一为科试。参加岁考,成绩优异者可补■膳生员(即■生)。科试成绩优异者可录送乡试。 [16〕入闱:指参加乡试。副车:副贡。乡试名额已满,额外录取,贡入太学,称副榜贡生,简称副贡。清初副贡仍需参加岁试,故下文有“一次四等,两次五等”之说。 [17]叶、缪诸公:待考。 [18]构作:制作、写作。 [19]浪涂:任意涂抹。 [20]前茅:原指行军时的先头部队。古代行军时,前哨以茅为旌,遇敌情或变故,则举茅以示警告。《左传。宜公十二年》:“前茅虑无。”后称考试成绩优秀,榜示名次在前为“名列前茅”。 [21]四等:岁考时,考生试卷分为六等:文理平通音为第一等,文理亦通者为第二等,文理略通者为第三等,文理有疵者为第四等,文理荒缪者为第五等,文理不通者为第六等。 [22]“满招损”二句,语出《尚书。大禹谟》。意为:自满则招受损害,谦虚则得到补益。 [23〕狃(niu纽):习以为常。 金生色 金生色,晋宁人也[1].娶同村木姓女。生一子,方周岁。金忽病,自分必死,谓妻曰:“我死,子必嫁,勿守也!”妻闻之,甘词厚誓[2],期以必死。金摇手呼母曰:“我死,劳看阿保[3],勿令守也。”母哭应之。既而金果死。木媪来吊,哭已,谓金母曰:“天降凶忧,婿遽遭命[4].女太幼弱,将何为计?”母悲悼中,闻媪言,不胜愤激,盛气对曰:“必以守!”媪惭而罢。夜伴女寝,私谓曰:“人尽夫也[5].以儿好手足,何思无良匹?小儿女不早作人家,眈眈守此襁褓物[6],宁非痴子?倘必令守,不宜以面目好相向[7].”金母过,颇闻余语,益恚[8].明日,谓媪曰:“亡人有遗嘱,本不教妇守也。 第219章 今既急不能待,乃必以守!”媪怒而去。母夜梦子来,涕泣相劝,心异之。使人言于木,约殡后听妇所适[9].而询诸术家[10],本年墓向不利[11].妇思自■以售[12],■■之中[13],不忘涂泽[14]。居家犹素妆;一归宁,则崭然新艳。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将为他人妇,亦隐忍之。于是妇益肆。 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见而好之,以金啖金邻妪[15],求通殷勤于妇。 夜分,由妪家逾垣以达妇所,因与会合。往来积有旬日,丑声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妇室夜惟一小婢,妇腹心也。一夕,两情方洽,闻棺木震响,声如爆竹。婢在外榻,见亡者自幛后出[16],戴剑入寝室去。俄闻二人骇诧声。 少顷,董裸奔出。无何,金摔妇发亦出。妇大嗥。母惊起,见妇赤体走去,方将启关。问之不答。出门追视,寂不闻声,竟迷所往。入妇室,灯火犹亮。 见男子履,呼婢;婢始战惕而出,具言其异,相与骇怪而已。 董窜过邻家,团伏墙隅。移时,间人声渐息,始起。身无寸缕,苦寒甚战,将假衣于媪。视院中一室,双扉虚掩,因而暂入。暗摸榻上,触女子足,知为邻子妇。顿生淫心,乘其寝,潜就私之。妇醒,问:“汝来乎?”应曰:“诺。”妇竟不疑,狎亵备至。 先是,邻子以故赴北村,嘱妻掩户以待其归。既返,闻室内有声,疑而审听,音态绝秽。大怒,操戈入室。董惧,窜于床下。子就戮之。又欲杀妻;妻泣而告以误,乃释之。但不解床下何人。呼母起,共火之,仅能辨认。视之,奄有气息;诘其所来,犹自供吐。而刃伤数处,血溢不止,少顷已绝。 妪仓皇失措,谓子曰:“捉奸而单戮之,子且奈何?”子不得已,遂又杀妻。 是夜,木翁方寝,闻户外拉杂之声;出窥,则火炽于檐,而纵火人犹■徨未去。翁大呼,家人毕集。幸火初燃,尚易扑灭。命人操弓弩,逐搜纵火者。见一人■捷如猿[17],竟越垣去。垣外乃翁家桃园,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18].数人梯登以望,踪迹殊杳;惟墙下块然微动,问之不应,射之而■。 启扉往验,则女子白身卧,矢贯胸脑。细烛之,则翁女而金妇也。骇告主人。 翁媪惊怛欲绝,不解其故。女合眸,面色灰败,口气细于属丝[19].使人拔脑矢,不可出;足踏顶项而后出之。女嘤然一呻[20],血暴注,气亦遂绝。 翁大惧,计无所出。 既曙,以实情白金母,长跽哀祈[21].而金母殊不怨怒,但告以故,令自营葬。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门,诟数前非[22」。翁惭沮,赂令罢归。 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俄邻子以执奸自首,既薄责释讫;而妇兄马彪素健讼,具词控妹冤。官拘妪;妪惧,悉供颠末。又唤金母;母托疾,遣生光代 质,具陈底里。于是前状并发,牵木翁夫妇尽出,一切廉得其情[23].木以诲女嫁,坐纵淫[24],笞;使自赎,家产荡焉。邻妪导淫,杖之毙。案乃结。 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谆嘱醮妇[25],抑何明也!一人不杀,而诸恨并雪,可不谓神乎!邻媪诱人妇,而反淫己妇:木媪爱女,而卒以杀女。呜呼!‘欲知后日因,当前作者是[26]’,报更速于来生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宁:州县名。唐置晋宁县,元为晋宁州,地在云南省昆明市南部,滇池以南。 [2]甘词厚誓:甜言蜜语,恳切发誓。 [3]阿(è)保:保护养育,语见《汉书。丙吉传》。就本篇文意,似指遗孤乳名。 [4]遽遭命:意谓突然死去。“遭命”,讳言夭死之词。 [5]人尽夫也:意为人人都可以做丈夫。语出《左传。桓公十五年》。雍姬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6]眈眈:垂目注视。■褓:代指小几,见《婴宁》注。 [7]不宜以面目好相向:意为不能以好脸相待。 [8]恚(hui惠):怒、恨。 [9]听:任凭。适:适人,嫁人。 [10]术家:指从事择日、占卜、星相、风水等迷信活动为生的人。 [11]本年墓向不利:旧时举行葬礼,必请术家选择墓地,选定时日、墓向,方得安葬。如有碍忌,则暂膺,另作选择。 [12]自■(xuàn炫)以售:此指卖弄风姿,意欲改嫁。自■,自我矜夸。 曹植《术自试表》:“夫自■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也。”《越绝书。越绝外传。记范伯》:“■女不贞,■士不信。” [13]■(cui催)|,古代丧服名。|,亦作“衰”,披于胸前的麻布条。|,丧服中的麻布带,在首为首|,在腰为腰|.[14]涂泽:涂脂抹粉。 [15]啖:买通、贿赂。 [16]幛:帷障。 [17]■(qiáo乔)捷:矫健。 [18]四缭周墉(yong庸):四面环有垣墙。燎,绕。墉,垣墙。 [19]气细于属(zhu主)丝:意谓气息微弱,不能吹动属丝。属丝,即属纩。人将死,在口鼻上放新丝绵,以观察有无呼吸。纩,即新丝绵,质轻,遇气即动。《礼记。丧大记》:“疾病,男女改服,属扩以侯绝气。” [20]嘤然:鸟鸣声。此处形容声音细弱。 [21]长跽(ji忌):长跪,直挺挺地跪着。 [22]数(shu署):列举罪状。 [23]廉:考查。 [24]坐:定罪,定其罪。 [25]醮(jiào较)妇:再嫁其妇。醮,妇女改嫁。 [26]欲知后日因,当前作者是:意为未来吉凶祸福的原因,就是今日之所作为。此为佛教因果之说。《传灯录》卷二十三“天师曰:前生是因,今 生是果。“即此二句的含义。 彭海秋 莱州诸生彭好古[1],读书别业,离家颇远。中秋未归,岑寂无偶。念村中无可共语;惟丘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2],彭常鄙之。月既上,倍益无聊,不得已,折简邀丘。饮次,有剥啄者[3].斋僮出应门,则一书生,将谒主人。彭离席,肃客人。相揖环坐,便询族居。客曰:“小生广陵人[4],与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旅邸倍苦。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5].” 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流。彭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遣此嘉客!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丘;丘仰与攀谈[6],辄傲不为札。 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7],请先以俚歌侑饮[8].乃仰夭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9]”。相与欢笑。客曰:“仆不能韵[10],莫报阳春[11].倩代者可乎?”彭言:“如教。”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彭答云:“无。” 客默然良久,谓斋憧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人之。”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彭惊绝,掖坐[12].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异之,便致研诘。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郎曲’[13],大佳。请再反之[14].”女歌云:“薄■郎,牵马洗春沼[15].人声远,马声沓;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16].便是不封侯[17],莫向临邛去[18]!”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19].曲终笛止,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来[20],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观也,能从游否?”彭留心欲舰其异,诺言:“幸甚。” 客问:“舟乎,骑乎?”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乃以手向空招曰:“舡来,舡来[21]!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偿也。”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22],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 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敖曹,鸣声■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23],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窥,中有二三人,围棋喧笑。客飞一■向女曰:“引此送君行[24].”女饮间,彭依恋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女斜波送盼。彭益动,请要后期[25].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26]!”乃扳邻窗,捉女人;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 舟即荡去。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遂与客言,欲一登岸,略同眺瞩。 第220章 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因而离舟翔步[27],觉有里余。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久之不至。行人已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丘亦不知何往。捉马营营[28],进退无主。振辔至泊舟所[29],则人船俱失。念腰■空匮,倍益忧皇。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30];探之,得白金三四两。买食凝待,不觉向午。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丘耗。比讯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31].次日遂行。马调良 [32],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举家哀涕。 谓其不返。彭归,系马而人。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因念独还乡井,恐丘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语次,道马所由来。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33].及至,则马顿渺,但有丘生,以草缰絷枥边[34].骇极,呼彭出视。见丘垂首栈下[35],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36],稍稍能咽。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抉掖而往,下马粪数枚。又少饮啜,始能言。彭就榻研问之,丘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 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37],因往省视。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38],开筵邀饮。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祗谒[39].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公子云:”此妈女,广陵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40],极欲一见之。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41]。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彭问:”‘薄■郎曲’犹记之否?“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 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厄,忽若醉。■■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后乘舡至西湖,送妾自窗■归,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彭告以故,相共叹咤。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42],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约,一日未尝去心。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诘旦,告公子;又称赁于别驾[43], 千金削其 籍[44],携之以归,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异史氏云:“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45];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莱州:明清府名,府治在今山东省掖县。 [2]隐恶:隐匿的恶行、恶德。 [3〕剥啄者:敲门的人。韩愈《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门。” 剥啄,叩门声。 [4〕广陵:旧郡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 [5]不介而见:没经人介绍就直接拜见。《文选》李■《运命论》:“不介而自亲。”李善注:“介,绍介也。” [6]仰与攀谈:以仰幕的态度和他交谈。 [7]挠乱其词:打乱他们的话头。 [8]俚歌:民间歌谣。侑饮:劝酒。 [9]扶风豪士之曲:唐代诗人李白有《抉凤豪士歌》,赞美扶风豪士意气相投,情谊深厚。扶风,古郡名,郡治在今陕西凤翔县一带。 [10]韵:指歌唱。蔡邕《弹琴赋》:“繁弦既抑,雅韵乃扬。” [11]阳春:古乐曲名。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阳春”,属于高级的乐曲,这里用以对别人歌曲的美称。报,回答。 [12]掖:扶持。 [13〕薄■郎:旧时女子对情郎的呢称,犹言“冤家”。薄■,薄情、负心。 [14]再反之:再唱一遍。反,重复。 [15]牵马洗春沼:在春天的沼池洗刷马匹。 [16]随风絮:随风飘荡的柳絮,喻远游漫无底止。 [17]便是不封侯:指外出觅宫不成。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18]莫向临邛去:指不要另觅新欢。孟郊《古离别》:“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临邛,今四川省邛崃县,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到临邛卓王孙家作客,卓女文君夜奔相如,成为夫妇。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19]串:演奏。 [20]咄(duo夺)嗟:呼吸之间,表示时间仓促。 [21]舡(xiāng香):船。 [22]棹末:船桨的末端。 [23〕榜(bàng棒)人:摇船的人。 [24]引:引觞,举怀;指饮酒。 [25]请要(yāo夭)后期:请求约定后会的日期。要,相约。 [26]“仙乎,仙乎”:《飞燕外传》: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曾歌舞归风送远之曲,歌酣,“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这里称“ 仙乎仙乎“,兼有送归惜别之意。 [27]翔步:安步、闲步的意思。翔,安舒的样子。 [28]营营:徘徊,周旋。扬雄《校猎赋》:“羽骑营营。”注:“营营,周旋貌。” [29]振辔:抖动马缰!指驰马而行。 [30]错囊:全线绣制的袋子。 [31]萧索:冷淡;低落。 [32]调良:驯良。 [33]厩(jiu旧):马棚。 [34]枥:马槽。 [35〕栈:牲口棚。 [36]汤■(yi义):稀粥。 [37]判扬州:为扬州府通判。判,通判,官名,明清时设于各府,分掌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享。 [38]通家:世交。 [39]祗(zhi只)谒:拜见。祗,恭敬。谒,进见。 [40]突突:形容心跳!谓情绪激动。 [41]盛气:满脸怒气的样子。排数(shu黍):斥责,数落。 [42]风尘:旧指妓女生活,这里指妓女。 [43]别驾:明清时尊称“通判”为“别驾”。 [44]削其籍:从乐籍中除掉她的名字;指为娟娘赎身。籍,指乐户或官妓的名册。 [45]为人而马者:为人行事象畜牲一样。 堪舆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1],素尚堪舆[2];即闺阁中亦能读其书[3],解其理。 宋公卒,两公子各立门户,为父卜兆[4].闻有善青乌之术者[5],不惮千里,争罗致之。于是两门术士,召致盈百;日日连骑遍郊野,东西分道出入,如两旅[6].经月余,各得牛眠地[7],此言封侯,彼言拜相[8]。兄弟两不相下,因负气不为谋,并营寿域[9],锦棚彩幢[10],两处俱备。灵舆至岐路[11],兄弟各率其属以争,自晨至于日昃[12],不能决。宾客尽引去。舁夫凡十易肩,困惫不举,相与委柩路侧。因止不葬,鸠工构庐[13],以蔽风雨。 兄建舍于旁,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焉。积多年,兄弟继逝;嫂与娣始合谋[14],力破前人水火之议[15],并车入野,视所择两地,并言不佳,遂同修聘贽[16],请术人另相之。每得一地,必具图呈闺闼,判其可否。日进数图,悉疵摘之[17]。旬余,始卜一域。嫂览图,喜曰:“可矣。”示娣。娣曰:“是地当先发一武孝廉。”葬后三年,公长孙果以武庠领乡荐[18].异史氏曰:“青乌之术,或有其理;而癖而信之,则痴矣。况负气相争,委柩路侧,其于孝弟之道不讲,奈何冀以地理福儿孙哉!如闺中宛若[19],真雅而可传者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州: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沂县,雍正以后升为府。宋侍郎:指宋之普,崇祯戊辰(1628)进士,官至户部左侍郎。入清后,任常州知府。 “顺治十二年乞体。”见康熙《沂州志》及《常州府志》。 [2]堪舆:《文选。甘泉赋》注引许慎的解释:“堪,天道也;舆,地道也。”古时有堪舆家,见《史记。日者列传》。后世称相地形、看风水为堪舆,谓墓葬的地形风水可以决定后人祸福。 [3]闺■:即闺阁,妇女所居之内室。 [4]卜兆:选择墓地。兆,墓域。 [5]青乌之术:即堪舆之术。 第221章 相传汉代有青乌子,亦称青乌或青乌先生,为著名的堪舆术土。《抱朴子。极言》:“相地理,则书青乌之说。” [6]两旅:两支军队。旅,军旅;古代以上卒五百人为旅。 [7]牛眠地:俗称“吉地”,即风水好之墓地。《晋书。周光传》:“初,陶侃微时,丁艰,将葬,家中忽失牛,而不知所在。遇一老父谓曰:前冈见一牛眠山污中,其地若葬,位极人臣矣。”后因称风水好的墓地为“牛眠地”。 [8]封侯、拜相:指做高官。侯,古代五等爵位的第二等。《礼记。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拜相:任宰相。拜,授官。 [9]寿域:墓地,墓穴。 [10]锦棚彩幢(chuang床):丧家为礼祭死者所制作的彩棚、彩幡。孙廷铨《颜山杂记》卷二:“大家治丧,邀人作棚场,结为楼阁雕墙,高者二、三丈,皆以布帛杂彩为之,照耀山谷。” [11]灵舆:灵车、灵柩。 [12]日昃(zè仄):此据二十四卷抄本,手稿本作“旦昃”。日昃,又作“日仄”,太阳偏西。《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蚀)。” [13]鸠工:聚集工匠。 [14]娣(di弟):弟妻。 [15]水火之议:水火不相客的争论。 [16]聘贽:聘礼。贽,初见时所赠之礼物。 [17]疵(ci雌)摘:指摘毛病。疵,毛病。 [18]武痒:此指武秀才。明清时府、州、县学分文库、武庠。领乡荐:考中举人;此指中武举。 [19]宛(yuān冤)若:本古女子名,后指称妯娌。《史记。孝武本纪》:“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集解》和《素隐》,谓宛若为名字,先后即今妯娌。后因称妯娌为宛若。 窦氏 南三复,晋阳世家也[1].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 少顷,主人出邀,踢躇甚恭[2].人其舍,斗如[3].客既坐,主人始操■[4],殷勤■扫[5].既而泼蜜为茶。命之坐,始敢坐。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有笄女行炙[6],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南心动。雨歇既归,系念綦切[7].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女渐稔[8],不甚避忌,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押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9],何贵倔凌人也[10]!”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女要誓[11];南指矢天日[12],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女促之曰:“桑中之约[13],不可长也。日在■■之下[14],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南诺之。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无何,女临蓐,产一男。父怒■女[15]。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 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却不承。窦乃弃儿,益扑女。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关而告阍者曰[16]:“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 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内。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视之[17],女抱儿坐僵矣。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南富,车许之。既亲迎,而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善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18]。问之,亦不言。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极,往报窦。窦发女家,棺启尸亡。前忿未蠲[19],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南又厚饵窦[20],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而南家自此稍替[21].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22].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23],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径去。 南视女亦凤致,遂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24],曹人不至,始疑。捋被问女[25],而女亦奄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告曹[26],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 闻其异,诣南所征之[27],果其女。启衾一视,四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 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发冢见尸[28〕,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 李十郎惨矣[2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阳:春秋时普邑名,故城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古城营。 [2]■■:形容行动小心戒惧的样子。《诗。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经典释文》:“局本又作■。”■,曲身、弯腰;■,小步行走。 [3]斗如:如斗,形容狭小。 [4]■(hui慧):扫帚。 [5]■(fan范)扫:即洒扫。 [6]笄(ji机)女:古以女子十五岁为“及笄”。《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而笄。”笄,头辔,古代女子十五岁收发,以簪插定发辔。 [7]綦(qi起)切:甚切。綦,极、甚。 [8]稔(ren忍):熟悉。 [9]要(yao腰)嫁:要约而嫁,指按照婚礼聘订。 [10]贵倨凌人:仗势欺人。贵,高贵。倨,傲慢。 [11〕要誓:要求对方盟誓。 [12]指天矢日:指着天日发誓。矢,誓。 [13〕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语出《诗。■风。桑中》。 [14]■(ping平)■(meng蒙):帷帐,在旁曰“■”,在上曰“■”,引申为覆盖、庇护。扬雄《法言。吾子》:“震风陵雨,然后知夏屋之为■■也。”这里指南三复的管辖、统治。 [15]■(páng旁):■掠,笞打。 [16]阍(hun昏)者:看门的人。 [17]质明:黎明。 [18]涕■:眼泪、鼻液。 [19]蠲(juān捐):消除。 [20]饵:利诱、贿赂。 [21]稍替:稍见衰落。 [22]无敢字者:无人敢把女儿许配给他。旧称女子许嫁为“字”。 [23]充掖庭:意思是充当嫔妃、宫女。掖庭,宫中旁舍,为嫔妃所居之地。徐陵《玉台新咏序》:“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 [24]日敛昏:天已黑。 [25]捋(luo罗)被:掀开被子。 [26]■(beng崩):使者,传信的人。 [27]征:验证、查看。 [28]坐:坐罪,犯罪而受判处。 [29]李十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中人物,详见《武孝廉》注。 梁彦 徐州梁彦,患鼽嚏[1],久而不已。一日,方卧,觉鼻奇痒,速起大嚏。 有物突出落地,状类屋上瓦狗[2],约指顶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动,相聚互嗅。俄而强者啮弱者以食;食一枚,则身顿长。瞬息吞井,止存其一,大于■鼠矣[3].伸舌周匝[4],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缘袜而上,渐至股际。捉衣而撼摆之,粘据不可下。顷人衿底,爬搔腰胁。 大惧,急解衣掷地。扪之,物已贴伏腰间。推之不动,掐之则痛,竟成赘疣[5];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鼽(qiu求)嚏:病名。鼻出清涕,打喷嚏。《礼记。月令》:“秋季行夏令,则其国大水,冬藏殃败,民多鼽嚏。” [2]瓦狗:瓦屋脊上其形如狗的饰物,迷信传说可以镇邪。 [3]■(shi石)鼠:鼠的一种。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 [4]周匝(zā札):转动。 [5]赘疣(you尤):肉瘤。 第222章 龙肉 姜太史玉璇言[1]:“龙堆之下[2],掘地数尺,有龙肉充其中[3].任人割取,但勿言‘龙’字。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死。” 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姜玉璇:姜元衡,字玉璇,即墨(今山东省即墨县)人。顺治六年进士,曾任内翰林宏文院侍讲、江南主考等职。见同治《即墨县志》卷七。太史,明清两代习称翰林为“太史”。 [2]龙堆:地名,疑指白龙堆,天山南路之沙漠,沙堆形如卧龙,无头有尾,高大者二三丈。() [3](rèn认):满。(奇书网|isuu.) 卷六 潞令 宋国英,东平人[1],以教习授潞城令[2],贪暴不仁,催科尤酷[3],毙杖下者,狼藉于庭[4].余乡徐白山适过之,见其横[5],讽曰[6]:“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扬扬作得意之词曰,‘喏!不敢!官虽小,莅任百日,诛五十八人矣。“后半年,方据案视事[7],忽瞪目而起,手足挠乱,似与人撑拒状。自言日:”我罪当死,我罪当死!“扶人署中,逾时寻卒。呜呼!幸有阴曹兼摄阳政[8];不然,颠越货多[9],则”卓异“声起矣[10],流毒安穷哉! 异史氏曰:“潞子故区[11],其人魂魄毅[12],故其为鬼雄。今有一宫握篆于上[13],必有一二鄙流,凤承而痔舐之[14].其方盛也,则竭攫未尽之膏脂,为之具锦屏[15];其将败也,则驱诛未尽之肢体,为之乞保留[16],官无贪廉,每莅一任,必有此两事,赫赫者一日未去[17],则卫■■者不敢不从[18].积习相传,沿为成规,其亦取笑于潞城之鬼也已!”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平:州名。清属泰安府,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 [2]以教习授潞城令:以教习的资格,被任命为潞城县令。教习,明清学官,均由进士充任。潞城,县名,今属山西省。 [3]催科尤酷,催征赋税,尤为严酷。赋税有法令科条,故称催科。 [4]狼籍于庭,谓毙死者的尸体杂列堂下,极言杖毙者之多。狼藉,纵横散乱。 [5]横,横暴。 [6]讽:委婉劝责。 [7]视事:犹言办公。 [8]兼摄,兼理。摄,代理。 [9]颠越货多:谓杀人掠财甚多。《尚书。康诰》:“杀越人于货,■不畏死。”孔安国传,“杀人颠越人,于是以取货利。” [10]“卓异”声起矣,谓“卓异”的政声便会传扬开来。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员举行一次考绩,地方官的考绩称“大计”,由州、县官上至府、道、司,层层对属员进行考察,最后送由督、抚核定,报呈吏部:“大计”最好的评语为“卓异”。声,声誉。 [11]潞子故区,春秋时潞子封国故地。指潞子婴儿国,赤狄别族所建,为晋所灭。汉于其故地置路县,在令山西潞城县东北。 [12]魂魄毅:精魂刚毅。语出《楚辞。九歌。国殇》。此指被宋国英残酷杀害的潞人死后犹追索宋命。 [13]握篆:执掌官印。旧时印章多用篆文,因称宫印为“篆”。 [14]风承而痔舐(zhi试)之:顺应官势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风,风从,顺风而从。承,逢迎。痔舐,舐痈吮痔,谓谄媚逢迎,卑鄙无耻。详《劳山道士》注。 [15]“其方盛”三句,谓当其宫势正盛之时,逢迎者则假其成势,尽力攫取民脂民膏,为其供置银屏风。未尽之膏脂,指受县令盘剥之下残剩的百姓财物。膏脂,即脂膏,喻指人民的财物。语见《后汉书。仲长统传》。具锦屏,供置锦屏。锦屏,银屏风,即钱银之屏风。见季益《长干行》。 [16]“其将败”三句:谓当其将被废免之时,逢迎者则逼迫受其虐害的百姓,为其向上司乞术留任。驱,驱赶。逼迫,强迫之意。诛未尽之肢体,犹言尚未杀绝的百姓。乞保留,指逢迎者假借民意,为离任官员歌功颂德,向上司递表挽留;而离任者亦借此哄抬身价,欺世盗名。 [17]赫赫者:威势显赫者,指地方宫。[18]蚩蚩者,状貌朴厚者,指平民百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马介甫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1]。生平有“季常之惧[2]”。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杨父年六十馀而鳏,尹以齿奴隶数[3].杨与弟万镇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4].与语,悦之。询其姓字,白云:“介甫,姓马。”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5].既别,约半载,马忽携憧仆过杨。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6].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马:“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7].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8],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9],始有瘦奴持壶酒来。 俄顷引尽[10].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11],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便去。万锺■被来伴客寝[12].马责之曰:“囊以怕仲高义,遂同盟好。令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 万锤泫然曰[13]:“在心之情,卒难申致[14].家门不吉,蹇遭悍嫂[15],尊长细弱[16],横被摧残。非沥血之好[17],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锺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位。万锺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日:“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18].” 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19].初恶声尚在闺闼[20],惭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21].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妾王,体妊五月[22],妇始知之,褫衣惨掠[23].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24],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25].马指妇叱日,“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 裤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26];徒跣而归[27],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啕大哭[28].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29],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人,次且而前[30].妇殊下发一语,这起,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之,崩注堕胎[31].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32],不放万石归。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人,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人,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颈日:“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日:“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33].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日:“如某事,谓可杀否?”即一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34],刀画朕革,不啻数十。未乃日,“妾生子,亦尔宗绪[35],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36]!”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日:“杨万石来矣。既己悔过,姑留馀生。”纷然尽散。 无何,万石人,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马大喜,告万石曰: 7157rj“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 遂去。 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 妇遽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可悔,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37].妇日:“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尽起。万锺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方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锺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万锤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苏,闻万锤死,怒亦遂解,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 第223章 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38].遗孤儿,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 积半岁,儿■赢[39],仅存气息。 一日,马忽至。万石嘱家人,勿以告妇,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锺殒谢[40],顿足悲哀,儿闻马至,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识,审顾始辨,惊日:“儿何憔悴至此!”翁乃慑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日:“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41],杀之,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语数刻,妇已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42].含涕而出,批痕严然。马怒之日:“兄不能威,独不能断‘出’耶[43]?殴父杀弟,安然忍受,何以为人!”万石欠伸[44],似有动容。马又激之日:“如渠不去,理须威劫[45],即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46],必合极力,保无亏也。”万石诺,负气疾行[47],奔而人。适与妇遇,叱问:“何为?”万石皇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 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却走。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48],合水授万石饮,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中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飓。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妇体几无完肤,嘲■犹骂[49].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日:“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不语,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下;方欲再割,妇哀呜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涂怒未息,屡欲奔寻,马止之。少间,药力渐消,嗒焉若丧[50].马嘱日,“兄勿馁。乾纲之振[51],在此一举。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52].譬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石人探之。妇股栗心■[53],倩婢抉起,将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马欲去,父子共挽之。马日:“我适有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月馀,妇起,宾事良人[54].久觉黔驴无技[55],渐狎,惭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56].万石亦不敢寻。年馀,马至,知其状,佛然责数已[57],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58].学使案临[59],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禄[60],居室财物,悉为煨烬[61];延烧邻舍。村人执以告郡,罚锾烦苛[62].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 间。至一朱门,阍人河柜不听前。少间,一官人出,万石伏地吸位。宫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日:“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从之人,见堂中金碧焕映。 71772歹俄顷,父扶童子出,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63],次年领乡荐[64],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之。马日,“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资金赎王氏归,年馀,生一子,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载,狂悻犹昔[65].夫怒,以屠刀孔其股[66],穿以毛绠[67],悬梁上,荷肉竟出。号极声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则骨毛皆竖。后胫创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良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 一日,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68],近村农妇并来参谒。尹在中怅立不前。王氏故问:“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何使前,与大夫人稽首。王笑日:“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赢。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屠益恶之。岁馀,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縻[69].万石碍仆,未通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70].侄固不肯。 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71].异史氏日:“惧内[72],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余尝作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73]:”窃以夭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74];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75].同甘独苦,劳尔十月呻吟;就湿移干,苦矣三年■笑[76]。此顾宗祧而动念,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瞻井臼而怀思,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77].第阴教之旗帜日立,遂乾纲之体统无存[78].始而不逊之声,或大施而小报;继则如宾之敬,竟有往而无来[79].只缘儿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气[80].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须低眉[81];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82].秋砧之件可掬,不捣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83].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妇唱夫随,翻欲起周婆制礼[84].婆裟跳掷,停观满道行人;嘲■鸣嘶,扑落一群娇鸟[85].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86]。 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87].当是时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88].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无惧[89]?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可问之处[90].岂果脂粉之气,不势而威?胡乃肮脏之身,不寒而栗[91]?犹可解者:魔女翘鬃来月下,何妨俯伏皈依[92]?最冤枉者:鸠盘蓬首到人间,也要香花供养[93].闻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听牝鸡之鸣,则五体投地[94].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词怜而成嘲[95],设为汾阳之婿,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96];若赘外黄之家,不免奴役,拜仆仆将何求[97]?彼穷鬼自觉无颜,任其斫树摧花,止求包荒于悍妇[98];如钱神可云有势,乃亦婴鳞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99].岂缚游子之心[100],惟兹鸟道[101]?抑消霸王之气[102],恃此鸿沟?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尝教吟“白首”[103]?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104].恨煞“池水清”,空按红牙玉板;怜尔妾命薄,独支水夜寒更[105].蝉壳鹭滩,喜骊龙之方睡;犊车窿尾,恨驽马之不奔 [106].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107].需之殷者仅俄顷,毒之流者无尽藏[108].买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日难违[109];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110].酸风凛冽,吹残绮阁之春;醋海汪洋,淹断蓝桥之月[111]。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且由房出逐客之书;故人疏而不夹,遂自我广绝交之论[112].甚而雁影分飞,涕空沽于荆树;鸾胶再觅,变遂起于芦花[113].古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竿商子,七旬馀并无室家。古人为此,有隐痛矣[114].呜呼!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五两鹿皮,或买剥床之痛[115].髯如戟者如是,胆似斗者何人,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116]?娘子军肆其横暴,苦疗妒之无方[117];胭脂虎啖尽生灵,幸渡迷之有揖[118].天香夜燕,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119].极乐之境,彩翼双栖;长舌之端,青莲并蒂[120].拔苦恼于优婆之国,立道场于爱河之滨[121].咦!愿此几章贝叶文,洒为一滴杨枝水[12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大名:府名,清属直隶。治所在今河北大名县。 [2]“季常之惧”:谓惧内的毛病。宋代陈■,字季常,号方山子,又号龙丘先生。好谈佛,也好宾客,喜蓄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限。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见洪迈《容斋三笔》三。河东为柳姓郡望,暗指其妻柳氏:师(狮) 子吼,佛家以喻威严(见《景德传灯录》),东坡(苏轼)因陈好佛,故借以戏指其妻怒骂声。后因以“河东狮吼”喻妻子悍妒,而以“季常之惧”喻丈夫惧内。 [3]齿奴隶数;列于奴隶之数:意谓视同奴隶。齿,列。 [4〕都雅:漂亮、高雅。都,美。 [5]昆季之盟:即结拜为兄弟,昆季,兄弟;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第224章 [6]曝阳扪(mén门)虱:边晒太阳,边捉虱子。 [7]岸帻(zé则):巾高露额。谓装束简易,不拘常礼。岸,高,帻,头巾。 [8]具食:备饭。 [9]迭互:犹交互。 [10]引:斟酒。斟酒满杯称引满。 [11]脱粟失饪(rèn任):糙米为饭,且半生不熟。语出《晏子春秋。杂》下。失饪,烹饪失宜,谓不熟。饪,熟。 [12]■(fu伏)被,谓收拾被褥。|,包袱。 [13]泫然:伤心流泪的样子。 [14]卒(cu促)难申致:谓仓促之间难以向你说明。卒,通“猝”、“促”。 仓促。 [15]蹇(jiǎn俭):不幸。 [16]细弱:犹言家小,指妻子儿女。 [17]沥血之好;谓至诚之交。沥血,滴血。语出《吴越春秋。勾践人臣外传》。本谓滴血为誓,以示必报之忧,引申为竭尽至诚。韩愈《归彭城》:“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18]孤苦: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孤害”。 [19]预:干预。 [20]恶声:辱骂之声。 [21]以示瑟歌之意,《论语。阳货》篇载,孺悲欲见孔子,孔子托言有病,拒绝接见,但传命的人刚出门,孔便“取瑟而歌,使之闻之”,故意让孺悲听到。此言尹氏有意骂给马介甫听。 [22]妊:妊娠,怀孕。 [23]褫(chi齿)衣修掠,剥去衣服,重重拷打。褫,剥衣。掠,■掠。 拷打。 [24〕巾帼:古时妇女的头巾和发饰。授男子以巾帼,即羞辱其无丈夫气。 语见《三国志。魏志。明帝纪》注引《魏氏春秋》。 [25]填溢:谓街巷填塞不下,形客观者众多。 [26]足缠:旧时女子裹足用的白布条,北方俗称裹脚布。 [27]徒跣(xiǎn显):赤脚。跣,赤脚。(28]■■(jiàotào叫桃):哭声。(29〕耸(song竦)身定息:直立屏气,形容紧张惶恐。耸,通“竦”。 耸身,犹言竦立,直挺挺地站着。定息,犹言屏息,谓不敢喘气。 [30]次且(ziju资苴):也作“趑趄”,且进且退,畏惧不敢向前。 [31〕崩注:血流如注。崩,血崩。 [32]更筹再唱:即二更天。更筹,亦名“更签”。古时夜间报更的签牌。 [33]自投败颓(shǎng嗓):叩头求饶,以至磕破额头。自投,以首投地,即叩头。颡,额。 [34]数(shu署):数落,斥责。 [35]宗绪;后代。 [36]宥(you有):宽恕。 [37]漏三下:三更天。漏,刻漏。古代计时的器具。在铜壶中蓄水,壶底穿一小孔,壶内竖一刻有度数的箭形浮标i以壶中漏水后浮标所显露出的度数,计算时辰。 [38]醮:改嫁。 [39]■赢(wāngléi汪累):瘦弱。赢,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赢”。 [40]殒谢:殒灭凋谢,谓死亡。 [41]一线:犹一脉,谓只有这一线单传的后代。 [42]批:批颊,■脸。 [43]断出:决定休弃。出,休弃妻子。 [44]欠伸:此为起身舒臂,将欲有所行动的样子。 [45]威劫:以威力强迫。劫,劫持、强迫。 [46]居要地:宫居权要之位。 [47]负气,凭侍一时意气。 [48]刀圭药,一小匙药。详《莲香》注。 [49]嘲■(zhāozhā招渣):同“啁哳”。鸟鸣叫声;杂乱细碎声。 [50]嗒焉若夹:失魂落魄的样子。《庄子。齐物论》:“仰天而嘘,答然似丧其耦。”答,同“嗒”。 [51]乾纲:指夫权。乾,《易》卦名,象无,象阳。据封建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夫为阳,为天,女为阴,为地。详《长治女子》注。 [52]其所由来者渐矣:谓万石惧内并非偶然,是渐积而成的。语见《易。坤》 [53]心■(shè慑),同“心慑”。心里害怕。 [54]宾事良人,谓敬事丈夫。宾事,如宾客一样恭敬地事奉。良人,丈夫。 [55]黔驴无技,犹言黔驴技穷。柳宗元《三戒。黔之驴》略云:古时黔地无驴,有人载一驴人,放置山下。虎见其庞然大物,以为神,惧不敢进。 久之,渐狎,驴怒而蹄之,“虎因喜,计之日:”技止此耳!‘乃跳踉大咽,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56]隶道士籍:指出家做了道士。隶,隶属。 [57]怫(bo勃)然:勃然,怒貌。佛,同“勃”。 [58]不齿:不屑与同列,表示极端鄙视。 [59]学使:即提学使,或称提督学政(简称学政),负责一省学校生徒的考课黜陟之事。任期三年。三年中两人巡察所属府、州、县,名为“案临” 或“出棚”。 [60]回禄:传说中的火神名,因以称火灾。《左传。昭公十八年》:“郑子产禳火于玄冥、回禄”。 [61]煨(wēi威)烬:犹灰烬。 [62]罚锾(huán环):犹罚金。锾,古重量单位,六两,《尚书。吕刑》:“其罚百锾”。 [63]人邑痒,人县学为生员,即中了秀才。 [64]领乡荐,考中举人。唐代举士,由州县地方宫推举应礼部试,称“乡荐”。后称乡试中试者为“领乡荐”。 [65]狂悖:狂妄不讲道理。 [66]孔其股,穿透其大腿。 [67]绠(gěng梗),粗绳。 [68]普陀寺:佛寺,供奉观世音的寺院。梵语“普陀洛伽”之略。 [69]泪下如縻(mi迷):谓涕泪涟涟。縻,牛鼻绳,王粲《咏史诗》。“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70]珠还:喻谓物归原主。《后汉书。孟尝传》载,东汉合浦郡产珠,其珠因宰守贪婪滥采而迁于交趾郡界,“(孟)尝到官,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 [71]毕公权,毕世持,字公权,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康熙十七年(1678)举人,有文名。见《山东通志。人物志》。 [72]惧内,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内惧”。 [73]一噱(jué决):一笑。 [74]重赖坤成:主要依赖大地完成。坤,地。 [75]内助:旧指妻子。 [76]“同甘”四句,谓二人同享夫妻之乐,而妻子独受生育之苦;辛苦抚养,三年始得离怀。劳,苦。尔,你,指妻子。十月呻吟,怀胎十月,备受痛苦。就湿移于,言哺育幼儿的艰辛:晚间幼儿尿温被褥,自己暖干、而让幼儿睡卧干处。三年■(pin频)笑,谓幼儿在丹亲怀抱得到抚爱。三年。 《礼记。三年问》:“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笑,犹一■一笑,指母亲关怀幼儿的忧喜之情。■,同”颦“,忧愁的样子。《韩非子内储》上:”吾闻明主之爱一■一笑,■有为■,而笑有为笑。“ [77]“此顾”四句:意谓为了承嗣宗祧和料理家务,所以男子动娶妻之 念,而有夫妻之爱。顾,念。宗祧(tiāo佻),宗庙。宗,祖庙;桃,远祖之庙。伉俪(kongli亢丽),配偶,古时指正室,即嫡妻,后用作夫妇的通称。并臼,汲水春米,喻指家务。旧时以操井臼为妻子的本分,鱼水之爱,喻夫妻之爱,谓两情相得如鱼水。《管子。小问》载,管仲求宁戚,宁说:“浩浩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日:”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宁子岂欲室乎?‘“ [78]“第阴教”二句:此据铸雪斋抄本补,原无此二句。谓只因妻子在家发号施令,遂使丈夫威风扫地以尽,第,只,阴教,指妻子的号令教,令。 乾纲,即夫纲、夫权。 [79]“始而”四句;谓起初妻子言辞不逊,丈夫还稍敢顶撞;久之则俯首帖耳,唯妻命是从。不逊,此指妻子辞色不恭顺,大施,指妻子对丈夫的大不恭敬:小报,指丈夫国妻子不逊而小有反应。如宾之敬,即相敬如宾谓夫妻之间彼此尊重,如侍宾客。语出《后汉书。染鸿传》。有往无来,指夫只敬妻而妻不敬夫。 [80]“祗缘”二句:谓只因恋恋于男女情爱,而丧失了男子汉的气概。 短气,丧气。宋代苏工年少时应试礼部不中,因日,“此中最易短英雄之气。” 后以“英雄气短”指有才志的人遭遇困阻或沉湎于爱情而丧失进取心。儿女,犹言男女。钟嵘《诗品》评张华诗云:“疏亮之上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81]“床上”二句:谓家中有夜叉股凶悍的妻子,任你是金刚般的男儿也只得顺从。夜叉,梵语音译,佛经中吃人的恶鬼,旧时小说中常以喻凶悍的女人,金刚,梵语“缚日罗”的意译,谓金属中最坚固的部分,喻坚固、锐利。印度佛教中密教徒称金刚许及执件力士为“金刚”。 第225章 中国以之称寺陀山门内的金刚力士塑像。因塑像面目威猛,常以“金刚怒目”喻刚勇有力的形象。低眉,俯首顺从。[82]“釜底”二句:与上二句意近,意谓悍妇气焰嚣张,任你是钢铁硬汉也只得俯首顺从。釜,烹往器。此与“妇”谐音。毒,猛烈。铁汉,刚直不屈的汉子。强项,硬挺脖子,谓不肯低头俯顺,项,颈后部。《后汉书。董宣传》载,董宣不避权贵。为洛阳今时,湖阳公主(光武帝姊)的苍头白日杀人,董宣依律处死。光武帝听说后大怒,“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宜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因受到光武帝的赞赏,誊为“强项令”。 [83]“秋砧”四句:谓悍妇对丈夫或棒打,或抓面,凶悍非常。砧(zhēn针),捣衣石。杵,捣衣木棒,北方俗称“棒棰”。秋日月夜捣衣,声音凄凉清远,古人常用以写妇女思大之情。谢惠连《捣衣》:“栏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杵不用来捣衣,含有两层意思:一说明无恋夫之情,一是说用杵来殴打丈夫。麻姑,传说中的女仙,貌美,手似鸟爪。据《神仙传》载,一次麻姑降落到蔡经家,经见其手似爪,顿思“背上大痒时,以此爪以爬背当佳”,因而被鞭打一顿。莲花之面,俊俏的面容。《旧唐书。杨再思传》:“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日:”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此以麻姑之爪试莲花之面,戏指悍妇抓丈夫之脸。 [84]“小受”四句:谓惧内之人逆来顺受,悍妇杖责如母教子:一反夫唱妇随,全由妻子主持家政。小受大走,指如受父母杖责,小打则忍受,大打即逃跑。《帝王世纪》载,大舜对待父母,“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本 谓父母教训儿子,所以下文云,“直将代孟母投梭。”直,简直。代,替。 孟母投梭,指孟母断机教子事。《列女传》:“孟子之少也,既学而归,盂母方织。问日:”学所至矣?‘孟子已’自若也。‘孟母以刀断其织。孟子惧而问其故,孟母日:“子之废学,昔吾断斯织也。’”投梭,扔掉织布梭,即停止织布。投,弃。妇唱夫随,“夫唱妇随”的反义。《关尹于。三极》:“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倡,通“唱”。夫唱妇随,是封建之礼,而一旦悍妇主政,使成为“妇唱夫随”了。周婆制礼,“周公制礼”的反义。 周婆,对周公之妻的戏称。周公,周文王之子,名姬旦,曾辅助武王伐纣,建立周王朝。武王死,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相传周王朝的礼乐制度是由周公制定的。起周婆制礼,谓由妇人主政。《艺文类聚》三五引《妒记》载,谢安想纳妾,其妻刘夫人不允,子侄辈借《诗经》中的《关雎》、《螽斯》篇加以劝谕。刘夫人间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云:“周公是男子相为尔,昔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青琐高议》、《醉翁谈录》均有类似条目,“周姥”作“周婆”。7257乃[85]“婆娑”四句:写悍妇撒泼吵闹。谓悍妇撒泼,惹得道路之人围观;乱吵胡闹,象是惊鸟乱鸣。婆娑,起舞的样子。此含嘲讽之意。跳掷,跳跃。嘲■,也作“啁哳”,鸟鸣。娇鸟,娇啼之鸟,见卢照邻《长安古意》。此盖为对悍妇的戏称。 [86]“恶乎哉”三句:谓最可恶的是悍妇抢地呼天,以投井相要胁。忽尔,忽然。披发,披头散发,撒泼之状。银床,银饰井栏,指水井。《晋书。乐志》下引《淮南王》篇:“后园凿并银作床,全瓶素埂汲寒浆。” [87]“丑矣夫”三句:谓最丑恶的是悍妇矫情作态,装出上吊自杀的怪模样。狠,曲,曲意矫情。投缓,上吊自杀。 [88]“地下”二句:谓悍妇闹得地覆天翻,吓得丈夫担裂魂飞。 [89]“北宫黝”二名:谓即便是最勇武的人,对此也将畏惧。北宫黝、孟施舍,二人生平均不可考,盖为古代以勇武著称的人。《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曰:”不动心有道乎?‘(孟子)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90]“将军”六句:谓不管什么文臣武将,在悍妇面前,都将气挫威收。 气,英武威人的气概。中庭,谓家中。无何有之乡,犹言一无所有之处。《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息其无用,何不树之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顿归无何有之乡”,谓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人,此指做宫为宦之人。 面若冰霜,谓面容威严。比,及。不可,不能,意为不敢。 [91]“岂果”四句:谓难道女人果真有什么威风?不然,为什么堂堂男子汉竟如此恐惧?脂粉之气,女人的气味。脂粉,妇女化妆用品,面脂、铅粉之类。肮脏(kàngzàng抗葬),同“抗脏”,刚直不屈。肮脏之身,犹言堂堂之躯,堂堂男子汉。 [92]“犹可”三句:意谓女方果真貌美迷人,向她俯首听命,也算情有可原。魔女,佛经称魔界之女。《首楞严经》:“不断■(淫)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此诣貌美迷人的女人。翘鬟,高高挽起的发髻。皈(gut归)依,佛教称归心向佛。此指醉心魔女。 [93]“最冤枉”三句:谓男子对丑陋吓人的女人,也要供养加佛,这实在太冤枉。鸠盘,即鸠盘荼。梵语音译。据其形状,译为“瓮形鬼”,“冬瓜鬼”。佛经中鬼名。后用以喻妇人老丑之状。《御史台记》载,唐代任■ 惧内,杜正伦讥讽他,他便说:“妇当畏者三:少妙之时,如生菩萨;及儿满前。如九子魔母;至五、六十时,傅粉妆扮,或青或黑,如坞盘茶。”香花供养,以花与香供养,为敬佛的一种礼仅,见《金刚经。持经功德分》。 此谓虔诚故事。 [94]“闻怒狮”四句:极写男子惧内之状,谓听到妻子一声呼唤,即跪伏听命。怒狮之吼喻悍妇之怒,详前“季常之惧”注。双孔撩天。鼻孔朝上,喻仰面承颜。札鸡,母鸡。牝鸡之鸣,喻悍妇主政。《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五体投地,指两时、两膝及头部及地的致敬仪式,为古印度致礼仪式中最尊敬的一种。《首楞严经》:“阿难闻已,重复悲泪,五体投地,长跪合掌,而向佛言。”此喻男子对悍妇的极度恭顺。 [95]“登徒子”二句:谓男子有的如登徒子好淫而不计妻子的丑俊。 有的如唐中宗惧内而受到后人嘲笑。登徒子,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虚构的人物。宋玉借攻击登徒子好淫,来表白自己的贞洁。有云“登徒子……其妻蓬头孪耳,■唇历齿,旁行踽倭,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 此后登徒子便成为好色者的代称。回波词,据孟竿《本事诗。嘲戏》载,唐中宗惧怕韦后,而朝中亦风传御史大夫裴谈惧内。内宴唱《回波词》,有一优人唱道:“回波尔时拷佬,怕妇也是大好。外边抵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韦后听后很高兴,赏赐了歌者。中宗懦弱无能,后终被韦后毒死。此谓优人同情中宗而唱《回波词》,不料却成为对惧内者的讥嘲了。 [96]“设为”三句:谓如果岳父像郭子仪那样,能使女婿马上得到富贵尊荣,奉迎妻子也算有一定的原故。汾阳,指郭子仪。据《唐书。郭子仪传》载,郭子仪因平安史之乱有功,进封汾阳郡王,子、婿多因而贵显:“子八人,婿六人,皆朝廷重宫。”媚,讨好。卿卿,旧时妻子的呢称。语出《世说斩语。惑溺》篇。 [97]“若赘”三句:承上谓,假如贤俊志士入赘于平庸宫家,不免于被人役使,而苦苦拜揖又将图得什么呢、赘,入赘,旧指男子就婚于女家。外。 黄,地名,秦置县,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载,张耳是大梁(今河南开封市)人,曾逃亡到外黄。外黄一富家女貌美,慕其贤而改嫁张耳。拜仆仆,谓拜了又拜。仆仆,劳顿。《孟子。万章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 [98]“彼穷鬼”三句:谓那些穷苦的男子,自觉无颜管束,听任妻子悍妒,只求得其宽容。穷鬼,对贫穷的戏称。见韩愈《送穷文》。此指贫穷的丈夫。斫树摧花,谓滥施悍妇淫戚,《艺丈类聚》八六引《妇女记》载,武历阳之女嫁阮宣武,性绝妒。家有一株桃树,“华叶灼耀,宣叹美之,即便大怒,使婢取刀斫树,摧折其华。”止,只。包荒,包含荒秽。《易。泰》:“包荒,用冯河。”此为容忍之意。悍妇,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怨妇”。 [99]“如钱神”三句:谓即如那些有钱有势之家,遇到妻子悍妒无礼,钱财亦无济于事。钱神,对钱能通神的讥刺。《晋书。隐逸。鲁褒传》载《钱神论》:“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亲之为兄,字日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尊长,在后者为臣仆。…… 宫尊名显,皆钱所致。……由此论之,谓之神物。“婴鳞,触及逆鳞。原喻触犯君主的尊严,或违忤其意旨。语见《韩非子。说难》。此喻指触犯妒妇。 《艺文类聚》三五引张缵《妒妇赋》:“忽有逆其妒鳞,犯其忌制,赴汤蹈火,■目攘袂;或弃产而焚家,或投儿而害婿。” 第226章 方兄,孔方兄之省,指钱。 [100]游子:离家远游之人。 [101]鸟道:只有鸟儿才能飞过的道路,原喻山之高峻。此与下文“鸿沟”,均为■辞。鸟,读如dlǎo.[102]霸王:西楚霸王,指项羽。秦末楚汉相争,项羽同刘邦双方曾一度以鸿沟(古渠名,在今河南境内)为界。见《史记。项羽本纪》。 [103]“然死”三句:谓丈夫信誓旦旦,从未动娶妾之念。死同穴,生同衾,谓夫妇活着厮守在一起,死后埋葬在同一墓穴。《诗。王风。大车》:“■则异室,死则同穴。”《白首》,即《白头吟》。《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娶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104]“而朝”三句:承上谓■妇却朝朝暮暮,只让大夫死守在自己身旁。 宋玉《高唐赋》写巫山神女的故事,有云:“昔者先王曾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去而辞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且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朝云暮雨,本为神女与楚襄王彼此思恋的意思。 此借指拓妇要丈夫早晚厮守,不得与其他女人接触。 [105]“恨煞”四句:谓所恨丈夫恋妓忘家,使自己独守空房。“池水清”,代指恋妓忘家的丈夫。《王氏见闻》载州人韩伸,好饮酒嫖赌,经年忘其家。 一次在东川,聚博徒而携饮妓,正欢乐之际,其妻率女仆持棒猝至。韩伸正高唱“池水清不绝”,“忽干脑后一棒,打落幞头,扑灭灯烛,伸即窜于床下。时辈呼伸为‘池水清’。”空,徒然地。按,拍击。红牙玉板,用以节乐的拍板。妾命薄,犹妾薄命。《汉书。外戚传》载孝成许皇后被疏远,有自叹“妾薄命,端遇竟宁前”的话,为乐府《妾薄命》题名所本。以此题写的乐府诗,均为抒写女子哀怨的内容,诸如失宠被弃、远聘晚嫁、生离死别等。此处以讽刺口吻,谓妒妇被丈夫疏远而独守空房。水夜,长夜。 [106]“蝉壳”四句:谓男子只有趁悍妇酣睡之时,才得出外寻欢,而一旦被妇发觉,则逃之不迭。蝉壳鹭滩,喻悄悄遁去。蝉壳,为蝉之脱壳,喻解脱!鹭滩,如鹭之踏滩,着地无声。骊(1i离)龙,黑色的龙。此喻悍妇。《庄子。列御寇》:“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上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此以“骊龙方睡”,喻悍妇熟睡。犊车,小牛拉的车。麈(zhu主)尾,拂尘,以庄(似鹿之兽) 尾所制。魏晋人情谈时,常执麈窿尾以示高雅。此处化用东晋王寻惧内的故事,以讽刺惧内者的狼狈情态。《太平广记》二七二引虞通《妒记》载,王导妻曹氏性妒,王导便暗营别馆以蓄妾。曹氏得知,“欲出寻讨。王公遽命驾:患迟,乃亲以座尾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乃得先至。司徒蔡谟闻,乃诣王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知否?‘王自叙谦志。蔡曰:“不闻馀物,惟闻短辕犊车,长柄麈尾耳。’导大惭。” [107]“榻上”四句:谓悍妒之妇醋意无限,有时不觉自取其羞。舅,妻舅。车武子妻悍妒,武子拉妻兄与之共宿一处,而将一件女子的绛裙衣挂在屏风上。其妻见后大怒,拔刀登床,揭被一看,却是其兄,即羞渐退出。事详《太平广记》二七二引《要录》、《艺文类聚》三十五引《妒记》载,京都一士人之妻悍妒异常,对其大小则骂,大则打。为防其外出,晚间用长绳将其脚拴系床头。其夫与女巫密计,待其入睡,自己避入厕中,“以绳系羊,士人缘墙走避。妇觉,牵绳而羊至,大惊怪,召问巫。”女巫趁势指出,这都是她妒忌造成的;若能改过,即求神化转。“妇因悲号,抱羊恸哭,自咎 悔誓,师妪(女巫)即令七日斋,举家大小悉避,于室中祭鬼神。师祝羊还复本形,婿徐徐还。“”后复妒忌,婿因伏地作羊鸣。妇惊起徒跣,呼先人为誓,于是不复敢尔。“ [108]“需之”二句:谓得悍妇相亲爱之时甚短,而受其毒害却无穷无尽。 需之殷者,所需其殷勤的情意。俄顷,一会儿,此谓十分短暂。毒之流者,其所流布的毒害。无尽藏,犹无底止,无穷无尽。 [109]“买笑”三句:谓男子恋妓宿娼,受到妻子怨恨,这是咎由自取。 买笑缠头,即缠头买笑,指嫖妓。缠头,古时歌舞妓缠在头上的锦帛,因以指代赠与歌舞妓女的礼品。自作之孽,自己造成的罪孽。太甲,即帝太甲。 商汤之孙。《尚书。太甲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道。”违,避;道,逃。 [110]“俯首”三句:承上谓男子如俯顺妻子而横遭挞辱,则人皆以为不可。俯首帖耳,驯顺听命。韩愈《科目时与人书》:“若■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同“俯”。受无妄之刑,平白无故地受到挞辱,李阳,晋武帝时幽州刺史。《世说新语。规箴》载,王夷甫之妻郭氏,才拙性刚,爱财且好管闲事,夷甫无法加以劝阻。但郭氏惧怕好任侠的季阳。于是“夷甫骤谏之,乃日:”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 [111]“酸风”四句:谓由于悍妒之妇吃醋拈酸,便破坏了夫妻间相爱相恋的真挚情感。酸:与下文“醋”,都喻指女人妒忌,即俗谓吃醋拈酸。绮阁之春,闺阁春情。绮阁,绮丽的闺阁。蓝桥,桥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蓝溪上。传说唐人裴航下绔归,路经此处,与仙女云英结为夫妇。详《太平广记》五○《裴航》。 [112]“又或”六句:谓又或因悍妇悭吝,使之与故人断绝往来。即坐,就坐。斗酒藏而不设,苏轼《后赤壁赋》有云:“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此反用其意,谓冷淡客人。逐客之书,即逐客之令。《史记。李斯列传》载,秦王应宗室大臣请,下令”一切逐客“,李斯为此而上《谏逐客书》。遂,乃。自我,由我。绝交,与朋友断绝往来。南朝梁文学家刘峻,曾感于世态炎凉而作《广绝交论》。此处只用字面意思。 [113]“甚而”四句:谓更有甚者,因悍妇妒忌使兄弟分居,或虐待前妻之子女。雁影,雁飞行之影。《礼记。王制》:“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雁飞时行列有序,因以雁行喻揩兄弟。雁影分飞,谓兄弟分居。荆树,也指兄弟分家之事。吴均《续齐偕记》载,京兆田氏三兄弟均分家产,堂前一株荆树也要截为三段:第二天树即枯死。兄弟为其所感,决定不再分树,树即荣茂如初。兄弟三人因此而重新合并家产,在一起生活。鸾胶再觅,指续娶后妻,即续弦,鸾胶,传说中能接续弓弦的一种胶。因也称“续弦胶”。 《汉武外传》:“西海献鸾胶。武帝弦断,以胶续之,弦两头遂相著。终日射,不断。”因以续胶、续弦或查胶再续称男子续娶。芦花,以芦花代絮做绵衣。《太平御览》八一九引《孝子传》:“闵子骞幼时,为后母所苦,冬月以芦花衣之以代絮。其父后知之,欲出后母。子窍跪日:”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父遂止,“旧时以”芦花“、”芦衣“代指孝子。 [114]“故饮酒”六句,谓阳城不娶,商子孤身;古人所以如此,盖有其难言之痛。阳城,唐代北平人,字亢宗,进士及第后便隐居于中条山,为怕 娶妻疏间兄弟,终身不娶。其弟阳■,阳域深为感动,也终身未娶。德宗时,诏拜阳城为右谏议大夫。因见其他谏官言事琐碎,使皇帝讨嫌,便日夜与兄弟们饮酒。事详《新唐书。卓行传》。吹竿商子,即商丘子胥,传说中的仙人。据说他“好牧豕吹竿。年七十,不娶妇而死。”见《列仙传》。隐痛,内心的痛苦。 [115]“百年”四句:谓本应是终老相守的贤妻,竟常常成为附骨恶疮;纳采娶妇,得到的竟是切肤之痛。鸳偶,如鸳鸯一般生死不渝的恩爱夫妻。 鸳,鸳鸯。崔豹《古今注》:“鸳鸯,水鸟,雌雄不相离。人得其一,则其一相思而死,故谓之‘匹鸟’。”附骨之疽(ju居),长在骨头上、剜除不掉的恶疮。五两鹿皮,指定婚礼物。古时定婚礼物,用帛十端(一端一丈八尺,或云两丈),每两端合卷,总为五正(即五两),称为束帛;又用鹿皮两张,称为俪皮。《仪礼。士昏礼》:“纳征:玄■、束帛、俪皮,如纳吉礼。”《注》:“俪,两也。……皮,鹿皮。”剥床之痛,即伤肤之痛。《易。剥》:“剥床以肤,切近灾也。” [116]“髯如”四句,谓惧内者虽也是须眉男儿,但却没有制服悍■之妇的胆量和勇气:本不敢除掉悍妇以断绝祸根,也没有勇气自阉而忘情。髯如戟者,谓须眉男儿,见前《狐联》注。胆似斗,《三国志。蜀志。姜维传》“杀会及维”注引《世语》谓:“维死时见剖,胆如斗大。”何人,谓无人,马栈下,《战国策。齐策》载,齐国匡章之母启,因得罪丈夫而被杀,埋于马栈之下。蚕室,受官刑者所居狱室。语出《汉书。司马迁传》载《报任安书》。受官者畏风,所居须温宝,因作窖室,蓄火,如饲蚕之室,故称。 第227章 [117]“娘子”二句:谓悍妇如军兵,苦干无方制止。娘子军,由女子率领的军队。唐高祖女平阳公主,与其丈夫柴绍,响应高祖,起兵区隋;二人各置幕府,军中称公主军为“娘子军”。见《唐会要。公主杂录》。此借指悍妒之妇。疗妒,治疗妒忌之病。 [118]“胭脂”二句:谓悍妇似虎,幸有佛法可以挽救。《清异录。女行》载,陆慎言作尉氏令,政事统由其妻决定而后行,而具妻惨毒狡妒,吏民称为“胭脂虎”。生灵,犹生民,百姓,幸,幸而。渡迷有揖,谓佛法可以超度。佛教谓迷妄的境界为“迷津”(见敬播《大唐西域记序》),即超脱生死。进入佛境。 [119]“天香”四句:谓悍妒之妇只有敬事神灵,死后才可免受汤镬之刑;如能感动得天落花雨,则可免受地狱刀山剑树之苦。天香,祭神之香。澄,使之清澈平静。汤镬(huo获),古代酷刑之一的烹刑。花雨,雨花,天花坠落如雨。相传梁武帝时,有云光法师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市)讲经,天花坠落如雨,因名其地为雨花台。见《永乐大典》引《建康志》。剑轮,谓地狱中的刀山剑树。轮,轮回。迷信谓生前作恶,死后下地狱,要受汤镬及刀山剑树等各种酷刑。 [120]“极乐”四句:谓如能信佛修身,则可进入极乐世界,夫妻恩爱,妻妾和美。极乐之境,佛教指阿弥陀佛所居之境,《阿弥陀经》:“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日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彩翼双栖,以鸟儿双飞双栖,喻夫妻思爱和美。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沈■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长舌之端,谓妒妇多诵佛经。长舌,长舌妇。《诗。大雅。瞻印》:“妇有长舌,维厉之阶。”《笺》:“长舌, 喻多言语。“习指搬弄是非的妇女。男子纳妾,妒妇聒噪,因以”长舌“为喻。青莲并蒂,谓妒妇受佛教化,消除妒意,妻妾和美。青莲,青莲花。即梵语优钵罗的义译。此与通常所指莲花暗合,而并蒂莲花喻妻妾双美。辛弃疾《念奴娇。谢王广文双姬》词:”并蒂芳莲,双头红药,不意俱攀折。“ [121]“拔苦恼”二句:谓如此则可从佛境拔除了苦恼,摆脱了情欲的纠缠。拔,拔除。优婆之国,谓佛国,即上文所云“极乐世界”。佛教称在家奉佛的男子为“优婆塞”,女子为“优婆夷”。道场,佛道讲经说法之处。 爱河,佛教喻指男女情欲。谓情欲如河水可以溺人,故称。 [122]“愿此”二句:谓希望上述这几条劝诫,能作为救世甘露,为悍妇疗妒,使其新生。贝叶文,本指佛经,详前《林四娘》注,此指作者所称“妙音经之续言”的这篇骈文。杨伎水,佛教喻称能化恶为善、使万物苏生的甘露。张翥《送谟侍者还江阴》:“杨枝偏洒瓶中水,贝叶时■笈内经。” 魁星 郓城张济字[1],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2].急起拜叩。光亦寻灭。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3].后竟落拓无成;家亦雕落,骨内相继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郓城:县名。今属山东省。 [2]魁星:“奎星”的俗称。本为我国古代天文学中二十八宿之一的“奎宿”,因汉代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章”的说法,后世便视为主司文运之神而加以崇祀。但神像“不能象‘奎’,改‘奎’为‘魁’,又不能象‘魁’,而取之字形,为鬼举足而起其斗。”(顾炎武《日知录》)所以魁星神像头部象鬼,一脚向后翘起,如“魁”字的大弯钩:一手捧斗,如“魁”字中的“斗”字!一手执笔,意为点定中式人的姓名。 [3]元魁:犹首魁,谓在科举考试中取得第一名。 厍将军 厍大有[1],字君实,汉中洋县人[2].以武举隶祖述舜麾下[3].祖厚遇之,屡蒙拔擢,迁伪周总戎[4].后觉大势既去,潜以兵乘祖[5].祖格拒伤手,因就缚之,纳款于总督蔡[6].至都,梦至冥司,冥王怒其不义,命鬼以沸汤浇其足。既醒,足痛不可忍。后肿溃,指尽堕。又益之疟。辄呼日:“我诚负义!”遂死。 异史氏日:“事伪朝固不足言忠;然国士庸人[7],因知为报,贤豪之自命宜尔也。是诚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怀二心者矣[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厍(shě舍):姓。 [2]汉中洋县:今陕西省洋县,明清属汉中府。 [3]武举:武举人的简称。科举时代选士分文、武两科。唐武后长安二年(702)始置武举,明成化十四年(1478)始设武科乡、会试,乡试中选者为武举人。 [4]伪周总戎:伪周,指清初明降将吴三桂叛清之后所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1673—1681)。总戎,一方军事长官。 [5]乘:偷袭。 [6]纳款于总督蔡:向姓蔡的总督表示归顺。总督,明清地方军事最高长官。蔡,指蔡毓荣,清汉军正白旗人,字仁庵。吴三桂叛清作乱,蔡以绥远将军总督云贵,事详《碑传集》。 [7〕“国士”二句:谓无论国士还是普通人,都根据所受的知遇而作相应的报答。国士,国中杰出之人。庸人,众人,普通人。《史记。刺吝列传》:“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土报之。“ [8]“是诚”句,这的确可以使天下做臣子而不忠于君上的人有所戒惧。 惕,戒惧。 绛妃。 癸亥岁[1],余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2].公家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3],得恣游赏。一日,眺览既归,倦极思寝,解屡登床。梦二女郎被服艳丽,近请曰:“有所奉托,敢屈侈玉[4].”余愕然起,问:“谁相见召?” 曰:“绛妃耳。”恍惚不解所谓[5],遽从之去。俄睹殿阁,高接云汉。下有石阶,层层而上,约尽百余级,始至颠头[6].见朱门洞敞,又有二三丽者,趋人通客。无何,诣一殿外,金钩碧箔[7],光明射眼。内一女人降阶出,环■锵然[8],状若贵嫔[9].方思展拜,妃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须首谢。” 呼左右以毡贴地,若将行礼。余惶悚无以为地[10],因启曰:“草莽微贱[11],得辱宠召,已有馀荣[12]。况敢分庭抗礼[13],益臣之罪[14],折臣之福[15]!”妃命撤毯设宴,对宴相向。酒数行,余辞曰:“臣饮少辄醉,惧有愆仪[16].教命云何[17]?幸释疑虑。”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饮。余屡请命。 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细弱,依栖于此,屡被封家婢子[18],横见摧残。 今欲背城借一[19],烦君属檄草耳[20].“余惶然起奏[21]:”臣学陋不文[22],恐负重托;但承宠命,敢不竭肝鬲之愚[23].“妃喜,即殿上赐笔札。 诸丽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24]。又一垂髫人[25],折纸为范[26],置腕下。 略写一两句,便二三辈叠背相窥[27].余素迟钝,此时觉丈思若涌。少间,稿脱,争持去,启呈绦妃。妃展阅一过,颇谓不疵[28],遂复送余归。醒而忆之,情事宛然。但檄词强半遗忘,因足而成之:“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29].济恶以才,妒同醉骨[30];射人于暗,好类含沙[31].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惯[32];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雄[33].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34]: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35]。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36].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37];■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38]。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39];时子滟■堆中,生江之浪[40].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41].寻帷下榻,反同入幕之宾[42];排闭登堂,竟作翻书之客[43].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44];若非是掌上留裙,几掠妃子而去[45].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46];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47].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薛荔之衣[48];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茉萸之帽[49].蓬议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传空[50];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鸯丝断系[51].不奉太后之召,欲速花开[52];未绝坐客之缨,竟吹灯灭[53].甚则扬尘播上,吹平李贺之山[54];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55].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吹笙[56]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57].未施转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58];陡出障夭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59].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60]? 第228章 至于海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61].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62].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63]? 驾炮牟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64];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65].妹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66],纷红骇绿,掩苒何穷?孽柳呜条,萧骚无际[67].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68];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69].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阑,杂■纷其零落[70].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71];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72].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王楼人,珠勒徒嘶芳草[73].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 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74].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摧蒙振落,动不己之■珊[75].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76];久矣朱施不竖,娟娟者■涕谁怜[77]?堕溷沽篱,毕芳魂于一日[78];朝荣夕悴,免茶毒以何年[79]?怨罗裳易开,骂空闻于子夜[80];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81].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82];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83].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84].且看莺涛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85].兰挠桂揖,可教战于昆明[86];桑盖柳推,用观兵于上苑[87].东篱处士,亦出茅庐[88];大树将军,应怀义愤[89].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凤流之恨[9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癸亥岁:即康熙二十二年,公元一六八三年。 [2]毕刺史:名际有,详前《祝翁》注。绰然堂:当为毕际有罢宫家居时所构厅堂,取《孟子。公孙丑》下不居官则“绰绰然有馀裕”之意;[奇·书·网-整.理'提.供]堂为蒲松龄教书处,其匾今存蒲松龄故居。 [3]从公杖履:谓追随毕公之后。杖履,也作“杖屦”,扶杖漫步。 [4]敢屈移玉:敬词。犹言敢劳大驾前往。移玉,移动玉趾,前往之意。 玉趾,犹言玉步。 [5]不解所谓:没有弄清所指何人。 [6]颠头:最高处。 [7]金钩碧箔:金制的帘钩,碧绿色的门帘。 [8]环■锵然:身上所佩带的玉器发出铿锵悦耳的声响。《史记。孔子世家》:“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玉声■然。”环,玉环。圆形,中心有孔的壁玉。■,玉■,一种玉制的佩饰。 [9]贵嫔:女宫名。魏文帝置,位次于皇后。后历代相沿,为宫中女官。 [10]惶悚(song耸)无以为地:惶恐得无所措手足。 [11]草莽微贱谦词。犹言草野低贱之人。草莽,草野,与“朝廷”相对。 [12]馀荣:谓不尽之荣耀。 [13]分庭抗礼:以平等的礼节相见。抗,匹敌。古人待宾之礼:主人坐东侧,客人坐西侧:主客相见时,客人站在庭院西侧向东与主人相对施礼,故谓之“分庭抗礼”。语出《庄子。渔父》。 [14]益:增加。 [15]折:折损。 [16]愈仪:乖违礼仪:指酒醉失态。愆,违。 [17]教命:犹教令,命令。 [18]封家婢子:对封姨的蔑称。封姨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风神。郑还古《博异志》记崔玄微春夜遇诸女共饮,席间有封十八姨。诸女为花精,封十八姨为风神。此后诗文中,即以封姨代指风或风神。 [19]背城借一:在自己城下与敌人决一死战;谓最后决战。《左传。成公二年》:“请收合涂烬,背城借一。” [20]属(zhu主)檄(xi习)草:草拟讨敌的檄文。属,撰写。檄,檄文,声讨敌人的文书。 [21]惶然:惶恐的样子。 [22]学陋不文:学识浅薄,不善文辞。 [23]竭肝鬲(gé革)之愚:意为竭尽至诚。晶,通“隔”。肝位于隔下。 肝鬲,犹肝胆,真诚的心意。愚,诚。 [24]濡毫:濡润毛笔。 [25]垂髫(tiáo条):头发下垂,谓幼年。 [26]折纸为范:旧时书写用无格白纸,书写时为使字行端直,每页折叠成若干竖格。范,式样。 [27]叠背:肩背相叠,形容聚观之人众多。 [28]不疵:此处犹言不错,很好。疵,瑕疵,玉上的小斑点。喻指细小的毛病,缺点。 [29]“飞扬”二句:谓风放纵恣肆,妒忌成性。飞扬,放纵,任性。《庄子。天地》:“且夫失性有五:……五日趣舍滑心,使性飞扬。”忌嫉,忌刻妒嫉。忌害别人,欲居其上[30]“济恶”二句:谓风以其才而成其恶,妒忌之性浸骨洽髓。济,成。 醉骨,以酒浸渍之骨,意为浸骨洽髓。醉,酒渍。 [31]“射人”二句;谓风在暗处害人,其狡诈有如含沙射人之域。此二句为含沙射人或含沙射影的略语。喻指暗中攻击或阴谋陷害别人。《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域,则不可得。”《释文》:“蜮,状如■,三足。 一名射工,俗呼之水弩,在水中含沙射人。一云射人影。“[32]”昔虞帝“三句:谓虞舜曾受凤的蛊惑,竟想借它解除百姓的烦恼。 虞帝,即虞舜。舜为有虞氏。见《史记。五帝本纪》。狐媚,传说狐狸善媚,因以喻指女性对男子的蛊惑。英、皇,女英、娥皇,传说为唐尧二女,嫁舜为妃。见《太平御览》一三五引《列女传》。渠,她,诣风神。《孔子家语》载舜歌《南风》事:“舜弹五弦琴,歌《南风》之诗,其诗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凤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33]“楚王”三句,谓楚王也曾受凤的蛊惑而借以称雄,但对宋玉的讽谏之意却不予体察。楚王,指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公元前298一前263年在位)。传为宋玉所作的《凤赋》见《文选》一三),以风为喻,讽刺楚王一味淫乐骄纵,不知体恤百姓。有云:“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日,快哉此凤!寡人所以庶人共者邪?” 宋玉回答,指出有“大王之风”和“庶人之风”;前者为“雄风”,后者为“雌风”,楚王深为其说所动。贤才,盖指宋玉。未能称意,谓其婉转设譬,未能达到讽谏的目的。 [34]“沛上”二句:谓起兵沛上的刘邦,竟借《大风》之歌而抒写思守土猛土之意。沛上英雄,指汉高祖刘邦,他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 于家乡沛县起兵反秦。云飞而思猛士,■括刘邦《大风歌》诗意。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平定英布叛乱之后,路经沛县,“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几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几皆和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见《史记。高祖本纪》。 [35]“茂陵,‘二句,谓英武盖世的汉武帝竟也以《秋风辞》抒发其怀念佳人之情。茂陵天子,指汉武帝刘彻,因其死葬茂陵,故称。《文选》四五据《汉武帝故事》录汉武帝《秋风辞》有云:”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一作“怀”)佳人兮不能忘。“ [36]“从此”二句:谓风仗侍以上所言帝王之宠,一天比一天恣意放纵, 肆其狂暴。怙,恃,凭仗。 [37]“怒号”二句:谓狂风怒号,竟敢将王宫中的占风玉片吹得叮当乱响。万窍,自然界各种空隙。《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碎玉,碎玉片。王仁裕《开元遗事》下载,庆玄宗之子岐王,为测定风向,在”宫中于竹林内悬碎玉片,每夜闻相触之声,即知有风,号占风锋“。锋,大铃。 [38]“■湃”二句:谓秋风夜起,在枯树间舞弄出飒飒之声。■湃,同“澎湃”,也作“砰湃”,水相击声。此用以形容秋风大作,如惊涛骇浪。 欧阳修《秋声赋》描绘秋风云:“闻有声自西南来者,……初浙沥以流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中宵,中夜。寒声,犹秋声。 [39]“倏向”二句:谓疾风拂掠山林,不过假借虎威。倏,倏忽,迅疾。 假虎之威,从虎而假其威。《易。乾》:“云从龙,风从虎。” [40]“时于”二句:谓偶遇三峡礁石,便在江中掀起触天之浪。时,时而。滟■堆,江心突起的巨石,今已炸去。原在今四川奉节县西南瞿塘峡口,为长江三峡著名险滩之一。见《水经注》三三《江水》。 [41]“帘钩”四句:谓帘钩频摇,秋风吹过高阁;风铃猛然响动,惊醒了情思绵绵的离人好梦。帘钩,卷帘之钩。“清商,清越、凄厉的商音,此指秋风。商,商音,古为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其音凄厉。 第229章 旧以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之说,谓商属金,配合四时为秋。《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之五:”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檐铁,即檐马,挂在屋橹下的风铃。也称”铁马“,”玉马“。幽梦,隐约恍惚的梦境。 此谓梦中情思。 [42]“寻帷”二句:谓风不经允许径入内室,竟如同关系极为密切的宾客。寻帷下榻,谓不经介绍,直入内室。寻,觅。帷,床帐。下榻,《后汉书。徐稚传》载,陈著为豫章太守,在郡不接待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 去则县(悬)之。“后因称宾客寄居为下榻。人幕之宾,谓关系极为密切的宾客。入幕,入于帐幕之中。《晋书。郗超传》:”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桓) 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43]”排闼(tà榻)“二句:谓风竟推门进屋,擅自乱翻桌上书页。排闼,推门。语出《汉书。樊哙传》。闼,门屏。竟作翻书之客,谓吹乱书页。 [44〕“不曾”二句:谓风无礼之甚,虽非故旧,却不待传禀而直接闯门入户。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之句,此反其意。 [45]“若非”二句:谓风横暴异常,有时几乎把人吹入空中。妃子,指汉成帝妃赵飞燕。伶玄《飞燕外传》载,汉成帝“于太液池作千人舟,号合宫之舟。后歌舞《归风送远之曲》,侍郎冯元方吹笙以倚后歌。中流歌酣,风大起。后扬袖日:”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令无方持后袖,风止,裙为之绉。他日,宫蛛或襞裙为绉,号留仙裙。“ [46]“吐虹丝”二句:谓风狂妄无比,竟敢借月晕而显示自己出现的征兆。虹丝,彩色的光环,喻晕环。碧落,犹碧空,天空。因,借。阑,月阑,即月晕。环绕在月亮四周的彩色模糊的光气。《宋文鉴》九七苏洵《辨奸论》:“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皆知之。” [47]“翻柳浪”二句:谓风于初春郊野吹动杨柳,却谎称寄送花开的消息。柳浪,形容初春吹拂柳枝的情状。浪,波浪。青郊,春郊。风翻柳浪:盖指柳叶初发之时,即旧历正月末二月初。《艺文类聚》八九引《大戴礼》:“ 正月柳■。■者,发叶也。“而柳花信风在清明节,即旧历三月初。为花寄信,指花信凤,古揩应花期而来的风。从小寒到谷雨,共八个节气一百二十日;五日为一候,计二十四候,称二十四番花信风。清明节三信,即桐花、麦花、柳花。详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 [48]“赋归田”三句:此反用陶渊明《归去来辞》文意,谓辞官归隐的高土刚刚踏上归途,凤就吹动其衣,加以戏弄。赋归田者,指陶渊明,其辞彭泽令家居之时曾作《归去来辞》。有句云:“舟遥遥以轻■,风飘飘而吹衣,”写其归途欣喜心情,此反其义。赋,抒写。薛荔之衣,隐者高洁的衣饰。薛荔,一种蔓生香草。屈原《离骚》:“■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本谓佩饰的芳香高洁,后借为隐者之饰。 [49]“登高台”三句:此化取孟嘉九日登高落帽故事,谓人们游兴方浓时,风却故意吹落其帽。高兴,高雅的兴致。落茱萸之帽,即于九月九日吹落帽子。茱萸,一名越椒,为一种有浓烈香味的植物。古人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饮酒时,常佩戴茱萸,认为能避邪消灾。九日登高落帽事,见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盂府君,即孟嘉。嘉为征西将军桓温参军,颇为所重。九日桓温在龙山宴集僚佐,“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亦见《晋书》孟嘉本传。 [50]“蓬梗”二句:谓飞蓬翻卷,本欲随风荡堕,却不料被旋风吹入高空。