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1节 ================================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作者:汭璟 文案: 宣和帝某日忽感不适,太医问诊后一语中的: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某丞相:“……” 女扮男装皇上和默默觊觎皇上多年的丞相,师徒,古言,he,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段蕴 ┃ 配角:安正则,段清晏 ┃ 其它:女扮男装,欢脱,he,想一想好像有点师徒(?) ================== ☆、第1章 文德殿乱成粥 绿杨,芳草,春正浓。 宫墙外,枇杷熟。 段蕴蹭着一鼻子灰,一边嘟囔一边爬树。 小何公公在枇杷树底下晒着,急得团团转,“陛下,危险啊!” 段蕴看都没看他一眼,骂咧咧道,“你丫再给朕多说一个字,朕就把你送到安丞相那里背《文选》。” 小何公公大骇,当即闭了嘴。 这可怎么得了呢!陛下可是他们大理国的九五之尊呢!那龙袍怎么能被老树皮蹭破呢! 陛下您怎么能亲自爬树摘枇杷呢!您想吃就跟奴才说啊,奴才铁定给您弄一箩筐啊! 小何公公忧心忡忡,一肚子忠义之话不敢说出口,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绕着枇杷树狂转圈圈,热锅上的蚂蚁都自愧不如。 段蕴在上面爬着,眼底不停闪过小何公公穿着深蓝袍子的影,一圈又一圈,直看得心烦。丫的,这破树真不好爬,朕的束胸布都快给蹭掉了。 大理国小皇帝骂咧咧又道,“你丫再敢动一下步子,朕就把你送到杜太医那里当试药靶子。” 小何公公又大骇,当即两脚生了根,纹丝不动。 段蕴摆摆手,“换个地方站着,到朕背后去,别让朕看到你。” 小何公公机械地挪步子,两条眉毛扭曲着站好不动。 段蕴眼瞅前方碧叶丛中一枚黄灿灿的枇杷,龙涎都快要滴出来。 她暗握下拳,正准备长空揽月伸手一勾,却眼尖地瞅见层层叠叠的枇杷叶子底下,站着一个端庄清雅的身影。 那人什么也没做,只抬头往树上小皇帝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眼神古井无波,直直对上她的眼。 段蕴的魂瞬间吓飞了…… 。*。*。 “安相!朕——” 大理国的权力中心,乌泱泱站了一众京官大员的文德殿里,突然传出来这声惊叫。 刚刚还在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喷到笏板上的陈太师被这一嗓子惊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文德殿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御史大夫翘着两小撇山羊胡子,忿忿地瞄了一眼龙椅上身量娇小的帝王,动了动嘴角却什么话都没说。 段蕴一下子愣了,她看着殿中团团转的大臣们,一下子就想到方才枇杷树底下团团转的小何公公。下意识往边上那深蓝袍子看过去,小何公公正目瞪口呆地看过来。 原来是做梦啊…… 她缓慢地扭过头,看向文德殿这锅粥里翻滚着的众位卿家…… 早朝啊…… 朕睡过去了啊…… 睡过去不算还做梦了啊…… 做了梦不算还说梦话了啊…… 说梦话不算还嚎了一嗓子把陈太师给吓晕过去了啊…… 朕就说嘛,陈太师年纪大了,还是好好在家颐养天年才合适,何苦每天跑来上早朝还每天唾沫乱飞给朕找事做嘛…… 段蕴扶额一声叹,顺便借着手掌的遮掩低调地打了个哈欠。 静静的两道目光从空中投到龙椅上,安正则站在段蕴龙椅下首,在乱成一锅粥的文德殿里站得像棵松。 还是姿态优雅被世上之人交口称赞的那种松,临风舒展,好看得要命。 段蕴做贼似的偷看了一眼,在那两道静默的目光下迅速调整了坐姿。 她往边上头一扭,小何公公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就唱道,“退……” “退你丫的头!”龙椅上的小皇上一声喊。 段蕴当即想拿个折子朝何公公砸过去,朕是单纯地活动下脖子啊!你丫没看到陈太师还晕着呢!退你妹的朝! 如此,该死的史官又该给朕记上一笔了。 明晃晃的龙袍一闪,段蕴跳到晕着的陈太师面前,叫他叫得紧张兮兮,“爱卿,陈爱卿——” “快宣太医!”段蕴龙颜一肃,“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宣太医,一定要最好的太医,宣杜太医!” 小何公公忙不迭地应了,一边往殿外跑一边还尽职尽责地叫了声“退朝”,余韵留在文德殿里久久不散。 段蕴贴身的宫女清尘暗想,这可是那小子第一次唱破音咧。 百官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走是留,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朝安丞相看去,安正则如松似柏,长身玉立,官袍的袖子微抬,百官了然。 大殿上响起一片“微臣告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之前乱成一锅粥的文德殿就空得只剩几人。 段蕴讨好地看了眼安正则,“安相,朕……” 安正则不语。 段蕴抿了下唇,他不会是担心那陈老头吧…… 还是莫非,莫非安相觉得朕早朝上说梦话丢人了? 她揉揉龙袍衣角,开口想做自我检讨。 安正则默默将这小动作完全看到,低声问了句,“陛下方才在朝堂上,是梦到微臣了?” “啊……啊?啊……”段蕴松了口气,看了今天没被嫌弃。 刚准备点头肯定,安正则却好像已有答案般,进而问,“陛下方才梦到微臣什么了?” “朕,朕梦到安相看了朕一眼……” 安正则不着痕迹往段蕴那边靠近了些,“然后呢?” 段蕴撇撇嘴,“朕本来是想爬上树摘枇杷的,看到安相站树底下,一下子惊着了,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安正则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段蕴耷拉下眼皮,软糯地开口,“安相,不指责朕么?在朝堂上,那样……” “安相早习惯了。”清尘插嘴。 安正则未置可否,迈步往文德殿外走着,声音平平说了句,“陛下年少却如此聪慧,微臣怎会指责。” 段蕴心里噼里啪啦绽开一朵小花,啊咧,夸朕了耶! 颠颠地跟在安相屁股后头,她傻兮兮地仰着一张小脸,乐呵着问,“那朕在早朝时候说梦话,爱卿也不追究么?” 安正则步履稳当,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留下一句话顺着风飘到段蕴耳中,“《礼记》全文正楷抄写一遍,后天早朝后微臣验收。” 皇上的脸垮了。 五千余字的《礼记》……丞相大人待朕,真是好极了。 回到清和殿,段蕴吩咐何弃疗笔墨纸砚伺候着。吃了一碟香梨,又进了一碟蜜饯,而后又来了一碗红豆糯米粥。 皇帝陛下咂咂嘴,“清尘啊,朕忽地想吃烤鸭,去御膳房吩咐下。唔……朕看看时间,快午时了啊。原来朕已经伏案这么久了。那好,直接用午膳吧!” 清尘和何弃疗小公公看着皇帝案上比脸还干净的宣纸,嘴角一抽,陛下您的确够辛苦。 。*。*。 午间小憩之后,段蕴想起晕过去的陈太师,“陈老头儿怎么样?怎么个说法?杜仲回来了没?” 何弃疗一个“没”字未出口,就看到杜仲提着药箱跨进了清和殿。 “杜爱卿,你让陈老头他卧床几周?”段蕴一脸期待。 杜仲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周?” 第2节 杜神医摇头,“三个月。” 段蕴喜形于色,“干得漂亮!” 清尘默默扭头,皇上您幸灾乐祸得这么明显,真的不怕遭天谴么? “何弃疗,传朕旨意。陈爱卿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忠义两全,兢兢业业。如今年事已高,身体抱恙,特准静养半年,赐银千两,良田百亩,回老家颐养天年。” 意思很明确,陈老头你老了,可以退休了。 清尘听她颁完旨意,小小感叹一声,“好多钱……” 段蕴闻言心下一紧,赶忙开始回忆去年户部所呈的,大理国一年的国库总收入是多少来着? 朕这样赏人,不知道够赏几次。 杜神医眼巴巴地看着皇上发呆,猴急地提醒,“——皇上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唔,赏赐?说吧,你想要啥?”皇上一旦心情好,就十分爽快好说话,人也变得机灵了。 杜仲止不住兴奋,“那个,太乐坊的舞姬铃儿……” 神医大人最近迷恋上太乐坊的一个女子,这个她知道,趁这机会做个顺水人情,便颔首算是默许他死皮赖脸缠人家姑娘了。 “谢主隆恩!”杜仲颠颠地出了大殿,药箱都忘了拿。 一个时辰后,小何公公颁完旨意回来。 段蕴头也不抬地抄着《礼记》,听他禀报,“陈太师原本已经没什么大事了,披衣下床接旨之后,却在听完圣旨那一刻又晕了过去。” “陈老头看来是真的老了嘛,身子这么弱可不行,朕不放心哪!啧,要不把陈老头他家大儿子从吏部调开,回家侍奉老父亲半年?” 何弃疗闻此言结巴了,“陛陛陛……陛下,不可不可,动作太大。” 他刚结巴着说完这句话,就看到段蕴把笔一掷,“嚯”地站了起来,骂了句,“擦,去他娘的!” 小何公公抖了三抖,啪叽跪下,正不知自己说错了啥,就看到段蕴右颊上蹭了一块墨水,不耐烦地对清尘道,“朕终于抄完第一页了,手都要累残,剩下的清尘你来!” 皇上招招手示意他起身,得意洋洋说着自己的经验,“安相罚朕抄书,检查时从来只仔细看前面,后面几页权当凑个数就行。” 她吩咐完这事,龙袍下摆在空中画了一个华丽的弧度,转身愉快地就准备出门撒欢。 眼前的亮光突然被一个身影遮住,段蕴抬起脸,舌头打结,“安,安相……” ☆、第2章 清明节九皇叔 段蕴心说“坏了,方才那话怕是被丞相听到了。” 安正则却没听见似的,走到他平常坐的椅子那坐好,双眼一抬,稳重端庄地看向段蕴。 小皇帝迈着金贵的两条腿挪到安丞相面前,恭敬有礼,垂首问,“丞相大人有何指教?” 安正则是大理国的辅政大臣,景德帝驾崩前,下旨册封已逝显祐太子的独子,皇太孙段蕴为新帝。段蕴那时年方十三,景德帝指派托孤大臣,前无古人地就指了一位,那就是安正则,彼时他不满二十五岁。 先帝重用安氏一族,又尤其重用安正则,满朝皆知。安正则是丞相,是首辅,还是唯一的托孤大臣。在大理国上上下下满朝文武看来,乳臭未干的段蕴小皇帝整个身子加起来都不及他一根指头的分量重。 安正则之于段蕴,那就是有他在就天不怕地不怕,臣是皇上的大树,一生陪你看日出……咳,这么说来好像有歧义,什么东西乱入了似的。 但是无可否认,一个段蕴坐稳江山,少说也有安正则七成的协助。 安正则对段蕴来说,亦师亦父亦贤臣,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还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所以众人看来无法无天总是小孩子脾气的陛下,只有安丞相能镇得住。 段蕴只听安正则的话,她也只敢听安正则的话。她皇爷爷临终时,拼着最后一口气,握着皇太孙的手留下遗言,“蕴儿啊,你登基之后,要听首辅大人的话,你只能……相信安正则一人……” 人之将死,念叨的无疑不是最重要的就是最放心不下的。 段蕴当时哭得稀里哗啦,胡乱点着头连连答应。少女的哭声在那天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大限已至的景德帝看着自己唇红齿白的宝贝“孙子”快哭成孟姜女,那声音怎的都不似儿郎。景德帝惊奇地睁大了双眼,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归了西。 也就是那个时候,段小皇帝和安大丞相的蚂蚱统一战线组合正式得到官方认可,从此横扫朝堂共同执政,无人置喙。 皇太孙登基时才十三岁呢,政事不听丞相大人的,难不成拿国家大事报给皇上,让皇上扔个骰子决定? 丞相大人被寄予厚望,大理国的大众男神啊! 。*。*。 安大男神看段蕴乖乖站在自己面前,就想她肯定在猜刚刚说的话有没有被自己听到。 安正则略觉好笑,也不理会她的局促,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十日之后便是清明。礼部侍郎问,什么时候动身去裕陵。” 段蕴一脸迷茫,“这个事,礼部怎么没报给朕?” “上个月和今天,早朝的时候都呈报过了。” “啊?是吗?”上个月早朝的时候礼部说了啥她是不可能记起来了,可是今天……“今天也说了?朕怎么一点印象也没呢?” “礼部呈报的时候,陛下正在睡觉。” 段蕴由衷地点头,模样有些呆萌,“安相说得对。朕那是正梦着摘枇杷,什么也没听见。什么时候出发,安相决定吧。” 抬眼往桌上望去,安正则淡淡问,“陛下的《礼记》,抄写得如何了?” 行动敏捷的小何公公闻言,迅速将那张写满的纸递过去,行动敏捷的小段皇帝也迅速接过,献宝似的递到安正则眼皮底下。 “安相请过目,朕目前已经写了这些了。” 安正则垂眸扫过那写满正楷的纸张,尽管能看出书写时的心不在焉,可那字体倒也清秀。手一伸,纸张收入了袖口,他面上隐隐闪过一丝笑意,“甚好,余下的部分陛下不用再写了。后天早上出发,这样天黑之前可以到达裕陵附近。” 段蕴快被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亮瞎,又听到他说不用再抄写,皇帝陛下的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 。*。*。 段蕴的小世界是亮起来了,可是陈太师家的小世界,黑不隆冬像晕了浓墨。 陈家老太师在先帝时期那叫一个位高权重,虽然现在小毛头一当皇帝,风头都被身为首辅兼丞相的安正则抢了。可是大树百年,根基深厚啊!朝廷里唯陈太师马首是瞻的官员可不在少数,所谓陈党,那可是平日里一起玩耍好基友不分离的小伙伴们。 陈党一众领着朝廷俸禄的大人们在太师府的黑暗中叹息,唉,你说陛下今日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呢? 是要贬我陈家? 可是陛下没这么说啊…… 是关心我家陈老爷子? 可修养半年是不是略长啊…… 是陛下小孩子心性随口一说? 可陛下做这事,首辅大人也没表态,这就是□□裸的默许啊…… 陛下是看我陈家不顺眼了么? 最近咱做什么惹皇上不高兴了么? 唔……难道是上次抱怨皇上给的赏赐寒酸被听到了么? 又或者是……吧啦吧啦…… 陈党众人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热烈而又深沉地揣度圣意,自我检讨做得仔仔细细,折腾了一晚上也没弄出个头绪。 第二日上朝,风光无限的陈党成员无一例外地顶着黑眼圈,三呼“万岁”的时候,陈家人比谁喊得都响亮。 “万岁”声震得耳朵都有些发麻,段蕴笑嘻嘻地摸摸耳朵,“诸爱卿平身。” 陈党众人平身平得最为缓慢。 吏部陈尚书持着笏板挡在面前,黑眼圈笼罩下的两只眼睛不住地偷偷往龙椅上瞄。 安正则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面上却丝毫表情未现。 陈尚书做小动作做得不算高明,除了安正则,毛头小皇帝段蕴也看得一清二楚。 “朕今天是否明艳动人?”小皇帝问。 文德殿上的大人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这…… 刚正不阿的侍御史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皇上年纪太小就是不行,早朝睡觉流口水说梦话,现在居然还问出这种问题,真是一点都不稳重!唉唉唉,侍御史心中三声叹。 陈尚书面色一赧,心知皇上可能察觉出自己偷窥,连忙低头。 “哎,陈尚书,朕问你呢。”清清脆脆少年的声音一出,文德殿中上百道目光倏然聚焦到尚书大人身上。 陈尚书惶恐抬头,上首的皇帝陛下生得是齿白唇红,明眸带笑,白白嫩的面颊不知怎的让人想到香梨,总之是一掐就能掐出水儿。 “陛下当真明艳动人。”陈尚书如实禀告,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回答得如此自然。 “唔……陈大人就是有眼光。这样好了,朕改日送你一幅画像,爱卿挂在家中,也好镇镇宅子。” “微臣领旨谢恩!”陈尚书匆忙跪地。 “不谢不谢,朕就是这样的大方。”段蕴摆摆手,又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明日朕出发去裕陵,陈太师最近身子不好,可惜这次不能陪驾了。不过爱卿放心,朕一定替令尊在先帝面前多上柱香。” 段蕴清清嗓子,“众位爱卿还有事启奏么,明日朕出发准备清明祭祀,没事的话,安相宣布一下随侍大臣名单,就退朝吧。” 百官群中伸出一只手,京兆尹挥舞着折子扑腾到前面,“臣臣臣,臣有本奏。” “爱卿请奏。” “微臣日前刚刚得到下面消息,九王爷两月前就着人递书信给陛下,说是今年清明想来祭拜先皇。可可可可,可是……可是微臣手下办事不力,竟忘了将书信呈给微臣,所以……所以这才禀报给陛下。” 京兆尹急出一脑门汗,面色之赧然比之方才的陈尚书,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正则适时出列,安然道,“卢大人不必惊慌。九王爷也给微臣准备了一封书信送来,王爷参与此次祭祀的事情,微臣已和陛下商量过了。卢大人大可宽心。” 京兆尹大人仿佛绝处逢生,看向安正则的眼神中就快闪出激动的小泪花。 段蕴一撇嘴,丫的就知道当好人。九王爷清明要去裕陵祭拜,朕怎么不知道呢,你丫的什么时候和朕商量过了。 当然这只是腹诽,和安正则做表面功夫,皇上专业。 “安相说得对。卢大人切莫焦虑,回去好生歇着。” 。*。*。 小何公公一声“退朝”唱出来后,段蕴向安正则招招手,一路把丞相带到了清和殿。 “安相又在朝臣面前乱说。”小皇帝声音里有些不满。 第3节 “是微臣的错。”安正则说得淡淡的。 段蕴轻咳了声,“算了这个无所谓。不过说到九皇叔,朕自从登基大典之后,好似就没再见过了。” 在她印象里,这个年纪最小,仅仅只长她七岁的皇叔,就俩字能形容,绝色。 ☆、第3章 车舆废王爷驻 段蕴闭着眼睛,摇摇头又皱皱眉,“朕稀记得,十三岁登基那年见过九皇叔一次……” 十三岁? 她那年,是十五。 她说话时,言语神态再自然不过,安正则却眸色略略一沉,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似的。 “安相,”他回神,金丝龙袍加身的孩子就站在他眼皮底下,“唔,你说过的,如果朕能够让陈太师一个月之内不再上书对庶族禁言朝政,就三个月不罚朕抄书,无论是什么过失。” “嗯。”安正则点头。 段蕴面上现出兴奋,“那就这么说定了可不许抵赖!” 清尘撇嘴,“陛下,安相什么抵赖过……” 一转眼之后,段蕴突然想到,“对啊……之前我已经成功了,怎么还去抄书呢……” 安正则面无表情纠正,“陛下,注意自称。” “……”她有点气恼,白白抄了半天书,结果丫的全是徒劳! 小皇帝低下头去,冲着地面皱眉挤眼嫌弃了自己一会,从安正则的高度看过去,只见一小截白皙的颈从华丽的龙袍里延伸出来。 丞相大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底好似浮了一丝浅笑。他若无其事似的,将段蕴之前给他的那一页《礼记》在袖子里收整好,轻咳一声,道,“陛下陈太师这件事处理得……” “处理得怎样?” “大殿上太师晕倒,陛下顺水推舟固然是好,可是这样似乎纯属巧合。”安正则皱皱眉,“不足夸赞。” “……” 皇上不满了。 “丫的就夸朕一句会死么,成天不喜不怒,跟圣武功德碑似的……”她小声嘟囔。 “陛下说什么?” “圣武功德碑……”段蕴随口溜出几个字眼。 安正则却有板有眼地接下话语,正经道,“此次清明祭祀,可以相对隆重些许,圣武功德碑的建造,在这之后恢复倒也无不可。” “嗯……”段蕴兴致寥寥地附和。 安相就是这样,不管扯到什么东西,他都能再说回到民生政治,国家兴亡。 安正则侧眼观察了她一下,小皇帝似乎被他那句话说得有些不满,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次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祭祀活动,很多事情须得慎重一些为好,微臣这便告退了。” 段蕴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已失去了要再说些什么东西的兴致。 。*。*。 大理国宣和二年,丁亥三月初六,是为清明。 宣和元年的清明,景德帝段永济的裕陵还在修葺之中,加之段蕴登基尚不足一年,朝廷各方面经历了一番换代的变化,很多事情实在腾不出精力去做。 是以,上一年的清明,并没有让小皇帝御驾去大理国众帝陵一带亲自祭祀。 安正则在心里掂量良久,随侍的朝廷官员和段蕴的衣食住行负责人员名单已经在他脑中前后确认了不下五遍。 他在府中静坐着冥想,一双眸子静似古井无波,能影响周围的一切进入这种安静一般。 他家的小总管梁闻元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看着安正则端坐在那里思考,半个时辰过去一动不动,梁闻元没事做,就跟着安正则坐在书房一角,权当欣赏美男了。 安正则是在思考国家大事,他则是在发呆。 “闻元,”梁总管神游之中似乎听到有个什么声音在喊他。 “去东街二王爷府南门那里,摘几斤新鲜的枇杷来。”他缓过神来时,就只看到安正则平整的衣角从他眼皮底下扫过,上方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待安正则带着他那片衣角迈出了门,又一句话语传来,“别忘了给主人家银子。” 。*。*。 第二日便是出发的日子。 皇室的车队一大早就候在文德殿前了,一连数辆,俱是端庄大方且低调奢华,外观上并无多少异处,只是段蕴的那辆,内部要精良得多。 安正则在段蕴上车后默了片刻,之后还是走上了另一辆,尽管段蕴那车里再坐三人都不成问题。 梁闻元跟在他家丞相身后,有些奇怪地问,“大人,怎么这次不和皇上乘一辆车了?” 安正则修长的手指撩开车帘,淡淡三个字飘出来,“没必要。” “原来不都是乘一辆么,保证皇上安全什么的……”梁总管不解地小声嘟囔。 安正则没再理他,坐上车翻开一本《文选》。 闻元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再继续问了。安相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安相做什么都是圣明而伟大的,在梁总管心中,安正则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那边在车上安顿好,段蕴这边都快在车上睡熟了。 昨晚她从皇宫不知道哪个宫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本大华王朝的野史。如获至宝似的捧着看到天将明。 今早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极困,浑浑噩噩一上了车就枕着清尘的胳膊昏睡过去了。 压根没有发现平日乘车与她寸步不离的丞相大人去哪了…… 大理国历代君王的帝陵在都城明安西南处的一块风水宝地。从明安的中心,也就是皇宫出发,要行进数个时辰才能到。 马车达达地行出城,速度均匀,节奏平稳,颇适合段蕴补眠。 那车里本就只有她和清尘以及小何公公三人,偌大的车厢显得很空。此时段蕴又倚在清尘身上安睡过去,清尘跟着马车晃着晃着慢慢也困了。 于是这车上就成了两个少女相互偎依着小憩,徒留小何公公一个人精神抖擞。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何弃疗终于无聊出翔。 他索性掀开车帘跑到驾车的位置去了。 。*。*。 车驾驶出明安城区,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这一带只通往帝陵区域,平日里过客较少,是以官道也修得不是那么宽广。 丛林中辟出来的道路就在春日的一片新绿中蜿蜓向前伸展。倒是蛮令人心旷神怡。 约莫又行进了十几里路,前方道路口出现了一辆马车。 小何公公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欣赏风景,早就看见前面有个小黑点,随着马车向前,似乎离那物体越来越近,他才判断那是辆静止的车子。 那车堂而皇之地停在官道上,虽然没停在路中央,可这道路分外纤细,那车子一停,皇上的车队也就不好通过了。 他忙叫前面车夫停下来,自己跳下车到前面探情况。 车子一停,安正则立即察觉,他略微皱了下眉,放下手中银绿隐翠的一盏碧螺春,手指撩开车帘往前方望了过去。 闻元见状,十分自觉道,“大人,我下去看看情况。” 安正则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梁总管走到车队最前面,小何公公已经和人家搭上话了,好在安相的车子距离队首也不远,他小跑两步,倒也没有少听到什么信息。 那车上只有两人,驾车的那个正站在马旁边,大概还有一个正主坐在车里尚未露面。 他断断续续听到外面那人正跟小何公公解释,“……对,……在下的马车坏在了路上,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补救。” 何弃疗不满道,“这可是官道,你家的马车怎么能随意停放呢?”他难得一回站在思想道德的高处,不自觉地就端起三分气势出来,“就算是坏了,也该先拖到一旁再去修理啊。” 那人修养不错,不卑不亢地解释,“阁下说的极是。我家的车舆才坏了没多久,在下又想着此条道路甚少有车往来,这才没有立即将其拖到路边。闻阁下言如此,的确是在下的疏忽了。” 何弃疗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赞赏地看了几眼,挥挥手正准备吩咐车队继续前进,突然又停下来。 “是啊,这条路少有人走,你是要去哪里?” “在下去往帝陵。” “啊?”何弃疗一听这话,立刻便不走了,“你去往帝陵?过几日皇上就要在那举行清明祭祀了,你们这个时候过去,是要作甚?”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车帘子后面飘出来,“本王就是要去祭祀啊。” 闻元连同何弃疗一下子都愣了。 那声音慵懒且随意,其实是清亮的声线,却因为发音的过于随意而拉得绵长缱绻,有一丝说不出的魅惑性感。 何弃疗不自在地缩了下脖子,本王…… 莫非这位是,陛下的某位皇叔? 车上的人并没有走下来,帘子也没有拉开,只是用声音对外面那人问话,“韩易,车现在能走么?” 韩易转身对着车,“回王爷,不能。” “啧——”那王爷拉长声音感慨了一声,接着又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似的说了句,“那要怎么办呢……本王只带了一个随从,荒郊野岭的,怎么办呢……” 韩易道,“属下愿意陪王爷徒步。” 嗖—— 一柄折扇从马车上飞了出来,精准砸歪了韩易的帽子,“你爷爷的,要累死老子吗?” 何弃疗刚刚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身着金丝勾线深紫长袍的身影从马车上跃了下来。 那袍子上华丽的云纹放佛带着一道金光在他眼前晃过,简直华美不可方物,何弃疗暗暗觉得这要完爆段蕴穿的龙袍。 王爷身量很高,堪比安正则,他走到何弃疗面前还微微俯了俯身子和他说话,“小公公,这是陛下的车队吧?怎么样,给本王找个座,顺道一起去呗?” 何弃疗一抬头,一双笑眼就撞进了眼底。 他瞬间有些眩晕,眼前之人太过好看,一下子就能耀了人的眼。 春天的树林里,阳光透过层层绿叶,零零星星地洒到那深紫袍子上,紫袍上的金线在光点下玓瓅如珠。 可是再怎样也灿烂不过这笑颜。 第4节 小何公公暗自抽了口气,心说,果真是陛下的九皇叔无疑了。 ☆、第4章 同行否哈哈哈 九皇叔段清晏,先帝最小的儿子。 这位王爷自小便容貌出众,大概是随了他母亲艳冠后宫的美貌。 当年景德帝还在的时候,九皇子就是扔一堆皇室贵胄里,还能闪闪发光的那种。 虽然平日里没有什么作为,政事见解上向来说不出什么名堂,但让他办些什么事倒也能完成。 尽管烟花柳巷逛得不少,却阅尽芳丛片叶不沾身,点到为止从不惹事。 母妃虽然人称大理后宫的第一美人,却无奈身份不高,也没给这位王爷提供个牛气哄哄的后台。 本来嘛,像段清晏这种,不出挑不惹事不受宠不讨嫌另外母妃身份还不高的皇子,在众人眼中都该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可谁叫人家长得漂亮呢? 所以皇宫里上上下下,凡是见过他的人,基本都认得他。 当然也包括梁闻元和何弃疗。 段清晏一露面,众人都有些愣怔。 这算个什么情况?皇上的车队走到一半路,碰上王爷的车子坏在路中央。这是让尊贵的皇上车队继续往前走呢?还是为王爷解个燃眉之急呢? 貌似九王爷提议了要和车队一起走…… 可这事需要上报不? 何弃疗有点没想明白,段清晏却很轻松地问,“还有空座么?” “有,在……” “唔……那甚好。”段清晏语调轻快,听上去心情颇明媚,“快带本王上车吧。” 人家是王爷,王爷说的话不能不听,小何公公这么对自己说,立刻便觉得眼下情况不能更简单。 于是便领着段清晏上了唯一还能坐几人的那辆轿子。也就是传说中,尊贵无比的小皇帝段蕴的那辆轿子。 韩易见状,便把坏了的车子推到路边,也跟着何弃疗坐到驾车的位置那里。 闻元了解完情况,正想回去向丞相大人复命,一转身却看到他家丞相大人就在离他仅仅几步的地方站着。 “擦,吓死我了。”梁总管小声感叹。 安正则睨了他一眼,接着转身往车上走,“你的警觉性呢?” 闻元抓了抓头发,赶忙跟在安正则后面,“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到。”一会又忍不住问,“大人您什么时候下来的?” “你看九王爷看得走神的时候。” 闻元:“……” 。*。*。 车队重新出发上路,除了皇上那辆轿子里多了人之外,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异处。 段清晏轻手轻脚地进了段蕴的车子,小何公公往车内瞄了一眼,皇上和清尘还歪在一起睡得正香。 他嘴角一抽,有些无语,轻轻向段清晏问了个礼就出去驾车了。 小皇帝年岁尚小,身量也未长足,与小宫女偎依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竟是差不多的身形。 唔,这细皮嫩肉的,定是吃了不少好东西,段清晏噙着笑,将对面的段蕴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孩子,这皮肤……他捋起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臂,一段骨肉均匀的小臂暴露在阳光下,说是如玉也不为过。 段清晏对着自己左看右看,又捞起对面段蕴垂下的爪子,和自己的肌肤放一起比较三番,看到两厢比较他未见绌才满意放下。 小皇帝睡得正熟,白嫩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颤着,红润的唇瓣微张,与水灵的面皮相衬显得格外生动。 段清晏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两根素洁的手指伸向段蕴,在她左脸颊上戳了几下,果然很有弹性,他又换到另一边在右颊上戳了戳,愈发觉得有趣。 之后又捏了捏他侄儿羊脂玉般的小鼻,拨弄拨弄小扇似的睫毛,屈起指节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段蕴也不是睡成死猪,已经睡了半路又被他这么折腾几下,沉稳的呼吸慢慢乱了起来,像是快要醒过来了。 段清晏见状,不紧不慢地坐回去,捋捋自己的衣角,调整了一下坐姿,无可挑剔的面庞上浮出淡淡的笑意,端的是人畜无害,端的是颠倒众生。 段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隐约看到面前端坐了个一席紫袍华裳的人。 嗯?她眨眨眼,朕这是……又在做梦? 她闭上眼深呼吸几次,待自己觉得清醒得差不多了才又睁开,定睛一看,那身着紫袍的男子居然还在! 而且还看着她友好地笑了一下,笑得珠玉生辉,漫山遍野春花都要开了。 段蕴刚刚睡醒,哪里料到一睁眼就是这样一种惊艳的风景。 “卧槽!”她惊呼一声,身子不禁一抖。 靠着她的清尘也跟着被惊醒,同样刚抬起眼皮就看到天人之姿的九王爷正对着自己笑。 “卧槽槽槽!”果然主仆同心,清尘也跟着惊呼。 段清晏唇角轻抽,对两人这样的反应明显不太满意。 “你谁啊!”你妹啊,一声不吭的,吓死朕了……段蕴揪着清尘的衣角,皱着自己的眉头问他。 段清晏扯出一丝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和颜悦色些。其实他不用刻意也够和颜悦色了,长相问题木有办法。 “陛下侄儿,侄儿陛下……”他念叨两遍,感叹道,“不过两年未见,怎么不认识微臣了呢?” 嗯?侄儿?段蕴一挑眉毛,既然是皇叔的话……这年岁,这相貌,该是九皇叔没错了。 判断出段清晏身份,她又一挑眉毛,坑爹啊……朕只见过九皇叔一次,还是在登基大典上草草远观了一下,然后他就去封地了离朕几重山几重水的再没见过,朕能认出来还不逆天了。 段清晏看着眼前小皇帝的眉毛跳了几次舞,有些好笑,然后她又端上团结友爱孩童似的笑容,恍然大悟般唤他,“原来是九皇叔啊!确实许久未见。方才没认出来失礼了,朕给皇叔赔罪哈哈哈……” “哈哈哈……”段清晏也配合着她笑三声。 段蕴:“哈哈哈……皇叔怎么会在朕的车子上啊?” 段清晏:“哈哈哈……微臣正要去帝陵,马车坏在路上,恰好遇到陛下侄儿的车队,于是就上来了。” 段蕴:“哈哈……原来是这样啊,那真巧啊!皇叔怎么就上了朕的车子呢,刚刚真是吓到朕了呢。” 段清晏:“哈哈……陛下侄儿的何公公说这车上还有空位,于是微臣就上来了啊。” 段蕴:“哈……哎!不对啊,安相呢?安相没和朕坐一辆车么?” 段清晏:“哈……什么安相,陛下车里一直就没别人了啊。” 清尘无语,果然皇室风范就是不一样,说话就是这么的艺术,就是这么的有礼有节,您二位可以不要再“哈哈”了么。 一路对话说下来,这两人简直就是三次元现场版的“哈哈党”。 段蕴:“什么?……何弃疗!” 清尘心里默默接话,哈哈……是啊,陛下您何弃疗啊哈哈…… 然后何弃疗就以非一般的速度从车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陛下您找小的?” “安相呢?”段蕴提高声音又问一遍,“安相哪里去了?怎么不在朕的车里?” “安相今天没和陛下坐一辆车啊。” 段蕴觉得稀奇了,“安正则今天居然没有跟着朕!” 安正则……唔,安正则丞相…… 段清晏瞅瞅侄儿的神情,眸子轻动,眼角处的风华流转了几番。 “不在就不在吧。”段蕴像是自言自语,又对何弃疗道,“行了你出去吧。” “安丞相素来与皇上同车么?”段清晏随口问。 “嗯,安相是朕的首辅。皇爷爷嘱咐朕在亲政之前都要事事问过安相。” 。*。*。 这三人在车里干坐了片刻,本就不是好静的人,只是这一会就开始无聊了。 由小皇帝起头,率先打开话匣子,就着一些有的没的开始和她九皇叔说起话来。 “朕没记错的话,皇叔的封地好像在东边是么?” “侄儿没记错,”段清晏放松身体往马车壁上一靠,整个人都慵懒随意起来,“叔叔的封地就在源州。” 段蕴觉得她这个九皇叔就是与众不同,就是特立独行,就是别具一格…… 她别的皇叔见到她都是一个个口道“微臣”,称呼她“陛下”,就连一向不羁的三皇叔都没有例外。 他们总是企图用表面上的这些虚礼淡化叔侄的事实,而加深着彼此是君臣关系的印象,似乎这样就是在向她段蕴表忠心。其实心里是作何想法,谁又能摸得清。 段蕴想起当年第一次被长她近二十岁的皇叔们行君臣大礼的时候,那种诡异的不安感她至今都未能够完全消化。 如今段清晏倒没有这样,一口一个“叔叔”自称着,又叫她“侄儿”,反倒是让她自在了许多。尽管段清晏是她年纪最轻的一个叔叔,并没有长她几岁。 段蕴便顺着段清晏的话题说到他的封地。 “朕似乎听说,源州一带风景如画,还曾被先帝誉为是大理国的小江南,很是具有大华苏杭一带的风范。” “是的呢。”段清晏抖开扇子和她念叨起来,“夏夜的时候可以把竹子的床板搬到榕树下去睡觉,清晨去林中挖笋,源州的气候可不错了,走在林子里清风拂面很是舒服,对皮肤也极好。” 他说着说着摸摸自己脸颊,又接着说,“午间的时候到附近的小何边去偷看小孩子们放牛,还可以在手绢里包着萤火虫跟乡下的小孩子们一起静听蛙鸣的夜声,白色的花香总在黑暗中淡淡地飘过来……” 段清晏说得一脸认真,如痴如醉。 清尘看他说着,看得也快醉了。 ☆、第5章 吃枇杷臣也有 段蕴眸子亮晶晶,由衷叹道,“这么好……” “是啊,挺美的吧?” 第5节 “嗯嗯!”段蕴连连点头。 “不过这也只是叔叔的想象罢了……”段清晏一脸遗憾地对她道,“事实上叔叔的王府距什么榕树啊,竹林啊,乡下小孩子啊,都可远了。” “……”段蕴追问道,“那捉萤火虫呢?源州不是有泉脉,还有小桥流水的景致么?是不是很美?” “唔,这个倒是有的。”想当初九王爷哄骗少女的时候,就走的是小桥流水夜幕点灯,萤火虫飞一飞的烂俗经典剧情。 “不过话说,”他话锋一转,“侄儿对萤火虫有兴趣?” 段蕴有一点点认真地说,“朕小的时候,也经常捉萤火虫,听青蛙叫来着,可是后来课业繁重起来,朕就再也没……而且安相也不允许。” “安相不允许?”段清晏轻轻重复。 清尘插道,“陛下什么都听丞相大人的。” 九王爷眉毛一挑,“唔……想不到啊。安大人看上去也是个足风流的美男子,怎么为人居然无此无趣,难不成连捉萤火虫这种事情都不让侄儿去做?” 段蕴吸了两下鼻子,听他这样说,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带着点鼻音轻轻道,“可不是么……” “没关系,叔叔可以带你玩。”一只手拍上了段蕴的肩头,亲昵得很自然,让她突然有种童年玩伴的奇妙穿越感。 “哦对了!”段清晏移开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海棠红色绣工精美的小包,那包塞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还挺可爱。 “这是什么?”段蕴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她从段清晏手中拿过那小包,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了一下,一股令人垂涎的清香飘了出来。 “啊!枇杷!”陛下瞬间兴奋起来,“朕最近就正想吃枇杷来着,前两天早朝上还做梦摘枇杷来着。” “噗。”段清晏轻笑。 段蕴愣神片刻,方觉有些尴尬,这不就是公然告诉臣子她这个皇帝没有好好做嘛。 不过好在段清晏并没有对这句话做什么评价,笑了一声之后就打开那个小包拿出了枇杷。 那枇杷果黄澄澄的,圆润可爱,看那色泽再拿捏那软度,真真是熟得刚刚好,看得观者皆食指大动。 根本把持不住,段蕴片刻不耽误地就送进嘴一颗。道谢的话也没说,甚至连枇杷洗了没有也没问。 源州好山好水,风景灵秀,虽然种粮食种不成大气候,但是瓜果蔬菜倒是盛产。 这情况段蕴还是知道的,她满嘴塞着果肉,唇边沾满亮晶晶的果汁问她皇叔,“味道简直不能更好,这难道是源州当地的枇杷么?” 她饿虎扑食吃得太急,面相有些狼狈。 段清晏看她这样,贴心地递上来一方锦帕,一边回答道,“源州离明安有多远的路程侄儿莫不是不知?叔叔若是从源州带枇杷来,等见到侄儿的时候,恐怕……” 他耸了下肩,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九皇叔递上来的那方帕子太过平整好看,精美而干净,段蕴瞅瞅自己糊得乱糟糟的爪子,赧然感到会弄脏帕子,竟是不忍接过。 段清晏见她半天都未有动作,大概是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勾唇一笑收回了手。 清尘颇具眼色,很快将段蕴平常用的那方皱皱巴巴的帕子递过来。 皇上小小地不好意思了一下,又开口问,“内什么,那这枇杷……皇叔是从哪里弄的?” “东街二王爷府南门。”段清晏笑,“整个明安,叔叔所见之处,唯有那一棵枇杷树长得格外好。” 东街,二王爷府…… 段蕴听到这两个词,心里蓦地一动。在南门爬树摘枇杷,那似乎是她还不是段蕴的时候,才有的回忆。 她只敢在眼底慌乱一下,连遐思不敢有,抬起头表情自然,笑道,“皇叔对明安的了解,看来比朕强多了。” 段清晏也未谦虚,“毕竟是叔叔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侄儿今年才几岁。” 。*。*。 一炷香的时间后,车队停下,小侍卫们牵了马去喂草饮水。 何弃疗从车门口探出头来,“陛下,安相给您递了东西。” “啥?快给朕!”段蕴一下子坐直。 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锦包从车门口送了进来,段清晏离得最近,于是顺手帮着递到她手中。 小包打开,里面黄澄澄圆鼓鼓的物什冒出了头。 小果子圆润可爱,清香飘了出来,竟也是枇杷。 段蕴微怔,段清晏和清尘也有些意外。 她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朕刚刚才吃过枇杷,都吃饱了……” “那就先放着吧,”何弃疗挠挠头,“奴才去回禀安相。” “哎别去了。”段蕴叫住他,“你去拿棋盘来,皇叔刚刚教给朕一种新奇的玩法。” “好。”何弃疗点点头。 。*。*。 那厢安正则下了车,走到正饮马的闻元旁边,问,“枇杷呢?给皇上送去了没有?” 闻元手中活未停,答道,“已经托小何公公送去了。” “嗯。”丞相大人自语一句,“二王爷府南门的枇杷,是陛下最爱的了。” “陛下人呢?” “唔……不知道。”闻元下意识地抬了下眼,恰好看到小何公公*的背影,连忙对安正则努了努嘴,“喏,何公公在前面,大人可以去问问。” 安正则未置可否,迈开步子就走过去。 一模一样的话又问了一遍,“陛下人呢?” “回丞相,陛下在车上和九王爷下棋呢。” “陛下不下车走走么?都坐了整整半天了。”安正则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 小何公公附和一句,“就是啊,连奴才都快闷坏了。陛下倒是奇怪,和王爷聊起来居然能一路上都兴致勃勃的。” “哦。”丞相大人应了一声,“王爷和皇上在一个车厢里有些拥挤,终归不合适,过会还是请王爷尊驾移到在下那辆车子去吧。” “啊?”小何公公有点没大听明白,“可是王爷移到大人的车上,大人去哪呢?” “和以往一样,去陛下的车上。” “……”什么拥挤不拥挤的,这不是都一样嘛?逗我呢? 小何公公默默吐了个槽,开始构思一会怎么去把九王爷弄下来。 。*。*。 于是之后,段蕴正耍赖悔棋,乐不思蜀地和段清晏对弈,就看到何弃疗顶着一副被人泼了翔般的表情进来,完全就是“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的节奏。 皇上经验丰富,一看他这脸色下棋的兴致就灭了三分。她把手中的黑色棋子一掷,“说吧,怎么了?” “回陛下,我们该上路了。” “那就走呗,怎么了?” “安相说,王爷和皇上在一个车子里有些拥挤,王爷和陛下身份尊贵,这样上路有失妥当。”小何公公动动嘴先说一句,而且不忘把安相的大名首先冠上。 皇上您看,小的只是传话的,都是安相,想起来一出就是一出。 段蕴果然皱起眉头不太高兴了,“安相怎么想起来一出就是一出的,事怎么就这么多呢?” 这话正说到何弃疗心里去,他连连点了两下头。 “那安相让朕怎么做?” “安相说,请九王爷移到自己的车架上,安相则和平日一样,与陛下同车。” 段蕴保持沉默没出声,心里其实挺舍不得皇叔去别处的,棋还没下完呢。 “行吧。”作为话题主角的段清晏好脾气地笑笑,着手把棋盘上的白子挑出放到棋罐里,“丞相大人的话不能不听。” 谢谢王爷全家,何弃疗暗自松一口气,任务完成。 段蕴还很是不舍,但看皇叔也没发表意见就不好再抗议什么了,只是扒着那棋盘认真道,“其实,朕刚刚应该下到这里,皇叔以为呢?” 段清晏暂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去仔细研究了一番,面露微叹,“是哎,侄儿如果走这一步,那叔叔就可以走这一步……”他从刚刚收好的棋盒中又拿出一颗白子来摆好,漂亮的眼睛看向段蕴。 段蕴的兴致又被他勾起来,跃跃欲试正想拿着黑子再试,段清晏却从她手中捏走那颗子,温热的指腹从她指尖划过时候还有些酥痒。 “侄儿,车队该行进了。” 段蕴撇撇嘴,“那好吧……等到了行宫朕再找皇叔切磋!” 段清晏眨眨眼,对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谪仙般下了车。 。*。*。 韩易跟着他家王爷上了安相的车,段清晏上去的时候衣角不小心蹭到了车轮。 他看着那块灰尘皱皱眉,伸手向韩易要帕子擦拭。 韩易提醒他,“王爷您的帕子不是自己随身带着吗?” “没有啊,本王的帕子刚刚落在侄儿的车子上了。” 韩易不解,“刚刚落下的?那现在去取回来还来得及。要不属下去……” “哎,”段清晏轻声打断他,勾人的桃花眼角藏了一丝笑意,“本王不故意落下些什么,下次要以什么名义去找侄儿呢?” 韩易恍然。 马车行驶起来,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韩易压低声音,有些犹疑地对段清晏道,“王爷,您有没有觉得……陛下他,好像不太对劲……” 段清晏眉梢一挑,“本王倒是觉得,首辅大人可爱得紧呢。” ☆、第6章 海棠红留着用 韩易没听明白,“王爷您,什么意思啊?” 段清晏摊了摊手,“你不觉得安丞相模样不错嘛。” 韩易:“王爷……” 九王爷自顾自地说,“丞相的鼻子和本王多像,真是好极了。唔,身量也和本王相当,就是这么的合适,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第6节 韩易:“……” 段清晏大大咧咧地摇了摇扇子,桃花眼冲韩易一眯,“那你说说,皇上是怎么不太对劲了?” 韩易压低声音,缓慢道,“王爷不觉得……陛下的声音,有些……过于清脆么?” 扇子继续摇,段清晏表情依旧,好似对这句话没太在意,“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根本不受重视嘛,韩易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接着解释,“陛下的声音清脆有余,浑厚不足。虽然,虽然说陛下今年不过十四五,但是按理……”他顿了顿,“总之与寻常少年相较,不是那么寻常。” 段清晏摇扇子的速度慢下来,眼神稍稍放空,“在这个侄儿身上,一切的不寻常都该是寻常的。” “您的意思是……”韩易声音小得几近无声,段清晏感觉自己完全是在读唇语。 折扇又一次命中韩易的头,“本王的意思是,你不说话不会死。” 韩易本来还挺郁闷,他明明是挺正经一个人,就是他家王爷总是不正经地敲他脑袋。弄得旁人一看,都以为他韩易是个傻叉兼逗比下属,多伤自尊啊。 可是段清晏接下来敲了两下车壁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傻叉。 什么话都说,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车上。 果然不作不会死,伤自尊他活该。 当然这主仆二人拉上车帘讨论些什么还是很安全的。这本来就是一辆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车子。 段清晏其实也明白,所以只是象征性地提醒一下韩易,并没有多么紧张他说了两句不该说的。 。*。*。 也就在二人对话的同时,前方不远处那车子里,重新恢复了皇上丞相一加一的经典格局。 段蕴是正在兴头上被打断的,自是有三分惆怅。 眼见安正则进了来,上车的动作都做得无可挑剔,极合礼仪。 他往对面一坐,立刻就对比出小皇帝坐姿的散漫随意。 段蕴见这情况,连忙赶在首辅大人皱眉之前,坐直了身子。 安正则静静地看了看车厢,从自己座位边上捏起一物,问向段蕴,“这是什么?” 段蕴定睛一瞧,海棠红的小锦包正被安正则拿在手里。 “哦,那是皇叔给朕装枇杷时用的锦包。” “枇杷?”他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轻声发出了一句疑问,目光探寻地往段蕴那边看去,不料正巧发现他之前命梁闻元送来的枇杷被扔在角落里。 他装枇杷用的那个锦包,是黎色的,颜色本就低调不起眼,如今被扔在一边,更是显得灰头土脸。 那黎色小包还是鼓鼓囊囊的,里面的东西自然是没被动过。 安正则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一分,“陛下左手边的角落里,又是何物?” 段蕴又“哦”了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边,把那包枇杷巴拉到自己手边,答道,“那不是安相给朕送来的枇杷嘛,怎么安相自己不记得了?” 安正则没回答她,用平常传授诗书的语气问,“微臣给陛下的枇杷,陛下怎么不吃?” 他问完又觉得自己过于严肃,柔和了一下声音加了一句,“陛下前两日不是想吃枇杷了么?” “对。朕是挺想吃的。恰好今天皇叔也给朕吃了枇杷。”段蕴有些小兴奋向安正则炫耀,“安相你造吗,皇叔的枇杷还是从东街二王爷府那里摘来的呢。” 安正则神色一滞。 段蕴自顾自地继续说,“朕就说嘛,整个明安城只有那棵枇杷树上的枇杷最好吃了,朕从小就爱爬那棵树。皇叔真是有眼光!” “那陛下就全吃光了?” “肯定的啊,根本停不下来好么。”段蕴下意识摸摸鼓起来的小肚子,“朕都吃撑了所以就没动安相送的枇杷。啊对了,枇杷不好保存,安相不如趁着新鲜拿回去吃吧。” 安正则顿了片刻,什么话都没说,伸手接过了那包枇杷。 “安相把皇叔那个锦包给朕吧。”段蕴提议。 “要这个做什么?” “朕看这个颜色喜欢得很,准备回头知会皇叔一声,自己留着用了。” 海棠红么?安正则看看那个锦包,出声道,“陛下要用这个包?” “嗯啊,不可以么?” “陛下用这个颜色,未免显得轻佻,还是选用些大方端庄的颜色更为妥当。” “不要!朕就要用这个。”段蕴小小地固执起来。 “陛下就那么喜欢,一定要用?” “对,就是一定要用,多好看!” 安正则皱眉,“陛下还是不要,这个颜色哪里好看,又艳又娇,都是姑娘家才会用的。” 段蕴不高兴了,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朕本来就是姑娘家!”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安正则自觉失言,无话可说。 这话出口,小皇帝自己也呆了一下,她自我批评道,都几年了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么!下次再说出这种话,舌头,砍掉! 车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清尘在一片安静之中乱瞄,眼尖地发现了段清晏故意落下的那方帕子。 她连忙拿起那帕子,试图打破这奇异的氛围,“哎,这不是九王爷的东西嘛?” 段蕴抬眼往清尘手里瞧了一眼,没睬她。反倒自己揪着自己的手指,再次垂首向安正则道,“太傅哥哥,我错了……” 她这么说,安正则很是意外。 意外之余又有些感叹,“太傅哥哥”这称呼,该是多久没有从她口中听过了。 一些记忆涌上心头,曾经的太傅哥哥心中五味杂陈。他暗自叹了口气,一丝苍凉涌了上来,面上却对段蕴稍霁,轻声宽慰她,“没事,方才微臣的语气,也有不对。” 当二人都有意想缓和气氛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成功了。 “嗯……”段蕴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安相,朕又饿了,不如把你那包枇杷拿来,我们一起吃了罢。” “好,”安正则听到她这话,不由得心中一暖。 可是看段蕴吃得正嗨的样子,也不好判断她是不是真的饿了,安正则有些担心她会不适。 清尘那边松口气,默默把九王爷的帕子收好。格外用心地折到边角笔直平整后,也加入到吃枇杷的行列中。 当这一包枇杷又见底的时候,车厢中浮动着枇杷淡淡的清香和甜味,之前那种尴尬的氛围渐渐消弭了。 段蕴这回是撑得不能再撑了。其实方才她并没有饿,之所以要那么说,纯粹就是为了缓和气氛。 如今又是若干枇杷下肚,她已然快要手捂肚子叫苦了。 皇上进食向来没有一个好吃相,枇杷汁和部分果肉糊得手上唇边到处都是。她不服气地看看安正则和清尘,同样是吃枇杷,他们吃过之后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刚刚吃过东西的样子。 没关系,这是朕天子做派不拘小节,她这么安慰自己。 安正则看她吃过东西脏兮兮的样子,手不自觉地就伸过去想帮她拭掉。 可这手伸到半空中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么在空中堪堪停了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瞬,段蕴抬起胳膊,往自己金丝龙纹绣工精湛无比的龙袍袖口豪迈奔放地一蹭。 嘴上是干净了,袖口却一片狼藉。 安正则哑然收回手,早知道这样,方才就应该帮她擦了。 一路颠簸过来,众人终于在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裕陵附近新修的行宫。 段蕴一下车就被安正则安排到殿里休息去了。他还抽空对何弃疗吩咐了一句,“陛下今日枇杷食用过多,或许会有些不舒服,你多注意着些。” 。*。*。 裕陵这边的行宫是刚刚修葺完成的,雕栏画栋,色泽鲜艳,很是具有皇家气派。 大理国自建国起就是个十分注重礼乐祭祀和宗教民俗的国家。大抵是百年以来重礼教的风气所致,对祭天之类的事情格外看重。 看重到非要花上大笔的银子在这上面才甘心,不然就是对上苍不够虔诚太过分了。 今年是建国一百周年整,早在一年前,大理一众国民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瞎激动。 去年有整整一打儒生联名上书,死乞白赖地非要面圣。 那时段蕴多想做个贤名远播的好皇帝啊,于是她还专门求得了丞相大人的同意,专门在宫中御花园找了个意境清雅的小亭,在某个午后,上好的茶水斟上,接见了那帮儒生。 然后那一下午段蕴简直生不如死。 ☆、第7章 忆往昔岁月稠 他们急吼吼地要面圣,弄得段蕴还以为这些人有什么治国良策。 其实折腾半天,那帮人就是来专门提醒她:陛下啊!您可知道明年是个怎样激动人心的年份!那可是我大理国华诞一百年整啊吧啦吧啦……您知道这有多重要么! 段蕴:“……” 朕知道。 “陛下您应该知道……吧啦吧啦……五十年国庆的时候吧啦吧啦……今年是百年国庆,为此我们应该吧啦吧啦……” 儒生们嘚啵嘚啵宣讲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一表现出来他们极高的爱国情操,第二表现出来他们对礼教的极端重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陛下您看我们这么优秀还不给个一官半职么! 他们自己觉得自己简直为国做了不得了的大事,传出去定是一段佳话。即便没有因为这个踏入仕途从此开启自己辅佐君王的宏图伟业,起码皇上也会下个旨表扬一下嘛。 您真的想多了呢,亲。 段蕴被他们讲得快困哭,几次就要睡过去了,她从小就烦这些东西,偏偏儒生说话还故意用些晦涩难懂的词语,催眠效果就更是*。 尼玛啊当初是哪个有毛病的把儒学礼教这堆东西从大华传播到我大理国来的! 尼玛啊交关税了么朕同意了么! 她都快要被烦死,自然对儒生的话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冷不热,勉强应付,和那帮人所想象的皇上激动万分的情形完全不同。 儒生们于是心痛了,陛下您怎么如此不重礼教呢!怎么如此不重谏言呢!天哪首辅大人是怎么辅佐皇上的! 首辅大人躺着也中枪。 之后事情还没有完。 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众儒生们回去之后非常不开心。 第7节 尽管看出来皇上不太睬他们,可是好歹自己也是面圣过的人,这么一想又觉得很是牛掰,所以有事没事就把这话题拿出来说一说,当谈资用还是很好用的。 在大理国这种重文轻武的国家,儒生还是蛮受人尊敬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件事就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得明安城人尽皆知,再然后,大理国都几乎人尽皆知…… 登基才一年的小皇帝段蕴,成功被传言黑得体无完肤。 本来只是说她不识贤臣不重礼教,然后变成不用贤臣不学礼教,接着恶化为不敬老臣没有规矩,再后来甚至变成目无尊长行为乖张…… 越传越离谱,这就是流言的威力。 段蕴对此“呵呵”无数遍,终究还是忍不住大骂,“卧槽!去他奶奶的!妈个蛋蛋的!朕怎么招他们惹他们了我靠!特么的朕被黑出翔啊!” 何弃疗掩面,“陛下,淡定啊!注意言辞啊!” 正在气头上的段蕴:“滚粗!” 后来很不幸,那天小皇帝中气十足,骂声太大,正准备进殿商量对策的安正则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 三天之内,《礼记》十遍,陛下您自重。 当晚段蕴刚想找清尘代笔时,何弃疗出声提醒,“陛下,丞相大人说这次会一页页仔细过目。” 段蕴怒气冲冲地看过去,小何公公连忙主动站到旁边角落去。 陛下,奴才知道您肯定不想看到奴才,奴才自己消失。您继续忙吧,奴才只能帮您到这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段蕴痛定思痛,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她求了好久安正则才允许她召见那帮儒生。 朕真是作死啊,皇上的心在滴血。 这件事让段蕴的“好皇帝”梦一片一片地破碎了,舆论这个东西,名声这个东西,最让人无力。 正直的史官大笔一挥给她记了个“不识贤臣不重礼教”的罪名,这倒是和那帮儒生的原话颇契合,段蕴已经感谢史官全家了。 好在她还有丞相大人,安正则第一时间力挽狂澜,全面修整段蕴形象。 他先找了一群德高望重的文臣到处吧啦吧啦说皇帝的好话。恶化的传言开始慢慢止住。 又找出当时面圣的那批儒生,安相亲自跟他们促膝长谈,儒生虽然很多时候讨人厌,却很有正义感,看皇上因为自己被黑得如此惨也有些过意不去。这帮系铃人也纷纷为段蕴辟谣。 然后安正则自己站出来,先检讨了一番他作为首辅,又是当年皇太孙的太傅,没把皇上辅佐成尧舜禹汤那样的,都是他的错。 安相言之切切,情之凿凿,首先感动了大理全国各地的姑娘以及大妈们,看啊,皇上毕竟是安相的学生,安相是谁?她们的男神啊。安相的学生怎么会差? 女同胞们虽然在政治上说不上话,但是大街小巷各种闲聊场所可都是她们的天地。安丞相的脑残粉们很快成为帮段蕴辟谣的第一支主要力量。 小何公公感叹,“安相的人格魅力就是不一样。换做我去说,肯定没有这效果。” 清尘评价,“这难道不是看脸么?” 小何公公:“……” 人艰不拆啊喂! 段蕴写到手断的手抄版《礼记》十份,被安正则分发出去,一份贴在皇宫门口,四份贴在明安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余下的五份快马加鞭送到大理国五大主要郡县,在府衙门口贴了。 这是皇上亲手抄写的文章,而且抄的还是《礼记》。 陛下什么意思还不够清楚么? 大理国民顿悟,看来皇上真是被传言黑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可畏啊可畏啊…… 给段蕴洗白的最后一项内容,就是建国百年的祭祀大典与修葺行宫。 在大理国民看来,最能表现皇上重礼教是个好皇上的事情,就是在这上面花钱,花得越多心越真诚,他们越高兴。 国库里没有银子就要向民众征税啊你们不知道吗,但是大理民众就是愿意啊。 朝廷虽然还是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不过这百年一遇的事情让他们赶上了,不花不行啊。 借着花银子的契机,段蕴又被洗白了一番。 皇上多舍得在礼义教化上下功夫,肯定是好皇上了。 段蕴吐血三斗,终于挽回了形象。 当然这之后,贤君这个名号是与她没什么关系了,眼下不被骂就好。其实被骂的日子在后面,这就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总之自从那次事件后,段蕴一听说有儒生要面圣就遁得比策马奔腾还迅速。 。*。*。 到达行宫的第一个晚上,段蕴华丽丽地失眠了。 她今天在车上睡了半路,本就不困。 之后又吃枇杷吃多了,以致晚餐时间看什么都没胃口,干脆就一口也没吃。结果到睡觉的时辰,她又饿了。 皇上在龙床上翻来覆去,把被子弄得皱皱巴巴不成形状。翻滚得她自己都热了。 还是睡不着,段蕴用枕头蒙住头,整个人拱在被子里,“嗷嗷嗷”地叫了几声,随后扑通一下直起身子坐好,烦躁地自言自语,“丫的,朕肯定是又认床(1)了。” 她抬头往窗户外边望去,银色的月光静静照在地上,还真是疑是地上霜啊,段蕴默默感叹。 反正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跳下床,想出去转转。 清尘是今晚为她守夜的,但这丫头最会偷懒,现在趴案上睡得正熟。 段蕴就没弄醒她,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寝殿门口的小侍卫正想跟上,被段蕴制止了。 “朕就绕着这个宫殿走一圈,不走远,行宫修葺一新,朕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小侍卫不放心,“陛下……” “外围还有人守着,没事的。” 小侍卫默默退回去。 结果她绕宫殿转一圈还没走够,不知不觉就走到正殿后面花园里去了。 夜间兴起一丝小风,原本静谧的花丛微微动了一动,花香随即飘了出来。 段蕴使劲嗅了嗅,很奇妙地染了一分好心情。 她跑到栏杆那边去,双手撑着头对月亮发呆。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2)……”突然想到这句歌辞,段蕴轻轻吟了出来。 “陛下念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 “丞相……” “嗯。”安正则声音很轻,“怎么穿一件单衣就跑出来了?” “刚刚睡不着,在床上翻滚得都快出汗了。” 安正则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些,手中一件轻薄的褙子(3)轻轻搭到段蕴身上。 “方才都有些起风了,虽已快到初夏,还是注意些为好,这个季节切莫贪凉。” “唔……是。”段蕴低下头去,不自觉地嗅了两下,那件褙子上带着淡淡碧螺春的茶香,很有它主人的特色。 “安相怎么不睡,深夜到这花园里来?” “陛下不是也没睡么。” “朕今天在车上的时候睡多了,睡不太着。” “难道不是因为认床么?”安正则话里有些笑意。 “安相还知道这个?”段蕴抬起脸看他,觉得今晚的丞相大人似乎比往常温柔三分。 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在她身边数年,又毕竟,早已留心。 ☆、第8章 九王爷可婚配 安正则没有回答,开口问了句,“今日为陛下守夜的是谁?” “清尘。” “她人呢?” “这个……还在殿里呢。” “陛下又一个人跑出来了?”安正则话里不由得带了点责问。 段蕴缩了缩脑袋,“傍晚打扫宫殿时,清尘出力不少,该是累着了,朕看她睡着了就没有打扰。” 对清尘她倒是体贴。安正则没有过多责怪,还是提点她道,“日后千万不要独自走出殿门。清尘或是何公公,即便是杜仲也可以,一定要有可信赖的人随时在你身边。” “知道了。”段蕴讨好地对他笑笑,“有安相不就够了嘛。”又加了句,“最信任的就是安相了。” 她虽然嘴甜了一下,安正则还是孜孜不倦地教育,“必须要记住,这很重要。你下次若是再如此,就要受罚了。” 他们师生数年,私下没有外人的时候,还是经常会回到安正则为太傅,她为皇太孙的状态。二人“你我”相称,似乎还是师徒,不是君臣。 彼时风姿卓然的安太傅一丝不苟地教她诗书,传她道义,段蕴常常走神,也就常常受罚。 安正则罚她的方法很温柔,几乎每次都是抄书,几年下来,倒是逼出了段蕴一手爽利挺秀,风清骨峻的柳体小楷。 陈太师见过她的字,曾经劝说她改习端正丰满的颜体,说是柳氏书法虽好,可却略显清瘦,一国之君习来不如颜氏妥当。 段蕴表面上点头“太师所言有理”,可是有理归有理,每每批复的折子下来,字字还是秀丽清晰的小楷。 陈太师便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不过是字体而已,没什么原则性问题,太师大人也就难得地没有和她纠缠。 更何况皇上的字,还是挺好看的嘛,陈太师顺手丢给自己的孙子辈,“好好练字,看看人家陛下。” 那一手小楷的风骨,偏偏撇捺点画都逐着丞相大人的韵。 。*。*。 夜间清风吹得格外舒服,像是柔柔的纱幔拂过。 明月清风,如此良夜,段蕴趴到栏杆上简直不想动了。 安正则陪她静静站了会,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不早了。” 第8节 “朕知道。”她声音仍是清晰,没有丝毫困意。 若不是知道她有认床的习惯,今夜恐是睡不好,安正则也不会专门守在宫殿外边。依她的性子,睡不着的时候定是要跑到寝宫外边去的。 担心她独自一人跑出来,又担心她吹夜风受冻,安正则默默在寝殿外看月亮看了一个半时辰。 可他在这里,就是希望段蕴能尽快安睡,眼下小皇帝仍是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也不知怎么办好了。 “要不要试试回寝殿安歇?”安正则建议道,“还是睡不着的话,可以试试默诵卦爻辞。” 段蕴汗,连连摆手,“还是罢了。反正明天不用上早朝,可以起得晚些。” 安正则点点头,算是默许她明早赖床。 “过几日祭祀大典就要举行了,陛下做好准备没有?” “差不多了。”段蕴回答得很干脆。兹事体大,她自然明白,于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祭祀的事情就准备起来了。 之前她浑浑噩噩,对出发的日子没有明确的概念,但这事却是放在了心上,不偷懒地给准备好了。 安正则提醒她,“陛下自被封皇太孙起,皇位就颇遭觊觎。而今,各藩王重聚祭祀大典,于陛下而言,并不是个阖家团圆的节日。皇上明白么?” 段蕴嘟了一下嘴,“朕又不脑残,哪还会觉得是什么阖家团圆。那帮子皇叔巴不得揪出朕什么错处,奶奶的一个个还就知道装傻装忠臣!” 皇宫里的这些血亲,其实比什么豺狼虎豹都可怕。背后捅刀子,六亲不认的事情简直不要太多。她既身在皇家,对这些又怎会不知。 “除九王爷外,其余的藩王们将会在两天后陆续抵达行宫。从那时候起,陛下的言行就要万分注意了。”安正则看着她,语气有些担忧,“最好那时跟紧我。” “朕知道了。”段蕴再次点头表态,关于这个问题,安正则已经和她提起数遍,她都要听累了。 “不过为什么这次九皇叔会提前到达行宫?安相说九皇叔要来明安的事情之前就已经联系过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九王爷这次来明安,一段时间内估摸是不会离开了。他有些事情要办。” “哦?”已有封地的藩王们一般是不应该久留都城的,可照安正则的语气,好像已经和段清晏商量好了,段蕴不禁好奇,“皇叔他要办什么事情?” “大约是私事。” “什么私事?” “大约,是婚事。” 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段蕴愣了片刻,重新趴回到栏杆上,“唔……九皇叔还未娶妻。朕都给忘了。” 。*。*。 景德年间的九皇子,抛去一张面容给人惊鸿的印象外,也很少有人来关心他娶妻不娶妻,大臣们谁都没有想过赶紧帮九皇子把婚事办了。 一来九皇子不受圣宠,日后大抵就是哪个小地方的藩王,下半辈子也住不了明安几天了。一想到女儿千里迢迢嫁出去,就觉得跟流放似的,大臣们谁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二来九皇子风流名声在外,烟花柳巷多有流连,做他的正妻恐怕是要承受不少委屈的。世家们纷纷摇头,微臣的女儿也是宝贝,不能这么憋屈! 三来九皇子容貌过于出众,放到魏晋时期绝对是掷果盈车的效果,东家之女登墙窥之,脑残粉军团的战斗力可与安正则相较。哪个闺秀若是嫁了他,也挺可怕的。小姐们连连摆手,还是性命重要啊。 其实当事人段清晏自己也不着急。于是世人渐渐都忘了还有个九王爷没有王妃啊喂! 段清晏不找妹子则已,一找妹子就惊人。 安正则缓缓道,“据说九王爷这次……很可能和萧氏结亲。” “啥啥啥?”段蕴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当年萧丞相的小孙女,三王爷的表妹。” “啥啥啥!等朕理一理!” 她扳着指头细想,萧丞相是什么概念,萧丞相是萧贵妃的父亲,萧贵妃是三皇叔的母妃。也就是说,萧丞相的辈分比她皇爷爷还要高。 又是三皇叔的表妹……三皇叔不是和朕父亲差不多大么,他的表妹居然要和段清晏在一起了,九皇叔的年龄,明明和朕更像是同辈人嘛。 “萧氏的姑娘,年方几何啊?” “正巧双十。”安正则知道她疑惑,补充说道,“是萧丞相最小的孙女,萧贵妃是萧丞相的长女。” “哦哦。”段蕴恍然,“二十了啊,是该出嫁了。” “因为萧氏小姐的关系,三王爷和九王爷近年来,多有走动。”安正则说得意有所指。 段蕴眉头一蹙,“九皇叔被封源州,与明安相距甚远,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呢?” 难不成书信往来异地恋么? “早在四年前,萧氏小姐就对九王爷一见倾心,为之四年不言嫁娶。” 段蕴张了张嘴,有点震惊,简短评价道,“萧氏小姐这果断是真爱啊。” 其后段蕴再次见到段清晏时,脑海中马上就蹦跶出来一个形容枯槁相思入髓人比黄花瘦的女子形象。 可怜的萧小姐,皇上为之点蜡一根。 。*。*。 传说中那个段氏皇族“阖家团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早上段蕴还有些小激动,起床的时候不自觉地哼起小曲儿。清尘一脸黑线,真不知道陛下您心里怎么想的,您的兴奋点咋就那么奇妙呢…… 皇上小曲哼得忘形,穿衣服的时候右手手背“啪叽”磕到了床头柱子。 “次奥!”哼小曲的声音立刻停住了。 段蕴倒吸着凉气,把手背举到眼前,瞅着那白嫩的皮肤上被蹭掉一层皮,还隐隐有要红肿起来的趋势。 清尘:请允许奴婢做一个悲伤的表情。 段蕴龇牙咧嘴好一会,暗骂了一声,披上衣服去找安正则了。 可怜小皇帝用早膳的时候手背已经肿起来,筷子都要握不稳。 陪驾一旁的丞相大人很快察觉到,二话没说先从她手里抽掉筷子,把她的小臂拉过来,细细看了下手背。 “磕到哪里了?” “手背……” 谁都知道那是手背啊陛下! 清尘扶额,简直无法直视陛下的智商。 安正则居然没有嫌弃她,重新措辞又问了句,“在哪里碰伤的?” “……床柱。” 丞相大人放下她的爪子,“找杜太医看过了没有?” “没。” 猜到安正则马上要皱眉,她又赶忙补充了句,“杜仲这次没跟朕过来。” 她感觉自己话音刚落,安正则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随后也就是眨一眨眼的工夫,她看到安相倏地站起,声音焦急,“何弃疗,立刻返回明安城。用最快的马赶回去,无论如何火速把杜仲带到行宫来!” 小何公公不明觉厉,被安正则的语气弄得有些懵,马不停蹄就照做去了。 ☆、第9章 陛下您傲娇了 “安相怎么了?朕没事,不过是磕碰了一下,一般的大夫都可以诊治的。” 段蕴觉得他是不是太紧张了些,很是奇怪。 安正则闭了一下双目,缓了两瞬才重新睁开眼,他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语气有些沉,“杜仲这次为什么没有跟来?之前微臣拟定的随驾名单里不是就有他么?” “是这样没错……” “朝堂上都公布了,圣旨都下达了,为何还会有变数?” “因为杜仲又向朕告假了啊,太医这次请假请得特别严肃认真,就快以死相挟逼朕同意了。朕看他还怪可怜的就……”她看安正则的神情越来越不好,声音也就跟着越来越小,“反正朕也就是在行宫这边十天左右,也不是很……” 声音小到快听不见,段蕴也就闭了嘴不再说了,心里像有个小鼓槌在敲打,一下一下忐忑得很有节奏。 “陛下这次真的大错了。”安正则静了一会,字字清晰地告诉她。 “安相……”段蕴心虚了起来,唤他唤得底气不足。 “陛下此次大典,不那么安全。”安正则语重心长,表意十分中,三分点到七分不语,“如若龙体稍有不适,陛下要微臣怎么办?” “朕不会有什么的。” “微臣也希望不会。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拥有的太医,只有杜仲一人。” 跟在段蕴身边数年,知道皇帝真实身份,只有他一人。大理国太医署里的一群回春妙手,其实均无用武之地,“望闻问切”永远止步第四项。 有前人说得好,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亚流啊…… 安正则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免不了要把一颗心往空中再悬一悬。 段蕴只有杜仲这么一个太医可用,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妥。 丞相大人行事素来求稳,段蕴太医的事情是他少数没有万全准备的。 帝王的身份太过敏感,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要找出一个医术高超而且能培养为亲信的人谈何容易,谁都不敢冒这样的险,更何况是一向求稳的安相。 若不是杜仲的医术在大理国可以轻松完爆所有同行,安正则恐怕要把段蕴绑在自己身上才放得下心。 段蕴到此时才觉得自己干了件挺蠢的事情,心里把杜仲翻来覆去骂了十八遍,然后又觉得自己一条小命处境可忧啊。 一堆心思各异的皇叔都正大光明地聚到了她这里。皇叔们互相看不顺眼的同时,第一看不顺眼的都是段蕴这个跨辈分“抢了”他们皇位的侄儿。 苍天保佑,段蕴泪目。 。*。*。 “杜太医为何请假?”安正则问。 “朕没细问,好像是和朕前些日子给他的赏赐有关……” “陛下赏赐了太医何物?” “一个,嗯……一个女子……” 安正则诧异,目光终于从平视的前方转过来看着她。 段蕴一脸认真,“杜仲前些日子春心甚是荡漾,近日来情绪又常有波动。”根据她常年阅尽传奇话本坊间传闻的经验,小皇帝大胆判断道,“朕估摸着,他大概是顺应了自然规律。” 第9节 什么规律?安正则用眼神问。 段蕴说得慢条斯理,“春天到了,正是交/配的好时节。杜太医似乎已经有了想要交/配的对象。” 她还懂交/配?安正则默默生出一种“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的微妙感觉。 “就是前些日子杜仲一直牵肠挂肚的那个玲儿……”段蕴很有兴致想和安正则八卦一下 这事。 安正则自是没有心情和她八卦这些,满脑子都在想若杜仲真有什么要紧事不愿过来,他该要怎么做。 段蕴在他耳边吧啦吧啦说了半晌,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是不是安相?”安正则恍然听到段蕴的声音在唤他。 “嗯?陛下刚刚在说什么?” “朕说杜仲比九皇叔还长一岁,似乎也早该成家了。”段蕴看出他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不大高兴地重复道。 “是。”他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过会儿自己又忍不住酸溜溜地加了句话,“微臣还要年长于杜太医两三年。” 言下之意,微臣也没有成家…… 结果段蕴没有接话,发出一声“哦”来结束了对话。 安正则略有尴尬,起身道,“……微臣去迎接各位王爷。” 段蕴继续“哦”了一声。 安相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叮嘱她,“手背上别忘了涂些红花油。” 段蕴:“哦。” 安相:“……” 到底是孩子,明明自己做了傻事还对他使小性子,丞相大人边走边觉得,虽然有点傻,但是我家小皇帝,还是好萌啊! 小皇帝在他身后撇了撇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暗自埋怨,朕手都伤了还这种态度对朕,原来那个为朕上药替朕包扎温柔体贴安慰朕的太傅哥哥你去哪了啊! 清尘看她端详自己的红肿处,忙道,“陛下,奴婢现在去给您拿药?” 段蕴头也不抬,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脚下还没跨出两步,就听见神烦的小皇帝喊她,“算了算了你别去了,回来。” 啊……怎么了又? “你手脚笨,何弃疗又不在,还是算了。”段蕴嫌弃她说得很是直白。 我怎么了我?清尘被嫌弃也有些不爽,“涂个药这么简单的事情奴婢还是做得好的。” “不用,朕看到你涂药就害怕。” 至于么陛下! 清尘看她是伤患的份上,妥协道,“那奴婢去找别的宫人来。” “不用不用,朕不放心。这次来行宫要处处谨慎,寻常宫人一概不可近朕的身。” “那找太医院的人来?” “万万不可,万一他们探到朕的脉象怎么行。” “那就药拿来陛下自己涂?” “不用了,朕就这样吧。” 清尘想掀桌,丫的还伺候不好了! “可是安相吩咐了要涂药的。” “朕是皇上,听朕的。”段蕴放大声音说了一句,有点粗鲁地捋起自己袖子,露出骨肉均匀白藕似的一节小臂,那手背上的红肿就显得很是招人怜惜。 “要涂他自己怎么不涂。” 清尘了然,这是傲娇了。 不过陛下您和丞相大人卖萌闹小脾气就闹呗,干啥扯上我手笨脚笨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样真的大丈夫么? 。*。*。 段蕴裸着半截小臂傲娇了也就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便被她九皇叔打断了。 原先为了保密着想,殿里没几个宫人,然后何弃疗快马加鞭去找杜太医了,殿门口就没了守门的。 段清晏左看右看没有人,便懒得管了,风度翩翩带着一阵春风地就走进殿去。 结果就看到陛下白生生的小胳膊和肿起来的手背。 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被闪到。 “皇叔?”还是段蕴先唤的他。 “侄儿。”段清晏将视线从那小臂上移开,只堪堪和段蕴对了个眼,就又移回去,“侄儿的手是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了。” “方才?” “是。” 段清晏接着就道,“叔叔那里有药酒,是太妃从高索国带来的,疗效甚佳。这就差韩易送来可好?” “嗯……”段蕴默默把自己的袖口一点点拉下去,思量片刻也没找出有什么理由能拒绝这好意,于是慢吞吞道,“好吧。有劳皇叔了。” 段清晏点头,快步走到殿外吩咐去了。 清尘瞅了眼皇上放下的衣袖,忍不住带点揶揄意味地说了一句,“不是要安相涂么?” 段蕴:“清尘心灵手巧,你什么都没有听见对不对?” “简直对极了。” 于是,主仆尽欢。 。*。*。 片刻后,段清晏拿来药酒,很是自然地拉着段蕴坐到一处,便开始给她上药。 皇叔动作稳妥,不紧不慢,上药这种事简单得不值一提,但是段蕴仍觉得他从容中带着些娴熟。 “皇叔莫非为人涂药,不止一两次?” 段清晏动作未停,简单答了一个字,“是。” “唔……”他药酒涂得轻柔,段蕴几乎感受不到力度,就觉得有凉丝丝的东西敷在了患处。她边享受边好奇追问,“是什么样的情况需要皇叔亲自上药?” “给自己。” 段蕴不信,“这么温柔,难道不是为女孩子?” 段清晏的手指温热,同药酒凉凉的触感相较显得很暖很舒服。此时那指腹隔着薄薄一层纱布正要触到她的腕上。 段蕴眼疾手快,灵巧地一抽手,就差那一瞬,恰恰避开。 “皇叔就回答朕一下嘛。”她将胳膊放远了些,接着上一句话道,“朕也很想学学,怎么照顾女孩子。” 段清晏的眼神还停留在她的腕上,指尖向前微伸,犹豫了一下又弯回去。 “为女孩子,倒也有过一两次。” 他专门抬起头看着段蕴回答,面上却不是十分的认真。 “不知哪家女儿有此殊荣,竟能得皇叔照顾?” “就是那个,萧丞相的小孙女。” “哦?”八卦心顿起,段蕴忙道,“据传闻,萧氏小姐对九皇叔一见倾心。”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段清晏回答得有些不痛不痒。 “据传闻,萧小姐年已双十,为皇叔辜负四年韶华,守身如玉。” “好像,是个事实。”依旧不痛不痒的语气,只是回答的时候比之前慢了那么一瞬。 段蕴忍不住挑眉,“据传闻,皇叔这次提前回明安,便与萧小姐有关。” “这个事情,是有。”回答又慢了一分。 “那皇叔什么时候去萧府提亲啊?” “唉这个……”段清晏眉梢轻蹙,显得有些为难,“叔叔也不是,就要娶她。” “皇叔不是和安相说,来明安是为了婚事么?” 段清晏叹了口气,默默将桌上的纱布和药酒收好,对她道,“萧氏的姑娘,确实与我相识。萧小姐似乎也对叔叔有着一些感情……” 人家姑娘都为你这样了能没感情嘛。 接下来该说“可是”了,段蕴这么想着,也不接话,坐等他下文。 果然,段清晏忧伤地又道,“可是,叔叔对不住她啊。” “皇叔你……” “叔叔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段清晏越说越伤感。 阅尽众多话本的段蕴脑洞立刻大开,就这几句台词脑补出一桩“段世美”的好戏,不会是她皇叔哪次宴会喝高了,酒后遇到清纯如水的萧姑娘,迷迷糊糊中就一夜春风,然后…… 再没然后了。 段蕴沉浸自己的脑洞不能自拔,片刻后又被自己吓到。 不对!朕的皇叔不可能这么渣! “皇叔你对萧姑娘做了什么?”皇上问问题一向都很直白。 “没做什么啊。” “你们一起干过嘛?” 心思猥琐的清尘秒懂,哎呦喂,陛下注意你的节操啊! 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问九王爷的私生活呢!清尘其实好想知道答案,若是真的有过什么,九王爷大概就必须要对人家负责了吧。 可是听到这句淫/荡至极的话后,段清晏的神色还是无比正常,“萧小姐和微臣一起,出游过一二次,小桥流水看了一看,夜间河灯放了一放,明安郊外多有流萤,也曾观过那景致。” 第10节 哦漏,清尘自己羞愧得要命,段蕴问的明明就是“你们一起干过什么事情”,她刚刚是什么淫/秽/色/情的东西乱入了。 流萤是美,不过于萧姑娘而言,似乎“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样的场面更多些。 这么说萧氏小姐就是自己一厢情愿? “虽然叔叔也觉得,有时候没有缘分就不要勉强自己。”段清晏整了整自己的袖口,接着道,“可是萧小姐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若能做王妃,也是叔叔的福气。” ☆、第10章 段阿斗安孔明 “所以说,”段蕴帮他总结道,“皇叔你对萧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 “似乎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那你会娶她么?” 段清晏为难,“这个说不准。” “没关系,皇叔你想娶谁就和侄儿说,朕帮你赐婚办仪式。”段蕴颇仗义地承诺。 “叔叔谢过侄儿好意。”段清晏不甚走心地接了句话,另提了一事,“前几日叔叔的帕子,落在了侄儿的车上,不知道侄儿可还记得?” “哦哦,朕记得。” “不知能否……” 他话未说完,段蕴就大致明白了,她点头好几下,又示意清尘过来。 清尘中规中矩地向段清晏行了个礼,目光淡淡向下,拿出折得平整的帕子递上前。 段清晏伸手接过的时候,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绝色姿容的九王爷对她微微一笑,清尘感觉心跳快要停止。 “叔叔今日来侄儿这里,其实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段清晏笑笑说,“这帕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也跟随叔叔良久,真是失了略有不舍,于是便来侄儿这里打扰了。” “无碍的。” 段清晏客气道,“叔叔拿了帕子,这便回去了。” 陛下是向来不跟人客套的,她爽快地点点头,去吧去吧,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段清晏起身,动动手指了下桌上,“对了侄儿,这药酒……” “不如皇叔就留在朕这吧,朕自己也可以涂,不用总是麻烦皇叔了。” “也好。” 段清晏这厢走出大殿,正巧碰上安正则从殿门外进来。 两人之前交集甚少,彼此也不熟悉,只是相互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安正则脚步略微加快,径直进到殿里。 倒是段清晏放缓了步子,转身看了一眼丞相大人挺拔不输于他的背影,眸色微深,唇角略勾,笑笑走了。 。*。*。 安正则方才出去安排王爷们的食宿,因为事先准备充分,实施起来很快。他心里又惦念着段蕴,这会儿她身边只有一个清尘可用,自是放心不下的。 丞相大人揣着满怀的不放心,三步并作两步去瞧他家陛下。 段蕴低垂着脑袋,左手捧着右手,右手上覆了一层纱布,还包得很是平整。 “陛下。” 段蕴抬起头来看他。 “陛下涂过药酒了?” “涂过了。” “那就好。”安正则语气放松下来。 “安相还有什么事不?”段蕴问得颇有些高贵冷艳。 “没……” “安相没事来朕这作甚?” “何公公不在,只有清尘一人不足以保你安全。” 就是说不放心朕嘛。 段蕴和他眼神交流了一下,随手拿起本书开始读。 他们二人之前师生数载,彼此不说话静坐着也没有很尴尬。 安正则拿了纸笔在一旁记着些东西,段蕴出于好奇瞄了一眼,大致就是工作备忘之类的,便没有兴趣了。 。*。*。 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 这个时辰有一个不太正式的家宴,大概就是皇叔们和段蕴好久没见了,大家先熟悉熟悉之类的。 安正则果然很是守信,说了要跟紧段蕴,果真是寸步不离。 家宴地点安排在行宫的北部的麟德殿,要从段蕴的寝殿出去,经过后面那个花园再走上一小段路。 其实原本说了是家宴,并且非正式,段蕴是想在自己殿里摆一桌吃吃喝喝就完事了的。但是安正则面无表情地抬了下手,就那么拍死了这个提议。 “王爷们进入陛下的寝殿,多有不妥。” 哪里不妥呀?段蕴丝毫没觉得不妥。不过看着近来丞相大人甚是辛苦,她也就挺是体贴地没有异议,就这么办在别处了。 两人一道前往麟德殿赴宴,路过花园那片地方,馨香馥郁醉人。大理国地处南方,春天的气息一向浓厚。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让人直想驻足。段蕴扫了一眼这景致,又忍不住扫了第二眼。 时间恰在清明时节,花香在洁净的小路上漂浮。和煦的太阳光从绿叶丛中射出来,段蕴迎着阳光去看走在他前方的丞相大人,他今日穿了件深褐色的衣衫,那下摆似乎已被阳光浸透了。(1) 一路无话走过花园,安正则渐渐放慢了脚步,等着段蕴从后面跟上来。 小皇帝走到他身边时,丞相大人忽地开口道,“今日的花香,甚是醉人。” “是啊,似乎比昨晚的时候要更浓郁。” “真的是好香。”安正则又说了句。 他语气如常,就和每次在朝堂上汇报国库又空虚了一样。这样的语气发出这种感叹,段蕴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有什么问题么?”她问。 安正则看了她一眼,眼神略有飘忽,“没有。” 大约只是草熏风暖,过于醉人吧。安正则这么宽慰自己。 他正要恢复之前走路的节奏,再次走到段蕴前面去,却被小皇帝拉住了袖子。 安正则低头,白嫩的几根小手指被龙袍遮去一大半,手指揪他袖子的动作,和数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如出一辙。简直就……揪得他心一软。 “安相。”段蕴唤他,“朕觉得……” 安正则看她轻轻皱起了眉头,挺严肃的样子,忙收起了自己有些荡漾的某种小心思。 “陛下可是发现什么不对劲了?”他轻声问。 “嗯……” 段蕴看了看四周,又抬起眼看他。 “没事。”安正则明白她的意思,道,“这附近微臣都派了人注意着,没有旁人,陛下有什么便说吧。” 段蕴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她似乎有些纠结,连自己揪着安正则袖子这件事都忘了,安正则被她这么揪着,略有些无耻地觉得还挺享受,也乐得不去提醒她。 “今日九皇叔榜朕涂药酒……” “九王爷帮陛下涂药酒?” “是啊,何弃疗不在,清尘又太笨,安相不管朕的时候,就只有九皇叔了。” 段蕴特意多说了这么一句旁的。安正则平日教导她,未免身份暴露,不可让旁人近身。涂药酒这种事情,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 或许今日情况有些特殊,安正则没有在这件事上说她什么,微一颔首示意她继续。 “朕觉得,也不是肯定,嗯……怎么说,皇叔他似乎,有想触到朕脉象的意思。” 由于抬起头来看安正则就要逆着光,段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丞相停了不止一瞬两顺的时间才回答。 “他碰到你了么?” “没,我缩回去了。”段蕴摇摇头,“安相,我真的挺不敢确定的。皇叔当时的动作很自然很正常,真的。” 段蕴挺努力地回忆着,不知不觉松开了安相的袖子,又不知不觉直接对他自称“我”了。 安正则忽地抓住了细节,“九王爷去找陛下做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陛下磕碰着了,又怎么会恰好拿了药酒去涂?” “唔,这是因为,前些日子皇叔和朕同车的时候,把帕子落在朕车上了。今日恰好想到,就来寝殿取。” “原来是这样。”安正则沉吟,“既是没发现什么,陛下也就不要再想了。” 过了会儿,他又加了句,“陛下做得很好。” 段蕴对他挤出了一丝笑,“安相这是在夸朕警觉性高么?” “是。”安正则应着,又忍不住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 轻轻地,带着些安慰的意味。 “行了,朕就这么一个事情要说。”或许是安正则拍她肩的动作太轻,弄得段蕴有些酥痒,她别扭地把自己身子从安正则手掌下抽离。 接着又道,“朕都这么大了,也不是傻子,安相夸朕,最近是越来越频繁了,说实话,朕真有些不习惯。” “微臣只是看到,陛下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成熟。” “哎呦喂,成熟个鬼哦!”段蕴说得略夸张,“太师大人总是说朕心智不足,朕又不是不知道。在他看来,朕作为十五岁的小皇帝都心智不足了。可是朕明明快十七了,所以朕其实就是刘阿斗一个。” 这话里分明带着三分不愉快,好像还有些自暴自弃。 安正则闻言有些黯然,开口道,“陛下有没有觉得,做刘阿斗也没有那么悲惨,至少,他还有孔明。” 段蕴听出他有些以孔明自况的意味,但是这么一类比,她这个皇帝岂不就是那个脑残刘阿斗了? 这怎么可以,她立刻不爽了,“朕毕竟姓段,毕竟身体中流着段氏的血液。这个皇位,既是传到了朕的手上,朕就要努力做个好皇帝。” 第11节 段蕴这两年于政事上很是用功,安正则也已预知了她的想法。可是今日亲耳听到她这样说,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番不是滋味。 “甚好。”他依旧说得淡淡的,“陛下既是这般想法,微臣就必定竭尽毕生所学,维持大理国祚。” ☆、第11章 花如锦香醉人 几人从这片花香中穿过,不多时,便到了麟德殿。 家宴。 皇叔们都极尊礼制,已先行等在筵席上了。 他们均是藩王,回京的机会不多,这样齐刷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甚是少见。 段蕴离得远远的,就看见她的皇叔们坐得整整齐齐,还一起对她露出笑眯眯的表情,真是和蔼可亲。 阳光明媚的,她却不自觉冒了一层薄汗。 好歹也是登基过的君临天下的皇上,朕担心个鬼,她自己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又把身子往安正则那边缩了一缩。 背靠安相好乘凉。 景德帝当年共育有九子,除去已经去世的显祐太子和云游出世(1)的二王爷外,她还有七个皇叔。 五皇叔素来身体不好,承受不起长途奔波,大典之类的很少参加,这次也是一样告了假。 家宴说了非正式,排场也就不大。 到场六位皇叔,安相,以及皇帝本人,宾主相加,总共也不过八人。 众人围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说了几句不卑不亢的话,皇室那种乐呵呵的标准氛围营造得十分标准。 筵席开始,几杯酒下肚,皇叔们开始渐渐找些话题闲聊,说的大都是自己封国内发生的事。 为了实现“做个好皇帝”这目标,段蕴竖起耳朵把他们每一句话都认真听了进去。 。*。*。 三皇叔说了他封国内有马帮走私茶叶以及药材的事。 四皇叔接了话,说到他那里的茶叶,清明前后刚刚好是采摘的时节。于是这次清明节进京,他便带了些好茶叶,要找个时间进献给皇上,再顺便分给各位王爷也尝尝。 六皇叔笑了笑,提起他的封国地处南面,在这个季节,花团锦簇,姑娘们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少女们在花丛中放歌的情境,煞是美妙。 七皇叔先是艳羡地感慨了一声,随即又谈起自己封地内,有些少数名族风俗颇有趣。婚嫁形式与大理国多数地方都有不同。他刚到那里时,还颇有些不习惯。 八皇叔话不多,介绍说自己那边民风淳朴,虽然穷是穷了点,但作奸犯科的人也少,倒还是挺惬意。 段清晏年纪最小也就低调,饭桌上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冒出几个句子却都是些闲聊的话题,譬如什么天气真好,花真香,四哥的新袍子真漂亮之类的。 众皇叔在饭桌上聊天了一阵,按惯例,段蕴叫上来舞乐表演。 明丽又舒缓的音乐响起来,曼妙的舞姬们很快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都是……皇叔嘛。 桌上诸位开始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看看美人听听小曲,很是恣意,乐呵得也不聊天了。 ……好吧,这些美人,皇帝陛下没有兴趣。 她开始思索方才众皇叔的话。 三皇叔提到马帮走私,是表明他在好好管理自己封国事情。但是同时,走私这个事情,涉及较广,与中/央朝/廷自然是有关系。那么他这是在,旁敲侧击? 四皇叔说他那茶叶刚采摘,大意是他有关注本国农事,安守本分。 六皇叔谈起姑娘和繁花,该是在封地过得恣意潇洒,对明安诸事无甚兴趣。 七皇叔言民风奇异,不知道是抱怨封地的不是,还是当做有趣的话题随口一聊。 低调的八皇叔没说啥,只道了微臣那里还不错,姑且当他过得还不错吧。 至于九皇叔,唔貌似,啥都没说,算了朕先不管他。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于是段蕴,停杯投箸了。 当个皇帝真费心啊,她心中默默叹口气,皇叔心,海底针,鬼知道他们心思可安分。 她习惯性地忙完了自己的小心思后,就抬眼去瞅丞相大人在做什么。 安正则正看着不远处身姿曼妙的舞姬,他做什么都习惯于专注,看美人跳舞也是这样。 那领头的舞姬功底颇深,年岁却不大,看着也是二八佳龄。 美人舞姬对着安正则美目盼兮,光华流转,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女儿娇态让简直令人移不开眼。 他奶奶的,朕看着怎么就觉得那么刺眼呢! 安正则保持着平视的姿态一动不动,从段蕴的角度也看不到他表情,不知道是否目光流连在那舞姿上。 但是单单这个坐姿已经让段蕴很是气愤了。 你丫平日的高贵冷艳呢?清心寡欲呢?超凡脱俗呢? 饭桌上一众皇叔,她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当众质问丞相,你为什么看那个女孩子不看朕! 段蕴心里憋屈,拿筷子在面前的碟子里捣来捣去,把几片水灵灵的青菜叶子捣得稀烂,绿不拉几,稀糊糊地粘在碟子底。 拿青菜叶子发泄完,她又重新拿好筷子,准备在饭桌上寻找别的东西来摧残。 就在这时候,段蕴撞见她九皇叔正绝色倾城地对着她笑。 他并不是恰巧和皇帝陛下的眼神遇上,而是像等待已久一般,等段蕴抬起头来,他从容地加深一下笑容。 这若是在平时,段蕴八成不会多想,只会觉得挺瘆人的,没准还会被吓到。 可是偏偏这次没有,段清晏对她一笑,她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这笑容里似乎有什么深意一样。 段清晏的座位距离她不远不近,两人恰好可以对视,彼此的动作表情看得十分清楚。 皇叔似乎有话对朕说。 她冒出这么个念头。 。*。*。 午饭吃得食不知味,段蕴感觉吃了好久好久,却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什么菜。 除了那盘可怜的青菜叶子,也就是这个她还记得清楚。 吃完饭回到寝殿,安正则还是一路跟在她身边。 段蕴倒没有因为他看舞姬跳舞而不高兴,皇帝陛下暂时没有空闲理会自己的那点少女小心思,因为段清晏那个笑容弄得她有些懵。 她一边走着一边绞尽脑汁想她皇叔那个笑容。 和安正则一起静默无声地走到花园时,蓦地,丞相大人停下了脚步。 段蕴感觉自己前面有一片阴影,稍稍一想明白过来,自己走进了丞相的影子里。也就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抬头去看安正则。 哦对,安相之前还看舞姬跳舞呢。 段蕴暗搓搓地给安正则记了一笔账。 “这花园里的花,好香。” 安正则吐字清晰,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 啊? 段蕴再次懵了,搞什么啊这是?安相你怎么了! “真的好香。” 安正则居然又重复了一遍。 段蕴有些害怕,朕的首辅大人,您中邪了? “安相上午路过的时候,不是就感叹过了……么?” 安正则表情有些严肃,直直地看着她下了个结论,“这花太香,不正常。” 起初他也曾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花如锦,香醉人,春/色无边,只当做是自然的恩赐便罢了。 可是吃了顿午膳之后,他再次走过这片花园。 却有一种不安感在心中萌动起来。 明明前几天,甚至昨天,花香尚没有如此袭人。 他放眼望去,繁花在午后的阳光下娇妍,美不胜收。 今年花胜去年红,今日花也胜过昨日花? 安正则皱了眉。 “那个,奴婢……” 清尘弱弱地冒出来一个声音。 安正则转了目光看她。 清尘在安相面前莫名感觉挺有压力,又弱弱地道,“奴婢有话要说。” “你说。” 安正则没有再顾及礼制,段蕴还没发话,他就先决定了。 “奴婢今天在午膳席间,似乎听见九王爷也曾感叹,说陛下寝殿后面那片花园,花香异常扑鼻……” “啊!对对对!”段蕴如梦初醒般打断她。 小皇帝是十分地有自信,她今天特别注意听了,各位皇叔说了什么有的没的她都可劲儿地往脑子里进。 九皇叔只说了天气真好,花真香,四哥的新袍子真漂亮。 她记得挺清楚。 “九王爷还说过这个?” “说过。安相你当时忙着看舞姬跳舞呢,自然是没听到。”段蕴想起这档子事,忙提出来顺便埋汰他一句。 “微臣当时走神了,未曾看到什么舞姬。” 第12节 皇上的心情好了一分,右颊上一颗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九王爷当时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安相严肃而稳重地问。 清尘答,“九王爷说,明安的花香也真是醉人,快赶上源州的水平了。” 源州蔬果花卉尤为著名,春/色该是比明安美妙的。 “王爷还说了,没想到,这里的花,还有源州的品种。” 安正则闻言神色一动,片刻后笃定地说出一句话,“是这里的花,加了别的品种。” “安相是说,源州那边带有浓香的花卉,被移植到了朕寝殿后的花园里?” “没错。” 段蕴恍然,莫不是九皇叔今天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第12章 若细思便恐极 可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这园子里新添的花香,此前不曾出现过么?”段蕴问。 清尘摇摇头,“是不曾,前几天还没有这种香味。” “你能确定?”段蕴很是不相信地问她。开玩笑,清尘这种粗线条的姑娘,还会注意到这个? 清尘挺认真和她解释道,“可以确定。这种花香在明安这边十分少见,奴婢先前从未闻到过。而恰恰,还对这种香味十分偏爱,今早第一次闻到这味道,便喜欢上了。” “可是……”段蕴稍稍思索了一下,还是不太相信,“一夜之间,朕寝殿后面的花园子里就多了外地的花种?这事情说起来,也未免太过玄幻了吧?” 清尘默。 越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偏偏就发生了。段蕴一细想,就觉得无比恐怖。 谁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地盘,就在皇上睡觉地方的不远处,给她一夜之间折腾出一丛丛外地户口的花来? 若是有人能做到这样,那依照对方的能耐,段蕴不知道自己能接下几招。 这坑爹的世道…… 皇上觉得两相对比,自己的战斗力真是,略渣。 “先别论这些,回寝殿吧。”安正则低着声音道。 段蕴点了下头,依着他的话慢慢往回走。 安正则一路跟回皇上寝殿,走路时似乎比平常更靠近段蕴些。 “安相,朕想去找九皇叔。”刚踏进寝殿的门,段蕴就这么对他道。 安正则点点头,不多时又加了句话,“可否……微臣与陛下一同前往?” 段蕴放佛还沉浸在自己的言语中,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像是没听到一般接着说,“朕觉得,似乎九皇叔知道什么。而且,毕竟这园中的花,是来自九皇叔封地的。” 清尘不解地插了句话,“即便这花是九王爷封地内的品种,王爷也不一定就有了解啊。” “不,今日宴会上,九皇叔对朕一笑,那眼神里好像有什么讯息……”段蕴语气中有些笃定,看向安正则建议道,“安相能不能陪朕一同去找皇叔?” 果然方才和她说话时,她根本没有在听。安正则对这点小事倒也不介意,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安正则略一思索,道,“其实,应当是越早越好……” “那便现在就去?” “可也不甚妥当。”他慢条细理地分析,“陛下和微臣半个时辰前才宴请过众位王爷,这时又突然去造访九王爷,在其他王爷看来,未免奇怪了些。” 段蕴翻了下眼皮,抱怨道,“丫的,朕现在做个什么都要瞻前顾后,朕爱到哪去就到哪去,管得着么他们。” “那便还是现在现在就去好了。”安正则突然又道。 “什么?”段蕴惊讶了,连摆手,“安相别在意,朕刚刚只是随口说下,事情怎样做还是听安相的。” “反正无论陛下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安心,不如自在些,不管他们了。” 段蕴愣了一下,“好吧,那便这样了。” 。*。*。 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段蕴为了显得亲和,特地换了身衣裳。一件素色的便服上身,看上去像是明安城里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天真命好有点二的那种。 王爷们住的宫殿距离段蕴都不近,也算是走了一段时间,他们才来到九皇叔门前。 门口的小侍卫看到身着素色衣裳的段蕴险些没认出来,平日里都不敢仔细看陛下的龙颜嘛,全靠那一身酷炫的龙袍认人。 他刚想开口询问何人,又看到段蕴身后的安正则,丞相大人没说什么话,只是递过去一个眼神,小侍卫立刻明白过来,忙给二位让了路,又小声说了句,“奴才参见陛下、丞相,陛下万岁万万岁。” 段蕴摆摆手,“免礼平身。” 安正则接话,“行了,你去忙吧,不知王爷是否午睡,就不用通报了。” “是。”小侍卫低头,“王爷此时或许在书房。” 听了小侍卫这句话,段蕴大摇大摆地进了殿就直奔书房。 结果一进去就窝火了,丫的,白跑一趟! 她看到她九皇叔正端了盏清茶,边品茗边和人聊天,氛围和谐,相谈正欢。 段蕴感慨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和段清晏正说着话的那人,就是她三皇叔。 。*。*。 三皇叔段清昌,封地在明安以北的阳城,人称阳城王。 阳城王能文能武,文韬武略各有一套,先帝在世时,三皇叔常常被满朝文武夸为最成器的皇子。若不是因为有显祐太子,说不定还是个帝王命。 大概是从小便表现得出色,小时了了的三皇叔只得这么一直高调下去。 他年岁稍长的时候,或许也是想过低调做人的,可是幼时为了博取父皇的重视,他已充分展示把自己展示了一遍。几年过去长大了,若是没有长进反而愚拙了,便又害怕在景德帝面前失宠。 三皇叔是唯一高调的皇叔了。他在民间声望最高,封地乃是众王爷中最大最富饶,母妃又是萧贵妃,外祖父还是当年权倾朝野一人之下的萧丞相。 对三皇叔不可不防,段蕴自然是明白得很。更何况,当年她皇爷爷景德帝去世前,就这么交代过。 既然段清昌在这里,段蕴便就没办法和九皇叔愉快地交谈了。 她挺是不快,故意把脚下的步子踏得重了些,找存在感的目的表现得很明显。 两位皇叔随即便发现了皇帝陛下的存在,于是连忙不聊天了,一起给她请安。 几个人互相见了礼,又重新落座。 段蕴本来要说的话就是对段清晏一人说的,现在她三皇叔也在这里,她便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开始找话题。 “啊,那个啥,两位皇叔方才聊什么呢?被朕打断了,朕真是抱歉得很。” 分明是故意打断而且一点都看不出来抱歉好么,段清晏看着他侄儿一脸笑容地说着这话,差点失笑。这话说着假是假了点,不过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瞎话,倒挺可爱。 段蕴和她叔叔们的矛盾,在她得到皇位的时候就已经不可逆转了。 显祐太子在世时,就已经出现的夺嫡现象,没有道理在这年头平息。 面上说什么话再怎么笑都不可信,索性段蕴也就懒得好好装样子了。 你们知道朕笑是想把气氛弄和谐些就行了,别的都不用考虑。 依着大理国的礼制,段清晏岁数小,因而在这种被问话的情况下,不应该先答。 段清昌便代他回答,“回陛下的话,微臣方才与九王爷正在商讨结亲的事情。” 段蕴小小一叹,艾玛朕把这事都给忘了,九皇叔还有婚事要处理呢。 “不知二位皇叔商量得怎么样了?”段蕴笑呵呵地打趣道,“朕什么时候才会有新的皇嫂呢?” 段清昌摇摇头,“或许要让陛下失望了,这婚事一时半会怕是谈不好。” “哦?这事何意?” “微臣的表妹白茗,对九弟一往情深是不错,但是婚姻这种问题,毕竟重大,所以关键还是要看九弟的意思。” 这要是没谈妥,难道是九皇叔这么干脆地拂了三皇叔的面子? “那九皇叔的意思是?” “微臣目前,其实并没有立即成婚的打算,所以有些不知所措。”段清晏喝了口清茶,说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这事是怎么谈起来的?搞笑呢吧? 段蕴觉得分外奇怪,但于这种私事上她又不太想开口问得太八卦,便用满是疑问的眼神在二位皇叔之间逡巡良久。 三皇叔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地道,“其实这次提起婚约这个事,本是与九弟无关的。这其实是白茗那丫头自己闹出来的。她也年岁不小了,大概是最近到了恨嫁的年龄,所以……” 段清昌没有继续说下去,段蕴又把目光投向九皇叔。 段清晏喝茶的样子极为养眼,神仙一般品了口茶,解释道,“微臣当年与萧小姐确然关系不错。半月前突然接到萧小姐来信,说是染了重病万念俱灰,希望能见微臣一面。” “啥?白茗姑娘生病了?” 真是太可怜了,重病中还见不到心上人,皇上同情心顿起,“那严不严重?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没什么大碍了。”段清晏宽慰她。 “唉,染了重病怎么不知道找人治疗呢。”段蕴一面稍稍放下心,一面又忧心道,“若是不见好,就和朕说。朕让杜仲杜太医亲自上门诊治。” “让陛下费心了,微臣惶恐。”三皇叔低了下头,道,“不过白茗这情况,杜太医怕是也无良策。” “皇叔何意?” 一直未发话的安正则看向她,吐字清晰,“微臣看来,白茗小姐这病,大抵可谓之相思。” ☆、第13章 此绝艳是寻常 段蕴闻言一愣,“安相这话是说……” 三皇叔轻咳一声,面色有些赧然,“微臣说来委实惭愧,白茗她的身子,其实并非有重病。只是年岁大了,伤春惜时,生了些闺怨出来。给九弟托去书信一封,字字诉衷情,免不了将自己的情况描述得凄惨些。” 第13节 噢,敢情萧姑娘她没事啊…… 段蕴小声嘀咕,把自己泛滥的同情心略微收敛了一些。 “此番看来,九皇叔当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她笑眯眯地夸了下段清晏。 “微臣只是出于圣人教导的友善之心罢了,陛下过誉。” 段蕴觉得今天听他说话怎么有哪里挺是别扭,仔细一回想才明白过来,九皇叔一直在用君臣的礼节称呼她。 此前没有旁人在时,段清晏是素来不会对她使用这般敬语的。难怪现在改了口她一时觉得不适应。 几人又绕着白茗姑娘说了些话,倒是挺和谐融洽的。 段蕴记起她到九皇叔这来,还从未说起过自己有何事。 为了不显得奇怪,她挂了些笑容,对段清晏道,“内个啥,朕今天来找九皇叔,其实还有件事的。” 段清晏段清昌一齐看向她,安正则也目光淡淡地扫过去。 段蕴摸了摸鼻子,故作自然道,“源州王还记得前些时候,遗落在朕那里的小锦包么?” 段清晏眨眨眼睛,“微臣愚拙,一时忆不起来。” “就是那个海棠红颜色的,装枇杷的。”她提示到。 这么一说,段清晏好似有了些印象,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 “朕来这是想说,王爷那个锦包朕瞅着挺好看,于是想讨了去。” 段清晏笑了,“陛下一朝天子,区区这么个物什,拿去用就是了,如此专程前来,倒让微臣惶恐。” “皇叔落了个帕子,尚且亲自去朕殿中一寻。这自留锦包不知是否夺人所爱,朕便是要问一问了。” 事实让段蕴这般一说,却是显得段清晏有些小气了。他期期艾艾地开口,言语间又扯上安正则,“如此看来倒是因为微臣的缘故。难为丞相也因这点小事走一遭。” “啊……”段蕴有些被噎住,这话莫非是说丞相跟朕跟得太紧,她顺口瞎掰,“皇叔不要在意,安相他今天中午吃撑了,跟朕出来走走,只是当消食的。” 安正则只好接了句,“二位王爷见笑了。” 最终三王爷也没有识相地先走,似乎她表妹的问题还没有谈完。 段蕴从九皇叔那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后,扳着手指头算时间。 她是午宴结束后没怎么做别的就去了段清晏那。这样算来,三皇叔在那里也没有很久,想想便宽慰了些。 先来后到,他们先聊。 。*。*。 从段清晏那里回寝殿,距离虽然有些长,可却不需经过花园。 然而段蕴习惯性地不看路,跟着安正则走到哪是哪,她再次抬头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花园里,源州特有的浓郁花香缱绻地围着她。 段蕴迷茫了,拉拉安正则的袖子,“这是做什么?” “这花香总叫人难安心。”安正则低低道了声,“一夜之间尽数绽放,总不会是为了增几分春/色。” 他想着事情,目光有些许的涣散,看着面前繁华锦簇,眼神却没有焦点一般。 段蕴往花丛处靠近,俯身下去嗅了嗅香味,也道,“是难安心。不过若在朕的园子里移来这么些花,不让人发现,确然是不可能的。” “行宫这边,陛下的寝殿方圆几里,都是清白可信的人,如有异动,他们定是发现得了。” 再说安正则自己就住得离段蕴最近,夜间开了窗,在床榻上就能看见明月清辉映出花影重重。 “不会的,这不可能办到。”他摇摇头自语。 “安相问过宫人了没有?” “问过了。” 他不必多言,段蕴也自然是知道没什么头绪了。 “还是该去问九皇叔的。”段蕴有些可惜地说。 “等阳城王一走,我们便去。” 偌大的花园中姹紫嫣红,当年景德帝来行宫,一时兴起,看着规整的花园照品种将花分了类,忽地就突发奇想,“依朕看,这花分门别类的好不和谐,不如打乱了植在一处,异彩缤纷,岂不是好看?” 众人唯唯称是,心里却犯了难,不同品种的花在种植方式上有一定不同,皇上这金口一开要放一起杂乱着种,可如何办到?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听取了当年新科状元陆大人的建议,找了些习性差不多的,放一起精心侍弄着种了。好在这植物的生命力也还顽强,稀里糊涂竟是也活了。 景德帝当年随口一说,回明安之后便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是以也就没有在皇宫里也弄成这景观。 行宫的花园莫名留下了这番景致,平常时候看挺是悦目,这时候却令人有些头痛。 群芳满园,馨香似锦,那来自源州的花种,究竟是怎样一株? 段蕴在馨香的空气中深呼吸了几口,发话道,“清尘啊,你既是偏爱这香味,可否能找出源州的那种花来?” 清尘略一思索,“应是……可以。奴婢自请一试。” 她这样说了,多半这事就有戏。 清尘是段蕴的亲信,跟着她少说也已有十年,段蕴尚在王府里拖着鼻涕爬树时,身边就跟着清尘了。 后来家中生了些变故,清尘被送去学武,数年间习得一身好轻功,对暗器使用也得心应手,终归还算个有天赋的,靠谱。 她在花丛中寻觅片刻,拈出一株娇艳的花来,眼神挺是清明笃定,“大概没错,源州来的那花种,便就是它了。” 段蕴忙倾身靠过去看那花,不大不小的尺寸,叶片重重叠叠颇有几分繁复,但在园中看来,姿态也算不得绝妙。 这花出彩,一是在其芬芳,二是在其色调。 那花瓣的色彩妩媚娇艳,简直像极了海棠盛开时的那抹绝艳。 只是海棠无香,这花馥郁,倒是弥补了遗憾。 “有这般奇香的花种,难得同时还有海棠红般的颜色。”段蕴取了那株花在手中把玩着,啧啧称奇。 安正则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源州花种,海棠红颜色艳艳的,很容易地就让他想到那装着枇杷的同色小锦包。 “陛下喜爱这花?”他探寻地问了句。 “这花状如海棠,也有几分‘国艳(1)’的样子,挺不错。” 安正则轻描淡写道,“陛下喜欢,倒不如向人讨了花种,栽种到文德殿后面去。那地方一丛山茶植了数年,年年如斯,倒该是看厌了,不妨刨了种些别的。” 段蕴怔了一下,“怎么会……朕记得那山茶,还是安相为太傅时,领着朕栽的。似有浓妆出绛纱,煞是好看。朕怎会相厌?” 安正则听她这么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满意了。 她还记得那山茶,甚好甚好。 于是也不提刨了山茶栽源州花的事了,从段蕴手中接过花枝,端详片刻,却低声道了句,“竟是多疑了么。” 段蕴忙凑过来,“安相,怎么……” 安正则持着那花枝,反复看得仔细,“这花栽种于此,怕是有一定日子了。总之这般看来,不像是这几日才栽种的。” “可前几日并没有这花香。” 安正则沉声道,“没有花香,并不等同于没有这花。” “莫不是才开了花?可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一夜间开放?” “兴许是可以做到的。”安正则转着花枝,边思索边道,“有些花种,开花的时间与气温关系颇大,而昨夜,恰好气温骤升。” 段蕴低低叹了一声,觉得稀奇,过了会又觉得蛮可惜的,有点热闹没看成的小失落,“那这么说来,一切俱是巧合,便没什么异常了?” 安正则没点头,话说得谨慎,“凡事若非十拿九稳,微臣不敢下定论。这说辞也仅仅是一种解释,当作确有其事也是不妥的。” 。*。*。 既而便没有在花园中逗留了,段蕴惦记着四皇叔说的好茶叶,便放快些步子要回殿中一尝。 安正则在她兴致勃勃时凉凉插了句,“陛下近来对于入口的吃喝,倒是不如之前谨慎了。” 段蕴的热情一下子灭了三分,安正则这话不轻不重,轻松勾起她曾被三次下毒四次暗杀的记忆。 可那些破事也都是登基前的了,段蕴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这会又不太在意道,“不会有人要在这茶叶里放什么东西害朕吧,这也太……” 她觉得这伎俩太低端,有些侮辱她智商的意思。 “其实微臣已经检查过这茶叶了,没有问题。”安正则优哉游哉告诉她。 “……”段蕴默了片刻,挤出几个字回他,“安相好……忠心。” ☆、第14章 朕真傻是真的 四皇叔带来的好茶叶泡出来是挺好看,段蕴尝了尝,感觉味道一般般又放下了。 皇上自认为是大俗人一个,品茗这种高雅的爱好她其实是没有的。只有当安正则托着一盏碧螺春细品时,她才会生出“茶叶真是有气质的好物”这类感叹,既而也让何弃疗给她泡上一杯装一装风雅。 安正则每每看她喝茶都觉得是在浪费,忍不住伸手将那被段蕴冷落在一旁的杯子拿过来,下意识地就喝了一口。 叶片舒展,茶汤清浅,确实不错。 他将口中茶的韵味咽下,方才觉出有什么异样,那喝茶的杯子,正是刚刚段蕴用过的。 素来沉稳如玉山般的安相一下子慌乱了。 杯沿上放佛还残留着小皇帝唇上的温软气息,安正则之前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唇上都染上热度,连带着整张面颊都要热得烧起来。 他像甩烫手山芋一般,赶忙把那杯子从自己面前推开,水面颇激烈地晃荡起来,还溅了几滴在桌面上。 安正则许久未曾这样失态过,那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在这瞬间似乎赤/裸/裸地暴/露着,只要对面的人一抬头,就能直接看到他的窘迫,让他一颗跳得欢快的心无处遁形。 他仓皇抬头,看到段蕴正低着头,貌似在研究龙袍袖口上针脚细密的花纹。 心瞬间放下了,安正则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殿中浅浅拂过一丝小风,他觉得身上起了层薄薄的凉意,竟是出了些许冷汗。 安相叹口气,觉得自己甚是没有出息。 不过是无意间失态,竟能紧张到如此地步。也不知怎的,最近他面对段蕴,总是若有似无地想表露些什么。 一方面自己赤忱的心想展露给那人,另一方面又怕被她知道。 怕是自己一厢情愿落得凄凉,更是知道依眼下情况,他与段蕴即便两情相悦也根本不谈有什么未来。 横竖都不能如人意,一切都在告诉他某些心思不要有比较好,可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心中那点念想。 第14节 关心则乱,此言甚笃。 。*。*。 殿中默了片刻,安正则看着那茶水的表面渐渐回复了平静,这时才听到段蕴说话。 她声音有些懒懒的,没抱什么希望一样问了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清尘答,“回陛下,未至申时。” 声音似乎又懒了一分,段蕴嘀咕,“果然才过去这么点时间,皇叔们大概还没谈完事情。” 安正则知她是等得无聊了,便出声和她说话,“陛下对于九王爷的所谓婚事,可有什么看法?” “这事啊,成不成都在于九皇叔自己了。”段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有兴趣,回答得不那么积极。 “微臣以为,这婚事十之八/九是不成的。” 段蕴听他这语气,心下升起一丝狐疑,“安相为何如此看法?萧姑娘和九皇叔,才貌家世俱是匹配,何况萧姑娘有意,九皇叔也不推辞。” “九王爷若是有结亲的心思,也便不会至今未肯定。” 分明两位皇叔商讨这事尚不到一个时辰,尚未肯定又说明得了什么,说不准现下时分,他们已经愉快地说定了呢。 她难得认为安正则的话不靠谱,扭了下身子质疑道,“这么说欠妥吧……九皇叔若娶了萧白茗,对他也没什么不好,听说白茗姑娘还是个颜如舜华的美人呢。” 安正则无声地挂了丝笑意,“九王爷若是和萧姑娘结为秦晋之好,便是和阳城王有了强拆不开的联系。” 段蕴怔了怔,她确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自古天家和世家儿女的婚姻,多半皆与家族利益挂钩,出于本心者少之又少,大可忽略不计。 原本早该想到的,可这事于她,早没了什么关联,大理国又有数年未与周边国家联姻了,作为一个称不上是圣明的小皇帝,段蕴倒是完全没想起来有这桩意思。 安正则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和蔼,像是长辈对晚辈那般,段蕴觉得自己又幼稚了。 “那这么说,九皇叔是不想与三皇叔扯上什么关系的?” “目前看来,是这个意思。” “唔,”段蕴小小地发了声叹,“九皇叔还蛮让朕省心的。” 阳城王在她众位皇叔中,论出生论实力论名望,都优秀到让人担心。 当年,可是差一点就取了显祐太子而代之的。 也不知是否冤枉了他,段清昌在段蕴看来就是个危险人物,九王爷自然是离他越远越好。 不与人亲附,不自蓄实力,段清晏这个王爷做得,便让段蕴十分满意。 其实不知为何,安正则总觉得段清晏不如表面这般简单,但这只是他单纯的直觉罢了,没理没据,便什么都没有说了。 他再去看段蕴时,发现小皇帝神情有些呆。 “想什么呢?”安正则轻声问。 “想萧家的姑娘,倒也真是不幸运。”段蕴皱了皱眉,“怎偏生就喜欢上九皇叔了呢,若是旁人,哪怕是朝中某位大人的公子,也并不是没可能的。” 安正则忍俊不禁,“若是哪位大人与萧氏结了亲,难道不用担上陛下三分忌惮?” 段蕴不说话了。 安正则笑着摇摇头,觉得小皇帝还真是个纯良的好孩子。 “那萧姑娘也不能因此不嫁人啊……” 段蕴是这么觉得,依萧白茗的身份,一般庶族接触不到,皇亲国戚又担心惹上事端,若是连文武百官都怕遭忌惮不与萧氏结亲了,难道人家姑娘要注孤生么? 皇上觉得分外可惜,过了会儿她又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直白干脆道了句,“怪不得萧白茗为了九皇叔四年不言嫁娶呢,其实也没有几个人敢娶她嘛。” 清尘:“……” 安正则听她说这话有些想笑,但又觉得萧姑娘注孤生是件挺可悲的事情,他堂堂一国之相在这个时候笑也忒不像话,便绷着一张脸忍得有一丝辛苦。 等他那份笑意散去的时候,段蕴又说了句别的,这让他一下子便笑不出了。 小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语气有一丝认真,“安相日后,是不是也会如这般,婚姻大事全为了大理社稷考虑?” 段蕴眸子黑亮亮的,就坐在他面前问出这话,安正则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其实,早就这么做了。 他这辈子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大理,为了民众。 再过些日子,他便是二十有七的年岁。 尚未到而立之年,无论作为丞相还是首辅来说,还甚是年轻。 可是对于未曾有过一妻一妾的男子而言,那便是有几分不可思议了。 关于安相不娶妻这个事,街头巷尾也不乏有好事者说个三道个四,也不是没有人低/俗地笑两声,怀疑这位男神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或特殊癖好。 好在安正则作为大理国民男神,拥趸甚多,一些不好听的传言经人刻意打压,也就如同那散沙一般,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安相若是娶妻,倒也麻烦,”段蕴好心好意地开始帮他着想,“寒门女子定是配不上安相这般惊才艳绝的,若是世家闺秀,朕倒是真担心有人别有用心。” 她托着腮,觉得这事也难办。 安正则眼眸暗了暗,又听见她似乎挺兴奋地建议,“对了,朕方才想到,安相最好是与我段氏结亲,我段氏的女子,想必也是配得上安相了。这样便不会有人趁机攀上安相的裙带,连皇爷爷都可以放心了。” 