蓬梗,蓬草之茎。蓬,草名,即飞蓬。蓬茎当秋而腐,遇风即飞起飘转。 曹植《杂诗》之二“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三秋,秋季的第二个月,即阴历九月。王勃《滕王阁序》:”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羊角,一种旋风。《庄子。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抟(tuán团)空,盘旋于空中。 [51]“筝声”二句:谓发出悦耳之声的风筝,风竟吹断丝线使其飘没人云。筝,风筝。陈沂《询■录。风筝》:风筝“即纸鸢,又名风鸢。初,五代汉李业于宫中作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人作声,如筝鸣,俗呼风筝。”鸢丝,即风筝线。 [52]“不奉”二句谓风违时令,隆冬而令花开。此用武则天诏令冬令花开事。太后,指武后,即武则天,唐高宗死后称太后。据载,武则天冬日要游上苑,遣使宣诏云:“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第二日凌晨,除牡丹而外,百花俱开。详《事物纪原》和《全唐诗话、[53]“未绝”二句:谓风宴中灭灯,暗中助邪臣逞奸。《韩诗外传》七载,楚庄王一次赐宴群臣,“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烛灭,有牵王后衣者。后挖冠缨而绝之。言于王日:”今烛灭,有牵妾衣者,妾■其缨而绝之。 愿趣火视绝缨者。‘王曰:’止!‘立出今日;’与寡人饮,不绝缨者,不为乐也。‘于是冠缨无完者,不知王后所绝冠缨者谁。于是王遂与群臣欢饮,乃罢。“ [54]“甚则”二句:谓更其甚者,是狂风扬尘把山吹为平地。李贺(791—817),字长吉,唐代杰出诗人,著有《昌谷集》。其《浩歌》诗有云:“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55]“叫雨”二句:谓狂风携云带雨,卷去茅屋顶上苫盖之草。杜陵, 地名,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市)城东南,秦为杜县地,因汉宣帝葬于此而称杜陵,为唐代大诗人杜哺的祖籍所在地。因其常自称“壮陵野客”(《醉时歌》),后人即以“杜陵”指代杜甫。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南■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人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56]“冯夷”二句:渭即使微风也能在河中鼓起波浪,如笙一般的西风过后却是倾盆大雨。冯夷击鼓,谓水神鼓起河中微波。冯(ping平)夷,神话传说中的水神名。又称“冰夷”、“元夷”。曹植《洛神赋》:“于是屏民收风,川后静波。冯夷呜鼓,女娲清歌。”少女,少女风,即西风。《易》以八卦配八方,兑为西方;兑为少女,西方之卦,因称,《三国志。魏书。管辂传》“令夕当雨”注引《管辂列传》:“至日向暮,了无云气,众人并嗤貉。貉言:树上已有少女微风,树间又有阴鸟和鸣。……其应至矣。”吹笙,谓风声如奏笙竽一般悦耳。笙,管乐器。相传吹笙用吸气,微吸作响,与风过林木相类。 [57]“荡漾”四句:谓微风吹来,草皆低伏;狂风骤至,则屋瓦欲飞。 荡漾,飘荡。草皆成僵,即草皆倒优。《论语。颜渊》:“草上之风,必偃。” 偃,倒伏。 [58]“未施”二句,渭风尚未施击水腾空之威,江豚却怕得时出江面拜舞。抟水之威,谓风作浪起,托物腾空的威力。《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日:”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江豚,鲸类,产于我国长江及印度大问中。据说江豚在浪中跳跃,每每起风,舟人用以占风。《南越志》:”江豚似猪,居水中,每于浪间跳跃,风辄起。“ [59]“陡出”二句:谓风陡然扬沙遮天,雁群因而散乱。障天,遮天,谓风播沙扬尘,遮天蔽日。书大雁字,指大雁飞行时在天空排成一字或人字形。不成行,谓雁群散乱。 [60]“助马当”四句:谓风助王勃早抵南昌尚有可取,而拂动瑶台翠帐则存心不良。助马当之轻帆,指王勃南行至马当遇顺风事。王勃(650676),字子安,唐初著名诗人。马当,山名。在今江西彭泽县东北,横枕大江,其形似马,回风掀浪,舟行艰难。王勃南行,至此恰遇顺风,一夜即抵南昌,写了著名的《腾王阁诗序》。见《九江记》。瑶台,传说中西王母的宫殿,见《穆天子传》。沈约《拟风赋》中有“时卷瑶台翠帐,乍动侠女轻衣”之句,为“牵瑶台之翠帐”所本。 [61]“至于”二句:谓海鸟有灵,尚且依附鲁门以避大风。海鸟,名爱居。鲁门,指古曲阜城门。曲阜为春秋鲁国都城。《国语。鲁语》上:“海鸟爱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人祭之。展禽日:”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鸟兽,恒知避灾。‘是岁也,海多大风。“ [62]“但使”二句:谓只要能使行人安全,愿唤回尤郎以平息风息。据伊世珍《琅■记》引《江湖纪闻》载,传闻石氏女嫁尤郎为妇,情好甚笃。 尤郎要外出经商:石氏加以劝阻,不从。后尤出不归,石氏优思而死。死前发誓变作大风,以阻商旅远行。自此商旅发船,遇打头逆风,即云石尤风。 后来有人说,密写“我为石娘唤儿郎归也,须放我舟行”十四字沉于水中:风便停息。 第230章 [63]“古有”四句:谓古有乘风破浪、志在四方的贤哲英豪,今却没有御风而行、不汲汲追求利禄的高士。古有贤豪,指字悫。《宋书。字悫传》:“悫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御以行者,御风而行的人,指列御寇。《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64]“驾炮车”二句:谓暴风因伴狂云而起,便妄自尊大,炮车云,伴暴风而起的狂云。风起云涌,伴同飞砂走石,类古发石攻战之炮车,故名。 李肇《国史补》:“暴风之后有炮车云。”夜郎自大,喻妄自尊大。夜郎,汉时西南小国,在今贵州桐柞县。《史记。西南夷列传》:“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65]“恃贪狼”二句:谓河伯恃暴风之威,泛滥成灾。贪狼,旧时阴阳术土迷信,以岁月日时附会人事,以“贪狼”指申时。并谓申主贪狼,而水生于申,其气动而成暴风。详《汉书。翼奉传》及注引盂康说,后因以贪狼指暴风。《新五代史。前蜀王衍世家》:“行至梓潼,大风发屋拔木。太史曰:”此贪狼风也,当有败军杀将者。‘“风兴而浪作,溃堤成灾,因云”以河伯为尊“。 [66]“姊妹”二句:谓百花全都受到暴风的摧残和蹂躏。姊妹,花类,花神的姊妹,汇族,全族,合族。悉,皆。此承上旬,风兴浪作,河伯恃暴风逞恶,因亦暗用河伯娶妇事。古时迷信,巫祝为消弭水患,须为河伯娶妇年年将一少女抛于河内。详《史记。滑稽列传。西门豹》。 [67]“纷红”四句:谓花木受风摧残,永无休止。纷红骇绿,红花纷然,绿叶扰扰,形容大风过后花木摇动之状。柳宗元《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掩冉,式作“奄冉”,披拂之状。何穷,谓无穷,并下旬“无际”,谓无已时。擘柳、鸣条,既是风名,也状疾风吹残花木的情景。擘柳,吹花擘柳风,为河朔(泛指令黄河以北地区)一带春日疾风,“数日一作,三日乃止。”见《韵府》。鸣条,一种乍微渐疾之风。《格致镜原》引《乙已占》谓“凡风动叶,十里鸣条。” 萧骚,风吹林木声。 [68]“雨零”二句:谓风雨过后,花瓣坠落成为客人的坐垫。零,落。 刀j金谷,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西北,为晋石崇所筑别墅,祟常于其中宴客赋诗。■(yin因),褥垫。此指花■,即以花作坐垫。王仁裕《开元遗事。花■》:“学士许慎选放旷不拘小节,多与亲友结宴于花圃中,未尝县帷幄,设坐具,使童仆辈聚落花铺于坐下。慎选曰:”吾自有花■,何消坐具?‘“ [69]“露冷”二句:谓柳絮飘落,沾濡露水,随即为泥土所污。华林,华林园,三国吴时旧宫苑,在建业台城(令江苏南京市)内,见《景定建康志》。沾泥之絮,本谓心志坚定,不为色情所动。宋代参寥《赠妓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此取字面意思,谓柳絮因风飘落而为露水所濡,沾上泥土。 [70]“埋香”四句:谓花虽枯萎凋零,仍不免受风吹之灾。埋香瘗(yi意)玉,指美女死亡。高启《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回头乐事浮云改,瘗玉埋香今几载!”此喻花之枯萎、凋零。残妆卸,本指妇女临晚卸妆,此喻花谢。朱榭雕栏,华丽的楼阁,雕镂的栏杆。壮丹花傍栏杆而开。元稹 《牡丹花片》:“可怜颜色经年别,取次朱栏一片红。”榭,台上高屋。烂,栏杆。杂■,左右佩玉。指女子身上佩带的各种玉饰,《诗。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此喻花片。 [71]“减春光”二句:谓一片花飞,顷刻减却春光而播散了春愁。杜甫《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此比用其诗意。 [72]“觅残红”二句:谓落花飘散东西,是风吹所致,应该对其怨责。 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怨五更风。”此处反用其意。 [73]“翩跹”四句:谓风吹花落,春光消逝,使游春少女徒芳往返。翩跹,轻盈飘逸的样子。江汉女,江汉游女。《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朱熹注:“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弓鞋,旧时女子缠足而足背弓起,因称其鞋为“弓鞋”。漫踏春园,谓花被风吹落,园内无可赏玩。漫,枉,徒然。玉楼人,指怀春少女。玉楼,华丽的高楼。 珠勒,以珠为饰的马勒。嘶,马鸣。 [74]“斯时”三句:谓在此花落春归之时,有的产生难以为情的哀怨,有的发出无可奈何的歌吟。江淹《恨赋》:“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75]“尔乃”四句:谓风送春归之后,仍十分猛烈。尔,你,揩风。趾高气扬,骄气盈溢的样子。《战国策。齐策》三:“今何举趾高,志之扬也?” 踔(chuo卓)厉,发扬蹈厉。此取意于“踔厉风发”,谓风吹动不已摧残花木幼芽,振摇已开之花使之陨、。摧,此据二十四卷抄木,原作“催”。蒙,通“萌”,花草幼芽。《易。序卦》:“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落,落叶,落也谰珊,同“阑珊”。风名。即初秋凉风。杜甫《秋雨叹》之二:“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赵子栋注:“阑珊之风,沉伏之雨,言其风雨之不己也。” [76]“伤哉”二句:谓可伤的是,大风过后花落而只存枝叶。簌簌者,指落花。元稹《连昌宫词》:“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簌簌。” [77]“久矣”二句:谓众花任风摧残,其哀苦无人同情。朱幡不竖,谓众花得不到庇护,任风推残。谷神子《博异志》载,唐天宝中,处土崔玄微人嵩山采药时,独处一院,遇众花之精所化的女子宴请封十八姨(即风神)。 石榴花之桔(醋醋)因不奉迎风神,惧为其推残,求崔庇护,嘱崔云:“但处士每岁岁日,与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于苑东立之,则免难矣。 今岁已过,但请至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则立之,庶夫免于患也。“崔依其言,”至此日立幡。是日东风刮地,自洛南折树飞沙,而苑中繁花不动。“ 幡,同“■”。娟娟者,谓鲜美的花朵。娟娟,美好的样子。陨涕,落泪。 《诗。小雅。小弁》:“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78]“堕溷(hun混)”二句:谓花随风荡落,堕溷沾篱,命运可悲。 堕溷沾篱,本喻人生而贫贱,详《聊斋自志》注,此指花随风飘落各处。溷,粪坑。篱,藩篱。毕,结束。芳魂,本指女性精魂;此指花。 [79]“朝荣”二句:谓花晨开夕落,无法摆脱风的残害。荣,花。悴,憔悴。此指花枯萎雕零。荼毒,残害。 [80]“怨罗裳”二句:谓春风撩拨少女春情,便遭到人们的嘲骂。罗裳, 丝罗衣裙,女性服装。子夜,指《子夜歌》,见《乐府诗集》四四。其词云:“■裙未结带,约眉出窗前。罗裳易飘■,小开骂春风。” [81]“讼狂伯”二句:谓狂风引起人们公愤,却未受到天帝的制裁。狂伯,狂暴的风伯,即风神。天庭,神话传说中天帝所在的朝廷。见扬雄《甘泉赋》。章,奏章。此指韩愈《讼风伯文》。该文结语云,“上天孔明兮有纪有纲,我今上讼兮其罪谁当?天诛加兮不可悔,风伯虽死兮人谁汝伤?” [82]“诞告”二句,谓众花应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狂风。诞告,犹广告。 诞,大。语出《尚书。汤诰》。芳邻,指相邻之花。娥眉之阵,谓女子组成战阵。春秋时期著名军事家孙武曾以美女一百八十人训练军阵。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蛾眉,女子细长之眉,代指女子,此喻花。 [83]“凡属”二句:谓凡属花草,都应成为与狂风斗争的战士。同气,气质相近或相同,即同类。见《易。乾》。此指花类,草木之兵,化用“草木皆兵”之意。《晋书。苻坚载记》载,符秦南渡,与晋军相持于淝水。苻坚登城而望晋军,“见部阵整齐,将士精锐;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之形,顾谓融(苻融)曰:此亦就(劲)敌也,何谓少乎?” [84]“莫言”二句:谓即便如蒲柳一般柔弱,只要有志,编作篱笆也可尽到卫护花的责任。蒲柳,即水杨,枝年可编作篱笆。因其秋季较早雕落,常喻衰弱的体质,故云“无能”。藩篱,以竹编成的篱笆。引申为守卫之意。 [85]“且看”四句:谓众花与蜂蝶联合起来,誓复狂风伤残花类之仇。 莺俦燕侣,喻称女伴,此指众花,莺、燕,春天飞鸣,常喻少女。公,大家,即“莺俦燕侣”。复,报复。夺爱,强力夺其所爱。指风伤代花类。与蝶友蜂交,谓与蝴蝶、蜜蜂交朋友。同心之誓,谓同仇敌汽的誓言。 第231章 《左传。成公十三年》:“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 [86]“兰桡(ráo饶)”二句:谓兰、桂以其香洁、贞正,可率众花进行讨伐狂风的训练。兰桡桂揖(ji及),本谓船奖的香洁(见屈原《九歌。湘君》),此取字面意思,即指兰(木兰)、桂(桂树)二种香木。《拾遗记》:“兰桂可折,而不可掩其贞。”昆明,指昆明池,即今云南滇池。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武帝欲通身毒(今印度),而为越■、昆明所阻,于是在长安(令西安市)近郊,仿作昆明池,以教习水战,事详《三辅黄图。池沼》、《西京杂记》。 [87]“桑盖”二句:谓桑可为车盖、柳可为旌旗,以备战前观兵之用。 桑盖柳旌,桑柳的形象说法:桑叶大荫浓,形如车盖;柳枝条柔细,拂拂如旌旗招展。观兵,检阅军队,以示军威。观,示。上苑,供帝王游猎的园林。 [88]“东篱”二句:谓高逸的菊花也出而参战。东篱处士,指东晋诗人陶渊明。陶性爱菊,常以菊喻其品质贞洁。其诗《饮酒》之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因称。此处借指菊花。处士,古称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陶渊明一生大半隐居,《晋书》、《南史》、《宋书》都将其列入《隐逸传》。出茅庐,谓由隐居而出仕。茅庐,简陋的居室。 [89]“大树”二句:谓独立的大树对于狂风也怀有义愤。大树将军,指东汉将军冯异,冯为人谦退不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日‘大树将军’。”见《后汉书。冯异传》。此取字面意思,借指大树。 [90]“杀其”四句:谓齐力讨伐,打掉狂风的嚣张气焰;歼灭强暴,为 众花雪沉冤、销积恨。杀,灭。粉黛,搽脸白粉和描眉的黛墨,均为旧时女子化妆用品,因借指美女,此惜以喻花。豪强,喻风。销,消解。风流:风韵,借指女子。此指花。 河间生 河间其生[4],场中积麦穗如丘,家人日取为薪,洞之[2].有狐居其中,常与主人相见,老翁也。一日,屈主人饮[3],拱生人洞[4].生难之,强而后人。人则廊舍华好。即坐,茶酒香烈。但日色苍皇,不辨中夕。筵罢既出,景物俱杳。翁每夜往夙归,人莫能迹[5].问之,则言友朋招饮。生请与俱,翁不可;固请之,翁始诺。挽生臂,疾如乘风,可炊黍时[6],至一城市。人酒肆,见坐客良多,聚饮颇哗,乃引生登楼上。下视饮者,几案拌餐[7],可以指数[8].翁自下楼,任意取案上酒果,■来供生[9].筵中人曾莫之禁[10].移时,生视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翁曰:“此正人[11],不可近。” 生默念:狐与我游,心我邪也。自令以往,我必正!方一注想[12],党身不自主,眩堕楼下。饮者大骇,相哗以妖[13].生仰视,竟非楼上,乃梁间耳。 以卖告众。众审其情确,赠而遣之。问其处,乃鱼台[14],去河间千里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河间:河间府,治所在今河北河间县。 [2]洞之:把麦穰垛掏出一个洞。洞:掏洞。 [3]屈:屈驾,延请别人的敬辞。 [4]拱:拱手礼让。 [5]人莫能迹:没有谁能知其踪迹。 [6]炊黍时:做一顿饭的功夫。 [7]■:同“盘”。 [8]可以指数:意谓能够一一看清。 [9]坏(pou掊):双手捧物。 [10]莫之禁:莫禁之,没有人制止他。 [11]正人:品格端正之人。 [12]注想:专心思考。 [13]相哗以妖:彼此喧哗起来,认为是妖异。 [14]鱼台:县名,今属山东省,旧治在今县城西南。 云翠仙 梁有才,故晋人[1],流寓于济[2],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3].岱,四月交[4],香侣杂沓[5].又有优婆夷、塞[6],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7],名曰“跪香”。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迹[8],不知其往。心无望,快快而行。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9].才趋之。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10],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快婿[11].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外也。”才窃喜,渐渍诘媪[12].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叫十里。才曰:“山路涩[13],母如此■■[14],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15].”才闻,朴诚自表,切矢■日[16].媪喜,竟诺之。 女不乐,勃然而已。母又强拍■之[17].才殷勤,手干橐[18],觅山兜二[19],舁媪及女。己步从,若为仆。过隘[20],辄何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人勇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21].谓:“才吾婿。日适良[22],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23].郎若人也[24],当不须忧偕活。”才唯唯听受。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 才归,扫户闼。媪果送女至。人视室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25].”遂去。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才由此坐温饱[26],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竟赌,渐盗女郎簪珥佐博[27].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惊[28].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29],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资耶[30]?”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欷,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日:“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31],分郎忧,中岂不愧作?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32].” 才摇首曰:“其值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33].才喜曰:“容再计之。”遂缘中贵人[34],货隶乐籍[35].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36],事滨就矣[37].女曰:“母日以婿家贫,常常紊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38].”才从之。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阎人[39],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40].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故为甥馆年馀[41],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腾妓所不甘也。女引才登楼上。姐惊问:“夫妻何来?”女怨 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42],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皱一寸厚[43],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44]?我岂不能起楼字、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45],终不是白头侣!”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46]:“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47];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言未已,众眦裂[48],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49].才号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觳觫[50].”乃率众下楼去。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东方已白,野色苍莽[51];灯亦寻灭。并无屋字,身坐削壁上。俯瞰绝壑,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堕石崩坠。壁半有枯横焉[52],■不得堕[53].以枯受腹,手足无着。 第232章 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54].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缒而下,取置崖上,奄将溘毙[55].异归其家。至则门洞敞[56],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杏,惟有绳床败案[57],是已家旧物,零落犹存。嗒然自卧。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58].里党薄其行[59],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而杀之[60],遂被收。宫廉得其情[61],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瘦死[62].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63],与共四壁,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64];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入淫博[65],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下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妇无裤,千人所指[66],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子齿。清夜牛衣中[67],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68],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69];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70],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71];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72].听者固当省[73],言者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山西省的简称。 [2]济:指济南府所在地,即今山东济南市。 [3]岱:泰山的别称。 [4]四月交:刚交四月,即四月之初。此盖为浴佛节,亦称“佛诞节”。 为纪念佛祖释伽牟尼诞生的节日。届时各佛寺举行诵经法会、拜佛祭祖、施舍僧侣等庆祝活动,并据传说以各种名香浸水为佛像洗浴,并供奉各种花卉。 中国汉族地区,一般将节日定于夏历四月初八。 [5]香侣:结伴朝拜泰山的香客。 [6]优婆夷、塞,即优婆夷、优婆塞,均为梵语音译。优婆夷,指接受佛教五戒的女居士。优婆塞,指接受佛教五戒的男居士。他们是佛教信徒,不同于一般香客。 [7]视香炷为度,以一支香燃烧完为跪拜时间的限度。炷,点香。 [8]履其迹:尾寻其踪迹。此从铸雪斋抄本,“迹”字原作“即”,盖音近而讹。 [9]女也母者:即女之母。也、者,均为语助词,无义。 [10]参礼娘娘:指参拜碧霞元君。传说东岳大帝之女,来真宗时封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见张尔岐《蒿庵闲话》。道教称其应九■以生,受玉帝之命,证位天仙,统领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斗泰山极顶有碧霞元君祠。 [11]快婿:称心的女婿。语出《魏书。刘■传》。 [12]渐渍:犹浸润,由渐而入,犹水之渐次浸渍润泽。 [13]山路涩(sè啬):谓山路坎坷难行。涩;不平坦。 [14]■■(susu宿宿):脚步细碎、频促。语出《论语。乡党》。 [15]遢(tà榻)伎儿:举止猥琐而轻薄的人。 [16]切矢■(jiǎo矫)日: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诗。王风。大车》:“毅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日。” [17]强拍■(xiu休)之:勉强她,抚慰她。拍,拍拊其背;■,同“咻”,噢(yu)咻,抚慰之声。 [18]手于橐(tu6驮):把手插进钱袋里,谓掏出钱来。 [19]山兜(dou■):山轿。兜,同“篼”。兜子,一种二人抬着的便轿。 [20]隘(ai爱):隘口,险要之处。 [21]兄之嫂之:称之为兄,称之为媳。 [22]日适良:今日恰好是吉日。 [23]漫:犹胡乱。 [24]若人:像个人。 [25]小助汝辛苦:意为略微帮助你们度日。辛苦,谓穷苦的生活。 [26]坐:坐享。 [27]簪珥(zàněr糌珥):均为旧时女子的金玉首饰。簪,古时女子插定发髻、男连冠于大的一种长针,后专指女子的首饰。珥,女子的珠玉耳饰,也称“■”、“■”。 [28]■■(titi惕惕):形容吃惊的样子。 [29]货为媵(ying应):卖作人妾。媵,本指为诸侯之女作陪嫁的人,称为“妾媵”,后泛指妾。 [30]听:听任。 [31]御穷:当穷,对付贫穷。《诗。邶风。谷凤》:“宴尔新婚,以我御穷。”朱熹注“御,当也。” [32]佐经营:帮助筹谋家事。 [33]色作庄:脸色表现得很郑重。 [34]缘中贵人:通过中贵人的关系。缘,因,由,借着。中贵人,本指在宫中而贵幸的人,后专指皇帝宠信的宦官。 [35]隶乐籍:隶属于乐户的名籍。乐户,指官妓。 [36]立券:签署契约。缗(min民):穿钱的绳子。古时用铜钱,有孔,可以用绳贯串起来,一般一千钱为一串,称一缗。 [37]滨就:快要成功。 [38]差贷(tè特):谓失误。贷,通“忒”。 [39]挝(zhuā抓)阖:敲打门户。 [40]憧憧(chongchong冲冲):往来不绝的样子。 [41]为甥馆:谓做女婿。古代称妻父为外舅,称婿为甥。舜娶尧女后,谒见尧,尧把舜安置在他的副宫里,即《孟子。万章下》所谓“馆甥于贰宝”。 后因以“甥馆”称女婿在岳大家的住处,也代指女婿。 [42]铤(ding订)“锭”的本字。金银锭的计量单位。一铤为五两至十两。 [43]皴(cun村),因受冻而皮肤开裂或皮肤上绽裂的积垢,此指后者。 [44]香人情:焚香誓约之情,此谓夫妻之情。 [45]儇薄骨:轻薄相。骨,骨相,人的骨格相貌。 [46]盛气:此处意为气冲冲地。《战国策。赵策》:“大后盛气而揖之。” [47]犹未便是剧:谓还不算是极恶。犹,还。剧,甚,最。 [48]眦(zi自)裂:瞪目,形容愤怒到极点。 [49]胁课(lěi垒):两胁突起之处。 [50]不忍其觳(hu胡)觫(su速):不忍看到他颤抖的可怜样。觳觫,因恐惧而颤抖的样子。《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51]野色苍莽:荒野一片青翠。苍莽,犹莽苍,绿野与碧空相连,一望无际的样子。 [52]枯:枯树。 [53]■(juàn绢):挂。 [54]几何寻丈:多少寻丈高。寻,此为长度单位,古时以八尺为“寻”。 [55]奄将溢(kè嗑)毙:气息奄奄,将要死去。奄,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溘,忽然。 [56]门洞敞:屋门大开。 [57]绳床:用绳索穿缠捆缚的卧床。 [58]癞(lài赖):恶疮,即麻风病。 [59]里党:犹乡党,邻里。 [60]■(áo敖)而杀之:语见《公羊传。宣公六年》。■,旁击。 [61]廉:查察。 [62]瘐(yu雨)死:旧谓囚犯因拷打、饥寒或疾病而死于狱中。《汉书。宣帝纪》:“今系者或以掠辜(拷打)若(及)饥寒瘦死狱中。” [63]远山芙蓉:眉若远山抹黛,脸若芙蓉盛开。形容女子貌美,此指美女。详前《鸦头》注。 [64]逢恶之友:迎合所好、勾引作恶的朋友。 [65]狭邪(xié斜)子:本指巷居而从不远行的人(见《山堂肆考》),此指作狭斜游者。狭邪,同狭斜,曲巷。占乐府《长安有狭斜行》述少年冶游之事,诗中有“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语,后因称娼家为狭斜,押妓饮酒为狭斜游。 [66]“千人”二句:俗谚,语见《汉书。王嘉传》。原作“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千人,许多人。指,指责。 [67]清夜牛衣中:卧牛衣之中,清夜们心自思。清,冷,凉。牛衣也称“牛被”,编草而成,给牛披以御寒,盖蓑衣之类。卧牛衣中,形容穷困。 《汉书。王章传》:“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 [68]历历:分明可数,此谓一一分明地。 [69]拥絮坐诅:围着被,坐着咒骂。 [70]篝火;详前《董生》注。此处意为点灯。 [71]橄榄:果木名。一名青果,又名谏果。果实“味虽苦涩,咀之芳馥,胜含鸡骨香。”(嵇含《南方草木状》下) [72]漏脯,腐败变质的千肉。脯,干肉。脯本为美味:而变质者人口或不觉,过后将中毒致死。《抱朴子。嘉■》:“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 [73]省(xing醒):醒悟。 跳神 济俗[1]: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2].清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婆婆作态,名曰“跳神”。 第233章 而此俗都中尤盛[3].良家少妇[4],时自为之。堂中肉于案[5],洒于盆,甚设几上[6].烧巨烛,明于昼。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7].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8].妇刺刺琐絮,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参差,无律带腔[9].室数鼓乱挝如雷,蓬蓬秸人耳。妇吻辟翕[10],杂鼓声,不甚辨了[11].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12].室中诸女子,凛然愕顾曰:“祖宗来吃食矣。” 便一嘘,吹灯灭,内外冥黑。人■息立暗中[13],无敢交一语;语亦不得闻,鼓声乱也。食顷,闻妇厉声呼翁姑及夫嫂小字[14],始共■烛,伛偻问休咎。 视樽中、盎中、案中,都复空空。望颜色,察嗔喜。肃肃罗问之[15],答若响[16].中有腹诽者[17],神已知,便指某姗笑我[18],大不敬,将褫汝裤。 诽者自顾,莹然已裸,辄于门外树头觅得之。满洲妇女[19],奉事尤虏。小有疑,必以决。时严妆,骑假虎、假马,执长兵[20],舞榻上,名曰“跳虎神”。马、虎势作成怒,尸者声伧■[21].或言关、张、元坛[22],不一号。 赫气惨凛[23],尤能畏怖人。有丈夫穴窗来窥,辄被长兵破窗刺帽,挑入去。 一家温媳姊若妹[24],森森■■[25],雁行立[26],无岐念,无懈骨[2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济:泛指济南府地区。:[2]闺中以神卜:闺阁中女子以术神来占卜休咎(吉凶),闺,闺阁,女子居卧处。 [3]都中:指京都北京。 [4]良家:旧谓清白人家。 [5]肉于案:即把肉放在盂内。案,孟,食器,与“碗”通。见《说文通训定声》。 [6]甚设:设备非常齐全。语见《史记。大宛列传》。此谓供馔十分齐全。 [7]商羊舞:此谓一足着地而舞。商羊,传说中的一种鸟。《论衡。变动》:“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孔子家语》也有类似的记载。 [8]扶掖:挟持,架着胳膊。 [9]无律带腔:不合乎音律,却拖着长腔。 [10]辟翕(xi吸):开合。 [11]辨(biǎn扁)了:辨别清楚。 [12]尺有爬(zhi纸):一尺多。咫,古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市尺六寸二分二厘。《国语。鲁语》:“其长尺有咫。” [13]■(dié蝶)息:畏惧得不敢出声息。|,恐惧。 [14]翁姑:公婆。 [15]肃肃:恭敬的样子。 [16]答若响:有向必答。响,回声。 [17]腹诽:也作“腹非”。口中不说,心里不以为然。 [18]姗(shàn善)笑:犹讪笑,讥笑。姗,古“讪”字。 [19]满洲:满族,我国少数民族名,简称满。 [20]长兵:长兵器。 [21]尸者:指跳神者。尸,托为神灵附体之巫。声伧■:声音粗重。 [22]关、张、元坛:关,关羽,详《萧七》注。张,张飞(?—221),三国蜀汉大将,字益德,涿郡(今河北涿县)人,与关羽井称“关张”。元坛,即玄坛。赵姓,名公明。此为避康熙帝玄烨讳,改“玄”为“元”。相传为秦时人,得道于终南山,被道教尊奉为财神,也称“赵公元帅”。 [23]赫气惨凛,成严阴冷的样子。赫气,威猛严厉的气概。惨凛,阴冷的样子。 [24]媪媳姊若妹: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妪媳姊若妹”。若,与,及。 [25]森森■■(susu宿宿):一个接一个紧靠在一起。森森,繁密的样子。||,通“缩缩”,紧缩在一起。 [26]雁行立一字排开站着。 [27]无懈骨:意谓都挺直身躯站着,没有松懈的。 铁布衫法 沙回子[1]得铁布衫大力法[2].骄其指[3],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4],可洞牛腹[5].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又出其势即石上[6],以木推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沙回子:姓沙的回族人。称回族人为“回子”,为当地方言。此据青柯亭本,原作“■”。 [2]铁布衫:拳术之一。吕湛恩注:“《易筋经》大力方有铁布衫、金钟扣诸名。” [3]骈其指;两手指井在一起。 [4]搠(shuo朔):戳。 [5]洞:戳透。 [6]势:男性外生殖器。 大力将军 查伊璜[1],浙人。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瓮;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新,疑之,俯窥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 使数人枢耳[2],力掀举之,无少动。益骇。乃坐饮以伺其人。居无何,有乞儿人,携所得糗■[3],堆累钟下。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饵置筐内:在返数四,始尽。已,复合之,乃去。移时复来,探取食之。食已复探,轻若启椟[4].一座尽骇。查问:“若男儿胡行乞[5]?”答以:“啖瞰多,无佣者。” 查以其健,劝投行伍。乞人愀然虑无阶[6].查遂携归饵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后十馀年,查犹子令于闽[7],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人?”答言:“为诸父行[8].与将军何处有素?”曰:“是我师也,十年之别,颇复忆念,烦致先生一赐临也。”漫应之。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会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记忆。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视之,殊昧生平[9].窃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益恭[10].肃客入[11],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将军又揖之,少间登堂[12],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为。众姬捉袖整拎讫,先命数人捺查座上下使动,而后朝拜,如觐君父[13].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查乃悟。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酒阑,群姬列侍。将军人室,请衽何趾[14],乃去。查醉起迟,将军己于寝门外三问矣。查不自安,辞欲返。将军投辖下钥[15],锢闭之。见将军日无他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16],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查以将军家政,故未深叩[17].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令男为洽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百声悚应[18].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咽并发[19],乃返别查。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20],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21].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22].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据《聊斋志异》手槁本 [注释] [1]查伊璜:名继佐,浙江海宁人。举人,有文名。 [2]抠(kou):把手指伸进,抓牢。 [3]糗(qiu)■(bèi备):干粮。 [4]犊(du读):木匣。 [5]若:你。胡:何,为什么。 [6]无阶:无阶以进,犹言没有门路。 [7]犹子:侄子。《礼记。檀弓》上:“兄弟之子,犹子也。”令于闽:做闽地的县令。闽,福建省的简称。 [8]诸父行:伯父、叔父这一辈。叔父、伯父统称“诸父”。行,行辈。 [9]殊昧生平:谓彼此从无任何交往,从不相识。 [10]伛偻:曲身弯背,表示恭敬。 [11]肃客人:谓敬请客人进去。肃,敬。 [12]堂:此据铸雪斋抄本补,原无此字。 [13]觐(jin近):古称诸侯朝见天子日“觐”;晋见的意思。 [14]请衽何趾:意谓亲自为尊者安排卧处。请,询问。衽,卧席。趾,足。《礼记,曲礼》上:“请席何乡(向),请衽向趾。”孔颖达疏,“请席何乡(向):请任何趾者,既奉席来,当随尊者所欲眠坐也。……卧是阴,足亦阴也,卧故问足何所趾也,皆从尊者所安也。” [15]投辖下钥:均为坚意留客的表示。辖,车轴的键,去辖则车不得行。 《汉书。陈遵传》:“遵耆(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钥,锁钥。 第234章 下钥,谓锁上门。 [16]养厮卒:指供作奴仆驱使的兵卒。 [17]深叩,深问。叩,问。 [18]悚(song耸)应:诚惶诚恐地答应。 [19]阗咽:车声。 [20]后查“二句:后来查伊璜因修史一案,受牵连而人狱。修史案指庄氏史案。情初,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庄廷■集众编撰《明书》,因人告密而被清廷究冶。顺治十八年(1661)案发,康熙二年(1663)查办,”江浙名士列名书中者皆死,刻工与鬻书者亦皆同时被刑。惟海宁查继佐、仁和陆圻,当狱初起即茵告,谓廷钱慕其名,列之参校,以故得免于罪。“见《鲒■亨集。外编》二二《江浙两大狱记》。株连,一人犯罪而牵连其他人。《释名。释丧制》:”罪及馀人曰诛,诛,株也,如株木根,枝叶尽落也。“ [21]仅:少。 [22]老于沟读,谓老死于草野而不显达于肚。沟读,犹沟壑,指死于荒野。 白莲教 白莲盗首徐鸿儒[1],得左道之书[2],能役鬼神。小试之,观者尽骇,走门下者如骛[3].于是阴怀不轨。因出一镜,言能鉴人终身。悬于庭,令人自照,或■头[4],或纱帽[5],绣衣貂蝉[6],现形不一。人益怪愕。由是道路摇播[7],踵门求鉴者[8],挥汗相属[9].徐乃宣言:“凡镜中文武贵官,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10].各宜努力,勿得退缩。”因以对众自照,则冕旒龙衮[11],俨然王者。众相视而惊,大众齐伏。徐乃建■秉■[12],罔不欢跃相从,冀符所照。不数月,聚党以万计,膝、峰一带[13],望风而靡[14].后大兵进剿[15],有彭都司者[16],长山人,艺勇绝伦。寇出二垂窘女与战。女俱双刃,利如霜;骑大马,喷嘶甚怒。飘忽盘旋,自晨达暮,彼不能伤彭,彭亦不能捷也。如此三日,彭觉筋力俱竭,哮喘而卒。迨鸿儒既诛,捉贼党械问之,始知刃乃木刀,骑乃木凳也。假兵马死真将军,亦奇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白莲:白莲教,佛教宗派之一,详前《白莲教》注。 [2]左道:旁门邪道。此指方术。 [3]走门下者如鹜,投奔其门下者甚多。如鹜,趋之若鹜。鹜,野鸭。 [4]■头;包头软中,隋唐以后官帽之一种。详《珠儿》注。 [5]纱帽:古代君主、贵族和官员所戴的一种帽子。后因以戴纱帽为居官的代称。[6]绣衣貂蝉:绣衣,汉直指使者(皇帝特遣的执法大吏)的衣饰,见《汉书。武帝纪》;貂蝉,为汉侍中、中常侍的冠饰,见《汉书。舆服志》下。■头、纱帽、绣衣貂蝉,均指汉官服饰。 [7]摇播:迅速传播。摇,疾,迅速。见《<广雅。释诂〉疏证》。 [8]踵门;亲至其门。 [9]挥汗相属:谓来的人众多,接连不断。挥汗,意犹挥汗成雨,形容人多。《晏子春秋。杂》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相属,相连。 [10]如来佛:即佛祖释伽牟尼。如来,梵语多陀阿伽陀的意译,为释伽牟尼的十种称号之一,表示他是从如实道而来成正觉。龙华会:“指龙华三会”。中国民间宗教谓宇宙生灭历经三个时期,即所谓龙华初会是燃灯佛铁菩提树开花,二会是释伽菩提树开花,三会是弥勒佛铁菩提树开花。明清时期民间宗教教派的宗教思想均与“龙华三会”说有关。白莲教及其教派吸收了“龙华三会”说和弥勒降世说。 [11]冕(miǎn免)旒(liu流)龙衮(gun滚):古帝王冠服。冕,宋以后专指皇冠。旒,为皇冠前后悬垂的玉串。尤衮,即衰龙袍,天子、上公之服。 [12]建旅秉■:谓自称王侯。■,上画龙形,竿头系铃的旗。《周礼。春宫。司常》:“日月为常,交龙为■。……王建大常,诸侯建■。”秉,持。 ■,黄■,以黄金为饰的斧,为帝王所专用。《尚书。牧誓》:“王左杖黄■。” [13]腾、峰:腾县、峄县,今山东腾州市、枣庄市一带。 [14]望风而靡:此泛言滕、峰一带军民仰望风声而披靡。 [15]大兵:请人对政府军的称呼。 [16]都司:驻各省武官。清代为正四品。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1].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2].而丰仪秀美,能雅谑[3],善尺牍[4].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间,父母继殁,子然一身,授鱼蒙于洛■[5].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 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6].”锺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7],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日:“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合之[8].”女脉脉不语[9].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 有母遗金鸦■[10],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大夫率[11],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12];而再试再黜,身名赛落[13],饔飧不给[14],抚情寂漠,嗷嗷悲泣。女何之日:“君非丈夫,负此并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15]!”生方懊丧,闻妻言,■■而怒曰[16]:“闺中人,身不到场屋[17],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18]!”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19].”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苦[20],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作戏语。君公言燕有效庐[21],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其辨非?”生从之。女人房,中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22].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赢塞,御妻而归[23].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24],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25],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而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然骇异[26].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27],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28],中顺天第四[29];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30],有吏治[31];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32],宫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33],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 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无何,明鼎革[34],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35].以男子■茸[36],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37],仍闭门而雌伏矣[38].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39],请卿自置耳。” 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罩恩矣[40].■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41].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42],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 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洛:洛阳的省称。 [2]不能成幅:诣写不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科举时代,学生习作八股文,最初先学作一殷然后再学作半篇,逐渐学作全篇;能写成全篇的,叫“成篇” 或“成幅”。 [3]雅谑:高雅的戏谑。 [4]善尺牍:会写书信。古时信札,札长约一尺,故称书信为“尺牍”。 牍,供书写的木简。 [5]童蒙:智力未开的儿童。洛■(rui锐):古地区名,指令洛河人古黄河处,在今河南省巩县境。 [6]不弁(biàn变):不着男冠。古代男子加冠称“并”。《诗。齐风。甫田》:“婉兮妄兮,总角■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7]手翰:手笔;此指亲笔书信。翰,毛笔。 [8]渠侬:吴地方言,犹言“他”。这里是邻妇指称自己的丈夫。■(ér而)合:撮合。■,调和。 [9]脉脉:形容眼含深情。 第235章 [10]金鸦■:饰有金乌的指环。金鸦,犹金乌,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称金乌,故以之指太阳。 [11]率:表率,榜样。 [12]制艺:也称“制义”,即科举应试的八股文。 [13]身名蹇落:身蹇名落:谓困顿失意。蹇,困苦。 [14]饔飧(yongsun雍孙)不给:意谓吃饭都成问题。饔,早餐。飧,晚餐。 [15]青紫直芥视之:意谓取得高官显位,看作如同拾取草芥那样容易。 青、紫,指官印上的缓带。汉制,丞相、太尉金印紫经,御史大夫银印青绶。 芥,小草。《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拾地芥耳。‘“ [16]■■(shǎnshi闪式):目光闪烁;疾视。 [17]场屋:科举考场。 [18]犹人:和一般人一样。 [19]藐:藐视,小看。 [20]■(bo柏):黄柏,中药名,味极苦。 [21]燕:河北省的别称,周时为燕国之地,故名。此指某生的家乡顺天。 [22]顾影:自顾其影,表示自负。 [23]御:原指驾御车马;这里是驮载的意思。 [24]冠玉:冠上的玉饰,用以比喻美男子。语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5]宵旰攻苦: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宵,天下亮。吁,天晚。攻,攻读。 [26]■(xuè谑)然:惊视的样子。 [27]矢志青云:立志取得高官。青云,高空,喻高官显位,语见《史记。范雎列传》。后肚称登科为平步青云。 [28]以冠军应试,此指以科试第一名而参加乡试。 [29]中顺天第四:考中顺天府乡试第四名。 [30]桐城:县名,在个安徽省。 [31]有吏治:犹言有政声。 [32]河南道掌印御史:明代都察院下分十三道,每道设置监察御史,给以印信,持之巡按州县,考察吏治,称“掌印御史”。河南道所辖地区正是颜氏家乡。 [33]乞骸骨:封建时代,官员因老病请求朝廷准予退职,叫“乞骸骨”。 《史记。项羽本纪》:“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34]鼎革:“鼎”与“革”均是《易经》卦名。鼎,取新。革,去故。 后因以“鼎革”称改朝换代。 [35]小郎:旧时妇女称大夫之弟为小郎。这里是颜氏借嫂嫂口吻,称谓自己的大夫。 [36]■茸:无能,平庸。 [37]承其衔:指承袭颜氏的官衔。 [38]雌伏:《后汉书。赵典传》诣其兄子赵温,“初为京兆郡丞,叹曰:”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弃官去。“雌伏,原指屈居人下;此处语意双关,指仍为深闺妇女。 [39]“面首”二句:此为戏谑之言,意思是你可以购置一批男宠。《宋书。前废帝纪》:“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置面首左右三十人。“面首,指男宠。面,取其貌美。首,取其发美。 [40]覃恩:深恩。此指朝廷封赐之恩。 [41]侍御:侍御史,即“掌印御史”。 [42]侍御而夫人也者:指身为侍御,不能刚正执法,弹劾奸邪,却怯懦如妇人的为官者。 杜翁 杜翁,沂水人[1].偶自市中出,坐墙下,以候同游。觉少倦,忽昔梦,见一人持牒摄去[2].至一府署,从来所未经。一人戴瓦垄冠[3],自内出,则青州张某[4],其故人也。见杜惊曰:“杜大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张疑其误,将为查验。乃嘱曰:“谨立此,勿他适。恐一迷失,将难救挽。”遂去,久之不出。惟持牒人来,自认其误,释令归。杜别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媚好,悦而尾之。下道,趋小径,行十数步,闻张在后大呼曰:“杜大哥,汝将何住?”杜迷恋不已。俄见诸女人人一圭窦[5],心识为王氏卖酒者之家。不觉探身门内,略一窥瞻,即见身在■中[6],与诸小■同伏[7].豁然自悟,已化家矣,而耳中犹闻张呼。大惧,急以首触壁。闻人言曰:“小豕颠■矣。”还顾,已复为人。速出门,则张候于途。 责曰:“固嘱勿他往,何不听信?几至坏事!”遂把手送至市门,乃去。杜忽醒,则身犹倚壁间。诣王氏问之,果有一豕自触死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2]持牒摄去:手持公文,拘捕而去。牒,公丈,即下文“勾牒”,拘捕犯人的公牒。摄,拘捕。 [3]瓦垄冠:即瓦楞帽,明代平民戴的一种帽于,帽顶折迭似瓦楞,因称。 [4]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益都县。 [5]圭窦:墙上凿门,上锐下方,其形如圭,故称圭窦。窦,式作“窬”。 《文苑英华》三五一梁昭明太子(萧统)《七契》:“荜门鸟宿,圭窦狐潜。” [6]芳(li历):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笠”。|,牲畜的栏圈。《方言》三:“|,国也。”|(hun混),猪圈。 [7]■(jiā家):猪的别称。见《方言》。禄数某显者多为不道[1],夫人每以果报劝谏之[2],殊不听信。适有方士[3],能知人禄数[4],诣之。方士熟视曰:“君再食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天禄乃终。”归语夫人。计一人终年仅食面二石,尚有二十余年天禄,岂不善所能绝耶?横如故。逾年,忽病“除中[5]”,食甚多而旋饥,一昼夜十馀食。 未及周岁,死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显者:位居通显之人,指高官权要。 [2]果报:宗教所谓因果报应。详《聊斋自志》注。 [3]方士:善方术的人士,古代诣求仙、炼丹,自称能长生不死的人。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此指相士。 [4]禄数,指寿数。 [5]除中:病名。旧注为消渴疾,即糖尿病。按《伤寒论。辨厥阴病脉证并治》谓:“若中气将绝而反能食者,称为‘除中’,属危象。” 柳生 周生,顺天宦裔也[1].与柳生善。柳得异人之传,精袁许之术[2].尝谓周曰:“子功名无分;万锤之资[3],尚可以人谋。然尊阃薄相[4],恐不能佐君成业。”未几,妇果亡。家室萧条[5],不可聊赖。因诣柳,将以卜姻[6].入客舍,坐良久,柳归内不出。呼之再三,始方出,曰:“我日为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适在内作小术,求月老系赤绳耳[7].”周喜,问之。 答曰:“甫有一人携囊出,遇之否?”曰:“遇之。褴褛若丐。”曰:“此君岳翁,宜敬礼之。”周曰:“缘相交好,遂谋隐密,何相戏之甚也!仆即式微[8],犹是世裔,何至下昏于市侩[9]?”柳曰:“不然。犁牛尚有于[10],何害?”周问:“曾见其女耶?”答曰:“未也。我素与无旧,姓名亦问讯知之。”周笑曰:“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柳曰:“我以数信之[11].其人凶而贱,然当生厚福之女。但强合之必有大厄,容复攘之。”周既归,未肯以其言为信,诸方觅之,迄无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简矣[12].”问:“为谁?” 曰:“且勿问,宜速作黍[13].”周不谕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盖傅姓营卒也[14].心内不合,阳浮道与之[15];而柳生承应甚恭。少间,酒肴既陈,杂恶草具进。柳起告客:“公子向慕己久,每托某代访,曩夕始得晤。 又闻不日远征,立刻相邀,可谓仓卒主人矣[16].“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柳亦俯首为之筹思。既而客去,柳让周曰:”千金不能买此友,何乃视之漠漠?“借马骑归,因假周命,登门持赠傅。周既知,稍稍不快,已无如何。过岁,将如江西[17],投臬司幕[18].诣柳问卜。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无他,但薄有所猎[19],当购佳妇,几幸前言之不验也[20],能否?“柳云:”并如君愿。“及至江酋,值大寇叛乱,三年不得归。后稍平,选日遵路[21],中途为土寇所掠,同难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资,释令去;惟周被掳至巢。盗首诘其家世,因曰:”我有息女[22],欲奉箕帚[23],当即无辞。“周不答。盗怒,立命枭斩。周惧,思不如暂从其请,因从容而弃之[24].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蹰者,以文弱不能从戎,恐益为丈人累耳。 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恩莫厚焉。“盗曰:”我方忧女子累人,此何不可从也。“引入内,妆女出见,年可十八九,盖天人也。当夕合■,深过所望。 细审姓氏,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为之感叹。 过三四日,将送之行,忽大军掩至,全家皆就执缚。 第236章 有将官三员监视,已将妇翁斩讫,寻次及周。周自分已无生理[25].一员审视曰:“此非周某耶?”盖傅卒已军功授副将军矣。谓僚曰:“此吾乡世家名士,安得为贼。” 解其缚,问所从来。周诡曰:“适从江臬娶妇而归,不意途陷盗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26]!但室人离散,求借洪威,更赐瓦全[27].”傅命列诸俘,令其自认,得之。的以酒食,助以资斧,曰:“曩受解骖之惠[28],旦夕不忘。但抢攘间,不遑修礼,请以马二匹、金五十两[29],助君北旋[30].” 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31].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听忠告,母氏死之。 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暮者,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冀他日能收亲骨耳。 某所窖藏巨金,可以发赎父骨;馀者携归,尚足谋生产。“嘱骑者候于路,两人至旧处,庐舍已烬,于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许,果得金;尽装人橐,乃返。 以百金赂骑者,使瘗翁尸;又引拜母冢,始行。至直隶界[32],厚赐骑者而去。 周久不归,家人谓其已死,恣意侵冒[33],粟帛器具,荡无存者。闻主人归,大惧,哄然尽逃;只有一妪、一婢、一老奴在焉。周以出死得生,不复追问。及访柳,则不知所适矣。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资本[34],而均其息。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35],辄指其讹。 内外无敢欺。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矣。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 异史氏曰:“月老可以贿嘱,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36].乃盗也而有是女耶?培■无松柏[37],此鄙人之论耳。妇人女子犹失之,况以相天下士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顺天宦裔:顺天府官宦人家的后代。顺天,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 [2]袁许之求:谓相人之术。袁许,泛指相术家。袁,指袁天纲,唐代成都(今四川戍都市)人,精相人之求。生平洋新、旧《唐书。方仗传\纲,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精相人之求。生平洋新、旧《唐书。方伎传》。 纲,俗作“罡”。许,指许负,汉初河内温(今河南温县)人,善相术。事迹见《史记。绛侯周勃肚家》。 [3]万锺:极言资财之多。锺,古容量单位。四升为豆,四豆为区(瓯),四区为釜,十釜为锤。《左传。昭公三年》:“釜十则锺。”杜预注:“(锺) 六斛四斗…… [4]尊阃(kun捆):称他人夫人的敬词,犹言尊夫人。阃,指闺门,妇女所居处。 [5]萧条,冷落凄清。 [6]卜姻:占问婚姻之事。 [7]月老系赤绳: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载,韦固夜经宋城,遇一老人倚囊向月,翻检一书。问之,说书为“天下之婚牍”:用囊中赤绳以系夫妻之足,虽优家异域,此绳一系亦皆谐合。后因以月老、月下老或月下老人为主管男女婚姻之神。 [8]式微:谓家世衰微。语出《诗。邶风。式微》。 [9]下昏于市侩:谓降低身分与商人的女儿成亲。昏,古“婚”字。市侩,此泛指商贩。 [10]梨牛尚有子:《论语。雍也》:“犁中之子■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注:“犁,杂文;■,赤也。”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耕牛所生之子如果够得上作牺牲的条件,山川之神也一定会享用,不会拒绝。这里借以、说明虽其人低贱,其子却不一定不好。 [11]数:命数,运数。 [12]代折简:谓代为邀请。折简,书信,详《王六郎》注。此指请帖。 [13]作黍:谓备酒饭。语本《论语。微子》“杀鸡为黍而食之”。 [14]营卒:此盖指驻防京城的营兵。清代兵制,汉兵用绿旗,称绿营;在京师戍卫者为巡捕营,为京城南北东西中五营之首。详《清会典。兵部》。 [15]阳浮道与之:表面上虚与应付。 [16]仓卒(cu促)主人:仓促之间作主人。意谓不及措办美食。仓卒,同“仓促”。 [17]如江西:到江西去。如,往。 [18]投臬司幕,投奔按察使,作幕僚。臬司,明清时代按察使的别称。 [19]薄有所猎:谓稍微得到一些钱财。猎,求取。 [20]几幸:希望。几、幸,义同,希冀之意。 [21]选日: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日”字。遵路:循路而行。遵,循,沿着。 [22]息女:亲生女。语出《史记。高祖本纪》。 [23]奉箕帚:供洒扫之役,作人妻室的谦词。 [24]因从容而弃之犹言待事过之后,再找机会丢弃她。 [25]自分:自料。 [26]德戴二天:犹言感谢您再生之恩。二天,《后汉书。苏章传》载,苏章为冀州侧史巡视属下时,发现老友清河太守有奸弊,在惩办之前请其叙旧,太守自以为章庇护他,因“喜曰:”人皆有一天,我独有二天。‘“后诗文中习以”二天“作为感恩之词。 [27]瓦全:本与“玉碎”相对,谓苟且偷生,见《北齐书。元景安传》。 此渭使离散的夫妻得以完聚。 [28]解骖(cān参)之惠:此指周生赠马救其困急之事。《史记。管晏列传》载:春秋齐越石父有贤名,系狱时,晏子解其左骖从狱中赎出,并延 为 上客。骖,一车三马或四马中的旁马。 [29]马二匹: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二马匹”。 [30]北旋:北归。旋,回归。 [31]信矢:作为信物的令箭。 [32]直隶:清置行政区,辖境略与今河北省相当。 [33]侵冒:侵犯占夺。冒,冒人名分,而己享其利。 [34]醇笃者:朴厚忠实的人。 [35]盘:算盘。 [36]牙侩:犹牙人。集市上为买卖双方说合成交,从中赚取佣金的经纪人。 [37]培■(bulou部篓)无松柏:谓小土堆上长不出大树。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培■”本作“部娄”,小土丘。 冤狱 朱生,阳谷人[1].少年佻达[2],喜谈谑。因丧偶,往求媒媪。遇其邻人之妻,睨之美。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3],着为我求凰[4],渠可也[5].”媪亦戏曰:“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6].”朱笑曰:“诺。”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7],被杀于野。邑令拘邻保[8],血肤取实[9],究无端绪;惟媒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今又疑邻妇与私,榜掠之,五毒参至[10].妇不能湛,诬伏。又讯朱,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皆我之为,妇不知之也。”问:“何凭?”答言,“血衣可证。”及使人搜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 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自取之。”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令审其迹确,拟斩。再驳再审[11],无异词。 经年余,决有日矣。令方虑囚[12],忽一人直上公堂,努目视令而大骂曰[13]:“如此愦愦[14],何足临民!”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其人振臂一挥,顽然并仆。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15]:“我关帝前周将军也[16]! 昏官若动,即使诛却!“令战惧悚听。其人曰:”杀人者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言已,倒地,气若绝。少顷而醒,面无人色。及问其人,则宫标也[17].榜之,尽服其罪。盖宫素不逞[18],知某讨负而归,意腰豪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闻朱诬服,窃自幸。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唤其母鞠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参揭免官[19],罚赎羁留而死[20]。年馀,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21],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22].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23];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24]!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25];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26],致起雀角之忿[27],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28],笞杖立加,葛藤悉断[29].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宫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30]。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31],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惬息在床[32],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33],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 第237章 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而在良民株累[34],亦复何堪?况且无辜之干连[35],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民。何以故?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 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36],皆相良者而施之暴。自入公门,如蹈汤火。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顾奄奄堂上若死人[37]似恐溪壑之不遽饱[38],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39],虽非酷暴,而其实厥罪维均矣[40]。尝见一词之中[41],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其徐皆无辜之赤子,妄被罗织者也[42].或平昔以睚眦开嫌[43],或当前以怀壁致罪[44],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案[45],而以其馀毒复小仇[46].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肤之痛[47].人跪亦跪,状若乌集:人出亦出,还同猱系[48].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至,其 实一无所用,只足以破产倾家,饱蠹役之贪囊[49];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而已。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50],略一审诘,当逐逐之[51],不当逐芟之[52].不过一濡毫、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53].从政者曾不一念及于此,又何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54]!“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阳谷:县名,今属山东省。 [2]佻达:轻薄。 [3]雅少丽:十分年轻美丽。雅,甚。 [4]求凰:男子求偶。《玉台新咏》九载司马相如《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皇,《乐府诗集》六○作“凰”。相传相如以此歌向卓文君求爱。详《婴宁》注。 [5]渠,她。 [6]若:你。 [7]讨负:犹讨债。负,欠债。 [8]邻保,此指邻里。保,户籍编制单位。始于北来,明清相沿。初设时十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每两人出一保丁;保年人犯法,保丁须检举、揭发。参见《文献通考。乒考》五和《清文献通考。职役》。 [9]血肤取实:谓企图通过烤打刑讯,令其供出实情。血肤,打得皮破血流。 [10]五毒参至:极言施刑惨烈。五毒,五种酷刑,所指不一,此泛指各种酷刑。《后汉书。隗嚣传》:“(王莽)冤系无辜,妄族众庶。行炮烙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醯,裂以五毒。”参,杂。 [11]驳,驳勘:上司驳回复查。《宋史。刑法志》三:“景定之年,乃下沼曰:比诏诸提刑司,取网异驳勘之狱,从轻断决。” [12]虑囚;审查核实囚犯的罪状。前、后《汉书》作“录囚”。《汉书。隽不疑传》“录因徒还”颜师古注:“省录之,知其情状有冤滞与不(否)也。 今云虑囚,本录声之去者耳。“[13]努目:犹怒目。 [14]愤债(kuilui溃溃):昏愦、糊涂。 [15]大言:大声说。 [16]关帝前周将军:即周仓,传说为三国蜀关羽的部将。旧时关庙中有其塑像,持大刀立于关羽之后。 [17]从“于朱其何与”至“则宫标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原无此八句。 [18]素不逞:平素为非作歹。不逞,本谓不满意、不得志。见《左传。隐公十一年》。此用引申义,即为非作歹。《后汉书。史弼传》:“外聚剽轻不逞之徒。” [19]参揭:弹劾、揭发。 [20]罚赎羁留而死:罚其以金自赎,并在被羁留期间死去。 [21]“培阴骘(zhi止)”三句:谓积养阴德,还是灭绝天理,全表现在如何处理讼狱方面。阴骘,犹言阴德。天理,天性。 [22]“躁急”四句:谓急于结案而滥施刑罚,固然有违自然祥和之气;而长期拖延,消极不办,也常常伤害百姓性命。乖,违。大和,自然的祥和 之气。语出《庄子。知北游》。污暴,犹贪暴,言贪术贿赂而滥施刑罪。淹滞,停止不前,此谓拖延不办。因循,谓不事进取,取消极态度。 [23]违时:谓违背农时,使农民错过耕种和收割的季节。《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24]故之细:事之小者,即小事。故,事。细,小。 [25]羁候,羁留候审。 [26]鹅鸭之争;指邻里因小事发生争执。 [27]雀角之忿:喻指赴宫争讼。雀角,喻忿争。《诗。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28]两造:指争讼双方,即原告和被告。《书。吕刑》:“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传》:“两谓囚、证;造,至也。” [29]葛藤悉断:谓讼诉纠葛,全部剖断分明。葛藤,葛和藤,均为缠树蔓生植物,因喻事务纠缠不已。此喻民事讼诉纠纷。 [30]“摄牒者”四句:谓经办案件的捕役、书吏填满私囊之后,才允许见官候审。慑牒者,指奉命捕系犯人的人。承刑者,指主办文案的官吏,即刀笔吏。润笔,本指旧时给予写字绘画者的报酬,此指文吏借人诉讼而从中敲诈的饯财。“见官之票”,此据二十四卷抄本,“票”原作“到”。 [31]长吏:此泛指听讼的主管长官。 [32]僵息在床:卧在床上养息。语出《诗。小雅。北山》,原作“息偃在床”。 [33]水火狱中:水深火热的牢狱之中。 [34]株累:因受牵连而致罪。株,树根,此谓株连。一人有罪而牵连别人,犹如树根向四处延伸一样。 [35]干连:犹牵连。干,关涉。 [36]胥徒:古代官府中的小吏及奔走服役的人。此泛指宫府衙役。 [37]“而顾”句:谓却只是因循之官长在大堂之上有气无力像将死的人。 极言官之拖沓,办案不力。 [38]溪壑之不遽饱:喻指如溪似壑之贪欲不能很快填满。溪壑,本谓溪谷沟壑,见《国语。晋语》八,此以之喻无厌的贪欲。 [39]岁时: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时”字。 [40]厥罪维均:谓拖延对日以勒索诉讼者与刑罚酷暴之罪相同。厥,其。 维,语中助词,无义。均,等。 [41]词:讼词。 [42]罗织,捏造罪名,陷害无辜。《唐会要。酷吏》:“时周兴、来俊臣相次受制,推究大狱,……共为罗织,以陷良善。又造《罗织经》一卷,其意旨皆网罗前人,织成反状。海内震惊,道路以目。” [43]以睚眦(yázi牙自)开嫌:谓以小忿而产生仇怨。睚眦,怒目而视,借指小怨小忿。语出《史记。范瞧列传》。开,启。嫌,仇怨。 [44]以怀壁致罪:谓或因富有遭到嫉恨而获罪。《左传。桓公十年》:“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大无罪,怀壁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 [45]正案:犹主案。 [46]以其馀毒复小仇,以其馀恨对小的仇怨进行报复。毒,恨。 [47]“带一名”四句,谓状词上妄加一人,便使其如骨生恶疮难以摆脱; 使其在宫府遭受种种苦难,竟是因为谗害所致。纸,状纸。附骨之疽,骨上生的恶疮。此谓一旦牵连入案,就如疮生骨上难以割除一样摆脱不掉。万罪,犹言万般苦难。切肤之痛,犹切身之痛。此指因遭受谗害而吃官司、受折磨。 切肤,切身。虞集《道园学古录。淮阳献武王庙堂之碑》:“邃深蔽云,群谗切肤。” [48]“人跪”四句:极言宫府不分青红皂白,凡受案件牵连的人都须陪着打官司、受折磨。乌集,如群鸦集于一处,黑压压一片。猱(náo挠)系,如同系猱。猱:猴属。 [49]■役:害民的吏役。 [50]投到时:案中有关人员到公堂之时。 [51]逐:斥出。言将无事生非者赶出公堂,不予受理。 [52]芟:除去,言将关涉案件的一般人员除名,只留审必要的当事者。 [53]元气:人的精神,生命力的本原。此言不害民即保全社会元气。 [54]“从政者”二句:谓今之为官者从不念及保全百姓,培养社会元气,这种淹滞因循的作风也一样可以杀人,并不只是靠残酷的刑具。曾,竟。桁(héng沆)杨刀锯,均指刑具。桁杨,加在犯人颈上或脚上的大型刑具。刀锯,《国语,鲁语》上:“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饿,中刑用刀锯。”韦昭注:“割劓用刀,断截用锯。” 鬼令 教谕展先生[1],洒脱有名士风[2].然酒狂,不持仪节。每醉归,辄驰马殿阶[3].阶上多古柏。一日,纵马人,触树头裂,自言:“子路怒我无礼[4],击脑破矣!”中夜遂卒。邑中某乙者,负贩其乡,夜宿古刹。更静人稀,忽见四五人携酒入饮,展亦在焉。酒数行,或以字为今曰[5]:“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一人曰:“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一人曰:“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锺。” 第238章 又一人曰:“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锺。”末至展,凝思不得。众笑曰:“既不能令,须当受命。”飞一觥来。展即云:“我得之矣: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 众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尽曰:“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相与大笑,未几出门去。某不知展死,窃疑其罢官归也。及归问之,则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教谕:学官名,明清县学置教谕,掌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 [2]洒脱有名士风:言行不拘,有名士的风度。洒脱,谓言行顺乎自然,不为礼俗所拘。名士,此指唾弃礼法、任性而行的所谓“名士”。 [3]殿阶:此指文庙殿阶。 [4]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5]以字为令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曰”字。 甄后 洛城刘仲堪[1],少钝而淫于典籍[2],恒杜门攻苦[3],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4];从者皆宫妆[5].刘惊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梦梦[6]!危坐磨砖者,非子耶[7]?”乃展锦荐[8],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9];子历儿生,聪明顿尽矣!”遂命恃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既而曛黑[10],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客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姓字[11],答曰:“告郎不妨[12],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斡后身[13].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安在[14]?” 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15],久滞幽冥,令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16],时一见之。” 旋见龙舆止于庭中[17].乃以玉脂合赠刘,作别登车,云推而去。 刘自是文息大进。然追念美人[18],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近羸殆[19].母不知其故,忧之。家一老妪,忽谓刘曰:“郎君意颇有思否?”刘以言隐中情[20],告之。妪曰:“郎试作尺一书[21],我能邮致之。”刘惊喜曰:“子有异术,向日味于物色[22].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为函,付妪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误事。初至门,门者以我为妖,欲加缚絷。我这出郎君书,乃将去。少顷唤人,夫人亦欷■,自言不能复会。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惫,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释笔云:“烦先报刘郎,当即送一佳妇去。’濒行,又嘱:”适所言,乃百年计;但无泄,便可永久矣。‘“刘喜,伺之。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容色绝世,自言陈氏;女其所出[23],名司香,愿求作妇。母爱之,议聘;更不索资,坐待成礼而去。惟刘心知其异,阴问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铜雀故妓也[24].“刘疑为鬼。女曰:”非也。妾与夫人俱隶仙籍,偶以罪过谪人间。 夫人已复旧位;妾谪限未满,夫人请之天曹[25],暂使给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长侍床箦耳。“一日,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26].女出窥,立未定,犬断索咋女。女骇走,罗衿断。刘急以杖击犬。犬犹怒,■断幅,顷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媪捉领毛,缚以去。刘入视女,惊颜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27].“刘欲买犬杖毙。女不可,曰:”上帝所罚,何得擅诛?“ 居二年,见者皆惊其艳,而审所从来,殊恍榴,于是共疑为妖。母诘刘,刘亦微道其异。母大惧,戒使绝之。刘不听。母阴觅术士来,作法于庭。方规地为坛[28],女惨然曰:“本期白首;令老母见疑,分义绝矣[29].要我去,亦复非难,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熬火,抛阶下。瞬息烟蔽房屋,对面相失。忽有声震如雷。已而烟灭,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 呼妪问之,妪亦不知所去。刘始告母。妪盖狐也。 异史氏曰:“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斡[30],仙人不应若是。 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31],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3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洛城,指洛阳,即今河南洛阳市。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城”,原作“成”。 [2]淫于典籍:谓沉湎于古代典籍。淫,沉浸,沉湎。 [3]杜门:谓闭门不出。 [4]簪珥:泛指首饰。簪,插定发譬的长针。珥,耳饰。 [5]宫妆:宫人妆束。 [6]遂尔梦梦:就这样胡涂起来。尔,如此。梦梦,胡涂。 [7]“危坐”二句:据《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文士传》:“(刘) 桢性辩捷,所问应声而答。坐平视甄夫人,配输作部,使磨石。武帝(指曹操)至尚方观作者,见桢匡坐正色磨石。武帝问曰:“石何如?‘桢因得喻己自理,跪而对曰:”石出荆山悬崖之颠,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 磨之不如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帝顾左右大笑,即日赦之。“[8]锦荐:锦绣坐垫。 [9]瑶池:古代神话中西王母居处。见《穆天子传》。 [10]曛黑:黄昏时。 [11]依依:依恋不舍。 [12]不妨: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妨”原作“访”。 [13]“妾甄氏”以下四句:据《三国志。魏志。文昭甄皇后传》载,甄氏,中山无极(今河北无极县)人,建安中为袁绍中子熙妻,曹操平冀州,改嫁曹丕。丕称帝后,于黄初二年(222)赐死。明帝(曹■)立,追尊为文昭皇后。《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典略》云,“刘桢字公斡,东平宁阳人。建安十六年,世子(指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曹操)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 [14]魏文:魏文帝曹丕。 [15]阿瞒:曹操小字。见《三国志。魏志。武帝记》裴松之注引《曹瞒传》。 [16]陈思为帝典籍:陈思,指曹植。魏明帝太和六年(232)封陈王,卒谥思。帝,此指神话传说中的王帝,即上帝。典籍,掌管文籍。 [17]龙舆:帝后所乘之车。《后汉书。乘舆志》,“乘舆龙首衔轭,鸾凤立衡。” [18]“然追念美人”句: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缺。 [19]赢殆:消瘦不堪。 [20]言隐中情:所言暗合自己思恋之情。 [21]尺一书:即书信。详《王六郎》注。 [22]向日昧于物色:谓过去未曾发现其才而加以访求。向日,犹昔日。 昧于物色,未曾访求。昧,不明。物色,访求。 [23]女其所出:此女为其所生。 [24]铜雀故妓:指曹操的姬妾。铜雀,台名,建安十五年(210)曹操建,其故址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操临终,令其姬妾居此台上,为其守节。《文选》六○陆士衡(机)《吊魏武帝文序》引曹操《遗令》云:“吾婕妤妓人,皆著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哺上脯■之属;月朝十五,辄向 帐作妓(伎)。“[25]天曹:道家所称天上的官府。 [26]俚歌:唱俚俗之歌。 [27]分香戒,即守节之戒。曹操《遗令》有云“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 [28]规地为坛:划地筑坛。坛,高出地面的土台,此指法坛。 [29]分义:夫妻的缘分。 [30]注意:犹属意,谓情意归向。 [31]奸瞒之篡子:指曹操的儿子曹丕。曹操专擅朝政而未代汉,曹丕代汉自立为帝;以封建正统观看来,曹操为奸,丕为篡。 [32]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语出杜牧《阿房宫赋》,谓自己生前来不及为此感伤,而由后人为其感伤。 宦■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1].少癖嗜琴[2],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3],筇杖倚壁[4],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5],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6],略一勾拨[7],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8],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 第239章 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9],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10],遂称绝技。 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人。温时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11]。” 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12],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13],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14],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15],不许。 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16]、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馀春》词云[17]:“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18]。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划尽还生,便如青草[19].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20].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21]! 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依视一年,比更犹少[22]: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23],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24],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25].临邑刘方怕之公子[26],适来问名[27],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28].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29]。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辨其诬;葛弗听,卒绝之。 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馀春》词,反覆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者”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30],评语亵馒。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莎之[31].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32].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33];既知其非人,始白温。 温自诣之,果不妄。其声梗涩[34],似将效己而未能者。■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35],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36],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37].翊曰,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38],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39],独此技未能嫡传[40],重泉犹以为憾[41].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42],阴为君腼合佳偶[43],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馀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成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44],妾思过半矣[45];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46].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以披聆[47].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48],自相知音[49];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的,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50].”出门遂没。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秦:古地区名,指令陕西省中部一带地区。 [2]痹■:嗜之成癖:极端爱好。 [3]趺(fu夫)坐:“跏趺坐”的略称,双足交迭而坐。 [4]筇(qiong穷)杖:竹杖。筇竹可做杖,因称杖为“筇”。 [5]顾不能工:只是不能精通。顾,但是。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止”。 [6]纹理:指琴身的漆纹。 [7]勾拨:拨动。“勾”与“拨”都是弹琴的指法。 [8]许可:赞许认可。 [9]点正疏节:指点纠正不合节奏之处。 [10]刻画,细致描摹。此指严格按其节奏练琴。 [11]藉■:用草铺地代床。藉,垫。■,干草。 [12]“不揣寒陋”二句:意谓我不自量,欲攀附高门,结为姻亲。揣,湍度。寒陋,家境寒微卑下。援系,攀附。《国语。晋语》九:“董叔将娶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 [13]林下部郎:退隐家居的部郎。林下,犹言田野,古时做宫退休叫归林。部郎,封建朝廷各部郎中或员外郎之类的高级部员。 [14]眷客:女眷。 [15]势:家势。式微:衰微、衰落。式,语词,无义。 [16]志乖意沮:愿望不遂,心情沮丧。乖,违。 [17]《惜馀春》词:此词亦收“《聊斋词集》。主旨是写少女的”春怨“。 [18]“因恨成痴”三句:春色恼人,激起心中痴情;愁思难遣,转作无限怀想;日日夜夜被痴情颠倒。 [19]“甚得新愁旧愁”三句:真正是新愁旧恨,像青草那样,划尽还生。 甚得,真正是。划,削除。 [20]“自别离”三句:自从分别以后,只在无可奈河的恼人春色中,度过黑夜和白天。奈何天,无可排遣的意思。晏几道《小山词》《鹧鸪天》之七:“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度将昏晓:度昏晓。将,语助词,无义。 [21]“今日个蹙损春山”三句,如今啊,已把双眉皱坏、两眼望穿;料想对方已经决心将我抛闪。个,语助词,相当于“价”。春山,比喻美人的眉毛。秋水,比喻美人的眼睛,像秋水那样澄清明亮。道,料想。 [22]“漫说长宵似年”三句,说什么长夜像是一年;我看一年比一更天还少。意长夜难熬。 [23]庄书一通:端端正正地书写了一遍。 [24]词荡:词意放荡。荡,淫荡。 [25]醮之:把她嫁出去。醮,古代婚礼的仪式,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 [26]方伯:古时诸侯一方之长称方伯。明清时也称布政使为方伯,谓其为一方之长。 [27]问名:古婚礼六礼之一,指求婚。见《梅女》注。 [28]款延:热诚接待。优渥:优厚。 [29]舄(xi细):古代一种复底鞋。《古今注。舆服》:“局,以木置履下,乾腊不畏泥湿也。”一钩:犹言一只;因女鞋尖弯,故曰“钩”。 [30]细加丹黄:详细地加上一些批语。丹黄,红色和黄色,古时批校书籍所用的两种颜色。 [31]■莎(nuosuo挪梭):用手揉搓。 [32]良夜:深夜。 [33]僚仆:同主之仆。 [34]梗涩:生硬而不畅。梗,阻碍。 [35]拜门墙:拜于门下为弟子。门墙,师门,语出《论语。子张》。见《青凤》注。 [36]亲迎:古代婚礼仪式之一,新婿亲至女家迎娶。见《阿宝》注。 [37]鉴:照见。 [38]蹇修:媒人的代称。传说蹇修是伏羲的臣子,《离骚》曾谓“吾今蹇修以为理”,意思是说派蹇修为媒以通辞理。后因称媒人为“蹇修”。见《辛十四娘》注。 [39]谙:通晓。 [40]嫡传:指正宗乐师的传授。嫡,正宗、正统。 [41]重(chong虫)泉:犹言九泉,指地下。 第240章 [42]异物:指死亡的人。奉裳也伺候生活起居,指嫁与为妇。 [43]■(ér而)合,即“■合”,撮合的意思。 [44]业:学业,这里指琴艺。 [45]思过半矣:意谓大部份已能领悟。《易。系辞下》:“知者观其彖 辞,则思过半矣。“[46]曲陈:详细地述说。曲,婉转。 [47]披聆:诚心聆听。 [48]琴瑟之好:比喻夫妇间感情和谐。语出《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49]知音,相传古代伯牙善鼓琴,锤子期善听琴,能从伯牙的琴声听出他的心意。后因以知音比喻知己。 [50]儿:古时年轻女子的自称。 阿绣 海州刘子固[1],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2].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潜至其肆,托言买扇。女子便呼父。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3].遥睹其父他往,又诣之。女将觅父,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4].”女如言,固昂之[5].刘不忍争,脱贯竟去[6].明日复往,又如之。行数武,女追呼曰:“返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7].” 因以半价返之。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8],由是日熟。女问:“郎居何所?” 以实对。转诘之,自言:“姚氏。”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吉舐粘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意倦倦不自得[9].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筐,无人时,辄阖户自捡一过[10],触类凝想[11]。 次年,复至盖,装甫解,即趋女所;至则肆宇阖焉,失望而返。犹意偶出未返,蚤又诣之,扁如故[12].问诸邻,始知姚原广宁人[13],以贸易无重息,故暂归去;又不审何时可复来。神志乖丧。居数日,怏怏而归。母为议婚,屡梗之,母怪且怒。仆私以曩事告母,母益防闲之[14],盖之途由是绝。刘忽忽遂减眠食[15].母忧思无计,念不如从其志。于是刻日办装,使如盖,转寄语舅媒合之。舅即承命诣姚。逾时而返,谓刘曰:“事不谐矣! 阿绣已字广宁人。“刘低头丧气,心灰绝望。既归,捧箧啜泣,而徘徊顾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适媒来,艳称复州黄氏女[16].刘恐不确,命驾至复。入西门,见北向一家,两扉半开,内一女郎,怪似阿绣;再属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无讹。刘大动,因僦其东邻居,细诘知为李氏。反复疑念!天下宁有此酷肖者耶?居数日,莫可夤缘[17],惟目眈眈候其门[18],以冀女或复出。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见刘,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后;又复掌及额,而入。刘喜极,但不能解。凝思移时,信步诣舍后,见荒园寥廓[19],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顿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墙上露其首,小语曰:“来乎?”刘诺而起,细视,真阿绣也。因大恫[20],涕堕如绠[21].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深慰之。刘曰:“百计不遂,自谓今生已矣,何期复有今夕?顾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刘请逾垣。女曰:“君先归,遣从人他宿,妾当自至。”刘如言,坐伺之。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裤犹昔。刘挽坐,备道艰苦,因问:“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赊远[22],不愿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诡词[23],以绝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 四更遽起,过墙而去。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24].旅居忘返,经月不归。 一夜,仆起饲马,见室中灯犹明;窥之,见阿绣,大骇,顾不敢诘主人[25].旦起,访市肆,始返而诘刘曰:“夜与还往者,何人也?”刘初讳之。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薮,公子宜自爱。彼姚家女郎,何为而至此?”刘始■然曰:“西邻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己访之审:东邻止一孤温,西家一子尚幼,别无密戚。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 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26],不如阿绣美。“刘反复思,乃大惧曰:”然且奈何?“仆谋伺其来,操兵入共击之。至暮,女至,谓刘曰:”知君见疑,然妾亦无他,不过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入[27].女呵之曰:”可弃兵!速具酒来,当与若主别。“仆便自投[28],若或夺焉。刘 益恐,强设酒馔。女谈笑如常,举手向刘曰:“君心事,方将图效绵薄[29],何竟伏戎[30]?妾虽非阿绣,颇白谓不亚,君视之犹昔否耶?”刘毛发俱竖,噤不语。女听漏三下,把盏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烛后[31],再与新妇较优劣也。”转身遂杳。刘信狐言,竟如盖。怨舅之诳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32].姚妻乃言:“小郎为觅婿广宁[33],若翁以是故去[34],就否未可知。须旋日方可计校。”刘闻之,■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逾十余日,忽闻兵警[35],犹疑讹传;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中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掠[36].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刘驰过之,女遽呼曰:“马上人非刘郎乎?”刘停鞭审顾,则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37]?”女问:“何为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也。父携妾自广宁归,遇兵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38],荒窜军中,亦无洁者,女子健步若飞隼,苦不能从,百步而属屡褪焉。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盖之故。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始作。刘始知舅言非妄。携女马上,叠骑归。入门则老母无恙,大喜。 系马人,俱道所以。母亦喜,为女盥濯,竟妆,容光焕发。母抚掌曰:“无怪痴儿魂梦不置也!”遂设捆褥,使从己宿。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39].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吉成礼乃去[40].刘出藏箧,封识俨然[41].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刘异之。女掩口曰:“数年之盗,今始发觉矣。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审真伪,故以此相戏耳。”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否[42]?” 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刘回眸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43],寻之己杳。夫妇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44].一夕,刘醉归,窒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45]?”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46].”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门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 暗中又闻笑声。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放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妹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47].我感汝两人诚,故时复一至,今去矣。”遂不复言。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48],来常数日住,家人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答长数寸[49],朝家人而庄语之[50]:“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悔无及!”天明,果于某所获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帛,阿绣效其妆,吓家人,亦屡效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海州:此处当指辽宁省的海州卫,治所在今辽宁省海城县。辽时置为州,明代改置为海州卫。 [2]盖:唐置盖州,明为盖州卫,清改为盖平县;即今辽宁省盖县。 [3]折阅:《荀子。修身》:“良贾不为折阅不市。”折阅,指亏本,此指压低售价。阅,卖。 [4]不靳直,不计较价钱。靳,吝惜。直,同“值”。 [5]故昂之:故意提高价格。 [6]脱贯:从钱串上取下钱来!意思是付钱。贯,古时穿钱的绳索。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脱贯”。 [7]价奢过当:价钱高得大多。奢,昂贵。过当,超过合理价格。 [8]蹈隙;趁空,指乘其父不在之时。 [9]■■(quánquán拳拳):恳切,眷念不忘。 [10]阖户:关上门。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户”。下文“阖”,据青柯亭刻本改。 [11]触类凝思:犹言触号生情,思念不己。《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第241章 疏:“触逢事类而增长之。” [12]息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 [13]广宁旧县名,治所在今辽宁省北镇县。 [14]防闲:防范禁止。 [15]忽忽:矢意的样子。 [16]艳称;夸赞地称道。艳,艳羡,羡慕。复州:辽置,治所在今辽宁省复县西北。明为复州卫。 [17]夤(yin吟)缘:攀附;指寻找因由与之亲近。 [18]眈眈:注目察看。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眈眈”。 [19]寥廓:静寂,广阔。 [20]恫(dong洞):悲庸。 [21]涕堕如绠:优言泪落如雨。绠,井绳。 [22]赊远:遥远。 [23]诡词,假话。诡,欺、诈。 [24]措意:属意。 [25]诘: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言”。 [26]涡:酒涡。 [27]排闼:推开门扇。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排挞”。 [28]自投:谓降伏而自动放下兵器。 [29]图效绵薄:打算尽我微力为你效劳。绵薄,薄弱的能力,谦词。 [30]伏戎:犹伏兵,指仆人暗中操兵伺击。 [31]花烛:旧俗结婚皆燃花烛,因以花烛代称结婚。 [32]啖以重赂:用丰厚财礼打动对方。啖,利诱。赂,赠予财物。 [33]小郎:旧时妇女称丈夫的弟弟为小郎。 [34]若翁:乃父,指阿绣的父亲。故: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欲”。 [35]兵警:出兵打仗的消息。 [36]侦者:军队的前哨。 [37]“曰,汝真阿绣耶”:据青柯亭本补,原缺。 [38]趣(cu促)遁,催促快逃。趣,催促。 [39]寓书:寄信。 [40]卜吉成礼:选定吉日举行婚礼。 [41]封识(zhi志)俨然: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封帜,封裹的标记。 [42]蹇修:媒人。见《辛十四娘》注。 [43]赧(nǎn蝻)然:脸红,难为情的样子。 [44]位:牌位。 [45]作桑中逃:指外出幽会。《诗。■风。桑中》写男女相约,“期我乎桑中。”后来因以“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 [46]皮相者:只看外表的人。《韩诗外传》:“吴延陵季子游于齐,见遗金,呼牧者取之。牧者曰:”……吾有君不君,有友不友,当暑衣裘,君疑取金者乎?‘延陵季子知其为贤者,请问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字哉!’遂去。” [47]犹昔耳:仍如往昔,意谓和前世一样仍不能超过她。 [48]归宁,旧时女子回娘家叫“归宁”。 [49]玳瑁(dài—mèi代昧):龟属动物,甲壳可作装饰品。 [50]朝(cháo潮)家人,召集家中仆婢。朝,会集,召集。 杨疤眼 一猎人,夜伏山中,见一小人,长二尺已来,踽踽行涧底[1].少间,又一人来,高亦如之[2].适相值,交问何之[3].前者曰:“我将往望杨疤眼。 前见其气色晦黯,多罹不吉。“后人曰:”我亦为此,汝言不谬。“猎者知其非人,厉声大叱,二人并无有矣。夜获一狐,左目上有瘢痕,大如钱。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踽踽(juju举举):孤独的样子。 [2]高亦如之:高矮也相等。 [3]交问:彼此相问。 小翠 王太常[1],越人[2].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3],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睛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4].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5],因而乡党无与为婚[6].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不得饱[7],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8],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9],奉恃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 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10].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贪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11];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12];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13],刺布作圆[14],蹋蹴为笑。 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15],给公子奔拾之[16],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然来[17],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18],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床[19].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垢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20].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21].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掌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22].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23];已乃艳服,束细腰,婆婆作帐下舞[24];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25],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26],相隔十余户,然素下相能[27].时值三年大计吏[28],忌公握河南道篆[29],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汞宰状[30],剪素丝作依髭[31],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32],窃跨厩马而出[33],戏云:“将渴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34],宁渴给谏王耶[35]!”回辔而归[36].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于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37],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 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38].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39],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40],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容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41]?”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42],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43];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44],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45],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46],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旅冕[47]、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 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48]!指日赤吾族矣[49]!”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 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50],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51].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52],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53].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摆京卿[54].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异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入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侍。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55].女坦笑不惊[56],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57]:“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58],沾浃■褥[59].食顷,汗己,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 第242章 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共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敝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塌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60].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误[61].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62],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63],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64];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桑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65],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66],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67],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68];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69]!”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70],请偕归,慰我迟暮[71].” 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 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 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惭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72].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73].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中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中,则结玉■一枚[74],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75],顾失声于破甑[76],何其鄙哉!月缺重圆[77],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常,官名,汉为九卿之一。以后各代设太常寺,置卿和少卿各一人,掌管宫廷祭犯礼乐等事。 [2]越:指令浙江地区。古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春秋末年越国灭吴,向北扩展,疆域有江苏南部、江西东部、浙江北部等地区。 [3]巨霆:迅雷。 [4]以县令人为侍御:从外任知县调入朝廷为御史。清代称御史为“侍御”。 [5]牝牡(pin—mu聘亩):雌雄,指男女性别。鸟兽雌性叫“牝”,雄性叫“牡”。 [6]与: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於”。 [7]糠■(hé河):粗粝的饭食。|,米麦的粗屑。 [8]厌:通“■”,饱食。膏粱,肥脂与细粮,指美食。 [9]翁姑:公婆。 [10]奁(lián):此指闺中盛放什物的箱匣。 [11]笑姗:嘲笑。 [12]惕惕:耽心、忧虑。 [13]第,但。善谑(xuè血):善于戏耍玩笑。 [14]刺布作圆:缝布作球。刺,缝制,圆,球。 [15]数十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数步”。 [16]绐,哄骗。 [17]■(hong轰)然:形容踢球的声音。 [18]敛迹:躲藏,藏身。 [19]■(wán玩):划刻。 [20]杖:棒打。 [21]乞宥:求饶。宥,原谅。 [22]收涕以忻:止住眼泪而欢喜高兴。 [23]“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及以下数句:这里是合写他们所扮演的两出戏。装公子作霸王,指扮演西楚霸王项羽;下文写小翠“乃艳服,束 细腰,婆婆作帐下舞“,指扮演虞姬;串演的是楚汉相争时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公子作沙漠人,指扮演发兵索取昭君的匈奴王;下文写小翠”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指扮演王昭君!串演的是汉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 [24]婆娑:舞蹈的姿态。 [25]丁丁(zhēng—zhēng争争)缕缕然:形容弹奏琵琶所发出的连续不 断的声响。丁丁,形容声音响亮。缕缕,形容声细不绝。 [26]给谏:官名,给事中的别称。明代给事中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从规谏、稽察六部弊误等事。请代隶属都察院。 [27]素不相能;向来不相容。 [28]三年大计吏: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吏举行一次考绩。对外官的考绩称“大计”,对京官的考绩称“京察”。 [29]握河南道篆;做河南道监察御史。篆,官印。明代都察院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给予印篆,分区负责考察各该地区刑名吏治情况。《明史,职官志二》谓“都察院衙门分属河南道,独专诸内外考察。故王给谏嫉妒而欲中伤王侍御。 [30]冢宰:周代官员,为六卿之首。明代以内阁大学士为相,中叶启多兼吏部尚书,故又称吏部尚书为冢宰。 [31]素丝:白色生丝。浓髭(zi资):密集的胡须。 [32]虞候:宋时贵官雇用的侍从。此指侍卫、随员。 [33]厩(jiu旧)马:指家中的马匹。厩,马棚。 [34]侍御王:侍御王先生,指王太常。 [35]给谏王:给谏王先生,指王给谏。 [36]回辔:回马。 [37]蹈我之瑕,寻找我的过错。瑕,玉的斑点,比喻缺点或毛病。蹈,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盗”。 [38]诟让:责骂。让,责备。 [39]出:休弃。 [40]仪采服从:仪容、风采、服饰和扈从。 [41]相公:此指上文所说的“冢宰”。 [42]寝:停止、中止。 [43]改行(xing形):改变其所作所为。 [44]首相:也指上文所说的“冢宰”。 [45]善公者:与王公友善的人。 [46]觅中袍:寻找官服,拟穿戴出见宾客。巾袍,犹言冠服。 [47]衮(gun滚)衣旒(liu留)冕:此指穿戴帝王冠服。衮衣,皇帝所穿的|龙袍。旒冕,前后悬垂玉串的皇冠。 [48]祸水:汉成帝宠赵飞燕的妹妹合德。披香博士淖方成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见《飞燕外传》。照五行家的说法,汉朝得火德而兴,因而说赵合德祸害汉室,如同水之灭火。后因称败坏国家的女性为“祸水”。 [49]指日赤吾族矣:不久就将诛灭我家全族。指日,不日,为期不远。 赤族,全家族被杀。 [50]抗疏:上疏直陈。不轨:越出常轨,不守法度。《左传。隐公五五》:“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51]下之法司:把王给谏交付法司审理。明清时代,以刑部、都察院、 大理寺为三法司,负责审理重大案件。 [52]臧获:奴婢。《荀子。王霸》:“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1001业。”《注》:“臧获,奴婢也。《方言》谓荆淮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为获。或日,取货谓之臧,擒得谓获。皆谓有罪为奴隶者。” [53]充云南军,充军到云南。充军为古代刑罚。宋代把罪犯发配往军内或官作坊服劳役,明代则大都发配往边远驻军服役,都叫充军。 [54]擢:提升。京卿:清代对三品或四品京官的尊称,或称“京堂”。 这里指从侍御擢升为大常寺卿。 [55]绝:气绝。 [56]坦笑:坦然而笑。 [57]冁(chǎn铲)然:笑的样子。 [58]浸淫:渗渍。 第243章 [59]沾浃:湿透。 [60]如形影焉:如影随形,谓亲密相伴。 [61]■(guà挂)误:同“挂误”,语出《战国策。韩策》。此指官吏因公事受谴责。 [62]中丞:巡抚的别称。明清时,巡抚兼带副都御史衔,相当于前代的御史中丞,故称之为“中丞”。 [63]忿: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奋”。 [64]而翁: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而公”。而,同“尔” [65]爽然自失:语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意谓深为内疚。爽然,茫然。自失,内心空虚。 [66]胶续:指续娶。旧时以琴瑟谐和比喻夫妇,因此俗谓丧妻为断弦,再娶曰续弦。《十洲记》谓海上凤麟洲,多仙人,以凤喙麟角合煎作膏,名“续弦胶”,能续弓弩的断弦。后来因称男子续娶为“胶续”或“鸾胶再续”。 [67]浇祷:酹酒祈祷。 [68]厩卒:马夫。捉:抓住。■(kong控):有嚼口的马络头。 [69]索胜:总还胜过。 [70]榛梗:草木丛生,阻塞不通;喻隔阂,前嫌。 [71]迟暮:喻晚年。迟,晚。 [72]抵死:到老死;终究。不作茧,以蚕不作茧比喻妇女不能生育。 [73]纳币:下聘礼。见《青娥》注。太史:古史官。明清时,因修史之事归于翰林院,因称翰林为“太史”。 [74]玉■:玉饰,形为环而有缺口,古时常用以赠人表示决绝。《苟子。大略》:“绝人以■,反绝以坏。” [75]再造:犹言再生。 [76]失声于破甑(zèng赠):东汉孟敏荷甑而行,甑堕地破裂,孟敏不顾而去,认为“甑已破矣,视之何益”。见《后汉书。郭泰传》。这里反用其意,借以指责王太常毫无涵养,竟然惋惜已碎的玉瓶,诟骂对王家有再造之德的小翠。失声,不自禁而出声。甑,陶甑,古代炊器。 [77]月缺重圆:指小翠盛气离开王家,后在园亭又与公子重新团圆。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1].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2].小顽钝[3],不能肄清业[4],牧猪赴市,若佣保[5].后本师死[6],稍有遗金,卷怀离寺[7],作负贩去。饮羊、登垄[8],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干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9].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10];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11],梁楹节悦[12],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幕,兰麝充溢喷人[13];螺钿雕檀为床[14],床上锦茵蓐[15],褶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16],皆乌集鸽立[17];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18],肥醴蒸熏[19],纷纷狼藉如雾需。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20],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21],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22].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之人若民[23],或“祖” 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24].其徒出,稍稍杀于金[25],而风鬃云辔[26],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27].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28].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饶鼓[29];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30],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 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31],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32].儿聪慧能文,因令人邑庠[33];旋援例作太学生[34];未几,赴北闱[35],领乡荐[36].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37],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38].无何,太公僧薨。孝廉衰■卧苫块[39],北面称孤[40];诸门人释杖满床榻[41];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42],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43],■■翳日[44].殉葬刍灵[45],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46];马千匹,美人百袂[47],皆如生。 方粥、方相[48],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销;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49],上自方面。皆伛偻人,起拜如朝仪[50];下至贡监簿史[51],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52];携妇襁儿[53],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54],百戏■■[55],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以去[56].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资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57].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58],六祖无传[59],可谓独辟法门者矣[60].抑闻之:五蕴皆空[61],六尘不染[62],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63],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1005天[64],是谓‘和撞’;鼓钲■聒[65],笙管敖曹[66],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 [67],是谓“和幛‘。金也者,’尚‘那?’样‘耶?’唱‘耶?’憧‘耶? 抑地狱之‘幛’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金和尚,诸城人:据季象先等编《五莲山志。诸师本传》,和尚姓金,名彻,字泰雨,原籍为辽阳。明末在山东诸城五莲山寺出家。王士■《分甘馀话》卷四云:“国初一僧,金姓,自京师来青之诸城,自云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与冠盖交往。诸城九仙山古刹,常住腴田数千亩,据而有之。益置膏腴,起甲第。徒众数百人,或居寺中,或以自随,居别墅。鲜衣怒马,歌儿舞女,虽豪家仕族不及也。有金举人者,自吴中来,父事之,愿为之子。 此僧以势利横行闾里者几三十年,乃死。中分其资产,半予僧徒,半予假子。 有往吊者,举人斩衰稽颡,如俗家礼。余为祭酒日,举人方肄业太学,亦能文之士,而甘为妖髡假子,忘其本生,大可怪也。“[2]五莲山:山名,在今山东五莲、日照两县交界处,主峰原在诸城县境。 五莲山寺,即万寿护国光明寺,为明神宗万历年间奉敕修建。 [3]小:少小。 [4]清业:佛教指和尚诵经、打坐等。 [5]佣保:旧称佣工。《史记。栾布列传》:“为酒人保。”《集解》:“《汉书音义》曰;酒家作保佣也;可保信,故谓之保。” [6]本师:佛教指释迦牟尼,意即祖师。此指剃度、授戒的师父。 [7]卷怀:收藏。 [8]饮(yin印)羊、登垄:泛指欺诈牟利、独霸市场的卑劣行为。饮羊,谓羊贩以水饮羊,增其重量以骗取高利。见《孔子家语。相鲁》。登垄,垄断而登之。垄,垄断,冈陇之断而高者,喻网罗市利之意。《孟子。公孙丑》下:“古之为市也……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龙,同“垄”。 [9]膏田:肥沃的土地。 [10]无人:无僧众之外的人。人,指俗家人。 [11]厅事:此指私宅所设处理家务的处所。 [12]梁楹节■(zhuo茁),即屋梁、楹柱、柱端斗拱、粱上短柱。 [13]兰麝:兰与麝香,均为香料。 [14]螺钿雕檀为床,谓雕镂的檀木床上镶有精美的螺钿。螺钿,用螺壳、玳瑁等,磨薄后刻花鸟人物等形象,镶嵌于雕镂器物之上,称为螺钿。 [15]锦茵蓐(ru褥):锦绣的褥子。茵,坐垫,褥子。蓐,陈草复生,引申为草垫子。此借为褥。 [16]细缨革靴者:指仆人,细缨,冠的系带。革靴,皮制长筒靴。 [17]乌集鹄立:犹言群集恭立。乌集,如乌鸦群集。鹄立,谓似鹄之延颈而立,恭敬翘盼之状,■,即天鹅。 [18]可咄嗟办:犹言可立即办好。咄嗟,犹呼吸之间,谓时间短暂。《太平御览》八五九《裴氏语林》:“石崇恒冬月得韭■,为客作豆粥。 第244章 咄嗟便办。” [19]肥醴:肥肉、甜酒。 [20]狡童,此指美貌的少年。 [21]艳曲:艳丽的歌曲。一般指以男女情爱为内容的歌曲。 [22]摩戛:碰撞。戛,击。 [23]即邑之人若民,此从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即邑人之若民”。人,指上层人士;民,指下层平民。若,或。 [24]“或‘祖’之”五句;言有的称之为“祖”,有的称之为“伯”、“叔”,而不称其为“上人”,不称其僧人名号。上人,佛教称具备德智善行的人,见《圆觉要览》。此谓对僧人的敬称。禅号,僧人名号。 [25]杀:减。 [26]风鬃云辔:谓车马如风会云集,极言扈从之盛。凤鬃,犹言风驰电掣的乌,指骏马。鬃,马鬃毛,指代马,云辔,指宣侍前后的众多骑卒、仆役。辔,马缰,引申为骑行。因指骑卒。 [27]“金又,五句:谓金和尚结交甚广,能及时获得各方情况,并以之要挟地方大员,使他们不敢触犯自己。结纳,结交。呼吸,一呼一吸,极言时间短促。郭璞《江赋》:”呼吸万里,吐纳灵潮。“方西,一个方面的军政事务,因指独当一面的地方官,如总督、巡抚等。短长,偏义,指短处。 偶气触之,偶然有所触犯。辄惕自惧,就惊而自惧,谓惊惧不安。 [28]顶趾无雅骨:谓浑身无一点文难气。顶趾,从头到脚。 [29]未尝蓄铙鼓:未置法事之具,即谓从来未曾作法事。铙鼓,僧人用于作法事的两种乐器。铙,铙钹,亦称“铜钹”。铜制,形如圆盘,两只相碰擦以发声。 [30]不之靳:不靳之。靳,吝惜。 [31]决:割断。 [32]帖(tiě铁)括:唐代科考,明经科以“帖经”取土,考生为应付考试,将经文中偏僻的章句编成歌诀熟读记诵,叫帖括。明清时代,指科举考试的八股文为帖括。 [33]邑庠:县学。 [34]援例作太学生:谓援例捐纳作监生。例,指捐纳之例。详《僧术》注。太学生,国子监监生的别称。 [35]北闱:清代指称顺天(今北京市)乡试。 [36]领乡荐:谓考中举人。 [37]向之“爷”之者“太”之:谓过去称爷的,现在称太爷。 [38]膝席者:谓恭敬者。膝席,谓跪于席。古人屈膝跪地坐,对人表示尊敬时,上身直起,两膝仍着地。语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39]衰■卧苫块:谓穿孝服,守丧制,如丧父母。衰,■,孝服。详《咬鬼》“■服麻裙”注。卧苫块,“寝苫枕块”。古人居父母之丧,铺草席,枕土块。 [40]北面称孤:谓跪于灵前,自称孤子。北面,面北而拜。孤,无父之子。《孟子。梁惠王》下:“幼而丧父日孤。”后凡无父或父母双亡皆称“孤”。 [41]杖:苴(ju居)杖,古代居父母丧所用的竹杖,俗称哭丧棒。《荀子。礼论》:“齐衰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 [42]搴帏:揭开灵帏。搴,揭。 [43]棚阁:指暂时搭架的孝棚。 [44]■■(fānchuáng番床):同“幡幢”。此指用于丧仪的旌旗。 [45]刍灵:茅草扎成的人马,古时殉葬用品,见《礼记。檀弓》下。丁文“马千匹,美人百袂”,均为刍灵。 [46]事:件。 [47]美人百袂(mèi妹):谓美人五十。袂,衣袖。 [48]方弼、方相:本古代驱疫避邪的神像,见《周礼。夏官。方相氏》。 原只有方相,《封神演义》又加上方弼,说为兄弟两人。殡葬时:将其用纸、竹等糊扎成高大狰狞的形象,作为开路神。 [49]盖相摩:车盖相碰撞。 [50]起拜如朝仪:谓礼节如同朝见君主一样。 [51]贡监:明制,生员入监读书者,谓之贡监。见《明史。选举志》。 簿史,指主管文书记事的小官。簿,主簿。史,府吏。见《后汉书。杨震传》“召大将令史考校之”季贤注。簿、史,泛指府县主管文书、财赋的杂职吏员。 [52]属(zhu主)于道:相接于道。 [53]襁儿:背负哺乳幼童。襁,襁褓。 [54]喧■(hui灰):嘈杂的响声。 [55]百戏■■(tāngtà趟沓):散乐杂技的锣鼓喧闹。百戏,古散乐杂技。||,锣鼓声。 [56]蹩■(biéxiè别卸):此谓歪歪倒倒,如跛行一般。蹩,跛不能行。 |,行不正。 [57]尽缁党:全是和尚。缁,黑色。僧服色尚黑,因以指僧人。 [58]两宗:中国佛教禅宗自南朝宋末菩提达摩五传后,因北方神秀的渐悟说与南方慧能的顿悟说主张不同,衍变而为南北两宗。 [59]六祖:禅宗自达摩至慧能,衣钵共传六世,即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称禅宗六祖。 [60]法门:佛教指修行者入道的门径。 [61]五蕴:也称“五阴”、“五众”。佛教指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玄奖译《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62]六尘;佛教指色、声、香、味、触、法。认为六尘与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相接,而产生种种嗜欲,导致种种烦恼,因又称之为六贼。 [63]参禅佛教修行方法,即默坐静思,悟求佛理。 [64]“鞋香”二句:指僧人履地戴天,云游四方,寻师问道。鞋、笠,为其穿戴之物;楚地、吴天,言其奔走之地。 [65]鼓钲(zhēng争)■聒:钟鼓之声联耳。钲,钲铙,铜锣。■,钟鼓声。 [66]敖曹:喧闹。 [67]“狗苟”二句:指不顾羞耻,到处钻营,从事淫赌等卑鄙无耻的行为。狗苟,苟且无耻。蝇营,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韩愈《送穷文》:“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龙戏蛛 徐公为齐东令[1].署中有楼,用藏肴饵,往往被物窃食[2],狼藉于地。 家人屡受谯责,因伏伺之。见一蜘蛛,大如斗。骇走白公[3].公以为异,日遣婢辈投饵焉。蛛益驯,饥辄出依人,饱而后去。积年余,公偶阅案牍,蛛忽来伏几上。疑其饥,方呼家人取饵;旋见两蛇夹蛛卧,细裁如箸,蛛爪■腹缩,若不胜惧。转瞬间,蛇暴长,粗于卵。大骇,欲走。巨霆大作,合家震毙。移时,公苏;夫人及婢仆击死者七人。公病月余,寻卒。公为人廉正爱民,柩发之日,民敛钱以送,哭声满野。异史氏曰[4]:“龙戏蛛,每意是里巷之讹言耳,乃真有之乎[5]?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6],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天公之愦愦[7],不已多乎[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齐东:县名,故地在今山东省济阳、章丘、高青三县之间。 [2]被物: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被”原作“备”。 [3]白:禀告。 [4]异史氏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原缺此下一段。 [5]乃:竟。 [6]凶人:凶恶之人。 [7]愦愦:胡涂。 [8]已:太,过。 商妇 天津商人某[1],将贾远方[2],往从富人贷资数百。为偷儿所窥,及夕,预匿室中以俟其归。而商以是日良[3],负资竟发。偷儿伏久,但闻商人妇转侧床上,似不成眠。既而壁上一小门开,一室尽亮。门内有女子出,容齿少好,手引长带一条,近榻授妇,妇以手却之。女固授之;妇乃受带,起悬梁上,引颈自缢。女遂去,壁扉亦阖。偷儿大惊,拔关遁去。既明,家人见妇死,质诸官[4].官拘邻人而锻炼之[5],诬服成狱,不日就决。偷儿愤其冤,自首于堂,告以是夜所见。鞠之情真,邻人遂免。问其里人,言宅之故主曾有少妇经死,年齿容貌[6],与盗言悉符,因知是其鬼也。俗传暴死者必求代替[7],其然欤?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天津:天津卫,即今河北天津市。 [2]贾(gu古)远方:到远方经商。贾,商,此谓经商。 [3]以是日良:因此日吉利。古人外出,常据历书选所谓吉日良辰。 [4]质诸官:报之于官,请予审理。 [5]锻炼:此处意谓严刑逼供陷人于罪。《后汉书。章彪传》:“忠孝之人,持心近厚;锻炼之吏,持心近薄。”《注》:“《苍颉篇》曰:”锻,椎也。‘锻炼犹成熟也。言深文之吏,入人之罪,犹工冶陶铸锻炼,使之成熟也。“ [6]年齿,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缺“年”字。 [7]暴死,突然死亡。一般指自经、溺死等不正常死亡。 阎罗宴 静海邵生[1],家贫。值母初度[2],备牲酒祀于庭[3];拜已而起,则案上肴馔皆空。甚骇,以情告母。母疑其困乏不能为寿,故诡言之。 第245章 邵默然无以自白。无何,学使案临,苦无资斧,薄贷而往。途遇一人,伏候道左,邀请甚殷。从去,见殿阁楼台,弥亘街路[4].既入,一王者坐殿上,邵伏拜。 王者霁颜命坐[5],即赐宴饮,因曰:“前过华居[6],厮仆辈道路饥渴[7],有叨盛馔。”邵愕然不解。王者曰:“我忤官王也[8].不记尊堂设蜕之辰乎[9]?”筵终,出白镪一裹[10],曰:“豚蹄之扰,聊以相报。”受之而出,则宫殿人物,一时都■;惟有大树数章[11],萧然道侧。视所赠,则真金,秤之得五两。考终,止耗其半,犹怀归以奉母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静海:县名,今属天津市。 [2]初度:谓生日。 [3]牲:指供祭祀用的家畜,一般用牛、羊、猪之头,贫家或用猪蹄代替。 [4]弥亘街路:犹言远接街路。弥亘,犹远亘,远远相接。街路,临街之路。语见《后汉书。马防传》。 [5]霁颜:和颜悦色。 [6]华居:称人居室的敬词。 [7]厮仆:奴仆。 [8]忤官王:俗称“十殿阎罗”之一。“忤”,或作“伍”。见《释门正统。利生志》。 [9]尊堂设蜕之辰,指其母寿辰。尊堂,对人父母的敬称。设■之辰,指称女子生日。《礼记。内则》:“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于门右。” 庆贺女子生日因称设■。 [10]白镪一裹:白金一包。 [11]大树数章:大树数株。章,大树日章:一章,犹一株。见《史记。货殖列传》。 役鬼 山西杨医[1],善针灸之术;又能役鬼。一出门,则捉骡操鞭者,皆鬼物也。尝夜自他归,与友人同行。途中见二人来,修伟异常[2].友人大骇。杨便问:“何人?”答云:“长脚王。大头李,敬迓主人[3].”杨曰:“为我前驱[4].”二人旋踵而行,蹇缓则立候之[5],若奴隶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山西:山西省。 [2]修伟:高大。 [3]敬迓:敬迎。迓,迎。 [4]为我前驱:犹言为我在前开路。 [5]蹇缓:行走缓慢。蹇,行动迟缓。 细柳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1].或以其腰嫖■可爱[2],戏呼之“细柳” 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3].而生平简默[4],未尝言人臧否[5];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6]?”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7];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8].既醮,夫妇其得,生前室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生问名字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子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东南[9],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诗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 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10],打门而谇[11];遣奴慰之[12],弗去。乃趣童召生归[13].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着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14].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15],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16].” 村 中有货美材者[17],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18].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荧荧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 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娘智。福年十岁[19],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惰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20].谯诃不改,继以夏楚[21],而顽冥如故。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 但贫家无冗人[22],便更若衣,使与僮仆共操作。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面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残秋向尽[23],桁无衣[24],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25].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人,哀求邻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26].母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同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27].中丞杨公[28],见其文而器之[29],月给常廪[30],以助灯火。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母令弃卷而农。怙游闲惮于作苦。 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31],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32]?” 立仗之。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 者归兄。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帖淫赌,入手1017丧败,诡托盗贼运数[33],以欺其母。母觉之,杖责濒死。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34],怒始解。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 一日,请母,将从诸贾人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未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35],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临又嘱之。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余夕[36],散金渐尽。自以巨金在橐,初不意空匾在虑;及取而听之,则伪金耳。大骇,失色。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枯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冀姬念夙好,不即绝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絷项领。惊惧不知所为。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37]矣。至官,不能置碎,梏掠几死。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苟延馀息。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日[38]:“记取廿日后,当遣汝之洛。我事烦,恐忽忘之。”福不知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过二十日而问之。叹曰:“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 因泣下。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螺绁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39],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发。比入洛,则弟被逮三日矣。即狱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40],见兄涕不可仰。福亦哭[41].时福为中丞所宠异,故遐迩皆知其名。邑宰知为怙兄,急释之。怙至家,犹恐母怒,膝行而前。 母顾曰:“汝愿遂耶?”怙零涕不敢复作声,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即偶情,母亦不呵问之。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意欲自请而不敢,以意告兄。母闻而喜,并力质贷而付之,半载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42],又三年登第[43];弟货殖累巨万矣[44].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常家云。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令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45]!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 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46],不辞谤,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47].此无论闺闼[48],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4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中都:古邑名。春秋晋地。在今河南沁阳县东北。 [2]嫖(piāo票)■:轻捷■娜。 第246章 嫖,轻捷的样子。 [3]相(xiàng向)人书:即讲述相术之书。相人,观察人的形貌以预测其命运。 [4]简默:沉默少言。 [5]臧否(pi匹):谓善恶得关。语出《诗。大雅。抑》。 [6]以丫角老:谓终身做姑娘,犹言做老处女、老姑娘。丫角,未出嫁少女头上梳作两髻,像分叉的两只角,因称。 [7]以人胜天:此谓通过人事努力来改变自己既定的命运。 [8]委禽:送聘礼,表示定婚。 [9]亩之东南:谓田亩耕作之事。《诗。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理,南东其亩。”朱熹《集传》:“于是为之疆理,而顺其地势水势之所宜,或南其亩,或东其亩也。”亩,田垄,田埂。 [10]追逋(bu晡)赋者:追讨拖欠赋税者。追,追科,催征赋税。逋,拖欠。 [11]打门而谇(sui岁):打着门叫骂。谇,犹言叫骂。 [12]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委”。 [13]趣:通“促”,促使。 [14]益纾:越发宽裕。 [15]凌波细:谓脚小。凌波,原指女子轻盈步态。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16]尤: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犹”。 [17]美材:优质棺木。 [18]以倍资■诸其门:以比原价多一倍的价钱到其家买取。赎,以原价买取人所购置的器物。 [19]十岁: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缺“十”字。 [20]亡去从牧儿遨:逃去跟妆童玩耍。 [21]夏(jiǎ甲)楚,犹言鞭打。夏,■木:楚,荆木。语出《礼记。学记》,本为教学的体罚工具。 [22]冗人:闲散之人。 [23]残秋向尽:据山东省博物馆本补,原阙。 [24]桁(hàng沆):衣架。 [25]啧有烦言:本谓言语发生争执。见《左传。定公四年》;此谓里人对细娘有许多非议。 [26]“可来见”至“痛哭愿受杖”: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原缺此几句。 [27]游泮:进县学,成为秀才。详《叶生》注。 [28]中丞:指巡抚。详《黄九郎》注。 [29]器之:看重他。器,器重。 [30]月给常廪:即使其为禀生。详《考城隍》注。 [31]四民:士、农、工、商。 [32]沟瘠死:谓辗转沟壑饥饿而死。《荀子。荣辱》:“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瘠,饿死。 [33]运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连数”。 [34]以身代: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身”字。 [35]宦囊:指居官所积财物。 [36]凡: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几”。 [37]公庭: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庭”原作“廷”。 [38]谓: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为”。 [39]往: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字。 [40]奄然,气息微弱的样子。 [41]福亦哭: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亦”字。 [42]秋捷:秋闱告捷,谓考中举人。洋《陆判》注。 [43]登第:登进士第,谓中进士。 [44]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字。 [45]“黑心”四句:谓一旦续娶继室,前室之子必然遭受虐侍,古今都一样,的确令人悲哀。《黑心符》,书名:唐代莱州长史于义方撰,一卷。 书内论述时人续娶继室之害,以劝戒子孙。后因以指暴虐不仁的继室。芦花变生,为孔门弟子闵子窍受继母虐待的故事,详《马介甫》注。 [46]不引嫌:谓不避嫌疑。引嫌,为防嫌而回避。 [47]表表于世:卓立于世。表表,特出,卓立。 [48]无论闺闼:不要说妇女。闺闼,内室。此代指妇女。 [49]铮铮者:犹言佼佼者。《后汉书。刘盆子传》:“徐宣等叩头曰:”……今日得降,犹去虎口归慈母,诚次诚喜,无所恨也。‘帝(刘秀)曰:“卿所谓铁中铮铮,■中佼佼者也。’” 卷八 画马 临清崔生[1],家■贫[2].围垣不修[3].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4];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于晋[5],欲往就之,苦无健步[6],遂捉马施勒乘去,嘱属家人曰[7]:“倘有寻马者,当如晋以告[8].” 既就途,马骛驶[9],瞬息百里。夜不甚■刍豆[10],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11],而马蹄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入市■,观者无不称叹[12].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13],不敢售。 居半年,无耗[14],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归。 后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15].马逸[16],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索诸主人。主曾姓,实莫之睹。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帧[17],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住所烧,始知马,画妖也。校尉难复玉命,因讼曾。时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直贷曾,付校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清:县名,即个山东省临清市。 [2]■(ju巨)贫:此据青柯亭刻木,原作“屡贫”。贫陋,贫困。 [3]围垣:指围绕住宅修建的垣墙。 [4]黑质白章:黑皮毛,有白花纹。质,指马体,章,花纹。 [5]晋:山西省的简称。 [6]健步:指可供骑乘的大牲口马、骡之类。步,代步,坐骑。 [7]嘱属:犹言叮嘱、嘱咐。 [8]当如晋以告: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原无“晋”字。 [9]骛驶:急驰。 [10]■(dàn淡):同“啖”,吃。刍豆:犹言草料。刍,草。 [11]紧衔:拉紧马嚼子。衔,衔于马口、制驭马之行止的铁链,即马嚼子。 [12]称叹: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原作“称欢”。 [13]崔: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催”。 [14]无耗:无音讯,无消息。 [15]校尉:武官名。秦设。隋唐后为没有固定职事的武散官,清制八品以下为校尉,明清也指称卫士。 [16]马逸,马受惊狂奔。 [17]子昂:赵孟■(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元著名书画家,诗人。今存世画迹有《秋郊饮马》等。 局诈 某御史家人[1],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2],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3].”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 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4].某侍郎系仆阶进[5].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 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6].” 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7],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 侍御乃出兼金重币[8],从之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9].王先持贽人,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生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 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10],持刺谒谢[11],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肩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内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12],负资入都,将图握篆[13],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14],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间云[15]:“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16],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17],于将军锱铢无所望[18].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 第247章 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19],请即署尾[20].”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21].”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22],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23],疾趋入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24].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绶[25],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26],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 司马怪之[27].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28].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异哉!武弁虽■[29],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30].1025嘉祥李生[31],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32],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33],贮以锦囊, 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34].邑丞程氏[35],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36],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沉香[37],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38].”遂鼓“御风曲”[39],其声泠泠[40],有绝世出尘之意[41].李更倾倒[42],愿师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43],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44].丞曰:“某新肄一曲[45],亦愿闻之乎?”为奏“湘妃”[46],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锺期[47],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48],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49]。”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50],原不以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51],李形神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52],索琴。丞曰:“醉后防有蹉跌。明日复临,当今闺人尽其所长。” 李归。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达之上台[53],并不测其何故,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54],三年前,捐资授嘉祥[55],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56].三年前,忽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57],吻合不谬。乃知道土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御史:官名,明清指监察御史,别称侍御。详《红玉》注。 [2]官阀;官阶门第。 [3]贵主:谓公主。见《后汉书。窦融传》。 [4]覆翼:荫庇,保护。 [5]集待郎系仆阶进:某侍郎就是通过我而进见公主的。侍郎,官名,明清时为中央六部的副长官。系,是。仆,自我谦称。阶进,当台阶使之进,即通过我的关系而进见的意思。 [6]效牛马:即效牛马之劳,为之奔走的意思。 [7]都:美。 [8]兼金:精金,好金。《孟子。公孙丑》下:“王馈兼企一百。”赵岐 注:“兼金,好金也,其价格于常者,故称之兼金。” [9]祗侯:犹恭候、敬候。 [10]德王:感激这位姓王的人。 [11]刺:名片。 [12]副将军:武官名。位在将军之下,参将之上。详《庚娘》注。1027[13]将图握篆:将谋作将军。握篆,掌印之官,即任正职的官员。 [14]裘马者:衣裘乘马者。裘马,谓衣饰、坐骑华贵。《论语。公冶长》:“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15]请间(jiàn见):谓请避人私下交谈……间,间语,私语,《史记。信陵君列传》:“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 [16]游扬:宣扬,传扬。此谓在皇帝面前称道其能。 [17]于: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字。 [18]锱钵:古重量单位,此极言微少。详《种梨》注。 [19]率:大率,大约,大概。 [20]署尾:即署纸尾。此指署名画押。 [21]丧心:心理反常。《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哀乐而乐哀,皆丧心也。” [22]吼奔而入:大声嚷着飞奔而入。 [23]“圣上坐待矣!”某惊甚;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圣上坐矣,待某惊甚。” [24]爪牙:鸟鲁用以自卫的爪和牙,此引申指守卫宫廷的武士。 [25]绶:印绶。此代指官印。 [26]兵部:隋唐以后,中央六部之一,掌全国武官选用、兵籍、军械、军令之政,长官为兵部尚书。 [27]司马:古官名。西周始置,掌握军政和军赋。后世用作兵部尚书的别称。 [28]执下廷尉:拘系起来,下廷尉狱。廷尉,官名,亦官署名。秦汉时廷尉为九卿之一,掌刑狱。明清指大理寺卿。 [29]武弁:即武冠,借指武官、武士。■(āi唉):痴呆。 [30]大盗不操矛弧:谓善于偷盗的人并不手持武器。矛,武器。长柄,尖头,两刃。弧,木弓。 [31]嘉祥:县名,今属山东省。 [32]工人;古时指从事劳役的人。 [33]拱壁:大壁。详《蛇人》注。 [34]不以示:即不拿它给人看。 [35]邑丞:县丞,县令的佐官。 [36]以其先施故:因其首先拜谒的缘故。施,先加礼致敬叫施。《礼记。曲礼》上“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 [37]沉香:香木。木材为名贵熏香料。 [38]勿笑小巫:犹言你这高手不要笑我技艺低劣。小巫,对大巫而言。 巫,巫师。《太平御览》七三五《庄子》:“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所以终身弗如也。” [39]御风曲:此为杜撰的琴曲。御风,乘风而行。《庄子。列御寇》:“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40]泠泠(lingling零零):形容音调清脆悦耳。 [41]绝世出尘之意,谓给人以飘然欲仙、超脱尘世之感。[42]倾例:佩服。 [43]常: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字。 [44]薄醉:微醉。 [45]肄:学习,练习。 [46]湘妃:琴曲名,即“湘妃怨”,见郭茂情《乐府诗集》五七。详《娇娜》注。 [47]今遇锺期:意即令遇知音。锺期,即锺子期,春秋时楚国人,精于音律,与善琴者伯牙相知。《列子。汤问》:“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锺子期曰:”■■然若泰山。‘志在流水,曰:“洋洋然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 [48]荆人:谦指自己的妻子。参见《狐嫁女》“拙荆”注。 [49]“适此”句,刚才所弹奏的这支曲子本是从妻子那里学来的。适,刚才。操,琴曲日操。细君,也称小君,本为占时诸侯妻之称,后为妻的通称。语见《汉书。东方朔传》。 [50]通家:语出《后汉书。孔融传》。本谓世代交谊之家。此犹言一家人,极言其关系亲密。 [51]闲情之赋:即《闲情赋》。东晋诗人陶渊明作。 第248章 赋抒写了诗人对爱情的追求及思而不得的怅惘心情,感情热烈奔放,文辞华美动人。此为取其赋意而杜撰的琴曲名。 [52]兴辞:起身告辞。兴,起。 [53]达之上台:将此事报告上官。达,通禀,报告。上台,犹上官。台,本为官署名,后用作对官长的敬称。 [54]楚产:楚地人。楚,泛指今湖北、湖南及河南南部地区。1029[55]捐资授嘉祥:即通过向政府捐纳金钱被授为嘉祥县丞。捐,捐纳,封建时代授官法之一种,即捐资纳粟买得官职。授,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受”,详《清会要。吏部除授捐纳候选》。 [56]点金术:古时宗教及方士之流谓用其炼丹术将丹炼成之后,即可点石成金式点铁成金。 [57]年甲:年岁、年纪。甲,甲子。古以甲子纪岁月,因亦以之代指岁月、年岁。 放蝶 长山王进土衅生为令时[1],每听讼,按罪之轻重,罚今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2].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3],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4],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5],性放诞。为司理时[6],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7],首尾并满,牵登太守之门[8],击柝而请[9],自白:“某献火驴,幸出一览。” 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绪方恶,辞之。于固请之。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10].门甫辟,于火发机,推驴入。爆震驴惊,■■狂奔[11];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驴穿堂入室,破瓯毁甑,火触成尘,窗纱都烬。家人大哗。痘儿惊陷,终夜而死。太守痛恨,将揭劾[12].于浼诸司道[13],登堂负荆[14],乃免。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故地今山东邹平县一带。王进士■(dou斗)生:王■生,字子凉,明末进士,曾任如皋县知县。生平详《长山县志》。 [2]物故:死亡。 [3]宜指使:官名。也称直指使者,朝廷特派巡视地方的官员。详《胡四娘》注。明清时代,指巡按御史。1031[4]素花:白花。 [5]青城:地名,即今山东省高青县。 [6]司理:也称“司李”,明清指推官,掌狱讼。详《娇娜》注。 [7]元夕:农历正月十五日。 [8]太守:此指知府。详《连城》注。 [9]击柝(tuo拓):敲着木梆。柝,旧时巡夜者击以报更的木梆。 [10]阍人:守门人。 [11]■■(tijué蹄决):谓驴疾行。《史记。张仪列传》:“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后,蹄间三寻。”《索隐》:“谓马前足探向前,后足|于后。 |谓后足抉地,言马之走势疾也。“[12]揭劾:检举其过错而弹劾。 [13]浼(měi每)诸司道:向司道官长求情。浼,请托,央求。司道,指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及道员。详《小猎犬》注。 [14]负荆:背负荆条,请求责罚。表示悔罪认错。语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1],有娈童[2],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出之。及醒,两男夹左右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3]:“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4].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5],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6].杨不听。 妻涕而送之。归则传矢诸将[7],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顷,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守[8],不克乃去。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噪。人传为笑焉。后数年,盗乃就抚[9].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人,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矣!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注释” [1]福建总兵:福建省的总兵官。清代总兵为绿营兵高级武官,受提督节制,掌理本镇军务,因又称总镇。其所辖营兵称镇标。 [2]娈(luán峦)童:旧时被当作女性玩弄的美貌男子。变,美好的样[3]异史氏曰:此据《聊斋志异遗稿》本补,原缺此四字。 [4]吴藩,指吴三桂。吴三桂(1612—1678),字长白,高邮(今属江苏省)人。明末任辽东总兵,因仇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义军,引清兵入关,受封为平西王,守云南。康熙十二年(1673)议撤藩,吴三桂遂举兵叛乱,自 称 周王;十七年(1678)在衡州(今湖南衡阳)称帝,不久病死。生平详《清史稿。贰臣传》。 [5]闽抚:福建巡抚。详《黄九郎》注。 [6]沮:阻止。 [7]传矢诸将:即向诸将发布命令。矢,箭。此指令箭。 [8]标卒:清军制,总督、巡抚等统领的绿营兵,称标:一标三营。巡抚统属的称抚标。此指抚标士卒。 [9]就抚:接受招抚,即归降。 锺生 锺庆馀,辽东名士[1].应济南乡试。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2],心向往之。二场后,至趵突泉[3],适相值。年六十余,须长过胸,一皤然道人也[4].集问灾样者如堵[5],道士悉以微词授之[6].于众中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7],可敬也!”挽登阁上,屏人语[8],因问:“莫欲知将来杏?”曰:“然。”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乡举可望。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矣。”生至孝,闻之泣下,遂欲不试而归。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见,且不可复为人,贵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合尽力。”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场毕而行,母子犹及见也。”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因计终天有期[9],早归一日,则多得一日之奉养,携仆贳驴[10],即刻东迈[11].驱里许,驴忽返奔,下之不驯,控之则蹶。生无计,燥汗如雨。仆劝止之,生不听。又贳他驴,亦如之。日已衔山,莫知为计。仆又劝曰:“明日即完场矣,何争此一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不得已,从之。 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息[12],星驰而归[13].则母病绵■[14],下丹药,渐就痊可。人视之,就榻泫泣[15].母摇首止之,执手喜曰:“适梦之阴司,见王者颜色和弄。谓稽尔生平[16],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17],赐寿一纪[18].”生亦喜。历数日,果平健如故。未几,闻捷,辞母如济。因赂内监[19],致意1035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谒。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讶其先知,因而拜问终身。道士云:“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20].君前身与我为僧侣,以石投犬,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驴。论前定数[21],君当横折[22];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人命,固当无恙。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数应少寡[23].令君以德延寿,非其所耦,恐岁后瑶台倾也[24].”生恻然良久,问继室所在。曰:“在中州[25],今十四岁矣。”临别嘱曰:“倘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锺舅令于西江[26],母遣往省,以便途过中州,将应继室之谶[27].偶适一村,值临河优戏[28],士女甚杂。方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29],随之而行,致骡蹄■[30],生回首,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31],乳媪抱坐堤上;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堕河中。众大哗,欲执之。生纵骡绝驰[32],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 约三十余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诘所来。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33].”至晚得耗,始知为世子,叟大骇曰:“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筹思曰:“不可为也。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生愁怖[34],终夜不枕。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35],收藏者弃市[36].叟有难色,无言而入。生疑惧,无以自安。中夜叟来,入坐便问:“夫人年几何矣?”生以鳏对。叟喜曰[37]:“吾谋济矣。”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38];姊又谢世。遗有孤女,从仆鞠养,亦颇慧。 以奉箕帚如何[39]?“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亲戚密迩,可以得其周谋[40],曰:”小生诚幸矣。但远方罪人,深恐贻累丈人[41].叟曰:“此为君谋也。 第249章 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生喜极,赘焉。 女十六岁,艳绝无双。生每对之欷■。女云:“妾即陋,何遂■见嫌恶?” 生谢曰:“娘子仙人,相耦为幸[42].但有祸患,恐致乖违。”因以实告。 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弥天之祸,不可为谋,乃不明言,而陷我于坎■[43]!” 生长跪曰:“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穷于术,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44].某诚不足称好逑[45],然家门幸不辱寞[46].倘得再生,香花供养有日耳[47].”女叹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辞?然父自削发招提[48],儿女之爱已绝。无已,同往哀之,恐担挫辱不浅也[49].”乃一夜不寐,以毡绵厚作蔽膝[50],各以隐着衣底;然后唤肩舆,入南山十余里。山径拗折绝险[51],不复可乘。下舆,女跬步甚艰[52],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达[53].不远,即见山门,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54],粉黛交下。生见之,情不可忍,曰:“为某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漱然曰[55]:“恐此尚未是苦[56]!”困少苏[57],相将入兰若[58],礼佛而进。曲折入禅堂[59],见老僧趺坐[60],目若瞑,一僮执拂侍之[61].方丈中[62],扫除光洁;而坐前悉布沙砾,密如星宿。女不敢择,入跪其上;生亦从诸其后。僧开目一瞻,即复合去。女参曰[63]:“久不定省[64],今女已嫁,故偕婿来。”僧久之,启视曰:“妮子大累人!”即不复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将压入骨,痛不可支。又移时,乃言曰:“将骡来未?”女答曰:“未。”曰:“夫妻即去,可速将来。”二人拜而起,狼狈而行。 既归,如命,不解其意,但伏听之。过数日,相传罪人已得,伏诛讫。 夫妻相庆。无何,山中遣僮来,以断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便嘱■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生视之,断处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归辽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辽东:郡名、古燕地,秦置郡、治襄平(今辽阳市),辖境为今辽宁东南部辽河以东地区。清顺治十年(1653)曾于此置辽阳府。 [2]藩邸:藩王府邸。封建帝王分封诸侯王,以屏王室,故称。明德王邸在今济南市珍珠泉一带。 [3]趵突泉:泉名,在济南旧城西南。泉三峰涌流,蔚为壮观,金代“名泉碑”列为济南诸泉之冠,号称“天下第一泉”。 [4]皤(po婆)然:头发斑白的样子。 [5]集问灾祥者如堵:群集而问祸福的人,像墙壁一样围在四周。 [6]微词:此指隐含预测祸福的言词。微,幽深,精妙。 [7]心术:思想意识。 [8]屏(bing丙)人语:避人语。 [9]终天有期:谓母丧有日。终天,谓父母之丧,悲痛至于终身而无穷极。 [10]贳(shi世):租借。 [11]东迈:向东行进。 [12]不遑啜(chuo辍)息:意即顾不上吃喝休息,日夜趱行。啜,吃、喝。 [13]星驰而归:连夜奔驰而归。 [14]绵■(chuo绰):病势垂危,将要断气。 [15]泫(xuàn玄)泣:流泪。 [16]生平: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生生”。 [17]纯孝:大孝。纯,大。 [18]赐寿一纪:即增十二岁的年寿。岁星(木星)绕太阳一周约需十二年,古时因称十二年为一纪。 [19]内监:指藩邸内的宦官。 [20]耄耋(màodié冒迭):高寿。《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 耋,老。《诗。秦风。车邻》:“逝者其耋。”毛《传》:“耋,老也。八十曰耋。” [21]前定数:迷信谓由生前善恶而确定的今生命运。数,命数,命运。 [22]横(hèng)折:谓意外地早死。横,意外,突然。折,夭折。 [23]数:命数,命运。 [24]瑶台倾:谓妻死。刘禹锡《伤往赋》:“宝瑟僵兮弦柱绝,瑶台倾兮镜奁空。”瑶台,美玉砌成之台。《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因谓美女所居之处。 [25]中州:古分中国为九州,豫州居中,因称中州;其地当今河南,因相沿亦称河南为中州。 [26]西江:泛指个广东西部地区。西江,珠江干流之一,流经广东西部,与黔、桂、郁三江自广西合流后,称西江。 [27]应继室之谶:验合当娶后妻之预言。谶,谶语,预言。 [28]临河优戏:在何边演戏。优,扮演杂戏的人。 [29]失勒牡驴:失去控制的公驴。勒,羁勒。 [30]蹄■(jué抉):骡马用后蹄踢人,|蹶子。《淮南子。兵略训》:“有毒者螫,有蹄者|.” [31]王世子:诸侯王之嫡子。 [32]绝驰:犹言飞驰。绝,绝尘,足不沾尘。 [33]徼(jiǎo较)者,指巡捕一类的吏役。 [34]怖: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 [35]行牒讥察:行文稽察。牒,公文。讥,稽查,察问。 [36]弃市:指问斩,杀头。 [37]喜: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以”。 [38]挂锡南山:谓在南山出家做和尚。挂锡,悬挂锡杖。僧人远出,要持锡杖,而中途停宿时,杖不得着地,必挂于僧房壁牙之上,故称僧人止宿为挂锡。此盖谓出家居寺。参《画壁》“挂搭”注。 [39]奉箕帚:供洒扫之役,女儿为人作妻室的谦词。参见《狐嫁女》“箕帚女”注。 [40]周谋:周密谋划。 [41]丈人:此谓长者,对年老人的尊称。 [42]相耦:相配,结为夫妇。耦,通“偶”,匹配。 [43]陷我于坎■(dàn旦):谓让其落入陷■,犹言被其坑害。坎■,洞穴陷■。 [44]生死人而肉白骨:谓救活人命,起死回生。《左传。襄公二十二年》:“吾见申叔夫子所谓生死而肉骨也。”1039[45]好逑:好的配偶。语出《诗。周南。关雎》。 [46]辱寞:即辱没。寞,通“没”。 [47]香花供养:谓如佛般供敬。详《马介甫》注。 [48]削发招提:指出家作和尚。招提,梵语“拓斗提奢”的省称,义为四方,误为招提。自北魏太武帝造寺称招提,遂为寺院的别称。 [49]挫辱:折辱。 [50]蔽膝:跪拜时所用护膝的围裙。见《汉书。王莽传》。 [51]绝险: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绝陷”。 [52]跬步:半步。此指行步。 [53]竭蹶:力竭仆跌,极言劳苦之状。《荀子。儒效》:“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 [54]淫淫:汗流不断的样子。 [55]愀然(qiǎo巧):忧惧的样子。 [56]苦: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无此字。 [57]困少苏:疲劳稍微减轻一点。 [58]兰若:指寺庙。详《画壁》注。 [59]禅堂:僧人参禅之处,犹言僧堂。 [60]趺坐:佛教徒坐禅的一种姿势,即将双足背交叉于左右股上而坐。 详《耳中人》注。 [61]拂:拂尘。 [62]方丈:佛寺长老及住持说法的处所。《法苑珠林。感通圣迹》:“以笏量基础,有十笏,故号方丈之室也。” [63]参:参拜。 [64]定省:昏定晨省,谓请安探视。参见《水莽草》“奉晨昏”注。 鬼妻 泰安聂鹏云[1],与妻某,鱼水甚谐[2].妻遘疾卒[3].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独坐,妻忽排扉入[4].聂惊问:“何来?”笑云:“妾已鬼矣。 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5],聊与作幽会。“聂喜,携就床寝,一切无异于常。从此星离月会[6],积有年余。聂亦不复言娶。伯叔兄弟惧堕宗主[7],私谋于族,劝聂鸾续[8];聂从之,聘于良家[9].然恐妻不乐,秘之。未几,吉期逼迩[10].鬼知其情,责之曰:”我以君义,故冒幽冥之谴;今乃质盟不卒[11],锺情者固如是乎?“聂述宗党之意。鬼终不悦,谢绝而去。聂虽怜之,而计亦得也。迨合卺之夕,夫妇俱寝,鬼忽至,就床上挝新妇,大骂:”何得占我床寝!“新妇起,方与挡拒。聂惕然赤蹲,并无敢左右袒[12].无何,鸡鸣,鬼乃去。新妇疑聂妻故并未死,谓其赚己,投缳欲自缢。聂为之缅述[13],新妇始知为鬼。日夕复来。新妇惧避之。鬼亦不与聂寝,但以指掐肤肉;已乃对烛目怒相视,默默不语。如是数夕。聂患之。近村有良于术者[14],削桃为■[15],钉墓四隅,其怪始绝。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泰安:州名,今为山东省泰安市。 第250章 [2]鱼水甚谐:喻指夫妻谐和融洽,两情相得。鱼水,喻指夫妻。详《马介甫》注。 [3]遘疾:犹言染疾,遘,遇,遭受。1041[4]排扉,推门。 [5]哀白地下主者:哀告冥间的主管人。 [6]星离月会:谓离、会均在夜间。 [7]惧堕宗主:犹言耽心断绝宗嗣。堕,废绝。宗主,指嫡长子,嫡长子为一宗之主,故称。 [8]鸾续:即续弦,续娶妻子。鸾,鸾胶,弦断可用以接续。详《马介甫》注。 [9]良家:清白人家。 [10]逼迩:逼近。迩,近。 [11]质盟不卒:盟誓不能终守。质,盟约。 [12]无敢左右袒:不敢表示偏袒哪一方。左右袒,左袒或右袒,即袒露左臂或右臂,以示支持或偏护某一方。《史记。吕后本纪》载,汉初吕后专政,尽王诸吕,危及刘氏政权。太尉周勃等在吕后死后,夺得军权,下今军中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为刘氏。 [13]缅述:追述。 [14]术:巫术。 [15]■(yi弋):小木桩。 黄将军 黄靖南得功微时[l],与二孝廉赴都[2],途遇响寇[3].孝廉惧,长跪献资。黄怒甚,手无寸乒,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贼不及防,马倒人堕。 黄拳之臂断,搜索而归。孝廉服其勇,资劝从军[4],后屡建奇勋,遂腰蟒玉[5].晋人某[6],有勇力,生平不屑格拒之术[7],而搏击家当之尽靡[8].过中州[9],有少林弟子受其辱[10],忿告其师。群谋设席相邀,将以困之。 既至,先陈茗果[11].胡桃连彀,坚不可良。某取就案边,伸食指敲之,应手而碎。寺众大骇,优礼而散。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注释” [1]黄靖南得功;黄得功(1594—1645),号虎山,明开原卫(今辽宁开原)人。明末在辽东防御后金(清),因功升为将领。崇祯十七年(1644),因镇压农民起义有功,封靖南伯。南明福王时,进封靖南侯,镇守庐州,为江北“四镇”之一。以勇猛著闻,时称“黄闯子”。清兵至,率部近战,中流矢而死。生平详《明史》本传。微时,微贱时。 [2]孝廉:明清指举人。 [3]响寇:即响马。旧称结伙拦路抢劫的强盗。因其马带铃,从远处即可听到,故称。 [4]资劝:资助并劝说。 [5]腰蟒玉:服蟒衣,腰玉带,谓成为将军,封为侯伯。蟒,蟒衣,衣上以金线绣蟒,为高级文武官员之服。玉,玉带。 [6]晋:山西省的简称。1043[7]格拒之术:指拳术、技击。 [8]靡:倒,败退。 [9]中州:指令河南省一带地区。详《锺生》注。 [10]少林:少林寺。在今河南登封县北少宝山北麓。始建于北魏。自唐以来,寺僧皆习武艺,拳术自成一派,称少林派。 [11]茗果:茶水、果品。 三朝元老 某中堂[1],故明相也。曾降流寇[2],世论非之。老归林下,享堂落成[3],数人直宿其中。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所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也。” 洪经略南征[4],凯旋。至金陵[5],醮荐阵亡将士[6].有旧门人谒见[7],拜已,即呈文艺[8].洪久厌文事,辞以昏■[9].其人云[10]:“但烦坐听,容某颂达上闻。”遂探袖出文,抗声朗读[11],乃故明思宗御制祭洪辽阳死难文也[12].读毕,大哭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附则据 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 “注释” [1]中堂:指宰相。明清即指内阁大学士。详《小猎犬》注。 [2]流寇:封建统治阶级对农民起义军的蔑称,此指李自成、张献忠所领导的农民起义军。 [3]享堂:供奉祖宗的祠堂。享,祭享。 [4]洪经略:指洪承畴(1593—1665),字彦演,号亨九,福建南安人。 明万历进士。明末为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及陕、川、湖军务,镇压农民起义军。后调任蓟辽总督,抵御清兵。崇祯十四年(1641),率八总兵、步骑十三万驰援锦州,与清军会战于松山,兵败被俘,降清,隶属汉军镶黄旗。 顺治二年(l645),至南京总督军务,镇压江南人民抗清斗争。后经略湖广、1045云南等地,总督军务,镇压大西农民军的抗清斗争;至顺治十六年(1659)攻占云南后返京。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七省经略。生平详《清史稿》本传。 [5]金陵:即今江苏南京市。 [6]醮荐:祭悼。醮,祭祀。荐,进献祭品。 [7]旧门人:指洪在明朝为官所取士或幕府中的僚属。门人,食客、门下客。《战国策。齐策》三:“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成曰:”臣,郢之登徒也。‘“ [8]文艺:此泛指文章。 [9]昏■:年老眼睛昏花。 [10]其人: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生”。 [11]抗声:高声。 [12]明思宗:即明崇祯帝朱由检,公元一六二八——公元一六四四年在位。《烈皇小识》七载,崇祯十四年辛巳,“清兵陷宁锦,总督洪承畴、总兵祖大寿降。事闻,举朝震动,而承畴谬以殉难闻,恤赠太子太保,荫锦衣千户,世袭,与祭十六坛。” 医术 张氏者,沂之贫民[1].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2],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3].”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4],乌能是[5]?”道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 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上方[6],即市廛中除地作肆[7],设鱼牙蜂房[8],谋升斗于口舌之间[9],而人亦未之奇也[10].会青州太守病嗽[11],牒檄所属征医[12].沂固山僻[13],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责里中使自报[14].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 令弗听,卒邮送去[15].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人材求水,而山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无与者。见一妇漉野菜[16],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 张燥急难堪,便乞馀■饮之[17].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殆良方也。 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得密所,伪出药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18],如法淘汰讫[19],以汁进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扁[20].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张适醉,误以疟剂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21],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22],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资安舆不至焉[23].1047益都韩翁[24],名医也。其未著时[25],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因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 往复■踱[26],以手搓体[27],而汗泥成片,捻之如丸。顿思以此绐之[28],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甚急。 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垣疾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 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丰隆;临行,厚赠之。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注释” [1]沂:州名,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沂市。 [2]风鉴:相术。以人相貌的某些特征,预言人一生祸福的方术。 [3]以木业富:以从事某种技艺致富。 [4]仅识“之无”:只认识“之无”二字。新、旧《唐书。白居易传》载白居易生后六七月,就能辨认“之”、“无”二字。后因以指不识字或识字不多。 [5]乌能是:怎么能从事这种职业。乌,何。是,此。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乌能士”。 [6]摭(zhi直)拾海上方:检取各地流传的方药。摭,拾取。海上方,犹言偏方。 [7]即市廛中除地作肆:就在集市上摆地摊。市廛,集市。肆、店铺。 [8]设鱼牙峰房:疑指张设鱼牙■制作的、分格储药象蜂房一样的小摊。 鱼牙,■名。见《新唐书。新罗传》。 [9]谋升斗于口舌之间:意谓靠叫卖野药,谋取升斗口粮。 [10]未之奇:未奇之。