与皇族结亲…… 他心中暗道,陛下自己也是段氏皇族,与微臣韶华共度可好? 安正则明白她说这话时,定没有半分想到自己也是段氏女子,还那样眉开眼笑,认为自己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 控制不住地,眉眼间又是染上一片黯然。 没心没肺的陛下终于是发现了丞相大人面色不是很好。 她连忙收住话,检讨自己是哪里说错了。 唔,似乎,好像……哎!段蕴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真是个二愣子。 安相与皇家女儿结亲,就好比让能臣做了驸马,只是给一个虚名爵位罢了,已然娶了皇室的女子,便再不可于政事上展一番拳脚。 安相是这般有才的人物,必定该是不愿意的吧。 朕真傻,她难得又悟出了一个真理。 出于对臣子的关爱,段蕴尴尬地喝了口茶水,便开始想怎么把气氛弄好些。 她随手拿起的那杯子,正是之前安正则和她都用过的,安相眼睁睁地看着她动作,心中又是一悸。 恰好这时,殿门口的小公公通报有人来传话,君臣二人俱是松了口气。 ☆、第15章 凰棠者荒唐也 通报说来人是九王爷身边的韩易,段蕴听到这,忙不迭地就叫人宣他进来。 韩易礼数周全,传话道,“我家王爷想邀请陛下小叙。” “皇叔只邀请了朕一个人?” 韩易顿了下,回道,“这是自然。” 段蕴看了安正则一眼,安相没什么反应,就递了个眼神给她,也搞不清他什么意思。 “皇叔现在何处?” “王爷在自己殿中。” 段蕴眨了下眼睛,“原来九皇叔没来找朕啊。” 她想朕堂堂一个皇帝,为了见你都巴巴地等上许久,你想见朕居然只派人来说一声,自己都不过来。 韩易琢磨皇上说这话,大抵是不太高兴的,便帮段清晏解释道,“王爷不知陛下可否有空,不请自来又显得有些孟浪,故而……” “这样啊,”段蕴笑眯眯地宽慰一句,“这个倒不必担心,丞相大人每天都不请自来。” 丞相大人:“……” 。*。*。 段蕴自从来到这行宫,还真怎么离开安正则独自出去过。 韩易退下去后,她便等着看安相的意思。 安相说,“陛下,早去早回。” 段蕴面无表情,“不劳挂念。” 于是便和九皇叔说定,一刻之后就在花园东南角的碧云亭小叙。 难得和自己皇叔相约见面,段蕴心中还有些小感慨。 主要感慨的就是丞相啥都没说就放心让她去了。 九皇叔真是她所有皇叔中最神奇的那一个。 碧云亭就坐落在她寝殿不远处,和她天天进出的地方隔着那一方花海。 小亭香径,意境绝妙不可言说。 源州花开得极好,朵朵妖娆,香气馥郁,隐隐有要领衔这春/色的意味。 跟在段蕴后面的小宫女一边走在花丛中一边想,若是把这花样绣在缎子上,一件新衣的花式就有着落了。 清尘一边走一边想,源州花若是和她那些有异味的毒药放在一起,不知会不会掩盖些味道。 段蕴一边走一边打着小算盘,源州花乃朕的大理独有,晒成干花制成香囊,远销到大华和高索国去,兴许可以进账不少银子。 所以说尽管都是同龄人,姑娘们的想法还是那么的……各有特色。 走至近前一瞧,段清晏已经在碧云亭里坐着等她了。 只这一时不见,九王爷又换了身衣裳。 他这会儿穿的是件素白的锦缎袍子,墨发未束入冠中,略有些随意地搭落在衣衫上,有些类似笔落水墨晕染宣纸的意境。 段蕴和他尚有些距离,抬头望见花影掩映中的碧云亭里,源州王绝佳的面容配上这般装束,突然就愣怔了一下。 出尘啊,她这么想着。 第15节 不可抑制地想起她亲爹,也是这般出尘似谪仙的形象,说走就走的旅行时不时就来上一发,他是真逍遥。 有时候段蕴自己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她爹那么个不染世间纤尘的人,再加上她娘那么一个贤淑文静的,怎的就生下她这么俗不可耐,高雅爱好一个不喜,坐在皇帝的位子上还整天与权钱打交道。 段蕴走神的这会功夫,段清晏已看过来。 皇叔没没行过多礼节,只是起身请她就坐。 开口第一句话,段清晏没说别的,竟是问了句,“安丞相没有与陛下一道?” “没,皇叔说了邀朕小叙,未曾提及安相,安相不来不是正常么?” “唔,这倒是。”段清晏弯了弯嘴角,觉得这位首辅大人倒是蛮放心自己的,挺好。 “皇叔能否告知朕,这园子里有异香的花,是何品种?” 段清晏道,“此花,名为凰棠。” “凰棠?” “不错。凰棠艳如海棠,又有奇香,艳领群芳,故此得名。” “那这花,可有什么特别的习性?” 段清晏没有立刻回答,反倒笑语,“陛下问这个,倒是让叔叔意外。” “哦,是这样,”段蕴厚着脸皮掰扯,“都是清尘那丫头,对这凰棠喜爱得紧,十分想弄个一两株植到宫里去。结果行宫这边的人都不识此花,才想着兴许王爷能知晓一二。” 段清晏笑着点点头,又礼貌地看了下清尘,示意自己是接受了这种说法。 清尘听段蕴拿她做幌子本是有些不高兴,可也是因为皇上这么说,段清晏才对她笑了一下,一个表情就让清尘美了半天。 “凰棠这种花,特色便是花期短促,却盛开得极艳。” “花期短促,是有多短?” “一般不过三日,至多也撑不过五日。” “啊?”段蕴惊了,“那岂不意味着,明后两天内,这满园的凰棠就要败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是这样没错。” 段蕴觉得可惜,这花还没怎么被人欣赏就要谢了,颇有种暴殄天物之感。要不朕给立个花冢葬个花? 不对不对,这是女儿家才会做的事情,她急忙把这不靠谱的想法从脑中抛开。 段清晏又和她说,“凰棠的香味极是浓郁,与其他花种植在一处,便闻不见百花香,只闻得见凰棠香了。” “哦。”段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知皇叔可曾注意到,”她索性把话说开了,“前日这园中尚没有凰棠花开,只是一夜间,却已然成了这般盛况,朕觉得,很是奇怪。” “陛下是觉得有人刻意为之?”段清晏目光含笑。 “皇叔懂朕。” 段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像是已经笃定了段清晏会告诉她什么高能的东西。 “皇叔是不是知道这其中玄机?” 九王爷觉得亚历山大,他稍稍偏过脸去避开段蕴的目光,说了句,“这个微臣也不清楚。” 尽管已经刻意避开,他这话一出口,还是立即就感觉那目光黯淡了下去。 段蕴失望挺大,她满心以为九皇叔是有话说的,结果期待的答案没有出现,弄得她一下子泄了气。 段清晏看她很快蔫了,出于不知道什么心理,默默斟了杯茶水递过去。 皇上有点小郁闷。 。*。*。 就在段蕴抬起头,准备接过皇叔亲自倒的茶时,龙袍袖口忽地被人按住了。 段清晏两根素白修长的手指压住她袖口的布料,一时让她没有动弹,疑惑地抬头望去。 九皇叔面色未有大变,那双风致绝佳的桃花眼倒是沉了下去,他双目看着前方,却不是望向段蕴。 “陛下身后,有一人影。”他低声道。 段蕴一懵,不消一瞬又镇定下来。 毕竟也是曾经被三次下毒四次暗杀过的,这么多年她都没死成,这点小情况还不足以让她失措。 于是递了个眼色给清尘,自己拿起桌案上的茶具,白瓷的茶碟光可鉴人,举至面前,轮廓清晰地映出背后的景象。 确实有个人影。 她等了片刻,看那人影却没什么动作,只是身形移动间透着丝偷偷摸摸。 清尘已经悄无声息地移了过去,不过由于摸不清那人影是做什么的,几人俱是没有进一步动作。 “似乎不像要害朕。”段蕴低声对段清晏道。 段清晏移了手指松开她袖口,“此人,可疑。” 段蕴皱皱眉,觉得不可思议,有安正则坐镇把关,她前来裕陵行宫祭祀这趟行程,该是万无一失了。 寝殿附近方圆数里,均是安正则安排的人在保她安全,断断不可能出现这么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大概是出于对安正则的信赖,段蕴回了下头。 那人影猝不及防地隐藏在花丛中,被面罩掩了一半的脸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这…… 好生熟悉。 她紧蹙了眉,这人,朕肯定多次见过。 “陛下。”段清晏的声音响在耳畔。 “皇叔……” “大抵是没事了,那人今日没有想加害于陛下。” “应该,是吧。”她回答得恍恍惚惚。 “早些回寝殿。”段清晏交代道,“还是别出来安全,后天便要大典了。” “朕明白。” 和段清晏道了别,她便没做逗留了,在众人的拥簇下一路快走回寝殿。 安正则此时应当就在殿中等着她,看到段蕴回来,略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 “和皇叔没说什么。” “可曾问到那源州花是何品种?” “名凰棠。”段蕴回答得很快,她想着早些结束这话题,就人影的事情好好和安正则说说。 “凰棠?”安正则重复了句,念道,“凰棠者,莫不是荒唐。” 段蕴无声地张了张嘴,凰棠,荒唐,这谐音她还真没注意到,不过当时段清晏吐出这两个字眼时,她就觉得读音有些熟悉。 原是因为这般。 ☆、第16章 百花残满地芳 她走神了片刻,愣愣问道,“这花名可是有什么深意?” 安正则摇头,“只是觉得读音有些意思。” 凰棠,荒唐,是巧合么?段蕴皱皱眉,暂且不去深想。 “安相,朕今天在碧云亭那边,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影。” 安正则正研着墨的手指一顿,停下动作看她。 “在花园里,对,就是这附近,不久前,人影那时在朕身后,是九皇叔提醒朕才注意到的。” “是如何可疑?” “行动鬼鬼祟祟,半蒙着面,就这么出现在花园里,也不知道是何目的。” 安正则沉默了下没说话,段蕴又补充道,“清尘也是看到了的。” 她说完递了个眼色给清尘。 “奴婢当时跟过去瞧,只看到那人背影,观察了片刻,倒是也没见他有害人的行为。” 安正则按了下自己眉心,似乎有些疲惫。 “安相,你家梁总管呢?”段蕴突然问。 “闻元?他去膳房弄吃的去了。”安正则沉了下语气,“莫非,陛下是发现了什么?” 段蕴的确是发现了什么,她觉得,那人影的身形和遮了一半的面容,肖似梁闻元。 可若是梁闻元,这便就说不通了。 回殿的路上她和清尘说了两句,清尘亦有同感。 怎么会是他呢? 有了这想法,段蕴现在看到安正则都觉得心里不舒坦。 “是和闻元有关?”安相问。 段蕴点点头。 安正则联系了下她之前所说,猜测道,“陛下所看到的那人影,像是闻元?” 段蕴又点点头。 “那陛下大概是看错了。” 。*。*。 两日之后,祭祀大典如期举行。 繁复的礼节一项项进行,整个帝陵区域一片庄严肃穆。 第16节 圜丘祀天,方丘祭地,段蕴身着华丽正式的礼服大裘,带领众人站在祭坛前。 诵祭文,奏雅乐,焚烧祭品,礼仪做得声势浩大,说到底也就表达了那么个意思。 老天爷您看,我们大理近年来物产还不错,大家都能吃饱,生活还算富足,这都是因为祖宗的庇佑和上天的垂爱啊! 所以孝敬点祭品给您,求您继续保佑。 列祖列宗您看,大理国也建了一百年了,还好好的,这也都是因为祖宗给后辈积德啊,因为之前大家都对上天很好,所以福报都延续到了大理囯祚上。 所以朕要向诸位皇爷爷,皇太爷爷,皇太太太爷爷学习,求上天保佑我大理。 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折腾了这么久。 数个时辰之后,这祭祀的仪式终于算做全套了。 段蕴直接累趴,又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晚上的饭也没吃,径直回寝殿睡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整个行宫都罩在夜色里。 按照原先的打算,第二日段蕴还要领着她一帮皇叔以及若干臣子到裕陵转一转,再到泰陵孝陵定陵惠陵(1)都转一转。 也就是给她列祖列宗的长眠之处亲自扫扫地洒洒水,再献上鲜花,换上些牺牲果品。 然而这其后的事情却没有这样顺利。 段蕴第二天起床,是她自己自然醒的。 她一醒就觉得不对劲了,皇帝陛下圣体安康,觉睡得也香,若是没有宫人叫她,睡到巳时绝对是正常的。 今日朕还有行程啊,她想,怎么可能没人叫朕。 出于身为一个皇帝的职业道德,她很有节操地没有继续睡,穿衣服下地,刚走出内殿,就看到清尘正往她这里走来。 “清尘。你怎么——” “陛下!出了事情了!”清尘面色焦灼,平日里秀气舒展的柳叶眉有绞在一起的趋势。 段蕴险些脚下一滑,“出了什么事?” “花、那些花,一夜间全败了!” 段蕴稳住身子问,“你说凰棠是么?” “不。”清尘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不不不,是的。” “究竟是不是?” “是。”清尘顺了顺语言,道,“凰棠的确是全败了,可是园子里的其他花,也跟着全败了——” “什么!”段蕴脸色一下子变了。 “不仅是园子里,周围山上,裕陵前前后后,甚至距离帝陵较近的村子里,花也都败了。” “这都是什么情况?”段蕴急了。 “奴婢也不知道啊!”清尘也急。 “现在什么时辰了?还去不去裕陵泰陵了?安相呢?还有皇叔们那边,都是什么反应?” “回陛下,还有一刻便至午时了——” “这么晚!”段蕴忍不住打断她,“那便是不再去裕陵了吗?” “还去什么啊……”清尘哭丧着脸,“先帝的陵寝前面,一地的残花败落,还要怎么祭祀啊!这可是、这可是……” “这可是,大大的不祥之兆。”段蕴接过话,自语了一句。 清尘吸了两下鼻子,陛下您明白奴婢的意思就好。 祭天祭祖之时,方圆数里内,百花皆残,足以称之为——凶兆。 这事如果被传出去,对于皇帝的名声,则是大大的不利。 这是上天的预警与暗示,你皇帝没好好干,你是天子,上天的儿子,你没好好干就要给你点警醒,要怎么办呢?天降异兆吧。 降什么异兆呢?发大水闹干旱飞蝗虫下冰雹? 不不不,这太缺德了。连累民众不安生,上天不做这种事。 于是便把花给弄败了吧,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觉得是凶兆,用来震慑帝王真是再合适不过。 一般百姓眼中,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可是段蕴从来不信怪力乱神的说辞,对大理国所推崇的天地生灵之类,也很是缺乏尊敬。 “这定是人为的!”她痛诉。 “是不是人为的暂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百姓看来,这就是上苍对陛下不满了。”清尘提醒她这残酷的现实。 “朕凭什么啊,朕做了什么啊!又是哪个搞出来的,丫的要泼朕脏水敢不敢敞亮着泼?” 段蕴心情坏透了,“安正则呢?” “回陛下,首辅大人一早发现这情况,就着人处理去了。” 段蕴哼哼,“怎么没人叫朕?他一个人要怎么处理?” “安相说,陛下昨日累着了,这烦心的事情还是等陛下自己醒了之后,再行禀告。” “有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朕!朕怎么说也是大理国的皇上啊。” 清尘声音小下去一分,“陛下,安相他说,这事情即便告诉了您,也没有什么意义……” 告诉陛下,陛下也不能做什么,告诉您这又是何必呢?所以陛下还是睡觉吧。 段蕴无话可说,她好像确实做不了什么。 可还是报了一丝希望,“清尘方才,是想来告诉朕这事的对吧?” “对,”清尘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事实,“因为首辅大人他说,如果陛下快到午时还未起床,那便把陛下叫醒。” “为啥要叫朕,不是说朕起床了也没用吗?” “首辅大人说,要叫陛下起床用早膳。他说,早膳是很重要的,陛下早上一定要吃点东西,对、对身体好。” 知道真相的段蕴眼泪掉下来。 。*。*。 她于是很听话地用了早膳,还吃得比较丰盛,营养搭配,健康全面。 段蕴平日早晨的饭量不大,往往稍微吃些就不大动筷子了。 今日却吃了不少,她一边烦闷一边又只能发呆,不知不觉往嘴里送了好多东西也没觉出撑,一直到肚子塞不下。 饭后她决定出门。 一方面是看看这“上天”给她的“警示”到底是个怎样的异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嗯,消食。 尽管之前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但当她走到园子里,还是触目惊心了一下。 满园姹紫嫣红,关不住的春/色,一夜间悉数败落。 花瓣几乎都落了,而且残得挺是彻底,是零落成泥的那种感觉,并不似鲜花的叶瓣飘落。 花枝也蔫了下去,无力地倒在泥土中,一枝压着一枝,重重叠叠,满是凄凉意。 正是应了一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2) 这次第,和前两日的百花齐放相较,委实,差别大了些。 段蕴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去观察那残花。 虽然多数掉落的花瓣已经蔫软下去,空气中仍是浮着淡淡的馨香气息。 她从满地残枝中拈出一枝,依稀可辨得出,那枝正是来自源州的花种,凰棠。 “清尘,朕怎么觉得,园中虽然依旧满满是凰棠的暗香,可是这香味,似乎与前日不同了。” ☆、第17章 前之车犹可鉴 “奴婢,也觉得。” “是不是花败了之后,香味便有变化……”段蕴喃喃着试图解释。 “陛下,”清尘手痒地想去扯她衣角,“我们还是回去吧。” “做什么要回去?” “总觉得这里不太吉利似的。” 段蕴斜睨她一眼,“怎么,你也觉得是凶兆了?” “没,只是、只是直觉寝殿要安全些。” “那我们便快些回去好了。”段蕴也有些心虚。 这样离奇的事情她也没怎么遇到过,况且这时安正则也不在,何弃疗自从那天被派出去找杜仲,都两天了还没回来。 毕竟是在行宫,和明安城守卫森严的皇宫比起来,很难让她安心。 “安相怎么还没有回来?”段蕴这话已经问了五遍。 “奴婢不知。”清尘这话也已经回答了五遍。 “朕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那你还问?清尘腹诽。 “朕是自言自语。” 清尘:“……”陛下果然无所不知。 不知道是不是被段蕴念叨的效果,到午饭时间,安正则长袍染着微尘,回来了。 段蕴一见他进来,简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一块红烧肉咬了一半,便被决绝地扔在了碟子里。 “安相——” 安正则带进来微微一丝残花的香气,衣角也有些褶皱,“陛下,快些用了午膳,回宫吧。” “好。”段蕴忙不迭地答应着,对安正则说这话完全有了心理准备。 第17节 “何公公还没有把杜太医找来?”他问。 清尘和段蕴一起摇摇头。 安正则有些失望,神情看上去挺是疲惫,“好,微臣知道了。让宫人们准备准备,一会便启程吧。” 他说完就转身欲走。 段蕴忙唤道,“安相——” 安正则又回过身来,对她略作一揖,“陛下,微臣还要去处理下临时离开的事宜,先告退了。” “你等等。”她不甘心地赶在安正则离开前又叫住他。 “陛下怎么了?” “你、你还没用午膳呢……” 安正则一顿,“不用了。” “不按时吃东西对身体不好。”她有样学样教育道。 “好。”安正则露了一个纯粹的笑容给她,“微臣会记得吃东西的。” 决定离开,决定得快,实施起来也很快。段蕴用好午膳没多久,安正则那边就把一切打点妥当,就等着她上车了。 安正则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何弃疗带着杜神医回来了 对于何弃疗来说这似乎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刚刚从明安赶到帝陵却又要回去。可是对段蕴安正则他们来说,真是个好事。毕竟如果他们在路上,满世界可能都找不到彼此。 段蕴恍恍惚惚地上了车,歪着头看坐她旁边的安正则,觉得事情诚然有些突然,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出了事情马不停蹄赶回去了。 “朕的皇叔们呢?”她问。 “已安排回皇城驿馆暂住。” “行宫这边,有留下人么?” “微臣已派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留在这边,对花草枯萎的原因进行查证。” 段蕴叹口气,“朕早知道不会太平,可倒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安正则也轻轻叹了口气,“微臣其实,也没想到这层。” 段蕴宽慰他,“丞相不必自责,纵是有天赋奇才的智者,也未必能事事料想到。” 安正则其实并非叹气这个,他发现自己近些日子以来,目光越来越狭隘。 之前他考虑问题,总是细想很多方面,各方反应,利益牵扯,社会影响,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都考虑个遍。 可是现在他似乎受各人感情因素影响颇深。 就如同这次,段蕴离开皇宫和众藩王一起祭祀,他便时时刻刻都悬着颗心,忧虑段蕴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遭人陷害。毕竟那三次下毒四次暗杀的经历也不是无中生有。 这方面考虑得多了,安正则便更紧张段蕴会出事,以至于刚一发现杜仲没跟来行宫,他几乎要寝食难安。 整整几天,他担忧的都是这个,完全便没了心思去想还会闹出别的什么。 他都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担心大理,还是更担心段蕴。 好在这个时候,段蕴和大理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倒不必太纠结。 。*。*。 花草枯萎这件事,首先一处理,便是封锁消息。 据说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早上天将明的时候,段蕴寝殿的小厮照例巡着逻,绕着大殿转了一圈,转到花园的时候,就瞅见晨光熹微中,傲然绽放的花都不见了。 那小厮倒抽了一口气,马上顿住了脚步,他眨眨眼,又眨眨眼,几番动作下来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乖乖,见鬼了! 小厮惊得把手中灯笼往地上一丢,麻溜溜地就跑去报告总管了。 总管一看不得了,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就敲了首辅大人的房门。 安正则近来觉轻,总管没敲两下他便醒了。 怕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开门时还只着了一件中衣。 总管舌头不利索地说了情况,安正则听完立刻披衣出门视察。 “陛下昨日累了,别叫醒她。”他出门前还不忘吩咐了句。 这事情如果只出在行宫里,安正则大可以勒令随侍人员一律缄口不言。虽然这世上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可事情能压住一时便是一时,怎么说也是拖了些时间好想对策。 可既是闹起来了,怎么可能就这么完了呢? 明安城西南部的郊区,靠近帝陵区域的几个村落,新发的花草芽儿一夜间蔫了,长势极好生命力十足的大片野花,也萎靡了下去。 村民们吓了一大跳。 这景象就摆着面前,一夜前后,差距太大,纵是再马大哈的人也无法忽视。 很快,这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一大怪事。大家奔走相告,七嘴八舌议论得起劲,再然后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互相一说,竟发现对方那里也是同样情况。 呜呼! 纯真朴实善良无知的大理国小村民们集体惶恐了。 有人神叨叨地说,这情况几百年前就曾出现过。 那个时候南诏还没有被灭,大理还没有建国,一夜帝都花草尽落之后,当朝的南诏皇帝就被人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那皇帝据史书记载,骄奢淫/逸,不问政事,亲小人,远贤臣,总之怎么对国家不好他就怎么干。 于是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天降异象,民众怨声载道。 这时候救世主般的某王爷推翻了暴君的统治,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接管了整个南诏,成为新一任的君主,并且让人民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最后这个王爷还在史书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被称为南诏的“中兴之主”。 众人听完故事,彼此神态各异,表面上不敢妄然议主,心里却都有了些小计较。 保不齐此次也预兆了什么呢。 眼下这事情,是发生在段蕴在位时候的,陛下想想南诏的旧事,心头就扫过一阵凉风,肩头一哆嗦,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那传说中的南诏昏君真的就那么昏庸无道? 似乎,并不是。 段蕴前些时候,就是去行宫祭祀的前一天晚上,还从后宫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本大华王朝的野史。 巧的是,这野史就说了那南诏的废帝和大华一名歌女的风流往事。 似乎那废帝,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伤天害理,譬如残害忠良的事情。 不过就是花钱太大方了些,为红颜一掷千金;又太浪漫了些,罢朝三月带那歌女游山玩水。 按野史所描绘的,南诏废帝全然就是个宋徽宗或是南唐后主那样的人物。 作为皇帝他自是不合格了,可倒也没恶劣如史书所载。 皇帝如何如何,从来是由他后任记载。 史官即便再正直,却也是当朝帝王的臣子,那史书上的东西也不可能完全写实。 所以这时候,段蕴宁愿去相信大华王朝的稗官野史。 她默默为自己的公众形象点了支蜡。 。*。*。 回明安的路上,马车驶得飞快,似乎中途只停下一二次,在驿站换了马匹。 果然是事出紧急,国事最为重要,段蕴小小地叹口气,这样一来,也没人还惦记着她坐久了马车会不舒服。 尤其是现在这境况,连坐几个小时不停歇,拉车的马匹还被抽打得四蹄生风,她已然快要晕吐了。 身侧递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个小瓷瓶。 “晕得难受,可服用两颗药丸。”有人清润的声音道。 ☆、第18章 以之工可代赈 段蕴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抽空接过瓷瓶,由于车身的晃动,还在安正则手上抓了两下才拿过去。 安正则感觉那小爪子就好像小猫似的,轻轻搔一下,惹得他心头一阵微颤。 段蕴拔开小瓶塞吞了两颗药丸,片刻过去仍是不见好。 “可要靠着歇息会?”安正则体贴问。 “哪里能靠?” 丞相大人静默了一下,目光淡淡地扫过自己肩头,意思表达得不能更含蓄。 段蕴:“……朕、朕还是再吃颗药丸就好。” 安正则略觉尴尬,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道了句,“这药丸是杜太医方才带来的。” “回来得还真及时……不过,这来回一趟也太慢了吧?” 安正则道,“用了两日有余。” “朕来的时候,正常速度,也不过几个时辰就到了。何弃疗快马加鞭回明安,来回竟能用两日?” “大概因为什么原因,多有耽搁。”安正则回她的话,却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缘由。今日事多,那两人刚回来,他们就坐上了回明安的马车,尚未来得及细问。 何弃疗就在外边帮着赶车,段蕴便差清尘把他叫了进来。 小何公公一身袍子皱皱巴巴的,帽子上还沾了片枯叶。 “你……”段蕴看他这有几分狼狈的样子,想必也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语气便好了两分,“你这路赶得,怎的用了这么久?” “回陛下,奴才赶到明安倒是挺快的,从明安回来也是挺快的。可就是、就是找杜太医,找了挺长时间。” “哦?杜仲什么时候变得行踪不定了?” 皇宫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杜太医不是在太医署,就是在自己家,再或者就是在太医署回家的路上。 何弃疗沮丧道,“杜太医最近围着太乐坊的铃儿姑娘团团转,可让人好找。” 第18节 “杜仲可有把人家姑娘追到手?” “似乎,革命尚未成功。” “扣他半个月的俸禄吧,朕白给他休假了。” 何弃疗唯唯。 。*。*。 段蕴这趟回明安,可以说是灰溜溜的。 行宫那边的事情,朝廷下了令要严格保密绝不外传。对于这祭祀怎么没做完就回来了,也只是含含糊糊地给出了个“陛下身体不适”的理由。 明安皇城内,段蕴坐在清和殿的椅子上,忽地有些不解,“朕回宫作甚?因为行宫不安全?祭祀大典没做完,大臣和皇叔们都看着呢,朕要怎么办?” 清尘:“那不回宫要作甚?” “不回宫朕起码可以把百年祭祀大典完成。裕陵还没有祭拜,这事若是传出去,朕岂不是又要被那帮子儒生变着法子骂了?” “……陛下您,要在一地残花中给景德帝上香?”这貌似是对祖先大不敬并且不吉利的行为。 段蕴:“……朕皇爷爷他,他不喜欢花花草草。” 清尘:“那不是因为先帝花粉过敏么……” 段蕴郁闷地瞥了她一眼,既而往案上一趴,情绪颇有些低落。 “安相这么做,定然是觉得行宫不安全了。就在朕眼皮底下,有人能弄出来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够危险。回明安虽然看似落人口实,但总比再出什么意外要好。” “原来陛下您知道……” “朕大致能猜到些。”她还是趴着不动,“可知道又如何呢,回来不回来都有弊端。朕猜想,安相便是比较了一下最坏后果,于是决定回来的。” 回宫,安正则便有把握可以保证她安全,最坏结果大概就是被民众不爽。 不回宫,最坏结果……丢个小命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段蕴自言自语,“安相此时,应是在着手补救了吧。” 。*。*。 安相此时,确实在着手补救。 胡子白了一大把的中书令曹大人被安正则请去商量对策,急得他胡子又白了一大把。 “不知丞相大人让老夫如何拟文书?”曹大人表示很惆怅,“就算不与行宫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单单明安西南那几个村落的庄稼地,老夫也没法给百姓一个说法啊……” 帝陵附近那几个村子,花草败了之后,庄稼地也枯萎了。这事情关乎百姓的命根子,没了粮食如何存活?于是便纷纷涌向衙门,寻求朝廷帮助。 这便是那事情的后续,地方上的通报刚呈上来,安正则还没有告诉段蕴。 跟在曹大人身后年轻的中书舍人小小声道,“拨些救济物资给那出事那几个村子便是,何必还要解释这灾祸起因呢?” 曹大人摸了一把胡须,摇摇头叹气,“你小子好歹也入朝一年了,居然还只是这般见识。” 那中书舍人面色一赧,“后辈愚钝。”他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讨教,“但……后辈恳请大人指点。” 老中书令抖了一下胡子,内心飘过一句中肯的评价,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孔老夫子他说得真传神。 曹大人为官多年,以嘴巴爽利不给人面子著称。若不是景德帝偏就对了胃口觉得曹大人不错,照他这性子在官场上也不知被人弄死多少回了。 于是曹大人心直口快地就丢给他一句,“烂泥糊不上墙。” 那中书舍人更觉惭愧,眼睛的视线又朝地上移了几分。 “曹大人的意思,”安正则温和地开口道,“是觉得李大人考量略少。” 中书舍人忙行了个礼,“首辅大人不必如此,直呼下官夕恒就好。” 李夕恒比安正则小了好几岁,在朝中也可以算后辈了,安正则想了想,觉得唤他名字也还亲切些,于是便点头应了。 “夕恒大概是没想过,拨些救济物资,对朝廷来说自然简单,可是物资分到百姓手中,若足够充足,甚至可以保证他们一两年不劳作的所需。这在其他地区的百姓看来,很是诱/惑。” 曹大人看安相耐心向他解释,便也忍不住说了几句,“荀子说,人之性恶,这话可能看着有些偏激,但也有理。一旦有了法子可以不劳而获,几人经得了诱/惑?” 安正则点头,“前朝便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个村庄遭遇蝗灾,那年颗粒无收,朝廷为了抚慰,拨下去颇丰的粮歀。邻村人见了,觉得挺好,便生了歪斜心思,自引蝗虫毁了庄稼。” 李夕恒恍然大悟,“原来粮歀也是不能随意拨的。” 安正则淡笑,“赈济的多少,向来令户部头痛。即便是天灾,也不宜草率拨银。” “那为何要向百姓解释这庄稼枯萎的原因?” “官府如果不给个解释,这事情只会在街头巷尾越传越广,众人猜测大可愈发离谱,并且极有可能不利于陛下。故而,不如先给出解释,尽快堵住悠悠之口,尽量平息了这事情的议论,最好还能再引出些别的话题,分散下众人的视线。” 曹大人拿杯子喝了口茶,“首辅大人说得极是,可这理由不好找啊。” 李夕恒道,“凡是不好解释的现象,一般不都归结于天意么。当然,这里不能这样说就是。” 中书令斜睨他一眼,“你知道便好,下次这种话咽到肚子里去。” “曹大人,安某目前是这样设想,”安正则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庄稼枯萎的村落,将其男丁劳动力悉数统计,整理在册。明安西南的护城河段,早有缺损毁坏,趁此时机,就近让这些男丁进行修补工作。前段日子,工部所呈上来关于兴修水利,推广新型水力风车灌溉工具的提案,也可在此时借机先试验。” 李夕恒大为佩服,“首辅大人这招是,以工代赈?” 安正则颔首。 曹大人也很是满意,“首辅这法子委实妙哉。新型的灌溉工具一出,势必又将引起一个话题,冲散花草无故衰败一事,老夫觉得可行。” “那枯萎的原因呢?”李夕恒追问。 中书令没法子,看向安正则。安正则也没法子,摇了摇头,“如今看来,约莫只有实话实说了。” “实话是指……?” “恐有歹人作祟。” 曹大人感叹,“先发制人,安相高明。” 李夕恒又一次顿悟,若有人拿这事情大做文章,说是皇帝的不好,给段蕴泼脏水。那么朝廷也可以说这纯粹无稽之谈,恶意中伤陛下,对君主大不敬。 这事情本就离奇,没有科学的说法,若非要解释些原因,那可能就要看谁说的话更动听了。 拟文书这种事,身为中书舍人的李夕恒很懂,于是自告奋勇揽下了这活计。 安正则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很不错。” ☆、第19章 清影湖一同游 李夕恒被他这么一夸,受宠若惊,“丞相大人谬赞了。” 曹大人也道,“丞相也太看得起这小子了。” “李夕恒,乙酉年间的探花,可是?”安正则悠悠问。 李夕恒一愣,“确是不才,当年侥幸中了三甲。” 他高中那年,也就是两年前,正是景德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中了探花之后,皇上照例扔给他一个中书舍人的闲职先入朝锻炼着,然而没等得到重用,老皇帝就两腿一蹬,闭眼升了天。 那年的状元榜眼都不是明安本地人士,过了不久便申请回家乡磨练去了。 李夕恒没地方去,老老实实做他的中书舍人,到如今也过去了两个年头。 “好好做。”安正则鼓励他。 “是。”李夕恒作揖,莫名因为他这几个字有些感动,大概是由于中书令平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他感动完了就趴一边构思文书去了,丞相和中书令继续讨论政事,他这个下级跟班的总不好先走,便降低自己存在感挪角落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位大人终于谈完,中书令每次和安正则交流过,都有种由衷轻松感,大理有此良相,老夫大可以放心了。 于是曹大人开开心心就走了,把他的中书舍人小跟班忘得一干二净。 李夕恒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领导抛弃了,还在全神贯注地写着文书。 安正则悄无声息地迈步到他身后,见他半晌未曾抬头注意到自己,也不打扰,默默地看他又写完一张纸。 中书舍人写得意气风发,润了润毛笔才发现没墨了。他于是停笔研起了磨,方意识到这屋内的二位重臣都不见了。 李夕恒的手和眼珠子一起,都不动了。 安正则轻拍了他一下,惹得李夕恒一惊,墨汁溅出两三滴来。 “大人,您……”您怎么跑到下官身后去了? “文书写得不错。”安正则肯定了一番,又问他,“李大人,令堂近来可好?” 李夕恒忙垂首,“家母前些日子感了些许风寒,不过无甚大碍,劳大人挂念了。” “夕恒这两年可有与外祖父家里走动?” 他声音低了低,“甚少。” “既是一家人,还是多走动些的好。不说上一辈如何,你总是与赵将军血脉相连的。” “下官,明白。” 李夕恒心情有些复杂。 他的母亲,是镇国将军赵延武的女儿。当初母亲下嫁他父亲时,他父亲还只是一个逛烟花柳巷给人填词的落魄书生,家中毫无背景,人长得文弱,偏还才子词人多有风流味道。 赵将军一员武将,又是名门世家,便对这书生很是不待见。 赵小姐彼时已与人订了亲,就是因为这个李书生,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了。赵将军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他和女儿都是倔脾气的人,这么一离家居然十几年都僵持着不走动。 连李夕恒这个外孙,都没有见过他外祖父几次。 安正则突然和他提及这个,李夕恒便很是意外。 乙酉年他中探花,本是光耀门楣的事情,赵将军也高兴,命人备了贺礼亲自上门去看外孙。 可谁知他这做长辈的都这么拉下脸了,一进李府却听见他女儿得意道,“我儿子就是厉害,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寒门出身,也能高中。” 赵将军当即脸色就难看了,什么寒门?什么叫寒门?我镇国大将军的外孙,能叫寒门?臭丫头这是死倔着还非得跟老子划清界限呢?! 行!划清就划清,回府! 于是…… 母亲和外祖父的关系,一直是个让李夕恒闹心的事。 第19节 这事朝中知道的人甚少,因他本身低调,母亲当年下嫁也是悄悄的,毕竟是翘了和别家的婚约,总不好再风光大嫁。 而安正则居然就知道,果真不愧是丞相,李夕恒默默想。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不解。”他问。 “何事?” “大人所说的前朝之事,遭遇蝗灾,邻村为得赈济,自毁庄稼的那件,是何史书记载?下官惭愧,身为文官居然不知曾有这种事情,委实……不妥。” 安正则轻轻颔首,“这事情发生在前朝一个小藩国上,因为事件着实微小,涉及款项也不多,所以记载甚少。夕恒不知晓也正常,倒不必太苛责了。” “是,下官谢丞相教诲。”他眼眸亮了亮,似乎有什么想法闪过。 。*。*。 这边朝廷里忙着阻止言论扩散忙得不可开交,帝陵那边忙着调查具体原因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在这当口上,段蕴也很敬业地没有闲着。 诸位皇叔难得回明安一次,她挨个登门拜访了一番,请皇叔们喝喝茶,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顺便再表达一下“朕对叔叔们还是挺好的,大家相安无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个意思。 几位皇叔也都和她客客气气,几个人跟她说的话,十有八/九还都是一样的。 几天下来,段蕴脸僵,微笑都快长成一张面具了。 去九皇叔那的时候,她却偏偏几次都扑了空。 其实段蕴一开始打算去拜访诸位皇叔,首先就是想去段清晏那。 九皇叔年纪与她相差最小,感觉略亲近。 而且最重要的,段清晏长得最好。 尤其微笑的样子,唇角上扬的弧度和她记忆中那个青衫执笔、泼墨临竹的太傅,接近到几乎重合。 可惜那太傅自从升任了首辅,对她荡起唇角,笑容似带画意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 唉,段蕴有时候叹气,安相莫不是老了,连笑都很少了,年少时看他风华灼灼,那种悸动感觉,都找不回来了。 不过九皇叔一出现,绝色姿容倾城一笑,她那颗悸动的少女心又回来了。 其实只要是长得好看的男子,笑容都会让朕悸动吧。 段蕴自我总结得很到位。 九王爷家的小厮是这么解释的,王爷这几天总不在,都是因为萧府的千金小姐,那小姐身子娇贵,相思成疾,王爷往萧府便多跑了几次。 “就几次?”段蕴扬眉。 她总共登门三次,三次段清晏都去了萧府,哪就都这么巧的。 小厮哭丧着脸,“陛下,真的就只有三次啊。” “你觉得朕会信你?” “奴才不敢揣度圣意。”小厮委屈应着。 “罢了罢了。”段蕴摆摆手,兴致已少了八/九分。 偏偏好巧不巧,她这次还没离开,段清晏就回来了。 “陛下来找微臣?” 段清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本就好听的嗓音在段蕴听来更加美妙了。 “朕三次拜访皇叔都未有机会得见,今日或许是个黄道吉日。” 段清晏略带歉意地笑笑,“前两次都听韩易说了,正准备今日回来就进宫向陛下请罪的。” “哪里哪里,还是皇叔王妃的事情比较重要。” “哪里有什么王妃,陛下莫要取笑叔叔了。”段清晏做了个手势引她进门,边走边道,“只是白茗姑娘近日身体欠安,出于朋友的情谊,去探望两三次罢了。” “今日在内,总共去了三次?”段蕴不太相信。 “确实。结果每次都错过陛下屈尊到访,也真是太巧。” 段蕴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边走边和段清晏闲聊,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最后问了句,“皇叔两日后,可有时间去游湖?” 段清晏闻言,笑得愈发风姿无俦,“陛下如若相邀,那必然是有空闲的。” “那便……两日后香山脚下清影湖,恭候皇叔。” 。*。*。 安正则是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才知道段蕴要去游湖。 快退朝的时候,段蕴说了句,“朕明天去香山清影湖散心,明日早朝停一天。” 众大臣都没什么反应,照例行礼退朝,回家该干啥干啥去了。 唯有安相皱了眉,下了朝找到段蕴问,“陛下明日去游湖?怎么突然决定?” “也不算突然决定,朕冬天的时候便说过,等春末时节,便去游一游湖。” 香山距皇宫不远,出了皇城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车程便可到达。照理说兴致来了去玩一趟,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可段蕴没告诉他,安正则还是觉得有些落寞。 “陛下与谁一同?” “朕邀了九皇叔。” “为何是九王爷?” “因为九王爷有空闲。” 安正则不说话了,他身担首辅大任,日理万机,难有闲情。 其后,他又交代了两句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才离开。 清尘望着丞相大人挺拔的背影,困惑道,“陛下为何不说实话?” ☆、第20章 同车颜如舜华 “凰棠花开和行宫花落,朕总觉得这二者之间……很有问题,要问一问九皇叔才好。” 清尘试探着道,“为何不告诉安相,共同调查呢?” 段蕴摇摇头,“朕不能什么都依靠丞相,无论怎么说,朕都是皇帝。” 她顿了顿又道,“清尘还记得花园里那个形似梁闻元的人影么?” “回陛下,记得。” “安相说,是朕看错了。”她说得很轻。 “陛下……有疑惑?” “嗯。”段蕴没有否认,道,“那人身形确实很像梁闻元,并且在朕的行宫花园里,不明人士若要混入也是很难的。” 清尘心知这问题她是不打算和安正则交流了,一方面有些感慨小皇帝长大了,另一方面又有些感叹,这君臣之间若是完全心意相通,两只蚂蚱栓一根绳上,果然还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一想到能去香山脚下游清影湖,重点是可以和九王爷一同,清尘就觉得很雀跃。 。*。*。 韩易也是在出发前一天才知道他家王爷要和皇上一起去游湖。 “王爷,您明日去香山,怎么现在才告诉属下呢?”他挠挠头,明日约好了跟人切磋箭术来着。 “那日你不在,本王想着亲自知会你一声,却给忘了。”段清晏眼角一扬,“怎么,你不愿意去?” “没、没有的事。” 段清晏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拿扇子柄在他肩头敲了两下,道,“你呢,就当是休沐放个假,跑出去玩一玩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王爷何必要带属下去……” 段清晏手中的折扇又敲在了韩易脑袋上,韩易面无表情,反正他早已经被敲习惯了。 “韩大人武功高强,你不去怎么保证本王安全。” 王爷您自己不也会武么,韩易无声地张了张嘴,却没反驳他。 段蕴这次去香山,安正则专门点了四个身手绝佳的暗卫贴身跟着。 清影湖本就是专供皇室游玩之地,守卫也自然是有的,他想了想,觉得应该够安全了,便再次交代清尘与何弃疗务必寸步不离段蕴,这才放心让她走了。 当日,段清晏和段蕴坐上同一辆马车,九王爷身着一件做工考究的素色长袍,墨发稍束,青丝随着他微微摇扇的动作轻扬。 笑容明媚坐进车里,仿佛带进来一车鲜妍的春/光。 段蕴连同清尘何弃疗齐刷刷看呆。 这趟出行得低调,又是短途,一行人只用了两辆马车。段蕴段清晏一辆,侍卫连带行李乘后面那辆跟随。 和上次一起去行宫的情况相同,陛下又和九王爷同乘一车。 可今日段蕴总觉得,九皇叔比之那天更令人移不开眼似的。 段清晏就坐在她对面,画一样的人。 皇叔真好看,段蕴目不转睛地看着,同时又暗想,还真是找不出词句来形容她皇叔的风华。 段清晏被她看了许久,段蕴也不说话,就那么静着,他便开口问,“陛下有话要说?” “没什么,只是看到皇叔想起一句诗。” 段清晏来了兴趣,“哪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颜如舜华的九王爷:“……” 这两人对话时,韩易就在外边驾车,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车厢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韩易差点就忍不住要撩开帘子告诉皇上,王爷昨日还专门沐浴熏香,打扮了一番。 段蕴原本想着,上了车就开始和皇叔说些凰棠花啊人影啊什么的,可这会儿她又不想说了。 第20节 终究和皇叔算不上熟,尽管上次同去行宫玩得也挺亲近,可也就正是因为这种亲近,让她对段清晏颇有好感。 这种好感就直接导致,一开始便和皇叔讨论这些会令陛下感到不好意思。 所以还是先去了清影湖,边玩边讨论比较妥当,她最终这么决定。 。*。*。 车子走了一会儿,段清晏拿出一个棋盒。 他从容地在小案上搁好棋盘,玉砌般的手指拿起黑白棋子一粒粒摆了上去。 “陛下还记得之前那局棋么?” 段蕴凑上前一看,乐了,段清晏正摆着的那棋局,正是上次他们去行宫,路上被打断的那局。 “真是没想到皇叔还能记得这个。”她惊叹道。 “一直都记得,总是想找个机会再和侄儿下完这局棋,可又有些担心陛下早已忘了这事,那叔叔便是自讨了个没趣。” “哎呀,”段蕴一拍大腿,“朕也是这样想的!本想找皇叔下完这棋的,可是觉得这么件小事,皇叔怕是没放在心上,早已不记得了。并且、并且朕早就忘了那棋局最后是什么样子,纵是想找皇叔切磋也没有办法了。” 她说话间,段清晏已摆好了整局棋,黑白二色的几十粒棋子,段蕴细细看过去,竟渐渐唤醒了她忘得差不多的记忆,似乎与那时情况,分毫不差。 段蕴大感佩服,就着这局棋同段清晏下了一路。 段蕴其实是蛮喜欢下棋的,这也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几种高雅爱好中的一桩了。 可是偏偏陛下棋品不好,逢输必悔棋。 安正则教育过她许多次,段蕴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满朝上下都知道皇帝陛下棋品不好,皇上一说“爱卿我们对弈一局”,那爱卿就立刻尿遁。 这要是赢了陛下吧,陛下便悔棋悔棋再悔棋,直到赢了他们; 若要是输给陛下呢,陛下又嫌弃他们棋艺太差,连带着看他们的眼神都不爽了起来,那样子似乎在怀疑自己朝中是不是养了群白吃皇粮的饭桶。 众位大臣:微臣真是冤啊! 段蕴跟人下棋总是不能尽兴,慢慢的,她便对这事情少了几分兴趣。 和段清晏下棋她能尽兴,很大程度是因为—— 段清晏会和她一起悔棋。 大家都这样不就好了嘛!段蕴悔棋悔得开心,最烦他们那群老古板了,下棋不就是图个开心嘛,朕乐意悔棋就悔棋,做什么非要考虑些君子风度。 早知道陪皇上下棋,要诀就是和她一起愉快地悔棋,众大臣就不尿遁了。 九王爷简直是开启了一个新世界,清尘默默把这条记下来,《论与陛下对弈的二三事》——销量或许会很好。 便一路对弈到香山脚下,段蕴同段清晏暂时道了别,各自去更衣。 韩易猫着腰探进车厢内,将棋子一粒粒收好,片刻后他捧着棋盒钻出来,嘟囔了一句,“王爷每次和属下对弈,不是最不能忍受属下悔棋的吗?” “你大爷的,”段清晏轻轻冲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你是你,陛下是陛下,本王自然要区别对待。你还能和陛下比吗?” 他每次看段蕴要悔棋,那纤细的眉尖轻轻皱起,目无旁人只死盯着那棋子的模样,都觉得异常可爱,让人不忍拒绝。 这场景换成韩易盯着棋盘,无意识地嘟起嘴跟他说“属下要悔棋”,段清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太可怕了,段清晏想着,又冲韩易的屁股踢了一脚,力道还比方才大些。 ☆、第21章 乘微风话嫡庶 皇家的画舫在清影湖平静的湖面上悠悠划过,澄碧的天空倒映在水中,几朵云影勾点出诗意。 段蕴和她皇叔颇享受地在画舫上吹小风。 清风微微拂过二人,空气中还带着些湖面特有湿意,不是濡湿的不适感,倒有些润泽的意味。 段清晏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放松身子靠在一旁的锦团上,玉树琼姿,浊世公子,比之香山风景更称得上是风景。 段蕴最喜美姿容,将皇叔从发丝看到指尖,目光还是忍不住流连。 “侄儿想说什么便说吧。”段清晏悠哉悠哉饮了口酒,唇角带笑,却没有瞧她。 眼前的风景突然开口说了话,段蕴有些不太自在,她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皇叔觉得朕想说些什么?” “约摸是夸赞下湖光山色?”段清晏似乎心情不错,言语间甚是轻快。 “……皇叔所言,然。” 段清晏转过头来看她,一双明眸漾起笑意,段蕴看得微微一怔。 “陛下专程将臣约来此处,眼下正无旁人,有什么话还不可说么?” 段蕴默默吞咽了口茶水,不自在的感觉更甚,她挥挥手将清尘与何弃疗也赶到船尾。之后身侧只留皇叔一人,才终于觉得空气也清新了些。 “皇叔可是还知道些什么?”她问,虽然这画舫上都是自己人,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 “关于凰棠花?” “……是。” “陛下完全不用因为想问这个而大费周章。”段清晏转了转杯子,摊了下手道,“微臣能说的都说了。” 段蕴对他的称呼感到别扭,皱皱眉,“皇叔为何与朕如此生分……” “身为臣子,微臣能说的确实都说了,但是身为皇叔,或许还有些什么可以和侄儿说一说。” “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有,”段清晏对她点点头,“和陛下说话,自然要句句确凿无疑,稍有些不实之处,便是欺君。可是叔叔与侄儿闲话,便不用这般顾虑了。” 段蕴丝毫不给面子,“不能确定的话,朕也不要听。” 段清晏笑笑,偏过脸继续看风景。 “那凰棠花香如此浓,怕是想要掩盖些什么吧。”段蕴低下头,突然道。 段清晏闻言,即将送入口中的杯子放下了。 “还有那满园的花败,该是有人在泥土中做了什么手脚吧。” “侄儿……” “朕说这些,只是猜想。”段蕴暂时没理会他,接着道,“约皇叔来游湖,一方面是想与皇叔增进些感情,另一方面,也是想听听看皇叔的猜想。” 段清晏笑得玩味,“陛下为何要与本王增进些感情?” “朕孤家寡人,也没什么亲近的亲人,有时候想一想,还是蛮孤单的。” 段清晏的笑意收了收,“那为何不邀其余几位皇兄同游?” 段蕴敷衍地说了句,“因为看九皇叔最顺眼了。” “其实侄儿身边,不是还有安正则么?安相也在陛下身边多年了。” 段蕴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些,无奈道,“皇叔能不能说一说凰棠花的事情?” 段清晏这才终于停了和她闲话,但于凰棠花上倒也没有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来。 “叔叔觉得,陛下说的有理。” 段蕴追问,“凰棠花之名,与‘荒唐’一词谐音,可有什么关联?” “凰棠有着很久的历史,起初这名,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可是后来,也被附上了些说法。” “莫非有故事?” 段清晏点头,“数百年前,源州当地有个王爷,他一个小妾非常受宠。后来立世子时,王爷为了她的儿子,甚至到了宠妾灭妻,废嫡立庶的地步。” 数百年前,礼法宗亲的观念比之大理国此时更甚。 段蕴大概是明白了,那王爷因为此事定然受人诟病良多。 “可这与凰棠花有什么干系?” “那位妾室最喜凰棠之艳,王爷便令人在王府周遭十里种满了凰棠。此后,民众就以‘荒唐’之名冠之这种花。” “这么说凰棠之前并不叫做凰棠?” “原先,是唤作棠凰的。” 段蕴对这故事满意了,“皇叔说的这典故,当真是帮朕长了见识。” “算不得什么典故,”段清晏轻描淡写道,“这事情都不见于史料,知道的人也不多,源州当地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闲话时兴许才会谈及;或者,也只有通过些不入流的话本传奇才能了解了。” “那皇叔是听妇女们所说,还是话本上所见?” 过了半晌,段清晏答,“……野史话本。” 段蕴笑得眉眼弯弯,“原来皇叔也有这爱好,倒是与朕同道中人。” “……臣,不胜荣幸。” “安相和陈太师他们总觉得话本之类好物是误人子弟,平日里不让朕看。对民间话本的流传也是多加限制。所以在源州能看到的话本,在明安大抵都是见不着的。”她这么说着,似乎还有些伤感。 “叔叔还带了几本,都放在韩易那里。” 段蕴转过脸,看向韩易的背影,双目放光。 韩易似是察觉到什么,十分别扭地扭过头,看到陛下的表情,顿时就不好了。 。*。*。 清影湖风景醉人,段清晏一路优哉游哉地喝着松醪酒,一小壶见底,画舫也靠了岸。 王爷酒喝得稍多要小憩一会,便先行回了殿。 他走后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段蕴仍靠在停岸的画舫上没挪窝。 何弃疗等她吩咐等了半天,半晌终于听到陛下叫他。 小何公公连忙移到她跟前竖起耳朵。 “待你随朕回宫后,朕便给你休个五天的假期。” “啊?”何弃疗觉得神奇了,他又没做什么好事。 “你别急着高兴,”段蕴接着道,“给你休五天的假期,是想让你去趟北郊。” 第21节 “北郊?” “是,北郊。”段蕴重复了一遍,“还记得高公公吗?” 何弃疗点点头。 “如果朕没记错,高公公出宫后,就定居在了明安城北郊不大不小的一所宅子。” 高公公是景德帝身边的总管公公,一个皇宫里领头的那种,深得先帝的宠信。 景德帝驾崩之后,高公公也就没了侍奉的主子,新上任的小皇帝有伺候自己数年的小公公,自然用不着他。而且他年事已高,总管之位也早该交了出来。 高公公便等于是光荣退休了。 他一个公公,虽然是大理国混得最成功的公公,可说到底也是个自小进宫、混了几十年才出去的孤独老头。 宫中几十年,银子他是不缺,遂在明安北郊买了一所宅子,颐养天年了。 随着段蕴登基的日子渐长,高公公便越发在众人的记忆中淡出。 何弃疗不解问道,“陛下让奴才去找高公公?” “不错。” “奴才遵旨。”何弃疗也没马上问要去做什么,先行领了旨。 段蕴主动对他们道,“今日九皇叔和朕说了一个故事。数百年前,一个源州的王爷宠妾灭妻、废嫡立庶而引人不齿的故事。” 清尘很轻地说了一句,“九王爷他、他说这个……” 。 段蕴摇摇头,“朕先不论九皇叔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但是,这故事是与凰棠花有关的。” 她把那小妾爱凰棠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道,“朕现在所想的,便是当初皇爷爷在行宫,让人将花打乱了种,那时的花中,会不会就有凰棠。” “陛下的意思是,让奴才去问一问高公公?” “是的,凰棠毕竟香味浓厚,若是行宫当年便有这花种,高公公应当还是有些记忆的。” “那陛下为何不找人问问行宫那边的宫人,园中的花可曾替换过品种?” “还能去哪里找人,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并且这次去帝陵祭祀之前,安相也已经把行宫的宫人换上了些身家清白的。” 清尘蹙了下眉,小小声道,“奴婢还是不理解,弄清当年园中是否有凰棠是为何?” 段蕴一面向她解释,一面又像是在自我梳理,“凰棠这个花种,从很大意义上说,代表着嫡庶的等级观念。众人称废嫡立庶为‘荒唐’,那便是象征着嫡出的正统地位。” 清尘似乎有些明白了,“所以——” “所以,若是那些对朕皇位不满之人动的手脚,也大致不会在行宫花园里新种植凰棠。” 在大理国帝陵那种神圣通天的地方,植上这种花,似乎也在肯定她的皇位来得正统,嫡出皇太子的嫡出皇太孙,承袭国祚顺理成章到不容置疑。 果真是对她皇位有想法的人,必然不可能去做这种自打脸的事情。 “朕此前是想过,或许这凰棠花因为香味浓厚,能掩盖些什么药物的味道,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园花草给败了。可是今日再细想,怕是这花,不是今年新种的了。” ☆、第22章 清影池洗凝脂 何弃疗用狗腿又崇拜的眼神看了段蕴一眼,大概是觉得陛下有长进了。 段蕴交代完这些,在何弃疗的目光中站起身,吩咐道,“上岸。” 她仔细想了想这事情,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九皇叔既然说了这么一个故事,那大概也是某些方面的暗示。可若真是如她所想,那些凰棠并不是新种植的,似乎一下子又失去了调查的方向。 陛下叹口气,朕查个案子不容易啊,回去要考虑给大理寺卿加些俸禄了。 。*。*。 香山景致绝佳,大理建国初期,就被皇室收为了私家后花园。 不过香山的精妙处,倒是不在于风景,而在于温泉。 段家的祖宗挺会享受,在那温泉上小小修了个汤池,为了能更亲近下自然,还特意没有修得很富丽堂皇。 温泉清影池的边上,用香山当地的暖玉铺了一层,围了半圈浴池的样子出来。另外半圈则是未加修砌,泉水掩映在山涧草木中,幽然如仙境。 香山的汤泉宫就是为段家各种金贵的主儿洗温泉准备的,清影池水引入宫室,就连入段蕴正殿后的一间屋子。 陛下午睡之后身子有些乏,便想着要去清影池里泡一泡澡。 汤泉宫的宫人不多,能进得她寝殿的更是少之又少,段蕴扫一眼过去,就只看到清尘歪在茶几上,右边脸颊贴着花梨木的几面,面上的嫩肉被挤变了形。 这丫头真是、又偷懒! 她有些无语,下了床走到清尘旁边,捏住她的鼻子。 清尘无知无觉,继续酣睡,可是呼吸渐渐没了气息,面色也开始憋红,段蕴连忙松开手,对这姑娘真是既佩服又佩服。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手指,清尘面上敷了层薄粉,这会儿午后温度有些升高,她鼻尖微微沁出了些汗珠,那层脂粉浮了起来,正好就蹭到段蕴手上。 陛下很嫌弃。 明明这丫头平日懒得和她似的,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眼瞅着春天都只剩下小尾巴了,她倒开始打扮起来了。 那层混合了香汗的脂粉留在指尖的滑腻感,让段蕴稍稍有些囧。 她走到殿外瞧了一瞧,见何弃疗还目光炯炯地守着门,心中顿时有些慰藉,终归还是有个靠谱的跟班。 “陛下。”何弃疗心细,听见她的步子就连忙行礼。 段蕴冲他点点头,满意道,“乖,好好守着,下次让清尘替你值班。” 过了一会她又交代,“朕想去后殿温泉池里泡一泡,你——” 何弃疗会意,信誓旦旦道,“奴才一定替陛下看好门,一只苍蝇也不让它飞进去。” 段蕴鼓励似的拍拍他肩,表示了十分认可,顺便暗搓搓地在他衣料上蹭了几番,把方才清尘鼻尖的脂粉都糊到何弃疗衣服上。 何弃疗浑不自知,看门看得依旧愉快。 。*。*。 段蕴的女儿身这个秘密,整个汤泉宫里只有清尘与何弃疗二人知道,清尘偷懒,何弃疗又不是个姑娘…… 所以她堂堂一国之君去清影池里泡温泉,一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 段蕴脱了龙袍,只穿着中衣,赤足下到温泉里面。池水一点点漫过身体,水温比体温略高,在春末时节正是合适。 她满足地轻叹了一声。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在自己后背捣鼓了一番,束胸布悠悠地落了下来,顿时一种畅快通透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段蕴更加满足地又轻叹了一声。 清影池的水很舒服,带着些山涧清泉特有的清冽味道,又混合着泥土与花草芳香的气息,水滑如玉,不似凡尘之物。 段蕴惬意十足地泡了一两刻钟,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便开始在池子里游走着舒缓筋骨。 陛下似乎忘了一件事,清影池虽然被引入她后殿,可怎么说也是一淙天然的温泉。并且她祖宗当初修汤泉宫的时候,并没有将后殿的这池子完全封闭。 所以说,她游走着游走着,就渐渐离开了汤泉宫的后殿。 。*。*。 那厢九王爷小憩一番之后,神清气爽地走出殿门。 他于玩乐上也是一把好手,独自一人寻到香山的泉眼处,在清溪鸟鸣中心旷神怡地散着步。 然后,段清晏沿着温泉边散步着散步着,就渐渐离近了汤泉宫的后殿。 过了不久,他看到前方温泉水中似乎有个人。 那人乌黑的发在泉水中交织,似浓墨化开的韵。 段清晏扬了扬眉梢,唇角勾起一丝笑。 他看那池中的人还在兀自朝这方向缓缓移来,便顿下脚步不再走了。 