此处意为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11]青州太守:此指青州府知府。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益都县。 太守,明清为知府的别称。详《连城》注。 [12]牒檄所属征医:行文所属各县征召医生。 第251章 牒檄:下达紧急文书。牒,公文。檄,紧急征召的公文。 [13]固:本来。 [14]里:古代乡一级行政单位,明代设里长管理里中之事。 [15]邮送:由驿站传送。邮,传递文书的驿站。 [16]漉(lu录)野莱:淘洗野菜。漉,过滤。 [17]馀■:馀汁。■,汁。此指洗莱剩馀的水。 [18]藜藿(lihuo梨获):藜与藿,两种野菜。藿,豆叶。藜,又名莱,草名:叶似藿而色赤,初生可食。 [19]讫: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计”。 [20]扁:同“匾”,匾额。 [21]盛仪造门而谢:带着丰盛的礼物亲至其家致谢。仪,礼物。造,至。 [22]素封:古代指称无爵位封邑而富有资财的人。详《偷桃》注。 [23]安舆:即安车。用一匹马拉着可以坐乘的小车。古车立乘,此可坐乘,故称。安车一般让老年人和妇女乘坐,故以安车迎接是表示优礼。 [24]益都:县名,今属山东省。 [25]未著时:未著闻于世时,即无名声时。 [26]■踱(diéduo迭夺):忽进忽退。 [27]搓: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蹉”。 [28]绐:欺骗。 藏虱 乡人某者[1],偶坐树下,■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惭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2],肿痛数日,死焉。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注释” [1]乡人:同乡人。 [2]核起:肿起如核。核,此盖指疙瘩、硬块。 梦狼 白翁,直隶人[1].长子甲,筮仕南服[2],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3],翁款之。丁素走无常[4].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 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5],乾幢行列[6],无人可通[7].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 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 又视墀中[8],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9].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10].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11],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12].”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懈其故[13].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14].甲扑地化为虎[15],牙齿■■[16].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17].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 翁志其梦,使次于诣甲,函戒袁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1051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18],得首荐[19],放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20],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21],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22].黜陟之权[23],在上台不在百姓[24].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 弟知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25],不累妻孥。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26],贺者盈门;翁惟欷■,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27].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28],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29].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30],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31].” 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有馀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以受饮[32].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33],悉符所梦[34].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35].即官不为虎,而 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36]!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37]!“邹平李进士匡九[38],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39],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 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少间,公按是事[40].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颔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41],且索谢金[42].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43].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又邑宰杨公,性刚鲠,撄其怒者必死。尤恶隶皂,小过不宥。每凛坐堂上,胥吏之属,无敢咳者。此属间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适有邑人犯重罪,惧死。一吏索重贿,为缓颊。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报焉。” 乃与要盟。少顷,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侧呵语曰:“不速实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赂未到耳。”遂责吏,释邑人。邑人乃以百金报吏。要知狼诈多端,少释觉察,即为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于乡而已也。此辈败我阴骘,甚至丧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饲麻胡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直隶:旧省名。明永乐初,建都北京,称直隶北京的地区为北直隶,称直隶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清初以北直隶为直隶省。辖有今北京、天津两市、河北省大部及河南、山东小部分地区。 [2]筮(shi士)仕南服:在南方做官。《左传。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筮,用蓍草占卜。古人出外做官,必先占卜吉凶;后因称入官为“筮仕”。南服,古代王畿外围,每五百里为一区划,按距离远近分为五等地1053带,称为五服!因称南方为南服。 [3]瓜葛:喻远戚。 [4]走无常:旧时迷信所谓当阴差。见《张诚》注。 [5]蝉冠豸(zhi制)绣:此指穿着官服。蝉冠,以貂尾蝉纹为饰之冠,古代贵官所着。豸绣,绣有獬豸的官服。《晋书。舆服志》:“或说獬豸,神羊,能触邪佞。”官服绣有獬豸图案,象征公正无私,为御史和其他司法官员的服饰。 [6]戟幢(chuáng床)行(háng杭)列:指成行排列于堂前的仪仗。戟,指“■乾”,套有赤黑缯衣之戟,用作仪仗。幢,古时作为仪仗用的以羽毛为饰的旌旗。 [7]无人可通:意谓宫仪威严,私谊无人转达。 [8]墀(chi迟):堂前台阶上面的空地。又指台阶。 [9]翼:遮蔽、掩护。 [10]肴蔌(su速):菜肴。 [11]战惕:惊惧的样子。 [12]聊充庖厨:略供厨房使用。庖厨,厨房。 [13]错愕:仓卒惊愕。 [14]黑索:即■索,官府捆绑犯人的绳索。 [15]甲: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缺。 [16]■■:山岩高峭险峻,借以形容牙齿尖说锋利。 [17]枭(xiāo销)其首:斩其头。枭首,旧时酷刑,斩头而悬挂木上。 [18]当路者:即当道者,指掌大极的人物。 [19]得首荐:取得优先荐举擢升的资格。 第252章 荐,荐举,指保举调京考选。 明清时代每三年考察外宫政绩,叫“大计”。大计优异者,荐举擢升新职。 [20]蠹役:害民的吏役,对衙门差役的贬称。蠹,蛀虫,喻枉法敛财。 [21]衡茅:衡门茅舍,平民所居的陋室。衡门,横木为门。 [22]关窍:犹言“诀窍”。 [23]黜陟(zhi治):指官吏的罢黜和提升。陟,擢升。 [24]上台:犹言上官。 [25]逆子之报:指白甲应该得到的报应。逆子,忤逆之子。报,果报、报应。 [26]作吏部:此指为吏部属官。明清时州县官内调各部,一般补授主事、员外郎之类的官职。 [27]营兆:卜寻墓葬之地。兆,墓地。 [28]解任:卸任;此指解除原官上调。 [29]助纣为虐:《孟子。腾文公》下:“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朱熹注:“奄,东方之国,助纣为虐也。”纣,商末暴君,后以喻坏人。 [30]聚敛臣:代长官搜刮钱财的帮凶。臣,奴仆。 [31]以肩承颔(hàn汗):用肩部承接下巴,使其头脸侧向。颔,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领”。 [32]以受饮: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但受饮”。 [33]行取:明代制度,按照规定年限,州县官经地方高级官员的保举,可以调京,通过考选,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称为“行取”。 [34]悉符所梦:前谓梦其甥“蝉冠豸绣”,今果然补投御史,故谓“悉符所梦”。 [35]比比:到处皆是。 [36]猛于虎:比虎还凶猛。语见《礼记。檀弓》。此谓贪吏甚至比贪官凶狠。 [37]微矣哉:多么奥妙啊!微,幽深、精妙。 [38]邹平:县名,在今山东省。 [39]为人罗织:被人诬陷。罗织,虚构罪名,进行陷害。 [40]按:审讯。 [41]苞苴:行贿的财物。《荀子。大略》:“苞苴行与?谗夫兴与!” 《注》:“货贿必以物包裹,故总谓之苞苴。” [42]谢金:酬谢的小费。 [43]纵狼:喻放纵吏役作恶。 夜明 有贾客泛于南海[1].三更时,舟中大亮似晓。起视,见一巨物,半身出水上,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明四射,大地皆明。骇问舟人,并无知者。共伏睹之。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后至闽中[2],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计其时,则舟中见怪之夜也。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贾(gu古)客:商人。[2]闽中:指令福建一带地区。闽,福建省的简你。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1],苏州大雪[2].百姓皇骇[3],共祷诸大王之庙[4].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5]?”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6].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馀年中[7],称谓之不古[8],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土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9],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10],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诌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11],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乔林耳,他未之见也。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12].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爷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13]!“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馀[14],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悲夫!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丁亥年:当指清圣祖康熙(玄烨)四十六年(1707)。 [2]苏州:今江苏苏州市。 [3]皇骇:惊恐不安。皇,通“惶”。 [4]大王之庙:此盖指金龙四大王庙,在苏州(今江苏苏州市)阊门北。 见《苏州府志。坛庙》二。 [5]消不得:犹言承受不起。 [6]治下部者之得车多:语本《庄子。列御寇》,讥刺谄媚者品格愈低劣则待遇愈优厚。参见《劳山道士》“舐痈吮痔”注。 [7]康熙:清圣祖(玄烨)年号(1662—1722)。 [8]称谓:称呼,名称。 [9]司、院:两司、抚院,即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巡抚。详《续黄粱》注。 [10]大令:古时对县令的敬称。中丞:明清巡抚的别称。详《黄九郎》注。 [11]缙绅:也作■绅、荐绅,退职乡居之官。详《三生》注。 [12]张说(667—730):字道济,一字说之。唐河南洛阳人。历任至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乎章事、左丞相等职,封燕国公。著有《张燕公集》。生平详新、旧《唐书》本传。学士:官名。南北朝后为掌管文学著述之官。唐时以文学言语备顾问,出入侍从,因得参与机密政事。玄宗初,置翰林学士,由张说等充任。 [13]匪夷所思:不是常理所能思议的事。匪,通“非”。夷,平常。 [14]河南归德府: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市。 化男 苏州木渎镇[1],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陨中颅,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无子,止此女[2],哀呼急救。移时始苏,笑曰:“我今为男子矣!”验之,果然。其家不以为妖,而窃喜其得丈夫子也。此丁亥间事[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苏州:府名,治所在吴县,即今江苏省苏州市。木渎镇,在吴县西南二十七里。见《大清一统志》引《吴地记》。 [2]止:只。 [3]丁亥:当也指康熙四十六年(1707),是年为丁亥。 禽侠 天津某寺[1],鹳鸟巢于鸱尾[2].殿承尘上[3],藏大蛇如盆,每至鹳雏团翼时[4],辄出吞食净尽[5].鹳悲鸣数日乃去。如是三年,入料其必不复至,而次岁巢如故[6].约雏长成,即径去,三日始还。入巢哑哑,哺子如初。 蛇又婉蜒而上。甫近巢,两鹳惊,飞鸣哀急,直上青冥[7].俄闻风声蓬蓬,一瞬间,天地似晦。众骇异,共视一大鸟翼蔽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堕,连摧殿角数尺许[8],振翼而去。鹳从其后,若将送之。 巢既倾,两雏俱堕,一生一死。僧取生者置钟楼上。少顷,鹳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异史氏曰:“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移,则报仇之计已决;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9],可知矣。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10],飙然而来,一击而去,妙手空空几何以加此[11]?” 济南有营卒[12],见鹳鸟过,射之,应弦而落。喙中衔鱼,将哺子也。 或劝拔矢放之,卒不听。少顷,带矢飞去。后往来郭间[13],两年余,贯矢如故。一日,卒坐辕门下,鹳过,矢坠地。卒拾视曰:“矢固无恙耶?”耳适痒,因以矢搔耳。忽大风摧门[14],门骤合,触矢贯脑而死。 报《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天津:地名,天津卫,即今天津市。 [2]鹳(guàn贯)鸟巢于鸱尾:鹳鸟将巢筑在屋脊之端的鸱尾上。鹳,鸟名,大型涉禽,形似鹤。鸱尾,又名鸱吻、蚩尾,我国古建筑屋脊两端的饰物,以外形略似鸱尾,故称。 [3]承尘:即天花板。 [4]团翼:垂翼,谓雏羽毛初长成,未习飞之前。团,下垂貌。 [5]净尽: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净”字。 [6]而: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此字。 [7]青冥:青天。 [8]摧: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摧”。 [9]秦庭之哭:谓哀求支援。《左传。定公四年》载:楚人伍员为报父仇,助吴攻陷楚都郢,楚王流落随国。其友申包胥至秦乞师,哀求秦出兵助楚,以收复楚都及其他失地。秦哀公迟疑未决,申包胥“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10]羽族之剑仙:谓为鸟类之中能救助弱小的一种禽鸟。羽族,指鸟类。 [11]妙手空空儿:唐传奇小说中的剑客名,其剑术神妙,“能从空虚入冥,善无形而灭影。”曾为魏博节度使谋刺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为女侠聂隐娘所救。见《太平广记》一九四《聂隐娘》引《传奇》。 [12]营卒:军卒。 [13]郭:城郭。 [14]摧门,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催门”。 鸿 天津弋人得一鸿[1].其雄者随至其家,哀鸣翱翔,抵暮始去。 第253章 次日,弋人早出,则鸿已至,飞号从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将并捉之。见其伸颈俯仰,吐出黄金半铤[2].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将以赎妇也。”遂释雌。两鸿徘徊,若有悲喜,遂双飞而去。弋人称金,得二两六钱强。噫!禽鸟何知,而锺情若比!悲莫悲于生别离[3],物亦然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弋(yi亦)人:射鸟的人。弋,以绳系箭而射。鸿,大雁。 [2]铤:同“锭”。一锭五两或十两。 [3]悲莫悲于生别离:在悲伤的事情中,没有比夫妻生离更可悲伤的了。 《楚辞。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象 粤中有猎兽者[1],挟失如山[2].偶卧憩息,不觉沉睡,被象来鼻摄而去。自分必遭残害。未几,释置树下,顿首一鸣,群象纷至,四面旋绕,若有所求。前象伏树下,仰视树而俯视人[3],似欲其登。猎者会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虽至树巅,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时,有狻猊来[4],众象皆伏。狻猊择一肥者,意将搏噬。象战栗,无敢逃者,惟共仰树上,似求怜拯。 猎者会意,因望狻猊发一弩,狻猊立殪[5].诸象瞻空,意若拜舞。猎者乃下,象复伏,以鼻牵衣,似欲其乘。猎者随跨身其上,象乃行。至一处,以蹄穴地,得脱牙无算[6].猎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负送出山,始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粤中:指令广东省。粤,泛指两广地区,后为广东省的简称。 [2]如山:住山里去。如,往。 [3]俯视: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俯仰”。 [4]狻猊(suānni酸倪):即狮子。 [5]立殪(yi意):即刻而死。殪,兀。 [6]无算:无数,不可计量。 负尸 有樵夫赴市[1],荷杖而归[2],忽觉杖头如有重负。回顾,见一无头人悬系其上。大惊,脱杖乱击之,遂不复见。骇奔,至一村,时已昏暮,有数人■火照地,似有所寻。近问讯,盖众适聚坐,忽空中堕一人头,须发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言所见,合之适成一人,究不解其何来。后有人荷篮而行,忽见其中有人头,人讶诘之,始大惊,倾诸地上,宛转而没。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樵夫:打柴的人。 [2]荷杖:扛着扁担。 紫花和尚 诸城丁生[1],野鹤公之孙也[2].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复苏,曰:“我悟道矣[3].”时有僧善参玄[4],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讲《楞严》[5].生每听一节,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证道何难[6].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请之[7].”盖邑有某生者,精岐黄而不以术行[8],三聘始至,疏方下药[9],病愈。既归,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书府中侍儿也[10].紫花和尚与妾有夙冤,今得追报,君又欲活之耶[11]?再往,祸将及。”言已,遂役。某惧,辞丁。丁病复作,固要之,乃以实告。丁叹曰:“孽自前生,死吾分耳[12].”寻卒。后寻诸人,果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书夫人尝供养家中;亦无有知其冤之所自结者[1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诸城:县名,今属山东省。 [2]野鹤公:指丁耀亢。丁耀亢,字西生,号野鹤,明末诸生,入清曾任客城教谕、惠安知县。清初文学家,著有《续金瓶梅》、《丁野鹤诗词稿》等。[3]悟道:意即参明佛理。 [4]参玄:参究玄理。玄,深奥、神秘,此指佛理。 [5]楞严:佛经名。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简称《首楞严经》、《大佛顶经》。唐代天竺(古印度)沙门般利密帝等译。经中阐述心性本体,属大乘秘密部。 [6]证道:证人佛道。证,验证。 [7]虔请:诚心请求。虔,诚。 [8]精岐黄而不以术行:谓精研医学而不行医治病。岐黄,岐伯与黄帝,相传为医家之祖。见《政和证类本草图经序》。后以岐黄代指中医学术。 [9]疏方:谓书写药方。疏,条陈,一条一条地书写。 [10]董尚书:即董可威,曾官工部尚书。详《董公子》注。 [11]欲: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此字。 [12]“孽自”二句:谓罪业是前生所造,今死也是应该的。孽,谓罪业。 分(fèn份),自应。 [13]冤之所自结:结冤的原由。 周克昌 淮上贡生周夭仪[1],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爱昵之[2].至十三四岁,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3],从群儿戏,恒终日不返。周亦听之。 一日,既暮不归,始寻之,殊竟乌有。夫妻号■[4],几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言:“为道士迷去,幸不见害。值其他出,得逃归。” 周喜极,亦不追问。及教以读,慧悟倍于曩畴[5].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6],遂知名。世族争婚,昌颇不愿。赵进士女有姿,周强为娶之。既入门,夫妻调笑甚欢;而昌恒独宿,若无所私。逾年,秋战而捷[7].周益慰。 然年浙暮[8],日望抱孙,故常隐讽昌[9].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语。昌变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顾复之情耳[10].实不能探讨房帷,以慰所望。请仍去,彼顺志者且复来矣。”追曳之,已陪,衣冠如蜕[11].大骇,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叹而已。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举家惶骇。近诘之,亦言:为恶人掠卖于富商之家[12];商无子,子焉。得昌后,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归。问所学,则顽钝如昔。乃如此为真昌;其入泮、乡捷者[13],鬼之假也[14].然窃喜其事未泄,即使袭孝廉之名[15].入房,妇甚狎熟;而昌■然有怍色,似新婚。甫周年,生子矣。 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16],必鼻口眉目之间具有少庸[17],而后福随之;其精光陆离者[18],鬼所弃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1067不入闱而通[19],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而况少有凭借,益之以钻窥者乎[20]!”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淮上,淮水之滨。 [2]爱昵:谓溺爱。 [3]逃塾:逃学。塾,私塾。 [4]号■: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号跳”。 [5]曩畴:昔日,往昔。 [6]入郡庠试:即到府城参加选拔生员的考试。郡,此指府城所在地。庠,县学。详《叶生》注。 [7]秋战而捷:指参加秋季举行的乡试,中了举人。 [8]年渐暮:年岁渐老。 [9]隐讽:以隐约的言辞暗示。 [10]顾复:喻父母养育之恩。《诗。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11]衣冠如蜕(tui退):衣帽如同蜕下的皮壳。蜕,蝉、蛇之类脱皮去壳。蜕,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脱”。 [12]掠卖:劫掠出卖。 [13]入泮、乡捷者:入县学为生员、乡试中举的人。 [14]鬼之假:是鬼假借周克昌的名字。 [15]孝廉:明清为举人的别称。详《画壁》注。 [16]庸福人:平庸而使人得福。庸,平庸,平常。 [17]少庸:少许平庸的标志。 [18]精光陆离者:容貌不平庸的人,指才智超轶者。精光,仪容。语出 《史记。扁鹊列传》。陆离,美玉。《楚辞。九叹。逢纷》:“薜荔饰而陆离荐兮,鱼鳞衣而■裳。”此谓不平常,不同凡庸。 [19]桂籍可以不入闱而通:谓不进考场而可以得到科举功名。桂籍,科举及第人员的名籍。《晋书。■诜传》载,晋■诜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自谓“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后因以“折桂”喻科举及第。 [20]钻窥:钻穴隙相窥,指男女不经媒合而私会,喻仕宦不由正当途径而取得。《孟子。滕文公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嫦娥 太原宗子美[1],从父游学[2],流寓广陵[33].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4].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5].有女在旁,殊色也。 翁亟赞之。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6],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7].时宗年十四,脱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8],隐以白母。 第254章 翁笑日:“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9]!” 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10],托人示意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曩或与而翁戏约[11],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 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12]?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令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弃,小名颠当。 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13];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14].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15],宗述其故。女人室,取黄金一键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永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 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 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愿下之[16],而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枢,怄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 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17],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拎押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负心郎!请从此绝。”宗曲意挽解,不听,竟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漱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宗自娶嫦娥,家暴富[18],连阁长廊,弥亘街路[19].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20].”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人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21],又学杨妃带醉[22].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23];复向审注[24],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人,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 宗初醒,即欲呜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框然失图[25],无复情地。告官追捕,殊无音息。茬苒三四年[26],郁郁无聊,因假赴试人都[27].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如丐[28].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日:“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29],为恶人掠卖旗下[30],挞辱冻馁,所不忍言。”宗 泣下 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熊为力。”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 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衣鲜明[31],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日:“■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32].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宴。宗约与俱归。女日:“妾多俗累[33],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34],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35],一目阶,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36].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37],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启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38],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法[39].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40],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41],历诉艰难,不觉恻楚。女日:“实相告:妾实嫦娥被谪[42],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 尼亦王母守府者[43],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44].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怅怅靡适[45].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46],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出西城,1072诣谢颠当;至则舍字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 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入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47].嫦娥曰:”推入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48],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资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49],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 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50],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51],宗拥抱,呼以嫦娥。女晒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娥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52]?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53].”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日:“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54].”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跌坐[55],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56],晴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57].”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 遂四面朝参之[58],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59].颠当仰首,口衔凤钩[60],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61],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62].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 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63],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64].大众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人厅事[65],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66],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67],焉知其不再苏[68]?”甲噪言:“四支已冰[69],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宫在。”乃人厅事抚尸,而婢己苏,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繁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千数,当速措置来。” 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70].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71]。 又呼颠当,为之厉禁[72].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亦不可轻[73].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74].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75].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 第255章 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76].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抚然为间[77],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闽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子世家。 异史氏日:“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78]?天运循还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因而不亨者[79],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原: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市。 [2]游学:此谓外出求学,《史记。陈丞相世家》:“伯常耕田,纵乎使游学。” [3]流寓广陵:寄居广陵。广陵,战国楚广陵邑。明清为扬州府。故城在今江苏扬州市东北。 [4]红桥:桥名,在个江苏扬州市。吴绮《扬州鼓吹词序。红桥》:“在城西北二里,……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虽彩虹卧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 有素:谓平素有交往。 [5]渝(yuè月)茗:煮茶。 [6]奉箕帚:服洒扫之役,作人妻室的谦词。详《狐嫁女》“箕帚女”注。 [7]奇货居之:谓把她看作奇货,将待价而沽。奇货,稀有而珍奇的货物。 [8]心灼热:心情焦灼,躁急。 [9]何可易言:怎能说得这么容易。 [10]服将阕:居丧之期将满。古时丧礼规定,父母死服丧三年,期满除服,称服阕。服,丧服。阕,终了。 [11]而:尔,你。 [12]天王:此处犹言天子。 [13]以馈遗(wèl位)阶进:以馈送礼品作为进其家门的缘由。阶进,进门之阶。阶,缘由,途径。 [14]形迹周密:谓交往显得更加亲密。形迹,行动上表现出的迹象。周密,谓亲密。周,至。 [15]让:责备。 [16]愿下之:情愿居于其下,即作妾。 [17]故予之间:故意给他一个间隙。 [18]暴富:骤然富起来。 [19]弥亘街路:犹言远接街路,详《阎罗宴》注。 [20]飞燕、杨妃:赵飞燕、杨贵妃。赵飞燕,汉成帝后,因体轻善舞,故名飞燕。详《汉书。孝成赵皇后传》。杨贵妃,名玉环,号太真。唐玄字时封为贵纪。详新、旧《唐书。后妃传》。二人在历史上都以容貌美丽著称。 [21]飞燕舞风:言体态轻盈。据《飞燕外传》载,赵飞燕顺风扬袖起舞,几乎被风吹起。详《绛妃》注。 [22]杨妃带醉:慵懒娇媚的醉态。白居易《长恨歌》:“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23]僚:同僚,此指其它婢女。《左传。昭公七年》:“隶臣僚,僚臣仆。”服虔注,“僚,劳也,共劳事也。” [24]审注:仔细端详。 [25]框(kuāng匡)然失图:吓得没了主意。框然,惊惧的样子。图,谋略,主张。 [26]荏苒:时光渐渐逝去。 [27]假:借,借着。 [28]■■(kuāngráng匡攘):追遽的样子。 [29]即世:去世。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既世”。 [30]旗下:旗人居住之地。旗,清设八旗,即正黄、正自、正红、正蓝和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凡编人旗籍的人,称旗人,又称旗下人。 [31]■(gui圭)衣:妇女上衣。此盖指袍服,即■袍。 [32]绨袍之意:犹故人之情意。《史记。范雌列传》载,范雌在魏,事中大夫须贾,为贾毁谤,答辱几死。逃至秦国,改名张禄,做了秦相。后须贾奉命使秦,范雌改着破衣往见。须贾怜其衣单,赠送了一件绨袍。贾得‘。知雎已为秦相,遂登门请罪,睢因贾曾赠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乃不记旧恨,释其回国。 [33]俗累:本《庄子。天下》“不累于俗”,谦言为生活琐事所牵累。 [34]缥缈,飘忽不定。1076[35]西山:山名,在今北京市西郊。“、、[36]缀衲:缝补僧衣。衲,衲衣,即百衲衣,僧尼之服。 [37]睽(kui奎)绝:隔绝,[38]高揭:高举。 [39]祛(qu去):袖口,此指衣袖。 [40]饶舌:多嘴。 [41]款曲:叙衷情。 [42]■娥;神话中的月中女神,相传为后羿之妻,因窃食不死之药而奔月。详见《淮南子。览冥》。■,为“恒”的俗字。汉人为避汉文帝(刘恒) 讳,改“恒”为“常”。常娥,通作“嫦娥”。 [43]主母:即西王母,神话中的女神。见《穆天子传》和《山海经》。 [44]临存:省问。指地位或辈份高的人,探视、问候地位或辈份低的人。 [45]怅怅靡适:迷迷糊糊地不知向哪里去(怅怅,无所见的样子。靡适,无所适从。适,往,至。 [46]提之: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投之”。 [47]赊死:缓期处死。求饶的委婉说法。 [48]广寒:广寒宫,即月宫。详《劳山道士》注。 [49]缓颊:此谓术情。 [50]漏三下:即三更天。 [51]凝妆:盛妆。 [52]“医巫厌胜者:犹言治病除邪之人。巫,巫师,迷信职业者,借托鬼神而为人驱除祸祟。厌胜,古时迷信,指以法术加害于人。 [53]捧心效西子:此谓颠当妄自模仿嫦娥。西子,即西施,春秋时期越国美女。据说她因患心病而常常捧心皱眉,同村丑女以为美,亦捧心皱眉以仿效之。见《庄子。天运》。 [54]观音;佛教菩萨名,即观世音,也称观自在。唐人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只称观音,本男性,唐宋后讹为女像,又变为妙庄玉女。 [55]跌坐:结枷跌坐的略称。俗称盘腿打坐。详《耳中人》注。 [56]瓠犀:瓠(葫芦)中子,洁白整齐,因以喻美女之齿,见《诗。卫风。硕人》。 [57]龙女:神话中龙王之女。《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载,婆竭罗龙王之女,八岁领悟佛法,遂现成佛之相。小说中龙女为观音侍者,见《西游记》。 [58]朝参:此谓向上参拜。朝,向,对。 [59]蹴(cu促)之:用脚踢她。 [60]凤钩:对嫦娥之足的美称。钩,言其足小而弓弯如钩。 [61]夙根:前世根业。夙,夙世,佛教谓前生。根,根业,根性、业力。 详《聊斋自志》注。 [62]严御:谓严加管教。 [63]懈骨作酣态:谓模仿贵妃醉酒后倦怠慵懒的样子。懈,倦怠。 [64]妃子已作马嵬薨:谓跌死。据载,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发动叛乱,次年引兵入关,玄字仓皇逃蜀。行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马 嵬镇),卫兵哗变,杀死杨国忠,玄宗被迫赐杨贵妃死,葬马嵬坡。 [65]厅事:此指私宅堂屋。 [66]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郎”。 [67]邂逅暴殂:偶然暴死。殂,死。 [68]苏:苏醒,复活。 [69]支:同“肢”。 [70]券证署尾:在券证的末尾署名。券证,此指婢女赎身的契约。署尾,即署纸尾,本谓公文于长官名后随附画押,此指让村老署名画押作保。 [71]扑,打。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朴”。 [72]厉禁:严厉的禁条,《周礼。秋官。司隶》:“守王宫与野舍之厉禁。” [73]一笑■:一笑一■;笑一声,皱一下眉。■,同“颦”。《韩非子。内储》上:“吾闻明主之爱一■一笑,■有所■,而笑有所笑。” [74]“凡哀者”四句:此以阴阳转化之论,说明乐极生悲的道理。阴、阳,是古代解释万物化生的哲学概念。《易。系辞》上:“阴阳不侧之谓神。” 《疏》:“天下万物,皆由阴阳,或主或成,本其所由之理,不可测量之谓神也。” [75]告之以渐:把出现祸患的迹象告诉你。 [76]拔脱:谓从迷悟中超拔、解脱出来。 [77]怃然为间:怅然自失了一小会。怃然,怅然自失的样子。语出1078《论语。微于》。 [78]“是乡”三句:此处快乐,终老于此也可以了,而仙人为什么却有所忧虑呢? [79]长困: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长固”,不亨:不顺利。亨,通。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1],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2].经宿欲去,戚族强留其衣杖[3].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妻死,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死”字。 第256章 [2]道服荷蒲团至:穿着道土的服装,背着蒲团回到家乡。荷,背负。蒲团,宗教用物,跪拜,打坐时用以为垫。 [3]戚族:泛指亲戚。 褚生 顺天陈孝廉[1],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綦繁[2].内有褚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各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3],即不能惜寸阴[4],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5],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6],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 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7],落魄不能归[8],因授童蒙[9],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战至天宁寺[10],遇褚廊下,劈■淬硫[11],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12].陈问:“何遽废读?”褚握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13],必半月贩[14],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但往读,自合极力[15].”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陈父固肆贾[16],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17],若于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位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 1081 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18].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人邑庠,以“遗才”应试[19].陈虑不能终幅[20],褚请代之。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 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居数日,忽已中秋。 刘日:“今日李皇亲园中[21],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22],相便送君归。” 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23].但见水肆梅亭[24],喧啾不得入[25].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26],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构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歌,为歌《蒿里》[27].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28].陈喜,捉腕曰[29]:“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30],今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31],低头转侧看弓鞋[32].强解绿蛾开笑面[33],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34].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 遂送陈归。人门,即别去。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35].方疑,客遽近身而仆[36].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 转觉仆者非他[37],即已也。既起,见褚生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 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38];三场毕[39],此愿了矣。”陈复求赴春闱[40].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41].”问:“将何适?”曰:“吕 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1082司典簿[42],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遂别而去。 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43],作者为鬼[44].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45]。”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人囊,负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46].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日“褚”。吕不深信。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后吕以岁贡廷试人都[47],舍于陈[48];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49],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样于己,一间也哉[50]!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51],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徒侣:门徒学友。 [2]攻苦:攻读。讲求:研讨。 [3]束金;犹言“柬■”。■,脯,干肉。十条干肉称“束■”。《论语。述而》:“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后因以“束■”指致送教师的酬金。 [4]措寸阴:珍惜短暂的光阴。《淮南子。原道》:“故圣人不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 [5]阜城门:即“阜成门”,北京城门之一。 [6]设帐者,指塾师。 [7]宿儒:老成博学的读书人。 [8]落魄:同“落泊”,穷困失意。 1083 [9]童蒙:初学幼童。蒙,愚蒙。 [10]天宁寺:刘侗《帝京景物略》谓天宁寺在北京城南。 [11]劈■(qing请)淬硫,把■劈成束缕,在缕端淬上硫黄,遇火星即燃,可用作引人。■,■麻,草本,茎皮纤维可以做绳。淬,浸染。 [12]忸促(niuni纽尼),羞惭;不好意思。 [13]遗(wèi未):赠予。 [14]贩,做小买卖。 [15]自合:自当。极力:尽力,指尽力相助。 [16]肆贾:开店铺者,即坐商。 [17]共饔飧:共食。饔,早餐。飧,晚餐。 [18]受业,从师学习,承受学业。 [19]以“遗才”应试:通过“遗才试”,取得资格参加乡试。“遗才”,见《胡四娘》注。 [20]终幅,犹言“终篇”,指完成全篇的八股文。 [21]李皇亲园:刘侗《帝京景物略》谓在北京城南,园“以水胜,以舟 游“,”历二水关,长廊数百间“,东有饭店,西有酒肆。 [22]豁,散,解。 [23]荷(hè贺):担。茶鼎:烧茶的炊具。 [24]梅亭,李皇亲园中有堂,“其东梅花亭,……砌亭朵朵,其为瓣五,日梅也。……亭三重,日梅之重瓣也,……”见《帝京景物略》。 [25]喧瞅:喧哗嘈杂,形容人多拥挤。 [26]横一画桡(ráo饶):漂浮着一条画舫。桡,船桨,代指小船。 [27]蒿里:古乐府曲名,送葬时用的挽歌。蒿里,是死者魂魄聚居的地方。 [28]艳曲:香艳歌曲。 [29]捉腕曰: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捉朊已”。 [30]向日:从前。烷溪纱:词牌名,此指用《浣溪纱》词牌所写的词。 [31]小姑:丈夫的妹妹。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小■”。 [32]弓鞋:旧时缠足妇女所穿的鞋。 [33]绿蛾:妇女的蛾眉。以黛染画,眉呈微绿痕采,故云。 [34]数四: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四数”。 [35]褚: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绪”。1084[36]遽近身: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遽身”。 [37]仆者: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扑者”。 [38]捉刀:旧时,代人作文称“捉刀”。 [39]三场:明清的乡试分为三场,每场考三天。 [40]春闱:明清时,会试在春天举行,故称“春闱”。 [41]诰赠所不堪也:意思是无福受封赠。诰赠,皇帝封赠的命令。明清制度,一品至五品官职,授浩命。朝廷推恩大官重臣,赠官爵给其父母,父母在者称“封”,已殁者称“赠”。不堪,据青柯亭刻本,原作“不戡”。 [42]典簿:掌管簿籍。簿,指迷信所说的生死簿。 [43]题者为魂:题句的人是陈生的离魂。 [44]作者为鬼,作词的人是已经死去的李姬。 [45]惮(dàn旦):怕;畏。修阻:路途遥远、艰难。 第257章 [46]捷:指乡试中举。 [47]岁贡廷试,此指岁贡生免于坐监(就学国子监),直接参加廷试,考职录用。岁贡,也称挨贡,由学政在各府、州,县学廪膳生员中按年资选送,贡入国子监。清顺治二年(1645年),廪生及恩、拔、岁贡均免坐监,直接参加廷试。见《清会典事例》卷385《礼部》、《学校》。廷试进行考职,贡生上上卷用为通判,上卷用为知县。康熙二十六年(1687)停止岁贡廷试。 [48]舍于陈,住于陈孝廉家。 [49]门人: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明人”。 [50]一间(jiàn见):非常接近,所差无几。间,间隙。 [51]可贯日月:意谓其志行之高,可以贯穿日月。贯,穿透。 盜■ 顺治间[1],膝、峄之区[2],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3],邑宰别之为“盗户”。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4],盖恐其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每两造具陈[5],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焉[6].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狐在瓶内大呼日:“我盗户也!”闻者无不匿笑。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7],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逾墙行淫者,每不自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设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日‘吾盗,无疑也。” 章丘漕粮摇役[8],以及征收火耗[9],小民尝数倍于绅衿[10],故有田者争求托焉。虽于国课无伤[11],而实于宫橐有损[12].邑令锺[13],牒请厘弊[14],得可。初使自首;既而好民以此要士[15],数十年鬻去之产,皆诬托诡挂,以讼售主。令悉左袒之[16],故良懦多丧其产[17].有李生亦为某甲所讼,同赴质审。甲呼之“秀才”;李厉声争辨,不居秀才之名。喧不已。令诘左右,共指为真秀才。今问:“何故不承?”李曰:“秀才且置高阁[18],待争地后,再作之不晚也。”噫!以盗之名,则争冒之;秀才之名,则争辞之:变异矣哉!有人投匿名状云[19]:“告状人原壤[20],为抗法吞产事:身以年老不能当差[21],有负郭田五十亩[22],于隐公元年[23],暂挂恶衿颜渊名下[24].令功令森严[25],理合自首。讵恶久假不归,霸为已有。身往理说,1086被伊师率恶党七十二人,毒杖交加,伤残胫股;又将身锁置陋巷,日给箪食瓢饮,囚饿几死。互乡约地证[26],叩乞革顶严究[27],俾血产归主[28],上告。”此可以继柳跖之告夷、齐矣[29]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附则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补 “注释” [1]顺治:清世祖(福临)年号(l644—1661)。 [2]滕、峄之区,指今山东腾县、峰县一带。 [3]受抚:接受招抚,即归顺宫府。 [4]左袒:偏袒。 [5]每两造具陈:常常被告和原告双方都进行申诉。两造,诉讼双方。 [6]稽籍:查证盗户名籍。 [7]明火劫人:谓公开行劫。明火,手执火把。 [8]漕粮:水道运送公粮。 [9]火耗:谓碎银火熔铸锭而受的损耗。元时于征收产金税外,扣除熔铸损耗,见《元史。刑法志》三。明中计以后,田赋征银,以弥补销耗为名征收火耗。清初征收火耗极重,已为正税之外的勒索。 [10]绅衿:乡绅和学中生员,泛指地方上有地位权势的人,绅,指退居乡间的官员和中科第的人。衿,青衿,为学中生员的服饰,因指生员。 [11]国课:国税。课,赋税。此据青柯亭刻本,原无“课”字。 [12]官橐:橐,盛物的袋子。此犹言宦橐,指居官期间搜刮得来的饯财。 [13]邑令锺:姓锺的县令。 [14]牒请厘弊,发文书请求改革弊政。厘,厘革,调整改革。 [15]要士:要胁士人。 [16]左袒之:谓偏护之。 [17]良懦:善良懦性之人。 1087 [18]置高阁:谓弃置不用。《晋书。庚翼传》:“京兆杜■,陈郡殷浩,并才名冠世,而翼弗之重也;每语人曰:”此辈宜束之高阁,俟天下太平,然后者其任耳。‘“ [19]匿名状:不署姓名的讼词。此讼词,以游戏文字讽刺恶人告状,诬陷士人。 [20]原壤:春秋鲁国人。相传因其母死不哭而歌,被孔子杖击其胫。参见《论语。宪问》,《礼记。檀弓》上。 [21]身,自身、本人。 [22]负郭田:近城肥沃的田地。据《孔子家语》载,颜渊有负郭之田五十亩。 [23]隐公元年:即公元前722年,为鲁国史书《春秋》记年之始。隐公,鲁隐公,公元前722年——前694年在位。 [24]恶衿:贪暴的秀才。衿,青衿,秀才服饰。颜渊:名回,孔子弟子,以安贫乐道著称。孔于称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见《论语。雍也》。 [25]功令;古时课功的法令,即考核、选拔学者的法令。见《史记。儒林列传序》。 [26]互乡;地名。不详其处。《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 [27]革顶严究:革去功名,严加查办。顶,顶戴,用以区别官员品级的服饰。 [28]俾:使。血产:辛苦经营所置的地产。 [29]柳跖之告夷齐,此指柳跖告夷齐的匿名状。据说明穆宗隆庆年间,海瑞为直隶巡抚,欲制裁豪门巨室,不料为奸诈刁顽之人所乘。于是有投匿名状,对海瑞加以讽谕。告状人以柳跖名义,状告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仗父势霸占他的地产。意在说明投状人中不乏诬良为盗、颠倒是非的奸诈刁顽之徒,让海瑞提高警觉。见褚人■《坚瓠集》。此事与原壤告颜渊有相类之处。柳跖,柳下跖,即盗跖,春秋战国时人。《庄子。盗跖》篇说他率“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旧时常以喻指大盗。夷、齐,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君之二子。兄弟二人彼此让国,逃往周地,后因未能谏阻周武王伐纣,宁死不食周粟,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旧时常以喻指高尚廉洁之士。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1].其妻深以为惧,屡劝止之:乙遂翻然自改。 居二三年,贫妻不能自堪[2],思欲一作冯妇而后己之[3],乃托贸易,就善卜者,以决趋向。术者曰:“东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隐与心合,窃喜。,遂南行,抵苏、松间[4],日游村郭,凡数月[5].偶入一寺,见墙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异,亦以一石投之[6].径趋龛后卧。日既暮,寺中聚语,似有十余人。忽一人数石,讶其多,因共搜之,龛后得乙,问:“投石者汝耶?”乙诺,诘里居、姓名,乙诡对之,乃授以兵,率与俱去。至一巨第,出■梯[7],争逾垣入。以乙远至,径不熟,碑伏墙外,司传递、守囊橐焉。少顷,掷一裹下;又少顷,他一■下,乙举■知有物,乃破筐,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纳一囊,负之疾走,竟取道归。由此建楼阁、买良田,为于纳粟[8].邑扁其门曰“善士”[9].后大案发,群寇悉获;惟乙无名籍,莫可查诘,得免,事寝既久,乙醉后时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10],得重资归,肆然安寝[11].有二三小盗,逾垣人,捉之,索金。某不与;灼■并施[12],罄所有[13],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14]!”遂深恨盗,投充马捕[15],捕邑寇殆尽。获囊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梁上君子:代指窃贼。《后汉书。陈宣传》:“时岁荒民俭,有盗夜人其室,止于梁上。蹇阴见,乃起自修拂,呼命子孙,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盗大惊,白投于地。“ [2]贫窭(ju巨):贫困。此据青柯享刻本,原作“贫屡”。 [3]一作冯妇;谓再偷盗一次。冯妇,人名。《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后因以指代重操旧业者。 [4]苏、松:苏,苏州府。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市。松,松江府。治所在今上海市松江县。 [5]凡,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几”。 [6]以:原无此字,据青柯亭刻本补。 [7]■(ruǎn软)梯:用绳索结成的梯形攀登用具。■,软。 [8]纳粟:明清时期,可以通过向官方捐纳财货,而人国子监肄业,称作监生,可不经过府州县学考试直接参加省和京城乡试。见《明史。选举志》。 [9]扁其门:在其门上挂匣。扁,同“匾”。 第258章 [10]曹:曹州府,治所在今山东菏泽市。 [11]肆然:犹言坦然,毫无顾忌地。 [12]灼■:烧灼,答打。*[13]磬:尽。 [14]炮烙:相传为殷纣王所用的一种酷刑。用炭烧热铜柱,令人爬行柱上,然后堕于炭上烧死。此泛指烧红铁器烙人躯体。 [15]马捕;即捕快。旧时州县官署专事捕捉犯人的差役。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1].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2],座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3],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 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齿[4],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5]又厌见肉■[6],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7],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8].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9],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货,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10].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11],朱亦不甚分解[12].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内糜相安[13];又渐而不珍亦御矣[14].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15],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入闺闼。 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缨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于官。 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16],乃准拘质。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17].座客顾生谏曰:“ 收纳逋1091逃[18],已干国纪[19];况此女人门,日费无度[20],即千金之家,何能入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来。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扣扉入,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21],固却之。女下去。应对间,娇婉无那[22].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23],劬劳过旧室焉[24].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25].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26]?”曰:“桑漫言之[27].妾镇江人,昔从荡子[28],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29],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30],而黄不知也。女忽日:“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髦,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 女自与榜人妇言之[31],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32]?”女曰:“请即住署券[33],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34],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这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35],仍以原金劈赵[36].”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恋,黄惊魂离舍[37],嗌不能言[38]. 1092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镐之丛体[39].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40],而合浦珠还[41],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日:“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42].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拌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商切为筒。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人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温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43],议聘金百缗[44],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 女嫂呼之;黄瑟■不安[45],女殊坦坦[46].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47],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48].然自入门后,曾无一人复至其室。每晨,阿美人觐温,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49],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50].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51],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言曰[52]:“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 美又细审翁姑阀阅[53],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 曰: 1093“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54]!”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身自去耳[55].”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中,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56],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 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57].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58],折证己定[59],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 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人辞翁姑。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60].至瓜州[61].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遗返[62],胡再不谋[63]?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64],按剑相胁,逼女风走[65].一家慑息[66],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67].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 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曰:“归问汝 父当 1094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68];出金钏束腕上[69].又以黄金内袖[70],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71].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 黄感叹不已。 第259章 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72].然为吝者破其悭[73],为淫者速其荡[74],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彰德:旧府名,府治在今河南省安阳市。 [2]嫁: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缺。 [3]渔色:追求女色。渔,猎取。 [4]收齿,此言“收纳”。 [5]安粗粝:甘心粗食。粗粝,糙米。 [6]肉■(huo霍):肉羹。 [7]燕窝:金丝燕之巢窝,以海藻及燕口分泌液制成,为珍贵的滋养品。 鸡心,疑揩鸡心螺,一种海味。鱼肚(du堵)白:以鱼膘等物制成的白色明胶,供食用的称“鱼肚”,为名贵海味。 [8]参汤:人参汤。 [9]垂绝:将死。 [10]优伶:旧时称演员为“优伶”。优,俳优。伶,乐人。 [11]数(shuo朔)相诮骂:经常对朱加以责骂。数,频繁。 [12]分解:分辩。 [13]肉糜,煮烂的肉糊。 [14]御:用。 [15]世胄:世家子弟。胄,后裔。 [16]货产行赇:变卖田产,贿赂宫府。 [17]质成:争讼。在公堂对质。 [18]逋逃:逃亡的人。 [19]干:犯。国纪,国法。 [20]无度,没有节制。 [21]怀刑:守法。《论语。里仁》:“君子怀刑。”朱熹注,“怀,思念也。怀刑,谓畏法。” [22]无那:同“婀娜”,柔美。曹植《洛神赋》:“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23]躬操家苦:亲自操作家中劳苦之事。 [24]劬劳,劳苦,劳累。旧室,旧妻,此指结婚多年的妻子。 [25]御,驾御车马。 [26]舛(chuǎn喘):乖违;矛盾。 [27]漫言之,随便说的。 [28]荡子:浪游在外的男子。 [29]扬州:今江苏省扬州市,在长江北岸,与镇江隔江相望。 [30]缀,尾随。 [31]榜(bàng棒)人:船■。 [32]遣:推托。 [33]署券:签署卖身契约。 [34]封志之:将兑金封存加上印记。 [35]宝人:犹言“内人”,指妻子。 [36]壁赵,完壁归赵。故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此谓将财物归还原主。 [37]惊魂离舍:惊骇得魂不附体。舍,指躯体。 [38]隘(ài隘):噎;气结喉塞。 [39]万镝(di狄):万箭。镝,箭镞。丛体;聚射于身。丛,聚集。 [40]错囊充■(rèn任):钱袋充盈!指黄生得千金。错囊,彩绣之囊。 ■,满。 [41]合浦珠还:喻霍女去而复回。《后汉书。孟尝传》:合浦郡,沿海产珠,而采求无度,这使珠宝渐徙别地。孟尝任太守时,革除前弊,去珠复还。后以“合浦珠还”比喻失物复得。1096[42]公姥(mu母):翁媪,指霍女父母。 [43]贡士:古时荐举给朝廷的人员,称贡士。汉代也称孝廉为贡士。清制,会试考中者称贡士。 [44]■(min民):铜钱千文为一缗。穿铜饯之绳叫缗。 [45]瑟■(cu促):■促、惊异。 [46]坦坦:坦然;平静。 [47]南海:其地当指今珠江三角洲。秦置南海郡,治所在番■(今广州市),隋分置南海县。 [48]隆备:丰盛齐全。 [49]娣姒(si四):妯娌。《尔雅。释亲》:“长妇谓稚妇为娣妇,娣妇谓长妇为姒妇。” [50]款曲:殷勤应酬。 [51]伯仲:犹言兄弟。旧时兄弟排行常以伯、仲、叔、季为序,故以“伯仲”代指兄弟。 [52]吃吃(jtjt几几):语言蹇涩,形容有话说不出口。 [53]阀阅:此指世家门第。原指世宦门前旌表功绩的柱子,在门左曰“阀”,在右曰“阅”。 [54]宛(yuān渊)若:妯娌。《史记。孝武本纪》:“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集解》注引孟康曰:“兄弟妻相谓”先后‘。宛若,字也。“宛若,女子名,后世用为妯娌的代称。 [55]■身:孤身。 [s6]兜(dou)牟:也作“兜鍪”,头盔。 [57]生其猜度(du6夺):引起霍家父子的猜疑。 [58]南海人:指赴南海省亲的霍女。 [59]折证:对证,辩白。 [60]形神丧失:形体和精神都失去凭藉。 [61]瓜州:镇名,在镇江对岸,江北运河入长江处。 [62]遄(chuàn船)返:急归。 [63]胡再不谋:为何不加商量。再,加。 [64]将舆,带着轿子。舆,肩舆。 [65]风走:指随夫远去。风,奔逸。《尚书。费誓》:“马牛其风。” 《疏》:“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远去也。” 10971097 [66]慑息:怕得不敢粗声喘气。 [67]嫡庶复有参差:指妻妾之间再出现争执。参差,不齐,矛盾。 [68]簪:插。 [69]钏(chuan川):手镯。 [70]内,同“纳”,装人。 [71]咨白:禀白。 [72]贞:贞节,指妇女从一而终,不嫁二夫。 [73]悭(qlān谦):吝啬 [74]速:促使。荡:放浪。 司文郎平阳玉平子[1],赴试北闱[2],赁居报国寺[3].寺中有馀杭生先在[4],王以比屋居[5],投刺焉[6]。生不之答[7].朝夕遇之,多无状。 王怒其狂悖[8]、交往遂绝。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9].近与接谈,言语谐妙[10],心爱敬之。展问邦族,云:“登州朱姓[11].” 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12].馀杭生适过,共起逊坐[l3].生居然上座,更不■拒[14]卒然问宋[15]:“亦入闱者耶?”答曰,“非也。驾骀之才[16],无志腾骧久矣[17].”又问:“何省?”朱告之。生曰:“竟不进取,足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18].”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19].”言已,鼓掌。 王和之[20],因而哄堂。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21]:“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22]?”朱他顾而晒曰:“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出经授王[23].王随手一翻,指曰:“‘阀党童子将命[24].’”生起,求笔札。来曳之日:“口占可也。我破已成[25]:”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骂,何以为人!”王力为排难[26],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27].’”宋立应曰:“三子者不同道[28],其趋一也[29].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窒,款言移晷[30],尽出所作质宋[31].宋流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32],曰:“君亦沉深子此道1099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悻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33].”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入以蔗糖作水角[34].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35].“从此相得甚欢。 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徐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36].宋见诸友圈赞已浓[37],目一过,推 置案头,不作一语。生疑其未阅,复清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览丹黄[38],何切不佳?”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39].生■■汗流[40],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人,坚请王作[41].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水角子!”工故朴讷,■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42],伧楚何敢乃尔[43]!必当有以报之!”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44].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医。来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因命归禽取文。遇馀杭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45].王具白请教之意。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 僧曰,“三作两千余言,谁耐久听! 第260章 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46],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亦中得。”馀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47]!” 生大骇,始焚己作。僧日:“适领一艺,未窥全豹[48],何忽[47]异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馀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49],强受之以膈[50];再焚,则作恶矣。”生惭而退。数日榜放,生竟领荐[51];王下第[52].生与王走告僧。僧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1100盲于鼻;帘中人并鼻言矣[53].” 俄馀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54].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日:“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僧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果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俯眈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 朱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55],但当克已[56]:不尤人则德益弘[57],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跑落[58],固是数之不偶[59];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言之人。”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60],勿优资斧。 舍后有窖镪[61],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62],令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扈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声;窃出,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63],审视,皆大父字讳[64]。盖王祖曾为南部郎[65],人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替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66].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来曰:“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贞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 都[67],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68],竟罹于难,岁岁飘蓬[69].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70],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71]!“王亦感泣,问:”何淹滞?“ 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72],上者备诸曹任用,馀者即俾转轮[73].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74].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75],暂令聋憧署篆[76],文运所以颠倒。万一悻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宜圣命作‘性道论[77],视之色喜,谓可司文。阎罗稽簿[78],欲以’口孽‘见弃[79],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80],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馀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81],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宫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82],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 王归,弥自刻厉[83].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84].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徐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85],深自降抑[86],然鬓毛斑矣。 1102异史氏曰:“馀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87],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平阳:明代府名,治所在令山西省临汾市。 [2]北闱,在北京顺天府举行的乡试称“北闱”。 [3]报国寺:《帝京景物略》卷三谓报国寺在北京广宁门外。 [4]馀杭:县名,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北部。 [5]比屋居:邻屋而居。比,并列。 [6]投刺:投递名帖,指前去拜访。 [7]生不之答:徐杭生没有回访他。 [8]狂悖(bèi贝),狂妄傲慢。 [9]傀(gui圭)然:高大的样子。 [10]谐妙:诙谐而精妙。 [11]登州: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蓬莱县。 [12]噱谈:谈笑。噱,大笑。 [13]逊坐:让坐。 [14]■挹(hui-yi挥义):谦逊。也作“伪抑”。 [15]卒(cu猝)然:突然;冒失而无礼貌的样子。 [16]驽骀(tái台):驽和骀都是劣马,比喻才能平庸。 [17]腾骧:马昂首奔腾,喻奋力上进。骧,马首昂举。 [18]山左、右:指山东省和山西省。山左,山东省在太行山的左边,故称山左,这是针对宋生而言。山右,山西省在太行山之右,故称山右:这是针对王平子而言。无一字通者:没有通晓文墨的人。 [19]足下:旧时同辈间相称的敬词。 [20]和(he贺):附和。 [21]轩眉攘腕,扬眉捋袖,形容念怒。轩,高扬。攘腕,捋袖伸腕。攘,捋。 1103 [22]校:通“较”。文艺:诣八股文。八股丈亦称“时文”、“制艺”。 [23]经:指四书、五经等儒家经书。 [24]“阙党童子将命”:这是摘自《论语。宪问》的一句话,用作比试的题目。全文是:“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阀党,即阙里,孔子居处。将命,奉命奔走。孔子说这个童子不是求上进而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宋生借题发挥,以之奚落馀杭生。 [25]破:破题。八股文开头用两句说破题目要义,称“破题”。“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二句即是破题,既解释“阙党童子将命” 的题义,同时也语义双关地嘲骂了馀杭生。 [26]排难:调解纠纷。 [27]“殷有三仁焉”:这是摘自《论语。微子》的一句诺、全文是“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意思是说殷纣王昏乱残暴,微子、箕子、比丁是三位仁人。 [28]不同道:谓微子、箕子、比干这三个人对待纣王暴政的表现不同。 [29]其趋一也,其目的是一致的。 [30]款言,亲切谈心。移晷(gui轨):日影移动,指时间很长。晷,日影。 [31]质:质疑问难;请教的意思。 [32]刻:指较短的时间。古代用漏壶计时,一昼夜共一百刻。 [33]下乘(shèng圣):下等、下品。 [34]水角:水饺。 [35]更;再。 [36]窗艺,平时习作的时艺。 [37]圈赞:古时阅读文章,遇有佳句,往往在旁边加圈,表示称赞。 [38]一览丹黄:仅仅看一下圈赞。丹黄,旧时批校书籍,用朱笔书写,遇误字用雌黄涂抹,因以“丹黄”代称对文章的评点。 [39]訾(zi子):诋毁,批评。 [40]■■(ji):局促不安。 [41]坚请王作,一定要拜读王生所作的文章。 第261章 [42]“南人不复反矣”,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南征孟获,七擒七纵,最1104后盂获心悦诚服,向诸葛亮表示,“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见《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宋生风趣地引用此活,比喻原以为“南人”馀杭生已经降服。 [43]伧楚:鄙陋的家伙。魏晋南北朝时,吴人鄙视楚人荒陋,故称楚地人为伦楚,后遂以“沧楚”作为讥讽粗鄙的一般用语。 [44]许,赞许,称赞。 [45]症候:病状。 [46]法:师法,仿效。大家,名家之最者。 [47]归、胡:指明代归有光和胡友信。归、胡为明嘉靖、隆庆间精于八股文之“大家”,见《明史。文苑传》。 [48]未窥全豹:未看见全部。《晋书。王献之传》:“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一斑,指豹身上的斑纹,而不是豹的整体。后因以全豹喻全部或整体。 [49]格格:格格不入。格,阻遏。 [50]隔(gé):胸腔和腹腔间的隔膜。。[51]领荐:领乡荐,指中举。 [52]下第:落榜。 [53]帘中人:清代举行乡试时,贡院办公分内帘外帘,外帘管事务,内帘管阅卷。帘中人指阅卷官员。 [54]不谋:没有打算。 [55]尤人,怨恨别人。尤,怨恨。 [56]克己:严格要求自己。 [57]弘,光大。 [58]■(cu促)落:失意。 [59]数之不偶:命运不佳。不偶,遭遇不顺利,没有成就。 [60]薪桂米珠:柴价贵如桂,米价贵如珠,比喻生活费用昂贵。 [61]窖镪(qiǎng襁):窖埋在地下的钱财。镪,钱贯,引申为成串的钱,后多指白银。 [62]窦、范贫而能廉,窦,窦仪,渔阳人。宋初为工部尚书,为官清介重厚。贫困时,有金精戏弄他,但他不为所动,见《小说杂记》。范,范仲淹,宋朝吴县人。少孤,从母适长山(今山东章丘)朱氏,读书长白化醋泉寺,贫而食粥,“见窖金不发。及为西帅,乃与槽出金缮寺。”见乾隆《章丘县志》卷九。廉,廉洁自守。 [63]镌(juān捐)款;凿刻的文字。镌,凿。款,款识,古代金属器皿上铸刻的题款。 [64]大父:祖父。字讳:名字。旧时对尊长不直称其名,谓之避讳,因也以“讳”指所避讳的名字。 [65]南部郎:明初建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而在南京仍保留六部官制,南部郎,南京的部郎,指郎中、员外郎一类的部属官员。 [66]敦习:勤勉学习。 [67]佯(yáng羊)狂,诈为病狂。狂,纵情任性。 [68]甲申之年,指崇帧十七年(1644)。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陷北京。 [69]飘蓬:随凤飘荡的蓬草,喻游荡无定所。 [70]极力为“他山”之攻:意谓尽力勉励朋友上进。他山,也作“它山”。 《诗。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意思是说它山的石头可以用作琢磨玉器的面石。后来以之比喻在学习上互相砥砺,互相研讨。攻,磨 治。 [71]漠然:无动于衷。 [72]宣圣:指孔子,封建时代曾给孔子“至圣文宜王”之类的封号。所以称之为“宣圣”。劫鬼:遭遇劫难而死的鬼魂。 [73]转轮,佛教用语,即所谓“轮回转生”,谓众生在生死世界轮回循环。这里指投胎转世。转,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阙。 [74]飞黄:传说中的神马,见《淮南子。览冥训》。此谓飞黄腾达。以神马飞驰,喻科举得志。 [75]梓潼府,梓潼帝君之府。梓潼帝君为道教所奉的主宰功名禄位之神。 传说姓张,名亚子或恶子,晋人。宋、元道士称玉皇大帝命他掌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是主宰天下文教之神。司文郎:官名,唐置,司文局之佐郎。此指主管文运之神。 [76]聋憧:《蠡海录》谓梓潼文昌帝君有二从者,一名天聋,一名地哑。 这里的“聋僮”,兼有昏喷不明的寓意。署篆,代掌官印。 [77]“性道论”:这是虚拟的题目。性道,指儒家讲的人性与天道。 [78]稽簿,稽查簿籍。簿,指记录功过的册子。道教曾制定“功格”和“过律”,据以记录人们日常行为的善恶,作为权衡降与祸福的标准。11061106[79]口孽,佛教用语,也称“口业”。此指言语的恶业,即言论过失。 [80]又,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及”。 [81]三盛(chéng成):犹言三碗或三盘。盛,杯盘之类的盛器。 [82]紫菌(jun郡):即紫芝,菌类植物。古人以“芝”为瑞草,服食可益寿却病。 [83]弥自刻厉:更加刻苦自励。弥,更,甚。 [84]今笃行已折除矣:意谓如今你诚笃修行已经抵消先前的罪过。 [85]道契阔:久别重逢,互诉离情。契阔,久别的情怀。 [86]降抑:卑恭;谦虚。 [87]帘内之“刺鼻棘心”者:指只会作臭文章的考官。刺鼻棘心,这里是借瞽僧之言,讽刺考官之文,臭不可闻。言外之意,只有不通的考官才能录取不通的考生。 丑狐 穆生,长沙人[1].家清贫,冬无絮农。一夕枯坐[2],人有女子入,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3],笑曰:“得毋寒乎?”生惊问之,曰:“我狐仙也。 怜君枯寂,聊与共温冷榻耳。“生惧其狐,而厌其丑,大号。女以元宝置几上[4],曰:”若相谐好,以此相赠。“生悦而从之。床无■褥,女代以袍。 将晓,起而嘱曰:“所赠,可急市软帛作卧具;馀者絮衣作撰,足矣。倘得永好,勿忧贫也。”遂去。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为之缝纫。女夜至,见卧具一新,喜曰:“君家娘子劬劳哉!”留金以酬之。从此至无虚夕。每去,必有所遗。 年余,屋庐修洁,内外皆衣丈锦绣,居然素封[5].女赂贻渐少,生由此心厌之,聘术士至,画符于门。女啮折而弃之,入指生曰:“背德负心,至君已极!然此奈何我!若相厌薄[6],我自去耳。但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也!”忿然而去。生惧,告术士。术士作坛,陈设未已,忽颠地下,血流满颊;视之,割去一耳。众大惧,奔散;术士亦掩耳窜去。室中掷石如盆,门窗釜甑,无复全者。生伏床下,搐缩汗耸[7].俄见女抱一物入,猫首■尾[8],置床前,嗾之曰[9]:“嘻嘻,可嚼奸人足。”物即■履,齿利于刃。 生大惧,将屈藏之,四肢不能动。物嚼指,爽脆有声。生痛极,哀祝。女曰:“所有金珠,尽出勿隐。”生应之。女曰:“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处。女自往搜括,珠铀衣服之外,止得二百余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复嚼。生哀鸣求1108恕。女限十日,偿金六百。生诺之,女乃抱物去;久之,家人渐聚,从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丧其二指。视室中,财物尽空,惟当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今卧。又惧十日复来,乃货婢鬻衣,以足其数。至期,女果至;急付之,无言而去。自此遂绝。生足创,医药半年始愈,而家清贫如初矣。狐适近村子氏。于业农,家不中资[10];三年间,援例纳粟[11],夏屋连蔓[12],所衣华服,半生家物。生见之,亦不敢问。 偶适野,遇女于途,长跪道左。女无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遥掷之,反身径去。后于氏早卒,女犹时至其家,家中金帛辄亡去。于子睹其来,拜参之,遥祝:“父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何忍坐令贫也?”女去,遂不复至。异史氏曰:“邪物之来,杀之亦壮;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负也。 既贵而杀赵孟[13],则贤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万锺何动焉[14].观其见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长沙:府名,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 [2]枯坐:寂寞地坐着。 [3]炫丽:犹鲜丽。炫,光彩闪耀。 [4]元宝;古货币名。因形似马蹄,又称马蹄银。 [5]素封:无宫爵封邑而富有资财的人。语出《史记。货殖列传》。 [6]厌薄:厌弃,鄙薄。 [7]搐(chu畜)缩汗耸,身体抽缩,汗水直冒。搐缩,谓身体颤抖着缩作一团。搐,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蓄”。 [8]猫首■(wo蜗)尾:疑指猫狸,也称狸猫、豹猫。《正字通》谓圆头大尾者为猫狸。■,小狗。 [9]嗾(sou叟):使狗声,此谓唆使猫狸咬人。 [10]家不中资:家里没有中等人家的资财。 [11]援例纳粟:引用成例捐作监生。详《某乙》“纳粟”注。 [12]夏屋连蔓:高大的房屋接连不断。夏屋,大屋。 [13]既贵而杀赵孟:赵孟,指春秋晋国大夫赵盾。 第262章 盾,字孟,襄公时执国政。襄公卒,盾拟赴秦国迎立公子雍。秦以兵送雍;未至,穆姬抱太子逼盾立之,盾即出兵拒秦而立太子,是为灵公。灵公既立,无道,因盾多次进谏而恨之,并派刺客■■去暗杀盾。■■见赵盾忠于公事,不忍行刺而自杀。 事详《左传。宜公二年》。 [14]万锺:本指大量的粮食,见《管子。国蓄》,此指优厚的俸禄,或大量的财富。锺,古量度单位。《左传。昭公三年》:“釜十则锺。”杜预注:“(锺)六斛四斗。” 吕无病 洛阳孙公子[1],名麒,娶蒋太守女[2],甚相得。二十夭殂[3],悲不自胜。离家,居山中别业[4].适阴雨,昼卧,室无人。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有女子寨帘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文学士[5].妾小字无病[6].从父客迁,早离顾复[7].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8].”孙笑曰:“卿意良佳。 但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曰[9]:”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10]?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孙曰:”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11].女翻检得之。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12].“孙意少动,留匿室中。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13].命之寝,始持烛去,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14]?“女曰:”妾善惧。“孙怜之,稗施枕床内。 忽闻气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于同衾,大悦之。 念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15].孙有母姨,近隔十馀门,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孙送之,逾垣而去。 孙母姨,寡媪也。凌晨起户,女掩入[16].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公子欲归,路赊乏骑[17],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壁之[18],纳为妾。世家论婚,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女知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壁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不去。无何,许病卒。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19].” 既葬,孙将践其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宫女[20],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之,以多独宿。妇又怒。 孙不能堪,托故之都[21],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气[22],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直宿床下[23],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儿辄啼。妇厌骂之。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食。妇禁无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弃水捉衿,号■不止。妇闻之,意气汹汹而出[24].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25];即杀王府世子[26],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弃之。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共视儿,已苏。二人喜,谋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 能及。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村[27],至田叟家,侍门待晓,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资,巫医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杳矣。骇诧不已。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女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28],星驰而归[29].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反唇相稽[30].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孙命舁诸房中护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31].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城[32],自诣质审[33],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34].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得情[35],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36]!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乎,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 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异还之。孙乃具状,控诸上台[37],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38].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姒颇厌嫉之[39];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40];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41],岂可复得!” 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42],君宁不忆之耶?”孙乃荧眦欲泪[43],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44],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 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 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45],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46],而已朝夕往来于两间。 又日求良药医指创[47],月余寻愈。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 孙有饿莩者矣[48].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49].“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课工[50],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51],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 妇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令幸销一罪案矣。” 孙益嬖爱之,妇每拒枢,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 孙不信。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第263章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也[52].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53]?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54].至锦屏之人[55],其夙根原厚[56],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57];若地狱道中[58],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洛阳:指今河南洛阳市。 [2]太守:明清为知府的别称。 [3]夭殂:少壮而死。 [4]别业:即别墅。 [5]文学士:博学之上。文学,孔门四科之一,指文章博学。见《论语。先进》。此泛指读书人。 [6]妾:原无此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7]早离顾复:谓父母早亡。顾复,喻父母养育之恩。语本《诗。小雅。蓼莪》。 [8]康成文婢:指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家的奴婢。康成,郑玄字。《世说新语。文学》:“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逢彼之怒。’”问句出自《诗。邶风。式微》,答句出自《诗。邶风。柏舟》,此处以“康成”喻称孙生。 [9]次且(ziju资居):同:“趑趄”。欲前不前,犹豫不决的样子。此谓言辞闪烁,欲言又止。11151115[10]敌体:指处于对等地位的妻子。《左传。庄公四年》:“纪伯姬卒。” 杜预注:“内女唯诸侯夫人卒葬皆书,恩成于敌体。” [11]通书:此指历书。 [12]河魁不曾在房:《荆湖近事》:“李戴仁性迂缓。妻阎氏年甚少,与之异室。私约曰:”有兴则见。‘忽一夕,闻扣户声,小竖报:“县君欲见太监。’戴仁遽取百忌历,灯下观之,大惊曰:”今夜河魁在房:不宜行事!传语县君谢别。‘阎氏惭怒而去。“河魁,丛星名,月中凶神。星命术士谓阳建之月,前三辰为天罡,后三辰为河魁;阴建之月反之。当此之日,诸事宜避。 [13]臻至:犹言备至。臻,至。 [14]卧处: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卧”字。 [15]招议:招致物议。 [16]掩入:乘其不备而进入。 [17]赊:远。 [18]嬖(bi必)之:宠爱她。 [19]正位:正其妻子之位。古代富贵人家娶妻纳妾,妻为正室,妾为侧室(偏房)。按封建礼教,妻、妾名分有定,不能逾越。妻死,以妾作妻,称“扶正”。 [20]天官:明清吏部尚书的别称。详《狐嫁女》注。 [21]托故之都:假托事由赴京。都,京城。 [22]鞠躬屏(bing丙)气:恭敬而小心。屏气,犹屏息,抑制呼吸,不敢出声,极言恭谨畏惧之状。 [23]直:当值。 [24]意气:犹怒气,发怒时所表现出的情绪。 [25]无论:不要说。襁褓物,婴幼儿。 [26]世子:封建时代称诸王嫡子为世子。 [27]斜行入村:犹言由叉道走进村子。 [28]趣(cu促)装:疾速治办行装。趣,通“促”,急,从速。 [29]星驰而归:连夜奔驰回家。 [30]反唇相稽,与之言语往还相顶撞。反唇,翻唇,谓顶嘴。稽,计较。 语出《汉书。贾谊传》。 [31]出:休弃。 [32]捍卫:此指让家仆执器械护卫着。 [33]自诣质审:亲自到官府请求审判是非。质,诉讼双方对质。 [34]广文:明清泛指儒学教官。 [35]廉得情:查考得知实情。廉,查访,考察。 [36]吮入痈痔:谓为奉迎上官而做卑鄙下流之事。详《劳山道士》“舐痈吮痔”注。 [37]上台:犹言上官。 [38]大归:此指已嫁妇女被休弃而归母家。 [39]娣姒(disi弟似):兄妻为姒,弟妻为娣。 [40]间言:犹言闲话,非议之言。语本《论语。先进》:“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41]离■(ti惕):亦作“离逖”,远离。此谓离婚,两不相关。 [42]香火之誓:指结婚时相约永好的誓言。详《马介甫》“香火情”注。 [43]荧眦欲泪:言眼中闪着泪花。眦,眼眶。 [44]诈谖(xiān宣):欺诈。 [45]黄粱之梦已醒:谓已觉悟人生道理,不再有违理非分的想法。黄粱之梦,喻指对富贵荣华的追求如同梦幻。详《续黄粱》注。 [46]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乃”。 [47]良药: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药”字。 [48]饿莩(piǎo漂):饿死。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49]腆颜:犹言厚颜。勉强从事的谦词。经纪:管理,经营。 [50]既: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及”。 [51]垂帘课主计仆:亲自考察主管财务的仆人。垂帘,谓女主人在帘内主持家政。课,考核。主计,主管财务,计算出入。 [52]妍■:美丑。 [53]“毛嫱”二句:谓即使今古艳称的美人毛嫱、西施,怎知不是来自爱她们的人的称美呢。毛嫱、西施,皆古代美女名。毛嫱,《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者。”《释文》“司马彪云:毛嫱,古美人,一云越王美姬。”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 [54]“然不”三句:谓吕无病如不因王氏悍妒而显扬其贤德,则热爱她的孙生将被认为有喜好丑女的怪癖而受人嘲笑了。嗜痂者,谓有怪癖的人。 《宋书。刘穆之传》:刘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疮痂,疮■上结的壳甲。 [55]锦屏之人:泛指深闺女子。汤显祖《牡丹亭。惊梦》:“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此指王氏。 [56]夙根:佛教谓前生所种善根。根,根业,根性、业力。众生因根业不同,所得果报亦不同。 [57]立证菩提:即刻证得佛果。菩提,梵语音译。意译正觉,即明辨善恶、觉悟真理之意。 [58]地狱道:佛教所谓生死轮回,“六道”之一。详《聊斋自志》注。 钱卜巫 夏商,河间人[1].其父东陵,豪富侈汰[2],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綦贫[3],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4],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5].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6],上干天怒[7],遂至饥冻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8].商恪遵治命[9],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10].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 商瞿然不自安[11],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诘得情,益怜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世驴马债也[12]?”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 年余,货资盈辇[13],归至江,遭飓[14],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15].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16],何遂落拓如此?” 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17].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商人朝拜讫,巫便索资。商授百钱,巫尽内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祈祷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 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18];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问:“庚甲几何[19]?”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本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20].”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21],齿已老耄,行就木矣。” 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闰[22],略可营谋;然仅免饥寒耳。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 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23],病■不能耕[24].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荞菽半死[25],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26],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之,秤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27].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 夫忌焉,潜告邑宰。 第264章 宰最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28].”尽献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29].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30],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若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贻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 后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含饭,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31],子能干蛊[32],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发天之秘? 呜呼!怪哉!“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河间:府名。治所在令河北河间县。 [2]侈汰:奢侈放纵。 [3]綦:甚。 [4]革:皮肤。 [5]募庄僧:指沿村庄募化的僧人。募。募化,僧尼等求人施舍财物。 [6]暴殄(tiǎn舔)天物:糟蹋残害天生万物。语出《书。武成》。此指任意浪费。 [7]干:冒犯。 [8]愆:过失。 [9]治命:指父亲临终前清醒时所留的遗言。《左传。宣公十五年》:“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颗,魏武子之子。 [10]亏其母:谓亏本。亏,亏损。母,本钱。 [11]瞿然:吃惊的样子。语出《庄子。徐无鬼》。 [12]结来世驴马债:迷信谓此生欠债不还,来世变作驴马偿还。 [13]货资盈辇:购置的财货,装满一车。盈辇,满车。 [14]飓(ju巨):大风。 [15]奉身而退:谓恭敬地退出。 [16]享: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亨”。 [17]运数:即命运。 [18]“其法”二句:谓其以钱占卜,方法是以钱的反正面来说明运气的好坏。古时钱币,正面铸字,背面铸有图形。否,《易》卦名,卦象坤上乾下,表示天地不交,上下隔阂,闭塞不通,因以指命运坏、事情不顺利。幕,钱币的背面。《汉书。西域传》:“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 亨,顺利通达。《易。坤》:“品物咸亨。” [19]座甲:年岁的代称。 [20]盘错:盘曲交错。 [21]三十年: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二十年”。 [22]五年回闰:此据青柯亭刻本,原无“五年”二字。 [23]时方东作:谓当开始春耕之时。《书。尧典》:“平秩东作。”孔颖达疏:“岁起于东而始就耕,谓之东作。” [24]病■(shān■):患疟疾。■,疟疾。 [25]荞菽:荞麦、豆类。 [26]权子母:此指做生意。 [27]小舛:小的差错。 [28]贾祸:招致祸患。贾,招致。 [29]南昌同知:南昌府同知。南昌,府名,治所即今江西南昌市。清代府、州同知,为知府、知州的佐官。 [30]懋迁:犹贸易。懋,通“贸”。语出《书。益稷》。 [31]鸟死鸣哀:即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见《论语。泰伯》。此指夏商之父临终“惜福力行”的遗言。 [32]干蛊:谓父母有过恶而子贤德以掩盖之。《易。蛊》:“初六,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 姚安 姚安,临洮人[1],美丰标[2].同里宫姓,有女字绿娥,艳而知书,择偶不嫁。母语人曰:“门族丰采[3],必如姚某始字之[4].”姚闻,绐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娥。雅甚亲爱。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5],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6],岂琐琐所能止也[7]!” 姚以故他往,则■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问所自来。女愤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弥严。 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子貂冠卧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斩之。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也。大骇,顿足自悔。宫翁忿质官。宫收姚,褫衿苦械[8].姚破产,以巨金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适独坐,见女与髯丈夫[9],狎亵榻上,恶之,操刀而往,则没矣;反坐,又见之。怒甚,以刀击榻,席褥断裂。愤然执刀,近榻以伺之,见女面立[10],视之而笑。遽斫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夜间灭烛,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复可忍,于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11].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12],而不知故鬼之夺其魄也。呜呼!截指而适其屡[13],不亡何待!”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临洮:县名,今属甘肃省。 [2]丰标:风度仪态。 [3]门族丰采:门第族望和风度神采。 [4]字:旧称女子许嫁为字。 [5]入舆封志:待其坐入轿中,即在轿门加上封条。舆,此指轿。 [6]桑中约:男女私会。详《犬奸》注。 [7]琐琐:琐碎卑微的举动。 [8]褫衿苦械:扒掉学子衿服,施以酷刑。衿,青衿,学子服。械,枷锁、镣铐之类刑具。苦械,指用刑。 [9]髯丈夫:长有络腮胡子的男子。髯,颊毛。 [10]面立:对面而立。 [11]藁葬:以苇席包裹而葬。藁,应作“■”。 [12]厉:恶鬼。 [13]截指而适其屦(ju据):即“截趾适履”,指,脚指,即“趾”。足大履小,截趾而适其屦,喻本末倒置,勉强求合。见《后汉书。荀爽传》。 采薇翁 明鼎革[1],干戈烽起[2].於陵刘芝生先生[3],聚众数万,将南渡。忽一肥男子诣栅门[4],敞衣露腹,请见兵主。先生延入与语,大悦之。问其姓名,自号采薇翁。刘留参帷幄[5],赠以刃。翁言:“我自有利兵,无须矛戟。” 问:“兵何在?”翁乃捋衣露腹,脐大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6];握而抽之,白刃如霜。刘大惊,问:“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库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又如前状,出雕弓一具;略一闭息,则一矢飞堕,其出不穷。已而剑插脐中,即都不见。刘神之,与同寝处,敬礼甚备。 时营中号令虽严,而乌合之群,时出剽掠[7].翁曰:“兵贵纪律;今统数万之众,而不能镇慑人心,此败亡之道也[8].”刘喜之,于是纠察卒伍,有掠取妇女财物者,枭以示众。军中稍肃,而终不能绝。翁不时乘马出,遨游部伍间,而军中悍将骄卒,辄首自堕地,不知何因。因共疑翁。前进严饬之策,兵士已畏恶之;至此益相憾怨。诸部领谮于刘曰:“采微翁,妖术也。 自古名将,止闻以智,不闻以术。浮云、白雀之徒[9],终致灭亡。今无辜将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汹惧;将军与处,亦危道也,不如图之。“刘从其言,谋俟其寝而诛之。使觇翁,翁坦腹方卧,鼻息如雷。众大喜,以兵绕舍,两人持刀入,断其头;及举刀,头已复合,息如故,大惊。又砍其腹;腹裂无血,其中戈矛森聚[10],尽露其颖[11].众益骇,不敢近;遥拨以■[12],而铁弩大发,射中数人。众惊散,白刘。刘急诣之,已杳矣。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注释” [1]鼎革:改朝换代。语本《易。杂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2]干戈蜂起,谓到处发生战乱。蜂起,如群蜂同时飞起,喻众多。语出《史记。项羽本纪》。 [3]於(wu乌)陵:古地名。“战国时齐於陵邑。汉置为县,隋后改长山县,在今山东邹平县境。 [4]栅门:指军营之门。栅,栅栏。军队驻地结木为栅,以作营墙。 [5]参帷幄:谓参谋军事。帷幄,军帐,幕府。《史记。高祖本纪》:“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帷帐,同“帷幄”。 [6]剑跗(fu浮):剑把。 第265章 跗,器物的足部,通“■”。 [7]剽掠:虏掠,抢劫。 [8]也:原无此字,据青柯亭刻本补。 [9]浮云、白雀之徒:指剑侠及神仙。据《太平广记》一九四《聂隐娘传》引《传奇》,剑侠妙手空空儿能隐身浮云,浑然无迹。《西阳杂俎。诺皋记》上载渔阳人张坚曾罗得一白雀,后借其力而得登天。 [10]森聚:直竖丛聚。 [11]颖:尖。 [12]■(shuo朔):同“槊”。《释名。释器》:“矛长丈八尺曰|,马上所持,言其||便杀也。”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1].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所犯,辄奋拳殴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竿跃登夏屋[2].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3].崔抑强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动者。惟事母孝,母至则解。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姑饿濒死,子窃啖之[4];妇知,诟厉万端[5],声闻四院。 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母闻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6],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跪请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顾。 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针刺其臂,作十字纹,朱涂之[7],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 母喜饭僧道[8],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9].积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 道士笑曰:“姑勿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10];如有万分之一[11],我告君以解死之术。”崔生平不信厌禳[12],笑而不言。 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类巫觋[13],行之亦盛德[14];即或不效,亦无妨碍。”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名僧哥。赵,南昌入[15],以岁■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逾岁东作[16],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17].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18],加以捶扑。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道无由[19].因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20],资尽复给。终夜,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 申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诸其门。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剌■[21],逼立“无悔状[22]”。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而呼曰:“■[23]!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兀坐直视[24],若有所嗔[25].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横被残梏,踝骨皆见,本无词[26].积年余,不堪刑,诬服[27],论辟[28].会崔母死。既殡,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 妻惊挽之,绝裾而去[29],自首于庭[30].官愕然,械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31].戚属皆诮让申。申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濒就决矣。会恤刑宫赵部郎[32],案临阅囚[33],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仰视堂上,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34],充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35]:皆赵力也。 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技击之术,颇以关怀。崔厚遇之,买妇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不相禀白。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36],出入其门。邑中殷实者,多被动掠;或迁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婶,父子俱■之[37].妻仇氏,屡沮王,王缢杀之。 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38].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申绝之使去。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沦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与崔猛朋友耳,从徙万里[39],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40],而役同厮养[41],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值。崔大异之,亲与对状,申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申忽夜入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已也。关行附近州邑[42],追捕甚急。会闯贼犯顺[43],其事遂寝。 及明鼎革[44],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焚掠村■。一夜,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崔适他出:申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掳崔妻[45],括财物而去[46].申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者自怀之。 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仆应而去。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申乃缚驹跨马[47],衔枚而出[48],直至贼穴。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逾垣入。 见贼众纷纭,操戈未释。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应。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49].申坌息急呼东山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申乘间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见两贼守帐,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两贼竞觅。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斩之。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马恋驹奔驶,申从之。出一隘口[50],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51],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之。集村人共谋,众■怯莫敢应[52].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53].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村不保矣[54]!”申曰:“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55];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56].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属不绝。 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 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直抵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57].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58].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59].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60],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61].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62]?李申,一介细民[63],遂能济美。缘■飞入,剪禽兽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64],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6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建昌: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城县。 [2]夏屋:大屋。夏,大。 [3]求诉禀白者:前来诉冤陈事的人。 [4]窃啖之:暗地里送饭给母亲吃。 [5]诟厉万端:怒斥辱骂,没完没了。厉,虐害。 [6]温恤:好言劝慰。 [7]朱:红色染料。 [8]饭:施饭。 第266章 [9]令终:善终,平安地终其天年。令,善,美。 [10]痛自抑:严格地克制自己。 [11]万分之一:万一,指万一惹下杀身之祸。 [12]厌禳(yǎn—ráng掩攘):用迷信的方法,祈祷鬼神,消除灾难。 禳,除殃。 [13]巫觋(xi席):装神弄鬼、代人祈祷消灾的人。巫,女巫。觋,男巫。 [14]盛德:积德。 [15]南昌:旧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 [16]东作:春耕生产。《尚书。尧典》:“寅宾日出,平秩东作。”《传》:“岁起于东,而始就耕,谓之东作。” [17]摈斥:斥退,拒绝。 [18]促步:催其行走。 [19]道无由:找不到因由。道,理。 [20]署妻于券:意谓签署契约,注明以妻为抵押。[21]榜笞剌■(duo多):谓严刑拷打。《史记。张耳陈馀传》:“吏治榜笞数千,剌|,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剌。 [22]“无悔状”:保证不再反悔的字据。 [23]■(jiè介):大声咄斥。 [24]兀坐:独自端坐。 [25]嗔(chēn琛):嗔怒;生气。 [26]卒无词:始终没有招承。词,供词。 [27]诬服:被迫衔冤认罪。 [28]论辟:判处死刑。辟,大辟,斩首。 [29]绝裾(ju):断绝襟袖,以示大意坚决。《世说新语。尤悔》:晋温峤受刘琨命,至江南奉表劝进,其“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裾,衣服的襟袖。 [30]庭:公庭,官府。 [31]两收之:两人均入狱。收,拘押。 [32]恤刑官:分赴各道,审理囚犯。见《明史。刑法志》。恤刑,慎用 刑罚。 [33]阅囚:也称“录囚”,审察并复勘已定罪的囚犯。 [34]减等:减刑,等,量刑的等级。 [35]援赦:根据赦令。 [36]不仁: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不忍”。 [37]■(zhēng征):同母辈通奸,叫“■”。 [38]坐诬:治以诬陷之罪。 [39]徙:徒边,流放。指上文所谓“充云南军”。 [40]廪给:给以粮米,犹言给予工钱。 [41]役同厮养:役使如同奴仆。厮养,旧时对仆役的贱称。 [42]关行附近州邑:发出公函到附近州县。关,关文,古时官府间平行公文。 [43]闯贼犯顺:指闯王李自成起义反明。犯顺,以逆反顺,造反作乱。 称义军为“贼”、为“逆”这是作者的阶级偏见。 [44]及明鼎革:指清朝取代明朝。鼎革,鼎和革都是《易》卦名,是更新、去故的意思,因用以代指改朝换代。 [45]掳: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据”。 [46]括:囊括。 [47]缚驹跨马:指缚驹于家,跨牝马而去。 [48]衔枚:不声不响的意思。枚,形如箸,两端有带,可系于颈。古时进军偷袭时,常令士兵衔在口中,以防喧哗。 [49]多类星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50]隘口:险要的关口。 [51]形神跳躁:暴跳如雷,情绪烦躁。形,指形体。神,指精神。 [52]■(kuāng匡):懦弱,胆怯。 [53]兵:兵器。 [54]■:据二十四卷本,原作“阖”。 [55]■:■要之处。 [56]岸:指山谷两侧。 [57]辎: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锱”。 [58]劓刖(yi—yué义月);割鼻、断足,均为古代酷刑。 [59]土团:犹言“乡团”“乡勇”。 [60]快牛必能破车:意谓刚勇盛气之人,必然惹祸招灾。《晋书。石季龙载记》:石虎年轻时喜游荡,好驰猎,多次以弹伤人。其从父石勒欲杀之。 勒母曰:“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汝当小忍之。”快牛,快而有力的牛,喻盛气的人。 [61]俪:并列,比并。 [62]意过其通:意谓主观所想超过常理。通,通常的道理。 [63]一介细民:一个普通小民。介,通“个”。 [64]假五丈之旗;古时武臣出镇则建军前大旗:此谓朝廷授以军权。五丈旗,大旗,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此指主帅之大■。 [65]乌在不南面而王(wàng旺)哉:意谓无论南征北讨,都能建功受爵。 南面,古时以坐北面南为尊,后来泛指帝王或重臣的统治为“南面”。王,君临,统治。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贩笔为业,行贾未归[1].四月间,妻贺氏独居,夜为盗所杀。是夜微雨,泥中遗诗扇一柄,乃王晟之赠吴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吴,益都之素封,与范同里,平日颇有佻达之行,故里党共信之。郡县拘质,坚不伏,惨被械梏,诬以成案;驳解往复[2],历十余官,更无异议。吴亦自分必死,嘱其妻罄竭所有[3],以济茕独[4].有向其门诵佛千者,给以絮裤[5];至万者絮袄:于是乞丐如市,佛号声闻十余里。因而家骤贫,惟日货田产以给资斧。阴赂监者使市鸩[6].夜梦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边凶’,目下‘里边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未几,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7],录囚至吴[8],若有所思。因问:“吴某杀人,有何确据?”范以扇对。先生熟视扇,便问:“王晟何人?”并云不知。又将■书细阅一过[9],立命脱其死械,自监移之仓[10].范力争之。 怒曰:“尔欲妄杀一人便了却耶?抑将得仇人而甘心耶?”众疑先生私吴,俱莫敢言。先生标朱签[11],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惧,莫知所以。至则问曰:“肆壁有东莞李秀诗[12],何时题耶?”答云:“旧岁提学案临,有日照二三秀才[13],饮醉留题,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14].数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谋杀人?”秀顿首错愕,曰:“无之!”先生掷扇下,令其自视,曰:“明系尔作,何诡托王晟?”秀审视,曰:“诗真某作,字实非某书。”曰:“既知汝诗,当即汝友。谁书者?” 秀曰:“迹似沂州王佐[15].”乃遣役关拘王佐[16].佐至,呵问如秀状。 佐供:“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云晟其表兄也。”先生曰:“盗在此矣。” 执晟至,一讯遂伏。 先是,晟窥贺美,欲挑之,恐不谐。念托于吴,必人所共信,故伪为吴扇,执而往。谐则自认,不谐则嫁名于吴,而实不期至于杀也。逾垣入,逼妇。妇因独居,常以刃自卫。既觉,捉晟衣,操刀而起。晟惧,夺其刀。妇力挽,令不得脱,且号。晟益窘,遂杀之,委扇而去[17].三年冤狱,一朝而雪,无不诵神明者。吴始悟“里边吉”乃“周”字也。然终莫解其故。 后邑绅乘间请之[18],笑曰:“此最易知。细阅■书,贺被杀在四月上旬;是夜阴雨,天气犹寒,扇乃不急之物,岂有忙迫之时,反携此以增累者,其嫁祸可知。向避雨南郭,见题壁诗与■之作[19],口角相类[20],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盗。”闻者叹服。 异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21],当其无有有之用[22].词赋文章,华国之具也[23],而先生以相天下士[24],称孙阳焉[25].岂非入其中深乎? 而不谓相士之道,移于折狱[26].《易》曰:“知几其神。‘[27]先生有之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行贾:在外经商。 [2]驳解往复:指地方及上级官府反复审理。驳,驳勘,指上级官府驳回原判,重行复审。解,解勘,指重罪要犯由地方解送上级逐层审勘。 [3]罄竭所有:竭尽全部资财。罄,尽。 [4]济■(qiong琼)独:指行善。济,救济。■独,孤独无靠的人。 [5]絮裤:棉裤。 [6]市鸩(zhèn振):买毒酒;谓意欲自尽。鸩,鸟名,其羽有毒,浸酒饮之即死。 [7]周元亮:明末清初人,名亮工,字栎园,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授监察御史。仕清后,官福建布政使等职,后被劾罢官。 康熙元年起用,补山东青州海防道。见《山东通志》卷七十四。后文云“分守是道”,当指此。 [8]录囚:也称“阅囚”,见《崔猛》注。 [9]爰(yuán原)书:古时记录囚犯供词的文书。 [10]自监移之仓:由内牢移至外监。清制,监狱分年、外监,“死囚禁内监:军流以下禁外监。”见《清会典,刑部。刑制》仓,罪犯监禁之所,指外监。《未信编》:“罪有轻重之分,则禁有监仓之别。” [11]标:书写。指写上欲拘着姓名、地址。朱签:红色竹签,为旧时官府交给差役拘捕犯人的凭证。 第267章 [12]东莞(guǎn馆):古县名,西汉置,治所在今山东省沂水;南朝宋,治所改移至今山东莒县。 [13]日照:县名,金置。魏晋以后,旧地属莒县,故日照李秀可称东莞人。 [14]坐拘:犹言立即拘捕。坐,坐等、坐致。 [15]迹:字迹。沂州:州名,治所在今山东临沂县。清雍正时,升为府。 [16]关拘:发公函拘捕。关,指“关文”,旧时官府的平行公文。青州和沂州平级,故用“关文”。 [17]委:丢弃。 [18]乘间(jiàn涧)请之:找个机会请教于周元亮。 [19]■(shà扇,又读jié节)头:扇上。|,扇子。 [20]口角相类:语气相近。口角,犹言“口吻”。 [21]入之深:指深入事物本质。 [22]当其无有有之用:意谓深入事理的人,能于无以为用之处,发现它的作用。《老子》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此处化用其义。 [23]华国之具:用以为国家增光添彩。陆云《张二侯颂》:“文敏足以华国,威略足以振众。” [24]以相(xiàng向)天下士:意谓根据众多读书人所写的文章来观测 他们各自的性行和命运。相,观察,鉴别。 [25]称孙阳焉:被称为伯乐式的人物。孙阳,春秋秦穆公时人,一名伯乐,善相马。 [26]折狱:断案。 [27]“知几(ji机)其神”:《易。系辞下》:“知几其神乎!”知几,知道事物发生变化的隐微因素或迹兆。神,神妙,神理。 鹿衔草 关外山中多鹿[1].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施铳[2],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关外:山海关以外,泛指我国东北地区。 [2]铳(chong充):火铳,一种火器。《清会典》:“凡火器之小者曰铳。”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1],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复梦,且书“■、■、■”三字于壁,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某异之。但不识其字,亦不解何意。 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驱骡载笥来,问舟。某如梦索价。 其人笑之。反复良久,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载,则小棺数万余,每具仅长指许,各贮滴血而已。某以三字传示遐迩,并无知者。未几,吴逆叛谋既露[2],党羽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徐白山说。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竹笥:竹制方形盛器。 [2]吴逆:指吴三桂。见《男生子》“吴藩”注。逆,叛逆。吴三桂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举兵反清,事详《清史稿》本传。 邢子仪 腾有杨某[1],从白莲教党[2],得左道之术[3].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邀[4].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至泗上某绅家[5],幻法为戏,妇女出窥,杨睨其女美,归谋摄取之。其继室朱氏,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6];乃自楼头推堕之。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无何,至一处,云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取木鸟投之,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女见彩禽翔人,唤婢扑之,鸟已冲帘出。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入裙底:展转间,负女飞腾,直冲霄汉。婢大号。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惊怖,我月府桓娥也[7].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王母日切怀念[8],暂招去一相会聚,即送还耳。” 遂与结襟而行。方及泗水之界[9],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亦堕,落一秀才家。 秀才邢子以,家赤贫而性方鲠[10].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夫固无赖,晨夕登门诟辱之。邢因货产,僦居别村。 有相者顾某,善决人福寿,邢踵门叩之[11].顾望见笑曰:“君宫足千钟,何着败絮见人[12]?岂谓某无瞳耶?”邢嗤妄之。顾细审曰:“是矣。固虽萧索,然金穴不远矣。”邢又妄之。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邢终不以为信。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验后方索谢耳。”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姝。诧为妖,诘问之,初不肯言。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卖告,且嘱勿泄,愿终从焉。邢思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而去。报邢百金,携女归。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金甚慰。往谢顾。顾又审曰:“尚未尚未。泰运已交[13],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谢。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14],发牒追朱。朱惧,牵邢饮泣。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携朱诣绅,哀求解脱。绅感其义,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妻于别馆,欢如戚好。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15],闻女寄邢家信宿[16],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从邢。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从官货,因代购之。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旬日耗费已尽。 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助。一夕,朱谓邢曰:“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妾知之。适视其处,砖石依然,或窖藏无恙。”往共发之,果得金。因信顾术之神,厚报之。后女于归[17],妆资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18],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19].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不然,邢即否极而泰[20],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呜呼!造物无言[21],而意可知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滕:县名,今属山东省。 [2]白莲教:佛教宗派之一,又叫闻香教。元末以来常为农民起义所利用。 下文徐鸿儒,即明天启年间,以白莲教主身份为山东农民起义领袖。详见《白莲教》注。 [3]友道:邪道。 [4]邀:游。 [5]泗上:泗水之滨。泗水,也叫泗河,源于山东泗水县陪尾山,古时流经山东曲阜、江苏徐州入淮。 [6]作用:启动、使用之法。 [7]月府■娥:即月中女神嫦娥,详《劳山道士》注。 [8]王母:古代神话中的西方女神。旧时小说演绎为玉帝(天帝)之后。 [9]泗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10]方鲠(gěng梗):正直。鲠,通“■”,刚直。 [11]踵门叩之:亲至其门叩问。 [12]败絮:破烂的棉絮,指破烂衣服。 [13]泰运:吉祥的运气。泰,《易》卦名。《易。泰》:“天地交,泰。” 又《彖》:“泰,往大来吉亨,天地交而万物通也。”引申为安宁、顺通。 [14]籍其家:抄没其家产。籍,簿册,抄家时将其家产一一登记入册。 [15]显秩:显要之官。 [16]信宿:再宿,两宿。 [17]于归:出嫁。 [18]附益:此指聚敛暴富。《论语。先进》:“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 [19]“几疑”句:几乎怀疑夭网疏漏将其放掉。《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喻天道广大,无所不包。 [20]否(pi匹)极而泰:运气坏到极点即转而通泰。否、泰,均《易》卦名,旧时指命运的好坏、事情的顺逆。《易。否》:“天地不交,否。” 天地不交,则上下相隔,闭塞不通。 [21]造物:创造万物,指大自然。 李生 商河李生[1],好道[2].村外里余,有兰若[3];筑精舍三楹[4],跌坐其中。游食缁黄[5],往来寄宿,辄与倾谈,供给不厌。一日,大雪严寒,有老僧担囊借榻,其词玄妙。信宿将行[6],固挽之,留数日。适生以他故归,僧嘱早至,意将别生,鸡鸣而往,扣关不应。逾垣入,见空中灯火荧荧,疑其有作,潜窥之。僧趣装矣,一瘦驴繁灯檠上[7].细审,不类真驴,颇似殉葬物;然耳尾时动,气咻咻然。俄而装成,启户牵出,生潜尾之。门外原有大池,僧系驴池树,裸入水中,遍体掬濯已;着衣牵驴入,亦濯之。既而加装超乘[8],行绝驶[9].生始呼之。僧但遥拱致谢。语不及闻,去已远矣。 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见堂上额书“待死堂”,亦达士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商河:县名,今属山东省。 第268章 [2]道:此指佛法。 [3]兰若:佛寺。详《画壁》注。 [4]精舍:此指居士诵经修行的斋舍。三楹三间。楹,量词,屋一间为一楹。 [5]游食缁黄:指四方云游的僧道。僧人缁(黑色)服,道士黄冠,合称“缁黄”。 [6]信宿:两宿。 [7]灯檠(qing清):灯架。 [8]超乘:本指跳跃上车,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此指腾身跨上驴背。 [9]绝驶:谓驴足不点地,飞奔而去。绝,绝尘。驶,驰。 陆押官 赵公,湖广武陵人[1],官宫詹[2],致仕归[3].有少年伺门下,求司笔札[4].公召入,见其人秀雅;诘其姓名,自言陆押官。不索佣值。公留之,慧过凡仆[5].往来笺奏[6],任意裁答[7],无不工妙。主人与客奔,陆脱之,指点辄胜。赵益优宠之。 诸僚仆见其得主人青目[8],戏索作筵。押官许之,问:“僚属几何?” 会别业主计者约三十余人[9],众悉告之数以难之。押官曰:“此大易,但客多,仓卒不能这办,肆中可也。”遂遍邀诸侣,赴临街店。皆坐。酒甫行,有按壶起者曰:“诸君姑勿酌,请问今日谁作东道主?宜先出资为质,始可放情饮吠;不然,一举数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偿也?”众目押官。押官笑曰:“得无谓我无钱耶?我固有钱。”乃起,向盆中捻湿面如拳,碎掐置几上;随掷,遂化为鼠,窜动满案。押官任捉一头,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顷刻鼠尽,碎金满前,乃告众曰:“是不足供饮耶?”众异之,乃共恣饮。既毕,会直三两余。众秤金,适符其数。众索一枚怀归,白其异于主人。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反质肆主,则偿资悉化蒺藜。仆白赵,赵诘之。押官曰:“朋辈逼索酒食,囊空无资。少年学作小剧[10],故试之耳。”众复责偿。押官日:“某村麦穰中,再一簸扬,可得麦二石,足偿酒价有馀也。”因挽一人同去。某村主计者将归,遂与偕往。至则净麦数斛,已堆场中矣。众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赵赴友筵,堂中有盆兰甚茂,爱之。归犹赞叹之。押官曰:“诚爱此兰,无难致者。”赵犹来信。凌晨至斋,忽闻异香蓬勃,则有兰花一盆,箭叶多寡,宛如所见。因疑其窃,审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须窃焉?”赵不信。适某友至,见兰惊曰:“何酷肖寒家物[11]!”赵曰:“余适购之,亦不识所自来。但君出门时,见兰花尚在否?”某曰:“我实不曾至斋,有无固不可知。然何以至此?”赵视押官,押官曰:“此无难辨,公家盆破,有补缀处;此盆无也。”验之始信。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颇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观。但诸人皆不可从,惟阿鸭无害。”——鸭,宫詹僮也。遂如所请。公出,已有四人荷肩舆[12],伏候道左。赵乘之,疾于奔马。俄顷入山,但闻奇香沁骨。至一洞府,见舍字华耀,迥异人间;随处皆设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兰一种,约有数十余盆,无不茂盛。 观已,如前命驾归。 押官从赵十余年。后赵无疾卒,遂与阿鸭俱出,不知所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湖广武陵:指湖南常德府武陵县,即今湖南常德市。 [2]宫詹:即詹事:秦置宫,掌皇后、太子家事。明清皆置詹事府,设詹事及少詹事,掌太子(东宫)事:为三、四品官。 [3]致仕:纳还其官职。《公羊传。宣公元年》“致仕”《注》:“还禄于君。”一般指告老辞官,还归乡里。 [4]司笔札:主管文书之事。 [5]凡仆:一般的奴仆。 [6]笺奏:书信、奏疏。 [7]裁答:裁笺作答。 [8]青目:看重,另眼相看。意同“青眼”。 [9]别业:即别墅。主计者:主管财物账目的仆人。 [10]小剧:此谓小戏法,今称魔术。 [11]寒家:贫寒之家,谦词。 [12]肩舆:小轿。 蒋太史 蒋太史超[1],记前世为峨嵋僧[2],数梦至故居庵前潭边濯足。为人笃嗜内典[3],一意台宗[4],虽早登禁林[5],常有出世之想。假归江南,抵秦邮[6],不欲归。子哭挽之,弗听。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7].自书偈云[8]:“■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9].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10].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11].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1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蒋太史超:蒋超,曾任翰林修撰。王士■《池北偶谈》云:“(蒋超) 金坛人,自号华阳山人。……祖母梦峨嵋山老僧而生。生数岁,尝梦身是老僧,所居茅屋一间;屋后流泉达之,时仲一足入泉洗濯;其上高山造天。…… 顺治丁亥,先生年二十三,以一甲第三人及第。入翰林二十余载,率山居;仅自编修进修撰,终于史宫。……晚自史馆以病请告,不归江南,附楚舟上峡,入峨帽。以癸丑正月,卒于峨帽之伏虎寺。临化有诗云……“ [2]峨嵋:山名,也作“峨眉”,在今四川峨眉县西南。山势雄伟,有两峰相对如蛾眉,故名。 [3]内典:佛抄指称佛经。 [4]台宗:盖指天台宗。中国佛教宗派,由陈隋之际的智者大师智■所创始。智■居浙江天台山,因称其流派为天台宗,又因其以《法华经》为教义根据,又称法华宗。其讲论佛法,以反省观心为主,故亦称性宗。盛行于唐代,井曾传入日本、朝鲜等国。 [5]禁林:翰林院的别称。苏辙《辞召试中书舍人》:“内外两制秦号要途,兄轼顷已擢在禁林,臣个安敢复据西掖。” [6]秦邮:地名,即今江苏高邮县。古称邗沟,因秦筑台置邮亭,故名。 [7]示疾怛化:佛家谓患病逝去。示疾,佛家语。佛菩萨及高僧生病,都说“示疾”,谓示现有疾。因为有道之人生存在世间,是应机缘而显示的形体!病亦为他显示给世人的现象,故曰“示疾”。担化,意谓不要惊动垂死之人。《庄子。大宗师》:“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 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后因称死亡为“怛化”。 [8]偈(ji计):梵语“偈陀”的简称,佛经中的颂词,和尚坐化时所作之偈,多是悟道之语。 [9]“■(xiāo消)然”二句:谓自身本是超然世外的僧人,却无缘无故地堕入世俗尘网之中。■然,自然超脱的样子。《庄子。大宗师》:“■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释文》:“向(秀)云:■然,自然无心而自尔之谓。”老衲,僧人自称。业尘,指尘世、世间。 [10]“妄向”二句:谓堕入尘俗就象到滚油锅中避热一样,岂能使自己脱离世俗这茫茫苦海。镬汤,滚油。镬,锅。大海,即苦海。佛教谓人间烦恼,苦深如海。翻身,从困苦中得到解脱。 [11]“功名”二句:谓在尘世所追求的功名富贵,不过象戏场中被人戏耍的木偶。娇妻爱子,最终也不过是一堆枯骨而已。傀儡,木偶人。 [12]“只有”二句:谓逃脱尘世无以报答君主和双亲的恩情,只有生生世世求佛庇佑他们了。君亲,指君主、父母。生生,犹言生生世世。佛教指 轮回。庾信《陕州弘农五张寺经藏碑》:“盖闻如来说法,万万恒沙,菩萨转轮,生主世界。”能仁,释伽牟尼佛。参见《翻译名义集。道别三身》。 邵士梅 邵进士,名士梅[1],济宁人。初授登州教授[2],有二老秀才投刺,睹其名,似甚熟识;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问斋夫[3]:“某生居某村否?” 又言其丰范[4],一一吻合。俄两生人,执手倾语,欢若平生。谈次,问高东海况。二生曰:“狱死二十余年矣,今一子尚存。此乡中细民[5],何以见知?” 邵笑云:“我旧戚也。”先是,高东海紊无赖;然性豪爽,轻财好义。有负租而鬻女者[6],倾囊代赎之。私一媪,媪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备极■掠,终不服,寻死狱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后邵至某村,恤其妻子,远近皆知其异。此高少宰言之[7],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邵士梅:字峰晖,山东济宁(今济宁市)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王士■《池北偶谈》、陆次山《邵士梅传》均载其生平,并详述与其妻三世为夫妇的迷信传闻。 [2]登州:府名,明清时洽所在今山东蓬莱县。教授:明清府学学官。 [3]斋夫:学舍杂役。斋:书舍。 [4]丰范:容貌风度。 [5]细民:犹小民。 [6]负租:欠租。 [7]高少宰:指高珩(1612—1697),字念东,山东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区)人,崇祯年间进士。 第269章 仕清为秘书院检讨,历官至礼部右侍郎、吏部左右侍郎、刑部侍郎。著有《荒政考略》、《栖云阁诗文集》。少宰,明清对吏部侍郎的别称。生平详《淄川县志》、《碑传集》四三。 [8]高公子冀良:即高之驹,字冀良,高珩长子。顺天甲午科(1654)举人,辛丑(1661)成进士,曾任贵州平越县知县。生平详《淄川县志》。 顾生 江南顾生[1],客稷下[2],眼暴肿,昼夜呻吟,罔所医药。十余日,痛少减。乃合眼时[3],辄睹巨宅:凡四五进,门皆洞辟[4];最深处有人往来,但遥睹不可细认。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觉身入宅中,三历门户,绝无人迹。 有南北厅事[5],内以红毡贴地。略窥之,见满屋婴儿,坐者、卧者、膝行者,不可数计。愕疑间,一人自舍后出,见之曰:“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果然。” 便邀之。顾不敢入,强之乃入,问:“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疟疾新瘥,今日亲宾作贺,先生有缘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奇书网|isuu.) 俄至一处,雕榭朱栏,一殿北向,凡九楹。历阶而升,则客已满座。见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满堂尽起。王子曳顾东向坐。酒既行,鼓乐暴作,诸妓升堂,演“华封祝”[6].才过三折[7],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就床头频呼之。耳闻甚真,心恐王子知,遂托更衣而出。仰视日中夕,则见仆立床前,始悟未离旅邸。心欲急返,因遣仆阖扉去。甫交睫,见宫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经前婴儿处,并无婴儿,有数十媪蓬首驼背,坐卧其中。望见顾,出恶声曰:“谁家无赖子,来此窥伺!”顾惊惧,不敢置辨,疾趋后庭,升殿即坐。见王子颔下添髭尺余矣。见顾,笑问:“何往?剧本过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罚。移时曲终,又呈■目[8].顾点“彭祖娶妇[9]”。 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许。顾离席辞曰:“臣目疾,不敢过醉。”王子曰:“君患目,有太医在此,便合诊视。”东座一客,即离坐来,两指启双眦,以玉簪点白膏如脂,嘱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儿导入复室,令卧;卧片时,觉床帐香软,因而熟眠。居无何,忽闻鸣钲■聒[10],即复惊醒。疑是优戏未毕;开目视之,则旅舍中狗舐油铛也,然目疾若失。再闭眼,一无所睹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江南,省名,清顺治二年(1645)置,治所在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市)。 康熙六年(1667)分置为江苏。安徽两省。后仍称这两省为江南。 [2]稷下:战国齐国都城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城的稷门,此指济南府城,即今山东济南市,蒲松龄诗有《稷下吟》可证。 [3]乃:才。 [4]洞辟:敞开。 [5]厅事:官府的办公处所。 [6]华封祝:即“华封三祝”。华封人祝帝尧长寿、富有、多子,后人因称“华封三祝”。见《庄子。天地》。此似指剧名,未详。 [7]折:元杂剧剧本结构的一个段落。折是音乐单元,即每析用一个宫调的若干曲子联成一个整套,一韵到底,同时它也是故事发展的自然段落。 [8]■(chu出)目:犹言戏单。杂剧一折即一■。 [9]彭祖:传说为颛顼帝之后。姓■名铿,尧将其封于彭城。寿七百(或云八百)岁。因其道可祖,故称之为彭祖。 [10]鸣钲(zhēng争)■(huáng皇)聒:谓锣鼓乱响。钲,锣,■聒,谓钟鼓之声聒耳。■:■■,钟鼓之音。 陈锡九 陈锡九,邳人[1].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声望,订为婚姻。 陈累举不第,家业萧条,游学于秦[2],数年无信。周阴有悔心。以少女适王孝廉为继室;王聘仪丰盛,仆马甚都[3].以此愈憎锡九贫,坚意绝昏[4];问女,女不从。怒,以恶服饰遣归锡九。日不举火,周全不顾恤。一日,使佣媪以■饷女[5],入门向母曰:“主人使某视小姑姑饿死否。”女恐母惭,强笑以乱其词。因出■中肴饵,列母前。媪止之曰:“无须尔!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无颜啖■得。”母大恚,声色俱变。媪不服,恶语相侵。纷纭间,锡九自外入,讯知大怒,撮毛批颊,挞逐出门而去,次日,周来逆女,女不肯归;明日又来,增其人数,众口呶呶,如将寻斗。母强劝女去。女潜然拜母,登车而去。过数日,又使人来逼索离婚书,母强锡九与之。惟望子言归,以图别处。周家有人自西安来,知子言已死,陈母哀愤成疾而卒。 锡九哀迫中,尚望妻归;久而渺然,悲愤益切。薄田数亩,鬻治葬具。 葬毕,乞食赴秦,以求父骨。至西安,遍访居人。或言数年前有书生死于逆旅,葬之东郊,今家已没,锡九无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 会晚经丛葬处,有数人遮道,逼索饭价。锡九曰:“我异乡人,乞食城郭,何处少人饭价?”共怒,■之仆地,以埋儿败絮塞其口。力尽声嘶,渐就危殆。忽共惊曰:“何处官府至矣!”释手寂然。俄有车马至,便问:“卧者何人?”即有数人抉至车下。车中人曰:“是吾儿也。孽鬼何敢尔!可悉缚来,勿致漏脱。”锡九觉有人去其塞,少定,细认,真其父也。大哭曰:“儿为父骨良苦。今固尚在人间耶!”父曰:“我非人,太行总管也[6].此来亦为吾儿。”锡九哭益哀,父慰谕之。锡九泣述岳家离婚。父曰:“无忧,今新妇亦在母所。母念儿甚,可暂一往。”遂与同车,驰如风雨。移时,至一官署,下车入重门,则母在焉。锡九痛欲绝,父止之。锡九啜泣听命。见妻在母侧,问母曰:“儿妇在此,得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汝父接来,待汝归家,当便送去。”锡九曰:“儿侍父母,不愿归矣。”母曰:“辛苦跋涉而来,为父骨耳。汝不归,初志为何也?况汝孝行已达天帝,赐汝金万斤,夫妻享受正远,何言不归?”锡九垂泣。父数数促行[7],锡九哭失声。 父怒曰:“汝不行耶!”锡九惧,收声,始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丛葬处百余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门外有健仆,捉马待之。既超乘[8],父嘱曰:“日所宿处,有少资斧,可速办装归,向岳索妇;不得妇,勿休也。”锡九诺而行。马绝驶[9],鸡鸣至西安。 仆扶下,方将拜致父母,而人马已杳。寻至旧宿处,倚壁假寐,以侍天明。 坐处有拳石碍股;晓而视之,白金也。市棺赁舆,寻双榆下,得父骨而归。 合厝既毕,家徒四壁。幸里中怜其孝,共饭之。将往索妇,自度不能用武,与族兄十九往。及门,门者绝之。十九素无赖,出梧秽亵。周使人劝锡九归,愿即送女去,锡九还。 初,女之归也,周对之骂婿及母,女不语,但向壁零涕[10].陈母死,亦不使闻。得离书,掷向女曰:“陈家出汝矣[11]!”女曰:“我不曾悍逆,何为出我?”欲归质其故,又禁闭之。后锡九如西安,遂造凶讣,以绝女志。 此信一播,遂有杜中翰来议姻[12],竟许之。亲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韬面[13],气如游丝。周正无法,忽闻锡九至,发语不逊,意料女必死, 遂异归锡九,意将待女死以泄其愤。锡九归,而送女者已至;犹恐锡九见其病而不内,甫入门,委之而去。邻里代忧,共谋异还;锡九不听,扶置榻上,而气已绝。始大恐。正遑迫间,周子率数人持械入,门窗尽毁。锡九逃匿,苦搜之。乡人尽为不平;十九纠十余人锐身急难,周子兄弟皆被夷伤[14],始鼠窜而去。周益怒,讼于官,捕锡九、十九等。锡九将行,以女尸嘱邻媪。 忽闻榻上若息,近视之,秋波微动矣;少时,已能转侧。大喜,诣官自陈。 宰怒周讼诬。周惧,啖以重赂,始得免。 锡九归,夫妻相见,悲喜交并。先是,女绝食奄卧,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陈家人也,速从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无及矣!”不觉身已出门,两人扶登肩舆。顷刻至官廨,见翁姑具在[15],问:“此何所?” 母曰:“不必问,容当送汝归。”一日,见锡九至,甚喜。一见遽别,心颇疑怪。翁不知何事,恒数日不归。昨夕忽归,曰:“我在武夷[16],迟归二日。难为保儿矣。可速送儿归去。”遂以舆马送女。忽见家门,遂如梦醒,女与锡九共述曩事,相与惊喜。从此夫妻相聚,但朝夕无以自给。 锡九于村中设童蒙帐[17],兼自攻苦,每私语曰:“父言天赐黄金,今四堵空空,岂训读所能发迹耶[18]?”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锡九曰:“然。”二人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少间,村人毕集,共诘之,始知郡盗所牵。众怜其冤,醵钱赂役[19],途中得无苦。 至郡见太守[20],历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尔雅,乌能作贼!”命脱缧绁,取盗严梏之,始烘为周某贿嘱。 第270章 锡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锡九至署[21],与论世好,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即子言受业问人也。赠灯火之费以百金[22];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趋郡,以课文艺[23].转于各上官游扬其孝[24],自总制而下[25],皆有馈遗。 锡九乘骡而归,夫妻慰甚。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狱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觅死。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颊[26].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赐孝子陈锡九。放归,出仓粟,杂糠秕而辇运之。锡九谓女曰:“尔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耶[27]?”因笑却之。 锡九家虽小有,而垣墙陋蔽。一夜,群盗入。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后半年馀,锡九夜读,闻挝门声,问之寂然。呼仆起视,则门一启,两骡跃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杨下,咻咻汗喘。烛之,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大异,不知其所自来。后闻是夜大盗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骡认故主,径奔至家。周自狱中归,刑创犹剧;又遭盗劫,大病而死。女夜梦父囚系而至,曰:“吾生平所为,悔已无及。今受冥谴[28],非若翁莫能解脱,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呜泣。诘之,具以告。锡九久欲一诣太行,即日遂发。既至,备牲物酪祝之,即露宿其处,冀有所见,终夜无异,遂归,周死,母子逾贫,仰给于次婿。王孝廉考补县尹[29],以墨败[30],举家徙沈阳[31],益无所归。锡九时顾恤之。 异史氏曰:“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即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臾[32],而扬扬曰[33]:”某贵官,吾东床也[34].‘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已甚矣;而况以少妇从军乎[3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邳(pi或péi丕或陪):州名,治所在今江苏邳县境内。 [2]秦:地名,指今陕西省。 [3]都:华美。 [4]昏:古“婚”字。 [5]以■(kē柯)饱女:以酒食赠女。■,此指食盒。饷,赠送。 [6]太行总管:此指冥官。太行,山名,在今河北、山西交界处。 [7]数数:犹屡屡、一再。 [8]超乘:此谓跳上坐骑。 [9]绝驶:飞奔。 [10]但: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偶”。 [11]出:休弃。 [12]中翰:清代内阁中书之称,也称“内翰”。 [13]韬面:蒙面。韬,藏。 [14]夷伤:创伤。 [15]翁姑: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公姑”下文“翁不知何事”,亦据二十四卷抄本。 [16]武夷:山名,在今福建崇安县西南。 [17]设童蒙帐:即做启蒙教师。童蒙,蒙昧无知的儿童。 [18]训读:讲解诵读,谓教小几识字读书。发迹: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发积”。 [19]醵钱:凑钱。醵,聚合。 [20]太守:明清指称知府。 [21]延:请。 [22]灯火之费:学习费用的委婉说法。 [23]文艺:此指八股文。详《陆判》注。 [24]游扬:传扬其事迹。 [25]总制:总督。总督别称制府、制军、制台。 [26]缓颊:此谓说情。 [27]糠■(hé核):谷糠及米屑。|,通“|”、“|”,米麦的粗屑。 [28]冥谴:阴世的责罚。 [29]县尹:即县令、知县。*[30]墨:贪墨,贪污受贿。 [31]沈阳,即今辽宁沈阳市。 [32]颁白之叟:须发花自的老翁。颁白,通作“斑白”,也作“班白”,半白,花白。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33]而扬扬曰:此据二十四卷抄本,“曰”原作“也”。 [34]东床:指女婿,东晋祁鉴至王家选婿,选中了坦腹东床的王羲之(见《世说新语。雅量》),后因称人婿为东床。 [35]“宛宛”四句:谓娇小的女儿依然娇小貌美,而做贵官的女婿却已死去而遵旨归葬;年轻守寡,其境况已十分悲惨了。又何况嫁给贪官污吏要随婿遭受流放的情景呢?此四句为针对但求贵婿而不计女婿品行的世俗丑态发出的感慨。宛宛,犹婉婉,柔美的样子。婴婴指少女。金龟婿,任贵官之婿。金龟,黄金铸的宫印,龟纽,汉为二公印饰,唐为三品以上官员的佩饰。 见《汉旧仪。补遗》上和《旧唐书。舆服志》。谕葬,奉旨归葬是封建皇帝给已故品位较高大臣的一种荣誉。谕:谕旨。皇帝施于臣下的文书。从军,即充军。明清时代处罚犯罪官员的一种徒刑。小谢渭南姜部郎第[1],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2].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3],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4]”,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5],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6].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昔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7],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8],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 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9];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 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10],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 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11],为生执■[12].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13]?”俄顷,粥熟,争以匕、著、陶碗置几上[14].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矣[15].”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 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16].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17],而行列疏整[18].生赞曰:“卿雅人也! 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人,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 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客乃喜。全于是折两纸为范[19],俾共临摹[20];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21],听生月旦[22].秋容素不解读[23],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24],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25].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26],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竟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 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蛰[27];生令与秋容执一经[28].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29].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30].”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第271章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检[31],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32].”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33],三郎遮道声屈[34],收之。秋客人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 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词,被西廊黑判强摄去[35],逼充御媵[36].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 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37].出金三两,跛■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38];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39],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那!”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40],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日:”今日愿为卿死。“ 二女戚然曰[41]:“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 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人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人生斋,僵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 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干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拎袖淋浪[42],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夭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人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恩无策。 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 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43],道人载与俱来矣。得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 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瘦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44].有蔡子经者与同谱[45],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舍生曰:“一事深骇物听[46],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47]?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48].”乃人内,使小谢衣殉装出[49].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干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50].”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渭南:县名,在个陕西省。部郎:旧时中央六部的郎中、员外郎等官员的统称。 [2]苍头:仆人。门:看门。 [3]奔:古时称女子私就男子为“奔”。 [4]鼓盆之戚,指丧妻。《庄子。至乐》:“庄于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后因以“鼓盆之戚”指丧妻之痛。 [5]《续无鬼论》:晋人阮瞻曾作《无鬼论》,所以陶生以其所作称《续无鬼论》。 [6]厅事:也作“听事”,本为官府听事办公的地方,后来私宅的厅房也称厅事。 [7]端念:端正意念:指不为邪念所动。 [8]其言不掩:意谓自己《续无鬼论》之说,有失检点。掩,通“检”,检束。 [9]鹤行鹭伏:意思是屈身轻步,悄悄行动。 [10]曲肱几上:弯曲着胳臂,伏在几案上。肱,臂。 [11]析薪:劈柴。溲(sou搜〕米:淘米。 [12]执■:烧火做饭。 [13]憨跳:憨痴跳腾;谓其调皮闹腾。 [14]匕:饭匙。 [15]溲合:调合,掺杂。砒、■:指毒药。砒,砒霜■,用有毒的鸟羽浸成的毒酒。 [16]操管:执笔。 [17]成书:成字。 [18]行列疏整:指抄写得横竖成行。直称行。横称列。 [19]范:规范、榜样。此指供描摹的仿影。 [20]临摹:照样摹写。 [21]祗立:敬立。 [22]月旦:品评,详《阿宝》注。这里指评判书写的好坏。 [23]解读:指识字。 [24]花判:本指旧时官吏对民、刑案件所作的骈体判词;此指对所写字 仿的评阅意见。 [25]颜始霁:脸色方始喜悦。霁,天晴,此处形容愧色消失。 [26]粉黛淫淫:脸上搽的粉和眉上涂的黛,随着泪水流下。黛,古时女子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淫淫,水流貌。 [27]贽(zhi至):晋见的礼物。 [28]执一经:学习一种经书。执,持。手持经书,指从师受业。 [29]设鬼帐,犹言设鬼学。设帐,教授生徒,详《娇娜》注。 [30]恐履不吉:恐蹈凶险。履,践。 [31]诬以行检:对其品行,加以诬陷诋毁。陶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诬陷内容,当与此有关。《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九,谓康熙初年,礼部题准,“生员如果犯事情重,地方宫先报学政,俟黜革后治以应得之罪。” 行检,品行;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行简”。 [32]院,指巡抚衙门。 [33]部院:指巡抚。清代各省巡抚多带兵部侍郎及都察院副都御史衔,因称巡抚为“部院”。 [34]遮道:拦路。声屈:喊冤。 [35]判:判宫。 [36]御媵:侍妾。 [37]血殷(yān烟)凌波:流血染红了鞋袜。殷,红黑色,这里是染红的意思。曹植《洛神赋》:“陵(通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本指女子步履轻盈,这里指女子鞋袜。 [38]廨神:保护官衙的神。廨,官署。 [39]按阁:搁置、压下。阁,同“搁”。 [40]秋曹:对刑部官员的尊称。古以刑部为秋宫,故称其部员为“秋曹”。 这里称陶生为秋曹,是预示陶生将来当任职刑部。 [41]二: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一”。 [42]衿袖淋浪:襟袖均被泪水沾湿。淋浪,水湿的样子。 [43]庐舍:指灵魂所依附的躯体。 [44]通籍:指仕宦新进。封建时代新进仕宦,通其名籍于朝,故曰“通籍”。 [45]同谱:犹“同榜”,指科举考试同届录取者。 [46]物听:众闻。物,众人。 [47]方:比拟。 [48]一献妻孥:使妻、子出来相见;旧时,朋友情谊亲密,才能出妻见子。 [49]殉装:殉葬的衣服。 [50]严慈:父母。 缢鬼 范生者,宿于逆旅[1].食后,烛而假寐[2].忽一婢来,■衣置椅上;又有镜奁■筐[3],一一列案头,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筐开彦,对镜栉掠[4];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前婢来,进匝沃■[5].盥已捧■[6],既,持沐汤去。妇解■出裙帔[7],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结束周至[8].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9],将严装以就客也。妇装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 第272章 讶之。妇从容肢双弯[10],引颈受缢。才一着带,目即合[11],眉即竖,舌出吻两寸许,颜色惨变如鬼。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12],毋乃此乎?”吁,异哉!既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他,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逆旅:客店。 [2]烛:点燃着的蜡烛。 [3]镜奁(lián连)■(ti替)筐:存放妇女梳妆品的器具。镜奁,镜匣。|,梳、篦。 [4]栉掠:栉发掠鬓,言其梳妆。 [5]■(yi夷〕:古代洗手盛水的用具。洗手时,把|中的水,倒在手上,下面用盘承接。《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奉■沃■。” [6]■(shui税):拭物之佩中,此指拭手之中。《礼记。内则》:“盥卒授巾。”郑玄注:“巾以■手。” [7]裙帔(pèi配):下裙和披肩。泛指女人衣裳。 [8]结束:装束,打扮。 [9]奔妇;私奔之妇。 [10]■(qi企)双弯:踏起双脚。■,通“企”。踮起脚后跟。双弯,即双脚。旧时女子缠足,足背弓起,故称。 [11]合: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含”。 [12]经于是:自缢于此。经,自经,即上吊而死。 吴门画工 吴门画工某[1],忘其名,喜绘吕祖[2],每想象而神会之,希幸一遇。 虔结在念,靡刻不存。一日,值群丐饮郊郭间,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心忽动,疑为吕祖。谛视[3],党愈确,遽捉其臂曰:“君吕祖也。”丐者大笑。某坚执为是,伏拜不起。丐者曰:“我即吕祖,汝将奈何?”某叩头,但祈指数。丐者曰:“汝能相识,可谓有缘。然此处非语所,夜间当相见也。”再欲遮问,转盼已杳。骇叹而归。至夜,果梦吕祖来,曰:“念子志虑专凝,特来一见。但汝骨气贪吝,不能为仙。我使子见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丽人蹑空而下[4],服饰如贵嫔[5],容光袍仪,焕映一室。 吕祖曰:“此乃董娘娘[6],子审志之[7].”既而又问:“记得否?”答:“已记之。”又曰:“勿忘却。”俄而丽者去,吕祖亦去。醒而异之,即梦中所见,肖而藏之[8],终亦不解所谓。后数年,偶游于都。会董妃薨[9],上念其贤,将为肖像。诸工群集,口授心拟,终不能似。某忽触念梦中人,得无是耶[10]?以图呈进。宫中传览,皆谓神肖[11].由是授官中书[12],辞不受;赐万金。于是名大噪。贵戚家争遗重市,乞为先人传影[13].但悬空摹写,罔不曲似[14].泱辰之间[15],累数巨万。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1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吴门:古吴县的别称,即今江苏苏州市。 [2]吕祖:即吕洞宾,传说中的“八仙之一”。道教全真道尊为北五祖之一,因通称“吕祖”。 [3]谛视:仔细看。 [4]蹑空:犹踏空。 [5]贵嫔,宫中女官名。三国曹魏置,历代相沿,位尊卑不同。 [6]董娘娘:指董贵妃,或称董鄂妃,鄂硕之女,顺洽十三年(1656)受封,十六年(1660)死,娘娘,皇帝后妃的俗称。 [7]审志:仔细记住。 [8]肖而藏之:摹画其像而藏之。肖,肖像。此谓画像。 [9]薨(hong轰):《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 后诸侯王及后妃之死,亦称“薨”。 [10]得无是:该不是。无,通毋,不。 [11]神肖:传神酷似。 [12]中书,清为内阁属员,从七品。 [13]传影:临摹肖像。传:传写,临摹。影像,图像。 [14]罔不曲似:无不委曲相似。罔,无。曲,委曲而成。《易。系辞》上,“曲成万物而不遗。” [15]浃(jiá夹)辰,古以于支记日,称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 《左传。成公九年》:“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 [16]莱芜:县名,令属山东省。 林氏 济南戚安期,素佻达[1],喜狎妓[2].妻婉戒之,不听。妻林氏,美而贤。会北兵入境[3],被俘去。暮宿途中,欲相犯。林伪诺之。适兵佩刀系床头,急抽刀自到死;兵举而委诸野[4].次日,拔舍去[5].有人传林死,戚痛悼而往。视之,有微息。负而归,目渐动;稍稍■呻[6];抉其项,以竹管滴沥灌饮,能咽。戚抚之曰:“卿万一能活,相负者必遭凶折[7]!”半年,林平复如故;但首为颈痕所牵,常若左顾,戚不以为丑,爱恋逾于平昔。曲巷之游[8],从此绝迹。林自觉形秽,将为置媵;戚执不可。 居数年,林不育,因劝纳婢。戚曰:“业誓不二,鬼神宁不闻之?即嗣续不承[9],亦吾命耳。若未应绝,卿岂老不能生者耶?”林乃托疾,使戚独宿;遣婢海棠,■被卧其床下。既久,阴以宵情问婢。婢言无之。林不信。 至夜,戒婢勿往,自诣婢所卧。少间,闻床上睡息已动。潜起,登床们之。 戚醒,问谁,林耳语曰:“我海棠也。”戚却拒曰:“我有盟誓,不敢更也。 若似曩年,尚须汝奔就耶?“林乃下床出。戚自是孤眠。林使婢托已往就之[10].戚念妻生平曾未肯作不速之客,疑焉;摸其项,无痕,知为婢,又咄之。婢惭而退。既明,以情告林,使速嫁婢。林笑云:”君亦不必过执[11].倘得一丈夫子[12],即亦幸甚。“戚曰:”苟背盟誓,鬼责将及,尚望延宗嗣乎?“林翼日笑语戚曰[13]:”凡农家者流[14],苗与秀不可知[15],播种常例不可违。晚间耕耨之期至矣。“戚笑会之。既夕,林灭烛呼婢,使卧己衾中。戚人就榻,戏曰:”佃人来矣[16].深愧钱■不利[17],负此良田。“ 婢不语。既而举事,婢小语曰:“私处小肿,颠猛不任。”戚体意温恤之。 事已,婢伪起溺,以林易之。自此时值落红,辄一为之,而戚不知也。未几,婢腹震。林每使静坐,不令给役于前。故谓戚曰:“妾劝内婢[18],而君弗听。设尔日冒妾时[19],君误信之,交而得孕,将复如何?”戚曰:“留犊鬻母。”林乃不言。无何,婢举一子。林暗买乳媪,抱养母家。积四五年,又产一子一女。长子名长生,已七岁,就外祖家读。林半月辄托归宁[20],一往看视。婢年益长,戚时时促遣之。林辄诺。婢日恩儿女,林从其愿,窃为上鬟[21],送诣母所。谓戚曰:“日谓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义男[22],业配之。”又数年,子女俱长成。值戚初度[23],林先期治具,为候宾友。戚叹曰“岁月骛过[24],忽已半世。幸各强健,家亦不至冻馁。所阀者,膝下一点[25].”林曰:“君执拗,不从妾言,夫谁怨?然欲得男,两亦非难,何况一也?”