段蕴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水中扑腾着溅起一朵朵水花,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本来平缓的池水面上被她搅得一团糟,陛下十分有成就感。 然后她转了个方向,不经意间往岸上看去。 离她差不多三丈远的地方,立着个人。 玉人着素衣,百转黄鹂语,浅阳花坞,良辰美景。 段清晏面含笑意,眼波中的光华如清影池水,就这么隔空递过来。 画面简直美好到不行,段蕴见皇叔美色如此,不由一怔。 惊艳后的余韵退去,她又倏地想起自己正披了件中衣在沐浴,关键是束胸布还被她自己扯了下来,便又是一惊。 她一怔一惊,愣在原地。 段清晏看到水汽氤氲中,他侄儿白嫩的面颊被蒸出了些粉色,杏仁眼睁得大大的,虽然表情呆滞还是透出些灵气。 也不知这诡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他突然就觉得这侄儿有些惹人怜爱。平日里披了龙袍还像模像样的,没想到脱了衣裳下水,竟是这么小的身量。 突然就起了要逗弄的心思,而且在段蕴惊慌失措想往水中藏的时候,这心思愈发在他脑中叫嚣。 九王爷完全没顾及君臣之礼,也将“非礼勿视”那一套统统抛之脑后,他纯粹是因为觉得好玩,迈步移到离段蕴更近的地方,蹲下/身和她大眼瞪小眼。 段蕴压根没想到在她极重礼教的大理国,还有如此放荡不羁的王爷。 “皇叔你看朕做什么!闭上眼!”她羞怒地命令道。 段清晏还从来没见过小皇帝这个样子,嗔怒的表情倒像个被人非礼的小姑娘。 他不禁轻咳了一声,笑意更深了,这侄儿怎么就这么有趣。 九王爷站起了身,却又迈步往池子边靠近一步,视线正好落在段蕴发顶。 段蕴连忙扑腾着往池中央游过去,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气愤的小声音又传来,“皇叔到这里做什么!不觉得现在这样有失礼仪么?” 段清晏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清越却掩不住笑意,“清影池本就是从山间流入汤泉宫后殿,微臣从山间一路走来,陛下从汤泉宫一路游下,在此相遇,纯属巧合。不知陛下恼怒些什么呢?” “巧合也不行!朕让你看了么!”段蕴完全坏脾气地冲撞叱道。 第22节 这语气,完全又是回归了当年那个泼皮任性又无赖的小孩形象。 段清晏怕她是真急了,毕竟这侄儿还是皇帝,真惹毛了他也不好收场,便顺毛似的宽慰了两句。 “陛下说得对,不能看,微臣这就走、这就走。陛下别急。” 段蕴竖起耳朵响听他脚步声,等了半天却半点声响也没听到。她不知是九皇叔压根没走,还是九皇叔移步无声,左右思虑了一番,还是没敢扭头去看。 因为陛下的脸早红透了。 管他走没走呢,段蕴甩甩头,挥动胳膊又往远离岸上的方向奋力游了一游。 段清晏本已往回走了,迈开数步之后,又听见身后哗啦啦响起一大片水声,下意识地就回头又瞄了一眼。 就在他转首的那一瞬间,温泉池子里突然响起“扑通”一声大响,水花溅得硕大,随后便见段蕴的整个脑袋都不见了。 水面上咕噜咕噜冒出气泡,泛起的大圈涟漪一圈圈漾到岸边。 段清晏立刻明白过来,他侄儿怕是在池底滑倒或者腿脚痉挛了。 段蕴确实是腿脚一痉挛,然后在池子底滑倒了,她方才游得急,身子一时没能适应,然后便整个人都栽入了水中。 她鼻腔口腔都灌入了水,瞬间就呼吸不过来。段蕴一手扶着自己痉挛的右侧小腿,另一只胳膊在水中拼命划拉。闷在水中的窒息感和腿部肌肉传来的阵阵剧痛让她简直要崩溃。 尼玛啊……朕流年不利…… 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又听见自己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入水声。 段蕴心知这大概是她九皇叔要下池子捞人了,想必是方才自己栽下去的声音过大引得皇叔又回来救她。 她此刻真想直接死掉算了。 小腿痛不欲生,皇叔又在一寸寸朝她逼近,疼痛感和又羞又怕的情绪直接把陛下推向了绝望…… 段蕴来不及多想,在段清晏伸手抓住她在水面上挥舞划拉的左手时,求生的本能让她不顾一切地就转身往皇叔身上贴了过去。 温软的身躯就这样贴上自己,段清晏禁不住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死命地勾住他的颈部,就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丝毫不放松,段清晏感觉自己脖子都有些疼,连忙抬起一只手先将段蕴的头托出水面,另一只手又揽住她的腰,往岸边游过去。 段蕴双目紧闭,脸上热得比温泉更甚,简直就是丢死人了。 她忍痛松开自己捂着痉挛小腿的右手,把胳膊横在胸前,硬是没让某个部位直接贴上她皇叔胸膛。 真是不作就不会死,怎么想起来要把束胸布给摘了的。 美人皇叔的胸口一片光洁细滑的肌肤,段蕴胳膊贴上去只觉得肌肤相亲竟然如此享受。 怪不得民间话本上那些男男女女,都那么喜欢耽于肉/体厮/磨。 段清晏全身湿透地把她抱到岸边,陛下一见到池岸,立即就松开了勾住皇叔脖子的手臂,两手并用攀了上去,趴在暖玉铺成的池岸边上吭哧吭哧咳出水。 段清晏忙帮着给她拍拍后背顺气,皇帝陛下欲哭无泪,皇叔你别再碰朕了好么。 她此刻已经羞愤得要死,偏偏段清晏还低下头凑到她眼前,一脸关切问道,“侄儿怎么样了?怎么脸这么红?” “朕、朕……朕死不了……朕是憋气憋的。” “把手给皇叔,快。” 段蕴不明就里地递过去一只手,段清晏执起她小手,对着手背虎口处稍稍发力按了下去。 陛下毫无准备,被按得小声一叫。 她声音还未完全发出,段清晏另一只手又迅速掐压上她人中穴。 “咝——” “侄儿稍忍一下,”段清晏两手的动作都未停,持续按压了片刻方才松开。 “小腿痉挛后掐压合谷穴与人中穴,十之八/九可以得到缓解。”他解释道。 段蕴艰难地点点头,动了动小腿,尚未消失的疼痛感又惹得她眉头紧蹙。 段清晏看着不忍,又道,“其实按摩小腿也可缓解疼痛,叔叔恰好了解一些——” “来、你来。”吐字之艰难,似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 段蕴本想很有骨气地不在让皇叔碰到她,毕竟安正则曾经和她说过,女孩子的身子不能随意让人随便摸到。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仰着头问,“娘亲可以碰我么?” “可以。” “父亲可以么?” “……有时候,也可以。” “皇爷爷可以么?” “……可以。” “那就是我喜欢的人都可以么?” “还要那人也喜欢你才可以。” “那太傅哥哥呢?” 安正则顿了顿,伸手摸摸她发髻梳得齐整的脑袋,似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再不工整写字,太傅哥哥便手把手教你。” 她那时觉得安正则掌心覆上她小手,安全又温暖的感觉似乎像冬日里的暖被窝一样惹人喜爱。 都是遥远的记忆了,她已经好久没感受过安正则掌心里的温暖是什么感觉。 自从她成为“段蕴”,对人的防备也不可避免地严密了起来,也好久好久没有被杜神医以外的人触碰一寸皮肉。 本不想让段清晏温润的手按上她小腿,可终归是敌不过那痛感。 段蕴索性闭了眼睛,挺尸一般趴着一动不动,任由皇叔轻揉她的小腿。 她此时唯一感谢的就是清影池边上铺的这层暖玉,在温泉水的作用下,岸边这玉石常年透着温热,她只着了一件湿透地中衣趴上去,完全没有感到寒意侵体。 段蕴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祖上积德。 是朕的哪位祖宗想起来要在温泉池子边上铺暖玉的,您简直不能更伟大。 段清晏的手在她小腿内外两侧按压了一小会儿就停住了,段蕴刚感到疼痛有所缓解,却不见他继续动作,便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停了?” ☆、第23章 玉甃暖温泉溢 “陛下刚出水,在池边这样趴着恐会染上风寒。”段清晏解释道,“穴位按摩之后不会立即见效,还是先回寝殿是为妥当。” 段蕴抿了抿唇,心知他说的有理,可是有理归有理,她刚从温泉池子里面出来,全身上下都是湿的,春天尾巴上的这时节,中衣也是单薄的一层,衣衫浸了水,免不了又添几分通透。 此时起身,前胸那不该有的部位,怕是要被皇叔看得一清二楚。 皇帝陛下偏头痛。 “皇叔——”她顺了口气,慢吞吞道,“朕方才在池子里时,头上的白玉簪子掉了,那还是大华的皇帝赠给朕的,给人家弄丢了总归不大好是吧。” 段清晏十分上道,“叔叔帮陛下去寻?” 段蕴恳切地点了两下头,目送她皇叔挺拔的背影往前走去。 九王爷也是刚从温泉池子里出来不久,原本束好的发,飘逸素白的衣,现下全都湿哒哒地滴着水,换别人定是狼狈不堪的。 可是这湿衣贴在段清晏身上,反倒更衬得他挺拔修长。 真是天生丽质朕比不过,段蕴嘟囔一句,趁着段清晏看不到她,悲催地手脚并用在地上挪动,一点一点挪到池子边上,再次下了水。 好就好在靠岸的温泉底部很浅,她一屁股坐下,倒也可以把脑袋露出水面呼吸,淹不死。 清影池水再次漫过全身,段蕴感觉比方才还要温暖,还要让人舒心,果然是躲在水下比较有安全感。 段清晏往前走了一小段,就接着下了池子开始摸索,段蕴见状,连忙把藏在袖中的簪子拿到手里,用了用力往前一掷。 白玉簪子应声入水,在池面砸出小小一朵水花,沉了下去。 她松口气,双手寻到自己痉挛的小腿,按照方才段清晏的动作,按摩了起来。 许是段清晏按压的那两处穴位起了作用,段蕴揉了片刻,自我感觉好多了。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腿上的痛感虽然舒缓了,但是一颗心却被吊了起来,放佛有小鼓槌一下一下在胸腔中敲击。 这一番动作下来,不知道九皇叔可有发现什么。 方才在攀着皇叔上岸的时候,她还特别注意了,一只手横在胸前,似乎没让段清晏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可她终归还是个女孩子啊。 即便是一直压低了声音,即便是数年穿着立领的衣衫,即便是束胸布从来裹得她想骂娘…… 一切的一切就算伪装得再好,容貌和身形却是掩饰不了。 她知道自己散发沐浴的模样,身形小只,唇红齿白的,虽不好直接夸自己漂亮,但任谁第一眼见了,也会认为她是个小女娃。 段清晏会不会想到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脑子现在已经乱得不行。千不该万不该,泡个温泉就不该太惬意,下了水还游来游去,真是不知道作死二字怎么写。 她情绪一时低落,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半天没有继续按摩。 失神这片刻,段清晏已渐渐寻了过来。 清影池的池水不深,靠岸这一边的池底,又用暖玉砌了,白玉簪子静躺在池底,倒也不是那么难寻。 段清晏从水中捞起那根白玉簪子,回头见他侄儿又下了水,正坐在池子底发呆。 小皇帝低垂着眸,微翘的睫毛从侧面看去,显得有几分纤长。乌黑的头发被打湿,有几缕顺着侧脸贴在颊上,乌发白肤,对比明晰。 段清晏看着她侧颜倒没有多想,只觉得小皇帝皮相挺不错,或许是由于刚在温泉里泡过,肤质仿若吹弹可破。 池水的波光映在她面上,水波一漾一漾,她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流转,段清晏就这么看着那光影移动了好一会儿,略略有些失神,最后倒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了。 “陛下,”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遗失的可是此物?” 段蕴闻声看过去,却只是稍稍侧了侧脸,身子几乎未动。 她这样子似乎是戒备一般,段清晏当时没细想,只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他扬了扬手中的白玉簪子,段蕴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多谢皇叔帮朕寻到。” “微臣分内之事。”他双手把簪子递了过去。 段蕴从水中伸出来一只手,拿了东西之后又立刻缩回水下。整个动作做得很是麻利,只飞溅了几滴水到段清晏掌心。 九王爷侧抬了下手掌,眼看着掌心的几滴水都滑入了池子,才道,“陛下方才受了伤,接下来,回汤泉宫么?” 第23节 “朕自然是要回的。”她闷声答。 “那皇叔去找宫人过来伺候?” “不用不用,”段蕴忙拒绝,“朕不喜欢泡温泉被人围观。” “原来如此,”段清晏点头表示理解,“看来方才是打扰到陛下了。” 她在心里使劲点了点头,不能同意更多,面上却是一言不发。 过了会,她上下打量了段清晏一遍,又道,“再说皇叔此时衣衫尽湿,要怎样去找宫人。” “那不知可否叨扰一下陛下的汤泉宫?”段清晏问得有些轻。 当然不行!这是要跟她一起游回去吗? 要知道她那束胸布还在后殿池子边上呢啊喂! 可是段清晏如果不去汤泉宫,就只能这样落汤鸡一般走回殿里,这样好吗? “皇叔,这样不妥——”段蕴张口回绝,却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在段清晏清亮疑问的眼神中,她只有飞速运转大脑,慢吞吞道,“是这样的……内什么、那啥,皇叔突然出现在汤泉宫,多惊悚啊……” “惊悚?” “咳,朕的意思是……汤泉宫毕竟是朕寝殿嘛,所以——” 段清晏点点头,眼神依然清亮,“陛下是说,有些不方便是么?” 哎对!皇叔真上道,一点就通! 于是段蕴含蓄矜持,亦或者说端庄典雅地颔首示意。 段清晏略一思索,缓缓道,“既然已经下了池子湿了衣裳,那臣不如享受一回清影池的温泉好水。” 言下之意,给陛下一个台阶,皇叔就在这里泡温泉不动了,皇上您想去哪就去哪,想作甚就作甚,不用顾虑了。 段蕴僵硬道,“那就这样吧,皇叔你泡着,朕、朕就回去了。” 她说完简直要被自己窘死,这都叫什么事啊? 是让九王爷独自一人、穿着一身正常衣服在池子里泡温泉,然后她堂堂一个皇帝,拖着自己刚痉挛过、还没完全恢复的伤痛小腿,默默游回寝殿么? 这诡异场面……要被别人见了,还要以为她大理段氏皇族都是猴子派来的逗比。 段清晏入戏很快,他倒是个能随遇而安的性子,靠在池边上神色舒坦,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哪里窘迫了。 段蕴又默默横了一只胳膊在胸前,对已经快闭目养神的皇叔小小声道,“皇叔侧一下身子,朕不太好过去。” 段清晏闻言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见她动作有几分迟缓,便问,“陛下的小腿,可还行?” 段蕴肉痛,咬牙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朕没问题,皇叔你、你继续。” 春日迟迟,玉甃暖,温泉溢,兰汤涵影,日照生香。 有人风流俊赏,慵懒倚着暖玉池壁。 当然也有人悲伤地在池子里划拉,折腾出一大片一大片水花,水声哗啦啦,完全无法忽视的华丽音调。 段蕴真想以头抢地耳。最后她都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就以那么蠢的姿态一路游回了汤泉宫。 当然,如果那时她知道九皇叔一直就在自己身后看着,估计划水的姿势就更蠢了。 段清晏唇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来,一直目送段蕴往前行进,直到她身影渐行渐远,弄出的水花声也小了许多,这才闭了双目,而唇边那抹笑意却并未淡去。 。*。*。 段蕴湿漉漉地从清影池爬上岸,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忙抱起她脱下来的龙袍和束胸布,哧溜跑到寝殿去了。 清尘刚好不知陛下去了哪,正在殿里各种寻她寻不到,就看到段蕴落汤鸡一般窜进来,身上的水噼里啪啦地滴到地上,水渍绘出一条小径。 清尘惊呆了,“陛下!” “你叫什么叫?” “陛下您怎么了?”清尘的目光从她赤着的一双足移到她手中的龙袍上。 那龙袍是今天早上新换的,正干净着,此刻却被段蕴抱在手里,湿漉漉又皱巴巴,总之是暂时不能穿了。清尘觉得有些可惜。 “朕刚刚泡完温泉。” “陛下您怎么——”您怎么是窜进来的,也不擦擦干换下衣服。 “一言难尽。”段蕴悲伤地打断她问话,又走了两步,直挺挺倒在床榻上,把小腿搁到柔软的褥子上。 得,这床被褥就这么被她弄湿,又不能睡了。清尘再次觉得可惜。 “奴婢去帮陛下拿衣裳。” “嗯。顺便再床干净褥子来。” “奴婢明白。” 段蕴擦干身子,细细束好了胸,全身上下穿戴整齐,还特意插好了那只大华皇帝赠给她的白玉簪子。 之后才告诉清尘,“朕刚刚在清影池里,小腿痉挛了。” 清尘正在铺新褥子,闻言动作一停,偏过脸来上下打量她,“陛下有没有伤到哪?” “朕,栽池子里了。”她忸怩了下道,“小腿可疼了。还好后来遇到九皇叔,帮朕按摩了下。” “九王爷?”清尘有些吃惊,“陛下怎么会遇到九王爷?” “朕也想知道。” “那……那九王爷呢?” “还在清影池里泡着。” “啊?”清尘手一抖,平整的褥子让她捏皱了一角,“陛下……陛下和王爷共浴?” 段蕴斜睨了她一眼。 “王爷在清影池里……他难道,在后殿?” 段蕴继续斜睨她,“你觉得可能么?朕难道想要告诉皇叔朕是他侄女吗?” 清尘连忙摇头。 段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一提及九皇叔,你就瞎起个什么劲儿。” 清尘仿佛被噎了一下,默默抚平刚才被她捏皱的褥子,方问道,“那陛下的腿,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奴婢觉得,还是让杜太医来瞧瞧为妥。” “你真机智,朕也是这么想的。”段蕴瞥她一眼,还不快去? 清尘利索地请杜仲去了。 杜太医细细给她诊断了一番,道,“陛下没什么事了,微臣再配一副药,安神活血的,服上几天便可痊愈。” 段蕴点点头,让清尘拿了方子,又吩咐杜仲,“刚刚朕在池中痉挛呛水,是九皇叔下水救了朕,皇叔没有衣裳可以换,怕是要湿着回去了。杜太医,不如你过会也去他那里看看吧。” 杜仲听她说到段清晏下水救她,嘴巴张得老大,“陛下可有让王爷发现——” 段蕴痛苦地扶额,摆手道,“不要说了,朕不知道。” 杜仲把接下去的话生生咽到肚子里,“那、微臣告退。” “哎,等下,”段蕴思索了一瞬,开口道,“你等会,皇叔此时恐怕还在清影池里,等半个时辰以后,朕和你一起去探望。” “微臣遵旨。” 。*。*。 段蕴是想镇定自若地前去探望,看看皇叔对她的态度是否丝毫未变。 但转念一想,就算他有发现什么,估计也是表现得滴水不漏,兹事体大,大家都懂的。 果然就如她所料想,段清晏见她携太医而来很是高兴,举止言谈亲切又有礼,什么旁的话都没有问。 陛下真是又郁闷又庆幸。 末了,她都快要走时,段清晏才说了句,“陛下自从那年染疾,到如今,是不是常常仍有不适?” 段蕴心下一动,“皇叔何出此言?” “唔,方才在水中,感觉陛下身子很软,很没力气似的。”其实他想说,软得好似天香阁的姑娘们,但这话太过孟浪不敬,便隐了去,接着道,“陛下身体似乎不够有力,不知是否源于那场顽疾?” 段蕴装模作样轻叹一声,“皇叔说的是,朕确实是身体不大好。不过要说一身软肉,”她忧伤地看了皇叔一眼,说得有几分懊恼,“主要还是因为朕最近,吃胖了。” 段清晏眉尖一扬,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原来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水中不盈一握的素素纤腰,难道是他的错觉? ☆、第24章 王爷您太自信 段蕴心神不宁,见皇叔仍然含笑望着她,就更加心虚。 她琢磨段清晏刚才那话,心里实在有些忐忑。 “朕有些乏,先回去休息了。杜太医你再帮皇叔好好瞧瞧。” 段蕴撂下这句话,干笑一声,连忙就带上清尘逃离了屋子,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她一路疾走到汤泉宫,往新换的柔软褥子上一躺,才大咧咧地呼了口气。 完了,今日和九皇叔闹了这么一出事,下次再见面,怕是不能自然愉快地交谈了,多尴尬啊。 更别提方才段清晏笑着看她,也许是自己心理作用,她就觉得皇叔再这么看下去,就要把她的女儿身给看出来了。 是以,她匆匆忙忙撇下杜仲,从那目光中逃了回来。 杜仲被皇上抛弃,正在那厢手足无措哭笑不得。 而这厢段蕴却翻了个身,扯过被子把头一蒙,“算了,罢了,先不管了,朕睡一觉先。” 压根把杜仲忘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杜太医无力吐槽。 陛下啊,有您这么坑下属的么…… 第24节 您说走就走,作甚要加句话让微臣留在这里啊! “杜太医再帮皇叔好好瞧瞧”,您让臣瞧个甚啊…… 明明王爷身子就没有任何问题嘛! 可是皇上随口说句话,那便是金口玉言不容抗旨,让他再瞧瞧他就必须再瞧瞧。 名满杏林的杜神医来来回回给段清晏切了好几次脉,装模作样地又给压根没疾没恙的王爷写了好几副药方。瞬间感觉自己化身为了骗钱的庸医。 段清晏面前摊了本书,却是半天没有翻页,他看着对面的太医行云流水般写下一串药材名,淡淡问了句,“本王身子,可是有诸多不妥?” 杜仲手中毛笔一滞,应道,“回王爷,并无不妥,只是若按下官的方子调理了,也是有利无害的。” “杜太医有心了。”他礼貌地笑了一下,“早就听说杜太医乃当世神医,活死人肉白骨,堪比扁鹊华佗。陛下一直非杜太医不用,本王今日得太医问诊,委实荣幸至极。” 杜仲被人这么夸,心情诚然好得很。 “王爷谬赞、谬赞了,下官惶恐。”他咧开乐开怀地说着谦词。 杜仲医术确实不凡,但究竟是否如外界所传的那般、无人能出其右,倒也不好说个确切。 这种东西,又不似文武科举,难以比较。 大多数人知道这位神医,都与当今陛下非他不用有关。 段蕴因为身份特殊,向来有恙都是找杜太医问诊,太医署其他的大夫们甚至无人能近陛下之身。 起初太医们也很憋屈,老子学了那么多年本事,啃医书试草药,皱纹都给熬了出来,就想着要杏林春暖、悬壶济世。 结果因为医术超群,进了宫,为人民服务是没了指望。 好吧,那就专心侍主,为陛下龙体竭尽所学罢了。 可是呢? 陛下根本就不稀罕用他们啊! 丫的所有的风头都被杜仲那个毛头小子抢去了,来了太医署数年,愣是有人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瞄到过一眼。 然而皇上用谁不用谁,也轮不到他们置喙。 众人在对杜仲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对他还是有一些服气的。 这便是因为六年前,皇太子和皇太孙同时染上的那场大病,便是杜仲医好的。 当年皇太子染病的时候,景德帝段永济尚在世。太子重病月余,皇上遍寻天下名医,甚至连邻国大华的长岐山莫泉道人都请了来,依然没有救得了太子。 景德帝忧虑到染了半鬓霜华,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朝臣皆知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太子重病之事,一时间压得明安城愁云惨雾。 两个月过去,太子的病没有丝毫好转,天下名医每天挨个问诊,用最贵重的药材续着命,却迟迟不见储君恢复生气。 怎料祸不单行,又一个坏消息传来,太子的独子,皇长孙段蕴也染了这病。才八岁的小皇孙奄奄一息,景德帝一下子没承受住打击,另外半鬓也在一夜间飞了白发。 段永济罢朝数日,移驾泽荫寺斋戒礼佛,为皇子皇孙祈福。 可惜神佛不爱他,祈福也没用。 某个雨后的黄昏,东宫里弥漫着一片药材的苦涩味道。景德帝双目呆滞,定定地看着床榻上的储君,那人面色惨白,双颊凹陷,从父母那里继承的雍容气质同呼吸一起,早已消失殆尽。 皇上华贵无比的龙袍上染着太子咳出的血迹,片片深红触目惊心。整个东宫、整座皇城都沉寂了下来,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全部低垂着首陪皇帝一起失神。 半个时辰过去,景德帝开口,声音嘶哑艰涩如同百年不曾言语。 “为太子赐谥号‘显祐’,厚葬。” 高公公忙低声称是,一屋子人都静静等皇帝再下圣旨。良久,景德帝却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便回了清和殿。 太子离世后,段永济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甚至后来安正则找到了神医杜仲,医治好了小皇孙,此等大好消息都没能再让景德帝生龙活虎起来。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景德帝与安皇后乃是帝后恩爱的典范,二人伉俪情深,宫围薄情之地,帝后过的却是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当年安皇后猝然长逝,单单只留下一个太子,段永济便颓唐了三载。如今连太子也下了黄泉,老来痛失爱子,给皇上带来的伤痛怕是不比当年少。 在这当口,便没人敢提另立太子之事,一连数年,东宫无主。 直到景德帝大限将至,才突然下了道圣旨,册封显祐太子独子、皇长孙段蕴为皇太孙,自己百年之后,段蕴便即大位,掌江山。 圣旨颁下七日,段永济便彻底成为了历史。 册封诏书也成了遗诏。 年不足十三的皇太孙黄袍加身承了大位,登基大典上奶声奶气地念着诏书,念着念着还打了个喷嚏,径直喷灭了离她最近的一根龙纹点金吉祥烛,顺带气晕过去数位皇叔外加数位大臣。 杜仲作为小皇帝的救命恩人,间接成为除安正则之外、皇上登基的第二大功臣,从此一路青云直上,独具盛宠,全太医署照顾段蕴的活全让他给包揽了。 。*。*。 段清晏夸了杜仲两句之后,便垂首接着翻书不再言语了。 杜太医胸有成竹给写了三页药方,吹吹墨迹搁了笔。 韩易见状上前一步,杜仲会意,将三页写得工工整整的药方递过去,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 段清晏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一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杜仲说话,等他差不多说完了,才不慌不忙和他闲聊几句。 “当年陛下病重,不知安相是如何寻到杜神医的?” “下官家中世代从医,父亲曾颇受安老将军重用。下官医术得父辈亲传,自己又多加研习,只是当年尚年轻,父亲解决不了的病症,也无人敢用下官。还是安相给了次机会,误打误撞,竟帮了陛下。” “原是这样。”段清晏沉吟,“当年本王的皇兄,和陛下侄儿患的是同种病症,陛下洪福齐天,遇到杜神医保全了性命。只可怜了太子,唉……” “王爷节哀。” 段清晏眉间染上几丝忧愁,面容沉静看得人揪心,“今日小游清影湖,忽地就想起当年,本王尚是总角小儿时,太子皇兄带着本王在湖上分食桃花糕。如今,物是人非,难免就有几分难过。” 杜仲理解地点点头,九王爷真是和显祐太子手足情深让人感动啊! “不过话说回来,杜神医当年救得了陛下,为何就没能再救起本王的皇兄呢?” “回王爷,下官能够为太子和皇孙掌药时,太子的病症已入心肺,委实回天无力。而陛下当年,尚未病重至如斯地步。” “罢了,都是造化弄人。”段清晏低垂了眸子,“陛下能顺利继承大统,杜神医功不可没,当年的病那般严重,不知到此时今日,陛下可有恢复如常人?” “下官不才,纵是倾毕生之力,也无法让陛下平复如故。” “说起来,本王也是既做叔叔又为人臣子的,可惜对皇上龙体的状况知之甚少,杜太医可否告知一二,本王也好知晓有哪些禁忌。” 杜仲停了片刻,理了理语言答,“陛下从那次病后,身体发育便比常人缓慢,大抵体内阳气不足,四肢不如寻常少年有力,声音也较清脆柔和。” 段清晏点点头,却微笑了一下,道,“神医说的这些,本王都可观察到。只是清晏想知道的是,陛下可畏寒,可禁食生冷,可能闻辛辣,可习得了武学?” 杜仲鼻尖沁了层薄汗,心说方才光顾着替段蕴遮掩性别问题,竟说了半天旁的话。 他尴尬了下,神色不自然道,“陛下体弱,畏寒怕热,忌食生冷辛辣,也很难学武有成,平日饮食作息,都多有注意的。” 韩易在旁边听得嘴角一抽,这也太难伺候了吧,简直比他家王爷还要难伺候,九王爷虽然喜欢敲他脑袋,起码没这些有的没的禁忌。 他这么一想,觉得和段蕴身边的人比起来,他真是太幸运了。王爷真好,王爷太可爱了,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抬起双目,朝段清晏投去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段清晏原本面容沉寂,被韩易这么热切的目光一望,忍不住抖了一下,表情差点就皲裂。 他偏过脸调整了一下,转过来又是一副肃容,拍了拍杜仲的肩道,“杜神医你辛苦了。” 杜仲:“为陛下服务。” “杜神医如此辛苦,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下官谢王爷体恤。” 杜仲走到桌前将方才替段清晏把脉时搁手腕的软垫收起来,无意间瞥到王爷方才正翻着的那本书。 那书此时已被合上,封面上的大字书名明晰醒目,杜仲下意识就看了过去—— 《大华宫廷秘史》——连续二十年,民间销量领先的传奇话本。 杜仲:“……” 九王爷看着那么一个不染纤尘的谪仙样,居然和段蕴一个爱好,丫的,这世界太可怕了。 杜仲被雷得外焦里嫩,背起药箱子就出去平复心情了。 。*。*。 段清晏眼见杜仲走远,屋子里没了旁人,这才自顾自地坐下,乜斜着桃花眼对韩易道,“你丫可是发/春了?方才对本王抛什么媚眼?” 韩易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噎到,舌头都不利索了,“抛抛抛、抛媚眼?……属下对王爷?” 段清晏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脸欠揍表情放佛在说,本王很帅、本王男女通吃、本王人见人爱无人能敌,所以把持不住想勾/引本王也是很正常的。 韩易泪奔,果然这年头有个工作都不容易,伺候皇上难,伺候皇上的叔叔,尼玛也不简单啊! 他内心千万头草泥马奔过,却顶着一张面瘫脸,提醒段清晏道,“王爷您方才似乎说错了什么。” “什么?” “您方才说小时候来清影湖,和显祐太子一起吃桃花糕,可是显祐太子他……从来不喜甜食,桃花糕这种东西,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段清晏僵住:“……” 韩易面瘫:“……” 段清晏喃喃:“靠,忘了!” 韩易继续面瘫脸,王爷您呐,大多数时候,就是太自信了。 ☆、第25章 安相啊别太累 韩易本以为王爷会很不爽,甚至是敲他脑袋发泄,谁知并没有,段清晏比他想象的淡定多了。 “忘了就忘了吧,杜仲看上去没你聪明,大概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这估计算是在夸他聪明吧?韩易面瘫着一张脸,心里却有些小满足。 “王爷谬赞,属下并不聪明。只是杜太医或许比之属下,更不聪明罢了。” 段清晏抽了下唇角,杜仲想不到你想到了,所以杜仲就没你聪明。那本王还没想到这事呢,你丫啥意思? 九王爷不满了,卷起案上的《大华宫廷秘史》,于是韩易的脑袋又被敲了一下。 为什么又敲属下脑袋? 第25节 韩易无语,王爷,面瘫脸也有悲伤的好嘛? 他默默拿起杜仲方才留下的三张药方子,道,“属下去给王爷煎药。” “不用,别去了。” “可是杜太医——” “本王很好,没有什么不妥的。” “哦。”韩易果然就不去了。 “还记得之前去帝陵的时候,在车上你和本王说了啥么?” 韩易:“……” “你说,觉得陛下声音有些过于清脆。本王那时告诉你,陛下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是的。” “今日杜太医特别解释了,陛下当年重病,以致一直不能平复如故。你不觉得这解释,很恰当么?” 韩易不懂,“属下愚笨,请王爷明示。” 段清晏叹了口气,《大华宫廷秘史》卷成一筒形,被他拿在手中闲闲敲着桌面。 “当年显祐太子病逝那件事,本王至今都觉得蹊跷。分明是同样的重病,杜仲有能耐救活小皇孙,对皇兄就那么束手无策?” 韩易道,“可是杜太医的解释,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扯。”段清晏简明扼要地给了一个字评价。 “安正则用人,向来不会那么迂腐。若说杜仲的父亲是安家的大夫,安正则却迟迟没有让他儿子给太子皇孙看看病,这哪里是正常现象。” 况且当年那时候,早已死马当作活马医。 “王爷怀疑的是?” 段清晏摇摇头,“目前还说不清,不过这侄儿的身份……” 他顿住没有再继续说,而是话锋一转下了个命令,“你还是派人去趟阳城。” “阳城?”韩易疑惑,“三王爷不是尚在明安么?” “谁让你去找三王爷的?”段清晏不满地看他一眼,“去趟安府。” “属下明白。” “杜太医出生杏林之家,本王还有些好奇,神医是如何炼成的。” 。*。*。 段蕴回了汤泉宫便开始蒙上头大睡,她呼呼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她掀开被子下床,隔着新换的中衣捏了捏自己肚子,一层薄肉软软地附在身上,最近还真是吃胖了。 饭点是早已被她睡了过去,段蕴伸了个懒腰,自我感觉不饿,便就没打算再进食了。 清尘伺候她穿了衣服,话不多说还低垂着眉目。腰带束好一抬头,却见段蕴正看着她。 “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没、没有。” “怎么没有,”段蕴不相信,“你看你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小了。” 她说着,忽地凑上前去,在清尘跟前嗅了一下,“咦?又擦了粉,心情不好便化妆?清尘你怎么回事……” “陛下,”清尘有些躲闪地偏了下脸,转移话题道,“晚饭时间,九王爷来过一次。” 段蕴果然改变了关注点,“皇叔说了什么?” “九王爷或许是想请陛下一同用膳的。陛下那时在睡觉,王爷说别叫醒您,然后就走了。” “今天真是见皇叔太多次了。”段蕴自言自语,“幸好明日就要回宫了。” “陛下不想见到九王爷?” “一想到九皇叔把朕从温泉池子里捞出来,朕就要不好了你知道么!” “那日后每次见到九王爷……” “皇叔是藩王,这次祭祀之后就要回源州去了。等再次见皇叔,兴许要等上一两年。” “哦。”清尘应了一声又低下眉目。 段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感觉她情绪又低落了几分。 “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告诉朕,不许欺君。” 清尘忧伤又惆怅,“回了明安,就见不到九王爷了。” 段蕴表示理解,“九皇叔是很好看没错,见不到皇叔朕也很伤心。但是你要这样想,宫里还有安相呢。” 清尘:“……” 陛下您以为所有人都和您一样么,您以为奴婢的重点只是王爷的美/色么? 清尘于是更忧伤了,谁都不懂我的少女心。 。*。*。 段蕴出宫三日,再回去时,明安城却已流言漫天。 从香山回去,走的并不是官道而是途经居民区。 陛下来了兴致想体察民情,一路上见到驿馆便下来饮马,见到客栈便下来喝茶,偷听自己子民谈话听得起劲,真是一点都不大丈夫。 段蕴听了一路,一路上的人都在说庄稼枯萎的事。 几乎明安有水井处,就有流言漫天。 她越听脸色越差,快进宫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只冰裂纹的哥窑瓷杯。 段清晏一路上不曾下车,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面色如常地和段蕴道了个别,便和韩易回府了。 明安城里,流言甚嚣尘上,他虽在车内一路,却也听到不少议论。 祭祀大典好好的办着,却传闻一夜花败,郊区的庄稼枯萎,护城河水面飘起散着臭味的鼠类尸体。好端端的建国百年大喜日子,缘何出现这些现象? 还不肯定是因为咱皇上没做好么。 段清晏斜靠着马车壁,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折扇。 动作可真快啊,他想。 “韩易。” “属下在。” “杜太医写的那三张药方子,你还留着么?” “回王爷,属下收着呢。” “你明日按方子上列的药材配好,打包给皇兄送去。不管怎么说,皇兄辛苦了,杜太医也辛苦了,功夫可不好白费。” “是。” 。*。*。 安正则知道段蕴这个时间快要回宫了,便登上郁仪楼的飞廊。 飞廊挺高,站在上面远眺,能看见皇宫西北角的小门,皇上的车舆过段时间便会从那里驶进宫。 他特别交代的,西北角的小门低调,守卫严密,距寝宫也近,从那里回宫再合适不过。 当然,西北角宫门较低矮,他站在郁仪楼的飞廊上,堪堪可观察得到。 三天前段蕴离开,他就是站在这里目送的。 结果别了三天,安正则三天都没有睡好。 第一天,李夕恒拟着文书问他,“安相早,怎么精神不太好?” 安正则:“昨日,有些累。” 第二天,李夕恒研着墨问他,“安相早,怎么精神还是不太好?” 安正则:“昨日,有些疲倦。” 第三天,李夕恒洗着毛笔和他打招呼,“安相早,不要太累了。” 安正则:“……” 段蕴那日前脚刚走,后脚京兆尹便急匆匆上门打报告,“安相不好了!” 梁闻元不满道,“卢大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安相怎么就不好了。” “啊呸!”京兆尹轻拍了下自己发际线老高的额头,哭丧着脸报告,“安相啊,大事不好了。” 安正则情不自禁地站起身,“难道是陛下遇到了什么事?” “不不不,不是陛下。”卢大人忙摆手。 安正则坐了回去。 “是这样的,下官手下小吏们报告,说明安城里到处在传陛下的谣言。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了,结果行宫那边发生的怪事,还是传到城里了。” “流言传播有多广?” “从东市到西市,连下官府里烧锅炉的大娘,后街拐角卖蒸包子的大妈,两条街外装瞎子扮大仙的真瘸子,都知道了!”京兆尹说得嘚啵嘚啵,说完拿起杯子,仰首把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果然还是抵挡不住。”安正则低声道了句,挥手示意梁闻元再给京兆尹续杯茶水。 “这可怎么办!”卢大人一句哀叹说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卢大人先别急,待本相找来中书令大人,我们再一同商量对策如何?” “叫他有什么用啊!”京兆尹对中书令向来不怎么满意,“再说了,每次明安出了啥事,陛下都往下官头上怪罪,下官虽然拿朝廷俸禄掌治京师,可明安这么大,随随便便出些小事情,陛下动辄就要扣三个月俸禄。下官也要养家啊。” 他委委屈屈地说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冷不防被烫得一口喷了出来。 梁闻元想笑,又见京兆尹悲伤地摇摇头,“时运不齐啊。” “所以卢大人今日来的意思,是想让本相帮着上书陛下,把大人调到地方上去?” 京兆尹差点把上一杯已下肚的茶水也喷出来,“不不不,下官的意思是,有人污蔑陛下为君不君,此事非常严重啊!” 第26节 “我知道了,卢大人莫焦急。” 卢大人还是很焦急,两眼热切地看着他。 安正则想了想,又补充道,“陛下不会再扣大人三个月俸禄的。” 卢大人于是不焦急了。 接着安正则便找来了李夕恒,以及中书令陈尚书等人,针对这情况开了个小会。 民间舆论,口说无凭,众大人商议的结果不外乎还是不动武不强制,只发文书压下谣言。 最后具体工作还是落到了李夕恒和安正则头上。 安正则忙了近三天,收集舆论情况,分析民众心理,调查谣言流向及来源,还有那护城河里的老鼠尸体,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干的? 安正则皱眉,小皇帝最怕死老鼠了,从香山回来这一路,兴许某条道上就遇到护城河,段蕴不知会如何反应。 呃……但愿是他想太多。 ☆、第26章 大理寺出了事 段蕴的车子驶进小门时,正值夕阳西下。 落日镕金,暮云四合,渐沉的太阳不遗余力地装点着宫室栏杆。 她下了车,检阅一般抬头看了一看皇宫。 视线正巧落在郁仪楼的飞廊上,似乎有个修长的人影正站在那里远眺,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放佛给那身深灰色的衣衫镶了金边一般。 即便时辰已经不早,晚霞却过于绚烂,一时间有些耀了段蕴的眼,她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飞廊,便径直朝寝殿走了去。 此时明安城内谣言漫天,陛下烦着呢。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安正则来了清和殿。 他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段蕴正巧换好了衣裳,用了茶水又休息了片刻。 丞相大人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深灰色的衣衫上毫无绣饰,和主人的气质一样干净又凝练。 段蕴偏着头想,这衫子好似方才在哪见过一般,飞廊上那个身影,是安相么?她刚刚有些想问,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安正则关心她,“陛下去香山一游,可还愉快?” 段蕴从鼻子里轻轻哼唧了一声,“还成。” “与九王爷相处如何?” “算不错吧。”她回答得有些敷衍。 安正则和她相处多年,大抵是了解她的。陛下这个样子,定是知道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他略一思索,道,“陛下可是在忧心传言的事情?微臣已和曹大人陈大人商量过,拟了文书辟谣。” 段蕴开口,声音听上去明显很不高兴,“又出事,又给朕泼脏水。不是早说了要封锁消息要禁止流言的吗?都说给谁听了,京兆尹怎么办事的。” 安正则很善良地替卢大人说了句话,“明安这么大,京兆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管不了明安那就别管了。”段蕴想到卢大人那光秃头发亮的大脑门就烦躁,“他要是嫌麻烦就去掌管央河,朕一点都不介意。” 央河,是被大理国抛弃的一块地方,穷山恶水,据说野兽比人多,总之若要流放个犯人什么的,央河算是首选宝地。 安正则默默不说话,卢大人,同朝为官一场,本相也算是尽了同僚情谊。 “谣言是什么时候传起来的?” “三日之前。” “那就是说朕刚走,便出事了?” “兴许和陛下去香山游湖一事,没什么联系。” “是说朕在不在宫里,都照样要挨骂是吧?” 段蕴甚是委屈,“朕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朕也有好好努力想为百姓做些事,他们怎么就能这么说朕呢?” 陛下是很努力,如果早朝不迟到,听上奏不打瞌睡,另外批复折子不找人代笔的话,勉强也算合格了。 安正则还是宽慰她,“陛下,别太在意了。” 他想说谣言一事,定然不能归咎于陛下,那些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的刻意抹黑,都是小人所造,怎好一直埋怨自己。 这道理段蕴也懂,她吸吸鼻子,没等安正则继续说便道,“朕先不管这脏水是谁给朕泼的,但是既然泼到了朕身上,那京兆尹就难辞其咎。” 京兆尹本来天真地以为,皇上真的不会再扣他三个月俸禄了,直到他的膝盖中了一箭。 宫里派人指责了他一番,弄得卢大人在他七房小妾面前很是没面子,末了,人还告诉他,皇上扣了卢大人半年的俸禄。 京兆尹眼泪快要掉下来,还扣、还扣……本官三年之内都没有俸禄了。 其后京兆尹的第七房小妾一听卢大人破产,傲娇地就跑了。 卢大人只剩下六房妾室,不是说好集齐七枚小妾即可召唤神兽官运亨通嘛,他整个人要不好了。 这便是后话了。 . 段蕴逮到京兆尹埋怨一番,之后又认真打量安正则,看他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 “安相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 安正则也不否认,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段蕴皱眉,“谣言的事,交给中书令他们共同处理便好,安相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了。” “倒并不是完全因为这个。”话音里闪过一声叹息。 “那是?” “派去行宫调查花草衰败的大理寺卿,意外离世了。” “什么?!”段蕴满脸不可思议。 大理寺卿徐大人年近五旬,平日里身强体壮,并无半点疾病之兆,他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原本是派徐大人去查案,怎料一案未结,又生一案。” “徐大人他是出了什么事?” “据同去的刑部侍郎称,徐大人是在园中遭遇毒蛇袭击,那毒物来去迅速,被咬之处也没有剧痛,所以当时没太在意。可是回去之后,不幸毒发身亡。” “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陛下走后,第二日早上,传回的消息。” 大理寺卿入朝已有二十年之久,也算是朝中一员老臣。更何况作为大理寺的首席长官,还是正三品的大员。 徐大人越是重要,身后的烂摊子也就越难摆平。 段蕴感到一阵脱力,也难怪安正则气色不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纵是再淡定,一系列后续还是要听他的安排。 “为什么不告诉朕?先是流言传出,再是徐大人遭遇不测身亡,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发生这么多,朕若再迟个几天回来,宫里指不定又会出什么乱子。安相你为何不派人禀告朕呢?” 告诉她又如何? 还不是只会焦心,她得知了这些,对局势又有什么益处呢? 安正则是想过要派人告知段蕴,可是一想小皇帝也难得出游一次,糟心的事情那么多,就这么毁了心情也挺不好。 于是便没让她知道了。 他自然是一番好意,可段蕴并不领情。 “安相若是早些告诉朕,朕早就回来了。”那样她就不用在清影池里泡温泉碰到九皇叔,就不会小腿痉挛被皇叔捞起来,更不会至今还忐忑着担心是不是在九皇叔面前露了什么马脚。 “行宫那边现在怎么个情况了?” “回陛下,已加派了人马保护刑部侍郎等大人的安全,关于花草衰败一事,仍在调查中。” “朕知道了,给徐大人厚葬吧。” “是。微臣已着人拟好了文书,加封徐大人的夫人为三品淑人,并赐金以示抚慰。陛下可要过目?” “不用,朕恰好也有这个打算,安相辛苦了。” 段蕴背着手在清和殿里走了两步,抬头望望天,道,“徐大人一走,大理寺的事情便没人掌管了。安相可有好主意?” 安正则这次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她,“依陛下之见呢?” “朕觉得有些棘手。”段蕴来回踱步,又回到自己椅子上坐定,一手撑着脑袋认真道,“大理寺卿一职空缺,要么调动官员,要么从下面选人填补,层层晋级,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她说完看了一眼安正则,安相目光清浅,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若进行调动,势必又将牵扯到别的部门,不说彼此之间业务不熟悉,单单是交接,就要麻烦许多。眼下多事之秋,朕想着,人事变动还是越少越好。” “可若给少卿晋职为正卿……”她顿了下,“似乎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大理寺司法,掌刑狱与案件,功能相当于前朝的廷尉机构。 本朝大理寺一般设置卿一人,少卿二人,外加寺正、丞、主簿、司直、评事、问事等职,也是个容纳几百人的重要官署。 大理寺卿是长官,乃是三品大员,在朝中有着重要地位。 可接下来到了少卿一职,便只是从五品下的普通官职,比之县令一类是强了些,可是少卿与正卿的差别,似乎还有些大。 毕竟,学子们通过科举之后,入朝为官数年,若是表现良好又出身簪缨之家,封个大理寺少卿是常有的事。 但是若论说大理寺卿,那便是需要有一定资历的人方可担任。比如徐大人便是在朝中摸爬滚打二十载,才戴上了这顶乌纱帽。 暂且不论从少卿之中遴选一人晋职有些便宜了他们。 单单这二位,一位是陈太师的门生,一位是先帝萧贵妃的娘家人,随便哪一位再得了大理寺卿的头衔,也足够让陛下头痛。 安正则也知道这情况,事情委实不好办。 “不行哪。还是不能从大理寺中挑人。”段蕴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又否定了自己。 她一共就想出两个招,一个牵扯过大,毙了。一个牵扯也不小,索性也毙了。 “安相你倒是说话啊。”段蕴对他嘀咕一句,“大理寺卿的空缺,要不就先空着?” 第27节 安正则又静了片刻,才回答她,“空着不大妥当。徐大人的身故也不一定是个意外,正巧又发生在调查行宫花败一事中,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放心。” 而若要查案,定少不了大理寺的参与,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举行会审,是大理国断案的一贯做法。 “罢了罢了,朕再想想。”段蕴拿起桌上糕点大咧咧地吃了起来,左边唇角上蹭了两粒白芝麻。 安正则看那两粒芝麻挂在她红润的唇边,随着咀嚼的动作一上一下,待她把一整块糕点都吃完,芝麻都顽强地没有掉下来。 安正则不动声色站在段蕴面前,却十分想伸手帮她把那芝麻弄掉,他越看越手痒,简直像突然感染了强迫症一般,差点就要伸出手去。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低下头,可目光就那么胶着,受了蛊惑似的移不开。 “朕舟车劳顿,今天先歇息了,安相回去吧。” “微臣告退。”安正则放佛得了赦,连忙移了目光,暗自松口气离开。 。*。*。 他回到自家府上,难得有些散漫地歪在榻上歇息。 梁闻元路过,小心翼翼地出声问了句,“大人今日要早些就寝么?” 安正则“嗯”了一声。 梁闻元有些高兴,“这便好。大人若是再晚睡,可就要伤身了。” “今夜我不晚睡,可陛下怕是不会早睡了。” “啊?”梁闻元摸不着头脑,偷偷看了看自家相爷一眼,安正则闭着双目,面上神色却不能称之为舒缓。 毕竟主仆多年,梁闻元还是有些了解自家大人的小心思,“那个……陛下今日对大人语气不好?” “她大概是不满我没有将事情告诉她。”安正则好似在自言自语,“可是怎能真告知陛下让她回来,作祟的小人在暗,我们在明。这种时候最忌讳的,便是让旁人掌控了行踪。” “陛下她,毕竟年纪尚小。” “陛下不小了,只是年轻,风华正茂。而我却已经老了。” 梁闻元哪里能容忍自家男神自暴自弃,立刻就道,“大人您一点都不老!正是男儿最好的年龄啊。” 闻元正要搜肠刮肚,把他一辈子学的好词都翻出来赞美安相,却听安正则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源州王那般的年纪,才是最好的。” 梁闻元不以为意,“九王爷不就只比大人小了三岁嘛。” “可是当初,我若是再年轻三岁,或许就不会被先帝选作首辅了。” ☆、第27章 哥哥你真漂亮 当年景德帝交代后事之时,若安正则的年纪同段清晏相当,那便是刚及弱冠不久。首辅一职太过重要,纵是再有贤名,想来也不会就这么交到一个年轻人手上。 梁闻元觉得奇怪,怎么好像安相说这话是在惋惜一样。 “大人做首辅,为国效力,不是挺好的事情么?” “首辅之职,辅佐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子,赴汤蹈火我也是愿意的。” 安正则声音放轻,道,“可这个位置,一旦坐了上去,就不知还有没有下去的那一天。” 梁闻元吓了一跳,“大人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您若不做首辅了,那皇上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安正则睁开眼,目光移向窗外,山茶花朵朵在院子里开得正好,和宫里文德殿后面那丛一样鲜妍。 段蕴总不能做一辈子的皇帝,不管现下如何伪装,毕竟她是个女孩子。 如今是大理宣和二年,丁亥四月,小皇帝此时当是十四岁零几个月。而每日披着龙袍上早朝的那位,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 少女扮作少年,这几年,尚还能瞒得过去。 再过三两年,或许也问题不大。 可是再往后呢? 等到皇上年过二十,声音却仍是甜软带些孩子气,身量却还是娇小,满朝文武能是傻子不成?到那个时候,如何瞒得过去? 再说段氏一族样貌都是极好的,皇子皇孙们无一不是修长挺拔,随便在哪里一站都是气质身形均高人一等,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矮子。 若是解释为当年重病的后遗症,勉强蒙混过去。 再接下来的立后纳妃呢? …… 逃不掉的事情终究还是逃不掉。 安正则默默想着,再过两三年,等段蕴的皇位坐稳了,他无论用尽什么办法也要把二王爷绑回去接替皇位。 他连段蕴退位的理由都想好了,儿时的重病伤及龙体甚深,无力顾全大小国事。 等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便带着段蕴离开明安,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住下。每天看日升日落,鸟鸣莺啼,滋兰九畹,树蕙百亩,人间天堂也不过是那般光景吧。 安正则沉沉地叹了口气,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打算罢了,段蕴怎么想,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 丞相府的不远处便是明安东街的二王爷府,一棵枇杷树立在南门那里,从安正则的角度看去,视线毫无遮挡。 遥想当年,小儿爬树,他进宫去给小皇孙授课,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懵懂地看着他。 那年的安正则还是个少年,白衣翩翩,芝兰玉树,微微一笑便引了无数姑娘的遐思直到碧霄。 小女娃看到他洁白的袍子一阵傻乐,脏兮兮的手不知不觉就在他衣角留了印,“哥哥生得好美。” 少年安正则看着自己衣角的黑手印,不由地皱了眉,他想把衣裳从那小孩的脏手中抽出来,孰料小女娃紧张兮兮往他身后一躲,闷声道,“哥哥别说我在这里,母亲不让我跑来东宫。” 他不明不白地抬起头,看到一位美貌端庄的少妇正往这边走来。 那少妇气质温婉秀丽,眉眼间竟与身后揪着他衣角的小女娃有六七分相似。 他认得这位夫人,乃是当今二皇子的正妃。 身后的衣角一紧,又猛地一松,安正则眼角余光瞥见那小身影“嗖”地一下窜到了树后。 “这是安将军家的小公子吧?”二皇子的正妃笑吟吟地问他。 安正则点头,刚想行礼请安,那夫人却摆手示意不必,“可曾看见小郡主从这边过去?” 王妃想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又补充道,“大概有这么高,穿了件绛红色的裙子。” 可不就是正躲在树后那个么。 原来那脏兮兮的小女娃竟是二皇子家的小郡主。 安正则有些走神,在他不自觉的时候,却已经稀里糊涂摇了摇头。 王妃对他礼貌地点点头,略带些歉意道,“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再往别处找找去。” 她越是礼貌,安正则就越是汗颜,方才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摇头了呢。 王妃转过身,还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孩子今日到处乱跑,也不知是否冲撞了别人。” 安正则差点就想追上去,把那小女娃从树后面揪出来还给她娘。 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这想法,就发觉自己的大腿被人抱住了。 洁白的衣角上又蹭了几块黑印,安正则有些无语,他刚刚想责怪,一低头却撞见小女娃傻兮兮的笑脸,“漂亮哥哥真好,喏,这个送给你。” 刚要出口的话放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看了看那孩子双手捧着的物什,一颗小枇杷半生不熟,还带着些青色,被她捧在手心里像珍宝一样。 见他不接,小女娃不满了,嘟着嘴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安正则:“……” 他蹲下/身,扯回自己衣角,问道,“你是二皇子家的小郡主?怎么到处乱跑?王妃在寻你呢。” “哥哥千万不要告诉母亲我在这里。”小女娃压低了童音,神神秘秘地求他。 安正则哭笑不得,正想说服她快去王妃那里自首,片刻后却听见一个含着薄怒的女声朝这边放大了音量道,“段!小!筠!” 小郡主一下子受了惊,手中半青不熟的枇杷“啪嗒”掉到地上,滚了一层的尘土。 “母、母妃……” 王妃提起裙边,疾步走了过来,揪起小郡主的衣角就把她拎到了一边。 “段小筠你果然跑到这边来了!母亲怎么和你说的,东宫这里是太子伯伯住的地方,你不可以乱闯的!” “我、我来找段蕴弟弟。” “你还狡辩!看你这身衣裳,又爬树了吧!”王妃一手攥着自己裙边,俯下/身子给女儿拍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专往她屁股上拍,下手还不轻,小郡主被拍得一踉跄又一踉跄。 安正则在旁边看着直想笑。 王妃教训她一番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带女儿离开。 她再度对安正则点头致歉道,“让小公子笑话了,我家筠筠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安正则摇摇头,道,“王妃言重了,无碍的。” “呀!漂亮哥哥的声音真好听,”小郡主笑眯眯说了句,眼睛看着他,亮亮的好似宝石无瑕,“可是方才怎么不和我说话呢。” 王妃又重重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还乱说话,看你把哥哥的衣服都弄脏了。” 小郡主似乎被拍疼,撇撇嘴委屈地不言语了。 过了会她忍不住又道,“那我便帮哥哥洗吧。” “不用郡主费心。”安正则不自觉地就放柔了声音和她说话。 “哦。”小姑娘低头窃喜,掩饰般地搓搓自己袖子。 王妃拉着她站起身,又絮絮叨叨教训了几句,走远了。 安正则目送她们母女二人出了院子消失在回廊拐角处,回过神来从一地尘土中拾起了那枚枇杷,他修长的手指在枇杷上拂了拂灰,把那物什贴身收好。 指不定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呢,他想。 。*。*。 段蕴回宫当晚,如同安正则所料想的,果然就没有早睡。 她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睁着两只眼睛,也没翻滚也没蹂躏被子,就那么静静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徐大人在行宫身故,花草衰败一事被迫放慢了调查进度。 第28节 段蕴想到此事,突然很是难过。也不知道是谁,为了造她的谣言不择手段,说不定大理寺卿的去世,完全都是因了她的缘故。明日还是再赐些银两给徐大人的家属吧。 不惜害了他人性命,只为遮掩自己的马脚。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在朕的大理。 段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她默默又思索了一遍近来发生的各种事。 去行宫祭祀,行宫的花草全败,神奇的源州花种凰棠散发着诡异的浓香。在行宫的花园里,她还看到了极似梁闻元的身影。 为了从九皇叔那里多了解些关于凰棠花的信息,她约皇叔同去了香山。可从香山一回来,花草衰败预示着为君者不贤的言论便传遍了整个明安。再有,大理寺卿诡异地去世了。 段蕴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 制造舆论坏她名声,让她失民心。 花园里那个人影,八成不是梁闻元本人,倒是十分有可能是有人在故意假扮,为的便是离间皇帝和首辅。 而大理寺卿的去世,一方面让朝中力量失衡,另一方面又在拖慢案件调查进度,可谓一箭双雕。 真是有心了。 现今,徐大人已不在,她要到哪里去另寻一个大理寺卿,身家清白没有二心,不参与朋党不巴结王爷,还要能够镇得住场面。 朝中诸位大人的面孔在段蕴脑海中一一闪过,陈太师一众门生,不行;和萧氏有关的,不行;安将军的族人,未免坊间非议还是不行…… 四品以上的大臣被她细细念叨了遍,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翌日清尘来唤陛下起床时,猛然看见龙榻上的段蕴平静地睁着两只眼,毫无睡眼惺忪之态。 清尘没有心理准备,有一点被吓到,“陛下,您这是没睡还是早醒了?” 段蕴没理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清尘又道,“陛下,再不起身,怕是要不能准时上朝了。” “你说,若是让有爵位的人担任大理寺卿,是不是合适?”段蕴突然出声。 “陛下是说……” “你看九皇叔如何?” ☆、第28章 上上朝掐掐架 清尘愣怔了一下,再开口时变得有些结巴,“王、王爷?” “是。”段蕴点点头,“朕考虑了很久,这个位置说重要也挺重要的,随便找个人来做恐是镇不住场面。不如用上段氏自己人,总归是好过再放权给世家。” 清尘表示理解,然而还是有些小纠结地问了句,“可九王爷是藩王啊。” 段清晏封地源州,一般来说,他该是住在源州王府才对。 藩王任京官,也不是说没有这个先例,但是近三十年来没有这样过便是了。 段蕴淡定道,“不要紧。