戚解颜曰:“既言不难,明日便索两男。”林言:“易耳,易耳!”早起,命驾至母家,严妆子女,载与俱归。人门,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26].拜己而起,相顾嬉笑。戚骇怪不解。林曰:“君索两男,妾添一女。”始为详述本末。戚喜曰:“何不早告?”曰:“早告,恐绝其母。 今子已成立,尚可绝乎?“戚感极,涕不自禁。乃迎婢归,偕老焉。古有贤姬,如林者,可谓圣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素佻达:谓平日轻薄无行。佻达,同“挑达”。《诗。郑风。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朱熹注:“挑,轻儇跳跃之貌;达,放恣也。” 后多用为轻薄义。 [2]妓: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姬”。 [3]北兵:明未亡时,汉人对清兵之称。 [4]委诸野,弃之于荒野。委:丢弃。 [5]拔舍去;拔营离去。 [6]■呻:皱眉呻吟。 [7]凶折;犹凶死,不得善终。折,夭折。本谓短命,此谓遭横祸而不得寿终。 [8]曲巷:偏僻的狭巷。此指妓院。 [9]嗣: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似”。 [10]托己:假托自己。 [11]执:固执。 [12]丈夫子:男孩。古时子女通称子,男称丈夫子,女称女子子。《战国策。燕策》二:“人主之爱子也,不如布衣之甚也!非徒不爱子也,又不爱丈夫子独甚。” [13]翼日:明天,第二天。翼,通“翌”。 [14]农家者流:《汉书。艺文志》中语,此借为戏谑之词。农家,原指先秦百家中沦议农享的一个思想流派,此惜指农民。 [15]苗与秀:植物初生叫苗,开花叫秀。[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16]佃人:即种田人。 第273章 [17]钱■(jiǎnb6剪博):古代两种锄田用的农具。见《诗。周颂。臣工》。 [18]内婢:谓收婢为妾。内,同“纳”。 [19]尔日:那日。 [20]归宁:旧谓已嫁女子回母家探视。《诗。周南。葛覃》:“害■害否,归宁父母。” [21]上鬟:挽上发髻。指梳成已嫁女子的发式。 [22]义男:养子,俗称千儿子。 [23]初底:指生日。见《离骚》。 [24]骛过:匆匆而过。骛,急,速。 [25]膝下:子女动时依偎于父母膝下,因以称谓孩幼之时。《孝经。圣治》:“故亲生之膝下。”后常用为儿女写信于父母的敬辞。膝下一点,谓年幼儿女。 [26]叩祝千秋:跪拜祝寿。 胡大姑 益都岳于九[1],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辄被抛掷邻堵。蓄细葛,将取作服;见捆卷如故,解视,则边实而中虚,悉被剪去。诸如此类,不堪其苦。 乱诟骂之。岳戒止云:“恐狐闻。”狐在梁上曰:“我已闻之矣。”由是祟益甚。 一日,夫妻卧未起,狐摄衾服去。各自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忽见好女子自窗人,掷衣床头。视之,不甚修长;衣绛红,外袭雪花比甲[2].岳着衣,揖之曰:“上仙有意垂顾,即勿相扰,请以为女,如何?”狐曰:“我齿较汝长,何得妄自尊?”又请为姊妹。乃许之。于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 时颜镇张八公子家[3],有狐居楼上,恒与人语。岳问:“识之否?”答云:“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识?”岳曰:“彼喜姨曾不扰人,汝何不效之?” 狐不听,扰如故。犹不甚祟他人,而专祟其子妇:履袜簪■,往往弃道上;每食,辄于粥碗中埋死鼠或粪秽。妇辄掷碗骂骚狐,并不祷免。岳祝曰:“儿女辈皆呼汝姑,何略无尊长体耶?”狐曰:“教汝子出若妇,我为汝媳,便相安矣。”子妇骂曰:“淫狐不自惭,欲与人争汉子耶?”时妇坐衣笥上[4],忽见浓烟出旯下,熏热如笼。启视,藏裳俱烬;剩一二事,皆姑服也。又使岳子出其妇,子不应。过数日,又促之,仍不应。狐怒以石击之,额破裂,血流,几毙。岳益患之。 西山李成爻,善符水,因币聘之。李以泥金写红绢作符[5],三日始成。 又以镜缚挺上[6],捉作柄,遍照宅中。使童子随视,有所见,即急告。至一处,童言:“墙上若犬伏。”李即戟手写符其处[73].既而禹步庭中[8],咒移时,即见家中犬豕并来,帖耳■尾,若听教命。李挥曰:“去!”即纷然鱼贯而去。又咒,群鸭即来,又挥去之。已而鸡至。李指一鸡,大叱之。他鸡俱去,此鸡独伏,交翼长鸣,曰:“予不敢矣!”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9].”家人并言不曾作。李曰:“紫姑今尚在。”因共忆三年前,曾为此戏,怪异即自尔日始也。遍搜之,见刍偶在厩梁上。李取投火中。乃出一酒瓶[10],三咒三叱,鸡起径去。闻瓶口言曰:“岳四狠哉!数年后,当复来。”岳乞付之汤火;李不可,携去。或见其壁间挂数十瓶,塞口者皆狐也。言其以次纵之,出为祟,因此获聘金,居为奇货云[11].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益都:县名。今属山东省。 [2]外袭雪花比甲:外套雪白的背心。袭,加穿。比甲,马甲,犹今所谓背心。 [3]颜镇:颜神镇,即今山东省淄博中博山区所在地。 [4]衣筒(si伺):盛衣物的竹器。 [5]泥金:金屑,金末。可用于书画。 [6]挺(ting挺):犹棍。 [7]戟手:用食指和中指指点、指画,其形如戟,常用以表示怒斥或勇武的情状。《左传。哀公二年》:“诸师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此处谓以食指和中指悬空写符。 [8]禹步:跛行。巫师作法时的步态。 [9]紫姑,也叫“坑三姑娘”。厕神名。传说莱阳人何媚(字丽卿),初 为唐寿阳刺史李景妾,后于武后垂拱三年(687)正月十五日夜,被大妇曹氏暗杀于厕所之中。上帝怜其无辜,命为厕神。旧时民间于农历正月十五日夜于厕所中犯之,并作其形态,用以占卜。 [10]■(chi痴):古时盛酒瓶。 [11]居为奇货:积囤以为获取暴利的货物。居:囤积。奇货,利大而稀少的货物。语出《史记。吕不韦列传》。 细■ 昌化满生[1],设帐于余杭[2].偶涉■市[3],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上[4],妖姿要妙[5],不觉注目发狂。姬俯晒而入。 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假贷同人,敛金如干[6],携以赴女,款洽臻至。即忱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铜盘夜未央[7],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震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8].”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桑[9],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安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10]!”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计三四月,可以归复,幸耐相候。”细侯诺之。 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宫,以罢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 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答弟子,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其师[11],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以是得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不可夺,亦姑听之。有富贾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12].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13].”细侯疑其信不确。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14],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15]?”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16];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贸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温曰:“我自动于汝,抚育良勋。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17],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细侯不得已,遂嫁贾。贾衣服簪珥[18],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己也。 然念素无御,反复不得其由。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 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呜呼!寿亭侯之归汉[19],亦复何殊?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2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昌化:旧县名,明清时属浙江省杭州府。 [2]余杭:县名,在浙江省富阳县北,清属杭州府。 [3]廛市:街市。 [4]雏姬:少女。雏,幼小。姬,古时对妇女的美称。 [5]要(yāo腰)妙:美好的样子。 [6]如干:若干。 [7]膏腻铜盘夜未央:意谓灯光明亮,夜已很深。膏,灯油。铜盘,指灯盘或烛盘。央,尽。 [8]“新鬟”二句:意谓明天你重新梳妆,另会他人,也就把我忘掉了。 鬟,女子发髻,凤,指凤头钗。襄王,指楚襄王。宋玉《高唐赋》:楚襄王游于云梦,梦中与巫山神女欢会,神女临别时对襄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故后来以此故事喻男女欢会。 [9]桑,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黍”。 [10]千户侯:食邑千户的侯爵,喻高官厚禄。 [11]东翁,旧时被雇佣的仆人、塾师、幕友等,称雇主为“东家”或“东[12]敬侦:暗地打听。敬,警、警戒。 [13]瘦死:囚犯在狱中因拷打、饥饿、疾病而死。详《云翠仙》。 [14]穷措大:犹言“穷酸”,旧时对贫穷读书人的蔑称。椎布:椎髻布裙;指贫家妇女。椎髻,发髻梳头顶,有如棒槌,为贫妇的发式。 第274章 [15]衣锦:穿锦绣衣服。厌粱肉:吃上等饭菜。厌,同“■”,饱食。 粱,精米、细粮。肉,肉食。 [16]其骨清:意谓其人品清高。骨,风骨,品格。 [17]隶籍,隶属于乐籍,即做妓女。 [18]珥:古代妇女的珠玉耳饰。 [19]寿亭侯之归汉;汉未,关羽与刘备失散,曾一度归降曹操,被封为汉寿亭侯。后来,关羽探知刘备下落,遂弃曹归汉,投奔刘备。 [20]忍人:忍心的人。 狼三则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一狼来[1],瞰担中肉,似甚涎垂[2],步亦步[3],尾行数里。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屠无计,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蚤取之[4].遂钩内,翘足挂树间,示以空空。 狼乃止。屠即径归。昧爽往取肉[5],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 逡巡近之,则死狼也。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胯,如鱼吞饵。时狼革价昂,直十馀金,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6],亦可笑已!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7].途中两狼,缀行甚远[8].屠惧,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9].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10].屠乃奔倚其下,弛担持刀[11].狼不敢前,眈眈相向[12].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13],久之,目似瞑,意暇甚[14].屠暴起[15],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16],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17].身已半人,露阮尾[18].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狼亦黠矣[19]!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20],止增笑耳[21]!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傍有夜耕者所遗行窒[22],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搽爪人。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顾无计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23]!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xu■):忽然。 [2]涎垂:即垂涎。 [3]步亦步:屠行狼亦行,谓狼尾随屠后,紧迫不舍。 [4]蚤:通“早”。 [5]昧爽:犹黎明。天将亮未亮时。 [6]“缘木”二句:谓屠人悬肉树上只为避害而非为捉狼,而狼却贪食内而被钩死。缘木求鱼,爬到树上捉鱼,喻行为与其目的相反,一定落空。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罹,遭遇。 [7]止:只。 [8]缀行:尾随而行。 [9]敌:攻击。 [10]苫(shān删)蔽成丘:谓柴草苫盖成堆,如同小丘。苫,本指用稻草、谷秸编制的覆盖物,俗称草苫子,此处意为苫盖。 [11]弛担:放下肉担。 [12]眈眈相向:相对瞪目而视。 [13]犬坐:像狗似的蹲坐。 [14]意暇甚:意态十分悠闲。 [15]暴起:突然跃起。 [16]洞:打洞。 [17]隧入:打洞进去。 [18]尻(kāo)尾:臀部和尾巴。 [19]黠(xiá侠):狡猾。 [20]“禽兽”句:禽兽的欺诈手段能有多少呢。 [21]增笑:增加笑料。 [22]行室:农田中供暂时歇息的简易房子,多用草苫或谷秸搭成,北方俗称“窝棚”。 [23]乌:同“何”。 美人首 储商寓居京舍。舍与邻屋相连,中隔板壁;板有松节脱处,穴如盏。忽女子探首入,挽凤髻,绝美;旋伸一臂,洁白如玉。众骇其妖,欲捉之[1],已缩去。少顷,又至,但隔壁不见其身。奔之[2],则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决之,应手而落,血溅尘土。众惊告主人。主人惧、以其首首焉[3].逮诸商鞠之,殊荒唐。淹系半年[4],迄无情词[5],亦未有以人命讼者,乃释商,瘗女首[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欲捉之:原“欲捉”二字下“兵”与“之”并列,盖改“兵”字为“之” 而未曾将“兵”字圈去。 [2]奔之:直扑向她。奔,直往。 [3]以其首首焉:带着美人头向宫衙出首。 [4]淹系:久拘狱中。系,拴系。此谓系于狱中。 [5]情词;符合犯罪事实的供词。情,情实。 [6]瘗(yi意):埋葬。 刘亮采 闻济南怀利仁言:刘公亮采[1],狐之后身也。初,太翁居南山[2],有臾造其庐,自言胡姓。问所居,曰:“只在此山中。闲处人少,惟我两人,可与数晨夕[3],故来相拜识。”因与接谈,词旨便利[4],悦之。治酒相欢,醇而去。越日复来,愈益款厚。刘云:“自蒙下交,分即最深[5].但不识家何里,焉所问兴居[6]?”胡曰:“不敢讳,实山中之老狐也。与若有夙因,故敢内交门下[7].固不能为君福,亦不敢为君祸[8],幸相信勿骇。”刘亦不疑,更相契重[9].即叙年齿,胡作兄,往来如昆季。有小休咎,亦以告。 时刘乏嗣,臾忽云:“公勿忧,我当为君后。”刘讶其言怪。胡曰:“仆算数已尽[10],投生有期矣。与其他适,何如生故人家?”刘曰:“仙寿万年,何遂及此?”叟摇首云,“非汝所知。”遂去。夜果梦臾来,曰:“我今至矣。”既醒,夫人生男,是为刘公。公既长,身短,言词敏谐,绝类胡。少有才名,王辰成进土[11].为人任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燕、赵之客,趾错于门[12];货酒卖饼者,门前成市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刘公亮采:刘亮采,字公严,历城(今济南市)人。明万历壬辰进士。 宫至户部主事。辞官后,隐居灵岩。工诗,善书画,通音律,著名当时。据说他个子矮小,性情诙谐,瘩笑怒骂皆成文章。详见《历城县志》、《济南府志》。 [2]太翁:此谓刘亮采之父。 [3]数(shuo朔)晨夕:谓朝夕相处在一起。陶渊明《移居二首》之一。“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4]词旨便利:谓言词意趣敏捷适宜。 [5]分(fèn奋):情分。 [6]问兴居:请安问好。兴居,犹起居。 [7]内交:纳交,犹结交。内,同“纳”。 [8]固不能为君福,亦不敢为君祸:此据铸雪斋抄本,“君”原作“翁”。 [9]契重:投合珍重。 [10]数已尽:意即到了死期。数,命数。 [11]壬辰:指明神宗万历二十年(1592)。 [12]趾错于门:谓纷纷投其门下。趾错,足趾交错,形容来人之多。 蕙芳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一日,姐独居,忽有美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华照人,温惊顾穷诘,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家[1].”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2]!”女固请之。意必为侯门亡人[3],拒益力。 女乃去。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固无庸问。”媪曰:“贫贱佣保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温辞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祸。”女乃出门,媪窥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4]:“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弗纳?”母以所疑虑具白之。吕曰:“乌有此那?如有乖谬,咎在老身。”母大喜,诺之。吕既去,媪扫室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日将暮,女飘然自至。入室参母,起拜尽礼。告温曰:“妾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也。”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凤所能活耶?”女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5],皆能自得食。”问:“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婢已立于前。即令伏地叩母。 既而马归,母迎告之。马喜。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中之几屏帘幕,光耀夺视。惊极,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骇,却退。女挽之,坐与温语,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属[6].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须。” 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执向靡后,格格撼摆之。已而以手探入,壶盛酒,■盛炙,触类熏腾。饮已而寝,则他面锦■[7],温腻非常。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 第275章 母子共奇之,温诣吕所,将迹所由[8].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 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媪益疑,具言端委。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女笑逆之,极道作会之义。吕见其惠丽,愕胎良久[9],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赠白木搔具一事[10],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 笥中貂锦无数[11],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12],但轻暖耳。女所自衣亦然。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 今别矣。“马苦留之。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13].我岁月当一至焉。“忽不见。马乃娶秦氏。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马惊起,怆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两相依依,语无休止。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马问其谁,曰:”余适同双成姊来[14],彼不耐久伺矣。“马送之。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言已,遂逝。今马六十余矣。其人但朴讷[15],并无他长。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他诚笃也。余尝谓友人: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矣;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委身:托身,以身许人。此指许嫁。 [2]折寿:减损寿数。旧时迷信谓过度享用或无故受益,会缩减寿命,称“折寿”。 [3]侯门亡人:公侯府中逃亡的人。 [4]母:据铸雪斋抄本。原作“马”。下文二“母”字均据铸本改。 [5]度(duo夺)支:计划开支:指支付费用。度,计算。 [6]形神若不相属:躯体和精神好像不相依附;形容欢喜得出神。属,附着。 [7]■(ji计):毛毯。|:垫褥。 [8]迹所由:察访来历。 [9]愕胎(chi赤):惊愕呆视。胎,惊视、直视。 [10]搔具:爬背挠痒的器具。 [11]貂锦:貂裘锦衣。 [12]布素:布衣。素,言其无彩。 [13]承庐墓:指继承宗祧。古礼,遇君父、尊长之丧,在其墓旁搭草庐守墓,称“庐墓”或“依庐”。 [14]双成:指董双成,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见《汉武帝内传》。 [15]朴讷:诚朴而拙于言辞。讪,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诺”。下文“讷” 同此。 山神 益都李会斗[1],偶山行,值数人籍地饮[2].见李至,欢然并起,曳入坐,竞觞之[3].视其拌馔[4],杂陈珍错[5].移时,饮甚欢;但酒味薄涩[6].忽遥有一人来,面狭长,可二三尺许;冠之高细称是[7].众惊曰:“山神至矣!”即都纷纷四去。李亦伏匿坎■中[8].既而起视,则肴酒一无所有,惟有破陶器贮溲津[9],瓦片上盛晰蝎数枚而已[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益都:县名,即今山东省青州市。 [2]籍地:坐在地上。籍,通“藉”。 [3]觞之:向他敬酒。 [4]■(pán盘)馔:盘里的菜肴。■,通“盘”。 [5]珍惜:山珍海错,山海所产的珍馐美味。错,海错,犹海味。因海产种类繁多错杂,故称。《尚书。禹贡》:“海物唯错。” [6]薄涩:淡薄而苦涩。 [7]冠之高细称是:谓帽子的大小与其狭长的面孔相称。称是,与此相称。 [8]坎■(dàn旦):深坑。见《易。坎》[9]溲(sou搜)悖(bo勃):小便。 [10]蜥(ji析)蜴(yi易):爬行动物。俗称“四脚蛇”,一般指壁虎、草蜥。 萧七 徐继长,临淄人[1],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偶适姻家[2],道出于氏殡宫[3].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4].徐酒渴思饮,揖臾求浆。叟起,邀客入,升堂授饮。饮己,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如何也?”徐亦疲殆,乐遵所请。叟命家具酒奉客,即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5]:郎君清门今望[6],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7],幸垂援拾[8].”徐■■不知所对[9].叟即遣■告其亲族[10],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11],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12],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爱止[13].徐问其族姓,女自言:“萧姓,行七。”又细审门阀[14].女曰:“身虽贱陋,配吏胥当不辱寞[15],何苦研穷[16]?”徐溺其色,款呢备至,不复他疑。女曰:“此处不可为家。 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17],行将自至耳。“徐应之。 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 既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尺许厚[18].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塌其中,阖门出[19],曰:“新娘子今夜至矣。”因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无已在室耶?”既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见二人入,桥起逆之[20].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21],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起操作,不诗驱使。一日谓徐:“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妹烹饪而已。”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来[22],释担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23].哺后[24],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以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视案上,杯拌俱空。笑曰:“诸婢想惧饿,遂如狗舐砧[25].”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自涤,促嫡安眠。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撰,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 逾数日,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26],不加匕箸。群笑曰:“夫人谓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27].”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妖艳,善笑能口。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行觞政[28],徐为录事[29],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十余爵,酡然径醉[30].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31],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缕中,窃之而出。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大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徐拳拳怀念[32],不释于心,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33].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34],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35];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贴危[36].使人语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们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诺如所请。适以冗羁[37],未遽往;过夕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们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 今八年之好,行将别矣,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从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若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38],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筵作会。女便问诸妹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诸六娘子来,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39],不似前此之谐。少时,曳温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晒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强使易饮,曰:”吻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衣长踢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字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云:“不见。”细认共处,乃于氏殡宫也。快快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40],而竟无消息矣。 第276章 董玉■谈。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临淄:县名。今为山东淄博市临淄区。 [2]姻家:有婚姻关系的亲戚,俗谓“亲家”。 [3]殡宫:古代称临时停柩之所。此处犹言墓地。 [4]当户坐:在门里向外而坐。 [5]孟浪:犹鲁莽。 [6]清门令望:门第清白,威仪令人仰望、式法。清门,指寒素高洁之家。 令望,有威仪而为人景仰。语出《诗。大雅。卷阿》。 [7]充下陈:谦言备侍妾之列。语见《战国策。齐策》四。充,备。下陈,后列侍女之称。 [8]援拾:收纳。 [9]■(du促)|(ji籍):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10]■(bēng崩);使者。《尚书。洛诰》:“■来,以图及献卜”。 [11]峨冠博带:着高冠,束宽带。为古时儒者装束。 [12]炫装:犹华装、艳装。炫,光彩夺目。 [13]馆同爱止:谓居如凤凰双栖。馆,止宿。同,如。爱止,止宿于所止。《诗。大雅。卷阿》:“风凰于飞,■■其羽,亦集■止。”此借凤凰栖止之意,喻夫妻新婚洞房之乐。 [14]门阀:门第阀阅。 [15]吏肾:即胥吏。旧官府中书办之类的小吏。辱寞:玷辱。寞,通“没” [16]研穷:犹穷究,追问到底。 [17]除:清除整理。 [18]籍:通“藉”,衬垫。 [19]阖:此据青柯亭本,原作“合”。 [20]桥(qiāo跷)起逆之:急起迎之。桥起,疾起,急起。《庄子。则阳》:“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逆,迎。 [21]局局而笑:犹言吃吃而笑。局局,笑貌。语出《庄子。天地》。 [22]酒■(zi字):酒肉。戴,大块肉。 [23]庖人:厨师。 [24]晡(pu)后:谓黄昏后。宋玉《神女赋》:“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晡,晡夕,傍晚。 [25]砧(zhēn斟):通“椹”。砧板。切肉的木板。孙光宪《北梦琐言》:“唐卢延让……又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 [26]四簋(gui鬼):即四碗。簋,古代食器,青铜或陶制,圆口,圈足,或圆口、方座,无耳,或有两耳。有的带盖。《诗。秦风。权舆》:“每食四簋。”朱熹注云:“四簋,礼食之盛也。” [27]调(tiǎo条)人:此谓调味之人。徐妻“职庖人之役”,庖人调和众味,故称。 [28]觞政:即酒令。语出《说苑。善说》。旧时饮宴中,为助酒兴,先推一人为令官,众皆听其号令,或吟诗对句,或作其他游戏,并规定输赢饮酒之数。 [29]录事:此指酒宴中监督座客执行酒令及饮酒之数的人。据载,唐时考中进士者,即聚饮于曲江亭。宴会中请一人为录事,行纠察座客饮酒之数。 参见王定保《唐摭言。散序》。 [30]酡(tuo驼)然:酒后脸红的样子。《楚辞。招魂》:“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31]心旌:心如悬旌,谓心神不定,摇曳如旌。《战国策。楚策》一:“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旌,旗帜。 [32]拳拳:犹“■■”。耿耿于心,牢记不合。《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33]顼顼(xu旭):自失的样子。《庄子。天地》:“子贡卑陬失色,顶顼然不自得。” [34]宿分:犹言“宿缘”,旧时迷信以为前生所定的缘分。也作“夙分”。 [35]曲中女:即行院妓女。曲,曲巷,指妓院。 [36]阽(diàn电)危;犹濒危,谓生命垂危。 [37]适以冗羁:恰为冗事所羁绊。冗,繁杂琐事。 [38]甓(pi辟):砖。 [39]简默:少言沉默。简,少。 [40]“晨占”二句:谓早晚占卜,希望出现七姊复至的征兆。古人以清晨雀噪、晚间灯芯爆花为远出亲人归来的征兆。 乱离二则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阁有日矣[1].值北兵入境[2],父兄恐细弱为累[3],谋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乒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4].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5].牛录谓之曰:“我无子,将以汝继统绪[6],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为汝妇。”少年喜,愿从所命。牛录乃使同榻,泱洽甚乐。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7],家累不从。值姜■之变[8],故里陷为盗薮[9],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10],有老班役丧偶[11],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妇[12].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13],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14].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耶?”问所自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视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15],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益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 意必公有大德,故鬼神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16],诚然战。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恩白之后[17],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出■:方言,谓出嫁。■,通“阁”。 [2]北兵:与下则“大兵”,均指清兵。此言明末事,因称清乒为“北兵”;下言清初事:故以“大乓”称之。 [3]细弱:妻子儿女,泛指家属。 [4]牛录:牛录章京。满语。后金武官名。清太祖时始编三百人为一牛录,官长称“牛录额真”。太宗天聪八年(1634)定为官名,改称额真为章京。 [5]仪采都雅:仪容风采,漂亮而闲雅。都,漂亮。《诗。郑风。有女同车》:“洵美且都。” [6]继统绪:意为继承家世。一脉相承谓之“统”,前人开创而未竟之事谓之“绪”;统绪谓宗族的延续。 [7]盐秩:盐官。清代设盐政、都转运盐使司运使、盐法道、驿盐道等督理盐务。秩,职位。 [8]姜■:陕西榆林人,明河北宣化镇总兵。李自成义军至居庸关,姜■迎降。后李自成义军为清兵所逼撤离北京,姜■即入大同降清,任大同总兵。 清顺治五年(1648)十一月,又据城叛清,自称大将军,易明冠服,为清兵所围困,第二年八月被部下杀死,城遂陷。但其他各处仍继续抗清,直到顺治十二年始平息。清兵在山、陕一带,前后七八年,烧杀掳掠,害民甚惨。 “姜■之变”系指其据大同抗清事。 [9]盗薮(sou叟):盗贼聚集之处。 [10]复命:回朝复命,即向朝廷述职。 [11]班役:服侍官员的差役。 [12]赍(lài赖):赐给。金:此据山东博物馆本及铸雪斋抄本,原作“命”。 [13]标:标记。旧时掠卖人口,或因穷困自卖,均在被卖者头上插草为标。 [14]少艾:少女。 [15]风范:风度容仪。 [16]“炎昆”二句:炎,焚烧。昆,■冈,山名,传说山上出玉石。《尚书。胤征》:“火炎■冈,玉石俱焚。”此以“玉石俱焚”喻指清兵镇压抗清军民,祸及拥清的汉族地主官僚,如盐宫亲属,亦遭掳掠。 [17]董思白:即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官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生平详《明史。文苑传》。 豢蛇 泗水山中[1],旧有禅院[2],四无村落,人迹罕及,有道士栖止其中[3].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益远之。一少年入山罗鹰。入既深,无所归宿;遥见兰若[4],趋投之。道士惊曰:“居士何来[5]?幸不为儿辈所见!”即命坐,具■粥。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余围,昂首向客,怒目电■[6].客大惧。 道士以掌击其额,呵曰:“去!”蛇乃俯首入东室。婉蜒移时,其躯始尽;盘伏其中,一室尽满。客大惧,摇战。道士曰:“此平时所豢养。有我在,不妨;所患者,客自遇之耳。”客甫坐,又一蛇入,较前略小,约可五六围。 见客遽止,■■吐舌如前状[7].道士又叱之,亦入室去。室无卧处,半绕梁间,壁上土摇落有声。 第277章 客益惧,终夜不寝。早起欲归,道士送之。出屋门,见墙上阶下,大如盎盏者,行卧不一。见生人,皆有吞噬状。客惧,依道士时腋而行,使送出谷口,乃归。 余乡有客中州者[8],寄居蛇佛寺。寺僧具晚餐,肉汤甚美,而段段皆圆,类鸡项。疑,问寺僧:“杀鸡几何遂得多项?”僧曰:“此蛇段耳。”客大惊,有出门而哇者[9].既寝,觉胸上蠕蠕;摸之,则蛇也。顿起骇呼。僧起曰:“此常事,乌足骇怪[10]!”因以火照壁间,大小满墙,塌上下皆是也。 次日,僧引入佛殿。佛座下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瓮,探首井边而不出。 ■火下视,则蛇子蛇孙以数百万计,族居其中。僧云,“昔蛇出为害,佛坐其上以镇之,其患始平”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泗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2]禅(chán蝉)院:佛教寺院。禅,梵文音译“禅那”的略称。 [3]道士:此指僧徒。宗密《盂兰盆经疏》下:“佛教初传此方,呼僧为道士。” [4]兰若:梵语“阿兰若”音译,简称兰若。佛教僧徒静修处,因泛指一般佛寺。此指上文所云“禅院”。 [5]居士:佛教称居家信佛的人为唇士,也作为对普遍人的敬称。 [6]怒目电■(cong■):愤怒的目光象闪电一样。语出张协《七命》。 电■,如电光闪烁。■,目光。 [7]■■(shǎnshǎn闪闪):闪闪,闪烁。 [8]中州:指令河南一带。古时分中国全境为九州(见《尚书。禹贡》),而豫州(今河南一带)居中,因称。 [9]哇:呕吐。 [10]乌:何。 雷公 毫州民主从简[1],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2],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3],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澍[4],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毫(bo泊)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省毫县。 [2]雷公:古代神话中的司雷之神,也称“雷祖”、“雷师”。《山海经。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论衡。雷虚》:“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持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意也。” [3]云中萧萧如马鸣:指施雨之龙。古人喻称龙为“天神上帝之马”。见《艺文类聚》九六引刘碗《神龙赋》。 [4]澍(zhu注):通“注”,浇灌。 菱角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1],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2].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 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然曰[3]:“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 女惭云[4]:“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5],上下睨成,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诺。” 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6].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7],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8].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 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已[9].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回村中[10],日昃不去[11].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12],则从之,不较直[13].”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14],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屡,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15].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16].三两日,当为儿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17]?”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18],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19]?”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20],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遂出门去。 三更既尽,温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首啜泣[21].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胡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22].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 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23].女泣不盥栉,家中强置车中。至途次,女颠堕车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入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 母自戎马戒严[24],同俦人妇奔伏涧谷[25].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26],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27],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28].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为大士现身[29].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观音祠:奉祀观音的庙堂。观音,梵语意译,本译作“观世音”,因唐人讳“世”字,故简称“观音”,也译作“观自在”,为佛教中的菩萨。 佛经说他救苦救难,赐人以福。我国旧时民间对其信仰极为普遍,各地多建有寺庙。 [2]娟然:美好的样子。 [3]酡(tuo驮)然:酒后脸上发红的样子。此指因害羞而脸红。 [4]惭:羞惭。 [5]澄澄:本为形容水清澈,此处借以形容目光晶亮,即目如秋水之意。 [6]浼(měi每):请托,央求。冰:冰人。《晋书。索■传》:“孝廉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曰:”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事也;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婚姻事也。君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冰伴而婚成。‘“后因称媒人为冰人。 [7]清族:犹清门。清白人家。 [8]授教职:被任为教官。明清府州县教官有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负责管理士子,主持孔庙祭祀等。 [9]吊影:形影相吊,谓孤立无依。 [10]萦回:绕来转去。[11]日昃(zè仄):日斜,太阳平西。 [12]母我者:以我为母的人。 [13]直:“值”本字。价钱。 [14]肖:相似。 [15]濡煦:意谓体恤、爱护。《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濡,湿润。煦,通“■”、“■”,吐出之沫。 [16]大伦:伦常大道,此指夫妇伦常。伦常是古时封建统治阶级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准则。《孟子。公孙丑下》:“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君臣而外,加夫妇、兄弟、朋友,封建礼教称为“五伦”。 [17]株待,“守株待兔”的省词。株,树桩。《韩非子。五■》:“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未而守株,冀复得兔。 兔不可复得,而身为来国笑。“后便以这个寓言故事讽喻拘泥而不知变通的人。 [18]无论:不必说,不要说。 [19]萍梗人:像浮萍枝梗一样飘泊无定的人。 [20]帘幌:窗帘、帷幔。 [21]蓬首:头发散乱得像飞蓬一样。飞蓬,即蓬草,根枯断后遇风飞旋,故名。《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22]涤地无类:意谓全被杀光。涤,洗。此为洗劫、扫荡的意思。类,噍类,活人。 [23]期:约期,预定的日期。 [24]戎马戒严:此谓处于战争状态。 第278章 戎马,军马。戒严,在战时采取的严密防备措施。 [25]俦人:同行人。 [26]剽(piào票)■(su素),轻捷的样子。《史记。礼书》,“轻利剽|,卒(猝)为|风。” [27]■(hou吼):传说中北方像狗一样的野兽。《集韵》:“■,北方兽名,似犬,食人。”在旧小说中,“金毛■”是佛门菩萨的坐骑。 [28]超乘(shèng剩):跳上车马坐骑。语出《左传。昭公元年》。 [29]大士:菩萨称号,此指观音。 饿鬼 马永,齐人,为人贪,无赖[1],家卒屡空[2],乡人戏而名之“饿鬼”。 年三十余,日益窦[3],衣百结鹑[4],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5],操业不雅。暮岁归其乡,大为士类所口[6];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旧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7].暮宿学宫[8],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偎其板[9].学官知之[10],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某生殷宫,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11],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12].尹廉得实[13],答四十,梏其颈,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既寤,妾举子。叟知为马,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泮[14].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15];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良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是其题,录之,得优等,食饩焉[16].六十余,补临邑训导[17].宫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18],则作鸬鹚笑[19];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20].偶大令以诸生小故[21],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22].有讼士子者[23],即富来叩门矣。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每向人物色乌须药。有狂生某,锉茜根绐之[24].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以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无赖:指品格恶劣,强横无耻,放刁、撒泼等。 [2]屡空:常常贫困。《论语。先进》:“回(颜回)也其庶乎!屡空。” [3]窭(ju据):贫困。 [4]百结鹑:即悬鹑百结之意。鹌鹑毛班尾秃,很像褴褛的衣服,因以悬鹑、鹑衣形容衣服的破烂。庾信《拟连珠》:“盖闻悬鹑百结,知命不忧。” [5]五都之市:五大城市,历代所指不同,此盖泛指繁华的都市。 [6]士类:即士人。所口:所诟病。 [7]临邑:此指邻近县城。临,邻。 [8]学宫:即文庙,亦为县学所在地。详前《金世成》注。 [9]“辄摘”句:就摘取圣人冠上的玉串以换取钱财,烧掉贤人手中的笏板以取暖。圣贤,指孔子及陪犯的孔门高足弟子。颠,头。旒,冕旒,古代王侯及卿大夫冕服(礼服)的冠饰。旒,玉串。煨,焚烧。板,手板,也叫“笏”。古时大臣朝见君主用以记事或指画,用玉、象牙或竹片制作。 [10]学官:清代县级学官为教谕。 [11]蠡(li离):割。旧时街头有一种泼皮乞丐常自蠡头皮或胳膊,诬人行凶以赖取钱财。 [12]公质县尹:大家一起到县令处评理。公,公众。质,质讼。县尹,即县令。尹,原作“君”,据铸雪斋抄本改。 [13]廉:查察。 [14]邑伴(pàn判):即县学。科举时代,学童考进县学为生员(俗称“秀才”),叫人泮。详前《婴宁》注。 [15]艺;制艺。即八股文。详前《陆判》注。 [16]食饩(xi戏):领取饩廪。谓成为廪生。详《考城隍》注。 [17]训导:清代县一级教官,教谕之副,从八品。 [18]青蚨(fu弗):传说中的虫名,也叫“鱼伯”。《搜神记》一三:“南方有虫,名||,一名||,又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 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不已,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曰青蚨。“后因称■为”青蚨“。 [19]作鸬(lu卢)鹚(zi兹)笑:以鸬鹚得鱼而喜,形容贪财者之笑。 鸬鹚,水鸟名,又名乌鬼,俗称“水老鸦”,栖息河川、湖沼和海滨,善潜水捕食鱼类,渔人常用以捕鱼。《初学记》一九朱彦时《黑儿赋》:“忿如鹤鸽斗,乐似鸬鹚喜。” [20]“不(fou否)则”二句:谓眯起双目,摆出成严的架势,象素不相识一样。棱棱,威严的样子。 [21]大令:汉代县宫凡万户以上称令,以下称长,因多称县官为令,大令是对县令的敬称。 [22]掠:■掠,拷打。 [23]士子:旧时读书人的通称,即学子,此指县学生员。 [24]茜(qiàn欠):茜草。根黄红色,可作大红色染料。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人,伏渴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1],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2].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3],浼君一缓颊耳[4].”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若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肚是伊大父行[5],宜可听从。”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6],绿书大于栲栳[7],一云“孝弟忠信[8]”,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9],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槛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日校、日序、日库,两字德行阴教化[10];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11].”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12],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13],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14],虎首人身。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15].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却退。 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16],俨然在徽■中[17].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嘎[18].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鬼王惊起,暂命止割,矫履迎生[19].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 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20],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21];伏阶号屈。王召讯已,立命诸鬼绾■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伶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22];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23]!”鬼乃■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寻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24].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25].” 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 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 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何!”生顾念腰豪空虚,惶愧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宜署券保[26],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速欠耶[27]?” 秋华■蹙[28],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 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久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歧出,莫知所从。 第279章 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肆之间,历两昏晓,■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无以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29]?”生■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 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30].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剌剌:形容话多。韩愈《送殷员外序》:“语剌剌不能休。” [2]致辞:告辞。辞,别去。 [3]髀:大腿。 [4]浼:请托。缓颊:求情;婉言劝解。 [5]大父行(háng杭):祖父辈。大父,祖父。行,行辈。 [6]碣;顶端呈半圆形的碑石。 [7]栲栳(kǎo—kǎo考老):用柳条编织的汲水器具,形似笆斗。 [8]弟(ti涕):同“悌”,兄弟间的友爱。 [9]躇阶而进:不按台阶级次,大步跨登而上。躇,越级。 [10]“日校、日序、日庠,两字德行阴教化”:意谓阴间学校,都重视德行的教化。校、序、痒,古代地方所设的乡学,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库”。德行,道德品行。 [11]“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意谓各类读书人,聚于一堂学习礼乐,都是鬼王的门生。上士、中士、下士,本是周代的官名,位低于大夫!这里指科举时代各类士人。 [12]鲐(tái台)背:驼背,形容老态。鲐,鱼名,体呈纺锤形,背隆起。 [13]撩天:朝天。 [14]主簿吏:主管文书簿籍的佐吏。 [15]山精:又名“枭阳”,传说中的山中怪兽,似人而大,黑脸毛身,脚跟朝前。见《淮南子。汜论》注。 [16]交臂历指:语出《庄子。天地》。交臂,反手捆绑。历指,手指加上刑具。历,同“枥”,指“枥撕”,古时一种拶指的刑具。 [17]徽■:捆绑犯人的绳索。 [18]大嗥欲嘎(shā沙);大声号叫,声嘶欲哑。嘎,声音嘶哑。 [19]■履,踮起脚跟行走。■,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桥”。■,同“跷”。 [20]蓝蔚苍苍:指苍天。 [21]方坐:端坐。 [22]候生贵家:等候将来投生富贵之家。生,指迷信所谓“投生转世”。 [23]发迹:由微贱而得志通显;指立功扬名。 [24]殷殷:情意恳切。 [25]曲巷:狭曲小巷:这里指妓院。 [26]署券保,写下字据保证偿还。 [27]夜度娘:指娼妓。《乐府诗集。西曲歌》有《夜度娘》篇,辞为:“夜来冒霜雪,晨去历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后以夜度娘借称娼妓。 [28]■蹙:皱眉蹙额;谓心甚不悦。■,同“颦”,皱眉。 [29]简亵:轻慢不庄重;指闻人生极不庄重地穿着内衣。简,简慢、懈惰。亵,不庄重。 [30]“送生至家”二句:底本残阙,据铸雪斋抄本补。 阎罗 沂州徐公星[1],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2]?”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3].天上堕莲花[4],朵大如屋”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沂州:清初州名。治所在今山东临沂县。 [2]处分:犹处置、处理。 [3]左萝石:即左懋第(1601—1646),因其父死葬萝石山,遂自号萝石。 山东莱阳人。明思宗崇祯四年(1631)进士。明亡后,奉福王朱由崧于南京继位,官太常卿。后自请赴北京祭悼崇帧帝,即以乒部右侍郎衔使请。至京被拘执,不屈被害,时人以南来文天祥誉之。著有《萝石山房集》四卷。事迹详《明史》本传。 [4]天上堕莲花:谓左懋第得道成佛。莲花,莲花形的佛座,即莲台。见唐释道世《诸经要集。宝敬佛》。 大人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1],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2].审视两颊,俱有瘢,大如钱。异之,因问何病之同。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马解装,傍树栖止。夜深,虎豹■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见一大人来,高以丈许。客团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顷刻都尽。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首穿腮,如贯鱼状。贯讫,提行数步,条霉折有声[3].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石而去。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客惧,伏丛莽中。见后来者更巨,至树下,往来巡视,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声啁啾[4],似巨鸟鸣,意甚怒,盖怒大人之给已也。因以掌批其颊,大人伛偻顺受,不敢少争。俄而俱去。诸客始仓皇出。荒窜良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至则一男子居石室中。客入环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箱制[5].待舍妹归,可与谋也。” 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入,问客何来。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斛,出门遂逝。男子煮虎肉饷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迫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因以指掷地,大于胫骨焉。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女以药屑遍掺之[6],痛顿止。天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指示之,石洼中残血尚存盆许。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长山李孝廉:名斯义,字质君,长山(今山东邹平县一带)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官至福建巡抚。见《清史稿》本传及《山东通志。人物志》。孝廉,俗称举人。见前《画壁》注。 [2]燕:古国名。西周初,封召公爽于燕,都蓟(今北京市),辖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部。旧时用为河北省的别称。 [3]毳(cui脆):通“脆”。 [4]啁啾(zhoujiu州究):鸟鸣声。 [5]箝制:也作“钳制”。此谓约束。 [6]糁(sǎn):碎米屑,泛指散粒状的东西。此指以药屑敷撒于创上。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最[1],友于最敦[2].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3];以其母取直奢[4],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5],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6],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7],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晨。时展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答之[8],垂毙乃去。 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9].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果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10],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果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11],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词,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果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 杲易农,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12],时时逻守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13].果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14].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果但卧,蹇涩不能语[15].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果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置不理焉。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16],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17].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庶兄:庶母所生的兄长。旧时称父妾为“庶母”。 [2]友千最敦:兄弟情谊最为深厚。友于,语出《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于,本介词,后常“友于”连用,以称兄弟之间的友爱。 [3]割臂之盟:春秋时,鲁庄公见大夫党氏之女孟任,表示愿意娶她为夫人,孟任乃“割臂盟公”。 第280章 见《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后来,因称男女密订婚约为“割臂之盟”。 [4]其母:指妓院鸨母。 [5]从良:旧时妓女脱离乐籍称“从良”。身家清白曰“良”。 [6]水火:水深火热,喻苦难的处境。 [7]妾媵之:使之充当妾媵。 [8]折■笞之:谓用短杖肆意殴打他。《南史。侯景传》:“是何能为,吾以折■笞之。”谓折断策马之杖[奇/书\/网-整.理'-提=.供],用短杖即可轻易制敌取胜。 [9]具造赴郡:写状纸到郡城告状。造,兴讼,此指讼词。 [10]汾州:州名,明万历时升为府,治所在年山西省汾阳县。 [11]烈风:暴风。 [12]葬于乌鸢:葬身于乌鸦和老鹰之腹;指尸体被乌鸢所食。 [13]蹶然:跌倒的样子。 [14]厌厌(yānyān烟烟):精神萎靡的样子。 [15]蹇涩,迟钝的样子。 董公子 青州董尚书可畏[1],家庭严肃,内外男女,不敢通一语。一日,有婢仆调笑于中门之外,公子见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于偕憧卧斋中。时方盛暑,室门洞敞。更深时,僮闻床上有声甚厉,惊醒。月影中,见前仆提一物出门去。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复寐。忽闻靴声訇然,一伟丈夫赤面修髯,似寿亭侯像[2],捉一人头人。憧惧,蛇行人床下。闻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时始罢。靴声又响,乃去。僮伸颈渐出,见窗棂上有晓色。 以手们床上,着手粘湿[3],嗅之血腥。大呼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枕席。大骇,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门。公子出见,役愕然,但言怪事。诸之,告曰:“适衙前一人神色迷罔,大声曰:”我杀主人矣!‘众见其衣有血污,执而白之官。 审知为公子家人。渠言已杀公子,埋首于关庙之侧。往验之,穴土犹新,而首则并无。“公子骇异,趋赴公庭,见其人即前狎婢者也。因述其异。官甚惶惑,重责而释之。公子不欲结怨于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积数日,其邻堵者[4],夜闻仆房中一声震响若崩裂,急起呼之,不应。排阀人视,见夫妇及寝床,皆截然断而为两。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断者。关公之灵迹最多,未有奇于此者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董尚书可畏:疑即董可威。董可威,字严甫,号葆元,山东益都人。 明万历丁未(1607)进士,官至工部尚书。洋见《益都县志》。 [2]寿亭侯:即关羽。关羽(160—219),字云长,何东解(今山西永济县东)人。三国时蜀汉名将。汉献帝建安五年(200),为曹操所俘,并由曹操以征讨袁绍的军功,表为汉寿亭侯。后成为封建统治阶级宣扬“忠”“义” 的偶像,并为佛道等宗教所神比。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追封“忠惠公”,宣和五年(1123)封“义勇武安王”,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加封“三界伏魔大帝神成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并在各地建庙设祭。后世因称“关公”、“关帝”。下文“关庙”即关帝庙[3]粘: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沾”。 [4]邻堵者;隔墙邻人。堵,墙。 周三 泰安张太华[1],富吏也。家有狐扰,遣制罔效。陈其状于州尹[2],尹亦不能为力。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叟与居人通吊问[3],如世人礼。自云行二,都呼为,胡二爷。适有诸生渴尹,间道其异[4].尹为吏策[5],使往问臾。时东村人有作隶者[6],吏访之,果不诬,因与俱往。即隶家设筵招胡。胡至,揖让酬醉,无异常人。吏告所求,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为君效力。仆友人周三,侨居岳庙[7],宜可降伏,当代求之。”吏喜,申谢。胡临别与吏约,明日张筵于岳庙之东。吏领教。胡果导周至。周虬髯铁面,服裤褶[8].饮数行,向吏曰:“适胡二弟致尊意,事已尽悉。但此辈实繁有徒[9],不可善谕,难免用武。请即假馆君家,微劳所不敢辞。”吏转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10].游移不敢即应。 周已知之,曰:“无畏。我非他比,且与君有喜缘,请勿疑。”吏诺之。周又嘱:“明日偕家人阖户坐室中[11],幸勿哗。”吏归,悉遵所教。俄闻庭中攻击刺斗之声,逾时始定。启关出视,血点点盈阶上。墀中有小狐首数枚,大如碗盏焉。又视所除舍,则周危坐其中[12],拱手笑曰:“蒙重托,妖类已荡灭矣。”自是馆于共家,相见如主客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泰安:泰安州,属济南府,治所在个山东省泰安市[2〕州尹:州的长官,即知州。 [3]通吊问:谓有礼仪交往。吊问,吊死问疾。 [4]间:乘间。 [5]策:策划。 [6]作隶者,当衙役的人。隶,隶役,特指衙役。《国语。周语》下:“子孙为隶。”丰昭注,“隶,役也。” [7]岳庙,指东岳庙,即岱庙,在泰山脚下,奉祀东岳大帝。 [8]裤褶(xl习),古时军中一种匣于骑乘的服装,上着褶而下服裤。 褶,夹上衣。裤,胫衣,套裤。 [9]实繁有徒:确实有很多党羽。繁,多。徒,众,指同党之人。 [10]以暴易暴,谓以凶暴代替凶暴。语出《史记。伯夷列传》。 [11]阖(he合)户:关门。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合户”。 [12]危坐:端坐。 鸽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1],鲁有鹤秀[2],黔有腋蝶[3],梁有翻跳[4],越有诸尖[5]:皆异种山。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动量[6],癖好之,按经而求[7],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8],热则投以盐颗[9].鸽善睡,睡大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10],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 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11],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12],野圹萧条,心窃疑惧。少年指日:“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橹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13],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14],小者裁如拳;集阶上[15],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16],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17];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磐[18],两两相和[19],间杂中节[20].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21].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22]:晴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23];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24]。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25].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蔫[26].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 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27].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28],致残鼎镬[29]!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 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30];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31]? 第281章 而独阿堵之物[32],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33],而不怒痴也[34].” 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35],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拌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 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 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36]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宵斗不文[37],敬索拌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38],以茶得名,铛臼皆精[39].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贪官至,僧伏渴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贪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 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晋:周初晋国在今山西省西南部建国,春秋时掩有今山西大部、柯北西南部、河南北部一带地区。近代以“晋”为山西省简称。坤星:坤垦以及 下文的鹤秀、腋蝶、翻跳、诸尖、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 眼等,都是鸽的品种名。 [2]鲁:今山东泰山以南,位水、泅水、沂水、沐水等流域,在春秋时为鲁地。秦以后仍沿称这一地区为兽。 [3]黔,贵州省的简称,因省境东北部在战国时及秦代为黔中郡,在唐代属黔中道,故名。 [4]梁,古九州之一。东界华山,南至长江,北为雍州,西无可考。魏晋以降,辖境约当陕西秦岭以南及汉水流域一带。 [5]越,古越国原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春秋末越国疆域向北扩展,奄有今浙江北部、江苏南部、安徽南部、江西东部一带地区。 [6]邹平:县名,在今山东省。 [7]经:指《鸽经》。邹平张万锺著有《鸽经》,见《檀几丛书》。 [8]粉草:中药名,即粉甘草。 [9]盐颗:盐粒。 [10]广陵,古县名,秦置,治所在今扬州市,后因以广陵称扬州。 [11]齐鲁,古时卉国和鲁国都在今山东省境年,因以齐鲁代称山东省地区。 [12]冥漠:幽暗不明。 [13]撮口:嘴唇聚合。 [14]鹜:野鸭。 [15]集:鸟类落止叫“集”。 [16]作屏,犹言“开屏”;鸟翼展开象屏风。 [17]鼗(tao陶)鼓,长柄小摇鼓,俗称拨浪鼓。 [18]磐:玉石制作的打击乐,其声清越。 [19]和(he贺):声音相应。 [20]间杂中节:意思是声音抑扬顿挫,合乎节拍。间,间歇、顿挫。杂,错杂、繁响。 [21]望洋可愧:指大开眼界,自愧不如。《庄子。秋水》谓,秋水灌河,“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已。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 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后因以”望洋“喻见了大世面而自愧弗如。 [22]玩:观赏。 [23]椒粒:花椒内的黑子。 [24]诡求:巧言求索。 [25]燎:点燃。麻炬:束麻杆而制作的火把。 [26]树:植;竖立。 [27]重拂:过分地违其意愿。 [28]明珠暗投:《史记。邹阳列传》:“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壁,以■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陋者,何则?于因而至前也。”后因以“明珠暗投”喻有才能的人所事非主,或珍贵之物不遇识者。 [29]致残鼎镬:以致惨死干油锅,鼎、镬、古代烹饪器皿。 [30]“叶(she设)公好龙”二句,《新序。杂事》,叶公爱龙。一切器物都刻有龙饰,天上的真龙知道了,乃降入其家,叶公反而吓得逃跑。后以“叶公好龙”比喻表面上的爱好,并非真的爱好。这里用此故事,意指痴爱某种事物,就能够真正得到。 [31]“而况学上”二句:意谓如能出于至诚,则学士渴求良友就能得到良友,贤君渴求良臣就能得到良臣。 [32]阿(e)堵之物,指金钱。《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自鸣清高,口不言钱。其妻欲试之,夜间以钱堆其床前。夷哺晨起,见钱碍路,命令婢女“举却阿堵物”,终不说钱字。后因以“阿堵物”指钱。阿堵,六朝人口语,犹言“这”或“这个”。 [33]贪:指对钱财的贪求。 [34]痴:指对美好事物的癖爱。 [35]孙公子禹年:淄川人,名琰龄,清代顺治年间兵部尚书孙之獬的儿子。见《淄川县志》卷五。 [36]非人:不懂事理之人;俗谓不干人事的人。 [37]宵(shāo肖)斗不文:意谓用小水桶盛鱼以献,不够体面。筲斗,水宵,小水桶。 [38]灵隐寺,佛寺名,在浙江省杭州西湖畔。 [39]铛(cheng撑)臼:煎茶、碎茶用具。铛,三足饮具。臼,茶臼,用以捣碎饼茶,然后烹沏。 聂政 怀庆潞王[1],有昏德[2].时行民间,窥有好女子,辄夺之。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人其家[3].女子号泣不伏,强异而出。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4],冀妻经过,得一遥诀。无何,妻至,望见夫,大哭投地。王恻动心怀,不觉失声。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掠。忽墓中一丈夫出[5],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日:“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可强占[6]!念汝辈不能自由,姑且宥恕。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7]!”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人墓中而没。夫妻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过十余日,竟无消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8].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9],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也: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之义[10];白昼而屠卿相,有■之勇[11];皮面自刑,不累骨内[12],有曹之智[13].至于荆轲[14],力不足以谋无道秦,遂使绝据而去,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之头[15],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16].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怀庆潞王:怀庆,清代府名,治在今河南沁阳县。潞王,指明穆宗第四子朱翊■,封于卫辉,怀庆亦在其封疆之内。 驷“ [2]昏德:不德。《左传。襄公十三年》:“上下无礼,乱虐并生,由争善也,谓之昏德。”此指淫乱之行。 [3]舆马:车马。 [4]聂政:战国时的刺客。据《史记。刺客列传》载,聂政,轵(今河南济源县)深井里人,杀人避仇于齐,为韩国严遂所知,后为严遂杀其仇入韩相侠累,“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5]丈夫:男子。 [6]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子女。 [7]抉其首:砍他的头。抉,通“决”。 [8]少杀:稍减。 [9]刺客传:指《史记。刺客列传》。 [10]豫:指豫让,春秋战国之交的刺客,为晋国智伯所知。后智伯被赵襄子所灭,豫让漆身作癞,吞炭为哑,誓杀襄子以为智伯报仇。后被执自杀。 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1]■:即■诸(?一公元前515),亦作“专诸”,春秋吴国刺客。 楚人伍子胥避难于吴,事公子光。公子光欲刺杀吴王僚而自立,伍子胥即推荐专诸去刺杀僚。席间,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以献龟为名,借机刺死僚,自己也当场被杀。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2〕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指聂政白杀前,故意毁坏自己的面容,以免牵累其姊。 [13]曹:指春秋鲁国刺客曹沫。沫事鲁庄公,在与齐交战中多次大利,以致使鲁国献土求和。于是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于柯(齐地)。曹沫于会盟时,以匕首劫齐桓公,逼其退还侵地,从而取得外交上的胜利。事详《史记。刺 客列传》。 [14]荆轲:即荆卿(?一公元前227),战国未燕国的刺客,本卫人,在燕国受到燕太子丹的知遇,因为其谋刺秦王。荆柯赴秦,以献秦逃将樊放期的首级及燕督亢地图为名,而在图中藏有匕首。献图时“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行刺未成,荆轲被当场杀死。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5]樊将军:指樊於(wu乌)期,秦国将军,获罪,逃至燕。 第282章 秦以千金、万家邑购其头。荆轲为取得秦王信任,以达谋刺秦王的目的,而使樊自杀,借其首以献秦,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6]羊、左:指战国羊角哀、左怕桃,相传卞左为友闻楚王招贤,一同赴楚。途中遇雪,衣薄粮少,势难俱生。伯桃即以衣食隔角哀,自入空树中死。角哀至楚,为上卿。楚王因以上卿礼葬伯桃。“角哀梦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正苦荆将军冢相近。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角哀至期:陈兵马诣其冢,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后汉书。申屠刚传》注引《烈士传》)。而明代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则加以演义,云角哀死后”埋于伯桃墓侧“。”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柯墓破,白骨抛露,祠庙焚毁,”荆轲之灵,自此绝矣。“ 冷生 平城冷生[1],少最钝,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经。忽有狐来,与之燕处[2].每间其终夜语,即兄弟诘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3]:每得题为文,则闭门枯坐[4];少时,哗然大笑。窥之,则手不停草,而一艺成矣[5].脱稿,又文思精妙。是年人泮[6],明年食饩[7].每逢场作笑,响彻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学使退休[8],不闻。后值某学使规矩严肃,终日危坐堂上。忽闻笑声,怒执之,将以加责。执享官代白其颠,学使怒稍息,释之,而黜其名[9].从此佯狂待酒。著有“颠草”四卷,超拨可诵[10].异史氏曰:“闭门一笑,与佛家顿悟时何殊间哉[11]!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12]?如此主司,宁非悠攸[13]!” 学师孙景夏,住访友人。至其窗外,不闻人语,但闻笑声嗤然,顷刻数作。意其与人戏耳。人视,则居之独也。怪之。始大笑曰:“适无事,默熟笑谈耳[14].” 邑宫生,家畜一驴,性窒劣。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谢曰:“适忙,不遑下骑,勿罪!”言未己,驴已蹶然伏道上,屡试不爽[15].宫大惭恨,因与妻谋,使伪作客。己乃跨驴周于庭,向妻拱手,作遇客语。驴果伏。便以利锥毒刺之。适有友人相访,方欲款关[16],闻宫言于内曰:“不遑下骑,勿罪!”少顷,又言之。心大怪异,叩扉问其故,以实告,相与捧腹[17].此二则,可附冷生之笑以传矣[1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平城:县名。故地在今山西大同市东。 [2]燕处:友好相处。 [3]狂易病,精神失常。《汉书。外戚传》:“由(张由)素有狂易病。” 颜师古注:“狂易者,狂而复易常性也。” [4]枯坐:坐如枯槁之木,谓寂坐。 [5]一艺,一篇制艺文(八股文)。 [6]入泮:入县学为生员(秀才)。详前《叶生》“游伴”注。 [7]食饩,谓成为■生,详《考城隍》注。 [8]学使:主管一省学政的官员。明代称提学道,清称提督学政,简称“学政”。详《鬼哭》注。退休:指学使离开考场,退居别室休憩。 [9]黜其名,除去其生员的名籍。 [10]超拔:超群拔俗。 [11]佛家顿悟:佛教禅宗有南北两派,南宗主张顿悟,即认为人人自心本有佛性,悟即一切悟,不分阶段,即可明心见性而成佛。 [12]褫革:谓除去生员名籍。详《红玉》注。 [13]悠悠:荒谬,《晋书。王导传》:“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 [14]默熟笑谈:谓独自默念所闻或自己曾说之笑话趣谈。 [15]不爽:没有差错。 [16]款关,敲门。款,叩,敲。 [17]相与捧腹:一起捧腹大笑。捧腹,形容大笑之状。见《史记。日者列传》。 [18]以: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并”。 狐惩淫 某生购新第,常患狐。一切服物,多为所毁,且时以尘土置汤饼中[1].一日,有友过访,值生出,至暮不归。生妻备馔供客,已而偕婢啜食馀饵。 生素不羁,好蓄媚药,不知何时,狐以药置粥中,妇食之,觉有脑麝气。问婢,婢云不知。食讫,觉欲焰上炽,不可暂忍;强自按抑,燥渴愈急。筹思家中无可奔者,惟有客在[2],遂往叩斋。客问其谁,实告之。问何作,不答。 客谢曰:“我与若夫道义交,不敢为此兽行。”妇尚流连。客叱骂曰:“某兄文章品行,被汝丧尽矣!”隔窗唾之。妇大惭,乃退。因自念:我何为着此?忽忆碗中香,得毋媚药也,检包中药,果狼藉满案,盎盏中皆是也。稔知冷水可解,因就饮之。顷刻,心下清醒,愧耻无以白容,展转既久,更漏已残。愈恐夭晓难以见人,乃解带自经[3]。婢觉救之,气已渐绝。辰后,始有微息。客夜间已遁。生哺后方归[4],见妻卧,问之,不语,但合清涕[5].婢以状告。大惊,苦诘之。妻遣婢去,始以实舍。生叹曰:“此我之淫报也,于卿何尤[6]?幸有良友;不然,何以为人!”遂从此痛改往行,狐亦遂绝。 异史氏曰:“居家者相戒勿蓄砒鸩[7],从无有相戒不蓄媚药者,亦犹人之民兵刃而狎床第也[8].宁知其毒有甚于砒鸩者哉!顾蓄之不过以媚内耳! 乃至见嫉于鬼神;况人之纵淫,有过于蓄药者乎?“ 某生赴试,白郡中归,日已暮[9],携有莲实菱藕,人室,并置几上。又有藤津伪器一事[10],水浸盎中。诸邻人以生新归,携酒登堂,生仓卒置床下而出,令内子经营供馔,与客薄饮。饮已,入内,急烛床下,盎水已空。 问妇,妇曰:“适与菱藕并出供客,何尚寻也?”生忆肴中有黑条杂错,举座不知何物。乃失笑曰:“痴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妇亦疑曰:“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状可丑,又不知何名,只得糊涂裔切耳[11].”生乃告之,相与大笑。今某生贵矣,相狎者犹以为戏。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汤饼:汤煮的面食,今俗称“面条”一类食物。 [2]惟,通“唯”。只有。 [3]自经:上吊自杀。 [4]哺,哺时,即申时,约当黄昏之时。 [5]但含清涕;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含”字字迹不清。 [6]尤:责怪。 [7]砒鸩(zhen朕):两种毒药。砒,砷(shen申)的旧称。鸩,传说中的一种毒鸟。雄的叫运日,雌的叫阴谐,喜吃蛇,羽毛紫绿色,置酒中能使人中毒而死。 [8]畏: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异”。 [9]日已暮: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此句。 [10]一事:一件。 [11]脔(juan銮)切:切成肉块。 山市 矣山山市[1],邑景之一也[2].数年恒不一见[3]。孙公子禹年[4],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5].无何,见宫殿数十所[6],碧瓦飞甍[7]、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8],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9],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夭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10],直接霄汉。五架窗扉皆洞开[11];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12];又其上,则黠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13],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14],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奂山:山名。奂,或作“焕”。在淄川旧城西十五里。“常有山市出现,城市、楼台、人物之状,有类海市。”(《山东通志》引《济南府志》)。 [2]邑景之一:据嘉靖《淄川县志》,淄川八景为郑公书院、季子石桥、万山石桥、丰水牧唱、梵刹浮图、文庙古桧、般阳晓钟、昆仑山色,天奂山山市。 [3]恒:常。 [4]孙公子禹年,即孙琰龄,淄川人。见《鸽异》注。 [5]禅院:指佛寺。 [6]见:同“现”。 [7]飞甍(meng蒙),两端向上卷起如飞的高屋脊:喻指高大的楼房。 《释名。释宫室》:“屋脊曰甍。” [8]睥睨:也作“埤■”或“埤■”,城上有孔的矮墙。《释名。释宫室》:“城上垣曰睥睨。言于其孔中睥睨非常也。” [9]若:如,似。 [10]危楼:高楼。 [11]五架:一楼五架。室内两柱之间为一架。 [12]裁,通“才”。 [13]屑屑:往来奔走之状。 [14]市肆,市中商店。 江城 临江高蕃[1],少慧,仪客秀美。 第283章 十四岁人邑庠。宫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2].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3],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4],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5],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 女人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6]:“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归见母,请与论婚。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生曰:“我自欲之,固当无悔。”母不能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 生闻之闷闷,嗌不容粒[7].母大忧之[8],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无赖者比[9].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偶,当亦无害。”高曰:“诺。” 母托烧香黑帝祠[10],诣之。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爱悦。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樊媪谦抑而后受盟。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11],常聒于耳。生以爱故,悉含忍之。翁媪闻之,心弗善也[12],潜责其子。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生稍稍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生■■门外[13],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女从此视若仇。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让之,女■牾不可言状[14].翁姑忿怒,逼令大归[15].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16];仲鸿不许。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妆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侧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日暮,坚止宿留,扫别榻,使夫妇并寝。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 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 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 高服谢曰:“我固不知。彼爱之,我独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言间,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之盟[17].”樊劝之,不听。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给役焉。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殴者[18].翁媪方怪问,女己横梃追人[19],竟即翁侧捉而■之。翁姑涕噪,略不顾瞻,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20];尔固乐此,又焉逃乎?”生被逐,徒倚无所归[21].母恐其折挫行死,令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人室,开谕万端[22],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女微闻之,诣斋■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23],适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隐秘,撮毛尽矣[24]!”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构档李云娘过此两度耳[25].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 [26],爱其双翘[27],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28],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媪如其言。女即遽人。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客,介介独恋是耳[29].“女终不语。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 躬自促火一照[30],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乒在颈。 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陛中人,仰狱吏之尊也[31].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人狡黠善辨,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32].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33].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曰:“天下事顾多下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见其凶,■屣欲走[34].杖起,已中腰膂[35];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36].二姊去,生蹒跚而归[37].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 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葛大窘,夺门窜去。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颇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38].未几,吐利不可堪[39],奄存气息。 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王有酤肆[40],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41].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座[42],兴辞。群曳之日,“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丁冬,云鬟掠削[43].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而芳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44].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 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45],亦并忘之。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雅。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46].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讣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47],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 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48]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49],辄握发出[50],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51],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52],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53],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令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已,吸水■射女面[54],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人室痴坐,喀然若丧[55],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56].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们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位,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囊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57],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58].”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 第284章 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麓[59],躬■被[60],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几何遽如此?”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 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如新妇。或戏述住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生是岁乡捷[61].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茶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 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奔。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62].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63],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64],何不将盂中水洒大千世界也[6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江:临江府,治所在今江西清江县。 [2]少拂:稍微违拗其意。拂,拂逆,违拗。 [3]童蒙:智力未开的儿童。 [4]同甲:同年。 [5]两小无猜:男女孩童之间友谊纯真,无所避嫌和猜疑。李白《长于行》:“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6]鬟: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缳”。 [7]嗌不容粒:语出《谷梁传。昭公十九年》,谓吃不下一点东西。嗌,咽喉。 [8]大:底本无此字,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增补。 [9]狙侩:同“驵会”,市场经纪人。此谓市侩狡诈。 [10]黑帝:即玄帝。道教称真武大帝为玄天上帝,省称“玄帝”,为主北方之神。 [11]同舌嘲咽:谓话语絮烦。嘲啁,声音细碎繁杂。 [12]善: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闻”。 [13]■■(sǎsǎ洒洒):忍寒声。 [14]■(di抵)■(wu五):也作“抵牾”、“抵忤”。抵触。此谓顶撞。 [15]大归:已嫁妇女被夫家弃逐,永不回返。 [16]浼(měi每):请托。 [17]析■(cuàn窜),分炊,即分门立户,自为炊■,俗谓“分家”。 [18]芒芒然:筋疲力竭的样子。《孟子。公孙丑上》:“芒芒然归。” ■(zhān占):即晨风。鸷鸟。《左传。文公十八年》:“如鹰■之逐鸟雀也。” [19]挺(ting挺):棍杖。《孟子。梁惠王上》:“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20]析: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柝”。 [21]徙倚:留连徘徊。 [22]开谕:开导晓谕。 [23〕李媪: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媪”原作“妪”。 [24]撮毛:拔头发。 [25]构栏:一作“勾栏”或“勾阑”,妓院。 [26〕玉笥山:在临江府境,清江县南。 [27〕双翘;双足。 [28]夜度娘,古乐府诗篇名。属《清商曲辞。西曲歌》,见《乐府诗集》卷四十九。词云:“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 后借称娼妓为夜度娘。 [29]介介:犹耿耿,言介介于怀,不能忘却。 [30]促火:举灯就近。 [31]“生日在兰麝之乡”三句:意谓高生日处兰闺,却同身系牢狱,仰事狱吏,受尽折磨。日,日日……兰麝之乡,犹兰闺,兰室,指女子所居之处。犴(àn岸)狴(bi币),传说中的凶兽,旧时狱门上绘制犴狴,故又作牢狱的代称。 [32]埒(liè劣):相等。 [33]阃(kun捆)威:意即妻子制服丈夫的威风。阃,闺门,旧指女子居住的内室,因借揩女子。 [34]■屣:同“■履”。来不及提鞋,形容惶遽之状。语出《汉书。隽不疑传》。 [35]膂(lu旅):脊骨。 [36]■,汁。 [37]蹒跚:跛行的样子,犹云一瘸一拐。 [38]巴豆:植物名,一名巴菽,产于巴蜀,而形如菽豆,故名。果实有毒,食之吐泻不止。果实阴干后,可入药。 [39]吐利:上吐下泻。利,通“痢”,泻泄。 [40]酤(gu姑)肆:犹酒店。酤,酒。 [41]曹侣:同辈友人。 [42]离座: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寓所”。 [43]云鬟掠削:如云的发鬟梳理高高的。掠,梳理。削,高峭。元稹《连 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44]色授:以眉眼传送情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上林赋》:“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45]胭脂虎:喻凶悍之妇,见前《马介甫》注。 [46]“文宗下学”二句:谓学政按临府县考试诸生,高生因讲错试题内容而革去功名。文宗,详前《考城隍》注。明清时称提学、学政为“文宗”。 下学,谓提学按临府县学,对府县生员进行岁考。明代“提学官在任三年,两试诸生,朱以六等试诸生优劣,谓之岁考。”(《明史。选举志》)清沿明制,且由学政对各府州县应乡试的生员进行考试,称科试。以,因,因为。 误讲,对指定的考试内容讲解错误。明时生员岁试四等,清时岁试五等的附生、六等的增生,皆降为青,即改着青衣,革去功名。参见《清会典。礼部。学校》及《学政全书》。 [47]柴瘠:骨瘦如柴。 [48]因:佛教名词。此指三世(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善恶业(身、口、意三方面的善恶表现)的果报,通称因果报应,前世因,意谓今世所得的果报,乃前世所造成。 [49]钲(zheng征)鼓:锣鼓。钲,铜锣。 [50]握发出:手握头发奔出。谓不待梳妆完毕即跑出看热闹,极言其不守闺训。 [51]佛果:佛法因果。 [52]行床:此指椅凳之类。床,坐具。《释名。释床帐》,“人所坐卧曰床。” [53]敷衍:同“敷演”,铺张论说。 [54]■(xun迅)射:喷射。■,喷。 [55]嗒然若丧:语本《庄子。齐物论》“答焉似丧其耦”,谓茫然若失,心境空虚。 [56]丹诏,皇帝的诏敕,即圣旨。 [57]姑嫜:公婆。姑,旧时女子称丈夫的母亲;嫜,旧指丈夫的父亲。 [58]定省(xing醒):昏定晨省,谓奉侍问安。参《水莽草》“奉晨昏” 注。 [59]簏(lu鹿):用竹、柳或藤条编制的盛器。此指箱簏。 [60]躬■被:谓亲自抱着被褥。躬,亲自。 [61]乡捷:乡试告捷,谓考中举人。 [62]出籍:古时娼妓,隶于乐籍,不得随意改易身份。以金钱赎身从良,谓出籍;出籍之后,才能享受良家女子的权利,如结婚等。 [63]附骨之疽,长在骨头上的恶疮。 [64]观自在,即观世音。详《瞳人语》注。[65]大千世界,广大无边的世界;即佛教所说的“三千大千世界”。原为古印度世界构成说,谓合三种数以千计的世界,而成为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以须弥山为中心,同一日月所照的四天下为一小世界,合一千小世界为小千世界;合一千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合一千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称“三千大千世界”、或“三千世界”,简称“大千世界”。佛教用以指一佛教化的范围。详《释世要览。界趣》。 孙生 孙生,娶故家女辛氏[1].初人门,为穷裤[2],多其带,浑身纠缠甚密,拒男子不与共榻。床头常设锥管之器以自卫。孙屡被刺■[3],因就别榻眠。 月余,下敢问鼎[4].即白昼柏逢,女未尝假以言笑[5],同窗某知之,私谓孙曰:“夫人能饮否?”答云:“少饮。”某戏之曰:“仆有调停之法,善而可行。”问:“何法?”曰:“以迷药人酒,给使饮焉,则惟君所为矣” 孙笑之,而阴服其策良。询之医家,敬以酒煮乌头[6],置案上。入夜,孙酾剔酒。独酌数觥而寝。如此三夕,妻终不饮。一夜,孙卧移时,视妻犹寂坐,孙故作■声;妻乃下榻,取酒煨炉上。孙窃喜。“既而满饮一杯;又复酌,约尽半杯许,以其余仍内壶中,拂榻遂寝。久之无声,而灯煌煌尚未灭也。 疑其尚醒,故大呼:“锡檠熔化矣[7]!”妻不应,再呼仍不应。白身往视[8],则醉睡如泥。启衾潜入,层层断其缚结。妻固觉之,不能动,亦不能言,任其轻薄而上。既醒,恶之,投缳自缢。孙梦中闻喘吼声,起而奔视,舌己出两寸许。大惊,断索,扶榻上,逾时始苏。孙自此殊厌恨之,夫妻避道而行,相逢则俯其首。积四五年,不交一语。妻或在室中,与他人嬉笑;见夫至,色则立变,凛如霜雪。孙尝寄宿斋中,经岁不归;即强之归,亦面壁移时,默然就枕而已。 第285章 父母甚忧之。一日,有老尼至其家,见妇,亟加赞誊。母不言,但有浩叹。尼诘其故,具以情告。尼曰:“此易事耳。”母喜曰,“倘能回妇意,当不靳酬也[9].”尼窥室无人,耳语曰:“购春宫一帧[10],三日后,为若厌之[11].”尼去,母即购以待之。三日,尼果来,嘱曰:“此须甚密,勿令夫妇知。”乃剪下图中人,又针三枚。艾一撮,并以素纸包固,外绘数画如蚓状,使母赚妇出,窃取其忱,开其缝而投之;已而仍合之,返归故处。尼乃去。至晚,母强子归宿。媪往窃听。二更将残,闻妇呼孙小字,孙不答。少间,妇复语,孙厌气作恶声[12].质明,母人其室,见夫妇面首相背,知尼之术诬也。呼子于无人处,委谕之[13].孙闻妻名,便怒,切齿。 母怒骂之,不顾而去。越日,尼来,告之罔效。尼大疑。媪因述所听。尼笑曰:“前言妇憎夫,故偏厌之。今妇意已转,所未转者男耳。请作两制之法,必有验。”母从之,索子枕如前缄置■,又呼令归寝。更余,犹闻两榻上皆有转侧声,时作咳,都若不能寐。久之,闻两人在一床上唧唧语,但隐约不可辨。将曙,犹闻嬉笑,吃吃不绝。媪以告母,母喜。尼来,厚馈之。孙由是琴瑟和好。生一男两女,十余年从无角口之事。同人私问其故,笑曰:“前此顾影生怒,后此闻声而喜,自亦不解其何心也。” 异史氏曰:“移憎而爱,术亦神矣。然能令人喜者,亦能令人怒,术人之神,正术人之可畏也。先哲云:”六婆不入门[14].‘有见矣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故家:勋旧世界。即世代仕宦之家。《孟子。公孙丑上》,“纣之去武丁来久也,其故家遗俗,流凤善政,犹有存者。” [2]穷裤:裆裤。《汉书。孝昭上官皇后传》:“(霍)光欲皇后擅宠有子,……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多其带。”颜师古注引服虔曰:“穷绔,有前后当(裆),不得交通也。绔古挎字,即今之绲裆■也。” [3]刺■(duo多),刺。语出《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4]问鼎:《左传。宣公三年》载,楚子伐陆浑,路过洛(洛阳),“观 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传说夏禹收九州之金,铸为九鼎,夏、商、周视为传国重器,国立鼎存,国灭鼎迁。楚子向王孙满问鼎,有觊觎周室政权之意。后遂以”问鼎“喻指夺取政权。此处隐喻接触妻子之意。 [5]假以言笑给以好言笑脸。假,给与。 [6]乌失中药名。亦名土附子、乌喙、奚毒,茎、叶、根都有毒。 [7]檠(qing情):灯架。 [8]白身:此谓裸体。 [9]靳,吝惜。 [10]春宫:淫秽的图画。一帧(zheng正),即一幅。 [11]厌:厌胜,古代方士骗人巫术。 [12]厌气:厌恶的口吻。气,口气。 [13]委谕,谓委婉劝说。委,曲。 [14]六婆:指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见陶宗仪《辍耕录。三姑六婆》。 八大王 临洮冯生[1],盖贵介裔而凌夷矣[2].有渔鳖音,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一日,献巨鳖,额有白点。生以其状异,放之。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3]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跛而至。遥见生,便问:“何人?”生漫应:“行道者。”醉人怒日:“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驰驱心急,置不答,径过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问:“汝何名?”吃然而对曰[4]:“我南都旧今尹也[5].将何为?”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6]!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7],将无途人耶?”醉人怒甚,势将用武。生大言曰:“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蹲下拜曰[8]:“是我恩主,唐突勿罪!” 起唤从人,先归治具。 生辞之不得。握手行数里,见一小村。既人,则廊舍华好,似贵人家,醉人■稍解[9],生始询其姓字。曰:“言之勿惊,我洮水八大王也。适西山青童招饮,不觉过醉,有犯尊颜,实切愧惊。”生知其妖,以其情辞殷渥,遂不畏怖。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八大王最豪,连举数觥。生恐其复醉,再作萦扰,伪醉求寝。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无畏我狂耶?但请勿惧。凡醉人无行,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 仆虽不齿于份偶[10],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11],何遂见拒如此?“ 生乃复坐,正容而谏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为令尹时,沉湎尤过于今日。自触帝怒[12],谪归岛屿[13],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今老将就木[14],潦倒不能横飞[15],故态复作,我自不解耳。兹敬闻命矣。” 倾谈间,远钟已动。八大王起,捉臂日:“相聚不久。蓄有一物,聊报厚德。此不可以久佩,如愿后,当见还也。”口中吐一小人,仅寸许。因以爪掐生臂,痛苦肤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释手已入革里[16],甲痕尚在,而漫漫坟起,类痰核状。惊问之,笑而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没。错愕久之,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17];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烦充,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由此与王公埒富矣[18].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19].得一镜,背有凤纽,环水云湘妃之图,光射里余,须眉皆可数。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 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20],雅慕其名。会主游崆峒[21],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舆,照之而归,设置案头。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喜而藏之。年余,为妻所泄,闻之肃府。王怒,收之[22].追镜去,拟斩。生大贿中贵人[23],使言于王曰:“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徒之[24].三公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王不许。公主闭户不食。妃子大忧,力言于王。王乃释生囚,命中贵以意示生。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25],宁死不敢承命。王如听臣白赎,倾家可也。”王怒,复逮之。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既见,妻以珊瑚镜台纳妃,词意温恻[26].妃悦之,使参公主[27]。公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生告妻日:“王 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28].“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资送音迨千人[29].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30].公主仍怀镜归。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人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损人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31],戒杯中物,已三年矣。“乃以口啮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32].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33],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34],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35],盖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36],以促膝而为欢,以合■而成偶[37];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38]“。故■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39];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40].糟丘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41].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42].若夫落帽之孟嘉[43],荷■之伯伦[44],山公之倒其接■[45],彭泽之漉以葛巾[46].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47];儒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48].并底卧乘船之士[49],槽边缚珥玉之臣[50].甚至效鳖因而玩世[51],亦犹非害物而不仁。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52],客旧妓新,履舄交错[53],兰麝香沉[54],细批薄抹,低唱浅斟[55];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56].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57]。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58].尔乃嘈杂不韵[59],俚词并进[60];坐起灌哗,呶呶成阵[61]。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碎觥,拂灯灭烬[62].绿醑葡萄,狼藉不靳[63];病叶狂花,觞政所禁[64].如此情怀,不如弗饮。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65],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 第286章 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须;袒两臂,跃双趺[66].尘蒙蒙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67];口猪信兮乱吠[68],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69],其扬下面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70].舌底生莲者[71],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72],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73],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74].婉言以警,倍益眩瞑[75].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76].厥术维何[77]?只须一挺[78]。挚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79],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洮:县名。在讹水何畔。今属甘肃省。 [2]贵介:谓尊贵,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此指宫贵大家。凌夷:也作“陵夷”,衰落、颓败。 [3]恒河:即恒水,古水名,即今河北曲阳县北横河。 [4]呓然:梦呓似地。 [5]南都旧令尹:未详。此或化用神话中关于■令的故事。《文选》张衡《思玄赋》注引《蜀王本纪》云,“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积百余岁,荆地有一死人名■令,其死尸随江水上至郫,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令为相,以德薄不及■令,乃委国授之而去。”南都,唐至德二年(757)曾改蜀郡为成 都府,建号南京。令尹,本为战国时楚官;相当于国相。 [6]辱寞世界:谓辱没尽世间之人。寞,通“没”。 [7]假:假设是。 [8]踉■:谓行走歪斜不正。 [9]酲(cheng呈)稍解:酒意渐消。酲,病酒。 [10]侪偶:同类。 [11]长者,谓年德素著之人。凡年龄、辈分、德位尊于己者,均可称为“长者” [12]帝:指玉帝。详前《雹神》注。 [13]谪:贬谪,因犯过失而受到降职的处罚。 [14]就木:犹言人棺,谓死亡。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15]横飞,纵横飞翔于太空。此谓飞黄腾达。 [16]革里:皮下。 [17]黄泉下,此谓地表深处。 [18]埒宫:等宫,同样富有。 [19]火齐、木难:珍宝名。火齐为宝石名。《文选》载左思《吴都赋》:“火齐之宝。”刘逵注引《异物志》:“火齐如云母:重沓而可开,色黄赤似金。”木难,宝珠名。也作“莫难”。崔豹《古今注。杂注》:“莫难珠,一名木准,色黄,出东夷。” [20]肃府:肃庄王府。肃庄王,名■,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四子,洪武二十五年(1392)封肃王,二十八年(1398)就藩甘州(治在今甘肃张掖市),建立元年(1399)内移兰州(治在今兰州市),永乐十六年(1419)卒。子孙世袭,治兰州,至明亡。 [21]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平凉县西、泾原县东,属六盘山。 [22]收之:收系之,即逮捕人狱。 [23]中贵人:帝王近侍之臣,指宦官。 [24]籍:籍没。籍其家,即抄没其家产。徙:流放外地。 [25]糟糠之妻不下堂:谓曾经共过患难的妻子不能离异。《后汉书。宋弘传》:“帝(光武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26]温恻:言辞温柔,情意恳切。 [27]参:参拜。 [28]嫡庶:旧时一夫多妻,先娶者为嫡,为正室,称妻;后娶者为庶,为侧室,称妾。而封建时代娶王侯之女,则不论先娶后娶,一概做嫡妻正室。 [29]迨:近。 [30]嫔:到建社会帝王之女下嫁,叫“嫔”。《尚书。尧典》,“(尧) 厘降二女于妫■,嫔于虞。“[31]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惜喻劝善改过的规劝。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32]大都:大概。 [33]酒狂:饮酒使气者。 [34]夫己氏:犹今言“那个人”、“某人”。《左传。文公十四年》: “齐公子元不顺懿公之为政也,终不日‘公’,日‘夫己氏’。” [35]龟鉴:犹“龟镜”。龟可占卜吉凶,镜能照见美丑,因喻借鉴之意。 语出《北史。长孙道生传》。 [36]以速父舅,用以宴请父亲、岳父。速,请。《诗。小雅。伐木》:“既有肥■,以速诸父。”舅,外舅,指岳父。《礼记。坊记》:“昏(婚) 礼,婿亲迎,见于舅姑。“郑玄注:”舅姑,妻之父母也。“[37]合卺:指结婚。见前《新郎》注。 [38]“或以”二句:谓酒可以钓诗(引发诗兴)、扫愁(解除烦愁)。 钓诗钩、扫帚愁,均指酒。苏拭《洞庭春色》:“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 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洞庭春色,酒名。 [39]“故■生”二句:谓酒是诗人的契友。■生,酒的别称。郑■《开元传信记》载,唐代迪士叶法善有异术。一日,会朝上数十人于玄冥观。正伍满座思酒之时,忽然一少年傲睨直人,自称■秀才,抗言谈论,一座皆惊。 其起,如风旋转。法善以为妖魅,俟其复至,以剑击之,随手堕于谐下,化为瓶■,中有美酒。坐客共饮,并说,“■生风味,不可忘也。”后以“■生”、“■秀才”为酒的别称。骚客,指诗人。金兰友,同心知己的朋友,语出《易。系辞》上。 [40]“醉乡”二句:谓醉酒昏昏,可使逃避烦愁。逋(bu仆)逃薮(s0u叟),此指逃避愁烦者聚集之处。逋逃,本指逃亡罪人,见《书。牧誓》。 薮,渊薮,鱼和兽聚居之处,喻揩人和物类聚集之所。 [41]“糟丘”四句,谓酿出美酒,不断地盛用,于是便出现了以酒著闻的谆于髡和刘伶。糟丘之台既成,谓酿造出美酒。糟丘,酒糟堆积而成的小山。《新序。节士》:“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星。”鸱夷,也作“鸱■”,皮制的囊袋,可以盛酒。《汉书。陈遵传》:“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齐臣,指淳于髡。《史记。滑稽列传》载,楚国侵略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赴赵国求救,楚兵使连夜退走。威王在后宫设宴招待淳于髡,问他能饮多少酒致醉,他说,“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并解说其中的道理,从而讽谏齐王“罢长夜之饮”。学士,此指文人。《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饮酒无度,其妻劝止,伶表示要祝鬼神自誓,然后断酒。其妻便“供酒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使饮酒进肉,隗然已醉。“ [42]“则酒”二句:谓酒固然因饮用的名人而传世,但也有的因饮酒而出丑。以下儿句写以酒名世的几个历史人物。 [43]落帽之孟嘉:指晋代孟嘉。嘉字万年,原籍江夏■(今河南罗山县),其先世移居新阳(个湖北京山县)。嘉为征西将军桓温参军时,曾预九月九日桓温于尤山举行的酒宴。宴会上,嘉帽被风吹落而下觉,引出一段诗文对答的佳话。详见《晋书。孟嘉传》。 [44]荷■之伯伦:揩刘伶。刘伶,字伯伦,晋沛国(个安徽滩溪市西) 人,文学家,为“竹林七贤”之一。仕晋为建成参军。伶纵酒放诞,常乘鹿车(一种小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铁锹)相随,说“死便埋我”。详见《晋书。刘伶传》。 [45]山公:山简,字季伦。晋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县境)人,《世说新语。任诞》载,山简镇守襄阳时,经常外出饮酒,大醉而归。人为之歌曰: “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暮)倒载归,茗■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也作“■”,白接■,一种白色的帽子。 [46]彭泽:指陶渊明。渊明字元亮,一名潜。东晋著名诗人。曾仕晋为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等职。退隐前,任彭泽令,因称“陶令”、“陶彭泽”,诗文中或称“彭泽先生”。其诗中写酒处甚多,故以豪饮著称。漉(lu鹿) 以葛巾,以葛巾滤酒。漉,过滤。葛巾,葛布做的头巾。据《宋书》本传载,陶渊明在家时以葛巾滤酒,邻人招饮,见酒中有渣滓,也脱下头巾漉之;漉毕,随即还著头上。 [47]“酣眠”二句:三国魏著名诗人阮籍,生于魏晋易代之际,为避免司马氏集团的迫害,纵酒放诞,蔑弃礼法。《世说新语。任诞》篇载,阮籍邻人妇貌美,当垆卖酒。籍常到其处饮酒,“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48]“濡首”二句:唐代著名书法家张旭,善草书。时人称之为“草圣”。 性好饮酒,醉后以头儒水墨中,索笔挥毫,若有神助。详见《唐国史补》。 [49]“井底”句:杜甫《饮中八仙歌》有句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第287章 知章,即贺知章,诗人,嗜酒狂放。这两句诗通过写其醉态,表现其豪放不拘的性格。前句写醉中骑马,似在风浪中的船上,摇来晃去;后句写醉眼昏花,跌进井里,就在井底昏睡:极言其醉酒忘形。 [50]“槽边”句:晋代毕卓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邻人酒酿熟,卓夜至其酒瓮间盗饮,被主人捉住捆缚起来;知为毕卓,便释放了他。而他就瓮边邀主人燕饮,醉而后归。珥玉,尚书冠上插戴的玉饰。 [51]鳖囚:鳖饮、囚饮。以毛席自裹其身,伸头出饮,饮毕缩回,谓之鳖饮!露发跳足:著械而饮,谓之囚饮。见张舜民《画漫录》。 [52]尘短,犹言尘少、尘净。 [53]履舄交错:客人的鞋子纵横错杂,形容宾客众多。《史记。滑稽列传》:“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履舄,泛指鞋;单底鞋叫履,复底鞋叫舄。 古人席地而坐,宾客人室须脱鞋就席,因以履舄错杂形容客人之多。 [54]兰麝香沉:兰、麝香气浓郁。兰、麝,皆名贵香料。古时女子常用作薰香。《晋书。石崇传》:“崇婢数十人,皆蕴兰麝,披罗毅。”此盖指席上妓者婆娑起舞时,衣襟香气四溢。 [55]细批薄抹:指妓者弹奏乐器以侑酒娱客。批、抹,都是弹奏琵琶一类乐器的动作。批,拢,推,左手指按弦向里推。抹,弹,向左拨弦。白居易《琵琶行》:“轻优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低唱浅斟:或作“浅斟低唱”。语出陶谷《清异录。释族》。此处形容士大夫让歌妓侑酒,陶情忘形的情态。浅斟,谓缓缓饮酒。斟,筛酒。低唱,谓曼声歌唱。此指歌妓以歌侑酒。 [56]“忽清商”二句:谓清商乐曲奏起,全座静听。清商,清商乐,即清乐,指古代起源于民间的优美乐曲,包括清调、平调、瑟调三种曲调。各调所用乐器不尽相同。见《通典。清乐》。此处泛指清越悠扬的民间乐曲。 [57]“雅谑”二句,谓饮宴者乘着酒兴雅言戏谑,逗人大笑:或高歌赋诗,声调铿锵。雅,文雅。谑,开玩笑。戛玉敲金,形容音节抑扬,铿锵悦耳。 [58]名教:以正名定分为中心的封建礼教。 [59]嘈杂不韵:此指乐器喧闹,极不风雅。《抱朴子。刺骄》:“曲宴 密集,管弦嘈杂。“[60]俚词:鄙俗粗野的曲词。 [61]“坐起”二句:谓人们时坐时起,喧闹得不可开交。■哗,犹喧哗。 呶呶,喧闹声。 [62]“涓滴”六句:写酒后无状的各种情态。涓滴忿争,谓罚酒逼饮。 引杯若鸩,谓被罚者勉力强饮。鸩,鸩毒,毒酒,鸩为一种有毒的鸟,以其羽浸洒饮之可致人于死。倾■,喝尽最后一滴酒。■,汁。此指酒滴。觥(gong工),兽角或木、铜制的酒具。 [63]“绿醑(xu胥上)”二句:谓恣意滥饮。绿醑葡萄,绿碧的葡萄美酒。不靳,不吝惜。 [64]“病叶”二句:谓醉酒喧闹或醉后昏睡,是酒令所禁止的。饮酒者称醉后人眠者为病叶,醉而喧闹者为狂花,见曾■《类说》四三载皇甫松《醉乡日月》。觞政,酒令。 [65]呐呐呢:谓醉后嘟嘟嚷嚷,说个不了。呐呐,形容言语迟钝。呢呢,犹呢喃,小声说个不了。 [66]“甚有”六句,写酒后狂态。狂药,指酒。《晋书。裴楷传》:“长水校尉孙季舒尝与(石)祟酣燕:慢傲过度,崇欲表免之。楷闻上,谓曰‘足下饮人狂药,责人正礼,不亦乖乎?’”客气粗,谓酒客喝酒过量,呼吸紧促。努石棱,皱眉瞪眼之状。磔(zhé哲)■(ning宁)须,形容饮至酣处,须发散张之状。磔,张开。■,须发散乱的样子。袒,裸露。跃双跌,双脚乱跳。趺,足。 [67]哇浪浪:形容吐酒之状。 [68]口狺狺(yinyin银银)兮乱吠,谓酒后胡乱叫骂撒赖,象疯狗一般。 [69]李郎,指李贺,唐代著名诗人。呕其肝脏,详见前《自志》注。 [70]苏相之裂于牛车:苏相,指苏秦,战国时期洛阳(令河南洛阳市) 人,著名纵横家,因主张合纵抗秦,曾佩六国相印。后由燕入齐,被车裂而死。事详《史记。苏秦列传》。裂于牛车,即车裂,俗称“五牛分尸”,为古代一种酷刑,即将头及四肢系于五辆牛车之上,同时分驰,撕裂人的肢体。 [71]舌底生莲:谓言词便巧。 [72]灯前取影:谓绘画技艺高超。苏轼《题吴道子画后》:“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送往顺来,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古今一人而已。” [73]父母前而受忤:父母前来也被其顶撞。忤,违逆。 [74]“或以”二句:谓醉后不分尊卑,使酒谩骂尊长。父执,父亲的知心朋友。执,志同道合的人。灌夫,汉颍阴(今河南禹县)人,本姓张,因其父曾为颍阴侯灌婴舍人而改姓灌,因平定吴楚之乱的军功,任中郎将,人称“灌将军”。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一次,在祝丞相田■新婚的酒宴上,田■祝酒,皆避席伏地表示恭敬,而当失势的魏其侯窦婴祝酒时,却只有老友避席。灌夫对此十分不满,便借酒使气,指桑骂槐,痛斥田■,因劾为“骂座不敬”,终被诛杀。。[75]“婉言”二句:谓委婉地劝戒,却更加醉酒昏昏。警,告戒。眩瞑,谓因醉酒头眩晕而目昏花。 [76]解酩,解酒。酩,酩酊,大醉。 [77]厥术维何:其解酒的办法是什么?厥,其。维,是。 [78]梃:木棒。 [79]困其臀:使其臀部痛苦,即打屁股。困,犹苦。 戏缢 邑人某,佻■无赖[1].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笑。”众不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 由于墙头抽粱■一本[2],横尺许,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之,众亦粲然。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干自经,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者戒[3].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佻■:轻薄放荡。 [2]粱■(jiē皆):高粱■。一本,一根。 [3]儇薄:犹轻薄。 卷七 罗祖 罗祖,即墨人也[1].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2],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3].会守备迁陕西参将[4],欲携与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5].参将从之。 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遗■,心疑之。既而至李申谢。 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6].”出门跨马而去。匿身近处,更定却归[7].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靡。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8]:“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约:妻子而受之[9],籍名亦而充之[10],马匹械器具在[11].我逝矣。”遂去。乡人共闻于官。官笞李,李以实告。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官疑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12].乃驿送其子归即墨[13].后石匣营有樵人人山[14],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众以为异,赍粮供之。或有识者,盖即罗也。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积数年,洞外蓬蒿成林。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益奇之。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15],坐化已久[16].土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17].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沂水刘宗玉向予言之甚详。予笑曰:“今世诸檀越[18],不求为圣贤[19],但望成佛祖。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2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即墨,县名。今属山东省青岛市。 [2]总族:合族,全族。总,合。一丁:丁壮一人,成年人能任赋役者称“丁”。按明、清以来、十六岁为丁。 [3]“驻防”句:驻扎边防的守丧待他甚厚。守备,清为五品武官,隶属于参将、游击之下。雅,甚。 [4]参将,清绿营正三品武官,位次于副将,掌理本营军务。 [5]“请以”句:请求借此顺路看望妻儿。省,探视,看望。 [6]勿伺,不要等候。 [7]更定:一更之后。 [8]韬之,谓将刀收入鞘中。 [9]而:通“尔”,你。 [10]籍名:军籍中之姓名。 [11]马匹械器具在,此据二十四卷抄木,原无“在”字。 [12]桎梏以死:监押而是死于狱中。桎梏,刑具,手铐脚镣。 [13]驿送:由驿站转送。 第288章 驿,此指驿站,掌投递公文、转运官物及供来往官员休息的机构。自隋迄清,皆属兵部。 [14]樵人,打柴的人。 [15]玉柱,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五柱”。玉柱,本作“玉■”。 佛道两教称人死后下垂的鼻涕,说是成道之征。陶宗仪《辍耕录。噪》:“王(和卿)忽坐逝,而鼻垂双涕尺余,人皆叹骇。关(汉卿)来吊唁,询其由, 或对云:“此释家所谓坐化也。‘复问鼻悬何物?又对云:”此玉■也。’“[16]坐化:佛教称和尚结趺端坐而死为坐化。 [17]香楮(chu楚):香烛、纸锭,均为供神迷信用品。 [18]檀越,施主。梵语意译。佛教徒称向寺庙及僧侣施舍财物的人为施主。详《画壁》注。 [19]圣贤: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圣矣”。 [20]“若要”二句,中国佛教禅宗(南宗)认为人人自心木有佛性,作恶之人,但转念为善,便可成佛。《五灯会元。绍兴府东山觉禅师》:“广额正是个杀人不眨眼底汉,■下屠刀,立地成佛。”■,抛下。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1].后去淄居沂[2],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 有田数亩,与苗某连陇。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啼而告诸父[3].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4],刘持状入城[5],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何干?”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己,窃肆中笔,复造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辨。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6],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也?”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解,见南面者有怒容曰[7]:”汝即某耶?罪恶贯盈[8],不自悛悔[9];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 此等横暴,合置铛鼎[10]!‘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11],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12].‘骇极,乃从二人出。二人索贿。怒告曰:’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 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矣。”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13].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14],人相食。刘时在淄,为主捕隶[15].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令岁荒,不能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16],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17].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 如此可笑,生来缠人[18]!“男子因言:”今粟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19].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取焉?非敢言直[20],但求作阴■行之耳[21].“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 遂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22],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刘芒然改容[23],呐呐敛手而退[24].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25].然翠石又醇谨[26].喜为善,未尝以富自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27].‘吾不知翠石光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虎而冠者:谓凶暴似虎之人。《史记。齐悼惠王世家》:“齐王母家驷钧,恶戾,虎而冠者也。”《集释》引张晏云,“言钧恶戾,如虎而著冠。” [2]沂: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3]告诸父;告诉给父亲。诸,“之于”二字的合音。 [4]李翠石:名永康,字翠石,淄川人。《淄川县志。义厚传》载:“乡有恶豪某姓者,与苗姓相连。苗种桃数株。苗子饲桃;某怒,以为攘己物也,将讼诸官。康见之,碎其词,力为排解,某犹怒不已;会以阴谴悔悟,乃德康焉。唐太史《龙泉桥记》、蒲明经《聊斋志异》可按也。”典商:开当铺的商人。典,典当,抵押。 [5]状:状词,状纸。 [6]杖而来:拄杖而来。 [7]南面者:此指坐于正座上的官员。 [8]罪恶贯盈:犹言罪大恶极,坏事做尽。语出《尚书。泰誓》。贯盈,满贯,犹言满盈。贯,俗称钱串。 [9]悛(quān圈)悔:改悔。 [10]合置铛鼎:谓应受冥间烹刑。铛鼎,釜鼎一类烹饪器。此指烹刑所用的三足烹器。 [11]崇祯十三年:明思宗崇祯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四○年。 [12]堕畜牲道:佛家谓生前作恶,即轮回转生为畜生,便堕入畜生道。 据佛教“六道”(或称“五趣”)说,众生根据其生前善恶行为,死后有五种(或六种)轮回转生的趋向,即地狱、饿鬼、畜生、人、天等。见《俱舍论》八。道教亦袭用此说,称“五道”。 [13]颠末:始末。 [14]岁大凶:谓当年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农田颗粒无收。岁,农业收成。 [15]主捕隶:旧时州县官署中捕役的班头。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无“隶” 字。 [16]油肆:油店。 [17]麻酱,指芝麻榨油后的残渣。 [18]生来:方言,犹言硬来、硬是。 [19]逃亡:逃生离去。 [20]直:价钱。 [21]阴■(zhi止):语出《尚书。洪范》,默定的意思,此处意为积阴德。 [22]周村;地名,今属山东省淄博市。 [23]芒然:犹茫然、懵懵,不知所措之状。 [24]呐呐:形容难为情时说话吞吞吐吐。 [25]素封:无宫爵封邑而富有资财的人。语出《史记。货殖列传》。参《偷桃》注。 [26]醇谨:朴厚而言行不苟。 [27]“为富不仁”:谓致富与行仁相反,二者不能并行。《孟子。滕文 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邵九娘 柴廷宾,太平人[1].妻金氏,不言,又奇妒。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2],经岁而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一日,柴初度[3],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柴乃入,酌酒话言。 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4]?后请纳金钗十二[5],妾不汝瑕疵也[6].”柴益喜,烛尽见跋[7],遂止宿焉。由此敬爱如初。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8];而阴使迁延勿报,已则故督促之。如是年余。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然林固燕产[9],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10].金曰:“我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 于是授美锦,使学制[11],若严师海弟子。初犹呵骂,继而鞭楚。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12].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往往自为妆束,匀铅黄焉[13].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仗击双弯[14];发少乱,则批两颊:林不堪其虐,自经死。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15].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 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16].阴于别业修房闼[17],思购丽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询诸人,知为邵氏。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 第289章 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18].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柴得其端末[19],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20].又冀其家贫,或可利动。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否,所勿责也。 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21]!“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 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节种子[22],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遴选[23],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 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24]?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矣[25].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酒;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阍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26]!“媪曰:”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谋。邵益喜,唤女曰:”试同贾姥言之。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女腆然曰[27]:”父母安享厚奉,则养有济矣。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 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媪大喜,奔告。 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也[28].塞口防舌,以冀不漏, 何可得乎?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29].“柴虑摧残。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动者。“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30].不然,买日为活,何可长也?“柴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31],命苍头控老■马[32],一妪携■从之,竟诣嫡所,伏地而陈。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33],又见容饰兼卑,气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34],使我横被口语[35].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行,有以激之,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女曰:”细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小。‘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妻云:“彼自不来,我何与焉?”即命婢媪为之除舍。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36],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见家中寂然,心始稳贴。女迎门而劝,今诣嫡所。柴有难色。女泣下,柴意少纳。女往见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37].” 妻不肯行,女曰:“妾已言: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38],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39].”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40],何归为?”柴俯不对。女肘之,柴始强颜笑。妻色稍霁,将返。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自是夫妻复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41],执婢礼甚恭。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妻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42];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一夜,夫妇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女捧镜,镜堕,破之。妻益恚,握发裂眦[43].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击之[44].柴怒,夺鞭反扑[45],面肤绽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 柴禁女无往。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妻■床怒骂,叱去,不听前[46].日夜切齿,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 妻无如何,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绝好,女亦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妻闻之,意亦稍安[47].有大婢素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骂[48].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无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柴如其言,招之来,诈问:“何作?” 婢惊惧,无所措词。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婢无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挞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闻,此婢必无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49].”柴然之。会有买妾者,急货之。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杀却,乌有今日[50]!”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亦不言。心益闷怒,捉裾浪骂[51].柴乃返,以实告。妻大惊,向女温语;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柴以为嫌■尽释,不复作防。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汝纵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52].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婢媪皆为之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 亦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53].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54].“遂以药糁患处[55],数日寻愈。忽揽镜喜曰:”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朝夕事嫡,一如住日。金前见众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 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浸困[56].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57].金为人持家严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柴躬自经理[58],劬劳甚苦,而家中米盐,不食自尽。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59],聘医药之。金对人辄自言为“气蛊”[60],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 凡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又将烹药,女进曰:“此等药,百裹无益,只增剧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剂易之。药下,食顷三遗[61],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华陀[62],今如何也?”女及群婢皆笑。金问故,始实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63]!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 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塌“。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妹无其和也。无何,女产一男。产后多病,金亲为调视,若奉老母。后金患心■[64],痛起,则面目皆青,但欲觅死。女急取银针数枚,比至,则气息濒尽,按穴刺之,画然痛止[65].十余日复发,复刺;过六七日又发。虽应手奏效,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复萌。夜梦至一处,似庙宇,殿中鬼神皆动。神问:”汝金氏耶?汝罪过多端,寿数合尽;念汝改悔,故仅降灾,以示微谴。前杀两姬,此其宿报[66].至邵氏何罪,而惨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报,可以相准[67];所欠一烙,二十二针,今三次止偿零数,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当作矣!“醒而大惧,犹冀为妖梦之诬。食后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随手而瘥。疑曰:”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68]?请再灼之。此非烂烧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金忆梦中语,以故无难色。然呻吟忍受之际,默思欠此十九针,不知作何变症,不如一朝受尽,庶免后苦。炷尽,求女再针。女笑曰:”针岂可以■常施用耶?“ 金曰:“不必论穴,但烦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请益坚,起跪榻上。女终不忍。实以梦告。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自此平复,果不复病。弥自忏悔,临下亦无戾色[69].子名日俊,秀惠绝伦。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70].” 八岁有神童之目,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是时柴夫妇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71].舆马归宁,乡里荣之。邵翁自鬻女后,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72];至是,始有通往来者。 异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呜呼!祸所由来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岂挺刃所能加乎[73]?乃至于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呜呼!岂人也哉! 如数以偿,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顾以仁术作恶报,不亦■乎[74]! 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即招无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心尝怪之,至此始悟。 第290章 “闽人有纳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伪解屦作登榻状。妻曰:”去休! 勿作态!“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尔尔。“夫乃去。妻独卧,辗转不得寐,遂起,往伏门外潜听之。但闻妾声隐约,不甚了了;惟”郎罢“二字,略可辨识。郎罢,闽人呼父也。妻听逾刻,痰厥而踣[75],首触扉作声。夫惊起,启户,尸倒入。呼妾火之,则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开,即呻曰:”谁家郎罢被汝呼!“妒情可哂。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平:明清府名,辖境相当今安徽省当涂、繁昌、芜湖等县地。 [2]暴遇之:非常残暴地虐待她。 [3]初度,指生日。语出屈原《离骚》。 [4]结发情:谓夫妻之情。结发,束发,古时女子十五束发加笄,男二十束发加冠,即可婚嫁。此兼指男初娶女始嫁,即原配夫妻。语本古诗苏武《诗四首》之三。 [5]纳金钗十二:谓娶众多姬妾。白居易《酬思黯戏赠同用狂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自注:“恩黯自夸前后服钟乳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 [6]不汝瑕疵:下瑕疵汝,谓不把纳妾看作你的过失,瑕疵,喻缺点或过失。瑕,玉上的斑点。疵,病。 [7]烛尽见跋:谓蜡烛燃尽。火炬或蜡烛燃尽残余的部分,叫跋。 [8]媵(ying应):此指姬妾。 [9]燕产:燕地人。燕,古地名,指令河北北部一带地区。 [10]须人而成:依靠别人来完成。须,待。 [11]学制:学习制作衣服。 [12]不能为地:谓不能为之设法改变其受虐侍的环境。 [13]匀铅黄:谓为其匀脸。铅黄,铅粉、雌黄。此泛指面部化妆品。 [14]双弯:指双脚。旧时妇女裹足,使双足弯小,故称。 [15]怨怼: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怨态”。 [16]琴瑟之好:即夫妻之好,语本《诗。周南。关唯》。 [17]别业:即别墅。 [18]内经及冰鉴书:据《汉书。艺文志》所载,“医经”有三部,即《黄帝内经》、《扁鹊内经》、《白氏内经》;今仅存《黄帝内经》。此处泛指医书。冰鉴书,或指相书。冰鉴,以冰为鉴,谓能鉴别人物。语本《周礼。天官。凌人》。 [19]端末:犹始末。 [20]心低徊之:谓心中留恋难舍。低徊,同“低回”,徘徊。 [21]“假到”二句;谓假如选到汉宫昭阳殿,连以美貌著称的妃子赵飞燕姊妹也为之逊色。昭阳院:即昭阳殿,汉代宫殿名。成帝时为以美貌著称的妃子赵飞燕及其妹合德居处。此泛指皇宫内苑。 [22]读书种子:犹言有根柢的读书人。 [23]遴选:审慎择选。 [24]饿鸱作天鹅想,意即饥饿的鸱枭想吃天鹅肉。鸱,鸱枭,俗称猫头鹰。此据廿四卷抄本,原作“饿鸱作想天鹅”。 [25]计左:计议失当,不恰当的谋划。 [26]儒林:儒者之群。此犹言读书人。 [27]腆然:羞怯的样子。 [28]“所谓”二句,此即人们所说燕子将巢筑于飞幕之上,而不考虑旦夕之危的作法呵。燕巢于幕,喻处境危险。丘迟《与陈伯之书》:“夫以慕容超之强,……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飞幕,飞动摇荡的帐幕。 [29]犹: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尤”。 [30]自分:自己的本分。 [31]女青衣而出:谓邵女穿着婢妾的衣服而出。青衣,汉代以后为卑贱者的服装。 [32]苍头:此指仆人。苍,青色。汉时仆隶以青色巾包头,因称。 [33]可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所原”。 [34]薄幸人:轻薄寡情的人。 [35]横被口语:谓枉遭非议。横,枉。口语,指众口非议。 [36]惊惕:惊惧,恐惧。 [37]姗笑:嘲笑。姗,古“讪”字。 [38]孟光举案:谓妻子敬事丈夫。《后汉书。梁鸿传》载,梁鸿家贫而有节概,洁身不仕,与妻孟光避居吴地,“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春。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案,食器。《急就篇》“椭杆盘案■■■。”注:“无足曰盘,有足曰案,所以陈举食也。” [39]分在则然:名分所在即应如此。 [40]狡兔三窟,谓为避祸而多设藏身之处。语出《战国策。齐策》四。 狡,狡猾。窟,洞穴。 [41]授■(shui税):送上面巾拭手。|,佩巾。古时妇女用以擦拭不洁。 此指擦拭手脸的面巾。 [42]无可蹈瑕:无由寻隙施暴。蹈瑕,因其过失而加以责罚。瑕,玉上的斑点,喻过失。 [43]握发裂眦:手握头发,瞪着眼睛,为愤怒之状。裂眦,眼眶瞪裂,极言愤怒时眼球暴出时的情状。眦,眼眶。 [44]呶呶(náonáo的挠挠):唠叨。 [45]反扑: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反朴”。 [46]不听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其听前”。 [47]意亦稍安: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意不稍安”。 [48]疾首:头痛。此谓怨恨之甚。《诗。小雅。小弁》:“心之忧矣,■如疾首。” [49]得直:得到报酬。直,同“值”,价值。 [50]乌有:怎么会有。乌,何。 [51]捉裾,牵衣。裾,衣襟。 [52]造次:仓促之间。 [53]造化:指自然的创造化育。此指命运之神。 [54]坎已填而复掘之:把已填平的火坑重新掘深;谓使自己重陷火坑之 中。 [55]以药糁(sǎn三)患处:把药末撒在伤口上。糁,泛指颗粒状的东西,此处意为撒放。 [56]“朝夕事嫡”至“日夜浸困”: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朝夕事嫡,词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浸困。” [57]谢,辞,婉言拒绝。 [58]躬身经理:亲自经营管理。 [59]兴中馈之思:产生了对妻子的思念。中馈,古时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之事。见《易。家人》。此代指妻室。 [60]气蛊:亦称“气鼓”,中医认为由怒气郁结而致腹部肿胀的一种疾 病。 [61]食顷三遗:一顿饭的功夫,大便三次。遗,遗矢,大便。《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62]华陀:应作“华佗”,汉末名医。沛国谯(今安徽毫县)人,一名■,字元化,精于方药、针灸及外科手术,首创麻沸散及“五禽戏”。为曹操治头痛,随手而愈;后因数召不至,为曹操所杀。 [63]覆载,谓天覆地载之恩。语本《礼记。中庸》。 [64]心■(mèi每):心病。《诗。卫风。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朱熹注:“■,病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心”字。 [65]画然:同“划然”,忽然。 [66]宿报:前世作恶的报应。 [67]相准。相准折。准,折算。 [68]病本:病根。 [69]临下亦无戾色:对待下人也无凶恶的脸色。下,下人,指奴婢。戾,凶暴。 [70]翰苑相:有跻身翰林院的骨相。翰苑,指翰林院,所属职官统称翰林,其长官为掌院学士,以大臣充任。详《黄九郎》注。相,骨相。古时迷信,以人的命运可从其形貌测相出来。 [71]如夫人:妾的别称。 [72]士林,犹前文“儒林”,指儒者,读书人。 [73]梃(ting挺)刃:棍棒与刀。 [74]■(diān颠):同“颠”,颠倒。 [75]痰厥而踣(bo箔):因气使积痰上涌而致晕厥,向前仆倒。 巩仙 巩道人,无名字,亦不知何里人[1].尝求见鲁王[2],阍人不为通[3].有中贵人出[4],揖求之。中贵见其鄙陋,逐去之;已而复来。中贵怒,且逐且扑。至无人处,道人笑出黄金二百两,烦逐者覆中贵:“为言我亦不要见王;但闻后苑花木楼台,极人间佳胜,若能导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赂逐者。其人喜,反命[5].中贵亦喜,引道人自后宰门入[6],诸景俱历[7].又从登楼上。中贵方凭窗,道人一推,但觉身堕楼外,有细葛绷腰[8],悬于空际;下视,则高深晕目,葛隐隐作断声。惧极,大号。无何,数监至[9],骇极。见其去地绝远,登楼共视,则葛端系■上;欲解援之,则葛细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无计,奏之鲁王。王诣视[10],大奇之。 命楼下藉茅铺絮,将因而断之。甫毕,葛嵌然自绝,去地乃不咫耳。相与失笑。 王命访道士所在。 第291章 闻馆于尚秀才家[11],往问之,则出游未复。既,遇于途,遂引见王。王赐宴坐,便请作剧[12].道士曰:“臣草野之夫,无他庸能。既承优宠,敢献女乐为大王寿[13].”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瑶池宴”本[14],祝王万年。女子吊场数语[15].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16].少间,董双成、许飞琼[17],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织女来谒[18],献天衣一袭[19],金彩绚烂,光映一室。王意其伪,索观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听,卒观之,果无缝之衣[20],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乐曰:“臣竭诚以奉大王,暂而假诸天孙,今则浊气所染,何以还故主乎?”王又意歌老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细视之,则皆宫中乐伎耳。转疑此曲,非所夙谤[21],问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农置火烧之,然后纳诸袖中,再搜之,则已无矣。王于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内。道士曰:“野人之性,视宫殿如藩笼[22],不如秀才家得自由也。” 每至中夜,必还其所;时而坚留,亦遂宿止。辄于筵间,颠倒四时花木为戏。 王问曰:“闻仙人亦不能忘情[23],果否?”对曰:“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24].”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试之。入其室,数呼不应:烛之,则瞑坐榻上,摇之,目一闪即复合;再摇之,■声作矣。推之,则遂手而倒,酣卧如雷;弹其额,逆指作铁釜声。返以白王。王使刺以针[25],针弗入。推之,重不可摇;加十余人举掷床下,若千斤石堕地者。旦而窥之,仍眠地上。醒而笑曰:“一场恶睡,堕床下不觉耶!”后女子辈每于其坐卧时,按之为戏:初按犹软,再接则铁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恒中夜不归。尚锁其户,及旦启扉,道士已卧室中。初,尚与曲妓惠哥善[26],矢志嫁娶。惠雅善歌,弦索倾一时[27].鲁王闻其名,召人供奉,遂绝情好。每系念之、苦无由通[28].一夕,问道士:“见惠哥吝?”答言:“诸姬皆见,但不知其惠哥为谁。”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忆之。尚求转寄一语。道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为君塞鸿[29].”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见,请入此。”尚窥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则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无物不有。居其内,殊无闷苦。 道士入府,与王对弈。望惠哥至,阳以袍袖拂尘[30],惠哥已纳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独坐凝想时,忽有美人自檐间堕,视之,惠哥也。两相惊喜,绸缪臻至。尚曰:“今日奇缘,不可不志。请与卿联之[31].”书壁上曰:“侯门似海久无踪[32].”惠续云:“谁识萧郎今又逢[33].”尚曰: “袖里乾坤真个大[34].”惠曰:“离人思妇尽包容[35].”书甫毕,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红衣,认之,都与无素[36].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惊骇,不知所由。道士既归,呼之出,问其情事,隐讳不以尽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37].尚审视,隐隐有字迹,细裁如■[38],盖即所题句也。 后十数日,又求一人。前后凡三入。惠哥谓尚曰:“腹中震动,妾甚忧之,常以紧帛束腰际。府中耳目较多,倘一朝临■,何处可容儿啼?烦与巩仙谋,见妾三叉腰时[39],便一拯救。”尚诺之。归见道士,伏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40].但请勿忧。君宗祧赖此一线,何敢不竭绵薄。 但自此不必复入。我所以报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后数月,道士自外入,笑曰:”携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来!“尚妻最贤,年近三十,数胎而存一子;适生女,盈月而殇。闻尚言,惊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婴儿,酣然若寐,脐梗犹未断也。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道士解衣曰:”产血溅衣,道家最忌。今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弃之。“尚为易衣。道士嘱曰:”旧物勿弃却,烧钱许[41],可疗难产,堕死胎。“尚从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旧衲[42],当留少许自用,我死后亦勿忘也。”尚谓其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见王曰:“臣欲死!”王惊问之,曰:“此有定数,亦复何言。”王不信,强留之。手谈一局[43],急起;王又止之。请就外舍,从之。道士趋卧,视之已死。王具棺木,以礼葬之。尚临哭尽哀[44],始悟曩言盖先告之也。遗衲用催生,应如响[45],求者踵接于门。始犹以污袖与之;既而剪领衿,罔不效。及闻所嘱,疑妻必有产厄[46],断血布如掌,珍藏之。会鲁王有爱妃临盆,三日不下,医穷于术。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剂而产。王大喜,赠白金、彩缎良厚,尚悉辞不受。王问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请之,顿首曰:“如推天惠[47],但赐旧妓惠哥足矣。”王召之来,问其年,曰:“妾十八人府,令十四年矣。”王以其齿加长,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择;尚一无所好。王笑曰:“痴哉书生!十年前定婚嫁耶?”尚以实对。乃盛备舆马,仍以所辞彩缎为惠哥作妆,送之出。惠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时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 清明则上 其墓[48].有久客川中者[49],逢道人于途,出书一卷曰:“此府中物,来时仓猝,未暇壁返[50],烦寄去[51].”客归,闻道人已死,不敢达王;尚代奏之。王展视,果道土所借。疑之,发其冢,空棺耳,后尚子少殇,赖秀生承继[52],益服巩之先知云。异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岂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无催科之苦[53],人事之烦,则袖中虮虱,何殊桃源鸡犬哉[54],设客人常住,老于是乡可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何里:犹言何乡。里,乡里。 [2]鲁王: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封鲁王,洪武十八年就藩兖州,二十二年薨,谥曰“荒”。见《明史》卷一百十六《宗室十五王。太祖诸子一》。 [3]阍(hun昏)人:守门人。通,传报。:[4]中贵人:宫中的宦官。 [5]反命:复命,回报。 [6]后宰门:指鲁王府的后门。 [7]历:游历。 [8]葛:一种藤本植物。绷:捆束,缠绕。 [9]监:内监,指王府监奴。 [10]诣视:犹临视,谓亲去看视。 [11]馆:寓居。 [12]作剧:此指表演幻术。 [13]女乐(yuè月):歌舞伎。寿:祝人长寿。 [14]“瑶池宴”本:瑶池,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的池名,西王母所居之地。《穆天子传》卷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明代有《蟠桃会》、《八仙庆寿》等传奇,演瑶池蟠桃结实后,西王母大开寿宴,诸仙参加瑶池宴会,为西王母祝寿。此处借此剧为鲁王祝寿。本,剧本。 [15]吊场:戏曲术语。传奇拆子戏开头,有时先由一两个次要人物上场,介绍前面的剧情,使观众对下面的表演易于了解,叫“吊场”。 [16]王母:即西王母。 [17]董双成、许飞琼,都是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见《汉武帝内传》。 [18]织女:星名。此指神话人物,传说她长年织造云锦,故称织女。《汉书。天立志》:“织女,天帝孙也”,故也称“天孙”。 [19]一袭:一件。 [20]无缝之衣:指神仙之衣。《太平广记》六八引《灵怪录》,谓太原郭翰暑月卧庭中,见有少女自空而下,视其衣,无缝。翰问故,女答曰:“天衣,本非针线为也。” [21]非所夙谙:不是以前所熟悉的。指并非宫中乐妓所演习之乐曲。 [22]藩笼:藩障与牢笼;意谓禁锢自由之所。《庄子。庚桑楚》:“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23]忘情:不动情。《晋书。王衍传》:“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24]心如枯木:喻静寂而无情欲。枯木,犹言槁木,《庄子。齐物论》以槁木死灰喻静寂无情。 [25]以,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一”。 [26]曲妓;乐妓。曲,乐曲。 [27]弦索倾一时:谓演奏技艺超群出众。弦索,指演奏弦乐,如弹奏琵琶或筝。倾,胜过、超越。 [28]苦,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若”。 [29]塞鸿:唐传奇《无双传》,谓王仙客与无双自动相爱,后来无双因家败被收为宫女。王仙客的仆人塞鸿曾多方设法,使得仙客会见无双,[奇`书`网`整.理'提.供]并为无双传书于王仙客。 [30]阳:同“佯”,装作。 [31]联之:指联句成诗。联句为旧时作诗方式之一。一般是一人出上句,续者对成一联,再出上句;轮流相继,缀成一诗。 [32]侯门似海久无踪:意谓惠哥被召入鲁王府就不见踪影。《云溪友议》上《襄阳杰》:唐代诗人崔郊与其姑母的侍婢相恋,后婢被卖于连帅。 第292章 寒食日崔郊与她相遇,赠诗云:“公子王孙逐后尘,绿殊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33]谁识萧郎今又逢:意谓出乎意料地又遇见了尚秀才。萧郎,旧时诗词中习用语,女子对所爱恋的男子的称呼。 [34]袖里乾(qián前)坤真个大:指道人衣袖宽广。乾坤,犹言天地。 [35]离人思妇尽包容:意谓可包容相思的情侣。离人,离家的男子。思妇,思夫的妇人。 [36]元素:平日没有交往。 [37]反袂(mèi昧):把衣袖翻过来。 [38]虮(ji几):虱子的卵。 [39]三叉(chá轧)腰,腰围三叉。蒲松龄诗《辛未九月到济南,游东流水,即为毕刺史物色菊种》小引:“绕栏之径三叉,入户之溪九曲。”按拇指与中指伸开,两指端之间距,俗称一叉。 [40]了了:知晓。 [41]钱许:一钱多重。 [42]旧衲,此指为产血溅污的道服。 [43]手谈:下围棋。古人称下围棋为“坐隐”或“手谈”。见《世说新语。巧艺》。 [44]临哭:哭吊。 [45]应如响:如声响相应;喻极为灵验。 [46]产厄:分娩之灾。 [47]推天惠:施予恩惠。天惠,上天的恩直,此指鲁王的思赐。 [48]上其墓:祭扫其坟。 [49]川中:指四川。 [50]壁返:归还借用之物的敬词。 [51]寄去,捎去。 [52]赖秀生: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赖生”。 [53]催科:催租。租税有法令科条,故称“科”。 [54]桃源:指陶渊阴在《桃花源诗并记》中所描写的世外桃源。 二商 莒人商姓者[1],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2].康熙间[3],岁大凶[4],弟朝夕不自给。一日,日向午,尚未举火,号腹蹀踱,无以为计。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脱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妻固强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顷,空手而返。商曰:“何如哉!”妻详问阿伯云何,子曰:“伯踌躇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5],有饭备食,谁复能相顾也。‘“ 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6],少易糠秕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逾垣入。夫妻警寤,鸣盥器而号。邻人共嫉之,无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7],呼声綦惨。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声疾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 视兄嫂,两股焦灼。扶塌上,招集婢仆,乃归。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绝食[8],谓兄必有一报;久之,寂不闻。 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9],得斗粟而返。妇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 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10],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11].” 妻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大商告之妇,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 彼去则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其谋[12].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茸墙垣,亦足自固。 不如受其券,从所适,亦可以广吾宅。“计定,今二商押署券尾[13],付直而去。二商于是徒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14],闻二商去,又攻之。复执大商,■楚并兼[15],梏毒惨至[16],所有金资,悉以赎命。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17],恣所取,顷刻都尽。次日,二商始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惯不能语;开目见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少顷遂死。二商忿诉邑宰。盗首逃窜,莫可缉获。盗粟者十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18].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役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啼不止。二商妇颇不加青眼[19].二商曰:“渠父不义,其子何罪?”因市蒸饼数枚,自送之。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如此以为常。又数年,大商卖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 后岁大饥,道■相望[20],二商食指益烦,不能他顾。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业[21],使携篮从兄货胡饼[22].一夜,梦兄至,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遂失手足之义。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卖故宅,今尚空闲,宜僦居之。屋后蓬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使丑儿相从;长舌妇余甚恨之,勿顾也。”既醒,异之。以重直■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 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23].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24],凡出入一锱铁[25],必告。二商益爱之。一日,泣为母请粟[26].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数年家益富。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资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与[27],亦狷洁自好者也[28].然妇言是听,愦愦不置一词,恝情骨肉[29],卒以吝死,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 贪始,以素封终。为人何所长?但不甚遵阃教耳[30].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莒:古邑名,在个山东省莒县。 [2]邻垣而居:两家住宅相邻,仅隔着一道垣墙。 [3]康熙:清圣祖玄烨的年号。 [4]岁大凶:荒年。岁,一年的农业收成。凶,指遭受灾害,谷物不收。 [5]析居:分居。析,分。 [6]残盎:指无用的坛坛罐罐。盎,一种腹大口小的盛器。败榻:破床,指破烂家具。 [7]炮烙:殷代的一种酷刑。见《李嘉言》注。此指用烧红的铁器炙烙。 [8]绝食:断炊。 [9]从贷,向人借贷。 [10]不受券:不接受宅契,指不忍心买其住宅。券,契约。 [11]存活:度命。 [12]适堕其谋:恰好中了他的计谋。 [13]押署券尾:在卖契上签字画押。券尾,指卖契的末下端。 [14]不逞之徒:不得志者;心怀不满的人。 [15]■楚并兼:鞭抽,棍打。榜,笞击,用竹板打。楚,刑杖,用木棍打。 [16]梏毒:用毒刑折磨。梏,古时木制的手铐,指捆绑拘禁。毒,伤害,指狠毒的折磨。 [17]廪:米仓。 [18]州守:知州,州的主管官员。莫如何:无可奈何。 [19]不加青眼:白眼相待,谓不喜爱。青眼,与白眼相对,谓喜悦时正目而视,眼多青处。语见《晋书。阮籍传》。 [20]道■(jin谨)相望:路上饿死的人,到处可见。语见《左传。昭公三年》。■,饿死。 [21]荏弱:柔弱,体弱。 [22]胡饼:乏麻烧饼。胡,胡麻,即芝麻,相传张骞从西域传入,故你“胡麻”。 [23]设肆廛间:在街市上开个店铺。廛,商业区。 [24]悫(què却):忠厚。 [25]出入:支出与收入。锱铢:锱和铢都是古代微小重量单位。这里指极少量的钱财。 [26]请栗:乞粮。请,乞求。 [27]一介:也作“一芥”,谓轻微。王充《论衡。知实》:“不取一芥于人。”芥,指草芥。 [28]狷洁自好:耿直守分,洁身自好。狷,耿介。 [29]恝(jiá颊)情骨肉:对亲兄弟漠不关心。恝,冷漠、无动于衷。 [30]遵阃数:听老婆话。阃,阃闱,妇女所居的内室,借指妇人、妻子。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1],课业山中[2].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塌,相将坐[3],衣■无声[4].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5],亦未尝审其何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6].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扪金[7],则乌有矣[8].丽人在坐,投以芳泽[9],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10],雅态可想。 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11].富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12].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13].体气苦逼人语[14].市井恶谑[15].任憨几登筵抓肴果。假人徐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16].语次频称贵戚[17].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第293章 [2]课业:学业。此谓攻读学业。 [3]二相将坐:彼此相抉而坐。将,持,扶。 [4]■:同“软”。 [5]草书:草体字。 [6]掇内袖中:拾取放入袖中。内,同“纳”。 [7]扪:抚摸。 [8]乌有:无有。乌,同“无”。 [9]芳泽:本指妇女润发的香油,见《楚辞。大招》,此指美人手迹,即题字的白绫巾。 [10]可儿:可意人儿。语出《世说新语。赏誉》。 [11]市并人作文语:市井谋利之人,却故装谈吐斯文。市井人,指商人。 市井,古称进行买卖的街市。文语,文雅的话。 [12]揖坐苦让上下:谓主客见面本应相揖分宾主而坐,却故作斯文苦苦地互相逊让。 [13]作满洲调:谓汉人模仿满洲人的腔调说官话。 [14]体气苦逼人语:谓身有狐臭,却死死地挨近人说话。体气,此指狐臭。苦,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若”。 [15]恶谑:谓开有损人格的玩笑。 [16]歪科甲:指无才■进的陋劣文人。歪,不正。科甲,指科甲出身的人。 [17]语次:谈话之间。 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1].偶至郡,昼卧寓屋。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2],颇有所思。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动,亦不灭。异之。起视转真;再近之,伊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 惊顾未已,冉冉欲下。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语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极力[3].”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4],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5],恩同山岳矣。”诺之,遂灭。呼主人来,问所见状。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人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6].典史受盗钱五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后梅夫妻相继卒,宅归于余。客往往见怪异,而无术可以靖之[7].”封以鬼言告主人。计毁舍易楹,费不赀[8],故难之;封乃协力助作。既就而复居之。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封爱悦之,欲与为欢。瞒然而惭曰[9]:“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10],西江不可濯矣[11].会合有时,今日尚未。”问:“何时?” 但笑不言。封问:“饮乎?”答曰:“不饮。”封曰:“对佳人闷眼相看,亦复何味?”女曰:“妾生平戏技,惟谙打马[12].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13].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戏[14].”封从之。促膝戟指[15],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16],愈出愈幻,不穷于术。 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17],人自不之察耳。”更阑颇怠,强使就寝,曰:“我阴人不寐,请自休。