所谓藩王,不就是个摆设嘛,大家都懂的。” “这样啊。”清尘小声应了句,转过身去给段蕴拿衣服,面上还有些轻微的绯红颜色。 九王爷若任了京官,那岂不是每日早朝都能见到了? 。*。*。 段蕴觉得她这个想法挺好的,早敲定早安心,便打算早朝就宣布这事。 结果她屁股刚落到文德殿的龙椅上,诸位大人便挨个启奏。 段蕴去往香山小游数日,早朝已是歇了几天,再加上她离开这几天,偏生还出了一大堆事,于是今日听的上奏理所当然地就多了起来。 大殿上的风向首先便是沉痛缅怀了一下大理寺卿徐大人,各位朝臣一个个慷慨陈词,抒发自己对徐大人深厚的同僚情谊,将仁义友爱的美德体现到了极致。 段蕴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了。 甲大臣上奏完,见陛下没反应继续站着不挪窝。 乙大臣不乐意了,臣还有本奏呢,于是乙大臣上前一步,开始上奏。 甲大臣瞪眼,你这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乙大臣不睬,兀自上奏。 甲大臣痛心疾首,陛下啊,您看某某大臣多不像话! 陛下仍旧走神。 甲大臣一甩袖子,哼了一声。 你凭什么对本官哼唧啊?乙大臣也不乐意了。 两人便在皇上面前理论。 ……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大臣加入了理论的阵营。 百官叽里呱啦,你一句我一句,无视段蕴倒无视得很是彻底。 段蕴走神这走神着,就感觉自己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一直大到让她完全无法忽视。 “哎呀卢大人呐,您这个想法可不行,也就是想想罢了,还能真指望百姓心甘情愿地服从?” “哟呵赵将军,陈尚书说啥您都反对,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公道?” “我说曹大人,您可别不说话啊。昔日徐大人在的时候,咱们也是一起去过揽月楼喝过刘伶醉的……” “张大人,本朝应当就数您和徐大人关系最好了吧。徐大人上个月从揽月楼赎回去的小妾,兄弟我可是看你抱过。” “胡、胡说什么!” “大人别墨迹了,到底为徐大人一家送了帛金,您就给兄弟们个准信呗。” “徐大人光明磊落,什么时候从揽月楼赎过小妾?你少胡扯!” “你居然说老夫胡扯!” “死者为大,你还这样诋毁大理寺卿,究竟是何居心?” “明明是你一味阻止案件调查,你个佞幸!” “你!” “小人!” “……” 段蕴被叽里呱啦的声音折腾得头晕。这还能行么?还像话吗? 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很生气,她猛地在桌案上拍了一记,当机立断摔了一只杯子。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在文德殿中响起,颇有银瓶乍破之势,除了陛下,谁敢在文德殿上早朝的时候摔杯子拍桌? 刚从还嘚啵嘚啵拌嘴的大臣们立刻安静下来了。 众人知错,左右相互交换了下颜色,齐齐跪下,“臣等知错,请陛下降罪!” 段蕴龇牙咧嘴揉了揉拍红的手掌,怒气冲冲道,“全部扣三个月俸禄!” 诸位大臣身形一抖。 门下侍郎惊呼,“陛下,京兆尹晕过去了!” “京兆尹扣俸禄一个月。” 门下侍郎又惊呼,“陛下,京兆尹又醒了!” “朕是说,先扣三个月,再扣一个月,共计扣除四个月俸禄。” 门下侍郎继续惊呼,“陛下,京兆尹口吐白沫了!” “大殿之上随地吐痰,再扣除——” 京兆尹吐着白沫,挣扎着出声,“臣、臣没事了!” . 段蕴扫视了一遍整个大殿,沉了沉嗓音道,“安相不在,你们就这个样子。怎么,朕是摆设不成?” “是臣的错。”侍御史张大人率先出列,“微臣有次赏戏,碰巧误进了徐大人定的包厢,只与其女眷对话了几句,却不料被小人盯上,每每拿此做把柄。今日更是公然在殿上造谣,文德殿上正大光明,造谣者简直就是对陛下不敬!” 这话初听是在自责,其实意有所指地在告状,陛下有人诬陷臣哪! 段蕴装傻,“造谣?张爱卿说说,造了什么谣啊?” 侍御史气鼓鼓的,脸都有些红了,“有小人造谣说微臣与大理寺卿的妾室有、有私/情。” “那爱卿是有还是没有啊?” 张御史连忙跪下,“陛下明鉴,微臣一向洁身自好啊!” “是么?俗话说,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啊。爱卿定是平日所为有些不检点,这才让同僚们忍不住替你规范规范私生活嘛。魏爱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御史哑口无言,魏尚书频频点头。 “众位爱卿,上朝就上朝,何必拌嘴呢?又不是小孩子了,叽叽喳喳的,好玩么?”段蕴装大爷一般往龙椅上一斜靠,懒懒道,“诸位可还有本奏?” 百官望了一眼碎在地上的瓷杯,风吹麦浪一般齐齐摇了头。 张御史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看到段蕴一脸淡漠,又乖乖闭了嘴。 “那好,朕有一事请教诸爱卿。徐大人既已身故,那大理寺卿之位,必定是要换人做了。不知众爱卿可有好人选?” 文德殿静谧良久,随后又迎来风吹麦浪的一阵摇头。 “唔,那好。朕再和安相商量商量。诸位爱卿可以回了。” 。*。*。 安正则今日难得没有上朝,梁闻元进宫来帮安相请假,说是丞相大人感了风寒,在家卧床了。 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早朝仍旧照常进行,段蕴压了压心中想和安正则商量大理寺卿任职的念头,一边上朝一边走神,好不容易等到结束。 第29节 今日早朝的局面有些失控。 大理朝中元老无非那么几位,陈太师,镇国将军赵延武,前萧丞相现宣国公,以及乞骸骨迁居阳城的安大将军。 这几位当下或曾经俱是朝堂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即便如同宣国公安将军那般,领了个爵位回家养老不大掌权了,但是用句不恰当的话来形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元老们自己低调了,可是还有儿子孙子侄子呢,还有门生学生慕名求教的儒生呢,总之是在朝中默默形成了几大派系。 一般在安正则的打理下,这些人倒也不至于公然结党营私,或者营私了没被安相发现。 可段蕴也心知肚明,这几伙大臣平日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她有时候也觉得诡异,同朝为官,怎么这些人的口味就那么不一样,彼此看对方不顺眼到了随时掐起来的地步。 犹记一年之前,大理国修订诗词歌赋的韵律标准,本就不是原则性问题,百官却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最后还是京兆尹出的馊主意,抓阄掷骰子的敲定了这事。 众人虽不满意,但看首辅和陛下的面色都很不耐烦,再争论下去恐也无果,遂作罢。 段蕴下了朝,面无表情地跑到御花园里,闷不作声一连摘秃了好几朵姣花红艳艳的瓣。 这些臣子中,傻的不靠谱的荒唐的不是没有,比如京兆尹卢继祖,凭着祖上的庇荫,捡了个官职吃皇粮,虽然顶着“继祖”这个名字,然而祖上的能干却是一点没继承到。 京兆尹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朝中大多数的臣子,都是有头脑有心眼的,看似随口争了几句话,然而背后的小九九哪里简单得了。 陈氏一党和萧氏一党又开始互掐了。 而且掐得高调,今日早朝便是做给她看,我们就是玩不到一块去,就不是一路人,陛下您爱怎办怎办罢。 段蕴捏了一把被她扯下来的花瓣,指甲里瞬间染了些颜色。 她扔了那残花,转身吩咐道,“何弃疗,准备一下,带上杜仲,随朕去相府。” 。*。*。 梁闻元进宫禀告安相抱恙,那时候段蕴只是点了下头,也没关心地说些什么。 闻元觉得很不开心,陛下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打了一个喷嚏,我家大人都要惦念半天,现在大人都卧床了哎,您好歹也关心下啊! 他怏怏地在屋里玩手指头,安正则穿一件素色便服,坐在桌前处理公务。 右手边一碗浓浓的药汤冒着些热气,看上去就是反人类的黑暗料理。 梁闻元更替他家丞相不值了。 前几天安相不眠不休地帮陛下处理烂摊子一堆,陛下不嘉奖就罢了,还埋怨大人不上报禀告。 现在安相累惨了,昨夜里还发了些小烧,早上起床都有些头晕。 闻元护主,知道他前几日失眠精神不济,便命人又给煎了安神助眠的汤药。 安正则用了之后,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将早朝的时间给误了,梁闻元瞅瞅他家大人,没忍心叫醒,自作主张进了宫来给安正则请个假。 毕竟依着丞相的做法,是断断不会让自己歇着的。 梁闻元从宫中回来,替安正则忿忿的同时还有些小心虚,不晓得他这自作主张可会受丞相批评。 结果他回来的时候安正则已经醒了,披了衣服继续办公,看到他从外边进来毫无意外之色,“和陛下说了什么?” “如实上报,大人身体不适。” 安正则轻声问,“陛下可有说什么?” 闻元撇了撇嘴,不高兴道,“啥也没说,点点头就上朝去了。” “我知道了。”安正则眸子一垂,一不留神落了一大滴墨在纸上,他停下笔,换了张纸重写。 梁闻元看得憋屈,跑出去遛鸟浇花了。 结果没过一刻钟,他又跑了进来。 安正则停笔,“何事?” “陛、陛陛……” “笔?”他扬了扬手中的小白云,有些莫名其妙。 梁闻元绝倒,来不及笑场便道,“是陛下,陛下微服幸相府了。” 安正则彻底收了纸笔,“快去迎接。”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说,本官是不是该换件衣裳?” “不用不用,”闻元连摇头,“陛下已经进了正门了,来不及。” 他话音刚落,段蕴便从外边进来了。 “安相呢?”皇上问。 梁闻元没料到她突然出现,身子一僵,赶忙转过身来给段蕴行礼。 闻元身子一低,段蕴立刻便看到了屋里的安正则。 陛下直接无视正向她行礼的梁闻元,走了进去。 “闻说安相身体不适,朕甚为挂念,故而前来探望。不知爱卿可有些好转?” “微臣无碍。不过是前几日没休息好,昨夜感了些风寒,早上没及时醒来罢了。” “安相从来都说自己没事,”段蕴看着他,“朕知道安相为大理竭尽心血,可终归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朕带了杜仲来,过会儿让杜太医给安相写几副方子,要好生调理一番朕才放心。” “有劳了。”安正则浅浅笑了一下。 “是不是还烧着?”段蕴见他脸色仍不大好,有些担心地踮起脚,伸手探了一下安正则的额头。 她的小手软软的,有些稍稍的温暖,安正则额头仍发着烫,这点温度在他感受来却是适中的凉爽,清泉沐浴一般,甚是享受。 “爱卿怕是还烧着,”段蕴有些担忧地放下,瞧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不禁感叹了句,“太傅哥哥的皮肤,还是和当年一样好。” 安正则牵出一丝笑,看她的目光异常温柔,“鲜衣怒马陌上风流,哪里比得了少年人。” ☆、第29章 幸相府烧了屋 段蕴乐了,打趣般问道,“这算是什么话,安相莫不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年轻才子了?” 安正则没出声,默默又将她望了一望。 “安相在朕心中,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多少青年才俊都比不上。” 梁闻元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家大人,虽然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却亮了几分。 “陛下是宽慰臣?” “没有,朕是真心的。”段蕴拍拍他,扯扯袖子示意他坐下。 安正则听话地坐了下来,段蕴站在他前面,终于是可以俯视了。 “安相要好好休息,快些恢复气色,便更是不减当年魅力的。” 安正则点头道,“好,臣依陛下的。” 段蕴满意了,又将万能的杜太医叫进来,配了几服药出去煎着。 杜仲很是闷闷不乐,王爷也好,丞相也罢,每次都是这点小毛病,陛下还非要拉他来看。 还吩咐杜太医要亲自煎药。 杜仲偷懒,“陛下,煎药这事,何公公也做得来。” 何弃疗躺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段蕴也不满地赏了他一个眼神,“杜太医煎得好,何弃疗不行。” 何弃疗:“……” 这点程度的不适,其实根本不用杜仲出场,随便拉个药材铺子里的伙计估计都能给整好了。太医大人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一身本事。 那难不成还要盼着大人们生个什么重病?杜仲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啊呸,医德何在? 他悻悻地吐槽完自己,又不由叹了口气,哪天真要是谁重病了,他杜仲就那么有把握治得好? 他如果真有前辈们那般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那么当年,也就不会束手无策,任凭那两位本该一世荣华的主子睡进了棺材里。 杜仲这厢百无聊赖地煎着药,那厢胡乱地想着些有的没的。 . 片刻后有小丫鬟慌里慌张跑去找皇上。 “陛下!西边膳房烧起来了!” 段蕴一口碧螺春喷到安正则整洁有序的桌案上。 安正则默默递上去一方帕子。看着她咳了两声顺了气,才帮着问道,“怎么回事?” 小丫鬟看了眼段蕴,有些哀怨又有些委屈,“宫里来的那个什么什么大夫,煎着药把膳房烧了……” 段蕴闻言一口气卡住,又咳了两声,简直要败给杜仲,“好好地煎个药也能把膳房烧着?太医大人是如何办到的?” “奴婢也不知道啊。”小丫鬟欲哭无泪。 安正则轻轻拍了拍段蕴,大致是让她不要着急,又问自家丫鬟,“火势如何?有没有人受伤?” “那大夫叫得声音大,在院子里的下人们都跑去帮忙了。奴婢来时,火已经灭得七七八八,目前还没有发现人受伤。” 叫得声音大…… 段蕴扶额,杜仲啊杜仲,你简直太给朕丢人了…… “没人受伤就好。你退下罢。” 梁闻元提议,“大人不去看看火势么?” 安正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段蕴,皇上正捧着他家的茶具喝着他家的碧螺春。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拒绝,“不了。前些日子中书令大人送本官的金华火腿,炖了汤分给大家压压惊好了。” 片刻后安正则回过神来,“唔,膳房被烧了……” 第30节 段蕴很是汗颜,“朕真是,给安相添大麻烦了。” “都是小事。” 陛下大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炖火腿吃怎么会是小事?” 何弃疗:“……” 梁闻元:“……” 安正则问,“陛下是想吃火腿?” “内什么,中书令前些日子回老家,带的火腿给朕一只,朕觉得味道……嗯,真真是好极了的。” “中书令也赠了微臣,不如让御膳房再做一回?” 段蕴缓缓地点了点头,“安相甚知朕心。” 微服私访烧了人家膳房还附带顺回去只火腿,梁闻元两眼望屋顶,陛下真乃神人也。 。*。*。 终究安正则也没有去他家被烧毁的膳房看上一眼,段蕴口头把杜仲骂了一通,还是在杜仲不在场的情况下骂的。 她嫌弃完自己的太医,口有些干又喝了口茶水,这才想起方才似乎把什么东西喷到安正则桌案上去了。 段蕴讪讪地扭了头,丞相大人摞得齐整的一沓宣纸被她喷湿,这会儿已经干了,却皱皱巴巴的大概不能再用。 她很不好意思,随手帮安正则理了理桌子。 刚移走了一沓纸,两本书,不经意间看到一册卷宗。 似乎是什么人的资料。 段蕴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下安正则,见安正则没有动作,她便拿起卷宗瞧了一眼。 是中书舍人李夕恒的入仕资料。 手指滑过纸面的时候微微一滞。 “李夕恒是镇国将军的外孙,乙酉年中过探花,之后却是没再得重用了。”安正则主动向她解释。 段蕴没有细看,动手把那卷宗放好,“若不是今日在安相这里看到,朕真是忆不起来朝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几日辟谣的文书,便有很大一部分是李夕恒拟的。” 那文书段蕴看过,引经据典,辞藻确切,更难得是构思严谨逻辑精准,替她洗白洗得不遗余力,看得出是十分上心的。 “唔,那倒是很不错,文章思路架构挺好。” 梁闻元弱弱地出声,“陛下,思路什么的,都是我家大人提供的。” “……真的?” 她以为首辅大人运筹帷幄,不会有时间去操心文书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安正则淡定回她,“假的。” “嗯?” “微臣是提过几点例子,但大多数词句,还是出自李夕恒。” “唔,镇国将军的外孙,”段蕴对他笑了下,“安相有心了。” . 话说镇国将军府自从有了大小姐,也不知出了啥事,一连十几年都没能再有个一女半儿。 也是因了这个原因,赵家小姐私自逃婚下嫁了落魄寒门,才这么让他爹生气。 好就好在赵小姐离家出走后两月,赵将军却意外得了个儿子。 坏就坏在这儿子是个半傻痴儿,三岁了连话都说不顺畅,此后谁再和镇国将军提儿子这茬他便跟谁急。 赵家后继无人,总不能显赫一时的镇国将军府就在这一代没落下去吧,赵将军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家外孙身上。 这个李夕恒嘛,名义上是个寒门中三甲的,还有些倒霉碰上老皇帝驾崩,所以没来得及被重用。 可是稍稍一想,人家前途无量,身后有人来着。 段蕴大概是明白安正则什么打算,那一笑表示大家都懂。 . 安正则亲自给她又续了茶,道,“陛下今日来微臣这,莫不是只为了让杜太医煎药?” “这倒不是,朕是想问下安相的意见,关于大理寺卿的人选,可有好主意?” “早朝情况如何?” 段蕴没直接回答他,却是说了句,“安相不妨一猜。” “朝臣可是没商量出什么结果?” 哪里是没商量出什么,索性那一窝头戴乌纱帽的,关于大理寺卿就没提一句建议。 段蕴无奈道,“他们什么也没说。” “陛下是怎么问的?” “朕就问他们可有人选推荐啊。” “那便是了。”安正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位子本就重要,可推荐之人少之又少。再者朝中各位,都已经安于其职良久,彼此之间职务之便多有勾连。贸然推荐了旁人反倒不妥,怕是堵了他人便利遭记恨。” 段蕴嘴角一抽,“这么龌龊?”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朝臣,多数时候得到是欣慰。” 段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看来是没人想做那一发了。” “放眼京官,似乎也无人合适。” 京官…… “安相的意思,从地方官员中寻觅?” 她不知不觉地皱了眉,这提议,似乎和朕想的不一样呢。 “陛下是否已有主意?”安正则见她这表情,便知这方面她从未考虑过。 段蕴说得含糊不清,“朕也觉得京官都不合适,也想过从地方上调人来任职……” 安正则无声地询问,然后呢? “安相还记得上个月讨论的裁剪冗员一事吗?朕还是打算把地方吏治做一番变革,这事牵扯过大,一时半会是不提上日程的。故而目前不打算调动地方官员。” 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安正则有些了然,“看来陛下心中所想,是位宗亲了。” 段蕴心知她这想法有些不合常态,扭扭捏捏了这么一阵,终究还是说出了口,“还是位藩王。” 安正则早有心理准备,就算听她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话也波澜不惊,“藩王任京官,百年来我朝也只有过一次先例。” “毕竟还是有过……” 当年的那位藩王,暗中私营盐铁,买马养兵,皇帝把他弄到明安做官,非是重用,而是要打压他的势力。说得实在些,那恐怕是变相软禁了,明安城不比封地,一举一动都在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看着,任谁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陛下的意思,莫非是阳城王?” “不是三皇叔,朕的意思是,留九皇叔在明安。” 安正则眉梢轻蹙。 “三皇叔母家强大,即便人来了京城,可是……”段蕴停了言语,却又补充一句,“何况萧氏一族,都在明安住着。” 若要打压段清昌,任他在封地蹦哒反倒更好。萧家的宣国公,阳城的三王爷,一去千里,力量反倒分散,对皇上来说自然是有利的。 “那便依陛下的意思办。”安正则虽直觉好像哪里不妥,但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可陛下为何单单选择了九王爷?” 段蕴见他同意,笑吟吟解释,“这自然是因为只有九王爷还未迎娶王妃。” 其他皇叔拖家带口的,多不方便。 安正则扶了下额角,“陛下这回想得真周到。” “安相难得夸朕,”段蕴愈发满意了,“那明日早朝朕便宣布这事,也好让九皇叔早做准备。” “好,不过这终究非是长久之计。” “朕明白。顶多是个一两年任职,等裁剪地方冗员的时候,再行调动。” . 段蕴虽是与安正则亲近,可相府倒也没来过几次。她谈完了正事便嘱咐安相在屋里好好歇息着,自己却闲闲逛了起来。 杜仲顶着一脸黑灰,头发里还插着几根不知从哪弄的草枝子,落魄乞丐一般可怜兮兮地站在丞相家的后院里。 猪一样的队友,段蕴心好塞。 “陛下……” “你丫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本事?” “微臣拿小炉子煎药,一不留神被蒸汽烫到了,就那么下意识动了一下,结果炉子……就倒了。” “行了行了,”段蕴无力地摆摆手,“烫伤没?” 杜仲巴巴地给她看自己的手,手腕处烫红了一大片。 “你回去歇着吧,药方给何弃疗,接着煎药。” ☆、第30章 二王府东厢房 何弃疗搬了个小板凳,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把圆圆的蒲扇,一脸郁卒跑到角落树荫里开始煎药。 相府不大不小,修得清丽,春夏之交时节,更是一派动人景象。 段蕴站在安正则家的院子里,她身影投在地上,恰好遮盖了些斑斑驳驳的叶影。 有风自身后方向吹过,树上的叶子也跟着轻摇,静静移了地上的光影,只余段蕴所处的那一方位置,一片暗色岿然不动。 朕的影子居然无此庞大,段蕴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她下意识捏了下自己肚子,真的好软一团物什,蓦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在清影池旁…… 第31节 陛下不好意思了,怎么皇叔的身材就那么好呢,她伸手摸自己,所触之地皆是赘肉。再忆起当时的段清晏,肌肉紧实又颇有弹性,对比鲜明,真是让她黯然神伤。 段蕴难得文艺又清新地忧伤了一把,白驹过隙,流年暗转,横溢的不只有才华,还有朕腰间的脂肪。 她四十五度角仰望了一下天空,一不小心正撞上太阳,日光明晃晃,照得陛下一阵眼晕。 于是又揉了下眼,转过身往阴凉处瞅,恰好看见清尘闲闲地立在树荫里。 绿罗裙、靓宫装,二八佳人盈盈曼妙,瞅着身材颇窈窕,果然还是苗条些好,只是看便教人舒心。 段蕴更忧伤了。 想当年她也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母亲一双巧手还曾亲自为她缝过衣裙。 彼时她女儿装扮尚能显出几分身姿,少女时代总是爱美的,成天就琢磨怎样让腰更细些,穿哪种颜色的裙子能衬得皮肤更白嫩些。 那些日子里终日不思进取,忙于打扮乐此不疲,只要是换了件衣裳,便默默在心里记着,太傅哥哥今日看了她几眼,太傅哥哥今日对她弯了几次嘴角。 唔,算算日子大概也过去几年了。 似乎还依稀记得,安正则在她穿绛红色衣裙的时候,看自己的次数最多。 少女情怀总是诗,段蕴当年估计是把诗都吟遍了。 如今依照年龄,她还算是仍少女着,可若将女儿家的心思歌成诗篇,到陛下这里怕是一个字也挤不出了。 龙袍一加身,便将昔年的珠钿翠盖从记忆中抹去,杨柳暗栖鸦,宽衣掩了楚腰芳华。 年少时喜欢的那些清词丽句,渐渐也变得爱不起来。 倒是经世济国的那些说教文章,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桌案上。 甚至有些微妙的情愫,也在刚冒头的时候就那样生生被扼杀。 思及往事或多或少便生了些感慨出来,迎着风感觉眼睛略酸,段蕴想来大概是因了肚子上那坨肉的缘故。 。*。*。 相府距离东街的二王爷府不远,段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带着清尘去了那里。 从南门进去时,叹一声旧景依然,门前那棵枇杷树,和数年前并无分别,她甚至觉得这树都未增高一分。 当然还是那句话,物是人非。 她不再是段筠了,这里也不再是她的家。 父亲早已不知云游至何处,母亲也再不会哭笑不得指着她的头,薄怒中又带着宠溺,“段小筠你又淘气,母亲怎么和你说的?” 段蕴摸了摸鼻子,似是一时兴起般对身后的侍卫吩咐,“内什么,朕去二皇叔府里串个门。” 她身着便衣,衣裳上只有浅浅的暗纹勾出龙形,二王爷府上的人早已被里里外外更换过,新来的小丫鬟不认得她,亦识不出天子身份,疑惑问,“公子哪位?” 段蕴摇着扇子,道,“本公子来拜访贵府。不知府上当家的夫人可在?” 那小丫鬟狐疑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这小子穿得还挺富贵,只怕也是个非富即贵的主子,只是就这么放人到家里去,似乎也不大妥当。 “夫人未曾提起过公子会造访,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段蕴自动忽略她后面问句,又道,“贵府夫人定然是愿意见到本公子的,你只管将她请来就是了。” 那小丫鬟还是站着不动。 “你别担心,本公子又不是坏人。难不成还会放火烧了你家膳房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小丫鬟解释道,“只是夫人她今日去了泽荫寺礼佛,并不在府内。” 又去礼佛了?二王妃近年来礼佛的次数,是不是过多…… “夫人不在,本公子也可以自己进去坐坐嘛。”段蕴抖开刚合起的折扇,调笑一般轻敲了一下那小丫鬟的肩膀,明眸皓齿对她笑得灿烂。 小丫鬟双颊泛上几抹红云,矜持道,“那、那不如公子先去府上喝杯茶歇息好了。” “也好也好,麻烦姑娘了。” “不麻烦,那便请公子先去书房。”小丫鬟轻快地说完,动手开了府门,又主动引他径直往书房去。 “这条路不是去往东边厢房的么?”走了一小段路后,段蕴忍不住提醒出声。 “回公子,上个月夫人刚命人搬了书房,东厢房没人住,便改建了下。”小丫鬟回答完反倒有些放松,这公子既知晓府内之前的格局,那便是之前就来过府上,应当不是什么坏人了。 她方才见段蕴长得好看,一时糊涂把人带了进来,这会儿转念一想,还真有些后怕。 段蕴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有一段时日没来了。” 小丫鬟心中还是有些犯嘀咕,这清秀的公子生得这样好,若是来过府上,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莫非是次次他来,自己都陪夫人礼佛去了? 唉,夫人您没事怎么总去泽荫寺啊,小丫鬟为了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开始埋怨起自家夫人。 二王妃在泽荫寺上着香,莫名就打了一个喷嚏。 身旁的侍女忙问,“夫人可有不适?” “没,”王妃摆了下手,“大概是今日的香有些呛人。” . 二王爷府是段蕴自小长大的地方,那东边的厢房也是她之前的住所。 自从那年显祐太子和皇长孙双双辞世,她进了东宫被当作储君般教养,这屋子便久未有人居了。 没想到经年一游,还能去自己当初的屋子里坐坐。 “你家夫人缘何要将书房迁至此处?”段蕴进了屋,开始和小丫鬟闲聊。 “据说这屋子原本是郡主的闺房,约莫是夫人思女心切,所以……” “行了朕、咳……我明白了。”她忍不住出声打断。 “奴婢去准备茶水。”小丫鬟福一福身,退了出去。 见屋里没了旁人,段蕴便大胆地站了起来,在自己原先的房间里东摸西摸。 这书房大概是她母亲用的,藏书虽多,但也算不上汗牛充栋南面百城。扫一眼过去,佛经之类占了大半,果真是一心向佛了。 再瞧屋内摆设,诚然是母亲的风格。 她摸了摸桌上那方砚台,底部一道歪斜的裂痕,七岁那年顽劣,手脚乱动摔了东西是常有的事,这砚台便是罪证之一。 。*。*。 段珊珊大步迈进书房,一抬眼便看到一个矮个公子背对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在王妃桌案上摸索。 “贼人!你在作甚!”她气急败坏呵斥。 方才听说小红放了个公子进来,她便寻思那蠢丫头是不是做了傻事,现在一来看,好嘛,直接在人家书房挑起东西来了。 段蕴认出这是段珊珊的声音,也不解释,继续看了砚台看毛笔,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段珊珊又窜上了一小股怒气,臭小子居然无视她! 她噔噔噔跑到桌子那边,挺胸往段蕴面前一站。 段蕴停了手中动作,抬眼冲她笑了一下,“说谁是贼人呢?” “你、你你……”段珊珊结巴了。 “私访……低调低调。” “你怎么回来了?”段珊珊放低声音,“不是说尽量不再来了么。” “今日去安相府上,顺道就来看了一看。” “那我哥呢?” “安相身体不太舒服,在府里歇息着。” 段珊珊点点头,和她说了几句王妃的日常。 那年二王爷府上的小郡主夭折后,这府里便没了孩子。 段珊珊可以算是安正则的堂妹,幼时被父亲抛弃,便寄养在母家一族里,此前安正则的父亲一直抚养她。二王爷的独女没了后,她便以养女的身份入主了这里。 或许可以说,府里消失了那个爬高上低的段小筠,又来了个颇能闹腾的段珊珊。 似乎二王爷府注定是安宁不了。 有些时候段蕴被漫天的奏折折腾得心烦,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到这个住进她家的小姑娘。 如果没有当初那些事端,她过的生活,便该是段珊珊如今这般。 ☆、第31章 东风里小秦筝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彼时一位是安正则的学生,一位是安正则的堂妹,又因爱玩而彼此熟络起来。 段珊珊和段蕴说了很多关于二王妃的事情,饮食起居之类,像是上奏一般说给她听。 段蕴入神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王妃既是过得不错,那便好。” 段珊珊完全不把她当外人,拉过陛下的手就语重心长,“你放心,夫人这边我会照顾好的。你在宫里就好好生活,多享受些锦衣玉食。哎,总之堂哥也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我就不瞎操心了。” 段蕴也反握住她的手,关切道,“那你呢,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段珊珊表情满足,“夫人对我很好,也很关心。总之比起原先那种没娘疼的日子,自然是好多了呗。” 段蕴赞同,“嗯,娘亲对谁都很好。” 丫鬟小红端了茶水回来,未进屋便听见屋里两人聊得自然融洽,再一细看,那公子和自家小姐正手握着手…… 小红一颗粉红萌萌水晶心碎成了渣渣。 大概他们之前早有一腿了,果然酷帅富家公子爱上平凡小丫鬟这种戏码只有戏文里才能出现。 小红默默做好一个丫鬟的本分,老老实实端茶倒水,“府里新进的洞庭碧螺春,公子、小姐请用茶。” “泡茶手艺不错。”段蕴端起杯子品了品,评价道。 “公子谬赞了,奴婢手艺不精,承蒙您不嫌弃便好。” “是啊,你别夸她。”段珊珊很替自家丫鬟谦虚,“好喝主要是因为茶好,和她手艺能有几分联系。” 小红默默内伤。 第32节 段蕴颔首,“这倒也是,茶叶确实不错。” “哎,夫人总惦记着某一天也许你会回来,便总是备着这茶叶。怕府里下人们不了解,又吩咐说凡是有客来访,接待便都用最上品的碧螺春。” 段蕴心中一空,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她并非最爱碧螺春,只是那些年里,安正则爱极了这种茶,每每教她诗书,衣袂翩然间茶香淡隐,不知为何总让她沉醉。 彼时她去东宫找皇长孙弟弟玩耍,巴巴地在一旁看安正则授课,一杯清茶搁在桌子的犄角上冉冉飘香,空气中似乎都染了碧色。 小郡主怎么嗅都嗅不够,回了王府便吵闹着要喝这种茶。 可惜她天生俗人,赏不了高雅物什。段蕴只是闻茶香闻得开心,一入口却还是怀念自己常喝的茉莉花茶。 于是没过一两年,她常驻了东宫后,就不再饮碧螺春,喝回花茶了。 难得母亲还记得她那年的习惯。 这两年段蕴和段珊珊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现下多了很多话要絮叨,一转眼,时辰便近了黄昏。 安正则小憩一觉起来,寻遍府内找不见段蕴,只看到何弃疗默默递上来一碗药汤。 从某种程度上说,何弃疗还是个蛮不错的小跟班,做事细心,药汤煎好后用小火温着,温度刚刚好合适刚起床的安正则饮用。 “怎么不见陛下?”他搁下碗问。 梁闻元回道,“陛下去了东街的二王爷府上。” “走了有多久?” “大人歇下后不久,皇上便去了。” 安正则心算了一下,“那是时间不短了。” 闻元附和,“是啊,天都快黑了。要不派人去迎陛下回来?” “不用了,我亲自去。” 梁闻元默默“哦”了一声。 。*。*。 虽说是日色/欲尽,然而出了府门一瞧,倒还能看得清景物,想来是快至夏日,白昼渐长的缘故。 安正则服了汤药,下午又歇息了一两个时辰,此时精神恢复了大半。 晚风在暗下来的街道中穿过,被风拂过的柳枝低调地飘摇起来,让人心里一阵舒畅。 风中似是带着些琴音,谈不上有多美妙,零零散散的音节不知什么时候便飘出一个。 安正则放缓脚步细细辨了下,原来不是琴音,是筝音。 抚筝之人实在是没有几分水平,半晌竟是让人听不出所奏何曲。 安正则有些想笑,蓦地就想起当年。 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某个小姑娘也是这般,空有一双纤巧漂亮的手,却如何也奏不出雅乐。 像段蕴这种对音律半点不开窍的,还真是少见。 安正则本以为今日凑巧遇见一个,谁知待他走近王府,方觉出那筝音恰是从府中飘出来的。 段珊珊善音律,即使走了神闭着眼睛也不会奏成这般。 王府的丫鬟们更不可能胆大包天地乱弹。 那便只能是段蕴了。 果不其然,刚进府便看到段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弦,一边还在和段珊珊聊得天南海北。 见他进来,两人都没有太意外,只是没有再继续闲聊了。 段珊珊对他笑了笑,唤,“堂哥。” 安正则点点头,又看向段蕴,“陛下许久未归,天将暗了,臣便自作主张寻了过来。” 段蕴道,“朕是想着等王妃回来,没料到等着等着就这么晚了。” “陛下还要继续等么?” “还是不了罢。”她道。 按照现在的关系来说,段蕴是去了自己二叔府上做客,二叔早已出世云游去了,府上管事的只有一位王妃。 她一个皇帝等自己二婶一直等到天黑,终归不是件正常的事情。 安正则道,“陛下许久不曾接触乐器,今日倒难得有闲情。” “……又让安相见笑了。” “没有。”安正则轻声否认,“不过秦筝多凄苦悲怨之曲,不适合陛下。” “哦。”段蕴懵懵懂懂道,“反正朕也不怎么喜欢。” 。*。*。 安正则和段珊珊道了别,带着段蕴往回走。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家家户户大抵也都用完了晚膳,巷道里听得见小孩子嬉戏的声音。 大理国重礼教,因而等级之类也颇分明,明安城的居住区大致分为两块。 达官贵人和簪缨世家大多住在皇城西南方向,靠近皇陵一带,风水绝佳,地势略高平坦开阔,还靠近护城河最为清澈的那一段。 当然地价也就贵些。 反之,东边北边这一块,多是平民的居所。 与世家大族华丽的府宅相比,这边的一家家小屋其实也挺温馨挺好,时不时还能见到那些玩杂耍的、卖字画的、测字算命的。 段蕴原先的家二王爷府便在这里。 景德帝不喜她父亲,或者说是比较讨厌。别的皇子都给分了爵位封地,去做了藩王。唯独只有二皇子,成年之后和弟弟们一起领了个王爷的头衔,却是徒有虚名,连个封号都未曾得到。 二皇子大婚,娶了王妃,皇上淡淡地没有丝毫表示,朝里朝外好像没人知道一般。 最后还是陈太师看不下去,率先带头送了些贺礼,朝臣这才陆陆续续地聊表了一下贺喜之意。 至于王妃,未出阁前也是大家闺秀,这么嫁过去之后,却连个正式的赐封也没混上。 由是府里的人便惯称她为夫人,却是不唤王妃的。 当年,二王爷识相地搬离了皇宫,他性子淡泊,本就不欲与皇权政治扯上关联,那时便更是想逃离。 于是王府就这么安在了明安城的东街。 毕竟还是天潢贵胄,王府自然不似寻常百姓那般简陋,可终究也只是比左邻右舍大些罢了。 起初隔壁搬来个王爷,黔首小民们闻之还颇惴惴。日子久了之后,见这个王爷除了不愁吃穿外,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渐渐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再后来,段蕴登基。 东宫里整日辅导她的太傅变成了丞相兼首辅,在宫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也是在东街。 还是在距离段蕴家王府不远的地方。 皇上奇怪了。 安正则道东街清净,远离世家,与百姓相邻更是方便为百姓做事,总之对他辅政大有裨益。 皇上点点头,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 相府就这样坐落了下来。 东街的地价哗啦啦涨了将近一倍,原先和相府选址临近的几户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乐颠颠地就收拾铺盖走人,把祖传的宅子拆了,高价卖了出去。 段蕴扶额,怎么就没有预料到安正则大男神的影响力呢。 东街房价大涨,一时间弄得一小波人没屋子住,民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刚上任做老大的段蕴呕出一口老血,自己掏腰包从国库挪银子安置他们去了。 富商们买了临近相府的地方,欢天喜地搬了过来。安正则住所方圆三里,年轻女子貌美如花多至如云,从此成为了明安一道奇景。 富家小姐们耐性不足,一年过去见安正则从不正眼瞧自己,也就偃旗息鼓了。 接二连三,几家大户又搬到了西南一带富帅云集的地方。 身为商贾之家,众人想法很是实在,安相这课树再怎么枝繁叶茂甩旁人几条街,可终归也不能为了他就放弃整座森林哪。 东街的房价又正常了回去,高价卖出宅子的那拨人又低价再次买进,一番倒卖便赚了大把的银子。 于是安正则在东街一众百姓的眼里,地位就更加崇高了。 ☆、第32章 明月夜桑落香 再次回到相府的时候,刚巧戌时初刻。 府里一干人正巴巴地等他们回来,杜仲顶着鸡窝头靠着墙根儿半睡半醒地眯瞪,留下看家的梁总管蹲地上数蚂蚁,不知不觉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包。 梁闻元眉头抽搐,一边止不住地给自己瘙痒,一边给段蕴行礼问好。 段蕴看他全身不爽的模样,默默将袖口再捋捋直,又把衣领拉高了几分。 安正则道,“天色已晚,陛下此时回宫么?” “嗯。” “好,”那厢回答未有迟疑,“微臣这便着人备车马。” “别,朕还未用晚膳呢。” 何弃疗插嘴,“都这么晚了,回宫再用吧。” “朕现在就很饿。” 安正则顿了片刻,“微臣府上的膳房下午被烧毁了,不能照顾陛下周全,是臣的过失。” 罪魁祸首杜仲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索性将半睁着的眼睛全闭上了。 “安相府中就这么一个膳房么?” 第33节 安正则颔首默认。 “那岂不是府中这么多人都无法吃饭了?名以食为天,这让朕如何放心?”段蕴很是关心子民。 梁闻元忙道,“陛下不用担心,只是暂时无法使用罢了。若是赶修得紧,明日便可恢复。” “那今日呢?” 梁闻元接着答,“此处往东不出三里,便有卖熟食和炊饼的地方,过会儿差人去买些回来,将就这一顿便好了。” 段蕴语重心长,“旁人可以将就,安相也可以将就么?安相本就为国操劳,如今还染疾卧床,将将有了些起色,你就让他吃街边卖的炊饼?” “奴、奴才不敢……” 安正则没说话,大晚上黑乎乎的,段蕴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奴、奴才不知……” 何弃疗再度插嘴道,“不如邀安相回宫?御膳房的手艺还是顶好的。” 段蕴对这个提议挺是满意,点点头问道,“不知安相以为如何?” 还未等到回答她又补充,“御膳房每次做的一桌好菜,也只有朕一个人用,唉……想想还挺是浪费的。” 那个淡然的声音道,“微臣不敢有异议。” 段蕴一本正经下令,“起驾回宫。” 等安正则上了车子,段蕴回头对何弃疗小声道,“你今日还颇机灵,回去赏你一整只烤鸡。” 何弃疗小声:“奴才谢主隆恩。” 段蕴拍拍他肩,“继续努力。”顿了顿又道,“算了,还是赏你两只烤□□。” 何弃疗感恩戴德,怀欲报之心。 陛下小声嘀咕,“不能只有朕一个人长肉呐。” 。*。*。 晚间的皇城清冷得很,段蕴平日里未曾觉得,可今日刚从东街那种普通人家聚集的地方回来,这感觉便冒了出来。 先帝的妃子们数量不多,早年宫斗斗死了一批,活下来的这些,有儿子的随儿子到封地做太后去了,剩下没儿子的,一个接一个跑出去带发修行,曾经闹哄哄的皇宫便显得空了。 高高立着的宫墙围出座座宫殿美轮美奂,真正的主人似乎只有段蕴一个。 皇上没有宫妃们,更没有子嗣,偌大的地方不晓得要给谁住。 清和殿的烛光柔柔的,宫人已经掌好了灯。 与此同时,御膳房里也噼里啪啦忙活开来,除了给陛下和丞相准备一桌好菜,另外还要给小何公公烤上两只鸡。 段蕴在御花园边的小亭子里摆了张桌子,亭子前方一湾碧水,明亮的月色下静谧流淌着。 亭子很高,她略微抬眼也望不见檐角,只有上弦月衬着几点疏星,月初斜,好风正如水。 菜品还在御膳房准备着,段蕴挥手搬上来一壶好酒。 蒲城桑落,玉液琼浆融了月色。 安正则一怔,“陛下要饮酒?” 段蕴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揽过安正则的杯子,给他也斟满。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美酒佳肴在手,岂不是绝妙么?” 安正则犹豫了下,动动手指将杯子移到自己面前,却没有饮下。 段蕴自己先喝光了一杯,由衷地喟叹一句,“好酒!” 安正则忙道,“菜还未上,陛下别喝这么急。” “朕无碍。” 丞相大人皱了眉,转首吩咐何弃疗,“去催催御膳房那边,快些上菜。” “安相也尝尝,这酒可是宫中窖藏,不可多得呢。” 安正则此时虽不大想饮酒,却不好拒绝,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他刚想放下杯子,隔空却伸过来一只小手,毫无预兆地堵了他的唇。安正则一惊,酒杯从指尖滑落,瞬间便洒了满袖的桑落酒香。 安正则失神在原地,段蕴尴尬地收回手,“内什么,朕方才想起爱卿身子还未大好,空腹饮酒终归是不妥,还是不要喝了。” “你不喝,朕便帮你喝了罢。”段蕴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 安正则还在失神,衣袖上的酒香渐渐漫至鼻尖,他抬了下手指,轻碰了自己唇角,又迅速放下。 “御膳房还没有上菜么?” 宫人道,“回丞相,何公公还未回来。” “那你再去催一趟。” 宫人不情不愿地去了。 安正则委实也有些尴尬,方才段蕴那小手直截了当地覆上来,刹那间他脑袋一空。 直到对方已经收了手坐回去,他尚后知后觉地萦着些绮思。 安相扶起自己打翻的酒杯,也持了酒壶给自己满上。 他想喝一杯压压惊,而段蕴却不让他如意。 安正则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是一愣,段蕴已夺了他的杯子,“让你不要喝,你敢抗旨?” “微臣不敢。” 段蕴“嗯”了一声,满意了。 安正则只好抬头看月亮,看了不过片刻,何弃疗便带着约莫七八个小宫女往这边走了过来。 “陛下,御膳房的菜品来了。” “放下吧。” “是。”小宫女们赶忙边偷看安正则边阁下盘子。 何弃疗凑上来邀功,“陛下赏给奴才的两只烤鸡毛都没拔,奴才便催御膳房先做了点心。” “难道朕该等你?” 何弃疗:“不不不……” 段蕴嫌他聒噪,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你快下去拔鸡毛。” “……奴才遵旨。” 安正则轻轻挥了挥手,宫人们识相地退了下去。 清尘上前布菜,布完了也犹犹豫豫地遛去帮何弃疗吃烤鸡。 段蕴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咂咂嘴道,“忽地感觉又饱了。” “陛下方才饮酒饮得多了些。” “哪里多了,”段蕴不服气,“朕方才就喝了五杯。” 安正则大惊,“陛下喝了多少?” 段蕴伸出五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三下,“五、杯……” “太多了,不能再喝了。”安正则不动声色,顷刻便收缴了桌上酒壶。 是他刚刚走神没留意,这才让段蕴连灌下去这么多,他心中后悔不迭,若是宿醉,明早该头痛了。 “朕好得很。”兴许是酒的功效尚未发挥出来,段蕴看上去还清醒着。 “陛下可是今日回二王爷府,所以……” “是,就是。”段蕴打断他,直勾勾地盯着桌上一盘红糟醉香鸡,嘴里嘟囔,“朕想娘亲了。” 安正则哄她,“等初十那天,微臣就将王妃带进宫和陛下聚一聚。” 今日初七,两天后藩王回京,初十那日,王爷们应当都出了明安城。 段蕴还是有些哀伤,继续盯着醉香鸡自言自语,“娘亲定然与朕不亲近了。” “不会的,陛下这么可爱,王妃一直心心念念的。”安正则夹了一筷子醉香鸡给她。 段蕴低头咬了口鸡肉,觉得味道颇好,自己又夹了一块。 “朕有的时候,好想回家啊……” 安正则有些心酸,默默将对面的小皇帝看了许久。 她喝多了酒,面色绯红,眼神却是清亮灵动,一时间倒让人瞧不出是不是醉了。 “等过几年……”不做皇帝了可好? 安正则出口了四个字,却是停了言语,没有将后半句问出来。 “太傅哥哥……”段蕴闭了眼唤他。 安正则心头一动,仍淡泊着嗓音道,“陛下醉了。” “太傅哥哥……”那厢继续唤。 “陛下再吃块鸡肉。” “太傅哥哥……” “这盘百香果也很不错。” “太傅、哥哥……”段蕴半途打了个嗝也坚持着唤,一股酒气冒出来,是桑落酒混着醉香鸡的奇特味道。 “陛下要不要尝尝这酒酿栗子糕?” “太傅哥哥为什么不理朕……” 醉酒之人不可以常理揣度之,段蕴瘪了瘪嘴,似是转眼就要掉泪。 “臣一直在。” “太傅可知,当年我每每着了绛红色的裙子,你总会多看我几眼?” 第34节 安正则大震,酒酿栗子糕滚落了桌下。 “太傅在东宫教弟弟写字,你可知写废的那些纸,我偷偷保留了多少?” 哐当,筷子掉了下去。 “太傅哥哥不要段小筠了呢……” 段蕴醉得昏天黑地,自顾自继续说着胡话。 安正则忍不住倾身坐到她身旁,“陛下所说可是真的?” 段蕴拿一只半闭的左眼斜睨他,“你是谁?” 安正则:“……” 段蕴凑到他胸前使劲嗅了下,“碧螺春的味道……唔,你是丞相?” “是。” “丞相是谁?” “安正则。” “你骗人。安正则明明是太傅哥哥。” “丞相就是太傅哥哥。” “不……”段蕴一头栽倒在桌子上,袖子扫下去三只枇杷,“不喜欢安正则……” ☆、第33章 为什么又落水 “为什么不喜欢?” “你想知道?” “嗯。” 段蕴打了个饱嗝,转过脸拿后脑勺对着他,嘴里嘟囔,“朕偏不告诉你。” 安正则定了定神,罢了,本就是不胜酒力的人,还空着肚子饮了五杯桑落酒,她不醉倒也是怪事。 既是醉成这样,无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还是不要当真的好。 红糟醉香鸡还在桌上散着香味,连带方才御膳房加班加点赶制的一桌美食都没怎么被人动过。 安正则轻声道,“陛下在微臣府上时,不是就已经饿了么?” 段蕴含糊不清地发了个不知什么音节。 安正则:“陛下?” 那厢有气无力地道了句,“朕,想睡觉……” 安正则颇有些无措,看着满桌子的吃食又问,“陛下不再用餐了么?” 自午后到现在,段蕴只吃了三两块鸡肉,就这么让她回去就寝,左右都是不妥。 还是要吃些东西,安正则敲定主意,等段蕴歇过这一阵酒劲,就再给她喂几块糕点。 安相今日也没大有胃口,毕竟早晨的时候他还在卧床,现在虽然好了许多,但依旧没有食欲。御膳房精致的菜肴自然是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安正则所有的目光都移到了段蕴身上。 起初还是明亮的月色这会儿变得有些暗,一抹不知从哪飘来的云将清辉遮了五六分。 安正则觉得这明暗恰好合适,将亭前清澈的水面笼得温柔无比,月光似乎是软的一般,正如同他此时的心地。 五月初七,刚至初夏,晚间不闷不燥,空气清润得紧。 段蕴突然打了个喷嚏。 安正则身形一动,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喝了酒,全身都冒着热气,清润的夜风于眼前之人似乎不是个美妙的物什。 段蕴勉勉强强睁开了双眼,看着他道,“困……” 安正则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道,“那便回清和殿好了。” 他想着先把段蕴送回寝殿,起码不再吹夜风,至于吃东西什么的,也可以在屋里进行。 段蕴听话地站了起来,醉得七荤八素不辨东西,摇摇晃晃就迈步往前走。 安正则忙跟着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扶着。 陛下毫不客气地甩开捞住自己胳膊的什么东西,大步流星朝亭子外边走。 安正则顾不上自己方才被甩,赶忙就追了上去。他动作太急,右边小腿一下撞到了桌边的石凳上。 一股子钝痛袭来,饶是素来淡定的一国之相也不禁倒抽了口气,下意识捂了下胫骨。 只耽误了这么片刻,昂首阔步的段蕴就走出了亭子。亭前淙淙流淌着澄碧的水,段蕴想都没想就跌了进去。 “扑通”一声传来,安正则慌不择路,左边小腿又在石凳上磕了一下。 丞相大人一代贤臣、业界良心,拖着两条疼得揪心的腿,连宫人都来不及叫就跌跌撞撞跳了水。 接连两声“扑通”响起,刚刚被挥退下去、正猫在宫墙后面嗑瓜子聊天的小宫女们齐齐吐了瓜子皮。 “——来人啊!陛下落水了!” “——啊!安相!快来人救安相!” “——护驾!” “——快去找杜太医!” “——马上去通知何公公,别再吃烤鸡了!” 御花园里瞬间鸡飞狗跳。 。*。*。 宫里的这渠子水浅,完全是当年段氏祖宗为了附庸风雅,出于美观的考量建的。 安正则站在水底,尚能露出水面半个上身,实则完全不需要被救。 倒是段蕴因为栽进去,整个人都没入水中。 安正则费力将她从水中捞起来,段蕴呛了一鼻子一嘴的水,趴在安正则身上咳个不停。 她一张脏兮兮的脸对准安正则胸前无所顾忌地蹭了下去,鼻涕和其他什么奇怪的秽物一起转移到了那袍子上。 安正则瞬间石化。一颗心飘乎乎地升了起来。 何弃疗闻讯赶来,蓦地见此情景,也跟着石化了。 御花园里一众小宫女瞪大眼睛,嘴巴无限扩大。 宫女甲的鼻血默默留下来,噢漏,陛下和丞相……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嘤嘤嘤…… 宫女乙玻璃心碎了一地,安相你为何…… 宫女丙目光沉痛,陛下您怎能…… 陛下不愧是陛下,不经意间一个动作便将御花园里鸡飞狗跳的小伙伴们变成了石化雕像。 奈何段蕴酒量实在太差,在水里这么浸了一遍都未清醒过来。 她趴在安正则肩头,丞相形状完美的侧脸就近在眼前,肤质在月色下莹洁如玉,潘安再世,宋玉重活。 段蕴目光迷离地将他看了两看,口齿不清吐出五个字眼: “九皇叔,好美……” 安正则方才飘忽起来的一颗心“嗙”地沉了下去。抱着段蕴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一松,两条小腿胫骨也似乎猛然疼了起来。 段蕴失去支撑,麻溜溜地又滑倒进水里。 石化状态的何弃疗终于回神,“都愣着作甚!快去捞陛下!” 稀里哗啦,小水渠里又跳下去七八个小宫女。 何弃疗黑线,“你们一帮姑娘跳下去何用?” 七八个小宫女七嘴八舌,没一个理他。 宫女甲:“啊啊啊,安相你快去救陛下啊喂!” 宫女乙:“春花你个小狐狸精别碰安相,放着我来!” 宫女丙:“皇上别怕,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救您!” 何弃疗:“……” 清尘:“……” 安正则面如死灰,眼见两个身材与姿容俱是上佳的小宫女一左一右架起段蕴,自己默默转了个身,孤单且寂寥地游上了岸。 他突然觉得,这初夏的夜风还真是冷得刺骨啊…… 。*。*。 翌日,大理宣和帝不得已,再一次罢了早朝。 众大臣对此见怪不怪,相互打了个招呼又背过脸去各自打了个呵欠,便纷纷打道回府各找各妈了。 中书令稍细心,寻遍文德殿内百僚庶尹不见某人,心中升起一团狐疑。 眼见何弃疗传完话还没走,曹大人赶忙问道,“丞相大人可还病着?” 何弃疗支吾着答,“唔,还没好全……” 中书令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不禁自言自语一句,“今日得找个时间上门拜访。” 何弃疗:“……” 到底该不该告诉曹大人,安相此时还在宫里来着? 昨夜安相风寒未愈又在水里泡了一圈,可想而知,整个人都不好了。 段蕴当时醉得不省人事,几个喷嚏打下来,刚一沾到枕头就睡死过去。 何弃疗没办法,只得擅自做主将安正则留在偏殿先住下。 昨夜折腾出一堆事,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两位正主统统没醒。 第35节 于是何弃疗叹口气,和相府的闻元抱着同样心疼主子的想法,硬着头皮去向百官请假。 段蕴睡醒时已日上三竿,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喊饿。 清尘无语着给她递上一盘酒酿栗子糕,嘴里暗自念叨,“安相估计得真没错。” “安相?”段蕴撑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偏头问,“安相估计啥了?” “估计陛下一睡醒就会饿。” “唔……”段蕴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蹙了蹙眉道,“朕昨晚好像喝了酒,安相身子还未歇过来,不知道他喝酒了没,有没有好好吃饭……” “安相就在偏殿,陛下可以亲自去问。” 段蕴傻眼,“安相早晨来宫里捉朕上朝么?” 清尘扶额无奈,三言两语把昨晚的情况说给她听。 陛下听完整张脸都皱巴着,“你是说……朕昨晚又掉水里去了?” 清尘点头。 一个月内落水两次,朕真是被奇遇眷顾的人。 她默默感叹完,抓住细节又问,“朕方才似乎听到,安相跳进去救朕了?” 清尘再点头。 “他不是风寒未好么?” “那难道安相要看陛下去做水鬼?” 段蕴:“等等!你还有何弃疗,当时跑哪里去了?” 清尘沉默良久,道出三个字,“吃烤鸡……” 段蕴:“……你走!朕不想见到你。” 清尘识相地匿了。 酒酿栗子糕做得小巧玲珑,软糯可口,段蕴原本是有些不爽在吃。结果这么一口一个下肚,没几口又把自己吃爽了。 “再给朕来一盘!”陛下吩咐得中气十足。 何弃疗去文德殿还没回来,清尘方才又默默匿了,能进她寝宫内殿的亲信总共就那么几位,以致如今陛下一嗓子吩咐出来,压根无人答话。 “再给朕来一盘酒酿栗子糕……” 段蕴意识到什么情况,有气无力地又念了一遍,心中对再来一盘这种事情不抱希望了。 哪知世事委实难料,她这厢话音刚落,那厢就传过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只是略奇怪,这平素温润的声线今日不知为何透着些许清冷。 段蕴闻声心中一喜抬头看去,安正则不知从哪弄了件深蓝色的衣裳,素色无饰,干干净净倒也很是好看。 “微臣这便差人去御膳房吩咐。” ☆、第34章 在香山怎么了 安正则说完这句便转身出了殿门,段蕴张了口却来不及回他一声“好”。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讪讪合上了嘴巴。 段蕴起身挪步到小几旁边坐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着。刚巧一盏茶见底,丞相便回来了。 “微臣已吩咐下去。”似乎声音还是清冷的。 段蕴点点头,抬眼观察他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面容沉寂,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安相过来坐下,用杯茶吧。”她傻了吧唧地说出口,“这还是上好的碧螺春呢。” 也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若不说些什么,安正则下一刻便会给她一个背影,干脆地走掉。 可是走掉便走掉,原本也就没什么事情要和他说,段蕴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下意识不想让安正则走呢? 一定是丞相昨日救了朕,朕还未道谢的缘故。 安正则没推辞也没说什么,深蓝色的衣角走动起来也很俊逸拉风。他走到小几旁,挑了个段蕴对面的位置坐下。 段蕴出声,“茶可凉?” 安正则:“不凉。” “茶可烫?” “刚好。” “味道可好?” “嗯……” “是不是最正宗的那口感?” 安正则忍不住道,“陛下自己不是也尝了么?” 段蕴摸摸鼻子,“朕这不是、想知道安相的看法么……” 安正则:“这茶似乎是半个月前,微臣献给陛下的。” 茶的味道好不好,臣还能不知道么? “……”段蕴尴尬了,“你再喝点。” 安正则又喝了两杯,不多时,御膳房手脚麻利地做好了酒酿栗子糕送上来。 段蕴将盘子往对面推了推,示意安正则先用。 安正则没客气,拿了一块吃下。 “不甜不淡,软糯适宜,有栗子的甘甜还有酒的醇香,很不错。” 段蕴:“……” 这是抢在她借机搭话前,把一众问句都堵了回去啊。 段蕴觉得今日的安相就像一朵高岭之花,好像怎么都和他说不上话,总之气场略诡异。 她定了定神,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好吃你就多吃点。” 安正则遵命,又吃了一块。 “听闻安相昨夜落了水弄湿了衣裳,在宫里歇下了。不知这身干净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段蕴补充道,“还挺好看的。” 安正则终于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当年微臣常驻东宫为陛下授课时,留下了几件衣裳。” “怪不得朕瞅着有几分眼熟。” “嗯。”安正则淡淡地道,“陛下不是尚未吃饱么……” 他动手将那装了酒酿栗子糕的食碟又往段蕴那边移了移。 “这个先不着急。”段蕴伸手挡住碟子,试探地朝他面上细看过去,“安相今日是否情绪不佳?是否身子还有些难受?莫非是昨夜落水着凉,不适感又严重了?” 安正则深深地将她望了一望,半晌又移开目光,连移着酒酿栗子糕的手也拿开了。 似乎还连带着叹了口气,安正则低声道,“微臣确实、有些不适吧。” 他两条小腿胫骨还疼着,今日早上一瞧,青紫了一片,御花园的大理石石凳,果然坚硬。 方才走路都像受着酷刑,安正则却仍端着一派名士风度。 脑中默默回旋着两句话,“不喜欢安正则……”,“九皇叔,好美……” 腿上还疼么?哪里还顾得上腿疼不疼…… “朕今日又没有早朝。那些诋毁朕的谣言还没有被平息下去,朕在这个当口上还不好好上朝,委实挺招人掐的。” 段蕴抿了下唇,向他自我检讨。 “陛下身体原因,停一次便停一次吧。” “朕以后不会再乱喝酒了。”段蕴可怜兮兮地向他保证,顺道问,“内个、朕昨晚醉了之后,可有说什么胡话?” 胡话?原来是认为那些并非酒后真言,而都是胡话么…… 安正则眸子略微动了一下,否认道,“没有。” “没有?”段蕴明显不信,“朕之前也不是没喝醉过,每逢醉酒定不会是哑巴状态,朕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安相就和朕说说嘛。” “陛下真要听?” “当然。” 安正则闭了下眼,索性道,“陛下说不喜欢微臣,这可是胡话?” “……朕这么说了?” “微臣不敢妄言。” “胡说,绝对是胡说!”段蕴回答得斩钉截铁,“安相为国效力兢兢业业,朕怎么可能不喜欢安相呢?” 纵是喜欢大概也是出于君臣之礼,或是当年作为她太傅的情谊,安正则心情并没有怎么好转,他又道,“微臣在水中扶陛下,陛下却趴在臣身上,唤了九王爷。” 被夹到半空中的酒酿栗子糕“啪叽”亲吻了大地。 段蕴龙躯一震,“朕怎么会……!” “陛下为何会唤九王爷?”安正则认真打量她,“陛下和九王爷很熟么?” “不不不、不熟……”段蕴绞尽脑汁地给自己找理由,“大概是这几日,朕总在想着要告知皇叔留下来任大理寺卿,所以这才……才顺口叫了声。” 安正则看着她慌乱,闷声补充,“可陛下说的是,九皇叔好美……” 段蕴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胡话!都是胡话!安相千万别在意这些,就当朕是脑子进水了,那池子里水太多,流了些去朕脑中也不是没可能,安相说是吧?” “陛下不用紧张,微臣又没说什么。” 段蕴暗自松了口气,死鸭子嘴硬道,“朕、朕紧张了么?” 安正则没理她,起身道,“现下已快至午时,微臣该回府了,陛下好好休息,微臣告退。” 第36节 段蕴没料到他突然就要走,脱口道,“安相不顺道再用了午膳再走么?相府的膳房大概还未修好。” “微臣去曹大人府上商议事情,顺便可以用餐,不劳陛下费心了。” “哦,好……” 安正则最后又看了她一眼,行礼走了。 段蕴莫名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大概是真没吃饱的缘故。 她揽过酒酿栗子糕,又开始一口一个往自己嘴里塞。 。* 。* 。 话说清尘那时从内殿退出去,还未走几步,便看见何弃疗从文德殿回来。