妾少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18].”封从其请。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月皆慵;至股,则沉沉睡过矣。及醒,日已向已,觉骨节轻和,殊于往日。心益爱慕,绕屋而呼之,并无响应。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偏?”曰:“鬼无所,要在地下。”问:“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封握腕曰:“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女笑曰:“无须破产。”戏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缠我。有浙娼爱卿者,新寓北邻,颇极风致。明夕,招与俱来,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与一少妇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隐含荡意。三人狎坐,打马为戏。局终,女起曰:“嘉会方殷[19],我且去。” 封欲挽之,飘然已逝。两人登榻,于飞甚乐[20].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但曰:“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三呼不应,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来。封问爱卿。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来。”因而剪烛共话[21].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22];固诘之,终不肯言,唏嘘而已。封强与作戏,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频来,笑声彻宵旦,因而城社悉闻[23].典史某,亦浙之世族[24],嫡室以私仆被黜[25].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夭殂[26],心甚悼之。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封[27].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声未己,爱卿即入。举头见客,色变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审视,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28].封大惊,不解其故,方将致诘。俄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曰:“贪鄙贼!坏我家钱树子!三十贯索要偿也[29]!”以杖击某,中颅。某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少年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于姥 乎何与?“妪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30],鼻骨倒竖矣[31]!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32],代汝偿贪债,不知耶?“言已,又击。 某宛转哀鸣。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封惊极,以身幛客。女愤不己。封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33].”女乃曳妪曰:“暂假馀息[34],为我顾封郎也。”某张皇鼠窜而去。至署,患脑病,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恶气出矣!”问:“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贿诬奸。■恨已久,每欲挽君,一为昭雪。自愧无纤毫之德,故将言而辄止。适闻纷■[35],窃以伺听,不意其仇人也。”封讶曰:“此即诬卿者耶?”曰:“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问:“妪为谁?”曰:“老娼也。”又问爱卿,曰:“卧病耳。”因鞭然曰:“妾昔谓会合有期,今真不远矣,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曰:“今日犹此心也。”女曰:“实告君:妾殁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迁延于是。请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计必允谐。” 封虑势分悬殊[36],恐将不遂。女曰:“但去无忧。”封从其言。女嘱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诺之。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类犬喘日[37].年十六岁,无问名者[38].父母忧念成■[39].封到门投刺,具通族阀。既退,托媒。展喜,赘封于家。女痴绝,不知为礼,使两婢扶曳归所。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审顾,似有凝思。封笑曰:“卿不识小生耶?”举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40].诘旦,封入谒岳。展慰之曰:“痴女无知,既承青眷[41],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赠[42].”封力辨其不痴。展疑之。无何,女至,举止皆佳,因大惊异。女但掩口微笑。展细诘之,女进退而惭于言[43];封为略述梗概。展大喜,爱悦逾于平时。使子大成与婿同学,供给丰备。年余,大成渐厌薄之[44],因而郎舅不相能[45];厮仆亦刻疵其短[46].展惑于浸润[47],礼稍懈。女觉之,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茸也。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尽怒,不给舆马。女自出妆资贳马归。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住。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48].夺嘉偶,入青楼,卒用暴死[49].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50],贝丘典史最贪诈[51],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或代悬招状云[52]:“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无馀物,止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阙坏[53].”亦风流之小报[54].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行(háng):山名,在山西高原与河北平原之间。这里指太行山地区。 [2]岑寂:冷清,寂寞。 [3]极力:尽力,竭力。 [4]萍水之人:偶然相遇的人。浮萍随水,飘泊无定,因此用以比喻偶然 相遇。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5]焚之: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焚”。 [6]典史:官名,元置,知县的属官。清制,由典史掌管缉捕、狱囚等事。 [7]靖:平息。 [8]费不赀:费用太多。不赀,不可计量。 [9]瞒然:惭愧貌。 第294章 《庄子。天地》:“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10]生前之垢:指典史诬陷之辱。垢,耻辱。 [11]西江不可濯矣:意谓尽长江之水也无法洗清。西江,西来之江,指长江。濯,洗涤。 [12]打马:打双陆也称打马。双陆的棋子称“马”,古时闺中流行的类似棋类的博戏。宋李清照《打马图经。打马赋》:“打马■兴,樗■遂废。 实博弈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戏。“[13]局:棋盘。 [14]交线之戏:一种小儿游戏,俗称“翻线”。一人架线于双手手指,线股对称成双;另一人接过,翻成另一花样;如此轮换翻弄,花样变化不尽。 [15]裁指:食指和拇指伸直,如乾形。此用以架线。 [16]口道:口中讲说。颐指:颔示指点。颐,下颔。 [17]文:文采、纹理;指翻线的花样。 [18]侑,助。清梦:犹言“雅梦”,对别人睡眠的敬称。 [19]嘉会方殷:欢会正盛。 [20]于飞:比翼而飞,以喻男女欢会,两情相得。《诗。大雅。卷阿》:“凤凰于飞,■■其羽,亦集■止。” [21]剪烛共话:灯下闲谈。剪烛,剪去烛花,使烛光明亮。 [22]吻已启而辄止:意谓话到唇边总是不说。吻,唇边。 [23]城社:犹言全城。社,里社。 [24]浙:浙江省。 [25]私仆:与仆人私通。黜:此指休弃。 [26]期(ji基)月:满一月。 [27]造:登门拜访。 [28]溘(kè刻)然:忽然。 [29]索要:须要。 [30]买得条乌角带:意谓花钱买了个小小的官职。乌角带,用乌角圆板四片,镶以银边为饰的腰带,明代最低级官员的腰饰。 [31]鼻骨倒竖:谓其仰面朝天,傲气十足。 [32]青楼,指妓院。南朝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33]少存投鼠之忌:意谓免得使我受到牵连,请暂住手。投鼠之忌,以物投掷老鼠,应顾忌到砸坏老鼠所盘踞的器物,故古谚语有云:“欲投鼠而忌器。”见《汉书。贾谊传》。 [34]暂假馀息:暂且留他一命。假,贷、宽容。馀息,残存的气息,指垂死之身。 [35]纷■:纷乱,犹言纷攘。 [36]势分:家势与身分。 [37]类犬喘曰:像狗在烈日下伸舌喘息。 [38]问名:古代婚礼程序之一。男家具书,请人到女家问女之名。女方复书,具告女的出生年月和女生母姓氏。男方据此占卜婚姻凶吉。这里指作媒、提亲。 [39]■(mèi梅):忧愁之病。此据青柯亭本,原作“癖”。 [40]燕笑:指闺房谈笑。 [41]青眷:青眼相看:指看中、喜爱。眷,顾视。 [42]靳:吝惜。 [43]进退,为难的样子。 [42]厌薄:嫌憎鄙视。 [45]郎舅:郎,妻称丈夫曰“郎”。舅,夫称妻的兄弟为“舅”。不相能,不相容。 [46]刻疵其短:刻薄地诽谤他的短处。疵,诽谤。 [47]浸润:日积月累的谮言,如水浸润。《论语。颜渊》:“浸润之谮,肤受之■。” [48]夜气之牿(gu雇)亡尽矣:意谓良心夹尽。《孟子。告子上》:“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以“夜气”比喻未受物欲影响的清明纯洁的心境。牿,同“梏”。梏亡,指因受物欲束缚而失去善心。 [49]卒:终于。用:因而。 [50]康熙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 [51]贝丘:古地名,在今山东博兴东南。《左传。庄公八年》:“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此指博兴县。 [52]招状,寻人招贴。 [53]阙坏:残缺。 [54]小报:小小的果报;指惩罚。 郭秀才 东粤士人郭某[1],暮自友人归,入山迷路,窜榛莽中。更许,闻山头笑语,急趋之。见十余人,藉地饮[2].望见郭,哄然曰:“坐中正欠一客,大佳,大佳!”郭既坐,见诸客半儒巾[3],便请指迷[4].一人笑曰:“君真酸腐[5]!舍此明月不赏,何求道路?”即飞一觥来。郭饮之,芳香射鼻,一引遂尽[6].又一人持壶倾注。郭故善饮,又复奔驰吻燥[7],一举十觞。众人大赞曰:“豪哉!真吾友也!” 郭放达喜谑,能学禽语,无不酷肖。离坐起溲,窃作燕子鸣。众疑曰:“半夜何得此耶?”又效杜鹃,众益疑。郭坐,但笑不言。方纷议间,郭回酋为鹦鹉鸣曰:“郭秀才醉矣,送他归也!”众惊听,寂不复闻。少顷,又作之。既而悟其为郭,始大笑。皆撮口从学,无一能者。一人曰:“可惜青娘子未至。”又一人曰:“中秋还集于此,郭先生不可不来。”郭敬诺。一人起曰:“客有绝技;我等亦献踏肩之戏,若何?”于是哗然并起。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飞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人,高不可登;继至者,攀肩踏臂,如缘梯状:十余人,顷刻都尽,望之可接霄汉。方惊顾间,挺然倒地,化为修道一线[8].郭骇立良久,遵道得归[9].翼日,腹大痛;溺绿色,似铜青,着物能染,亦无溺气,三日乃已。往验故处,则肴骨狼籍,四围丛莽,并无道路。至中秋,郭欲赴约,朋友谏止之,设斗胆再往一会青娘子,必更有异,惜乎其见之摇也[10]!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东粤:地区名,指令广东省,古粤族居浙、闽及两广,故两厂称两粤;今广东简称粤。 [2]藉地饮:坐在地上饮酒。 [3]客半儒巾:谓客中半是秀才。儒巾,古时儒生所戴的一种头巾。明代通称方巾,为生员即秀才的巾饰。 [4]指迷:指点使不迷途。即请其指明前行的方向、道路。 [5]酸腐:犹言迂腐的儒生,是对迂腐而不通世故的儒生的戏称。 [6]一引遂尽,端起酒杯就喝干了。引,持,举杯。 [7]吻燥:口渴。 [8]修道:长长的道路。 [9]遵道:沿着这条道路。遵,循,沿。 [10]见:识见、胆识。摇,动摇,不坚定。 死僧 某道士,云游日暮[1],投止野寺[2].见僧房扃闭,遂藉蒲团[3],跌坐廊下[4].夜既静,闻启阖声[5].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见。众如寺,发扃验之,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之[6],内藏三十余金。遂用以葬之。 异史氏曰:“谚有之:”财连于命。‘不虚哉!夫人俭啬封殖[7],以予所不知谁何之人,亦已痴矣;况僧并不知谁何之人而无之哉!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佛云:“一文将不去,惟有孽随身[8].’其僧之谓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云游:本谓行踪无定。见《后汉书。杜笃传》。此指僧道四处漫游。 [2]野寺,犹言荒寺。 [3]蒲团:僧人用以坐禅及跪拜的一种蒲编圆垫。 [4]趺坐:结跏跌坐的省词。佛教徒修掸坐法,俗称盘腿打坐。详《耳中人》注。 [5]启阖(hé盒):开门。阖,门扇。 [6]■(wán完):剜,用利刃抠(kou)出。[7]封殖,聚敛货利。殖,生利息。[8]孽:佛教名词,罪业,恶因;恶因得恶报。 阿英 甘玉,字壁人,庐陵人[1].父母早丧。遗弟珏,字双壁,始五岁,从兄鞠养[2].玉性友爱,抚弟如子。后珏渐长,丰姿秀出[3],又惠能文。玉益爱之,每曰:“吾弟表表[4],不可以无良匹。”然简拔过刻[5],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6],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数婢陈设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下坐者曰:“昨自函谷来[7],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8].”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犹汗悸。”下坐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女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9]!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10].”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11],昨日踏青小药未应乖[12].嘱付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吟罢,一座无不叹赏。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入[13],鹘睛荧荧[14],其貌狞丑。众啼曰:“妖至矣!”仓卒哄然,殆如鸟散。惟歌者婀娜不前[15],被执哀啼,强与支撑[16].丈夫吼怒,■手断指,就便嚼食。 第295章 女郎踣地若死。 玉怜侧不可复忍,乃急抽剑拔关出[17],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18],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19].”诘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被他所。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20],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21],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22],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动孤[23],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珏以未禀兄命为辞。女笑曰:“■郎君[24]!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三日,当候玉音[25].”乃别而去。珏归,述诸兄嫂。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 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26]?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珏默而退。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27].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徒,遂绝耗问。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28],背弃前盟。往问伯伯甘壁人[29],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壁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约,实所不知。去家不远,请即归谋。“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30].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31],惟外姊秦氏同居[32].“始悟丽者即其人也。王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33].久之,女殊矜庄[34],又娇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侍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 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35]:“夜来相对[36],何尔怏怏[37]?”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差[38].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 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39]:“家世积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 幸勿杀吾弟!“女■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40].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令既见疑,请从此诀。“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41].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为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云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有表兄为粤司李[42],玉往省之,久不归。适土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 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今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43].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44],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欲购一妾,姑未遑暇[45].不知婢辈可涂泽否?”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46].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47];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48],可笑人也。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嫂问:“行人无恙乎?”曰:“近中有大难。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妨。”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玉自东粤归[49],闻乱,兼程进[50].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一秦吉了飞集棘上[51],展翼覆之。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二人气不敢息。盗既散,鸟始翔去。既归,各道所见,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52].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53].少留有馀,时作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天明,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数语趋出。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 嫂骇绝,固疑是英。时方沐[54],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馀息[55].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自以喙理其翼[56].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庐陵: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吉安市。 [2]鞠养:抚养。 [3]秀出:秀美出众。 [4]表表:卓异;不同寻常。 [5]简拔:选择;挑选。简,选。刻:苛刻,严格。 [6]匡山:即江西省庐山。 [7]函谷:振函谷关。在河南省灵宝县西南,关城在谷中。 [8]方用恨恨;正因此而感到遗憾。用,因。 [9]尔尔,如此耳! [10]娘行(háng杭):犹言“咱们”,妇女们自称之词。娘,妇女的通称,多指青年妇女。 [11]取次:随便;任意。 [12]踏青:古时称春日郊游为“踏青”。小约:小小的约会。乖:违背,此指爽约。 [13]岸然:高耸的样子。 [14]鹘睛:鹰样的眼睛。鹘,鹰属猛禽。 [15]婀娜:体态柔弱。这里指行走摇曳不稳。不前:指逃跑落在后面。 [16]支撑:抗拒。 [17]抽剑: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原作“袖剑”。 [18]狼疾之人:《孟子。告子上》:“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狼疾,赵岐《注》读为“狼藉”。似借用成语,指肢体残缺之人。 [19]贤仲:犹言“令弟”。仲,老二。 [20]涂野:犹言“旷野”,涂,同“途”。 [21]姿致:风姿情态。娟娟:美好的样子。 [22]君家尊:您家令尊;指甘珏的父亲。 [23]孤:幼年无父为“孤”!有时也指失去父母。 [24]■(ái):痴呆。 [25]玉音:您的回信。玉,尊敬对方之词。 [26]妍媸:美丑。 [27]人世殆无其匹:犹言世间无双。匹,匹敌。 [28]二三其德:语出《诗。卫风。氓》。犹言三心二意。 [29]伯伯,大伯子;夫兄。 [30]步御:步行御马。御,牵马。 [31]昆季,弟兄。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32]外姊:表姐。 [33]佻达:轻浮、不庄重。招议,引起物议。 [34]矜庄:端庄。 [35]抚问: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缺。 [36]夜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缺。 [37]怏怏(yàng-yàng样样):抑郁不乐。 [38]质对参差(cēn—ci):意谓经过质询在问,发现了破绽。参差,不齐,喻破绽。 [39]隔帘:在帘外。封建礼俗男女有别,故甘玉在弟妇室外,隔帘相[40]劝驾:古时举送贤者出仕,且为之备车驾,称“劝驾”。此指劝促阿英去甘家完婚。 [41]投饵:喂食。投,送。 [42]粤:广东广西地区,古为“百粤”之地,故名。司李:即“司理”, 各州主管狱讼之宫。明代也称推官为“司理”。 [43]叔:丈夫的弟弟。《尔雅。释亲》:“夫之弟为叔”。 [44]细匀铅黄:细心地为她搽匀脂粉。 第296章 铅和黄,都是化妆品。铅,铅粉。 黄,雄黄之类的染料。六朝以来女子有黄额妆,在额间涂黄为饰。 [45]暇: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假”。 [46]宜男相:生育男孩的相貌。旧时祝颂妇人多子为“宜男”。 [47]面色: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面赤”。 [48]非桃非李:犹言不伦不类;谓处境尴尬。 [49]东粤:指广东。 [50]兼程:以加倍速度赶路。 [51]秦吉了:鸟名,即■哥,钳黑色,红嘴黄爪,能学人言,类似鹦鹉。 [52]要遮:拦截。 [53]造物:创造万物者,指天。 [54]沐(mu木):洗头发。 [55]奄存徐息,仅存一点微弱气息。奄,气息微弱的样子。 [56]喙: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啄”。 橘树 陕西刘公[1],为兴化令[2].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3],摈弗受[4].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5],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闼[6],朝夕护之惟恐伤。刘任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女抱树娇啼。家人绐之曰:“暂去,且将复来[7].”女信之,涕始止。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8],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9],释褐为兴化令[10].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则橘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问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懈;第四年,憔悴无少华[11].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异史氏曰:“橘共有夙缘于女与[12]?何遇之巧也。其实也似感恩[13],其不华也似伤离。 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陕西:陕西省,辖境与今省区略同。 [2]兴化令:兴化县令。兴化,明、清县名,治在今福建莆田县。 [3]裁:才。 [4]摈弗受,拒绝不受。 [5]清玩:称对方玩赏的敬词。清,清雅。 [6]闺闼:未嫁女子的居室。 [7]“暂去,且将复来”: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几日而不复来”。 [8]大力者:力气大的人。 [9]丙戌:当指康熙四十五年(1706)。 [10]释褐为兴化令:一入仕即为兴化县令。释褐,谓脱去布衣,换上官服,为入仕的雅称。兴化令,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兴令”,脱化字。 [11]华:花。 [12]夙缘:前世的因缘。夙,通“宿”。 [13]实:果实。 赤字 顺治乙未冬夜[1],天上赤字如火。其文云:“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顺治乙未,清世祖(福临)顺洽十二年,即公元一六五五年。 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1].娶郑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岁病死。 子名忠,时方十二;女八九岁而已。母不能贞[2],货产入囊,改醮而去[3].遗两孤,难以存济。有牛从嫂[4],年已六■[5],贫寡无归,遂与居处[6].数年,妪死,家益替[7].而忠渐长,思继父业而苦无资。妹适毛姓,毛富贾也。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兄从人适金陵[8],途中遇寇,资斧尽丧,飘荡不能归。偶趋典肆[9],见主肆者绝类其父;出而潜察之,姓字皆符。骇异不谕其故[10].惟日流连其傍,以窥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顾问。如此三日,觇其言笑举止,真父无讹。即又不敢拜识;乃自陈于群小[11],求以同乡之故,进身为佣。立券已[12],主人视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动,问所从来。 忠泣诉父名。主人怅然若失。久之,问:“而母无恙乎[13]?”忠又不敢谓父死,婉应曰:“我父六年前经商不返[14],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抚育,不然,葬沟渎久矣。”主人惨然曰:“我即是汝父也。”于是握手悲哀。又导入参其后母[15].后母姬,年三十余,无出,得忠喜,设宴寝门。牛终欷■不乐,即欲一归故里。妻虑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纪理肆务;居之三月,乃以诸籍委子[16],取装西归。 既别,忠实以父死告母。姬乃大惊,言:“彼负贩于此,曩所与交好者,留作当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细述之。相与疑念,不谕共由。 逾一昼夜,而牛已返,携一妇人,头如蓬葆[17].忠视之,则其所生母也。 牛摘耳顿骂:“何弃吾儿!”妇慑伏不敢少动。牛以口■其项。妇呼忠曰:“儿救吾!儿救吾!”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间[18].牛犹忿怒,妇已不见。 众大惊,相哗以鬼。旋视牛,颜色惨变,委衣于地,化为黑气,亦寻灭矣。 母子骇叹,举衣冠而瘗之。忠席父业[19],富有万金。后归家问之,则嫁母于是日死,一家皆见牛成章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江西:江西省,清时辖境与今省区约略相同。 [2]不能贞:谓不能守节寡居。 [3]改醮:改嫁。 [4]从嫂:叔伯嫂。 [5]六■(zhi秩),六十岁。|,通“秩”。十年为一|.[6]遂: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送”。 [7]家益替,家业更加衰败。替,衰败。 [8]适金陵:往金陵去。金陵,指令江苏南京市。 [9]典肆:典押衣物的商店,即当铺。 [10]不谕,不明白。 [11]自陈于群小:向其仆自我介绍。群小,此指仆人。 [12]立券,订立契约文书。 [13]而:同“尔”,你。 [14]六年: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六”字。 [15]参:拜见。 [16]以诸籍委子:把各类账册交付其子。 [17]头如蓬葆:犹言头发如乱草。《汉书。燕王旦传》。“当此之时头 如蓬葆,勤苦至矣。“颜师古注:”草丛生日葆。“蓬,蓬草。 [18]蔽鬲:遮挡。鬲,隔。 [19]席:因,凭借,犹言承受。 青娥 霍恒,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1],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2].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者[3],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4].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5].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6],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 答云:“此剧药之具[7];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择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8],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9].见小厢中[10],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 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11],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被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 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12],敲窗唤家人妇,共■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13],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之始觉[14],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15].”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素■。共笑曰:“■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若小意念乖绝也[16].”乃曳之,仍自窦中出。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说,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17],骂生并及其母。 第297章 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18].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19].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20],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会秦中欧公宰是邑[21],见生文,深器之[22],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23],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24]?”生■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25],纳币于武[26].夫人喜,婚乃定。 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27],一日三朝其母;馀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 母或以吊皮他住,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28],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 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29],遂惫不起。逆害饮食[30],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跛■[31],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32]?“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33]?“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廖。乃命仆马往寻叟。 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34],夕■渐坠[35];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36].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37].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38].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烛[39],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来?” 生不暇陈,抱■呜恻[40].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 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郎今来,仙缘有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41],坐堂上;生趋拜。女白:“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紊[42].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回首峭壁峰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43],罔所归适。视天上斜月高揭[44],星斗已稀。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45].愤极,腰中出■,凿石攻进,且攻且骂。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46]!”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辨;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比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47],并无踪绪。正忧惶无所[48],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 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八卵[49],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 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50],无庸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 叹而已。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51],遇同号生[52],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53].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54],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55].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56].“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57].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县尉:掌管一县刑狱缉捕的官员。明代废县尉,以典史掌县尉事,后世因称典史为县尉。 [2]以神童入泮:此指幼年考中秀才。神童,智力过人的儿童。唐宋时科举考试特设有童子科,应试者称“应神童试”。唐制十岁以下,宋制十五岁以下,可应试。明代童生试,则不论年龄大小。霍桓十一岁入泮,故称之为“ 神童“。 [3]评事:官名,掌管评审刑狱。汉置廷尉平,隋以后称评事。明清分设左右评事,均隶大理寺。 [4]何仙姑:道教八仙之一。相传为唐广东增城女子,住云母溪,十四、五岁时食云母粉而成仙。另一说,为吕洞宾所超度的赵仙姑。赵,名何,或以手持荷花谐音为何姓。 [5]委禽致送聘女的礼物,此指通媒求婚。禽,指雁,古代订婚纳采用雁。 [6]■:装有长柄、用以掘土采药的铁铲:也叫“长■”。 [7]■(zhu烛),锄;掘。 [8]穴墙:在墙上掘洞。穴,挖洞。美人: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阙“人”。 [9]中庭:正院。 [10]厢:厢房;正房两侧的房屋。 [11]墉(yong):墙壁。 [12]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暗中拔闺轻出”。 [13]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发为两结,形如角,故称总角。 [14]■(rui锐):揣动。 [15]芳泽:化妆用的香脂,借指美女的容颜。 [16]若小:这小孩。小,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补。乖绝:极为机灵。 [17]以杖画地,以手杖指画或叩击地面:表示愤怒。 [18]梦梦:犹“■■”,昏昧不明,指一无所知。 [19]披诉,公开宣扬。披,披露。 [20]矢之以不他:誓不他嫁。语出《诗。■风。柏舟》:“之死失靡它。” 矢,通“誓”。 [21]秦中;古地区名。指令陕西中部平原地区,因春秋战国时属秦国而得名。 [22]器:器重。 [23]嫌:嫌隙;怨恨。 [24]■:据山东省博物馆抄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有”。 [25]教谕,官名。明清以教谕为各县教职,负责县学的管理及课业。 [26]纳币:古代婚礼“六礼”之一,犹后世之订婚。纳币,又称“纳征”。 《仪礼。士昏礼》:“纳征,玄■束帛俪皮。”注“征,成也,使者纳币,以成昏礼。” [27]温良寡默,温厚善良,沉默寡言。 [28]乳保,乳娘、保姆。 第298章 上文“年余”,别本作“二年余”。 [29]遘病:遭病,成疾。 [30]逆害饮良,不思饮食。 [31]跛■(bo-qi簸期),脚有毛病,走路歪瘸。 [32]泡:磨伤起泡。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胞”。 [33]汲汲:心情急切。 [34]周章:彷徨。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周张”。 [35]夕暾(tun吞):犹言“夕阳”。暾,本指初升的太阳,此指阳光。 刘向《九叹。远游》:“日暾墩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 [36]昧色笼烟:暮色苍茫。笼烟,烟雾笼罩。 [37]冥堕绝壁,昏暗中从绝壁上掉下来。 [38]螬:蛴螬,行动时曲背蠕动。 [39]■烛:灯火。 [40]抱■(qu屈):捧握其手。■,袖口。 [41]修髯:长髯。修,长。髯,两领上的胡须。 [42]道平素:谈说家常。平素,指往日的事情,陶潜《咏二疏》:“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下文“长者”二句,别本作“长者何当窥伺?我无难即去。” [43]茕茕(qiong-qiong琼琼);孤独无依。 [44]揭:悬。 [45]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乞”。后文“且攻且骂”,据博本补。 [46]孽障:同“业障”,佛教语,原意为过去所作的恶事造成了不良的后果。后来成为骂人的诺,意思是祸患。 [47]穷搜: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阀“搜”字。 [48]无所: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所”。 [49]■(bào抱):鸟伏卵。 [50]守庐墓:服丧期间,在先人墓旁搭盖草庐,守护坟墓。 [51]以拔贡入北闱:以拔贡的资格,参加在顺天举行的乡试。拔贡,科举时代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清初六年一次,由备省学政考选品学兼优的生员,保送入京,作为拔贡。北闱:清代在顺天(今北京市)举行的乡试, 称“北闱”。 [52]同号生:考场中同一号舍的考生。乡试的“贡院”,内分若干巷舍,并按《千字文》编号。每一号巷舍有几十间小房,每个考生占用一间,在其中考试。 [53]廪生:即“廪膳生员”,资历最优的秀才。摩生每月可从儒学领到米粮的津贴,称为食度。 [54]高、曾:高祖,曾祖。严、慈,父亲,母亲。姓讳:姓名。 [55]更事:懂事。 [56]阒(qu趣):寂静。 [57]领乡荐:乡试考中。 镜听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1].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2],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3]:冷暖相形,颇存芥蒂[4].次妇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于是二郑感愤,勤心锐思[5],亦遂知名。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6].次妇望夫綦切,是岁大比[7],窃于除夜以镜听卜[8].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汝也凉凉去!”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9],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10],报大郑捷[11].母入厨唤大妇曰:“大男中式矣[12]!汝可凉凉去。”次妇忿恻[13],泣且炊。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掷饼杖而起[14],曰:“依也凉凉去[15]!”此时中情所激[16],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也。 异史氏曰:“贫穷则父母不子[17],有以也哉[18]!庭帏之中[19],固非愤激之地;然二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20].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文学士:读书能文的人。 [2]过爱:偏爱。 [3]不齿礼,不按常礼对待;指不同等看待。齿,并列。 [4]芥蒂:梗塞之物,喻思想感情上的隔阂。 [5]勤心锐思:竭尽心思,指勤奋苦读。勤,劳。锐,锐敏。 [6]杀:衰减;不如。 [7]大比:明清时称乡试为“大比”。 [8]以镜听卜:用“镜听”之术来占卜。镜听:也称“镜卜”,古人于除夕或岁首卜吉凶之术。问卜者于除夕持镜向灶神祷告,然后怀镜胸前,出门窥听市人无意的言语,借此占卜吉凶休咎。见《熙朝乐事》。 [9]饷耕,给种地的人送饭。饷,送饭。 [10]报骑(ji记):报马。科举时代,骑着快马报告考中喜讯的人。 [11]捷:胜利:此指中举。 [12]中式:科举考试被录取叫“中式”。《明史。选举志》:“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 [13]忿恻:又气念,又伤心。 [14]力掷;用力摔下。饼杖,擀饼杖。 [15]侬(nong农):我。 [16]中情所激:内心感情的激发。 [17]父母不子,父母对其子,不当儿子看待。 [18]以:故。相当口语“理由”。 [19]庭帏之中:指家庭内室。庭帏,当作“庭闱”,父母居处。 [20]殊不同科:大不相同。科,品类,类别。 牛■ 陈华封,蒙山人[1].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2].忽一人奔波而来,首着围领,疾趋树阴,掬石而座[3],挥扇不停,汗下如流■[4].陈起坐[5],笑曰:“若除围领,不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就与倾谈,颇极蕴藉。既而曰“此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6],度下十二重楼[7],暑气可消一半。”陈笑曰:“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因握手曰:“寒舍伊迩[8],请即迁步[9].”客笑而从之。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客大悦,一举十觥。日已就暮,天忽雨;于是张灯于室,客乃解除领巾,相与磅礴[10].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无何,客酩酊,眠榻上。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盏大;数道膜间鬲如棂;棂外■革垂蔽[11],中似空空。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12],有一物状类小牛,随手飞出,破窗而去,益骇,不敢复拨。方欲转步,而客已醒。惊曰:“子窥见吾隐矣,放牛■出[13],将为奈何?”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实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适所纵者牛■,恐百里内牛无种矣。” 陈故以养牛为业,闻之大恐,拜求术解[14].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15],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一合亦效[16].”拱不复见[17].居无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传;惟传其弟。弟试之神验。而陈自■啖牛[18],殊罔所效[19].有牛二百蹄■[20],倒毙殆尽;遗老牝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21].中心懊恼,无所用力。忽忆龛中掬土,念未必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后数年,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蒙山:山名。在今山东费县、平邑和蒙阴三县交界处,绵亘百二十里。 [2]枕(zhèn阵)藉:此为设枕铺席的意思。 [3]掬石:两手捧石。 [4]■:汁。 [5]坐: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座”。 [6]冷芳,犹冷香,清香。 [7]十二重(chong虫)楼,指人咽喉管之十二节。《金丹诸真之奥》:“问曰,‘何谓十二重楼?’答曰‘人之咽喉管有十二节,是也。’” [8]寒舍伊迩:我家就在附近。寒舍:谦指自己的居处。伊,语助词,无义。迩,近。 [9]迂步,犹言枉步。迂,迂曲。 [10]相与磅礴:谓彼此不拘形迹,开怀痛饮。磅礴,同“■礴”、“般礴”,伸开两腿而坐,示不拘形迹。《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有一史后至者,■■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11]■革:软皮。■,同“软”。 [12]膜: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腹”。 [13]牛■(huáng皇):牛瘟。■,瘟疫。 [14]术: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述”。 [15]苦参散,用苦参制作的方药。苦参,又名苦■、苦骨,根可入药,以味苦,因称。 [16]一合(gě葛):容量单位。刘向《说苑。辨物》:“十龠为一合。” 十合为一升。 [17]拱:拱手。 [18]■(cuo挫):切割。此言将苦参切碎成剂。 [19]殊罔所效,一点效果也没有。 第299章 [20]二百蹄■(qiào桥):四十头牛。二,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而”。蹄■,《史记。货殖列传》“马蹄■千。”《汉书。货殖传》作“马蹄■千”,颜师古注:“■,口也。蹄与口共千,则为马二百也。”■,借为“■”。 [21]逡巡:顷刻,即刻。 金姑夫 会稽有梅姑祠[1].神故马姓,族居东莞[2],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3],三旬而卒。族人词之,谓之梅姑。丙申[4],上虞金生[5],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6],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 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7].”醒而怒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令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村人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8],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凭之耳[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会稽:地名。清绍兴府治所,即今浙江绍兴市。 [2]东莞:古地名,此处所指未详。古东莞有若干处;此或指今山东省沂水县。汉曾在该地置东莞县,因称。 [3]不醮:不改嫁。 [4]丙申:当指清世祖(福临)顺治十三年(1656)。 [5]上虞:县名,清代属浙江省绍兴府。 [6]青衣,此指婢女。 [7]相迓:相迎。 [8]批颊;打嘴巴。 [9]凭:假借。 梓潼令 常进士大忠,太原人[1].候选在都[2].前一夜,梦文昌投刺[3].拔签,得梓潼令。奇之,后丁艰归[4],服阕候补,又梦如前。默思岂复任梓潼乎? 已而果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原:府名。治所在阳曲,即今山西太原市。 [2]候选在都:在京都等候吏部选用。清制,内自郎中、外自道员以下的官吏,凡初由考试或捐纳出身,及原官因故(丁忧、■误等)开缺依例起复者,都须赴吏部听候选用,称候选。参见《清会典。吏部》。 [3]文昌,指梓潼帝君,道教所奉主宰功名、禄位之神。相传姓张名亚子(或恶子),居蜀七曲山。《明史。礼志》四谓张“仕晋战没,人为立庙”。 唐宋屡加封号。元仁宗延■三年(1316)加封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宋元道士假托其名,称玉皇大帝命其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称具为“梓潼帝君”。梓潼,县名,清初属保宁府,即今四川梓潼县。刺,名片。 [4]丁艰,旧时称遭父母丧为丁艰或丁忧。父死称“丁外艰”,母死称“丁内艰”。丁艰须在家守丧三年,在官者要辞官家居,期满(即“服阕”),赴吏部候选补官。 鬼津 李某昼卧,见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1],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绝丑。某大惧,欲奔。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侵入喉[2].欲不咽而气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满,气急复咽之。如此良久,气闭不可复忍。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由此腹胀喘满,数十日不食。或教以参芦汤探吐之[3],吐出物如卵清[4],病乃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蓬首如筐:披头散发,像只乱草筐。蓬首,头发散乱之状。蓬,飞蓬,草名。《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2]浸浸:渐渍。 [3]参芦汤,中药方剂,参芦散的汤剂。人参和芦根为末。水调一、二钱,或加竹沥和服。功能吐虚痰。治虚弱人痰涎壅盛,胸隔满闷,温温欲吐。见《医方集解》。 [4]卵清:蛋白。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1].有才思,屡冠文场[2],心气颇高;善诮骂[3],多所凌折[4].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5].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6]!”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7],潜扪之,鳞甲齿齿焉[8].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9],类帝王居。有台高丈徐;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 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 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10].“于是各合配旅[11].丝竹之声,响彻云汉。 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12].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挡筝状[13],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14],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阕[15],铿尔一声[16],如击清磐。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17]!”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塌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18].念已才调[19],自合芥拾青紫[20],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21],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22].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23].”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 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 大惧,即复合,而身己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鸥[24].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25]!”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 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26],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 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 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27].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 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28],招二三齿德来[29].顾左右,立唤女郎。 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蛛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 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30].”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31],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32],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作[33],顾盼自雄[34].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35].”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36].”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待云:“潴头鸣格磔[37],……” 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耳语[38],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巴[39].‘“合席粲然。王有惭色。 桓顾芳云,怒之以目。 第300章 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40].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41],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42],破云[43]:“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 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44],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45],兼述文宗评语[46],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47],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48].“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 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49].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50],谢过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51].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52]:”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53].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54],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55].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56].女唤”明■“,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炽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法也[57].“ 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渐狎。告芳云曰:“明■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58].”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59].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60],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61]?”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62]?‘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63]?曰:不。’”一笑而罢。 适芳云妹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64].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65].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焉[66]‘。“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子眸焉[67]‘。“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 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68],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69]!’“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动,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70].”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71],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72],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73],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74],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75]:我等皆是地仙[76].因有夙分[77],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78],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而迈,行踪骛驶[79].俄至侮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80].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81].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82],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83];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84].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85],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86],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 芳云朝拜已毕,■汤请浴[87],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抑过于平时[88].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89],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田临丧,始得拜识姑嫜[90].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91],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灵山,灵山卫,明置,在今山东省胶南县东北。 [2]屡冠文场,在科举考试中屡次名列第一。文场,科举考场。 [3]诮骂:诘责辱骂。 [4]多所凌折:很多人被其欺侮伤害。 [5]被“轻薄孽”折除几尽:谓其富贵被其轻薄罪孽准折得差不多了。孽,罪业。折除,相准除去。折,准折。几,近。 [6]世上: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世人”。 [7]翕(xt吸)飞,言囊一收一鼓地飞行。《说文》段玉裁注,“翕从合者,鸟将起必敛翼也。” [8]齿齿:排列如齿,有次序的样子。 [9]延阁:指从属于主体建筑的楼阁。见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10]共队为曲:共为一部奏曲。队,部列。 [11]各合配旅;谓乐器相同者,各各相聚,配合有序。旅,次序。《仪礼。燕礼》:“宾以旅酬于西阶上。”注:“旅,序也。” [12]伎:通“技”。 [13]如■(chou抽)筝状:像是用手拨弄筝的样子。■,用手拨弄筝或琵琶等弦索乐器。筝,弦乐器。 [14]半炊许:约有煮半顿饭的功夫。 [15]既阕(què确):一曲奏完之后。阕,乐终,因谓一曲为一阕。 [16]铿尔,象声词,弦索乐器停奏时余音。语出《论语。先进》。 [17]云和夫人:盖为杜撰的善琴的仙女名。云和,山名,出产琴材,因此称琴。《周礼。春官。大司乐》:“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 [18]涉想尤劳,就更加对其思念不已。涉想,设想,想象。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帐前微笑,涉想犹存。”尤,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犹”。 [19]才调;犹才气。一般指文才。 [20]芥拾青紫,谓取高官如从地上拾取芥草一样轻易。《汉书。夏侯胜传》:“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青紫,汉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官印上的绶带。详《颜氏》注。芥,小草。 [21]不自他;犹言不自外。 [22]梦梦(méngméng蒙蒙),昏乱,糊涂。语出《诗。小雅。正月》。 [23]再劫:遭两次劫数。劫,梵语音译“劫波”的略称,意为极为久远的时节。佛教对“劫”的说法不一。《法苑珠林。劫量述意》:“夫劫者,盖是纪时之名,犹年号耳。”一般分为大劫、中劫、小劫。谓世人寿命有增有减,每一增(人寿白十岁始,每百年增一岁,增至八万四千岁)及一减(人寿自八万四千岁始,每百年减一岁,减至十岁),各为一小劫,合一增一减为一中劫。一大劫包括八十中幼。 [24]汩(gu古)没若鸥:象海鸥沉潜水中。汩没,沉没。 [25]秀寸“中湿”:“中湿”为“中式”的谐音。科举考试被录取叫“中式”。此处为讥讽之语。秀才中式,即考中秀才(生员)。 第301章 [26]中原:此指我国中部地区。 [27]天阙:天宫。 [28]邻党,犹乡党。古代以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一乡,五百家(或云二百五十家)为党。后泛指邻里。 [29]齿德:年高而有德者。齿,年齿,年龄。《汉书。武帝纪》建元元年诏:“古之立教,乡里以齿,朝廷以爵,扶世导民,莫善于德。” [30]典坟:五典、三坟的简称。见《左传。昭公十二年》。此泛指古代文籍。 [31]竹枝词:仿民歌“竹枝”而写的诗。竹枝,巴渝一带的民歌。 [32]宿构,语出《南史。范云传》,谓预先构思。此指旧作。 [33]近体:近体诗。我国古代诗歌体裁之一,也称今体诗,即格律诗。 诗的形式有五言、七言律诗、绝句、排律之分;除排律句数不拘外,诗的句数、字数、平仄、对仗、用韵等,都有严格要求。 [34]顾盼自雄:左顾右盼,自以为无居其上者。顾盼,形容得意忘形。 [35]“一身”二句:这两句上下思理不相连属,而各句文意亦不通:上 句本要说自己具有刚强不屈的须眉男子气概,却说“一身”只剩下“须眉”:下句所写以酒浇愁。应是“痛饮”,而却说:“小饮”。所以引起芳云的讥笑。须眉,胡须和眉毛。古人以须眉为男性美,因以指男子。块磊,心中郁结不平。见《世说新语。任诞》。 [36]“上句是”二句:孙行者离火云洞,见《西游记》四十一回,谓孙悟空在号山村松林涧火云洞被红孩儿妖火所烧。此借以讽刺“剩有须眉”。 猪八戒过子母河,见《西游记》五十三回,谓猪八戒过西梁女国子母河,吃了河水,成了胎气,腹中长了血园肉块,后来吃了一口“落胎泉”里的水,才消了胎气。此借以讽刺“小饮能令块磊消”。 [37]“潴头鸣格磔”:此以谐音相调谑。潴(zhu猪),水停积处,指陂塘。潴头谓“猪头”。格磔(gēzhé哥哲),是鹧鸪鸟叫声,非关水鸟。 [38]■■(chèchè拆拆),犹■嚅(ru如),低声细语。 [39]狗腚响■巴:字面与“潴(猪)头鸣格磔”相对,而意谓放狗屁。 腚,山东方言,屁股。 [40]文艺:本指写作方面的学问。见《大戴礼。文王宫人》。此指八股文。 [41]冠军之作,指其“屡冠文场”的八股文。 [42]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论语。先进》:“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43]破,破题,为八股文程式之一。起首两句必须概括剖析全题,因称。 [44]月旦:品评。语出《后汉书。许劭传》。 [45]至:此从二十四卷本,原作“之”。 [46]文宗此指提学使。详《考城隍》注。 [47]语■(màn慢):言辞轻慢。 [48]“羯鼓”二句:谓其文意旨高远,文采斐然。羯鼓,古羯族乐器。 形如漆桶,两头可以敲击,其音急促高烈。挝,敲击。见南卓《羯鼓录》。 万花齐落,喻文采缤纷。 [49]“痛”则“不通”,吕湛恩注谓“言人有痛处;则血脉不流通也。 见《士材三书》。“此借以讽刺其文句不通。 [50]泛卮:谓斟满酒。卮,圆形酒器。《史记。吕后本纪》:“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 [51]汗淫:汗水淫淫。淫,汗水直流的样子。 [52]属(zhu主)对:联对。 [53]数四:再三再四,多次。 [54]牙签,象牙制作的图书标签,因以指书函。 [55]响应:回答,应答。 [56]望洋堪羞,谓以自己见闻鄙陋为羞。望洋,仰视的样子。《庄子。秋水》:“(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何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此喻指开阔了眼界而自感羞愧。 [57]一法: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法”字。 [58]少假以辞色,稍微给以好言语、好脸色!意谓另眼相待。 [59]色授而手语,谓眉目传情,手势示意。 [60]喋喋:吩吩叨叨,说个不了。 [61]“独乐乐”数语:《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芳云所读,是故意断错,读错。 [62]句读(dou逗)尚不知也,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尚”原作“当”。 句读,亦叫“句逗”。文辞语意已尽处为句,行文中用圈(句)来表示;语意未尽而须停顿处为读,行文中用点(读)来表示。 [63]“独要”五句,王勉引《孟子》,意在强调“与人乐乐”;芳云将原文添字换字,故意读错断错,戏言不能“要”那种快乐。 [64]无可以方略:没有解决的办法。方略,办法。 [65]“秋水”二句:喻谓眼波清澈,象晨星一样明亮。秋水,喻眼波。 盈盈:水清澈的样子。 [66]“胸中正”二句:谓心术端正,则眼光是明亮的。语出《孟子。离娄》上。原句为,“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哉?”眸(mou牟)子,朱熹《集注》:“眸子,目瞳子也。”■(liǎo了),明。 [67]■子:山东方言,男性生殖器的谐音。 [68]若东风之吹马耳:犹言如同风过马耳边,漠然无所动于心。“吹”,也作“射”。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69]“黄鸟”二句:由《诗。秦风。黄鸟》和《诗。小雅。黄鸟》的诗句凑泊成句,用作戏语。黄鸟,喻指男子生殖器。楚,树名,即壮荆。此借为“痛楚”之“楚”,痛苦。 [70]草创:凡事初设之称,此处犹言粗制。 [71]审谛:仔细观看。 [72]椽(yuán缘):枸(ju举)橼,果名。似橘,柠檬之一种。 [73]榱(cut崔)题:屋檐的椽子头,即出檐。语出《孟子。尽心》下。 [74]供帐:谓供具张设。也作“供张”。语出《汉书。成帝纪》。 [75]与: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于”。 [76]地仙:方士称住在人间的仙人。葛洪《抱朴子。论仙》:“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 [77]夙分:宗教迷信谓前世的缘分。 [78]红尘:佛道指称人世间。 [79]骛驶:急驰。骛,疾。驶,马行迅速。 [80]辽: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违”。 [81]迎养:迎父母供养。养,供养,事奉。 [82]物故:谓死亡。 [83]不恝(jiá夹)于怀:犹言不释于怀。恝,恝置,淡然忘之,不介意。 [84]空花:虚幻之花。花,也作“华”。 [85]滓敝:肮脏破旧。 [86]不肖子:犹言不孝子。不肖,子不似父。语出《孟子。万章》上。 [87]■(qián前)汤:烧热水。■,烧热。 [88]■(hut威)抑:谦逊。 [89]卜兆:卜坟兆,即以占卜择定墓地。 [90]姑嫜:公婆。 [91]禄籍:登记禄位的簿册。语出《书。大禹谟》《传》。此指福禄名位。 阎罗薨 巡抚某公父[1],先为南服总督[2],殂谢已久[3].公一夜梦父来,颜色惨栗[4],告曰:“我生平无多孽愆[5],只有镇师一旅[6],不应调而误调之,途逢海寇,全军尽覆。今讼于阎君,刑狱酷毒,实可畏凛。阎罗非他,明日有经历解粮至[7],魏姓者是也。当代哀之,勿忘!”醒而异之,意未深信。 既寐,又梦父让之曰[8]:“父罹厄难[9],尚弗镂心[10],犹妖梦置之耶?” 公大异之。明日,留心审阅,果有魏经历,转运初至,即刻传入,使两人捺坐[11],而后起拜,如朝参礼[12].拜已,长跽涟■而告以故[13].魏不自任,公伏地不起。魏乃云:“然,其有之[14].但阴曹之法,非若阳世■■[15],可以上下其手[16],即恐不能为力。”公哀之益切。魏不得已,诺之。 公又求其速理。魏筹回虑无静所[17].公请为粪除宾廨[18],许之,公乃起。 又求一往窥听,魏不可。强之再四,嘱曰:“去即勿声。且冥刑虽惨,与世不同,暂置若死,其实非死。如有所见,无庸骇怪[19].”至夜,潜伏廨侧,见阶下囚人,断头折臂者,纷杂无数。墀中置火铛油镬[20],数人炽薪其下[21].俄见魏冠带出,升座,气象威猛,迥与曩殊[22].群鬼一时都伏,齐鸣冤苦。魏曰:“汝等命■手寇,冤自有主,何得妄告官长?” 第302章 众鬼哗言曰:“例不应调,乃被妄檄前来[23],遂遭凶害,谁贻之冤[24]?”魏又曲为解脱,众鬼嗥冤,其声汹动。魏乃唤鬼役:“可将某官赴油鼎,略人一■[25],于理亦当。”察其意,似欲借此以泄众忿。即有牛首阿旁[26],执公父至,即以利叉刺入油鼎。公见之,中心惨怛[27],痛不可忍,不觉失声一号,庭中寂然,万形惧灭矣。公叹咤而归。及明,视魏,则已死于廨中。松江张禹定言之[28]。以非佳名,故讳其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巡抚:明清时代与总督同为地方录高长官;清为省级地方政府的长 官,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极,地位略次于总督。 [2]南服:南方。周制,以土地距国都远近分为五服,因此称南方为南服。 [3]殂谢:谓死亡。 [4]惨粟:谓极度悲痛。 [5]孽愆:犹言罪过。 [6]镇师一旅:所属镇的军队五百人。镇,清制,总督或巡抚所属有镇、协、营、汛各级。镇,指总兵,为绿营乒高级武官:因掌理本镇军务,又称“总镇”。旅,军队编制单位,五百人为旅。 [7]经历:官名。金代枢密院、都元帅府皆置经历,元明因之。掌出纳、移文等事。 [8]让:责备。 [9]罹厄难:遭受危难。 [10]尚弗镂心:还不铭记于心。镂心,刻在心上。镂,雕刻。 [11]捺坐:强按于座。 [12]如朝参礼:如同上朝参见皇帝的礼节。朝参,官吏上朝参见皇帝。 见《旧唐书。舆服志》。 [13]长跽涟■(ér而):直挺挺地跪着,两眼垂泪。长跽,犹长跪,上身挺直而跪。涟■,垂泪的样子。 [14]具有之:大概有这件事。 [15]■■(měng—měng猛猛):犹瞢瞢,昏暗不明。■,通“瞢”。 [16]上下其手:谓串通作弊。《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春秋时,楚国进攻郑国,穿封戍俘虏了郑将皇颉,王子围与其争功,请伯州犁裁决。伯州犁即叫俘虏本人作证。而伯州犁有意袒护王子围,在提审时,指王子围故意“上其手”(高举其手),向皇颉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指穿封戍则“下其手”,以示其地位卑下。皇颉会意,便说自己是被王子围俘虏的。伯州犁通过上下其手达到了颠倒是非、通同作弊的目的。 [17]筹回:反复谋画。 [18]粪除宾廨:清扫接待宾客的公廨。粪除,扫除。语出《左传。昭公三年》。 [19]无庸:不用。 [20]火铛油镬:烹刑刑具。铛、镬,烹器,即下文所云“油鼎”。 [21]炽薪:将柴草烧旺。 [22]迥与曩殊:迥然与日间所见不同。曩,曩昔,过去,往日。 [23]檄:传递军令的公文。 [24]贻:给与。 [25]一■(zhá炸):食物放入油或汤中,一沸而出称“|”,此谓将某公父放入油锅一炸。 [26]牛首、阿旁:均为迷信传说中阴间恶鬼名。 [27]惨怛:悲痛。 [28]松江:县名,今属上海市。 颠道人 颠道人[1],不知姓名,寓蒙山寺[2].歌哭不常[3],人莫之测,或见其煮石为饭者。会重阳,有邑贵载酒登临[4],舆盖而往[5],宴毕过寺,甫及门,则道人赤足着破衲[6],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7],意近玩弄。邑贵乃惭怒,挥仆辈逐骂之。道人笑而却走。逐急,弃盖,共毁裂之,片片化为鹰隼,四散群飞。众始骇。盖柄转成巨蟒,赤鳞耀目。众哗欲奔,有同游者止之曰:“此不过翳眼之幻术耳[8],乌能噬人!”遂操刃直前。蟒张吻怒逆,吞客咽之。众骇,拥贵人急奔,息于三里之外。使数人逡巡往探,渐入寺,则人蟒俱无。方将返报,闻老槐内喘急如驴,骇甚。初不敢前;潜踪移近之,见树朽中空,有窍如盘。试一攀窥,则斗蟒者倒植其中,而孔大仅容两手,无术可以出之。急以刀劈树,比树开而人已死[9].逾时少苏,异归。道人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张差游山,厌气浃于骨髓[10].仙人游戏三昧[11],一何可笑!余乡殷生文屏,毕司农之妹夫也[12],为人玩世不恭[13].章丘有周生者[14],以寒贱起家,出必驾肩而行[15].亦与司农有瓜葛之旧[16].值太夫人寿[17],殷料其必来,先候于道,着猪皮靴,公服持手本[18].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员,接章丘生员!‘周惭,下舆,略致数语而别。少间,同聚于司农之堂,冠裳满座[19],视其服色,无不窃笑;殷傲睨自若[20].既而筵终出门,各命舆马。殷亦大声呼:“殷老爷独龙车何在?’有二健仆,横扁杖于前[21],腾身跨之。致声拜谢,飞驰而去。殷亦仙人之亚也[2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颠:疯癫。 [2]蒙山:当指山东蒙山,在山东中部,蒙阴县南。 [3]不常:不正常。 [4]邑贵:本县中有权势的人。登临:登山临水;这里指登游蒙山。 [5]舆盖:坐轿张伞。盖,贵官出行时作为仪仗用的大伞。 [6]破衲:破旧僧服。按戒律规定,僧尼的衣服当用人们遗弃的碎布缝袖而成,因而称僧服为“百衲衣”,简称为“衲”。 [7]作警跸(bi毕)声:发出“喝道”的声音。警跸,古时皇帝出入经过的地方严加戒备,鸣鞭吆喝,驱散行人,称“警跸”。警,警戒。跸,清道、禁止通行。 [8]翳(yi易)眼之幻术:迷惑他人视觉的幻术,俗称“障眼法”。翳,遮蔽。 [9]人: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阙。 [10]厌气:令人僧恶的俗气。浃:浸透。 [11]游戏三昧:此指游戏之事。三昧,梵语音译,意思是心性专注的精神状态。佛教徒称自在无碍,排除杂念,使心神平静,叫“游戏三昧”。 [12]毕司农:淄川入毕自严,明代万历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故称他为毕司农。司农,户部尚书的别称。 [13]玩世不恭:不拘礼法,藐视世俗。 [14]章丘:县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 [15]驾肩:坐轿。肩,肩舆,即轿子。 [16]瓜葛之旧:展转相连的远亲。 [17]太夫人:此尊称毕母。 [18]着猪皮靴,公服持手本:足着带毛猪皮靴,身穿生员服,手持拜见名帖。殷生此等装束,后文又跨扁杖而去,都是玩世不恭的恶作剧,意在嘲弄周生“以寒贱起家,出必驾肩而行。”按:明代功令,教坊妓者之夫,绿巾绿带,着带毛猪皮靴:老病不准乘舆马,跨一木,令人肩之;脱籍三代,准其捐考。孟森《跋〈聊斋志异。颠道人〉》曾作考证,见《心史丛刊》三集。 [19]冠裳:犹言衣冠,官吏士绅的代称。 [20]傲睨自若:傲慢睥睨,态度自如。 [21]扁杖:扁担。即殷生谑称的“独龙车”。 [22]亚:流亚;类型相近。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1].少惠能文。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胡银台司笔札。胡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2],母早亡,笄年未字[3],遂赘程[4].或非笑之,以为■髦之乱命[5],而公弗之顾也。除馆馆生[6],供备丰隆。群公子鄙不与同食,婢仆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众从旁厌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聒其侧[7],程携卷去,读于闺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程,诸妹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之。渐至婢媪,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宫,当抉我眸子去[8]!”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 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9]!”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10].桂儿号哗。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11].会公初度[12],诸婿皆至,寿仪充庭[13].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二妇曰:“两肩荷一口[14]!”四娘坦然,殊无惭作。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15].独有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16],往往相顾恤[17].每谓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朴[18],聪明浑而不露[19],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20],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第303章 是年,程以公力,得人邑痒[21].明年,学使科试士[22],而公适薨[23],程■哀如子[24],未得与试。既离苫块[25],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26].嘱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临别,李氏、三娘赂遗优厚[27].程入闱,砥志研思[28],以求必售。无何,放榜,竟被黜。愿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29],携卷入都。时妻党多任京秩[30],恐见诮讪,乃易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31],收诸幕中,资以膏火[32],为之纳贡[33],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34],授庶吉士[35].自乃实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时胡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既成,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36],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37],姊妹诸姑咸在,惟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人,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来[38].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39].众见其靡所短长[40],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群致怪问。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诘之,哭不能对。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交下。四娘漠然[41];合坐寂无一语,备始告别。 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 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 居无何,程假归展墓[42],车马扈从如云。诣岳家,礼公柩,次参李夫人。诸郎衣冠既竞[43],已升舆矣[44].胡公殁,群公子日竞资财,柩之弗顾。数年,灵寝漏败[45],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46].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事事尽礼。殡日,冠盖相属[47],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48],凡遇乡党厄急[49],罔不极力。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50],为程同谱[51],风规甚烈[52].大郎挽妇翁王观察函致之[53],殊无裁答[54],益惧。欲往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至都,不敢遽进,觑程入朝,而后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眦之嫌[55].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亦颇草草。食毕,四娘出,颜温雾[56],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大郎五体投地[57],泣述所来。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 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书。四娘曰:”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58],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无词,但顾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59]!“ 拂袖径入。大郎惭愤而出。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署;李夫人亦谓其忍。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60].唤入,仆陈金币,言:“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61].聊寄微仪,以代函信。”众始知二郎之归,乃程力也。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62].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剑南:唐置剑南道,辖四川剑阁以南广大地区,治所在令四川成都。 [2]孽出:庶出;妾生。 [3]笄年未字:年已及笄,尚未许人。 [4]赘程:招程孝思为赘婿。旧时男子就婚于女家叫“入赘”。 [5]■髦同“■耄”或“■■”,年老神志不清。乱命:本指病危昏迷时所留下的遗命,后泛指荒谬无理的命令。 [6]除馆馆生:整理馆舍,让程生居住。后一“馆”字作动词。 [7]鸣钲(zbēng征):犹言敲锣。钲,古打击乐器,形似钟,有长柄可执,口向上。■聒:■■地吵闹。■,钟鼓声。聒,嘈杂。 [8]抉:挖掉。眸子:眼珠。 [9]两丁:两个。指春香及二姊两人。 [10]批:手击;打耳光。 [11]绩:捻麻线。 [12]初度:生日。 [13]寿仪:祝寿的礼物。 [14]两肩荷一口:意谓只送来一张嘴。讽刺其贫穷不送寿礼而白吃白喝[15]愈益狎之:更加轻侮她。狎,轻侮。 [16]礼重:敬重;以礼相待。 [17]顾恤:照顾体恤。 [18]内慧外朴:内心聪明而外表朴钝。 [19]浑而不露:浑厚不露锋芒。 [20]效尤,学人坏样。效,仿效。尤,过错。 [21]入邑库:进县学,别称“入泮”。 [22]科试:也称“科考”,清代每届乡试前,各省学政巡回举行考试,选拔优秀生员参加乡试。详见《叶生》注。 [23]薨(hong烘):周代诸侯死,叫“薨”;唐代二品以上官员死,也称“薨”。后来则用以恭维有地位的官员之死。 [24]■(cui崔)哀如子:着重孝服,哀痛哭泣,如同亲生儿子。■,最重的丧服,用祖麻布制成,披于胸前。 [25]既离苫块,指居丧期满。苫块,“寝苫枕块”的略语。苫,草荐。 块,土块。古礼,居亲丧时,以草荐为席,以土块为枕。 [26]人遗才籍:指参加录科考试,以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清代科举制度,生员因故未参加科试者,在科考完毕后可集中在省城举行一次补考。这种考试叫“录科”,也称“遗才”试。考试合格者册送参加乡试。这种名册称“遗才籍”。 [27]赂遗(wèi位):赠送财物。 [28]砥志研思:深思熟虑;指用心为文。砥和研,都是细致琢磨的意思。 [29]小泰:比较充足。泰,侈,丰足。 [30]妻党:妻方的家族。任京秩:做京官。秩,官吏的职位或品级。 [31]兰台:御史。东汉时称御史台为兰台寺,后世因以“兰台”作为御史的代称。 [32]膏火:灯油;代指学习费用。 [33]纳贡:明清时代,准许向政府纳资,捐得国子监监生的资格。由普通身份纳捐的监生称“例监”,由生员纳捐的称“纳贡”。纳贡者有资格参加乡试。 [34]连战皆捷;指考选举人的乡试及次年考选进士的会试、殿试,都。 胜利通过;即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 [35]庶吉士:官名,明初置,永乐时隶属于“翰林院”,以进士擅长文学及书法者充任。清代于翰林院设庶常馆,进士殿试后,朝考前列者得选用为庶吉土。三年后再经考试,根据戍绩另授官职。 [36]邮报:传送喜信。邮,寄递。 [37]为■(nuǎn暖):也称“■女”,旧时女儿嫁后三日,母家馈送食物。 [38]翩然竟来:竟然大方、爽快地来了。翩然,轻盈潇洒的样子。 [39]凝重:庄重。 [40]靡所短长:无所计较。靡,无。 [41]漠然:淡漠!若无其事。 [42]展墓:扫墓。 [43]衣冠既竟:穿戴完毕。指换上冠服,准备出迎。 [44]升舆:上轿。升,登上。 [45]灵寝:寄放灵柩的内堂。古时往往停柩屋内,择吉待葬。 [46]以华屋做山丘:意谓临时寄放灵柩的内堂,将毁败成为埋葬灵柩的荒丘。华屋,华丽房屋,活人所居的地方。山丘,死人埋葬的地方。曹植《箜篌引》:“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此化用其意。 [47]冠盖相属:指吊唁的官员接连不断。冠盖,官员的冠服和车盖,用作仕宦的代称。相属,连续不断。 [48]历秩清显:历任清贵的要职。秩,职。清显,指官位显贵、政事不繁。 [49]乡党:指乡里。厄急:急难。 [50]直指巡方者,受命为巡按御史的这位官员。直指,官名,汉时设直指使,衣绣衣,出巡地方,有权诛杀不法官员,审判大狱,又称绣衣直指。 [51]同谱:同宗。谱,记述宗族世系的谱牒。又,同时进士及第者称“同兰谱”。 [52]风规甚烈:执法甚严。风规,风教法规。烈,刚正。 [53]观察:观察使。 [54]裁答:裁笺作复;指回信。 [55]睚眦之嫌:小的怨仇。睚眦,怒目而视,见《续黄梁》注。嫌,仇怨。 [56]温霁:喻脸色温和。霁,天气晴朗。 [57]五体投地:双膝、双肘及头额着地。本是佛教最敬重的礼节,这里指伏地磕头。 第304章 [58]天人:天上的人。此嘲讽曾依恃高门,欺侮四娘夫妇的嫂子们。 [59]以大讼求贵人:因为吃了大官司而求助于贵人。当初胡家曾以“贵人”嘲笑四娘,此时四娘自称“贵人”,有反讥之意。 [60]价(jiè介):送信、传话的仆人。 [61]未遑字覆:来不及写回信。 [62]“又以李夫人”二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又迎李夫人,如子迎养若母焉”。 僧术 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1],夙志高骞[2]。村外兰若,有居僧某,素与分深[3].既而僧云游,去十余年复归。见黄,叹曰:“谓君腾达已久,今尚白■耶[4]?想福命固薄耳。请为君贿冥中主者[5].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请勉办其半,徐当代假之。三日为约。”黄诺之,竭力典质如数[6].三日,僧果以五千来付黄。黄家旧有汲水井,深不竭,云通河海。僧命束置井边,戒曰[7]:“约我到寺,即推堕井中。候半炊时,有一钱泛起,当拜之。”乃去。黄不解何术,转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间,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黄大骇。 既拜,又取四千投焉。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日暮,僧至,谯让之曰[8]:“胡不尽投?”黄云:“已尽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9],何乃妄言?”黄实告之,僧叹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经终以[10];不然,甲科立致矣[11].”黄大悔,求再禳之。僧固辞而去。黄视并中钱犹浮,以绠钓上,大钱乃沉。是岁,黄以副榜准贡[12],卒如僧言。 异史氏曰:“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13]?十千而得一第[14],直亦廉矣[15].然一千谁贡,犹昂贵耳。明经不第,何值一钱!”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赡:富足,富。 [2]夙志高骞(qiān牵):一向志在高飞。夙,昔日,素日。高骞,高举,高飞。喻指飞黄腾达。骞,飞。 [3]分(fèn奋):情分。 [4]尚白■:尚着白衣,即为平民。白■,细而洁白的夏布。 [5]冥中主者:指迷信所谓阴世主持福禄之神。冥中,冥冥之中,指阴世。 [6]典质:抵押物产。 [7]戒,告。 [8]谯让:犹诮让,责备。 [9]将:持,拿。 [10]合以明经终:该当以贡生终老。明经,明清时代对贡生的敬称。 [11]甲科,明清时代指进士。 [12]副榜准贡,即副贡。副榜,指乡试副榜。明嘉靖年间始设,清因,之。副榜录取者准作贡生,称副贡。 [13]捐纳:封建时代政府准许士民以捐资纳粟得官之法,始于秦,历代相沿,为封建时代弊政之一。此指科举考试中,以捐纳取得功名。自明代宗景泰年间始开生员纳资入国子监之例,后扩大及于平民,亦可按例纳款为监生。 [14]一第:一次及第。此指甲科及第。 [15]直:同“值”。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