她远远地招了招手,让何弃疗去段蕴屋子外边守着,自己溜到太医署去了。 诚然清尘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近几日有些腹泻的症状。 小毛病而已,她于是就没有告诉任何人,趁段蕴暂时用不到她,跑到杜仲那里开了点药。 清和殿的飞檐宽大气派,檐角上还立着仙人骑凤的脊兽。 清尘从太医署回来,刚迈进飞檐投在地上的那片阴影里,便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安相。”清尘猝不及防,赶忙给她行礼。 “免礼。”安正则颔首示意她起身,“正巧准备去寻你。” “啊?”清尘没头没脑地问,“丞相大人找奴婢何事?” 安正则直奔主题道,“陛下上回去香山,你可是全程跟随?” 清尘想了想,好像除了个别时候她偷了些懒,还是蛮敬业的。于是心虚着答,“回大人,奴婢一直跟在陛下身边。” “陛下去了香山三日,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似乎没鬼没怪没妖没魔的,一切都寻常得紧。 “未曾发生过什么。” “陛下三日之中,难道只是吃饭睡觉游湖?”安正则细细引导她回忆,“你想一想,除了这些之外,有没有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这……”清尘皱着眉思索,半晌后恍然道,“有哎,陛下还去清影池泡了温泉。” 安正则有些崩溃,去了香山泡一下温泉哪里便是不寻常了。 清尘话未说完,接着道,“陛下在清影池里不小心腿脚痉挛,据说滑倒了……” 安正则双目明亮地看着她,“据说?” “奴婢、奴婢当时恰巧不在……” 安正则没追究她,追问,“你是说,陛下一个人下了清影池泡温泉?” 清尘瘫软应,“是……” “为什么这件事没人说过?”安正则似乎有些生气,声音都刻板了几分,“陛下一个人在清影池跌倒,没人在身旁照应,是怎样逃过这劫的?” “有、有人……当时有人。” 安正则皱眉看她,“是谁?” 清尘默默吞了口唾液,小心翼翼道,“是……九王爷。” 她说完这句连忙垂下脑袋不敢看安正则。过了片刻都没有再听到有什么动静,清尘又慢慢把脑袋抬了起来。 安正则已经从方才的不可置信之中回过神来,他在脑中想了想清影池的格局,大致明白了段清晏是怎样出现在段蕴旁边的。 发现清尘正看自己,安正则摆摆手,“行了,没事了。” “奴婢告退。” 小宫女利索地跑进了殿里,安正则望向她消失的那个方向——段蕴寝殿的门口,眸色深了又一深。 在清影池也曾落水被人救起,那声“九皇叔”大概便是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不知可曾发生了什么,安正则忽地有些后悔,当时为何要答应让段清晏陪她游了香山。 ☆、第35章 暂时就留明安 第三十五章 丞相府内,梁闻元正满头是汗地吩咐下人修厨房。 “总管,真要赶这么急嘛?”灿烂阳光下正搬砖的某书童抗议,“今天这太阳也太大了些吧,晒掉层皮啊!” 梁闻元擦着汗呵斥,“少废话,太阳每天都一样大,你丫唬谁呢?快搬砖!” 书童放下怀中三块砖,拿袖子抹了把脸,他看着袖口上瞬间染上的一片灰黑色汗水,面容扭曲,“搬砖什么的,等下午凉快的时候再进行嘛。” 梁闻元拿袖子给自己扇风,“中午不修好,怎么做饭吃?就差这么一点了,一会把这灶台补好就完工。” 书童知道自己偷懒计划破产,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抱起砖,嘴里却是忍不住吐槽,“难道就不能将就这一顿……” “你能将就,安相能将就吗?”梁闻元大义凛然地教育他,“安相每日操心国计民生,吃饭还吃不好,你觉得这合适?” 小书童默默又搬起五块砖,“总管,接下来这砖搬哪里去?” 梁闻元对自己的说教成果颇为满意,等等,他刚刚那台词怎么有点熟悉感? 总管懒得去细想,抖着宽袍大袖给自己扇来扇去降温,伸手指了指前方,“就放那吧。” 午时初刻,厨房终于被修好。 梁闻元松了口气,往边上的大树底下一坐,才刚初夏就这么热了,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门口响起马车停下的声音,想来是丞相回府了,他忙爬起来迎接。 安正则清爽干净地从车上下来,面上不见一丝薄汗。 “厨房已经修好,午膳正在灶上煮着。”梁闻元汇报情况,“大人现在是否用餐?” 安正则脚步一滞,“厨房已经修好了?” 梁闻元大力点头三下。 “今日中午打算去中书令大人府上做客……” 某书童投过来两枚怨愤的小眼神,梁闻元僵在原地。 “不过,既然午膳已经做上了,那便不去了吧。” 梁总管没出息地被感动了。 他一路跟着安正则往屋里走,只觉得自家大人比往常走路的速度慢了许多。 “大人今日怎么了?可是腿上受了什么伤?” 安正则停了下步子,“嗯,昨日在宫里,不小心让石凳磕碰了小腿。” “啊……”梁闻元关切道,“若是正巧碰到骨头上可疼了,大人找太医看过没有?” “已涂了药。”安正则对自己的腿伤不多言,反而问他,“是否明显?” “什么明显?” “本相腿上有伤,是否看得明显?” “明显啊,可明显了。大人只要走几步就能看出来。” 安正则淡淡地往地上望了望,“若是没注意,大概就发现不了吧。” “那是当然。”梁闻元觉得他问得奇怪,不禁道,“纵是有再大的异常,不留神也是发现不了的。” 安正则点了点头,“知道了,吃饭吧。” 自从撞伤了胫骨,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出了他腿脚似有不便。只除了两个人,段蕴和清尘。 想来也是都没注意罢了。 梁闻元还在他身后小声念叨,“撞到骨头就该吃些肉食进补一下,啧,曹大人赠的金华火腿炖了汤就很不错。唔我怎么忘了,金华火腿送到宫里去了……” 安正则没回应他,却是默默将这一通话都听了进去,似乎应该对梁闻元好些了,他想。 。*。*。 午饭后不久,中书令曹远山登门拜访。 “下官今日去文德殿上朝仍旧不见大人,大人这风寒,还没有痊愈么?” “劳曹大人记挂,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曹远山舒了口气,“大人这一卧床,下官可都替陛下揪心。” “曹大人高看安某了,这些小毛病无须在意。” 中书令摇摇头,继续高看,“安相实乃骨鲠之臣,大理一日少了安相,怕是连打鸣的公鸡都叫得与平日不同了。” 安正则笑笑,对他道,“陛下属意让九王爷出任大理寺卿,约莫明日就要下旨了,曹大人有何想法?” 曹远山颇感意外,沉思良久叹道,“陛下近年来还真是很有长进。放眼朝堂,除了几位王爷外委实无人合适了。” “曹大人这是赞同陛下?” “自然。”曹远山反问,“安相难道不是也赞同?” 安正则淡淡道,“本相赞同么?” 中书令笑呵呵解释,“安相若是不赞同,怎会到如今才与下官提起这事。” 若是不赞同,理应是要提前知会他,列出些理由去劝阻段蕴才是。 “其实本相总觉得有些不合适,最终还是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下官觉得没什么问题,只是此制虽不算空前,但也很是特别。可能还需要下些功夫以免有人拿来做文章。” “说的是。” 梁闻元方才有事外出不在屋里,安正则亲自起身给曹远山倒茶。 曹远山上下瞅了他两遍,表情疑惑,“安相您的腿怎么了?” “磕着了而已。”安正则已不大想再和人说自己腿的问题,换了个话题问他,“曹大人手下那位姓李的中书舍人,近日来可有多加留心?” 第37节 “安相的吩咐下官不敢怠慢。”曹远山道,“李夕恒最近仍旧与平日一样,按时到、按时走,工作认真不出差错。” “可与镇国将军府上有所往来?” “这个,下官没有发现。” “看来还需要外力推他一把。”安正则沉吟,“还是辛苦曹大人,李夕恒虽然有那么几分特殊,但也不可区别待之。终归这个度,还需要曹大人来亲自把握。” “下官明白。” 。*。*。 日子过得很快,段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数,今日已然是初八了。 距离清明节皇叔们回到明安,一个月的时间已溜走。 先帝的皇子们难得回来一次,不光是祭祀的事情需要他们参与,除此之外作为藩王,还有各种各样关于地方上的治理问题,也需要他们与朝廷中人多交流。 但是无论怎样,明安毕竟都不是王爷们的久留之地,各自回家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何弃疗下午忙得团团转,跑到各位王爷下榻的地方宣旨,告知他们第二日早上去文德殿上朝。 作为陛下身边的首席红人,各种重要的事情段蕴都派给他去通知。 何弃疗对自己深受皇上宠爱这件事深感无力,这份殊荣似乎不要也罢。 他忠心耿耿地向段蕴提议,“陛下,去见各位王爷这么重要的事情,您还是派位大臣去做比较合适呐,奴才一个公公,多不上档次。” 段蕴挑眉看他,“怎么不上档次了,弃疗你不要妄自菲薄。朕成天与你待在一处,至今不还是占据大理国档次的最高峰……” 何弃疗无话可说,出殿门备马。 段蕴往椅子上一瘫,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勇气去找某个大臣给皇叔们传话了。 怕是她找上任何一位贤臣,都免不了被谏言一番,陛下您真的不能再停早朝了啊!陛下您再三天两头这么折腾,还落水喝酒糟蹋龙体,妥妥就是在作死的节奏啊! 想想就头痛。 当晚段蕴难得地早睡了,每日睡前必看的传奇话本子也扔在了一边。 张公子和李小姐互相表露了爱慕之心,手拉手是怎么逃过父母的反对、跨越门第的差距,外加征服了病魔的,她也没有兴趣要知道了。 段蕴拱到被子里,一夜无梦,一觉睡到第二日自然醒。 更难得是,她这次自然醒居然是在清尘叫醒她去上朝之前。 于是早朝的时候,段蕴容光焕发,看上去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 初九的早朝分外正式,各位藩王也列在了殿里,一排蟒袍加身的俊秀王爷往百官前一站,直接拉高了文德殿众人的美貌水平。 段蕴抬眼扫过大殿,不由地在皇叔们身上多驻留了目光。 不得不说,段家人就是有一副好皮相。虽然皇叔们总背着她搞些小动作怪烦人的,可平心而论,光看脸还是让她觉得心里舒坦。 九王爷依着长幼顺序,站在一众王爷的队列最末。 他们一行人俱是立在前排最靠近段蕴龙椅的位置。 大理国以右为尊,因而从三王爷到九王爷,按着由左至右的顺序排列。 安正则作为首辅,堪堪可被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是按照他平日的位置,在三王爷的右侧站着。 段清晏和安正则,恰好在殿前一左一右,两人差不多的身量高度,均是风流俊赏拥趸众多的美貌。 仿若两颗珠玉点亮了朝堂,段蕴止不住地左看右看,频频扭了脖子。 早朝尚未正式开始,何弃疗附到段蕴耳边小声道,“陛下您可是脖子不舒服?” 段蕴头也不回,“……你,想,多,了。” 主仆二人简单地说了这两句,何弃疗知道段蕴脖子没问题,放心地叫了“上朝”。 六七位大人先是上奏了几件常见之事,段蕴一一给了说法,直到该启奏的基本都启奏完毕了,她才悠悠说了重点。 “众位爱卿皆知,距离前大理寺卿徐大人去世已有些时日……” 段蕴说个事情还不忘自夸,“我大理国近年来借鉴自邻国大华,已针对朝廷冗员的状况做了一系列工作,有了很大改善……比如,经过一番机构精简,去年的国库支出已减少为往年平均的十之七八……再比如……” 她一不小心就说多了些。 下首的官员中已经有人无聊得玩起了手指头。 段蕴心有些伤,隔空瞪了玩手指头的那人一眼,又暗搓搓地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账,看朕哪天找个理由扣你丫的半年俸禄。 定然是之前那几个老头跟朕上奏太久,把百官弄烦了。 段蕴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挽回了下只有她本人才在意的面子,为刚刚那番话做总结。 “总而言之,我大理国的所有官职都是身负重任的,绝不会是尸位素餐。所以大理寺卿这个职位不可空悬太久,朕与首辅思考数日,终究选定了一人暂任此职。” 文德殿上一片寂静,百官齐齐抬起头来看她,方才掰扯自己手指头玩的某位大臣也不玩了,和众人一起往大殿上望去。 段蕴觉出众卿家看她的眼神中还带着些殷切,忽地就有了丝嘚瑟感。 “朕决定,由源州王暂任大理寺卿一职,从即日起常住明安。” 此言一出,满堂皆哗然。 千想万想,想不到最后的大理寺卿竟是位王爷。 段蕴认认真真地观察着朝堂,待百官相互完交流眼色,沉声道了句,“这便是圣旨。” 段清晏面上也闪过几分难以置信,但很快归于平静。 他步履稳当走至大殿正前,合身平整的袍子似乎也被穿出了衣带当风的气质。 随着段清晏行礼拜下,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九王爷坦然自若,“大理寺卿段清晏领旨谢恩,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惟愿大理江山锦绣、国祚延绵。” “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新任大理寺卿从容回到原先位置站好。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 满朝文武表情异彩纷呈,淡定的只有前排一列王爷外加一位首辅。 唔,细看来,中书令大人面上也是波澜不惊。 段蕴摆着一张广纳谏言的真诚脸,“众爱卿可有什么异议?” 圣旨都下了再有异议又有什么用? 群臣山呼,“陛下圣明,臣等无异议。” “这不大像是众位爱卿的风格啊……”段蕴状似随意道,“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明日朕的诸位皇叔便要各自启程回封地了,关于各州各郡各县的风土,需要了解的可要抓住这次机会。” 朝堂上还是没人说话。 段蕴耐心等了片刻,正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何弃疗宣布退朝了,底下终于有了动静。 段蕴定睛一看,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卢继祖那个熊孩子。 “京兆尹有话要说?” 段蕴挑眉看他,卢继祖这彻彻底底的京官不知道要咨询众藩王什么。 哪知京兆尹反射弧极长,至今思绪还停留在上个问题。 “陛下将九王爷调回明安出任大理寺卿,那源州当地不就没了藩王么?” “卢爱卿提得好。这个问题朕已与安相商议过,决定派原平侯暂任源州牧。原平侯近日不在京中,等他回来,便可以领旨上任了。” “陛下英明。” 段蕴又道,“不知各位可还记得乙酉年间的三甲?” 吏部陈尚书上前一步道,“状元郎出身安诏大族孟氏,榜眼郎出身源州商贾之家,探花郎李夕恒……明安庶族。” 镇国将军鼻子一哼,他奶奶的又戳老子痛处。 “不错。据朕所知,榜眼在先帝驾崩后,便回源州任了个大致是掌管漕运的差使。这么一两年过去,也该提上去重用一番了。” 陈尚书会意,“微臣觉得,榜眼郎可以入源州府协助原平侯。” “陈爱卿之言,甚合朕意。”段蕴含着笑,屈起手指闲闲敲着桌上奏折,“那便派人传令下去,就这么办吧。” 御史大夫一本正经地谏言,“陛下,方才陈尚书所言,委实提醒到了微臣。乙酉年间的三甲,因为先帝驾崩的原因还未得重用。能高中之人都是我大理的栋梁,岂能任凭他们才能埋没,不为国效力?所以微臣今日斗胆,请陛下考虑予以三人重用。” 段蕴止不住浮了些许笑意在面上,就知道御史大夫定然又要一本正经地给她谏言,那么只要顺手推舟便好。 陛下声音里都带了丝轻快,“唔,爱卿这点子诚然妙极。朕是时候要派些事情给他们做了。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空缺,过几日朕准备与状元郎探花郎通通书信见见面,交流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御史大夫点头,“陛下考虑得当。” “不知九皇叔有何看法?”段蕴朝边上望向段清晏,“朕这想法冒出得突然,还未来得及与皇叔知会一声,生生将皇叔从源州拉回了明安,皇叔可会恼朕?” 段清晏笑得纯良无害似春风一般,“微臣没有丝毫不满。陛下为君,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为之,若敢有怨言,岂不是不敬?” “皇叔能够这么想实乃朕的幸运。” 段蕴又多看了他两眼,既美貌又顺从,多么完美一只大理寺卿,真是让人喜爱啊…… 京兆尹又提到,“九王爷就此常驻明安,总该有座宅子才是,常期住驿馆太简陋了些。” 段蕴抽抽嘴角,卢继祖这厮果然三句话离不开吃喝玩乐住。 “九王爷若是选宅子,不妨联系下官,下官认识不少手握黄金地段的地主,人情价可以适当给些优惠呢。” “卢爱卿,做广告请私聊。” 京兆尹硬着头皮,不做广告他没饭吃,惹了皇上他也没饭吃,横竖都是穷,索性就放开了瞎扯,“陛下,微臣这不仅仅是做广告。微臣是在关心王爷的饮食起居。” “怎么,你还没关心完?” “回陛下,就就、就一句。” “还不快说。” “微臣遵旨!”卢继祖快速道,“九王爷这回留在明安不走了,虽没有家室妻妾与儿女,可终归还有源州王太后尚留在封地。不知是否要将太后接回明安?” 段蕴默了下,心中闪过一小撮的纠结。 第38节 ☆、第36章 小宫女挺标致 这日早朝信息量颇大,众位大臣各怀心思地回去了,以至于对热切讨论皇上身边那两个美貌小宫女这种事都失去了兴致。 文德殿的人慢慢走了个干净,段蕴只留了首辅和新任大理寺卿。 段蕴已有些日子没有见到段清晏了。分隔这些天,竟莫名觉得他又容光焕发了些,愈发让人移不开眼了。 段蕴无意识地看着段清晏,段清晏无意识地低着头研究自己鞋面的绣纹。 安正则有意识地看了段蕴良久,怕她再不快些说完会耽误吃午饭,终于出声提醒,“陛下,不是有话和九王爷说么?” 段清晏从自己鞋面上把视线抬起,淡笑了下,“安相倒不如视清晏为大理寺卿。” 段蕴抢着道,“哎,皇叔不要这么算,藩王身份还是要的。” 段清晏眨了下眼睛,“陛下何意?” “皇叔以今日为始,便将大理寺卿的身份放在第一位。但我段氏王爷与普通世家终归是不同。朕选定皇叔任这个位置,也是因为皇叔的天家血统。” “微臣明白。” 段蕴点头,又向安正则道,“不过安相日后还是多将皇叔当作大理寺卿为好。安相乃是百官之首,统筹官吏各种事宜,皇叔既是领了官职便要有些样子才是,有吩咐的时候不要犹豫。” “好。” 段蕴下意识又看了看自己首辅,忽地感觉他今日站姿不是那么挺拔。安正则和段清晏本是几乎齐平的身量,这会儿看安相却是矮下去一截。 “皇叔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些,上任交接以及先前徐大人未做完的工作和案子,都需要皇叔费一番心思了。” 段清晏行礼道,“微臣定当尽力。” “那皇叔早些回去打理打理,朕这个决定通知得也有些匆忙,怕是要劳些心神了。” 段清晏先安正则一步回去了。 段蕴伸了个懒腰,有些放松。那时候原本以为再见到皇叔会很尴尬,其实真到了这个时候,双方却都不以为意,再也不提了。 她想着要把清影池那档子事给忘了,安正则却适时地提醒她。 “陛下,不知上回香山一游,与九王爷有过什么交集?” 段蕴装傻,“交集?就一起玩啊游湖啊什么的……” “难道没有一起泡了温泉?” “朕怎么会……”段蕴一口水呛出来,还想狡辩却又意识到什么,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谁告诉你的?” 清尘后背一凉,“奴婢肚子疼,奴、奴婢先告退了……” “站住。”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朕让你说话了么?” 清尘赶忙闭嘴。 “陛下独自一人下了清影池,不慎滑倒在池底。九王爷顺着温泉水行走,恰好遇见陛下,遂而出手搭救。不知微臣所述是也不是?” 段蕴蔫了下去,“啊……安相你的腿,是不是哪里撞坏了?” “……”安正则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道,“陛下为何又独自一人去泡温泉,先前在帝陵行宫时微臣就强调过,无论陛下去哪里,都应该有可信赖的人跟在身边,为何还是不听?” “啊……安相你的腿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找个椅子先坐下?” “倘若九王爷那时并没有在清影池岸上,陛下再滑倒要怎么办,陛下有考虑到这些么?” 段蕴心里默默接话,九皇叔若那时不在岸上,朕也就不会受惊小腿痉挛了。 “安相真不考虑一下坐着歇歇?” “陛下究竟能不能让臣放心?” “……”段蕴瘪瘪嘴,“朕不就是想让安相坐下么……” “微臣没事。”安正则继续和她说清影池,“只是陛□份特殊,即便被九王爷救了也说不清是福是祸。” 段蕴终于正面回答,“其实那次回来后,朕一直也很是不安。” 她这么说,安正则也不好再评价些什么,横竖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罢。快午时了,陛下回清和殿用些午膳吧。” “嗯。”段蕴点头,“安相要不要一起?” “微臣府上的厨房已经修好了。” “朕看安相的腿定是伤到哪里了,不如从相府拿的那只金华火腿,安相再拿回去补补身子好了。” “不用麻烦。”安正则道,“微臣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安相和朕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那微臣便拿回去罢。” 段蕴:“……” 怎么突然就不大愿意和她吃饭了呢,之前在宫里用膳不是常有的事么。 她下了龙椅准备回寝殿,走到下首抬头对安正则道,“安相也回吧。” 安正则点头,沉默着和她一起往外走。 大殿门口站着两个小宫女,顶多十四五的年纪,齿白唇红标致得紧,脸蛋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段蕴一行走过,小宫女盈盈福□,雪白的后颈皮肤从领子里露出来,腰肢纤细楚楚动人。 放眼明安城,无论和哪家女儿相较都毫不逊色。 段蕴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出了殿门。 安正则不由皱了眉,这两个小姑娘他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他苦思了一番仍是想不起来,最终开口问了段蕴,“陛下文德殿门口的那两位宫人,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安相说的是哪两个?” “方才文德殿门口挺水灵的那两个。” “哦。”段蕴恍然,“安相是说她们啊。那是春花和秋月,进宫时间嘛,朕想想该是有快半年了。” 春花、秋月…… 这种烂大街的名字安正则反倒有些印象。 似乎那日在御花园落水,有个跳下去救段蕴的小姑娘就叫做春花。 他那时还在想,宫里的小姑娘,居然还有叫/春花的,孰料竟然还是曼妙一位佳人。 “之前怎不曾见过她们?” “原先御前的宫人因为到了年纪出宫,文德殿这边没什么人,何弃疗才把她们从别处调过来的。” 安正则低声道了句,“小姑娘还挺水灵的。” 段蕴和他调笑,“安相这是看上了?趁着朕还没有用顺手尚且舍得送人,安相大可和朕开口不用客气。”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朕懂。”段蕴又是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安相平日这么忙,想来是没有时间关心小姑娘的,朕身边的宫人哪里入得了安相的眼。” “陛下是觉得微臣眼光过高么?” “自然。”段蕴咂吧着嘴回忆,“安相当年做朕的太傅时,朕便想着,若是哪天安相找了娘子朕有了师母,那可真是幻灭呢。” “幻灭什么?” 段蕴笑了笑,似乎对当年的自己很无奈,“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没人配得上太傅哥哥。可是到如今长大了,看安相这么多年来侍妾都没有一个,朕又很是愧疚……为江山,耽误你这么些年。” 安正则的心又漏跳一拍。 他回到自家宅子,见到梁闻元一开口便吩咐,“让人留心陛□边那两位叫/春花和秋月的小宫女。” “她们怎么了?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的,除了长得漂亮。” 梁闻元:“……” “你派人查查她们籍贯、家人,还有入宫之前都是做什么的。”安正则解释说,“陛下这个风华正茂的年岁,无端出现的小姑娘是都不该小视了。” 后宫没有一个主子,这种时候若是想安插个什么势力,先下手为强自是真理。 少年帝王不懂事,又没有强势的太后帮衬着,让哪个丫头得了巧先结了珠胎,日后可就是皇长子长公主。嫡庶暂且不论,单单一个“长”字便就是独一无二了。 不知是否有人打着这主意,安正则难得完全放心,横竖段蕴也不会弄出个娃娃,这事上委实可以松口气。 。* 。* 。 那厢安正则都已经回了府,这厢韩易还在驿馆收着东西,每隔一刻钟就忍不住吐槽下自家主子。 王爷您还不收拾自己东西…… 还不收拾…… 还不回来…… 快回来…… 快收拾…… 快回来收拾…… 他怨念的主要是段清晏不让别人碰自己的物品,而王爷自己又迟迟不动手。眼见着明日就要离开明安城,今日就要将东西都拾掇好装上马车了。 结果王爷跑去上朝,日上中天还没见到他回来的影。 王爷您靠不靠谱啊……韩易那叫一个操心。 他闭了眼打定主意,如果一盏茶的时间内段清晏还没有回来,他这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下属就要动手帮着收拾了。 不料再一睁眼,却看见段清晏一身华贵蟒袍,潇洒倜傥地站在自己面前。 一定是怨念出幻觉了,韩易又默默闭上眼。 头上忽地又被敲了一下,韩易捂着额头来不及喊疼,“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嗯。”段清晏闲闲把玩着扇子,“哟,只这么一上午不见,莫不是想念本王得紧?” 第39节 韩易黑线,“王爷您别开玩笑了,快些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您不在的时候属下也不敢碰您的东西。” 段清晏继续闲闲地玩扇子,桃花眼里略带笑意,“收拾东西作甚?” “回源州啊。” “谁说要回去了?” “别玩了王爷,”韩易一边把桌上的几只毛笔收起来一边和段清晏说话,“属下已经选好马匹了,也带了些干粮路上吃。另外也准备了些明安的特产回去给太妃……” “毛笔给本王放回去。”段清晏懒懒地开口打断他。 韩易动作一滞,摇摇头道,“王爷……” “本王说认真的。”段清晏不再逗他,“侄儿今日封了本王做大理寺卿,从此就落户明安,一年半载之内是不会回去了。” 韩易放下东西,“真的?” “自然如此。” 韩易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慢吞吞道,“其实,王爷您早就猜到了吧?” 段清晏没答话,清俊面容上满是惬意,“唔,明安特产也不用给太妃带了,陛下说了,这几日就派人将母妃接过来。” 韩易叹口气,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件拿出来。 “上次让你派人去阳城安府,可有打探到什么?” “只是听说杜仲的父亲脾气古怪,杜太医小时候就被自己父亲赶出家门游学,混迹江湖多年都没有回安府。期间还有几年不知所踪,连杜夫人都不知他去了哪。” “之后是怎么回来的?” “那时候安将军的府邸还在明安。杜太医几年后重回,年纪小尚未及加冠,他父亲仍是不让他进安府大门,说要再历练几年。杜仲找地方讨生活,似乎在街上转悠着转悠着误打误撞进了二王爷府,从此便在那里住下了。” 段清晏若有所思,“那便是说,后来二哥离家,太子出事,杜仲就干脆去了东宫。” “基本是这样。” “杜太医前段日子和太乐坊那个叫铃儿的舞女,处得怎么样了?” “似乎分分合合闹了段日子,不过杜太医大抵还是喜欢她的。” “行,再派人多了解下。” “属下明白。”韩易头疼地看了下屋子里的东西,问,“可是王爷,我们接下来要住哪里呢?既然长期留明安总不能继续住驿馆,更何况还有太妃。” “这个你不用操心,”段清晏像是已有了办法,“暂且先在这里住几日,本王明日就去寻个宅子。”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六一节快乐~(≧▽≦)/~ 在外面住宾馆网太渣了,电脑根本刷不开,这章还是把文档传到手机更新的。(gt﹏lt) ☆、第37章 小广告真神烦 自从那日各藩王离开了明安,段蕴的心情就不由变得很舒畅。 再者,现下段清晏每日都风姿倜傥地立在文德殿,与安正则各站一侧,她不论把眼睛往哪瞅都看得到一处风景,似乎早起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不过她这些天虽说早起,可就寝的时日也远远早于之前,终归没有少睡。 原因是她每日睡前必捧着看一个多时辰的某部系列话本,就是上回看到的张公子和李小姐在一起那本,写到男女主角二人深夜私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再往下翻那粗制滥造的民间话本,捏在手指间根本不算薄的一沓纸张,图文并茂,字大行稀,洋洋洒洒数十页全是诸如: “赵家正宗鲜肉馄饨——就是这个味儿!” “钱老板呕心沥血秘制酸菜鱼头——这酸爽,不敢相信!” “孙氏普济药坊——药材好,药材好。” “李半仙治脚气——你值得拥有。” “周强老伯铁匠铺诚招学徒,包教包会,不会退款!现在前往东街三十八号报名,学费八折优惠——砸锅卖铁技术哪家强?东街三八找周强!” 段蕴:“……” 小广告什么的真是烦透了! 平时她看个几章文就冒出来一个插页跟她说“要吃大闸蟹,吾辈更专业”,段蕴一个皇帝心胸宽广纳百川,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违规小广告是越来越猖狂了,直接后面小半本就没一行正经字。 是可忍孰不可忍,段蕴拍案而起,去他奶奶的,朕迟早有一天要治到你们这群/奸商头上! 也就是因为没话本子看了,这些天她的睡眠时间都分外充足,睡眠质量还高,一躺下便会了周公。 但是究竟为什么,睡得这么多还是这么困? 段蕴撑着头听下面工部尚书汇报疏浚西林河的相关问题。要派去多少壮丁,朝廷要拨过去多少银子,预期多久完成,以及这是一项多么利国利民的工程啊陛下您一定要大力支持等等…… 她不知怎的越听越困,上下两层眼皮将将就要合在一起,工部尚书最后结语一声问,“陛下您看如何?” 段蕴一手拿着奏折一手揉了下眼睛,反问回去,“众爱卿以为呢?” 众爱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段蕴见惯了文德殿冷场也不觉得尴尬,看了看段清晏又瞅了瞅安正则,欣赏了美色于是心情明媚几分。 “爱卿言之有理,就那么办吧。” 她困得像是眼睛里都要冒出泪花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何弃疗退朝,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清和殿睡了。 。* 。* 。 清尘给段蕴伺候好躺下,叹口气准备去御膳房吩咐晚些再上午膳,不料又在殿门口遇见了安正则。 她自从上回被安正则逮到问了一番游香山的事,又暴露了自己整天玩忽职守的事实给他,每次再见到安正则就不是那么自然了。 清尘直觉他又有话要问自己,挪了挪脚步移过去等安正则开口。 “陛下昨夜可是没有休息好?” 果然还是问她段蕴怎么样,清尘舒了口气,“陛下这几日都是很早便歇下了。” “夜间是不是曾失眠或者做了不好的梦?” “不曾。” “这几日都有人守在陛□边么?” “……有的。” 她这几日还真没偷懒地陪着段蕴。 安正则似乎仍然很不放心,想了想又问,“已经是初夏的时节了,不知清和殿这几日的蚊虫可多,陛下能不能睡得安稳?” “陛下委实睡得很好。” 他点点头,“那还是麻烦你们多注意照顾着,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我。” 清尘行礼,“奴婢知道了。” 她转身回殿,段蕴仍然还在床上呼吸平稳地睡着,与平常不同,这些天她睡姿分外地中规中矩,往往就寝时那被褥是什么形状,翌日醒来还是什么形状。 清尘觉得略有些奇怪,认真想想大概是因为她太困了的缘故。 . 段蕴醒来的时间正在未时的尾巴上,午膳的点已经过去,她经不住肚子的空虚感又进了些糕点小食,吃完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朕怎么、睡了一觉还是这么困啊……”段蕴打了个呵欠,边吃边含糊不清地抱怨,“这几日尤其嗜睡。” 清尘给她倒上一杯茶递过去,“也许是因为夏天到了吧。” “夏天到了又如何?” “夏天到了会易打盹,身子无力。” 段蕴拿眼瞥她,“那若现在还是春天呢?” “春天会春困。” “秋天呢?” “秋天有秋乏。” 段蕴嘴角一抽,“冬天犯困可还有什么说法了?” 清尘如实答,“有……冬眠。” 段蕴嘴角又一抽,“……你确定要逗朕?” “回陛下,民间其实有‘睡不醒的冬三月’这种说法,奴婢先前也听人说过。”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好景君须记,三天一假好补眠。”段蕴甚感欣慰,“有才啊有才,朕的子民们真是有才。照这种说法,朕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可好好睡着不用早朝了。” 何弃疗在旁边插嘴,“对,也可以考虑修修法令,再多添些休假,大家都多放松放松,心情才会好起来嘛,办事效率才能高起来嘛。” 段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朕也想和你们一起多点休假,不如弃疗你去和陈太师商量商量?” 何弃疗后退一步,“还是算了……陈太师身子不好还在家卧床休养着,奴才怎好去打扰他老人家。” 段蕴望着天花板扳手指头一算,“朕去行宫祭祀之前,陈太师便歇在了家里,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朕是该去太师府上看看,再顺便把陈大人接回来了。” “陛下不是让杜太医给诊断,让太师大人休养三个月么?” “真休养三个月,朝中这么多事要交给谁处理?难道都丢给安相吗?”段蕴说教式地提点他,“陈太师还拿着朕的俸禄呢,拿银子就要做事,难道不是这个理?” 何弃疗垂下脑袋,“是是是,陛下说得对。” 段蕴禁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夏打盹这话,说得委实太贴切了。” 她吃了几块糕点恢复了些精神,砸吧砸吧嘴感叹起那话本子的事。 “真是无商不奸,一本子的文加了小半本子的广告,”她随手翻到最后某一页,皱着眉读出声,“秋罗馆,兰蕙香,玉席绮帐,梨花压海棠——羡煞神仙人间极乐,更多选择,更多欢笑。” 配图是一位青丝半掩了香肩美背的佳人,只是简笔勾勒的背影带了些许侧颜,却偏偏引了人浮想联翩。 这家的广告词打得诚然带了些隐晦,比之前几页那些堂而皇之说自己治脚气和痔疮天下第一的要文艺了不少。 段蕴念了一遍没大明白,又默念一遍才反应过来。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第40节 秋……罗……兰蕙香……倒是引用得含蓄。 《子夜四时歌》里这句子委实香艳得紧,风月场所的广告词就这么明晃晃地登在那话本上,段蕴不禁想到些书中所描写的销/魂场面。 她毕竟从未经历情/事,养在宫中又没有什么见闻,所有的联想均来自那些不入流的盗版劣质书。脑中也就这么想一想,面上却不自觉地飞了红云,似乎有些羞赧。 真该去这个什么秋罗馆见识一番,段蕴止不住地想,不知这所谓人间极乐什么的,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教人食髓知味。 。* 。* 。 京中这些天安宁,因为行宫那档子而引发的造谣风波已渐渐被平息下去,或许谣言的影响还在,但也没人有胆量再提这事了。 至于那花草败落的原因仍是没有调查清楚,前大理寺卿的突然离世拖沓了不少查案进度,外加徐大人的死因也是谜案一桩,行宫那边乱糟糟地查着案,效率低得一塌糊涂。 段蕴又派人去那边催了一催,传回刑部尚书一封书信。 陛下啊,不是微臣不好好查,实在是困难啊!不过皇上放心,微臣会更加尽力调查,现已派人前往大华蜀地唐家堡寻觅高人前来。若是花中有人动手脚定能发现! 满纸书信放佛化作刑部尚书哭丧着的一张脸,段蕴默默将信纸折起来,心道不靠谱啊不靠谱…… . 从香山回来之后,何弃疗便遵了她的指示去了北郊找先帝身边高公公。 原本说给他五天的假期,陪着年迈的高公公多聊聊天唠唠嗑培养培养感情,再然后问事情便容易些。毕竟如同高公公这样在宫里摸爬滚打数十载、一路坐到总管位置的,不是人精也是半仙了。 何弃疗原本也觉得用五天时间拿下个老头不成问题,顺便他还能偷懒个几天。 结果他屁颠屁颠地跑到北郊,第二日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高公公不在,他家门口的小童掏着耳朵对何弃疗说,“我家主人昨日刚出门旅游去了,你要找他,半个月之后再来一趟吧。” 何弃疗悲哀地抹了一把脸,这高老头儿还挺会享受。 段蕴听到这消息也不禁扶额一叹,转眼半个月时间已经过去,她想起来这事便又打发何弃疗去了北郊。 等问清楚情况回来,这案子就有个差不多该有个了结了,她想。 当日眼见何弃疗收拾了个小包裹,牵了匹马准备出宫,段蕴忽地也冒出要出宫耍一耍的念头。 去哪儿呢?她偏头想着,朕微服出宫,还是往人多的地方跑跑,方能体察到民情,玩得到东西。 哪里人多?自然是兴善大街。 兴善大街两头连接着东市西市,又颇靠近世家与富贾们聚居的那片区域,一掷千金的土豪一抓一个准,地段绝佳,财源滚滚。 若是晚间,这一路上瓦舍酒家灯笼高挂,天香阁和秋罗馆的歌舞一曲胜过一曲风情万种,香风拂面,绮罗如云,大梦三生也醉得恣意。 何弃疗去了北郊找高公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段蕴于是只携了清尘,快至黄昏时分换了件白袍拿了柄描金折扇,自我感觉翩翩美少年一枚,嘚瑟地出了宫。 她下了马车往兴善大街上一站,各种民间小食的香味扑面而来,空气中使劲一嗅,肚里的馋虫被勾/引得晕头转向。 “走,”段蕴拉住清尘一只胳膊,“跟本公子去吃东西!” “公子要吃啥?” 段蕴迫不及待迈着大步答道,“赵家正宗鲜肉馄饨!” 清尘:“……” 谁说做广告没用的?商家的银子岂会白花? 像这种盗版话本子后面印的神烦小广告,不也能对陛下起到宣传效果嘛!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目测双更。 ☆、第38章 兴善街有偶遇 这赵家正宗鲜肉馄饨是今年才在兴善大街上开张的,不折不扣一家新店。 明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馄饨摊子不少,味道也都在彼此差不多的某个水平上,只算是种早晚懒得做饭时拿来充饥的方便吃食罢了。 这种摊子向来不温不火,生意情况几乎多年不变,依靠着薄利多销赚点铜板仅供一家人糊口。 从没人想过要专开一家馄饨店,做成像鸿宾楼那样大的酒家。 赵家鲜肉馄饨却是个例外,虽说这馄饨店仅是小小一块地方,将将只能摆上十八/九张桌子,可在寸土寸金的兴善大街,敢于盘下一户门面只卖馄饨也是需要不少勇气的。 这赵老板对自家的馄饨该是多有信心啊,段蕴当时在话本后面的广告上看到地址时便忍不住想,自信到下血本在兴善大街卖馄饨,那朕无论如何也要去尝上一碗。 她今日来了兴善大街,自是没有忘记这件事,直直往那地址就奔了过去。 远远离赵家馄饨店十丈,便已有惹人垂涎的鲜肉香味飘了过来。兴许是肚子饿了,兴许是赵家馄饨委实正宗味美,香味引得段蕴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店门口水泄不通地挤着一堆人,推推搡搡往前挤着要给伙计送钱。 那赵家的伙计红光满面,围一条蓝灰条纹的围裙,围裙上做了个小兜,里面鼓鼓囊囊全是碎银和铜板。 “大家不要急不要挤,本店大厨正在后堂精心制作香喷喷的鲜肉大馄饨,皮薄肉厚,鲜美多汁,一定可以让大家一饱口福的。” 挤在一堆人中间的某个大汉高声道,“小兄弟,俺们闻这味道就知道不会差的,可你这店面那么小,要猴年马月才能轮得上哥几个上桌啊!” “哎这位大哥!慢工才能出细活嘛,”小伙计笑得两眼眯成缝,“本店的馄饨都是现包现下,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最新鲜的美味哪,心急吃不了热馄饨,要不大哥您先去那边长椅上坐一会儿?” 段蕴闻声往那旁边的长椅上一扫,乖乖隆地咚,一排食客正幽怨地坐着等吃。 陛下立刻便打了退堂鼓,她拽拽清尘的袖口低声道,“算了吧朕还是不吃了,这么等下去何弃疗都快从北郊回来了。” 清尘伸长脖子往那店面里使劲瞅,被这家顾客盈门的景象以及高贵冷艳的态度弄出了几分兴趣,她心不在焉地从段蕴手中扯回袖子,“再等会再等会。” 段蕴正被前后的肉墙挤着,轻易也迈不开脚步,只得拉着清尘以防走丢,一边还在想着今日跟朕出宫的那两名暗卫可还好,人挤人还瞧得见朕么。 “来来来,大家都排好队不要乱走。”红光满面的小伙计又开始吆喝,“大家先交银钱给在下,交过钱的到那边排队,没交钱的先列队在这边交钱。” 众人虽觉得这家店委实大牌了些,不过很多时候人都是这种心理,越是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越撑着一口气想弄到,而那种送到嘴边的反倒不屑一顾。 于是老老实实排队等馄饨。 小伙计将自己灰蓝条纹的围裙摘了下来,把已经装满银钱的口袋掏空,放在另一个更大的钱袋中,兜着钱袋挨个收钱,“赵家正宗鲜肉馄饨哟喂,包您吃了还想吃哟喂,爱她就带她吃赵家鲜肉馄饨哟喂!”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抵是第一次来,身边还站着一个个子矮矮的姑娘,看两人亲密状大概是一对小鸳鸯。 “小哥,这馄饨多少钱一碗?” “大碗五个铜板,小碗三个铜板。” 书生眉一皱,“这么贵?” “一分价钱一分货嘛。” “可是东街王寡妇那家的馄饨只要两个铜板就能吃一大碗。” 伙计笑嘻嘻的也不恼,还看了一眼书生旁边的姑娘,“那公子可以去王寡妇那里吃嘛。” 书生默默不说话,拿出八个铜板放到伙计的大钱袋里,“一个大碗一个小碗。” “得嘞,公子姑娘那边坐。”伙计弯腰一伸手。 收钱收得很快,不一会儿那红光满面双眼眯缝的小伙计就来到了段蕴和清尘的面前。 “这位公子,这位姑娘,要大碗小碗?” 段蕴看了下那边交过钱的队伍,已长长列了一纵队,立刻便不想见识这家的馄饨了。 清尘却拿出六个铜板放进去,朗声道,“两份小碗。” 那伙计正要继续往前走,清尘却笑了下,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物什塞到那伙计手中,“这位小哥,我家少爷今夜还有要事须办,想早些吃到你家的馄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小伙计面上堆笑,“好说好说。”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后,两碗冒着热气的著名赵家正宗鲜肉馄饨便摆在了段蕴和清尘的面前。 两口吃下去,段蕴惊艳了。 她没学过什么形容美味佳肴的句子,这馄饨好吃在哪里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好吃、很好吃、吃了还想吃。 一会儿功夫一碗馄饨便见了底。 终于明白为什么外面那么多人傻子一样排队了,段蕴意犹未尽地又从清尘碗里夹了只馄饨,突然间非常感谢自己是大理国皇帝这个身份,有银子真好。 “你方才给了那小哥什么东西?” “一颗珍珠罢了。”清尘答。 段蕴满意地点点头,“做得机灵,朕回去赏给你十颗。” 。* 。* 。 两人吃馄饨吃得都十分惬意,优哉游哉从伙计给安排的雅座里走出去,经过一众辛苦等座的食客。 之前那书生和他身边的姑娘还坐在长椅上说着话,看到段蕴出来正好抬头撞见彼此的目光,那书生还对她友好地笑了下。 段蕴摸摸鼻子,颇感到不好意思。 那书生和姑娘本是排在她和清尘前面的,可她塞了颗珍珠先进去吃好喝好出来了,人家还在外边老老实实等着。 书生定也是明白她原本排在后面,明知她没遵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却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笑笑,显得极有涵养。 段蕴于是更羞愧了。 经过书生旁边时,段蕴无意间听那姑娘说了句,“夕恒哥哥,明日休沐去将军府上么?赵爷爷他好久没见你了。” 迈出去的一只脚堪堪停在了半空中,段蕴倒回去,笑吟吟地打量那书生,拱手道,“在下观公子面相,颇有一国栋梁之风,恕在下孟浪,能否告知贵姓?” 书生礼貌地回了个礼,“公子言重了,在下免贵姓李。” “李夕恒?” “确是不才。” “甚好,”段蕴转了下手中的扇子柄,活像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小少爷,“在下有意结交李公子,那么便来日有缘再会。” 李夕恒觉得眼前这小少爷有些奇怪,出于礼貌还是客气地和他告了别。 明明个头才和他十四五岁那年差不多,言语间却有种说一不二的优越感,隐隐可称之为气场,还真是有些稀奇。 身边的妹妹捣了捣他,“夕恒哥哥,想什么呢?” “没什么。”李夕恒对她温和地笑了下,“你说的有理,明日我便带些礼品去外祖父府上拜访。” “嗯嗯。这就对了嘛。”小姑娘十分开心地点着头。 。* 。* 。 第41节 段蕴此前对于中书舍人李夕恒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只知道他是镇国将军的外孙,乙酉年间的探花,外加做事比较踏实认真,安正则有重用他的打算。 今日从吃馄饨一事上看,这人谦逊有礼,委实也讨人喜欢。于是将提拔李夕恒这事的日程往前提了提。 夜幕将至,兴善大街上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天香阁也开了阁门,一曲琵琶歌婉转柔媚,瞬间吸引三五男子停了脚步。 那厢秋罗馆也不甘示弱,一名红衣舞女点着浓艳的绛唇,灵巧的腰肢上挂着三只小鼓,她边舞动边打着鼓点,红衣鲜艳夺人眼球,又有三五人痴痴地抬起头走不动路。 段蕴看看这家,走两步又看看那家,只觉得这家乐妓与那家舞女,各有千秋各领风骚,怎么看都看不过瘾。 兴善大街上宝马香车,人头攒动,自从宵禁的时间推迟至了后半夜,明安城风月场所的生意便是越发的好了,直接拉动整条兴善大街的收入都涨了起来,为国库创了不少一笔税收。 段蕴仰着脑袋,晕头转向地看了会歌舞,再动脚步时竟有些漂浮。 旁边一位脑残粉对着秋罗馆的红衣舞女挥舞着激动的双臂,一激动便撞在了段蕴的肩上,段蕴毫无防备,踉踉跄跄往后仰倒下去。 一只手从后面顶住她的腰,稍一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段蕴回头,火树银花下一双灵动的桃花眼近在面前。 她一晃神,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又遇到熟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忙成陀螺,每次挤出时间更新都要呕血三升,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_〒 下个月应该就不怎么忙了,能多更点加速完结,叹气…… ☆、第39章 去左边或右边 弦歌缓,灯影灿,兴善大街上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 左右皆是仰头看天香阁乐妓和秋罗馆舞女的恩客,红/袖轻招,兀自引了一众人的魂,竟无人注意到段蕴。 她今日穿的那件素白袍子,修身妥帖,衬得原本不高的身量也显出来几分修长,年少之人特有的那种清秀样貌愈发干净澄澈。 段清晏抬手帮她稳住脚步,目光含笑,“还道是哪家小公子来这寻香宝地却不迈进,不想竟是本家。” 段蕴接过自己方才滑落的描金折扇,抬头望向段清晏一双清亮的眸子,霎时脑海中便渐远了笙歌。 他今夜也穿了件素白的袍子,段蕴愣神之间细细看去,从前襟的暗纹到裁剪的款式,竟是与她身上那件别无二致。只是段清晏高出她许多,缎带半束的墨发在兴善大街脂粉味道的夜风中低低飘起,说不出的倜傥。 反观她自己梳了个小髻在头顶,不比较还好,与段清晏站在一起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见到叔叔愣着做什么,”段清晏见她不说话,伸手拍了拍段蕴的肩膀,“莫不是见到熟人扫了雅兴?” “这倒不是。”段蕴也回了个笑容,她不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想打个招呼却一时考虑不好该如何称呼。 “不料与叔叔穿了一样的衣裳,看着看着走神罢了。” 段清晏上下打量她一番,摇了摇头道,“锦衣坊的莫三娘还说这是夏初新款只此一件,看来是我天真了,这商人的话都不大可信。” 他刚说完这句话,一朵绢花自前方飞来,将将要砸到段蕴头上的小髻。 段清晏一抬手,袖口的布料在段蕴面上拂了一下,再见他已是指间一朵牡丹。 远处天香阁与秋罗馆两家的姑娘们齐齐嬉笑,看着段清晏个个都挥了帕子。 “公子,如此良夜莫要负了良辰,上来与大家一道喝几杯如何?” 周围一众拿着沓沓银票的恩客目光鄙夷地看过来,大概是看这小白脸不拿银子却白得青睐十分不爽。 连到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寻个乐子都要看脸,这日子没法过了。 段清晏朗声道,“在下今日只是路过贵地,怕是没有那般福气与各位佳人饮酒品茗了。” 姑娘们撇着红唇一阵娇嗔,恩客们拿着银票一片欣慰。 “公子既有贵干,奴家也不好执意挽留。”天香阁一个细腰姑娘这边话音刚落,秋罗馆那边一个大眼姑娘便接过话道,“那位小公子在地上数什么蚂蚁呢,花魁姐姐今日难得献舞,公子不理不睬,好生无情。” 段蕴低着头,听到这话禁不住一愣,莫非这数蚂蚁是说她? 段蕴茫然地抬起眼先去看了她九皇叔。 “小公子不要害羞,来,抬头看看姐姐。” 段蕴寻声望过去,秋罗馆的二楼栏杆上,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周围有姑娘打趣道,“好俊俏的小公子,你可莫把人家折腾坏了。” 方才唤段蕴的姑娘媚眼如丝,印染了繁花纹样的纱衣下,直接便是白藕般的玉臂和缀着银铃的小蛮腰。 那美人下意识地挺了下前胸,某种常出现在淫词艳曲中的美感凌空袭了过来,还真是……说不出的那啥啊。 段蕴不由地垂了首默默内伤,目光扫过自己单薄的上半身,只觉得束胸布又紧了几分,勒得她心口一闷透不过气来。 “小公子不上来玩玩么?”那姑娘扬了扬手中的银质小酒壶,热情地勾她上去,“有酒喝有糖吃还有姐姐陪你开心哦。”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段蕴想到这家秋罗馆名称的出处,不由地脸一红,这开心也不知是何种开心法。 清尘看她一脸红扑扑的模样,只当作是这兴善大街上的人太多,空气太闷燥,将小皇帝给弄得热了。 清尘体贴地建议,“公子若是不喜这里太闹,前面还有些卖金石古玩的铺子,虽说比之这里要冷清了不少,但也能淘出些有趣的物什。” 段清晏也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乐呵,心道安正则大概是把皇上给教养得太好了,姑娘家言语上调笑几番,连温香软玉的躯体都未曾贴上来,竟也能惹得他红了面颊。 他不说话只是笑,段蕴那青涩的小模样横竖看过去都是可爱异常,若没人言传身教或是说给他男女之事,还不知这宫里要何时才能有小娃娃。 “公子,”段清晏听了清尘的话开口道,“清尘姑娘说的是,这些地方虽有趣但也免不了乱了些,公子若是不喜欢无视就好。” 段蕴原本都有些想离开了,然而一听段清晏这话,忽然就不愿走了。 秋罗馆的广告词又从脑海中冒出来,“羡煞神仙人间极乐,更多选择,更多欢笑。” 怎么个欢笑法?朕倒要亲自上去看看。 “走,跟公子上去乐乐。”她收了扇子扭头望向身旁的段清晏,“可要一同?” 段清晏伸手一请,“自然是要的。” 几人像模像样地往前走了数步,来到那罗帕生香的栏杆底下,颇有默契地驻了足。 “左边还是右边?”段清晏偏过头问陛下意见。 左边秋罗馆,媚眼如丝的姑娘正勾着红唇诱她,一旁的花魁腰间挂着小鼓,赤着一双白净小足随着鼓点的节奏踏出舞步,身段袅娜直让人移不开眼。 右边天香阁,抱着琵琶的姑娘正低低吟唱,广袖轻纱,云鬓花颜,温婉的模样恰似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五六女子在侧,助而歌之,恍然有九天仙乐之感。 段蕴踌躇了,秋罗馆还是天香阁? 她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最终没能逃得出秋罗馆广告词先入为主给她的深刻印象。 “去左边,兰蕙生香的好地方,本公子今夜就要瞧个爽。” 。* 。* 。 秋罗馆的那姑娘刚瞅着段蕴有往她们这边移过来的趋势,立刻就神色飞扬起来,笑得更是动人。 随后看到段清晏也跟着段蕴要进到秋罗馆,二楼栏杆上一众姑娘呼啦啦地下楼迎了过去,看来今日红鸾星大动艳福不浅,春天要来了! 众姑娘争先恐后地推挤着,还有个声音不知从哪里飘出来,听内容像是说给方才调笑段蕴那姑娘听的,“顾好你那棵嫩草就够了,剩下那位,放着老娘亲自上!” 这话恰巧飘进段蕴的耳朵里,她暗自摁了下太阳穴,怎么好端端的温柔乡听起来倒像是屠宰场一样。 这家的鸨母率先迈着小碎步迎了过来,这鸨母瘦瘦小小,个头不高,看上去年纪不大,经营这家秋罗馆大抵也是经验不足。 她刚说了句迎宾的开场白,还没有进入正题,众姑娘便围上来自行揽了活计。 兴许是段清晏白衣翩翩,风流俊赏得太过招人,段蕴和她皇叔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清尘连同那鸨母都被毫不留情地挤了出去。 鸨母似乎是个年轻好拿捏的软柿子,平日在自己手下的姑娘中也没树立起什么威信的那种。 她这会儿被挤出去,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愠怒的情绪,执一把小金梳给自己一下一下地顺了顺头发,一步三摇地就跑到边上陪别的恩客喝酒去了。 鸨母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被众姑娘晾在旁边的清尘,目光里似乎还含着玩味的笑,一个丫鬟跟自家主子来什么秋罗馆,无处容身了吧,手足无措了吧? 她很是会做生意地思考着,看这丫头姿色不错,倘若脑袋是个开窍的,倒不介意把这丫头给收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昨天感动死我了,谢谢星光女神的长评和春菇鸡女神的两颗地雷。 看到的时候心肝儿都颤了昂! 好爱好爱你们=3= (尤其是看到说,第一次给了窝,羞涩跑掉~~) 以及! 谢谢六巷女神给小皇帝画的人设,好有爱萌一脸血,会画画的姑娘不能更棒。 (手机党大概看不到图了,可以戳下“加入书签”,然后登陆电脑版的时候再看~) 今天是2014高考第一天,不知道有没有要高考的妹子曾经戳进过我的文,不管怎么说,祝考生们集齐天时地利,好运满满,取得好成绩! 今天的有话说好长,求不嫌弃。o(gt_lt)o ☆、第40章 天香阁旧相识 一堆姑娘围着段蕴叔侄二人如众星拱月,羡煞秋罗馆里不知多少人。 白嫩嫩的小手柔若无骨地攀上来,段清晏似是毫不介意,淡定地拿了折扇将美人红酥手推了回去,还附赠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红酥手的主人也不恼,状似随意地动了□子,肩上那薄如蝉翼的纱衣适时滑下去三寸,香肩半裸,甚是清凉。 段清晏不为所动,依旧只是淡笑。 “小公子怎么不抬头看看?”有人见段清晏稳如泰山,转而又去撩拨段蕴。 陛下正沉浸在浓郁的脂粉气息中不能自拔,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味道她没怎么接触过,这会儿忽地袭来,只觉得鼻子里有些发痒,很不爽利。 眼见那只柔荑正要抚上她前襟,段蕴掩着口鼻突然一个喷嚏打出来。 美人的柔荑讪讪收了回去,段蕴抹了把鼻子抬起头,她眼中残留着些水汽,大抵是因了方才那个喷嚏的缘故,婆娑得如秋水一般。 段清晏心里忽地一软,往段蕴那边靠近了一步,开口言他,“诸位佳人待客,这门口似乎不是方便之地。在下瞧此处风雅得很,还想着能否观赏一番。” 一位高个姑娘会意,“二位公子请楼上坐,我秋罗馆在兴善大街上争得一方佳名,自是有缘由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有姑娘精通,二楼雅间请。” 第42节 段蕴忙懵懵懂懂地跟着段清晏点了头,在一众姑娘的簇拥下上楼去了。 清尘在他二人身后简直要跳脚,方才那小媚狐狸伸手往段清晏身上乱摸,她便窝火得紧。 眼看又要攀上段蕴的前胸,怕这群风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发现什么不得了的,清尘护主心切差点没扑上去把那爪子砍了。 她这么尽瘁事国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偏偏那两位转首上楼就把她忘了个干净。 一个姑娘跑秋罗馆来作甚? 清尘顺了下气,淡定地往鸨母在的那桌子上一坐,装大爷地吩咐,“上茶!” 。* 。* 。 姑娘们到楼上便慢慢散了开,她们本就是忙里偷闲,把自己房里的恩客撂下跑出去看美男的,可美男就那么一两个,切开了分也吃不到一口肉。 看看就够了,该干的正事还是要干,于是美人各自回房陪酒,只余下那么两三个还没离开段氏两枝花。 其中一位是勾段蕴上来的那个媚眼姑娘,一位是方才腰间挂鼓的红衣舞女,据说还是这秋罗馆的花魁。 “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花魁姑娘吟吟笑着,把他们往自己房中引。 段蕴答,“本公子姓段。” 花魁脚步一滞,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公子既是国姓,想必定是有福之人,奴家伺候您一晚也是有幸三生了。” 段清晏眉毛一挑,“伺候小公子一晚?” 花魁似乎理解错了什么,受宠若惊地差点跪地,“公子您若是不嫌弃奴家,奴家也……” “其实本公子也姓段。” 花魁张嘴没声音了,媚眼姑娘和花魁姑娘眼色一对,大着胆道,“二位公子是亲戚关系?” 段蕴正想肯定,段清晏却抢先道,“没错,这位是在下的堂弟。” 他这样说着,一只胳膊就搭上了段蕴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段蕴一怔,脑子里还在想,皇叔为何要说是堂弟,分明的叔侄关系被他说成了兄弟,这差辈了都。 “怪不得二位公子均生得这样好。”姑娘软绵绵的声音由衷赞叹。 花魁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莫非二位贵人是皇族?” 大理国已经建立了百年,皇帝也更换了五六任,每一代的旁系再生旁系,这么多年来段氏人丁兴旺,家族庞大难以计数。渐渐地,皇族中人也变得没那么金贵了。 段清晏回答,“唔,我们是当今陛下的远亲。” 花魁了然,将二人请进屋子里,抬手“砰”地一声关了房门,段蕴回头一看,那凭栏与她对话的媚眼姑娘已被挡在了门外。 真是可怕的女人啊,段蕴后脊一凉。 “公子稍坐,奴家去给您取新茶来泡。” 段蕴指了指茶几,“姑娘不必那么麻烦,这里不就有茶水么?” “这茶并非新泡,少了赏茶鉴水闻香品茗的过程,情趣便失了大半。”花魁若有似无地把玩自己胸前的丝绦,好像在把他们的视线往某处引,随后巧笑着去准备茶具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段蕴就坐了下来,再接着段清晏倒了些茶水将杯子稍一冲洗,给自己满上一杯茶,顿也没顿一口喝光。 段蕴没料到他会这样做,讶然地看着那被喝光的杯子。 “出门没带水壶,这一路上未曾歇脚,口渴得紧。”段清晏解释着,转眼又喝了一杯。 段蕴忍不住低声感叹,“真是没想到,皇叔居然和朕一样没有情趣。” “微服在外,还是换个称呼为妥,”段清晏动手也给她倒了一杯茶,“堂弟可嫌弃?” “不嫌弃。”她接过之后不解问道,“不过为何称是堂弟?” 段清晏笑,“下意识的,总觉得你我二人是平辈关系,就那么顺口编了句。” “依旁人看,也确实更像兄弟一些。”段蕴点点头,站起身想去拿盏灯过来。 秋罗馆也不知怎么回事,外面看着灯火通明的,等进了屋却是小气得让她腹诽,一张桌上就点一盏小灯,晦暗不明,弄得气氛怪怪的有些微妙。 她拿了只蜡烛回来,就因这微弱的灯光所碍,被椅子一绊歪倒在段清晏大腿上,段清晏忙伸出两只手扶她。 虽是有些丢脸,不过在段蕴看来,这委实就不是个事儿。 可她拍拍屁股正要起身,某种瓷器碎裂的声音就噼里啪啦响在昏暗的墙角。 段蕴循声望去,花魁姑娘面前碎了一摊茶具,双手掩口惊异地望着他们。 “天哪,你、你们是……” 段蕴莫名其妙,“我们是什么?” “二位公子既是对奴家没有兴趣,又何必来我秋罗馆消遣?”花魁悲愤的声音也满是娇媚。 段清晏低头打量了一下,段蕴趴在他腿上,他两手扶着段蕴的胳膊,从背后花魁的角度看来便是抱着一般。 这姿势委实……有那么些怪异。 段清晏放荡不羁,只觉得这红衣舞女姑娘脑补得有些好笑。段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花魁这反应是为哪般。 总之二人很淡定。 花魁顾不上风情万种,踉踉跄跄迈过瓷器渣子跑过来,看到段蕴手里拿的蜡烛又是一阵晕厥,捂着胸口承受不来,“你们、你们居然还用蜡烛……” 段清晏毕竟成年好多日子了,这话什么意思他自然明白。 可是看段蕴睁着亮晶晶两只眼睛,就知道陛下定是不明白的。 段清晏不知怎的,挺是不想这烟花柳巷里的龌龊事情沾染了她,拉起段蕴便往门口走。 “是在下打扰姑娘了,这便告辞。”离开得干净又利落。 花魁房间的门一打开,出现那媚眼姑娘已石化的一张脸,段蕴吓了一大跳,敢情这姑娘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 也不知她方才自称“朕”的那句话有没有让人听到,段蕴心虚地一回想,似乎那时有刻意压低声音。 媚眼姑娘喃喃,“今儿真是让老娘见识到了,真断袖居然会到秋罗馆这种地方来。花魁房里上蜡烛,实在是重口啊……” “断袖”两个字飘进耳朵,段蕴脚下险些一滑,她至此时终于明白花魁的反应是为哪般。 段清晏倒是很安然地拉过她往外走,衣袂翩然下了楼梯,正巧撞见清尘坐没坐相,一只脚踏在长椅上,右手揽过膝盖往自己嘴里灌茶。 段蕴唤了声,“清尘。” 清尘转首一见段清晏,表情瞬间僵硬,那只脚继续放着也不是,拿下去也不是。 段清晏很体贴地把身子往边上一偏不去看她,清尘叹了口气,起身站好。 “公子怎么这么快便下来了?” 段蕴尴尬道,“本公子觉得,呃……这上面不大好玩。” 一旁的鸨母巧笑,“看来是我们家的姑娘入不了贵人的眼,也罢,算是奴家没调/教好,公子请便。” 段蕴扯了下嘴角对她笑笑,从善如流地溜出秋罗馆。 花魁姑娘和媚眼姑娘尚在二楼感叹,就说这两个公子的画风怎么那么不对呢? 细细想来,连衣服都穿一样的,秀恩爱秀得真是一点都不矜持。 花魁把玩着自己腰间的小鼓,越想越觉得对。那时高个公子一挑眉,“伺候小公子一晚?” 还说那语气怎么像是不乐意,原来是这个缘故。 。* 。* 。 段蕴出了秋罗馆还很是遗憾,摇着脑袋道,“本想涨一番见识,结果……真是可惜了。” 清尘想劝她,陛下您别瞎跑了,这种见识有没有都无所谓。 段清晏却未予评价,待走至路中间,他突然转身对段蕴道,“既是出来了,玩个尽兴也不枉这一趟。” “哦?此话何意?” 段清晏扇子一收,扇柄直指身后天香阁。 段蕴顿悟,“清尘,跟本公子去对面闻个香。秋罗馆红玫瑰也好,天香阁白玫瑰也罢,明月光和朱砂痣都是好风景。” 段清晏对这番话欣然赞同,清尘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到了门口,清尘乖巧道,“公子,奴婢就在下面等着不打扰你们雅兴了,有事再叫奴婢。” 这家的领头妈妈此时正在二楼教导姑娘,见新来了客官连忙下来迎接。 比之对面秋罗馆,她看上去年纪大了些,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 然而身材却是极好的,尤其是手臂和腰腹处的肌肤看上去有一种紧致的美,像是常年练舞的西域女子。 与自家楼上弹琵琶唱诗的调调不同,老板娘倒更符合对面秋罗馆的风格。 她风情万种地迎过来,与正上楼的段蕴二人相逢,见到段清晏微一福身,“段公子,好久不见。” 段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段清晏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同平时一样浅笑着,似乎和这位也不是很熟。 “这是尹二娘,天香阁的主人。”段清晏一边上楼一边和她介绍。 段蕴感叹,“想不到堂哥竟是天香阁的老主顾了。”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放荡不羁的岁月。”段清晏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不过自从去了源州,也是有一两载不曾来过这里了。” 前方带路的尹二娘埋怨,“亏公子还记得这里,岂是一两载不曾来过,分明是有两年零三个月都不曾踏足。” 段清晏只是笑也不答话。 “二位公子请这边坐。”尹二娘打开了一间很是雅致的房间。 段蕴特意伸头瞅了瞅,嗯,光线挺足,蜡烛点得挺多,她很满意。 “可要找姑娘作陪?”尹二娘面带些许遗憾,“公子当年最爱点的那个墨音,她三个月前刚攒够银子给自己赎了身,奴家是做正经生意的,便也没办法挽留。” “劳二娘费心了。”段清晏递给她一锭银子,“路过贵地,只是带自家堂弟上来喝杯茶,姑娘什么的不用麻烦了。” 尹二娘福身告退,“奴家这就吩咐人上茶水。” 段蕴打量了几番天香阁的摆设,又和着外面琵琶女的歌声哼了几个调调,再看向段清晏的眼神就多了些不同。 “皇叔既然与天香阁是旧相识,为何还要跟朕去了秋罗馆?” 段清晏答,“自然要听陛下做主。” “尹二娘唤皇叔段公子,是知道皇叔的身份?” 第43节 那厢转过目光同她对视,“不错,确实是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2013年的今天,我在点了那个“成为作者”的按钮,第一次发了文字。 转眼一年过去了,周年纪念日就这么华丽丽地来到了。 其实自己有挺多感慨的,真说出来也难免矫情,所以啥都不说了。 总之我会期待下一个一年的自己,希望能越写越好,写出让自己满意让读者喜欢的故事。 也想过一周年来个什么纪念之类的,然而明天两门考试,默默内伤则个。 下次更新应该在周三,我爱你们。 会有祝福我一周年快乐的么?潜水党能出来撒个花就好了=3= ☆、第41章 折回去吃馄饨 段蕴唔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转,“那这么说来,当年皇叔做皇子时的风流名声倒是个事实。” “彼时诚然有些蹉跎了时光。”段清晏并不急着为自己洗白。 “皇叔当年可有中意的女子?” 段清晏看了她两眼,略微摇了摇头。 “方才尹二娘说的那位墨音姑娘……” “只是于音律上的知己罢了。” “哦……”段蕴不自觉地拖长了声音,“墨音姑娘想来必定德艺双馨,与皇叔以乐会友,委实一段佳话。” 段清晏略略一提,“墨音善操琴,微臣有段时间还曾向她讨教。” 这种风雅的姑娘果然有人爱,只有爬树一项技能可拿出手的陛下不禁忧愁了一下自己身为女子的销路,而后恍然发现想了也是白想,如此一来反倒宽心了不少。 她道,“那除了墨音姑娘,宣国公府的萧小姐……” “只是朋友的情谊罢了。” “皇叔这么些年来,未曾属意一位女子?” 段清晏摇了摇头。 “唔……莫非皇叔喜好男子多些?” “……微臣目前尚未有这种心态。” 段蕴递了个桌上的桃子给他,“皇叔别介意,朕只是戏言。” 段清晏笑,“陛下是关心微臣的婚事了?” “朕此前不是也问过皇叔的意思么,那时候好奇而已。如今皇叔在明安住下,宅子也要安顿,府上也需有人打理,朕想来想去似乎该给皇叔物色一位贤妻了。” “暂时未有良缘,等有了中意人选,微臣定然告知陛下。” “也好。”段蕴不再多言,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谢绝有圣旨帮他安排,段蕴想了想,还是随他去吧。 段清晏和缓地补充,“掌管收支这类事情,有一个韩易在便够了,陛下不必担心。安相也未娶妻,府上只有一位梁总管,微臣看着也挺好。” 尹二娘敲门进来,托盘上是一壶新泡的茶,另外还有一小碟龙须酥。 “二位请用,”她放下东西,朝门外一招手,进来一位清秀的小姑娘。 尹二娘介绍,“奴家今夜还有生意要忙,不能亲自帮贵人斟茶,这位是小洛,可以吩咐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段蕴本能地不大想与陌生人共处一室,眼见段清晏站起来,以为他要拒绝便没说话。 孰料段清晏有些歉意地对她道,“之前茶水用得多了,堂哥去更衣,一会便回。” 段蕴只得点头。 她刚想说什么,尹二娘也盈盈拜下,“楼下新来了一个闹事的,奴家还要前去处理,这便告退了。” “……好。” 直到段清晏和尹二娘都出去了,段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屋里只剩下了她和那个小洛。 小洛垂着头在一边站着,衣服穿得朴素简单,也未曾描眉施朱,不得不承认在段蕴看来还挺是顺眼。 她便开始和这小姑娘搭话,“你是哪里人士?年岁几何?” 小洛开口回答,声音也是很轻,“奴家是阳城人,五年前跟随娘亲改嫁到明安,今年十四。” 段蕴又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想若是当初她堂弟没出事,也是这般年纪了。 她随口一提,“你倒是和本公子一样大。” 小洛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头软软地道,“公子看上去便是贵人,能与贵人同庚,小洛不胜荣幸。” “啊……同庚的人那么多,也没什么好荣幸的。”段蕴过了会又道,“不过也恰巧与当今陛下同岁,算是难得了。” 小洛点头称是。 “你是怎么来的天香阁?” 小洛迟疑了下,道,“娘亲改嫁后,继父脾气不好嫌我累赘,娘亲也没办法……” 还是个可怜的,段蕴叹了下,准备赏她些银钱表示慰问,结果一摸身上发现半个铜板也没带。 段蕴有些不好意思,指了下桌上的食碟,“别站着了,坐下吧。对了你饿不饿?这龙须酥赏你了。” 小洛乖巧地道谢,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吃着。 这温顺少言的样子让段蕴感觉挺舒服,不过也确实无趣了些,她往桌上一趴,感觉有些困意。 小洛吃完一块龙须酥,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嘴,又坐好不动。 她看了一眼对面,发现段蕴正眯着眼瞅自己,一时间有些局促,“公子若有吩咐,尽管告诉小洛。” 段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她小坐了片刻,不知是否感觉自己太多余没用了些,主动请缨道,“公子可需要奴家帮您捏肩放松一下?” “你技术如何?” “阁中按摩的活计都是奴家做的,尹妈妈曾夸奖过。” “好,那你来吧。” 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开始在段蕴肩上按揉了起来,不愧是天香阁里专业的,确实让段蕴舒服了一把。 她按了片刻,一见段清晏从外面推门进来便停了动作。 “怎么不继续了?”段蕴懒懒地道了句,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 她转过脸看到段清晏,见对方也在瞧自己便摆摆手让小洛退到边上。 段蕴摸了下自己左侧脸颊,想到自己方才半边脸都贴在梨花木的桌面上,弱了下声音问,“我面上可有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 段蕴舒了口气,“今夜不知怎的,兴许是屋子里有些闷了,竟还是有些困意。” 小洛闻言自觉地走到墙边,段蕴还在这边诧异她要做什么,那边就看到这小姑娘踮起脚尖将窗户给打开了。 天香阁的窗户安置得有些高,她开窗的时候还有些费劲。 段蕴:“……” 这孩子真呆啊,其实她方才的意思是想再出去走走,待在房间里委实无趣。 段清晏看着小洛的动作也笑了,“堂弟是不是想出去看看歌舞?” 段蕴大力点头。 “你下去罢。”段清晏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洛,将这孩子打发了出去。 “方才可舒服?” “还成。”段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姑娘倒是挺可爱的。” “她的年纪似乎和陛下相仿,陛下不妨和她聊聊,兴许能投缘。” 段蕴想象了一下她和小洛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她吃一块酒酿栗子糕,小洛吃一块龙须酥,她问一句今天什么日子,小洛答一句今天五月十六…… 还真……不是一般的无趣啊。 “朕就不指望出来一趟便能遇上什么有缘人了。” “陛下不喜欢这样的姑娘?”段清晏眼角微扬,灯影下桃花眼里光华流转。 “……朕更中意有趣些的,这样待在一处不会觉得冷清。” “原来如此。”段清晏闲闲提了一句,“其实微臣也喜欢性子活泼些的,太温顺贤淑的总觉得少了些趣味。” 他又道,“这般看来,倒是有可能与陛下中意同一人。若真有那个时候,还希望陛下与微臣公平竞争。” 段蕴笑出声,“皇叔想得真远。不用担心,如果是皇叔看上的人,朕绝不会横刀夺爱。” 反正她一个姑娘,也不能指望人家给她生孩子。 段清晏不解,“为何?” “这个……长幼有序嘛,皇叔至今还没有纳妃,理应让皇叔先来。” 段清晏点点头,也没有顾忌什么君臣之别,“陛下金口玉言,如此说定可不能食言了。改日微臣想求娶谁,陛下可不能拦着。” “一定一定。”段蕴拍着胸脯和他保证。 “那日上朝时,似乎曾看见什么殿门口有两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侄儿颇有眼福啊。” “喔,那是春花和秋月,最近才调到御前来的。” “是陛下中意的?” “没有,看着顺眼而已。” 段清晏轻轻颔了首。 。* 。* 。 窗子开了之后,兴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便听得清楚了些,卖东西小贩的吆喝声时不时从外面飘进来。 第44节 这些声音嘈杂着若远若近,段蕴反倒有些享受。 她幼时住在东街,小巷子里时常有各种做小生意的,譬如某个捏糖人的大叔就和她很熟,再譬如某个卖小米粥的大婶,看到她便知道这丫头每次喝粥都只放半勺糖刚刚好。 皇城里没有这些交易买卖,她傍晚沿着宫墙走上一遭也只能零零碎碎听见小宫女嗑瓜子的声音。 飘进房间里的除了各种声音,还有食物的味道,尤其是那赵家正宗鲜肉馄饨,香味十分得勾人。 段蕴默默摸了下肚子。 其实她自从那时候吃了赵家馄饨,就一直意犹未尽,忍不住还想回去再来一碗。 刚吃完时还没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肚子饱了。 可从她进秋罗馆,出来,再进天香阁,就总是在馋那味道。 连带着这两家的糕点茶水她都没品出滋味来,也不晓得明安城两大风月场所的档次可还过得去。 段清晏摇了摇扇子,似乎也被这香味吸引,“前面新开张的那赵家馄饨,似乎在兴善大街上很受欢迎。” “皇叔尝过没?” “还没有。” “那朕带皇叔去尝尝如何?” 段清晏欣然同意。 于是段蕴做了一个伟大而艰难的决定,她要离开天香阁一众美人前往馄饨店再吃些肉。 出了房间门,一低头便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曼妙歌舞,段蕴啧了一声,惋惜地想下回再来这地方,一定不能和熟人一起,楼上房间一坐,她等于是什么也没见识到嘛。 尹二娘送走他们的时候,笑得还很是明媚。 其实除了给小洛姑娘一锭银子的赏钱外,段蕴二人分明是在黄金时间占用了天香阁一间上房,并且还没有消费。 老板娘居然还能这么开心,当真少见。 段蕴临出天香阁的大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我记得尹二娘方才说楼下来了闹事之人,怎么一屋子的人都很正常,半点没有影响似的。” 段清晏脚步一滞。 清尘奇怪道,“有人闹事么?哪里啊?” “天香阁。” 清尘觉得更奇怪了,“奴婢一直在楼下坐着,没看到闹事的啊。” “你确定?” “是啊。” “那就有问题了……”段蕴眸色一深,“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段清晏拍了拍她,“也许只是一些小摩擦,外加可能发生在房间里,所以清尘姑娘便没有察觉吧。” 清尘附和,“王爷说得对。” 段蕴缓缓地点了下头,脑中的疑云却没有半分消散,若只是小事,那尹二娘为何还要亲自前去处理? 依照她对段清晏的态度,清楚记得时隔两年零三个月这位王爷才再次来到天香阁,若非自家闹出什么大动静,她都没有理由抛开他们二人去忙别的。 段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清尘扯了下她的袖子,“公子,赵家馄饨味道好香啊……” “你是不是想再吃一碗?” 清尘马上承认。 段蕴心想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定是这丫头传染的,馋嘴馋得这么一致,果真近墨者黑。 。* 。* 。 夜间渐渐起了些风,赵家馄饨的香味顺风飘散,正好是迎着段蕴的方向,架势不可谓不销消魂。 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三人再抬首,映入眼帘的已是招牌。 赵家正宗鲜肉馄饨——牌匾上八个大字书得霸气侧漏,正是陈太师最爱的颜体。 馄饨店的门口仍是挤了一堆人,那个红光满面收钱的伙计仍在收钱,只不过钱袋子又换了一个。 段蕴简直不可置信,“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清尘抬头望了望月亮,“回公子,约莫快过了戌时。” 这个时间的馄饨店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段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看来又要送出去颗珠子了。” 清尘:“……” 那红光满面的伙计见到段蕴和清尘回来,很是开心。 清尘默不作声又给他塞了颗更大的珠子,伙计便更开心了。 三人进去时,一楼已经没了空座。 段蕴粗略地扫了一眼,竟好似又看见了李夕恒。 她想到那时李夕恒还没吃上馄饨自己就已经酒足饭饱出来了,一时有些疑惑,李夕恒究竟是排队排到现在才进去,还是进去了一直吃到现在,抑或是和他们一样,吃过了又来一碗? 方才天香阁尹二娘带给她的疑虑还没有消散,这时又冒出来个问号。 两厢一比较,李夕恒这问题简直不值一提。 她便没大在意,抬脚上楼。 二楼的热闹程度只是稍逊于楼下,楼梯拐角处余了几张空桌。 三人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开始等餐。 时值五月既望,月光明晃晃地亮着,段蕴哼着小曲从窗户往外面瞅。 视线从皎皎明月移下来,恰巧落在某个食客的背影上。 那人穿了件黎色的衣服,从上到下都很是朴素。 可从段蕴的角度看来,那背影挺拔得清朗俊逸,君子端方四个字忽地从她脑海中蹦出来。 食客转了下首,同边上的女子说话。 那侧颜稍一显露,段蕴便啪嗒睁圆了眼睛。 安正则? 她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去看同他说话的女子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更衣是古代对如厕的文雅说法。 谢谢祝我一周年快乐的姑娘们,谢谢鸡总裁的手榴弹。 另外被祝福考试顺利,昨天那两门真的就比想象得顺利些,么么哒! 我爱你们! =3= ☆、第42章 都别动有官差 馄饨店里人多,店小二在其中不停往来穿梭着,给这个客官递壶醋,给那个客官添口汤,哎哟喂东边桌子上那个小娃娃你怎么又把筷子弄掉地上了! 如此因种种原因,不停地在段蕴眼前晃过。 那个背影疑似安正则的人只偏头和边上女子说了一句话便又转了回去。 段蕴心痒痒的,既想让他再说两句好让自己看清楚那是不是安相,却又不愿让像安正则的人和旁的姑娘说话。 大概是她年少时对安正则的依赖太过了些,直至今日还是会对他有种莫名的占有欲。 段蕴自我宽慰,那人是不是安正则还两说,并且就算是安正则,他跑大街上吃个馄饨又没怎么样,何必要探究那么清楚。 小二麻利地端上来三碗馄饨,一如先前般香气扑鼻,瞬间便吸引了段蕴全部的目光。 段清晏是第一次来这里,拿着筷子打量,“汤汁清亮,色香俱全,诚然好物。” 还未走远的小二连忙回头打广告,“咱店里的汤底可都是新鲜猪骨熬制的,下好的馄饨往猪骨高汤里一浸,那滋味里里外外才能被勾出来。” 段清晏抬头对他一笑,“原来如此。” 店小二一对上段清晏的眼便没声音了,居然还有生得这样好看的人。 方才见到边上那个小公子时,他就觉得这孩子白皮肤黑眼睛很是漂亮,没想到他旁边那位公子姿容更胜一筹。 小二没怎么见过世面,看着段清晏移不开眼,吩咐再来一碗的食客喊了三遍他才回神。 食客觉得好奇,这腿脚利索的伙计方才干什么呢? 他伸头一看,只觉得不远处坐着一位白衣不染纤尘的谪仙,谪仙边上还有一个小身影也穿着同样的白衣,像是谪仙座下童子。 食客看几眼又看几眼,桌上的女子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几眼又看几眼。 接二连三,那边几张桌子的人都盯着段清晏看几眼又看几眼。 目光聚焦,段清晏依旧从容淡定,吃馄饨吃得无比优雅。 段蕴吃着吃着却觉得不大对劲,怎么总感觉自己在被人监视一样。 她抬起头去看段清晏,对方停了筷子问,“怎么了?” 段蕴蹙了下眉,扭头往自己身后瞅,一众食客匆忙移开视线。 “堂哥,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看我……” 段清晏于是朝她方才扭头的方向看了看,勾起众人无数遐思的绝妙侧颜果然没让人失望,正脸一露引发一片感叹声。 清尘也扭头一看,半间屋子的人正对着九王爷看得入神。 秀色可餐一语当真是有理的,美色在前,赵家馄饨都要逊色三分。 一个妇人抱着自家小丫头坐在离他们不远处,小丫头三四岁,坐在母亲腿上咯咯笑着。 她一眼瞥见段清晏,没有丝毫犹豫便叫出声,“娘亲——神仙!” 女童的声音又尖又细,在吵吵闹闹的馄饨店里也是分明得很。 第45节 满屋的食客都停了筷子,齐齐朝“神仙”看去。 那妇人忙抱起孩子,满面愧色地塞了一只馄饨在女儿嘴里。 此时想低调已经来不及了,众人开始乐呵呵地边吃馄饨边欣赏美人。 段蕴扶了下额,索性不去在意,低头专注填肚子。 三五只馄饨吃下去,她突然想到什么事。 猛一抬头朝窗边望去,满月清辉下的那个背影已转了过来,一双眼静水无波,正是她几乎每日在文德殿上所见到的。 安正则没什么表情,似乎在兴善大街上看到段蕴并没有让他觉得稀奇。 就好像之前已经知道一般。 段蕴见安正则并没有和自己相认的打算,便也只是将他看了几看就作罢。 临低头时特意去看了安正则边上的姑娘,见相貌只是一个普通路人并且盘发已婚这才安心下来。 。* 。* 。 楼下起了一阵喧闹的声音,接着一股浓郁的高汤香味从楼梯口和窗边飘了进来。 又一锅馄饨出锅了。 被食物香味一提醒,众食客忽地想起自己人挤人辛苦排队的血泪史,于是赶忙埋头吃馄饨,看段清晏的人就少了些。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悠悠间已然到了亥时。 馄饨店里的人只多不少,从楼下涌上来的食客忍不住大骂,“他娘的,说好的空座呢?老子排了那么久的队,就让老子蹲墙角吗?” 伙计默默地扭头装没听见。 小二也没办法,若平常这时辰早该有空桌了,可今日端坐了个谪仙在此,大半客人吃东西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有火爆脾气的大汉气得够呛,圆目一瞪,眼看就要掀了桌子。 “真是店大欺人!你他娘的耍老子呢?老子没去秋罗馆搂姑娘,没去天香阁抱女人,大好日子跑你这破店吃碗馄饨还要看你丫的脸色?” 店小二颠颠地跑过来点头哈腰,“这位大爷,真是对不住了,小店就这点店面,难免有时候就照应不过来……” “你少给老子废话,老子等了半个时辰,你们楼下的伙计拍胸脯保证有空桌,结果现在成这样,你说怎么办?给个准信。” “要不……退您银子?” “退你妹!”大汉火冒三丈,“老子要是不想在你这吃,早他娘的走了,至于在这和你嚎吗?” “那那那……那给您先下馄饨,打包带回去?” 大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没说话,摆着脸色表示赞同。 楼下一众人不乐意了,吵吵嚷嚷地开始抗议,“搞什么呢?他没座没排上队就要先下打包,老子没座都还等着呢?凭什么啊?” 一嗓子引起众怒,诸位没吃上嘴的食客闻着扑鼻的馄饨香味更不满了。 所有对馄饨的渴望都融入到对这家店铺的怨念里,众人你三言我两语开始闹事,眼见就要拳脚相加砸场子。 段蕴愣着神,看看自己已空的碗又看看段清晏还剩下大半的馄饨,有些纠结。 她方才想说“皇叔我们走吧,这里怕是要闹事”,可一见段清晏分明没怎么吃,段蕴立刻就犹豫了。 皇叔怎么不吃呢?难道是不好吃? 她不解地想,怎么会不好吃呢,赵家馄饨在兴善大街上如此火爆,从来都是被人交口称赞的,居然会有人不喜欢…… “堂哥怎么没大动筷子?不爱吃么?” “堂哥今夜不大饿。” 段蕴哦了一声,转过脸再去看安正则,安相低调地坐在窗边那桌,筷子搁在馄饨碗沿上,明显没有在吃东西。 段蕴吃饱了撑的,开始乱七八糟想,啊……安相他是吃完了吧,筷子都搁下了。 他既然都吃完了怎么不走呢?安相这么君子端方的人物,若是吃完了定是会尽快离开给旁人让座的,今天怎么例外了呢? 莫不是安相在等朕? 她被自己这想法弄得有些高兴,但转而又觉得不大可能。 兴许安正则和皇叔一样,原先就不饿或是不爱吃。 段蕴将自己面前的空碗推到一边,站起身理了下腰带又小小打了个饱嗝,顺便去瞅安正则的馄饨究竟吃完了没有。 那碗里的物什,比之段清晏只多不少。 原来安相不爱吃馄饨…… 段蕴不知为何感到稍许遗憾,安相和朕的口味差这么多…… 馄饨店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开始有不少食客匆匆喝光了汤起身欲走。 闹不闹事他们无所谓,可若不小心误伤了自己那就不好玩了。 店里开始有桌子空出来,几个闹事者抢先占了座。更早排队的瘦弱老爷子气得手抖,指着那帮抢座的宵小却说不出话。 楼下开始有人主持公道了,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讲道理,“这几位兄台,在下亲眼看见是这位老先生比你们先到。老先生尚未入座,您却已经开始叫菜了,这似乎不大妥吧。” 段蕴听这声音有些许耳熟,扭头一瞧,那讲道理之人居然是李夕恒。 几个大汉很不屑地对李夕恒道,“你小子别多事,不然让你不知道自己爹姓什么。” “天子脚下,阁下这么猖狂怕是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要你说了算?哪凉快哪待着去!”言语间已有了不耐烦。 李夕恒毫不气馁地正要继续说教,旁边那同来的姑娘却悄悄拽了他衣角。 瘦弱老爷子见有人为自己撑腰,不知从哪来的自信,立刻就威风了起来。 “你们这群年轻后生,一帮小兔崽子,老夫当年……” 大汉拍了下桌子,“有完没完?” “你居然对老夫这态度!” “怎样?” 几句话间,气氛又不和谐了起来。 再次有一拨食客放下碗,趁没闹起来抓紧开遛。 窗边一人站起身来,黎色无纹饰的袖口一扫,一只空杯从桌子上滚落,哗啦啦碎了一摊瓷渣在地上。 安正则面沉如水,屋内众人一愣,那大汉以为这又是个说教的,想告诫他别多事的话还未出口,楼下却齐齐响起一阵脚步声。 店小二慌忙凑到窗边去看,再转过脸时面色白了七分。 “所有人都别动,你、还有你,抢什么碗呢都给我坐回去!”楼下一个大嗓门高声道,“我们是官差,这家店有问题,所有人一律闭嘴!” 有个声音弱弱道,“大人,没人说话……” “啊呸!”大嗓门纠正道,“所有人听着,停下筷子不要再吃了!再吃后果自负!” 作者有话要说:又更新啦哈哈哈!~(≧▽≦)/~ 是不是没有等很久?距离上次更新不足十二个小时! 作者明天后天又要考试了,今天好早就爬起来赶出一章┭┮﹏┭┮ ☆、第43章 是不是不舒服 所有人齐齐搁下筷子,坐在窗边的食客探头出去瞅了一眼,再坐回来一脸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样子。 “乖乖,还真是官差啊!” 吵着架的几个大汉也不吵了,保持着站在桌前的姿势,和李夕恒以及那个干瘦老叟比赛瞪眼。 方才指着段清晏叫“神仙”的那个小女娃趁她妈不注意又吞下去一只馄饨,结果因咽得太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楼下的食客一片慌乱,楼上的食客一阵愣神。 安正则方才摔下去一只空杯,自然而然便成了满屋子人目光的新焦点。 清尘不由地轻呼,“陛下,是安相哎……” 段清晏也偏过头去看段蕴,小声道,“没想到安相也来这里吃馄饨……” 段蕴没理左边的清尘,也没理右边的段清晏,看了一眼安正则放在桌上的馄饨,几乎还是满的,没动过。 当时刚坐下便看到安正则的背影,以及那个时候他面前已摆了一碗馄饨。 如今段蕴自己的那碗吃了个干净,左右一瞧,即便是段清晏文雅些吃得慢,也已经解决了半碗。 显而易见,安正则压根不是来吃馄饨的。 馄饨店的小伙计捂紧钱袋,小幅度往后移了移步子,准备无声地溜之大吉。 楼下冲上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官差,像在自家院子里捉鸡一般把那伙计拎了起来。伙计柴棍般的身形,瘦小得很,如此一来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想跑?放你走了么?”这大嗓门,妥妥的是方才那位。 他手一松,小伙计立刻双腿一软,“官爷,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大嗓门踹他一脚,弯腰把他胸前护住的钱袋子扯出来,顺手丢给旁边围观的李夕恒。 李夕恒疑惑地抱着一袋钱,眨了两下眼睛淡定地继续围观。 小伙计悲愤地看着钱袋,简直委屈得不得了。 “怎么,爷还冤枉你了?”大嗓门抹了把鼻子,暗骂,“奶奶的,这肉汤味道弄得还真香……” 他扫了一眼屋子,目光移到段蕴段清晏这里时停了片刻,再移到安正则那里时彻底停了。 大嗓门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礼,正要说话却被安正则制止了。 周遭一片恍然大悟的感叹声 ,原来这位穿着黎色衣服的低调男子,竟是个不小的人物。 大嗓门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这家店卖的馄饨中有非法添加物,现按照明安的有关条例予以查封及其他处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第46节 之前掐架的瘦弱老叟和那大汉同时往地上的馄饨店伙计看去,那伙计往后一缩,嘴硬道,“我家馄饨清清白白,哪里有添加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安正则开口,“这汤味鲜,并不是因为用新鲜猪骨熬制,而是因为添加了罂粟壳,是也不是?” 小伙计紧闭着嘴,又往后一缩。 安正则冷冷下令,“带下去,店里所有伙计一个都别放过。” 小伙计赶忙往前挪过去,伸手就想抱大腿。 大嗓门官差往他屁股上一踢,毫不留情终止了抱大腿之路。 “大人,官爷!小的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刚刚跑什么?心虚什么?” “小的、小的……” “官爷,”大汉禁不住好奇,扭曲着眉毛问,“这家馄饨里加了什么?难道是……人肉?” 三尺外那带着小女娃的妇女“唔”的一声就要呕出来,小女娃连忙拿肉乎乎的小手掌帮她母亲拍背顺气,“娘亲,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弟弟了?” 妇女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把将女儿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众人脸上异彩纷呈,表情丰富到可演出戏。 大嗓门官差不自然地咳咳了两下,“不是人肉……” 那妇女松了口气。 “这汤里加了罂粟壳和罂粟籽。” 李夕恒皱眉,“居然……难怪如此顾客盈门。” 段蕴下意识地瞅了自己只剩下个底儿的碗,心里“咯噔”一下。 被母亲摁到怀里的小女娃止不住好奇,含糊不清地发问,“娘,罂粟是什么啊,不能吃么?” 李夕恒喃喃解释,“罂粟入汤可使汤汁鲜美,对人产生上瘾的效果,致使食用者吃了还想吃。但一次大量摄入罂粟籽可能会出现昏迷,甚至对有些人产生致命危害。” 段蕴禁不住捂了下肚子。 段清晏看她这模样,想摸摸头安慰下,但转念一想这样太不庄重了,于是便改了动作去帮她正了下发髻,又关切地低下头问,“怎么了?” 段蕴一脸胃疼的表情,指了下自己的空碗,悲伤尽在不言中。 “没事,只是一碗而已。” 段蕴痛苦地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面前一晃。 清尘在一旁道,“是……是两碗。” “难道此前已经吃过?” 段蕴面如死灰地看着他,眼神肯定。 段清晏:“……” “带人去后厨搜查,务必查出所有违禁物品。”安正则沉着下令,迈步走到段蕴这边。 “属下遵命。” “京兆尹到了么?” 他话音刚落,就从楼梯口冲上来一个人,段蕴一瞧,卢继祖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两只脚上的靴子还是不同颜色的。 “下官、下官到了……” 段蕴头一缩,怕被这不靠谱的给看到再叫出声来,后来发现自己所担心的完全多余。 安正则有意无意地往他们那桌前一站,身着黎色长袍的身影修长挺拔,一下便挡住了卢继祖的视线。 “兴善大街上并不只有这一家店铺在食物中添加罂粟,此类事情屡禁不止,卢大人也该适时思考下治理工作可有纰漏。今夜既然调了官差查处,索性则该查个彻底,也好过劳民伤财再费时费力,依卢大人看来,此法是否可行?” “下官不能同意更多!”京兆尹回答得掷地有声。 安正则点点头,“那就麻烦卢大人了。” “下官这就带人去查。”京兆尹赶忙转身,背后绸子的衣裳上洇了一大片汗渍。 大嗓门官差开始赶人,“这家店要封了,各位请回吧。” 有几个姑娘好奇地将安正则上下打量数遍,壮了壮胆子问,“请问公子是……” “大人莫非是……” “这位相公是不是……” 安正则避而不答,伸手往楼梯口一请,温文道,“如今已至亥时,几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为好,毕竟夜深行路不大安全。” 姑娘家脸皮薄,方才含蓄打听他姓名身份就已耗尽了勇气,眼下见安正则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也只得红了下脸庞便下楼去了。 官差在栏杆上倚着,看整屋食客接二连三走了个干净,最后只剩李夕恒和段蕴一桌。 大嗓门官差刚想赶段蕴,安正则就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退下。 官差狐疑地看了眼段蕴和段清晏,有些摸不清这两人的身份。不过明安城中非富即贵的人太多,几乎每天出门都能遇到个四品大员,馄饨店里有一二贵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李夕恒也想退下,可方才那官差塞到他怀中的钱袋还没拿走,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处理,便杵在原地没动。 和他一道来的姑娘拿手戳了戳他胳膊,小声问,“夕恒哥哥,怎么不走?” 李夕恒稍抬了下钱袋给她看,姑娘一撇嘴,“放下走就是了。” 李夕恒没接话,总觉得有些不妥。 安正则道,“这里没什么事情了,夕恒早些回府吧,带着姑娘更要注意些安全。” 李夕恒还是站着不动有些尴尬,他看段蕴在这里坐着,很是纠结要不要和她打招呼。 按说他并不认识段蕴,此前也只是在排队时有过一面之缘,可毕竟也曾彼此点头说过几句话,段蕴还曾说有意结交自己,这么不声不响陌路一般走掉也太不君子了些。 但是若是打招呼他又该说些啥呢,不说这屋里还有一个安正则,即便是段蕴身边那个谪仙般的贵公子他也不好忽视。都打招呼?他要说什么呢? 孰料段蕴先对他道,“李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李夕恒赶忙顺台阶下,拱手道,“又见到小兄弟,实乃夕恒之荣幸。” 段蕴也回了个礼给他,“公子过谦,今日于此地出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也算是难忘了。我们几日后再见,到时定不会这般仓促。” 李夕恒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所谓几日是几日,又兴许只是对方随口一说,却还是礼貌回了一句才离开。 安正则转身与段蕴面对面,沉寂的双目倏然抓住了段蕴的视线。 两厢对视一瞬,安正则垂眸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正版的姑娘们!! 抱住使劲啃!! 今天三更回报社会,么么哒=3= ps:给我留评的女神们呢,几天没见了好想念啊 v章2分评满25字可送积分,大家都懂的昂~ ☆、第44章 难道还没玩够 两人之间不足一尺,目光相接就好似彼此没有距离一样,段蕴脸上一热,抿唇摇了摇头。 安正则又端详了下她神色,见不像是有问题的,这才偏过头去与段清晏打招呼。 段清晏含笑问,“安相这是治理京师亲力亲为?一家馄饨店也亲自过问?” 安正则也温声问他,“王爷这是体味民风?夜间带着陛下在兴善大街赏玩?” “本王来此主要是瞧瞧明安这两年可有什么变化,也好为日后选址建宅做个参考。与陛下乃是偶遇。” “本相也是恰巧听闻附近医馆接了几例食用罂粟过量的病患,这才想着来这边一探。” 段蕴插道,“朕也是今日闲来无事,想出宫转转。” 安正则和段清晏默契地扭头看她,段蕴往清尘那边小心一靠,摆了个笑脸给他俩,“有缘,委实有缘。” 安正则从身后拿出一个水壶给她,又问,“陛下出来多久了?” 段蕴接过水壶,迫不及待地一边拔瓶塞一边欣喜道,“安相怎知朕渴了,真是太及时了。” 安正则继续问,“何公公怎么没跟出来?” “这馄饨汤过鲜,喝多了反倒容易让人口渴。”段蕴砸吧两下嘴,扭头问段清晏,“皇叔你渴么?” 段清晏打开扇子,一面扇风一面摇头,“微臣也有些好奇,陛下这次出宫怎么没带上何公公?” 段蕴心知这话题是逃不掉了,索性又灌了两口水解渴,这才瞎掰道,“何弃疗啊,他今天回老家去了。” 段清晏颔首,“原来是这样。” 安正则却未发一言,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喝水,看得段蕴心下一紧险些被水呛到。 过了会他道,“楼下官差开始搜查了,不久便要封了这家铺子,陛下还是离开这里吧。” 段蕴点头起身,“朕这就走。” 清尘也跟着起身,接过她喝过的水壶塞上口,“陛下回宫么?” 段蕴往窗外瞅了一眼,一轮满月高悬,分明时候不早,“都这个点了,不回宫还能去哪……” “既然陛下回宫,那便与微臣不是同路了。”段清晏面露遗憾,“微臣还想去前面卖金石古玩的地方淘淘好物。” “皇叔不用顾忌朕,那些铺子到亥时便统一收摊,皇叔若是想去,这时便该动身了。” “唔,还真不知有这规矩……”段清晏像是自语,“那确实该尽快了。” “去年兴善大街夜间治安混乱,后来陈太师上奏,特意实行了宵禁。” “难怪,微臣尚且记得三年前,整条街上都是夜市繁华的。” 段蕴耸了下肩,“其实也没有全禁,只是亥时以后封了兴善大街的北段。北段多是古玩铺子,玉器铺子,还有几家当铺和钱庄。原本这地方夜间就没什么生意,外加店铺中贵重物品较多,禁止夜间活动之后反倒赢得一阵好评。” “可若说到作奸犯科之事,还是南部的歌舞场所、酒楼茶肆更多些。”段清晏道,“只禁了北段似乎没太大用处。” “南部的商家主要便是靠夜间的生意收入来交税,这若都禁了,朕要损失多少税款啊。” 第47节 段清晏笑,“这话倒是在理。” 安正则动手将桌上的馄饨碗移了一移,两只碗沿相撞,不大不小发出声音,适时为自己刷了一发存在感。 段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把他晾在一边,有些尴尬,“安相现在回府不?” 安正则道,“微臣还想再看看情况。” 段清晏潇洒地一收扇子,朝他二人行了一礼,“良辰易逝,微臣这便不耽搁了。” 段蕴和他告别,“皇叔路上小心。” 安正则也跟着说了句,“王爷回见。” 段清晏点点头,将扇柄在低垂着头的清尘面前一晃,“这小妹想什么呢,本王走了。” 清尘仓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更加仓皇地低下头福身行礼,“恭送王爷。” 。*。*。 楼下的官差进进出出搜着违禁物品,楼上只余了安正则和段蕴清尘三人。 段清晏走后,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 安正则从旁边捞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段蕴还是站着的状态,看他坐下很不自在。 “坐吧。”安正则淡淡道了两个字。 段蕴犹豫了下,坐下去后还纠结地问了句,“不是让朕回宫么?” “是要回宫,微臣亲自送陛下回去。” “不用,安相还要处理事情……” “陛下还没玩够?” “朕……”段蕴语塞,“好不容易出宫一次,可刚出来吃了碗馄饨就碰上皇叔了。” “都和王爷在一起了,还没玩够?” 段蕴琢磨了下,总觉得这话里的意味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我们没玩什么啊。” 安正则条理清晰,“陛下从酉时初刻出宫,遇到九王爷最迟不过酉时三刻,而再次回到赵家馄饨馆却已过了戌时。期间隔了如此之久,陛下哪里都没去?” 段蕴小心翼翼地斟酌词汇,“去看了、看了些歌舞……” “秋罗馆和天香阁?” 段蕴下意识点头,旋即一怔,“你怎么知道?安相你难道派人跟踪朕?” “微臣若说是无意间发现了陛下的行踪,陛下会相信么?” 段蕴绞着手指头,放轻声音道,“那如果不是这样,安相是怎么知道朕何时出宫的?” “闻元外出采购米面,碰巧遇见了何公公。” “那和朕有什么关系?” 安正则微叹了口气看她,“陛下从小时候起,便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且每当看见有人上街,就吵闹着也要去玩。何公公今日出了宫,而陛下也没什么要事,哪里还能在宫中待得住?” 段蕴无话可说。 “为什么让何弃疗出宫?”安正则片刻都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陛下让他去做什么?” 段蕴知道瞒不住他。 说何弃疗回老家,兴许换做皇叔会信,然而安正则自然明白她在瞎掰。 何弃疗的老家在央河,就是那个被称为大理国流放首选之地的央河。 那年央河洪水泛滥外加粮食歉收,本就民不聊生的地方更是饿殍满地,何弃疗一家五口只活下来他一个。 他颠沛辗转来到明安,走投无路之下进了宫混饭吃。彼时刚进宫的何弃疗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瘦弱得和七岁孩童一般身形。 新进宫的小公公总是会被大太监欺负,何弃疗弱得连路都走不稳,更是随便来个人都可以欺负得他欲哭无泪。 那个时候,安正则正每日在东宫做太傅。 偶尔他授完了皇长孙的功课后去皇宫僻静角落散步,不时会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在土里拿手刨野菜根吃。 安正则不由大动恻隐之心,他将那孩子叫到跟前问了情况,而后带他回了自己家。 原本只是出于怜悯想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可渐渐的,安正则发现这个孩子有着一些不可多得的优点。 其一是他本性纯良,约莫是小时候受过太多苦,进宫之后又饱受欺压,何弃疗为人处世都带着小心翼翼,极其善于观察旁人的脸色。这一点往了深了说去,便是细致。 其二是有一日何弃疗在后院劈柴时被安正则的祖父安大将军看见了。安大将军年过花甲却依旧矍铄得很,他练完刀枪棍棒后抱着双臂在柴房门口看何弃疗砍柴,也不知从哪看出来的,当即就认为这个豆芽菜般的小孩有前途,适合学武。 安大将军像捡了个宝似的,兴致勃勃跑到自家孙儿那里,开口就要求带何弃疗去习武。 可何弃疗毕竟身子骨很差劲,而且之前十几年中从未接触过武学,安正则觉得他祖父这个想法有那么点儿……异想天开。 安正则深谙孝义之道,也不存在诸如舍不得何弃疗受苦这类心思,便点头答应,任凭他祖父带走这孩子吃苦去了。 数年之后,景德帝驾崩,安正则被擢升为首辅,而他背后的安大将军一族却被先帝一纸诏书弄去了阳城。 安大将军临行前没有带上何弃疗,说是这孩子心眼实在对人好,所以留下来给安正则做个心腹。 段蕴登基之后,何弃疗再度进宫,从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小豆芽菜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其实段蕴将何弃疗当做亲信,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安正则的关系。 连何弃疗这个人都是安正则带给她的,她说何弃疗回老家去了,哪里能指望安正则回信她。 . “朕派何弃疗去了明安城北郊。”段蕴缓缓道出实情。 安正则眉梢一蹙,“北郊?” “皇爷爷在位时,身边有位总管太监高公公,如今他正在北郊的一处宅子住着。” 作者有话要说:新鲜出炉第二更~ ☆、第45章 这喜人送给你 “陛下让何弃疗去找高公公?” “朕之前便派他去过一次,只是那时高公公外出并不在家。”段蕴如实相告,“这次是第二次去了。” “或许陛下委实该亲政了。”安正则似乎露了丝笑容,可那一脸无奈不禁让段蕴觉得方才的笑是自己错觉。 段蕴进一步解释道,“朕是想从高公公那里多了解些情况。行宫花败那个案子,距今已过去了一个月,没有大理寺一方的介入,光是依靠刑部的动作简直太慢了。” “刑部尚书不久前传了信回来,言明已派人去蜀地唐家堡请求帮助。而高公公离开皇宫已有两年,不知陛下想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 “朕这么做自然是有道理的,”段蕴觉得安正则似乎在看轻自己,别扭着便不想和他多说,“总之何弃疗已经去了,安相若是想知道具体情况,可以到时候直接去问他。” “陛下这是在和微臣置气么?” “没有。” “那我们先不说这个。”安正则柔和了语气,“何弃疗习武数年,虽算不上是精通可也勉强担得起高手二字。他在陛□边便是为了保证陛下安全,有什么事情比这个重要?” “安相别担心,朕带了暗卫出宫。” 暗卫是景德帝留给她的,何弃疗是安正则送进宫的,而清尘是自小跟随在她身边长大的。 安正则觉得何弃疗最安全,他有着凄苦且清白的身世,又对安氏有着特殊的情感,更何况何弃疗跟着安大将军习武,数年见不到外人,更不用担心他有二心。 因而他总是希望何弃疗常伴段蕴身边,不管怎么说总要好过先帝的暗卫,那些暗卫倘若知道段蕴的女儿身,会有什么后果是无法预见的。 至于清尘,终归是个女子罢了。 安正则并非是性别歧视,只不过清尘日后总会嫁人,会全心待着自己相公和孩子,他怎么能指望一个女子牺牲自己一辈子去照顾另一个女子周全呢? 。* 。* 。 楼下的大嗓门官差噔噔噔跑上楼,见到安正则忍不住欣喜汇报,“大人,兄弟们已在后厨的草垛里发现了大量的罂粟籽和罂粟壳!” “好。”安正则起身道,“可有追查到掌柜的行踪?” 大嗓门摇摇头,“伙计都说不知道,不过也无从得知他们说的可是实话。但据说这家的老板常去天香阁消遣。” “先封了店,然后收缴这块地皮和房屋,等核查到房契地契的归属时再行处置。本相便不再这里妨碍公务了,还请王大人为了百姓再辛苦一会。” “应该的应该的。” 安正则给了段蕴一个眼神示意她起身,段蕴乖乖带着清尘站起来,跟在安正则后面离开了赵家馄饨馆。 馄饨馆门前一片萧索,只有从门口望进去尚能看到几个官差的身影,与他们进门的热闹样子大相径庭。 段蕴感慨了一下论赵家正宗鲜肉馄饨的倒掉,随后转向砸了这家招牌的安正则问,“安相是如何发现这家店有问题的?难道仅仅因为那什么医馆?” “偶尔路过这店面,觉得顾客盈门,生意好得不正常。便着人留心了一下,发现这家店回头客也多得不正常,当然最有说服力的还是医馆的诊断。” 段蕴心有余悸,“这东西的危害真的那么大么,朕今天吃了两碗,会不会有什么……” “别担心。”安正则自然地摸摸了她的头,“他们放的剂量并不算大,偶尔吃一次对大多数人来说并无大碍。” 段蕴可怜巴巴,“可朕若是不属于那大多数人呢……” “方才给陛下喝的水也有一定的药用,”安正则柔声问她,“陛下此时可还想吃馄饨了?” 段蕴歪头一回味,释然道,“似乎确实没有那种念头了。” . 满月的日子,兴善大街上格外热闹,虽然京兆尹带着一群官差满大街搜查违禁食品添加物,可对于鸿宾楼那种大酒楼却似乎没有丝毫影响。 三五好友约了,在酒肆的二楼坐着边喝酒边赏月,顺便还可以听得见不远处秋罗馆与天香阁的歌舞升平,委实乐事一件。 段蕴被这些酒家传出的嬉笑声弄得有些走不动道,她扯了扯安正则的衣角看他一眼,真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陛下想去哪?” 段蕴兴奋一指,“前面好像有画灯笼的。” 安正则看她兴奋的样子心头一阵满足,出口便道,“那微臣便陪陛下去看看。” 段蕴忙点头。 “街上人多,天色又晚,陛下要跟紧微臣。” 第48节 “好。”段蕴满口答应着,一把挽上安正则的胳膊,“我们走吧!” 安正则被她这动作弄得一阵失神,差点就想趁着夜色把她揽到怀里,他身子僵硬了下,稀里糊涂地被段蕴拖着往前走。 段蕴甚少来这种地方,小时候还和母亲跑街上买过兔子灯之类的,当然后来就没这种机会了。 她看路边卖面具的也觉得稀奇,松开安正则的胳膊就跑过去挑了三个拿回来。 摊主在后面一边招手一边大叫,“哎那位小兄弟!银子!没给银子!” 段蕴一脸尴尬,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回头。 安正则暗觉好笑,从容走到摊前帮段蕴付了账,并且还很大方地多了几倍的钱。 摊主是个一脸忠厚老实长相的中年大叔,见这么多钱一愣,马上就摆手道,“太多了太多了,十个铜板就够了。” “拿着吧。”安正则微笑道,“难得小公子喜欢,就当是额外的打赏好了。” 摊主犹犹豫豫地接了,可心里仍旧十分过意不去。 “要不这样,”他从摊子上拿出一对陶瓷烤出的小人儿,递到安正则面前,“总不好让公子白破费,这点小东西公子拿去,在下也好安心。” 安正则出于礼貌接了,本想拿回家赏给书童或者小丫鬟,不经意一低头却发现这对小玩意儿做得很是精致。 鲜艳的色彩细细描绘在白瓷釉上,形状是两个笑眯眯的小人,一男一女,看着颇有几分喜气。 他好奇问了句,“这是什么?” “这是一对喜人。”摊主有些惊讶地反问,“公子不知道么?” 安正则迷茫地摇了摇头。 “这喜人呢,是男女定情之时互赠给彼此的。你看这娃娃,”摊主热心给他解释,面露得意之色,“公子你看,这娃娃做得多好看!” “确实精美。” 摊主憨笑,“嘿嘿,这一对是我家贱内自己描画的,还可以吧?” “夫人真是好手艺。” “过奖过奖,她也就这点本事还能拿得出手了。” “不过互赠喜人有什么讲究呢?”安正则虚心请教。 “这都是些民间传说,说男女各持一个喜人,若是经年不遗失不损坏,那便代表着心中惦念彼此。就可以找人上门提亲了。” “原来如此。”安正则认真地将这两个小玩意收到袖中,忽然就改变了要把它们赏给书童小丫鬟的主意。 安正则在面具摊子上一番闲谈耽搁了不少时间,再转身的时候已找不见段蕴。 好在他长得高,极目一望恰好看到清尘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自己。 清尘边上自然便是让他牵肠挂肚的小皇帝。 段清晏赶忙加快脚步走过去,段蕴一扭头,面上已经罩了那个刚刚买的面具。 面具上绘的是夜叉鬼的奇特形象,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过去,安正则都觉得这图案实在称不上是美观。 段蕴倒是戴得很开心,两只眼睛在面具的窟窿眼下面忽闪着笑意,“安相去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喏,你看这面具可好?” 安正则动了动眸子,默不作声地塞给她一个喜人,“方才在那面具摊子上瞧了一遭,看到个有趣的物什,于是便买来给陛下了。” “哦?是什么?”段蕴一脸惊喜地把手送到眼前仔细看了下,叹道,“喜人!” 安正则的心跳在她说出这两个字眼的瞬间倏然一停,她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撒花花~~ ☆、第46章 这面具简直了 安正则面上浮起一片绯红之色,好在此值夜间,他又站在暗处,便没有轻易让人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 他佯装镇定地开口问段蕴,“哦?喜人?那是什么?” 声音控制得刚刚好,自然到连一丝微颤也没有。 段蕴全部的目光已被那喜人吸引了去,半丝也没分给安正则,“喜人就是民间一种供人玩赏的小物什呗,你看这小娃娃画得喜气洋洋的,所以就叫做喜人了。” 安正则:“……” 这解释怎么好像有几分不对? “它就没什么……嗯,没什么特殊含义么?” 段蕴迷茫地抬眼看他,“还要什么特殊含义?” 安正则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漏跳一拍的心脏也终于回归到了正常节奏,“不清楚,不过微臣曾有耳闻,民间的小物什多带着些有趣的传统,这才想着此物兴许亦如是。” “这倒是事实,”段蕴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好像有些印象,说是这喜人代表了什么来着……” “陛下有印象?” 段蕴有些头疼地搜索着记忆,“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保平安求福运之类的吉祥意思。” “……是曾经有人赠过陛下喜人?” “对呀。” 安正则感觉自己呼吸一滞,“是谁?” 段蕴挪了挪步子,朝安正则那边靠近了些,随后压低声音对他道,“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是……皇长孙弟弟送的。” 那是她的堂弟,本该继承大统的天潢贵胄,也是她如今扮作的那个人。 只不过命虽贵,却和他爹显祐太子一样福分浅薄,过早夭亡。 安正则在听到这个回答时免不了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想到当初他也曾为皇长孙授课,有过那么些师生情谊,这孩子的早夭所带给他的不仅是一世唏嘘,还有些扭转不了的既成事实,譬如面前乔装改扮站着的段蕴。 “皇太孙为何要送陛下这个?” “弟弟和我关系好呗。” 当年他们姐弟俩因为父辈的缘故确实亲近,平日里两家也多有走动。 正是由于这样,她才常去东宫找皇太孙,也就那么遇到了安正则,从此开始三天两头跑去东宫蹭课的日子。 安正则不再问了,小孩子之间的情谊他倒不至于吃味,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他云淡风轻地道,“既然是图个吉利,那这喜人陛下就收下吧。” “谢谢安相。”段蕴笑颜一展,连带那夜叉鬼的骇人面具也染上了些和善,随后转身便把喜人小娃娃塞到了清尘手里。 安正则忍不住凉凉往清尘那里看了一眼,清尘兀地感觉身上一寒,忙将自己领口的衣襟拉高了些,又靠到段蕴身边小声言语,“夜深了,似乎有些凉意。陛下要不要回宫?” “朕一点都不冷,”段蕴继续拿一张夜叉鬼笑脸看着安正则,“安相,我们去前面看看歌舞如何?” 她纤细的手指一指,正对着前面的天香阁与秋罗馆。 安正则略微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段蕴总把他往那种风月场所引,她到底从哪来的这股强大好奇劲儿。 “那边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段蕴晶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看着他,“安相不想看看为国库缴纳高税赋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吗?还是说安相早已去过那里?” 安正则无奈,轻揽了她的肩头转过身去,“走吧。” 。* 。* 。 风月之地,越是夜深就越是热闹,这厢一派霓裳曼舞的浮生尽欢,与北街古玩铺子的萧条之景一比较,颇有一种红尘尽头的感慨。 段蕴在离天香阁尚有十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拿出之前在地摊上买的另外两张面具,左手一个递给清尘,右手一个递给安正则。 “快些戴上。”她兴冲冲地吩咐。 清尘低头看了下自己手中那个面具,青面獠牙,朱发绿眼,活生生一只罗刹鬼。 她不禁一副隐忍的表情看着段蕴,嗫嚅道,“公、公子……” 段蕴乐呵呵地看她忧愁,“快戴上给本公子看看。” 清尘内心悲伤决堤,无奈就范,却又突然想起去看了一眼安正则。 安正则也正拿着手里那个面具出神,清尘定睛一瞧,立刻就平衡了。 丞相大人手中是一个苍白凄惨吊死鬼的脸,破布做的舌头泛着蜡黄的颜色,并且那毫无生气的死鬼脸上还有两片艳丽红唇,腮边涂了大片朱红的胭脂,明显是个女性吊死鬼。 陛下,您这真是用心良苦啊…… 若非踏破铁鞋,到哪里能找到如此丑的面具? 那摊子上若是这种货物占了大半,摊主还要不要挣银子吃饭了…… 果不其然,段蕴看着他俩沉默着戴好面具,立刻一脸得意的笑,“真是特立独行,好看得紧,如此走在大街上,即使遮住了面容也能赚得一众目光。” “吊死鬼”安正则:“……” “罗刹鬼”清尘:“……” 陛下简直绝了。 三人正大光明地走在兴善大街上,频频接受着来往行人各色诡异的眼神打量。 安正则和段蕴什么感觉清尘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硬着头皮走路,连抬个头都需要勇气。 片刻后三人再次走至天香阁门前,门口迎客的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清尘正想摘了面具,却被段蕴一把擒住了胳膊。 “在下一行来看歌舞,还请姑娘在二楼给弄个包厢。”段蕴清了清嗓用少年的声音吩咐。 她边说着边熟门熟路地伸手到安正则袖子里,不消片刻便摸出来一锭银子塞给那目瞪口呆的姑娘。 姑娘接过银子,又打量了下这装束诡异的三人才转身给他们找位子。 安正则在这充斥着脂粉味道的门口站了片刻,自己却觉得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那么久。 好不容易熬到那姑娘领他们进去,一进门各种玉体白肤却直入他眼球,女子娇笑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香艳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安正则看了眼段蕴,小皇上戴着夜叉鬼的面具正惬意地哼小曲儿,那调调与天香阁里乐妓正弹唱的分外吻合。 看她那表情,似乎还颇享受这里的氛围。 一向君子做派的丞相大人油然生出些许气恼,九王爷怎么能带皇上来这种地方? 看把她教得,都这般顽劣了…… 第49节 安正则似乎忘了昔年自己为太傅时,对一贯无法无天的段蕴是怎样的宽容。 先前门口迎宾的姑娘引了他们入座,大概是由于那锭银子的分量过足,他们这位置视野极好。 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天香阁姑娘波光流转的眼睛正脉脉递过来缱绻情谊。 段蕴落座一侧身,低声对清尘和安正则道,“别摘面具。” 清尘狐疑,“为什么?” 段蕴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瞅她,“你我今晚已是第二次来,露着脸真的好么?” “可是陛下,光戴了个面具就能指望别人认不出来么?” 段蕴勾唇一笑,“放心,天香阁我打听过了。到了戌时就会换一班人,她们只看身形是辨不出我们的。” “那为何还要带面具?”清尘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脸上丑陋的罗刹鬼形象撸下来。 “说不定能遇上熟人呢。” 安正则正过脸来,重复了一遍问道,“熟人?” 段蕴优哉游哉地掀起面具,拿了桌案上一颗杏子啃,啃完之后一抹嘴,起身拉起安正则。 “明安京中官吏,朝中文武大员,在天香阁风流过的可不在少数。”她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 安正则一怔,看她的神色顷刻间便认真了起来。 陛下这是要……借机整治官吏? “安相和朕去众姐儿的春闺外走上一遭,看看能否有什么收获。” 清尘也准备起身跟着,段蕴一个手势制止她,“你先别动,在这里等着,本公子花了沉甸甸一锭雪花纹银,总不能浪费是不?” 她说完又指着桌上的果品加了句,“你在这把果子都吃了,不准浪费。” 清尘:“……” 圣旨不可违,她只好坐下去。坐下去还默默心道,陛下您可真疼我。 段蕴临行前还歪头瞧了下她,突然忍不住感叹道,“清尘啊……” “啥?” “你戴这个面具可真不是一般的丑……” 安正则想笑,但一垂眸看到自己那面具上拖着的破布舌头又立刻笑不出来了,他于是拉了下段蕴,把她带走。 二人从隔间的帷帐后面悄悄遁了,走到某一个房间门口,只听到里面传来恩客与女子调笑的声音。 段蕴屏息听了一会,越听越像卢继祖。 “公子这边请。”又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乖乖巧巧的,段蕴一听就僵了,这不是那个呆少女小洛么? 她不愿让小洛发现自己又折回天香阁,当下来不及细想,只得猛地一捞安正则把他带到窗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鸡,节操,风的地雷=3= ☆、第47章 只不过紧张了 安正则猝不及防,脚下一滑便顺着段蕴的那股子力道后退数步,不轻不重撞到窗棂上。 约莫是为了给厢房里的恩客营造一个安静环境,天香阁的窗户离房间门口都有挺远一段距离。 段蕴将安正则推到偏僻处,一掀窗子上垂下的三重落地纱幔躲了进去。 风月宝地的物什都异常讲究,区区一个窗帘也要带着缱绻如梦的意味。 纱幔三重,粉如桃瓣,长久浸淫在天香阁的温柔女儿气息中,以致在窗户与纱幔围出的狭小空间里,暗香若有似无地浮动着。 段蕴一手还拉着安正则的胳膊,为了让这一处显得扁平些不突兀地让人注意到,她尽量将身子贴上窗沿。 安正则偏头看了下她,只能看到素白的一身袍子,梳得齐整的发髻,面上被那夜叉鬼的形象所取代,只留给他一个花花绿绿的诡异侧脸。 安正则略觉可惜,微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 小洛中规中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似乎在帮忙引客人去房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将天香阁的特色、头牌、各项服务给介绍了一遍。 她所引领的那位恩客似乎是个常来的,对天香阁熟门熟路。小洛还在有板有眼地絮叨着,那恩客便道了声“不必”,搂着一位娇笑的姑娘关了房门。 门板与门框相合发出一声轻微的“哐当”,片刻后,小洛兀自在门外吐出一个字眼,“哦。” 段蕴:“……” 她简直要败给这个少女了,以她这么个迟钝呆滞的性子,是怎么在天香阁这种人精儿扎堆的地方混下来的。 半晌,少女十分有规律的脚步声响起,小洛渐渐远离这一带。 段蕴松了口气,悄悄掀了帘子的一角偷窥。 “外面没有人了。”她小声说道,悄悄迈开步子想移出去。 手臂上忽地传来一股力道,段蕴一回头,被安正则留在原地。 “怎么了?”她奇怪问道。 安正则声音轻轻的,“别出去了,万一还有人呢。” 段蕴略提了一句,“可在这里多闷啊……” 安正则伸手推了一下窗子,将原本虚掩着的窗又多打开了些,“这样好些了么?” 他白净的手从黎色袖口中伸出来,几根修长的手指攀着扇状的雕花窗棂,段蕴看着他动作,突如其来一怔。 她下意识答,“好些了……” 其实分明感觉空气更压抑了些。 安正则“嗯”了一声,道,“方才为什么要躲起来?” “刚刚外面说话的那个小姑娘,她之前曾见过我。” 安正则颔了下首,“是今晚九王爷带陛下过来,那个时候见过么?” 段蕴吞吞吐吐,“朕今晚去了哪里,安相都知道?” 安正则默认。 段蕴恼他,“既然都知道,为何那时在馄饨店里和朕说话还用问句?” “微臣只是听人禀告,并不曾亲眼所言,外加还觉得陛下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 段蕴还是恼他,“你知道朕是女儿身,即便到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待个一年半载又做不了什么。那是什么表情,好像朕多么荒淫多么无道似的……” 安正则敛了目光,“没有。是这类地方形形□□的人太多,担心陛下的安全。” “又拿这个说事。”段蕴不满,“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不是在质疑陛下来这里的目的。”安正则耐心解释,“陛下想微服,臣随时可以同往。只是这样贸然出宫,让臣放不下心。” 段蕴故意不看他,嘟囔了一句有的没的不和他说话。 . 房门突然一下被人推开,卢继祖的声音大大咧咧响起,“人呢人呢?给老子房里加点水,渴死了!” 天香阁的姑娘都聚在一处唱歌跳舞去了,廊间空无一人。 卢继祖只好亲自走出房间,在门口溜达了两趟,顺便叫了又叫了两声。 半晌过去还是没有人来,卢继祖不禁暗骂了一声。脚步声响起,竟像是往窗子这边过来了。 段蕴登时紧张起来,连呼吸的节奏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好巧不巧,这背风的僻静处却偏偏吹来一阵风,三重纱幔的窗帘被吹了起来,薄得透粉的最外层纱在空中扬了起来。 卢继祖的脚步声停下了。 风一过,帘子扬得更高,段蕴的袍子一角顷刻间便要露出来。 安正则眼疾手快,一瞬间将她拉到自己这边。 窗棂雕花,飞扬的一片木质花叶将段蕴的发髻一勾,再回神时那根素白的束发缎带已悠悠然从半开的窗户中飘了下去。 满头青丝随着夜风拂到安正则一张戴了吊死鬼面具的脸上,时间倏然停止。 本来往窗子这边走的脚步声又停下了,卢继祖自言自语地暗骂一声,“奶奶的,老子自己到别的房间拿一壶。” 随后响起开门又关门的一阵声音,卢继祖酣畅淋漓地灌了好几大口水,终于消停了。 . 安正则一只手臂半围着段蕴,眼看她在自己怀中一脸受惊的模样,好像幼儿一般让人忍不住怜惜。 下一刻,他果断抬手摘掉了自己面上那个“吊死鬼”的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段蕴脸上的“夜叉鬼”面具给除了。 段蕴似是惊魂甫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一丝迟缓,放佛还未回过神来。 满月的皎洁清辉下,万物都染上了温柔。 安正则望着近在咫尺间小皇帝的脸,一腔柔情无处释放,简直憋得他要把持不住。 段蕴呆呆地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夜风微起的空气中,粉红色纱幔上隐隐的脂粉香气同她自己飞舞在空中的发香一起蔓入心肺。 安正则身上常年带着的碧螺春茶香却稳稳地不散,一直在她鼻尖萦绕不绝。 两人呼吸相闻,默不作声地看着彼此,却没有什么动作。 夜风只吹了那么一会便停歇了,周遭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 似乎有谁的心跳“砰砰砰”响了起来,段蕴和安正则俱是一愣一呆又一慌乱,各自低下头自查。 “朕、朕是适才被卢继祖吓着了……” “微臣刚刚有些紧张……” 低低的解释声几乎同时响起。 两人心照不宣地又同时舒了口气,一抬头正好撞见彼此的目光,眉眼间不由又染上些尴尬。 安正则先偏了下目光,似是望着自己手中的那两张面具,低低道,“那边没什么人了,陛下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段蕴也低着声音回答,“那……走吧。” 第50节 她掀了帘子走出去,一个不留神左脚差点被右脚绊到。 安正则连忙扶了一把,一伸手却触到段蕴如缎如丝一头黑发,发丝从他指间溜走,落在素白的衣衫上像是水墨晕开了一幅写意的画卷。 “陛下……”他不禁轻呼出声。 段蕴回首,安正则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 目光落到自己散落的发上,段蕴皱了皱眉,“束发的带子掉了下去,这……” “没有其他可以用的东西么?” 段蕴摇摇头,“没。” 安正则只得道,“那便先这样吧。” 。* 。* 。 二人缓步行至卢继祖所在的房门外,半是上心半是走神地听了一会墙根,可惜未听见什么有价值的,只是听到卢继祖和天香阁姑娘打情骂俏,没羞没躁地开了几个玩笑,随后床榻上响起一阵声音,似乎有什么人爬上了床。 安正则一愣,犹豫着要不要把段蕴带到别的地方去凉快着。 段蕴好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扬起唇角一笑,神情认真又继续听下去。 安正则心情有些复杂,这卢继祖要是在里面做些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让段蕴听到了可怎么好。 虽然段蕴按年龄也算是早已及笄成年,放寻常百姓人家已经可以婚嫁生子了,安正则却依旧潜意识里觉得这孩子纯得不行,关于男女之事什么都不懂,毕竟没人教过她。 显然安正则忽略了民间广泛流传的话本子所带给广大读者的某些启蒙作用。 段蕴津津有味地听着墙根,安正则心情复杂地陪着她听墙根,一会儿又开始纠结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道德太不君子了。 这回京兆尹为官不贤,有值守在身却跑来烟花柳巷之地逍遥,这行为必须严惩。 安正则在心中默默给他记上一笔,看来只能再给他扣三个月俸禄了。 他胡思乱想了没一会儿,那房间里便传来了一阵让他意想不到的声音—— 卢继祖响亮大方的鼾声。 段蕴:“……” 安正则:“……” “看来京兆尹今夜去馄饨馆捉人是累着了,”段蕴讪讪道,“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看看吧。” 她抬脚刚准备走,楼下却传出一声喝令,“官府搜查有罪之人,所有人暂时不许离开!” 段蕴扶额就要一晕,今夜究竟是怎么了,到哪里都能遇上官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鸡,易水寒,以及春暖花开妹子的两颗地雷=3= 看今天安相怒刷存在感! lt( ̄▽ ̄)gt ☆、第48章 你这样可合法 房间里卢继祖的鼾声仍然高亢地响着,段蕴在门外默默和安正则对望一眼,又转而朝前走了两步,扒着栏杆往楼下望。 果然有一队官差从门口闯了进来,领队的那个穿着一身捕头衣服,人长得高高大大,一双浓眉分外抢眼。 段蕴认真瞧了一瞧,这队人与之前在赵家馄饨店的那一拨全然不重复。 这又是从哪来的官差? 天香阁的歌舞之乐在那浓眉领队一声喝令发出之后戛然而止,众姑娘似乎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并不见得有多么焦躁。 尹二娘不在,另一位看上去年纪稍长的姑娘走上前,一福身礼貌道,“诸位官爷,奴家敬重各位所以会尽力配合公务。然而天香阁在兴善大街上开了有十余年之久,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未曾有过半分越规逾矩之事,由是还望各位不要为难姐妹们。” 浓眉领队面无表情,“官府稽查有罪之人,自然不会牵扯到无辜百姓。” 那姑娘佯装感激涕零,盈盈下拜道,“那奴家便先领众位姐妹在此谢过各位官爷了。” 此言一毕,一众佳人跟着她的动作同时福身道谢。 官差们年富力强,其中还有不少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见到此番美女如云并且伏低做小的模样,忍不住就心神荡漾了起来。 个别胆大的还开始将一双眼在姑娘曼妙的身姿上四处游移。 浓眉领队一挥手,将他身后一队不争气的捕快带进门。 官差们乖乖往前走,这时从队尾处缓步走出一个人。 段蕴一看,立刻便窘了。 这人居然是侍御史张大人。 安正则显然也觉得意想不到,略带疑惑地上前几步,和她一起继续观察。 领头的官差将张御史迎进来,走近了些道,“大人,下官这便带人去各挨个房间搜查,一定将那罂粟案的主犯揪出来!” “好。”张御史严肃着面孔,极其负责地回应他,“本官跟你们一道搜查!” 旁边一位美艳的姑娘颇有些不乐意,你当天香阁是自己家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搜就搜? 这美人高贵冷艳的一声哼还没有发出来,就被之前说话的那娘给暗掐了手臂。 她只得默默不吭声了,眼瞅着张御史和那队官差很拽地迈步往前走。 。* 。* 。 几丈开外的房内,卢继祖的鼾声还在深深浅浅地传过来,段蕴突然一阵头痛。 眼下张御史正正气轩昂地挨个搜查屋子,若是正巧遇见了她,要如何解释? 她作为一个“十四五的小皇帝”,在满朝文武看来毛都没有长齐。 尤其是放在一向刚正不阿的侍御史眼里,段蕴跑来这里简直就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太过分了不能忍。 段蕴虽然表面是皇上谁都要听她的,可实际上面对这些臣子她很多时候还是会发怵。 自从段蕴一登基,各种大臣就打着谏言尽忠的旗号批评她,那个该死的史官也似乎从来不给她写上什么好话。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 更何况朝廷上对她的风评很容易就传到市井中去,直接就能影响段蕴在大理国民众心中口中的形象,更进而可能危及她皇帝宝座的稳固性。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让张御史发现她在天香阁里。 安正则自然也有这个想法,遂而对段蕴道,“陛下,躲起来。” 段蕴点了下头,毫无头绪地问他,“怎么躲?” 眼下天香阁的前门后门都被官差包围了,除非从窗户跳下去或者上房揭瓦,否则出了天香阁是不可能的。 安正则略一思索,看向前方一间未点灯的房间道,“先进那间屋子。” 段蕴还来不及细想,官差上楼的脚步声就往这边传了过来。 “好,就进那间吧。”她麻利地上前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人,因而也没点上灯,昏暗一片,只能借着外边的光亮约莫瞧个大概。 安正则皱着眉在暗处摸索到一根蜡烛,拿出去在走廊的油灯上借了个火,将桌上的烛台全部点亮。 他刚刚将这件事情做完,门外便响起了官差们杂七杂八的脚步声。 . 随后只听见有官差简单粗暴地踹开了隔壁的房间门,惹得里面衣服脱了一半的小娘子尖叫连连。 正在温柔乡里快活的恩客也很不满,仰着脖子就嚷嚷,“你们干什么!” 官差语气正直地命令,“你!穿好衣服!” “你!脸摆正,让我们看看是不是嫌疑人。” “什么嫌疑人啊?老子就睡个姑娘难不成犯法么?” “闭嘴!”一个官差不耐烦地打断他。 另一个官差展开手里的画卷一比对,了然地对同伴摇了摇头,“大哥,不是这个人。” “行,你接着睡吧。哎那位姑娘,你且转过来。” 小娘子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官爷——” “你别害怕,本官也不是要对你做什么。只不过最近明安城中发生了几起非法交易人口的事情,甚至个别窑子里还存在嫖宿幼女的大恶之事,上面的大人吩咐兄弟们严查,所以姑娘可有乐籍卖身?可有卖身契?可有明安居住证明?都快些拿出来给本官过目。” 小娘子瑟瑟道,“回官爷,奴家都有的……” “拿出来看看。” “都在尹妈妈那里,奴家接客时总不会随身带着这些。请官爷明鉴啊,小女子真的是守规矩的。” 那官差轻咳了一声,大概是觉得她说的有理。 可若就这么走了似乎有些失了自己的面子,他于是继续凶巴巴地道,“那本官就暂且信你这一回。你叫什么名字?一会本官从你们店主那里若找不出证件再来逮你!” 小娘子赶忙上报了自己名姓,说话末尾还不忘重申了一下自己的清白。 官差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该干啥干啥吧。兄弟们走,去下一个房间。” 下一个房间便是段蕴和安正则此时正身处的这间。 . 段蕴方才在听隔壁动静的时候就是一惊,她没想到这队小官差查人居然这么仔细地一间间查。 更没想到他们顺便还要调查姑娘的身份是否正规。 当然她更害怕的是,方才没有听见张御史说话的声音,但这并不代表张御史就肯定不在那队人之中。 若是侍御史一推门看到了自己,那么一想明日早朝上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就够让她今夜失眠了。 段蕴焦灼地看了安正则一眼。 安正则反倒淡定,低声说了句“只能这么办了。” 段蕴正想问他只能怎么办,却突然一下子被他拉到了床边。 安正则一把掀开被子将段蕴塞了进去,随后自己也毫不迟疑地也钻了进去。 第51节 两人刚在被窝里躺好,官差就踹门进来了。 安正则继续淡定,趁着他们未曾走到床边的片刻时间,在帷帐里迅速扯掉了自己那件黎色长袍扔到地上。 官差一闯进来就看见床上睡了两个人,外侧的男子只着了凌乱的中衣,里面的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整个人如小猫一般窝在他的臂弯里。 领头的那个浓眉官差掀开床帏,只见床上那男子抬起眼来望着自己,双目安静得很有震慑力,面容俊朗且很有风范,看上去便非是池中物。 当然一眼也就能看出来这位不可能是画卷上那位嫌疑犯。 官差嘀嘀咕咕地有些怂了,却还是例行公事地朝里面嚷了一句,“里面那个姑娘,抬起头来。” 段蕴使劲掐了一把自己大腿,逼出几滴眼泪出来转过身。 原本乌溜溜的眼睛里沾染了这层水汽显得很是氤氲动人,她紧紧拿被子捂住自己身体,装得就好似□□一般。 浓眉官差一见这场景就愣住了。 床上这小姑娘散着头发,凌乱的青丝有几缕贴在雪白的面颊上,一双眸子带着雾气似乎是刚刚睡醒。 尤其是那迷茫而懵懂的眼神,人畜无害直戳他萌点。 官差有些激动了,他觉得这小姑娘看上去简直嫩得不行,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幼女! “你可有乐籍在身?可有卖身契在手?可是明安人士?可曾获得允许在明安城长住?从实招来不许隐瞒!” 段蕴轻咬了下唇,一脸害怕担忧又委屈的模样,“回官爷,这些奴家都有的,都在尹妈妈那里。” 依样画葫芦,她依照隔壁那小娘子的话重复。 果不其然,那官差也依照方才在隔壁问那小娘子的话再次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段蕴早就在心中想好了答案,娇羞地捏着嗓音,自然而然回道,“奴家名叫小洛。” 作者有话要说: 侍御史: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有时受命执行办案、镇压农民起义等任务。 不用太在意这个官职是做什么的,本文架空傻白甜,除了jq都是浮云么么哒=3= ps:作者最近码字好慢,码一章要好多个小时好心伤(┬_┬) ☆、第49章 安相您居然会 安正则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段蕴装得像真的一般,回完话就迅速低下头揪着被角,似乎害羞得不成样子。 安正则也就跟着做戏做全套,顺势伸手一揽将她搂到怀里。 段蕴软绵绵地随着他的动作靠过去,一张小脸轻轻地贴上安正则的胸膛。 安正则心里一阵暖流淌过,面上却波澜不惊,抬起古井无波一般的双眼望向众位官差。 眼神所传之意,诸位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那官差被他这么一看也有点尴尬,拿浓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又使劲瞅了一下他怀中的段蕴,这才磨磨蹭蹭想要退出去。 浓眉官差才刚刚有了一点动作,房间门口却又传来了一些动静。 众人一起往那边望去,只见一人缓步晃了进来。 安正则目光下扫,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人的官袍下摆。 他身子不由地僵了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这时候晃荡到屋子里的正是那侍御史张大人。 安正则心知这回左右是躲不过去了,索性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与张御史对视。 反倒是张御史慌乱了,他在看清这床上风姿卓然却只着了一件凌乱中衣的人是哪个之后,眼睛不由地瞪大了。 安安安安、安相…… 安相怀里还揣了个姑娘! 侍御史大人很震惊,安相您作为百官之首,被下官撞见在烟花柳巷那啥那啥怎还得了! 他在心里斟酌着到底要不要和安正则相认,他要不要转身就走当成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打招呼怕被认为是对上级不礼貌,打了招呼彼此又相当尴尬。 张大人手足无措中。 安正则神态自若地唤他,“张御史……” “啊……啊,在下走错房间了,在下这就走这就走!” “张大人。” “在下什么都没看见,阁下继续继续!” 一旁的官差首领忍不住狐疑地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侍御史大人这是什么反应? 这艳福不浅搂着小姑娘的男子又是个什么身份? 安正则颇有些无奈,却还是继续道,“不知能否请张大人解释一下,今晚为何会带官差前来天香阁?” 张御史脸色有些差,知道安正则这是不避讳他认出自己,心里却暗搓搓地想,安相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都被自己给撞上了,以后会不会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有事没事给自己穿小鞋? 虽然依照安正则平日里表现出的君子模样,是断断做不出来这事的。 可是依照他平日里那清心寡欲连姬妾都没有一个的样子,也想不到安相回来天香阁抱姑娘睡啊,而且他怀里这姑娘看上去也忒水灵,看年纪也不过二八而已。 原来安相好这口啊! 侍御史方至此时才终于大悟,人呐,男人呐,还真是不能看表面。 . 这会儿他只好硬着头皮垂着眼,唯恐一不留神就看见丞相大人裸在空中的一寸二寸皮肉。 “回大人,下官这是前来搜查兴善大街罂粟案的嫌疑人,外加调查娱乐场所可有合法经营,可曾出现非法的人□易。” 他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官差瞬间灭了三分气势,张御史对他自称“下官”,看来眼前这人的身份定然是不简单了。 那浓眉领队心中一阵庆幸,还好还好,他方才对这位没摆什么脸色。 “赵家馄饨馆的掌柜,不是已经派了京兆尹带人去搜么?” “回大人,卢大人他今日身体不适,于是先回府歇下了。下官恰好没什么要事,便帮卢大人揽下了这活计。总不能拖慢了查案的速度,您说是吧?” 安正则点了下头,继续搂着段蕴道,“卢大人亲自告诉你自己身体不适的么?” “下官晚上出府散步,刚走两步就见卢大人像是不大方便缉拿嫌疑犯的样子。于是转身便回府换官服帮了下京兆尹。” “张大人不知道京兆尹去了何处?” “下官不知。” “我知道了,你忙去吧。”安正则抬手理了下衣领,又顺便将段蕴抱得更紧了些,那样子似乎是嫌他们一干人等在屋里碍眼了。 张御史马上高兴得屁颠屁颠,连连点头哈腰带着他手下一众小弟兄走了。 。* 。* 。 安正则舒了口气,却好似忘了什么一样,任由自己搂着段蕴不撒手。 段蕴也乖到不可思议,趴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安正则忍不住轻轻低下头,下巴若有似无地在段蕴头顶蹭了一下。 段蕴随之抬起脸,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眼睛一会瞄他一会又移开。 这神态在安正则看来真是愈发可爱,他轻声问,“脸怎么红了?” “有、有么……”段蕴支支吾吾,无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面颊,“方才杯子捂得紧了些,热……” 安正则帮她把杯子拿开,道,“人都已经走了,既然热怎么不知道掀开?” “朕没想起来……” 安正则轻叹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即将看得入神的那一刻却又生生移开目光。 他下了床,却没有立刻披上衣服,任由那一身中衣凌乱着。 安正则走到桌边倒了些茶水,拿回来递给段蕴,“这茶凉了,不过好在是初夏,若不嫌弃倒也能喝。陛下在被子里闷了这一会,不知是否口渴?” 段蕴看着他素白的手指映着深檀色的茶杯,又看到他衣衫不整下露出的几寸皮肉,突然觉得真是口渴了。 “谢安相。”她接过茶杯又慌忙低下头小口抿着水喝。 指尖相触又是一阵脸热。 安正则感觉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小了不少,恍惚地想陛下是不是在害羞。 他承认方才是趁着有人进来那机会小小地占了占她便宜,也承认自己这会儿故意凌乱着中衣在她面前晃荡是有些居心不良。 他面对段蕴隐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今天有个机会能近距离接触一下,可短暂的拥抱之后却又是更大的失落感。 安正则心里不禁有些空荡荡的,他说不准段蕴对自己是什么感觉。 此时即便看段蕴脸红像是羞赧,可他心中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两人之间没法亲近。 段蕴喝水喝得极慢,安正则也不在意,一边淡淡地看着地面一面等她慢慢喝。 陛下其实是在平复心情,借着喝水的机会好好恢复下自己绯红的面色。 适才她稀里糊涂被安正则塞到床上,又毫无防备地被他搂过去,要说心跳没有乱自然是不可能的。 安正则离她那么近那么近,从衣服上清新的皂角味道直到肌肤上深深沁入的碧螺春茶香都清晰可闻,段蕴还从未和母亲以外的人这么亲近过。 光是回想一下就又让她感觉面上热热的。 原来话本子里所说的那些并不全是骗人的。 她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默默喝光了水。 这回段蕴没把杯子再递给安正则了,她自己下了床把杯子放到桌上。 安正则看她这样,自己也将扔在床上的衣裳拾了起来,动手穿戴整齐。 . 段蕴恢复了面色,转过来对安正则道,“既然张御史来到天香阁搜人,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逗留了。安相意下如何?” 第52节 安正则表示赞同,“那便回宫吧,关于今晚的这些事情,明日早朝再议。” 他们刚走出房间下了楼,偏巧又遇上了那队官差,幸好段蕴仍然散着头发,青丝遮了半边面颊让人看不清楚。 张御史也没敢多看,只当她是安正则喜爱的要带回家的小宠,恭恭敬敬地指挥手下官差让出一条路来,送走了这二位。 于是,段蕴今晚第二次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天香阁。 她这边刚出门,立刻就想起一件事,脚步瞬间就不动了。 安正则摸不着头脑,“又怎么了?” 段蕴一脸悲伤,缓缓吐出两个字眼,“清……尘……” 安正则:“……” 清尘被他俩忘在天香阁里,很大可能性还仍然在那包厢里吃着水果,如果那队官差连同张御史查到清尘那里…… 清尘是段蕴身边的贴身侍女,每日早朝就站在龙椅旁边的,除非张御史脑残,否则定是要认出来了。 若是被他认出清尘来,那可想而知段蕴也定是在天香阁里。 一个晚上,天香阁里有丞相有皇上。 这可就了不得了。 段蕴稍一深想便觉得未来迷茫,眉间的悲色更甚,“这下要怎么办?” 安正则语气也很不确定,却仍是习惯性地安慰她,“清尘应该能感觉得到,不会轻易让他们发现自己的。” “朕是怕万一……” “那我们现在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评论会不会超过三个呢(┬_┬) ☆、第50章 这是您小娘子 “回去……”段蕴慢吞吞道,“回去还是算了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模样很是纠结。 安正则往段蕴那边走近了些,顺手搭了个什么东西在她身上,“不如在附近等上一盏茶的时间看看情况?” 段蕴想了想才点头道,“也只有这么办了。” 安正则又道,“方才官差的动静并不算小,天香阁中的歌舞都停了,清尘所在的那包厢位置极佳,想必也能把这情况看得清楚。” 段蕴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稍稍安了下心,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瞅瞅身上这个绛红色的东西,皱了眉问,“这是什么?” 如果她没看错,这不是一件女子外罩在衣裙外面的薄衫么。 安正则动手帮她把那衣物披好,“刚刚从天香阁里顺手拿的。” 段蕴闻言呆愣了片刻,简直不可置信,“……顺手?” 安相什么时候也会做这种不问自取的事情了…… “那时候还未从房间里出来,微臣便拿了椅子上这件衫子搭在陛□上。刚刚陛下没意识到,衫子掉了下来。” “你是说,朕之前一直都披着这件衣服?” “是的。” 段蕴不自觉地扬了眉稍,那眼神颇有几分嫌弃,“安相为什么拿这个给朕……” 这衣服上分明还带着脂粉的气味,她委实不那么习惯。 安正则说得云淡风轻,“陛下不是叫小洛么。” 段蕴即刻就明白了。 适才她虽然散着头发遮着脸,可身上穿的却还是素白长袍,一副小小公子哥的模样,那袍子还是和段清晏同款的 。 搭上这件绛红色的外纱,再看上去便十足是个小姑娘了,自然也不用担心被张御史发现。 “还是安相考虑周到,是朕失算了。” 段蕴又复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衣裳,只觉得绛红色靓丽明媚得很,倒很是好看。 当年她最爱穿这种颜色的衣裳来着。 只是一晃经年都不曾再用过,直到今日。 她默默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有些入神。 不知道朕披上这衣服是个什么样子,她差一点就想脱口问,朕今日与这个颜色相衬么?还好看么?比之阁中女子这衣裳的主人如何? 诚然这些话自己想想也就罢了。 先不提这话出口会有多尴尬,另外她堂堂大理一国之君,自降身份与风月场所的女子相较也是多有不妥的。 她若真这么问了,安正则估计没回答便要给她一顿教训。 段蕴觉得这定是自讨没趣,又瞅了几眼那衫子便抬起了头。 一抬头却撞见安正则恰好也在看她,似乎看得还有些认真,连眼珠子都不怎么带动的。 安正则见她抬头,移了移视线,轻轻和段蕴的眼神对上。 “许久不曾见陛下着这种颜色,这么一看倒有些……国色天香。” 段蕴闻言心下一动,抿了抿唇却是没好意思问“安相你是不是就爱这种颜色?” 年少时候便是这样,穿了绛红色的衣裙安正则连目光都要多在身上停留几分。 虽然那片刻的逗留几乎短促得让人无法察觉,然而少女心思的细腻却是能做到这步田地。 她偏了下头,语气里故意带着些许埋怨,“安相说什么呢。” 安正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一下,双目里盛的满是柔波。 那年东宫初相见,她便是绛红衣裙巧笑浅浅,本以为只是那时见一面留下些许印象便罢了。 可谁知那时留心,何况如今? 安正则轻摇了头,手在虚空中下意识地抓了一下。 “面具呢?”他瞧了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轻问出声。 段蕴转过来问,“怎么了?” “方才买的面具,似乎落在天香阁里了。” 段蕴很是遗憾地一叹,“那……要不我们再去买一次吧?” “陛下那么想要?” 段蕴没明确答话,但眼神却亮晶晶的,显然在告诉他朕就是想要。 安正则抬头看了下天香阁,思忖了一下道,“那我们现在去买……可是清尘呢?” 段蕴在他前半句话出口之后便不禁喜上眉梢,后半句再出口便直接敷衍,“无事的无事的,买个面具很快就可以。况且朕觉得安相所言极是,清尘没那么不机灵,定然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们等在这里一刻钟或一个时辰,又有什么分别?” 。* 。* 。 或许内心里还是有些记挂着清尘,二人的脚步都自然而然带了三分轻快。 面具摊子离天香阁这边并不远,没过一会儿便到了。 时辰已经很晚,兴善大街上的夜生活却依旧丰富,遇上个别人多的地方,有时还会不小心被人撞到。 安正则便刚巧被人撞了那么一下。 卖面具的地方还没有收摊。 不过看摊主大叔那一脸困倦的样子,估计离收摊也不远了。 安正则领着段蕴走过去,刚在摊前蹲下/身,那摊主大叔便笑吟吟地道,“公子怎的又回来了?” 他往边上一看瞧见段蕴,随口称赞道,“公子好福气啊,这位小娘子真是标致。” 段蕴听了有些窘迫,安正则却并不在意,神色自然地道了声谢,又问,“不知可还有先前那种面具?罗刹夜叉和……和吊死鬼的那种?” 摊主晃了晃脑袋,“没了。那种面具虽然与众不同,可毕竟是个骇人的物什,买的人少。一般每日就带那么两三个过来,省得卖不完还要拿回去。” 段蕴还抱着一丝希望,“真的没有了么?要不您再找找,或许有漏网之鱼也说不定。” 摊主听罢笑了,“瞧姑娘说的,有钱我还不会赚么?真的没有了,鬼类面具今天就带了三个过来。方才都被和你相公一道的那个小公子买去了。” 段蕴一愣,不由解释道,“……不是相公。” 摊主点了点头,“原来你们还没拜过堂。我还以为姑娘是丢了束发的带子。” 段蕴:“……” 安正则:“确实是丢了束发的带子。” 摊主从身边拿起一根缎带道,“姑娘若不嫌弃,我这倒有带子,是固定面具用的。” 安正则接过,“多谢,恰好方才正想去买。” 段蕴有些不好意思,正要从他拿过带子,安正则却按住了她肩膀。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安正则却已动手帮她束好了发。 摊主一边惬意地看他俩,一边乐悠悠地想,啊……年轻真是好,这帮着束个发都浓情蜜意,眼神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啧啧啧…… 等安正则那边弄好,摊主又主动推荐了几个面具给他们,“其实这些也挺好,买的人可多了。姑娘要不要试试?” 安正则也问段蕴,“行么?” 段蕴有些勉强,“那就这样吧。” 于是二人一个拿了猫脸,一个狗脸。 安正则伸手刚准备掏银子出来,神色却有些不对。 段蕴忙问,“有什么问题么?” “荷包好像不见了。” 段蕴轻“啊”了一声,随即拿着面具的手便有些讪讪的,“平白无故怎么会不见?莫不是之前落在那房间里了?” 第53节 “应该不是。”安正则皱了下眉,想到方才有人在自己身上撞的那一下,似乎就明白了什么,“大概是有人顺手牵羊拿去了。” 他说完便放下了手中的面具。 段蕴问,“那可有别的什么东西丢失?可重要?” 安正则眼神一黯,“没什么重要的,只是银子罢了。” 他此前不自觉地往怀中一探,除了荷包之外,别的东西也都没有了,包括他那个喜人。 段蕴宽了心,“那便也还好。” 她纠结地把面具放回去,看着摊主有些歉意。 那摊主却摆摆手,一脸和善地道,“没事没事,这面具公子姑娘就拿去吧,值不了几个铜板的。之前公子多给了那么多,这个就当是提前付过帐了。” 摊主说完这句便开始动手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准备拾掇拾掇回家睡觉去了。 他又好意提醒他们,“这兴善大街上啊,繁华,热闹,人也多。人一多便什么人都有了,三天两头有人丢东西,我算是见得多了。所以公子下回外出千万记得注意。万一丢失什么重要物品可就麻烦大了。” 。* 。* 。 之后两人就真的没付银子便拎了面具往回走。 戴着一张猫脸的段蕴遗憾地对戴着狗脸的安正则道,“我有些后悔,当时应该给清尘也拿一个的,我们都改成这种风格了,清尘那里还是罗刹鬼,画风严重不和谐统一。” 她自顾自地又道,“只可惜没银子,我也不好意思再拿一个。” 安正则倒有些满意地想,还是这种猫啊狗啊的面具好些,戴上也不会引人注目。 他原先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有人见他们面具奇怪专门多看几眼,进而发现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二人往回走了一会儿,安正则看着路走没在意其他,段蕴东张西望却突然瞅见前方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子。 那衣衫从款式到纹样都和自己身上这件别无二致,再看身形,分明便是段清晏。 段蕴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九皇叔不是去北街看古玩了么? 她再细看,段清晏已经转进了另一处地方不见了。那女子同他一道,稍稍落后于他。 距离太远看不清,段蕴只觉得她身形有些像天香阁的尹二娘。 安正则察觉她脚步慢下来,低声问,“怎么了?” 段蕴仰起一张“猫脸”,温吞着声音道,“什么事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把右边这句话作为本章内容提要的→_→【“陛下那么想要?”】 前几天事情太多没有更新,给大家鞠躬道歉,肯定有天使离我而去了┭┮﹏┭┮ 大概是因为没更新掉rp,从未牙疼过的我开始牙疼,真疼啊啊啊啊,简直受不了…… 昨晚说好要更新,结果直接疼疼疼,疼睡着了t.t ☆、第51章 与王爷共捉人 第五十一章 安正则稍稍放慢了步子,朝前方看了一看,不过这时极似段清晏和尹二娘的那两个身影已经进了一个转角,不见了。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却从段蕴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察觉了些许异常。 安正则没多问,段蕴既然说什么事都没有,那定然是对看到的东西不大确定。 因而他只是敛敛心思,将注意力往走路看路上移了移。 段蕴加快速度走了两步,声音忽地一扬,“好像看到清尘了。” 红/袖轻招的天香阁墙边,清尘也正往这边望过来。 两边都看到彼此,同时朝对方走去,清尘脸上蹭着灰,头发也乱得很别致,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噗”的一声,“陛下你……你猫脸戴反了。” 段蕴讪讪地一怔,伸手取下面具,避而不谈道,“我都戴了面具,你怎的还认识?” 清尘答,“抛去衣裳服饰不论,单单是这身形,多年相处也不会看错的。” 段蕴扯了扯身上绛红色那层外纱给她看,“倒真是不相信你有这份本事。” 明明连改装到性别都变了的。 清尘笑了下,无奈道,“奴婢是说,辨出安相便接着认出了陛下。” “安相大概比较好认吧。” 安正则比之旁人,身量气度都要显得卓尔不凡些,放眼整个大理明安内外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 段蕴转念一想,觉得这道理放在段清晏身上亦然。 她便将方才那身影是段清晏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官差封锁了天香阁,你是怎样出来的?可有让他们瞧见?” “楼下弄出动静的时候,奴婢便发现了张御史。念及陛下定不愿让张大人发现,便提早装作内急从包厢里溜了出去,又趁人不备躲进柴房。那柴房似乎是废弃的,有个破洞可以出得去。” 段蕴拿了张帕子给她,“怪不得你脏成这样,左脸上那块灰都快掉嘴里了。” 清尘小声争辩了一句,“灰自己又不会拐弯,要掉也是掉衣服上……” 段蕴没再和她说些什么,眼瞅着明月上中天,二八之夜更甚三五的皎洁,一股困意渐渐又向她涌来,也是时候刚回去睡觉了。 她眨了几下眼睛提精神,还没将回宫的意思说出口,安正则便引了她往某处地方走去。 墙根儿底下,梁闻元正一边捋着马油亮的鬃毛,一边站在马车前面等他们。 见到披了一层绛红外纱,散着头发的段蕴时,梁总管的眼珠子瞬间停止了转动。他目光足足胶在段蕴身上片刻,方才觉出自己这是大不敬的。 梁闻元赶忙移开眼去看了一眼自家丞相,见安正则冷漠地看自己一眼才舒口气去赶车。 。* 。* 。 段蕴第二日醒来时还有些犯迷糊,她这回是自然醒的,醒来感觉周身一阵疲惫,仿佛睡觉是一件颇费体力的事情。 她自己举得这回铁定又是睡了太久,早朝都该结束了。 又想着清尘说不定也还没起,毕竟回到宫里便已经过了子时,凭清尘那个不勤快的性子要这时就醒也不是件易事。 段蕴睁开眼在床上翻了个身,往窗口一看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 从窗子外面透进来的光还是不大亮的,段蕴奇怪了一下,莫非今天是阴天? 反正睡得也不舒服,她干脆下床去开窗。窗外一片静寂,段蕴披了件衣服走出殿外,找人问了下时辰。 宫人垂着头报出一个时刻,距离上朝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有余。 难得错估一次时间,段蕴认命地回去穿戴整齐,早朝是逃不掉了。 文德殿上,京兆尹卢继祖屁颠屁颠地启奏,把昨晚发生在赵家鲜肉馄饨店的事情说了一通。 也不知道他那奏折是找哪个小吏写的,将在馄饨汤里加罂粟这事渲染得异常严重,简直就是要将不法分子分分钟砍死。 段蕴一脸黑线地听完,末了问他一句,“那卢大人认为该对赵家掌柜作何处置?” 卢继祖正气凛然道,“必须绳之以法,以慰受害民众!” “那掌柜他人呢?” “微臣暂时还……还没抓到。” 段蕴挥了挥手,想说“爱卿你算了罢。” 张御史不紧不慢上前一步,抬头上奏前还不忘下意识看了一眼安正则,“启奏陛下,昨日微臣在兴善大街的天香阁——” 段蕴一听“天香阁”三个字,忍不住把三分飘忽在段清晏身上的注意力放到张御史身上。 安正则也看过去。 段清晏亦是稍稍赏了他些许视线。 还没退回去的京兆尹神情一滞,索性不动了。 段蕴拿余光瞥了眼卢继祖的表情,又假装轻咳了下道,“天香阁怎么了?” “微臣在天香阁恰巧遇到个人,经查证有很大可能是赵家馄饨的掌柜。” 卢继祖的表情明显一松,接了一句,“没想到侍御史大人这么敬业……” “大人交代给下官的事情,下官自然要尽上十分的心力。” 段蕴装傻问道,“朕听闻安相说,京兆尹昨夜亲自带人带人去了兴善大街,怎么最后要抓人,还劳烦到了张大人?” “微臣昨夜、身子不适……” “唔,那爱卿昨日从馄饨店出来便歇息了?” 卢继祖没那个胆子欺君,转念一想自己歇在天香阁里也确实是很早就歇息了,遂放心地点了点头。 简直张口就瞎扯,段蕴朝天花板上一望,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既然已经追查到了那嫌犯的踪迹,就要好好审讯一番。” 京兆尹想起来查案这茬,表情立刻又鲜活了起来,“非法添加有害物质一直就是我明安餐饮业的一颗毒瘤,必须严惩!陛下,微臣以为这件事情的发生只是冰山一角,大批的罂粟从哪里来?是怎样被添加到馄饨中的?类似的事情还有没有?如果有的话,要如何一面加紧排查一面又避免打草惊蛇?这些都是微臣日后的调查方向。” 段蕴无力敷衍道,“爱卿你……任重而道远。” “微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段蕴瞧他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心中对卢继祖这货的话却是半点儿不相信。 “若是依爱卿的意思,是想亲自处理这案子?” “事情发生在兴善大街上,自然便是隶属京师治安范畴,理应由微臣处理。” 段蕴点点头,对侍御史道,“那张爱卿你就不用费心了。” 侍御史忙行礼,“微臣谢陛□恤。” 段蕴又道,“不过这事情正如卢爱卿所说,委实是件大事。所以只靠卢爱卿一人之力解决不大妥当……” 她怕伤了京兆尹的玻璃心,想了想又多解释一句,“朕不是怀疑爱卿的办事能力,只不过若说到查案,就更该细致些多方面派些人手。喏,刑部尚书在行宫调查的那个案子,不就是人手不够拖到现在还没头绪么……” “微臣明白,微臣请求陛下允许京兆府与别处合作,共同缉查。” 第54节 段蕴顺水推舟,“卢大人有人选?” “依照惯例,微臣……” “卢大人是想与大理寺合作么?”安正则开口道。 卢继祖点头。 段清晏笑了笑,上前一步道,“承蒙京兆尹大人不嫌弃。本王自从留任明安,还从未接手过任何案子,只怕能力浅薄,反而会给卢大人添麻烦。” “哪里哪里,王爷切勿过谦。下官素来愚拙,想来定是要靠王爷提点的。” 二人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最后又一起看段蕴,陛下您看这法子是否可行? 段蕴轻咳了声,“希望二位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这便就是允了。 。* 。* 。 之后回寝殿,段蕴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臣子们一张口就扯出一个谎来,连草稿都不用打。 还有那个卢继祖去天香阁寻/欢,张御史若是知道,那卢继祖那时候紧张个啥。 若是张御史不知道,卢继祖说自己身子不适从而拖他查案,这道理委实说不通。 左右都挺稀奇。 段蕴大抵是有些了解这朝中的几方势力的,可一个京兆尹,一个张御史,她说不准。 卢继祖横看竖看都不是个靠谱的人,做事时常不按常理出牌,为人奇葩并且颇有草包之做派。 京兆尹大人在朝中少有挚友,主要是这位一生放荡不羁爱美人,常常是往揽月楼天香阁之类的地方走上一遭便带回一位美娇娥,往屋子里藏一藏娇,能接连乐上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一般哪天看京兆尹突然乐呵起来了,那多半是某位小娘子又被赎了身。 大理国向来尊崇君子做派,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也是深信不疑。 朝中正派的或者伪装正派的大臣都不大愿意公开与卢继祖为伍。 就怕弄得自己好像多喜欢寻花问柳并且多败家似的,有可能遭清心寡欲的首辅大人嫌弃不说,还有可能遭瞧不起市井的陈太师不齿。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没钱出去陪卢继祖出去浪,这个朋友交不起,和土豪做朋友也是需要勇气的好么? 卢继祖就像是一朵遗世独立冷傲高贵的奇葩,迎风招展独领风骚。 段蕴深深觉得带他玩要多费心,恐怕没有哪个党派愿意给自己找事做,所以京兆尹大概是不参与党派之间这摊浑水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和oldkin女神的包养 这一章我码了五天,每天都在码……最后也没见自己能写朵花出来_(:3∠)_ ps:小小说两句看牙的事情,几天前去弄了牙,过几天还要再去一次,其间艰辛非语言可以描述qaq 转述牙医哥哥一句话给追文的女神们,智齿的位置非常偏,如果已经顺利长出了智齿,刷牙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刷到!因为这个牙齿是没有用的,所以一旦发生龋化就没有修补的必要,要拔掉…… ┭┮﹏┭┮大家千万注意啊…… ☆、第52章 不如去相府吧 对京兆尹和侍御史二人,段蕴有些难以把握。 说不准他们对于朝廷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但瞅着这俩都不像是太能干的,她也就没太纠结。 朝中多养着几个不过不失的臣子,说来也不算个难事。 她方才在朝上一提,说是要多派些人手帮衬卢继祖,其实也是想让段清晏去参与。 一来,段清晏新任大理寺卿,不领些差使有失妥当。 再者,她觉得段清晏和罂粟馄饨这案子很有几分缘分。 其实先前有一细节段蕴一直记着。 她和段清晏一同去那赵家馄饨馆的时候,她是吃过饭不大饿的,即便如此依然抵抗不了馄饨的香味,拿着碗又进肚不少。 然而她还清楚地记得,段清晏那时吃得极慢,甚至分明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 那时段蕴只是稍觉奇怪,还以为只是不大喜欢。 可之后得知这馄饨里有罂粟,外加见到同屋的安正则也摆了碗馄饨却没有吃。 她这才隐隐生出了些许别的想法。 安正则不吃是因为知道这馄饨里有问题,那段清晏吃的这样少…… 是不是有可能,他也知道这馄饨里加了不干净的东西? 段蕴不大愿意去细想,只觉得自己这推断还是极有可能的。 于是她索性金口一开,把段清晏派去处理这案子。 不大合乎常理的事有很多,有些只是凑个巧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也有些奇怪的小细节不是那么简单。 比如在天香阁转角处看到的身影疑似段清晏和尹二娘,再比如尹二娘说楼下闹事清尘却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段蕴觉得这些事要查查,可她又不知道从何处查起。 这两件事情她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对安正则亦是未提半字。 不是不信任,恰恰是因为太信任。 她若是把一切不寻常的事情都告诉安正则,安正则定然会去查。 他查得尽心尽力,妥妥当当,段蕴能做的就是看他查,看他尽心尽力。 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虽然当年登上皇位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可事到如今,再如当年那般总躲在安正则的庇护下是不行的。 距离段蕴亲政的那一天是越来越近了,到时候安正则便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正大光明地帮她处理政事。 丞相虽为百官之首,然而若是影响朝政过多,即便皇帝没意见,百官也是不满意的。 段蕴也不愿日后出现那样的局面。 。* 。* 。 她想起来那时安正则赠给她的喜人,一时无聊便吩咐清尘把这物什拿过来。 喜人委实做得可爱,段蕴玩着玩着竟不觉间入了神。 恍然间似乎回忆起来什么,当初皇太孙赠给她喜人时,好像有提及喜人是成双成对的。 大理国喜欢讲究一个“好事成双”,因而有很多东西都是两个一对。 段蕴想着,这喜人本就是寄托一个吉祥的含义,那就更没道理只有这一个。 看手上这个女娃娃鲜亮可爱的样子,定然还会有另一个同样可爱的男娃娃形象。 她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特别想要看看另一个是什么样子。 喜人是安正则送给她的,大概还有一个在他那里。 段蕴的想法倒是很简单,大家师生一场,互相赠送个小礼品吉祥物什么的,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况且喜人是一对,一人一个岂不是正好么? 她反正这几日闲得很,便又琢磨着想要出宫,或是去民间卖小玩意的摊子上看看,或是去安正则府上瞅瞅。 清尘听了她这想法,眉角一抽,“陛下您不是刚刚才私访回宫么?” “上次出宫发生的事情太多,朕未能随心地走走看看。” 清尘直摇头,“陛下,这样似乎不大好。 段蕴眉眼一耷拉,“也不知怎的,朕这几日总是感觉很乏力,动辄就想睡个很久。还总是睡不足三个时辰便就醒来。每天都累累的,极不舒坦……” 她这话虽然很有装可怜的成分,但清尘伺候在她身边,自然也就知道段蕴所说的确是属实的。 近几日段蕴精神总是不佳她也能看出来。 于是清尘低了低声音,“那怎么……” 段蕴沉痛道,“所以说就是要多出去走走啊!” 清尘:“……” “杜太医定然是会这样建议的,安相也肯定会同意。” “安相又会担心陛下安全的,毕竟何弃疗又不在。” “那就这么办嘛,”段蕴两眼晶亮亮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就去安相府上好了。” 清尘终于为难地点了下脑袋,但仍然挺有些不愿意,“陛下去安相府上做什么?莫非只是单纯去散散步?” “那要不呢?”段蕴坦然地看着她,“不然的话,朕还能去做什么?” 清尘认命地跟着她再次出了宫。 。* 。* 。 出宫之后,段蕴绕了下路,特意从东街的北面一路往南走。 这样走着便能经过二王爷府的门前。 她并没有打算进去,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稍微放慢了脚步,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出段珊珊抚琴的声音。 距离宅子门口较近的地方还传出小丫鬟们嗑瓜子吐皮的细碎响声,年纪小的姑娘们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隔着这道门,闲话声传入耳中,也悠悠然有种让人舒心的感觉。 段蕴垂着头,一声不吭地从门口走过。 清尘也跟在她背后,识趣地看着陛下背上的衣裳料子,默默走了过去。 二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二王爷府不过是个家的寄托。 知道它在那里,知道它安好着便就够了,若真进去倒也没必要。 清尘心里想着,陛下小小年纪就离开了家真不容易,明明就在家门外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屋喊娘真不容易,说是想出来走走其实就是想抽空偷瞄上一眼家门吧真不容易…… 第55节 她就这么感慨一次摇头一次,一共感慨了三次,头也就跟着摇了三次。 清尘这厢感慨完毕,那厢就看见段蕴调转了脚步往回走。 她看这架势,以为段蕴是要进到二王爷府门里去。 清尘在原地一愣,难不成刚才夸陛下的都白夸了? 这年头,夸个人也不容易啊……清尘一感叹,又一摇头。 不消片刻,就在她以为段蕴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到段蕴又直直从门口走了过去。 清尘微张着嘴,有些迷糊。 段蕴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这么来回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 走到第三遍时清尘忍不住出声了,“公子啊……” 段蕴转过来看她,表情里有种胸怀苍生的厚重感,“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本公子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清尘:“……” 段蕴走到她身边,自己自语地小声道,“太傅哥哥必然会对朕此举感到欣慰。” 清尘感到一种由衷的无力,“走吧,陛下。” 。* 。* 。 安正则的府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他为人低调,府上的家丁数量也少。 段蕴到的时候,门口正巧站着梁闻元。 梁总管自然是认得陛下的,抬头一见段蕴吓了一跳。 “参见陛下。”梁闻元急急忙忙行了个礼。 段蕴点头示意了下,开口问,“安相今日可有外出?可在府里?” “安相正在书房中。” “又在书房啊。”段蕴自己嘀咕了一句,又问,“梁总管怎么不在书房候着?” 梁闻元摸了下鼻子,道,“安相让属下去一趟京兆府。” “哦?”段蕴生出几分好奇,“是为了兴善大街上罂粟案的事情么?” “不是这个。” “那是?” “安相亲自吩咐,说是近来明安多有盗窃案发生,尤其还是兴善大街北段那块地方,因为有古玩和当铺之类的地方,就总是有作奸犯科之人。所以派属下前去提醒一下京兆府,多留意些京师治安的问题。” 段蕴“嗯”了一声,“总管去忙吧,不用再向安相通报了,朕这便去书房找他。” 梁闻元再次行了个礼,目送着段蕴和清尘进府。 也不知道安相看到陛下来府上会是什么表情,他内心复杂地又将段蕴的背影看了一遍,随后顶着大太阳去给安正则找荷包。 其实真相并没有说的那么好听。 安正则虽说很贤臣,可终究也是要为自己寻个便利的。 京师的治安一向就是那个样子,要说整治也是件长期的大工程。 仅凭梁闻元去交待几句显然解决不了这问题,甚至连杯水车薪也算不上。 所以梁闻元这么跑一趟仅仅是为了给安正则找荷包的。 安正则身为首辅自然不缺钱,况且他生活朴素并没有太大的开销,荷包里重要的必须不是银子。 丢了什么? 安正则即便不说他也知道,还不就是那个喜人。 作者有话要说:牙齿已经基本治好啦~ 撒花!~(≧▽≦)/~ 窝决定奋起,不会再让大家等这么久了。 追文和写文就是读者和作者相爱的过程,我们在一起吧~ =3= ☆、第53章 来了个小姑娘 段蕴刚进到屋子里,便看到安正则正和府上一个侍女交待着什么。 她不大想打扰他们说话,便没出声,只是跟着往前走了走。 安正则的声音不大不小,平平淡淡地吩咐,“……虽然北面似乎还有一间小屋子,但算起来已经有三个月没人住了。她一个小姑娘住那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侍女道,“不如让姑娘和蓝儿她们几个共住一间好了。她们那屋子没有住满人,再加一个也是合适。” 安正则顿了顿,大概是思考了一下,“蓝儿她们的平日的活计有些重……把姑娘放在那里,委实有那么些格格不入。” 侍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是相爷您考虑得周到。若真这样住了,恐怕舍友间会有不和。” 安正则轻声道,“罢了,就将我书房西边那个小间收拾出来,给她住好了。” 侍女有些惊奇,“相爷,那个小间不是您放书画名品的地方么?” 段蕴一听便犯糊涂了,安正则这是搞什么?要收拾屋子给谁住呢?似乎还是个女人? 她不太乐意地将这事情往一些乱七八糟的方向想了想,顿时觉得胸中有些郁结。 又听见他回答说,“没关系,将那些字画都搬到书房去就好。也许会挤些,不过应该能放下。” 侍女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找人收拾准备。” 安正则颔首,稍一转身正好对上段蕴黑亮亮的眸子。 他神情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陛下——” “安相干什么呢?” “陛下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互问。 尽管声音一时有些乱,这二人还是彼此辨出了对方的话语。 安正则习惯性地默了下,等着段蕴先说。 “朕今日……咳,就出来走走,到安相这也转一圈……其实也没多大事,再顺便……”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没说跑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看安正则手里拿个喜人是啥样。 段蕴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问道,“安相府里来了什么姑娘?好像还挺让人费心的。” 安正则看了她一眼,调子平平地答,“是张御史今日刚领了个小姑娘来微臣这里。” 他这话说得……信息量当真太少。 段蕴心里直无语,张御史这又是多了哪门子的事?什么时候也没见他和首辅大人的关系这么好了…… 送个小姑娘给他是干啥的?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养花?浇园子? 这些事随便哪个杂役都能做吧,哪里还需要侍御史大人费心给安正则家送下人? 那这姑娘是做什么? 难道是……侍妾? 段蕴对自己这推断结果有些震惊,噎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方才和安正则说话的那个侍女站在旁边局促不安的,已经有了好一会儿。 她一听安正则叫眼前这位小公子为“陛下”,自然便明白段蕴是大理国的当今圣上。 按说她当即便应该行礼请安的,可是段蕴和安正则一见面便说起了话,也没怎么在意礼节。 小侍女在一旁不好插话,怕是打扰了二位贵人。 可不告退她又不敢走,毕竟之前安正则还没来得及让她退下。 侍女纠结了,站在一边无聊地数丞相桌案上的书。 总共三摞,每摞五本,三五得一十五,很快她就数完了。 数完之后她便只好杵在那揪自己袖子。 安正则像是知道她站着为难,趁段蕴没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扭头朝自家侍女递了几个颜色,示意她先退下。 侍女松了口气,又象征性地对段蕴福了福身,便下去收拾屋子了。 安正则又转过来正对着段蕴,“陛下怎么了?” 段蕴垂了下眸子,“唔……是府上有姑娘要离开,伺候的人手不够了么?” “不是。” “那是做什么的?”她抬起头问。 “这姑娘,是小洛。” 段蕴一下回神了,“天香阁那个天然呆的小姑娘?” “嗯。”安正则解释道,“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那天在天香阁的时候,陛下曾对侍御史说过,自己名叫小洛。” 段蕴一愣,她那天为了防止露馅确实是这么干的,因为整个天香阁她就只知道这么一个姑娘的名字,不用她的还能用谁的。 “朕记得,可这和她在府上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张大人也是个有心之人,”安正则一边引她到桌案边上坐了,一边继续道,“他那日留意到小洛这个名字,便误以为这是微臣的、的知音……” 他说到“知音”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含糊,说完又顿了顿。 段蕴抬眼看安正则的表情,觉得他略略皱眉的样子有几分好笑,腮帮子上的笑肌便忍不住动了动。 “那日微臣虽然与陛下扮成的小洛共同离开了天香阁,不过事后张御史还是向尹二娘问了下情况。得知小洛并没有被赎身。之后他便掏了银子将小洛从那里带了出来,并在今日送到微臣府上。” 第56节 段蕴明白了,这是她的御史大人上赶着给首辅大人拍马屁的。 “那侍御史这意思,是帮安相赎个侍妾?” “……”安正则迟疑一下,还是诚实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哦。”段蕴端起安正则桌上给她倒的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又放下,“朕还以为张大人是个难得正直的臣子,没想到他这心眼也有不少。” “毕竟也是入朝为官十余载了。” 段蕴摸了摸下巴,“兴许是张大人最近会有什么事情找安相帮忙。” “微臣也觉得有可能。” “小洛姑娘既然来了安相府上,那可要好好待人家。”段蕴半开玩笑地道,“毕竟还是那么小,才十四岁的姑娘……” 安正则听了不由地一皱眉,这侍御史也真是,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就往他这府里送…… 若是这事传出去了,他安正则二十六七的年纪,却从天香阁弄回家十四岁的小女娃,听上去委实有那么点儿让人别扭。 这让他日后还怎么在满朝文武面前昂首挺胸地上朝? 他不甚走心地把这话题遮掩过去,又问段蕴,“陛下来微臣府上可有什么事情?刚才话说了一半,还没提及是顺道来微臣这里做什么。” “朕就是看安相给朕的那个喜人看着好玩,想来瞅瞅另一个是什么样的。” 安正则也想知道另一个现在什么样了…… “那一个前几天放在书架顶上,风一吹掉下来,不知道落到何处去了。” 段蕴挺是失望,“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东西安相你把它放那么高做什么,那不是显然容易不见么。” “是微臣考虑不周。” “算了。”段蕴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自责,“仅仅一个小玩意而已,太过在意倒是会被人说玩物丧志了。” 安正则道,“陛下说的极是。” 全然忘了他自己紧张兮兮地把梁闻元派出去找荷包。 段蕴站起身,饶有兴致地说了一句,“上回和杜仲到安相这里来,他那个脑袋里缺根筋的,还把府上的厨房给烧了。后来修补得如何?不如安相带朕去看看,也好让朕在这事上放心,毕竟是手下人犯蠢,朕也难免愧疚。” “正巧,厨房边上新移植了几处盆栽,观赏一下也能添几分雅兴。” “好。”段蕴抬脚就往前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三下,她突然感觉脑袋一沉,接着一种深深的困意铺天盖地席了过来。 段蕴好像一瞬间便进入了梦里,眼睛一闭,身子一软便瘫了下去。 “陛下!”旁边的清尘霎时间惊呼出声。 走在后面的安正则被吓了一跳,还唤她都来不及唤,赶忙伸手拉住段蕴的胳膊。 这一拉段蕴更是站不稳了,整个人哗啦一下就睡到了地上。 安正则来不及有别的情绪,两只手一揽就把她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他顾不得许多,全然一副公主抱的样子抱着段蕴,飞快地冲出书房把她放到自己的屋子的床榻上。 清尘在后面慌里慌张地跟着,只听到首辅大人焦急的声音散在风里,“清尘快差人去找大夫!快去宫里把杜太医请过来!” 清尘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听到这话立刻就明白了,她急急忙忙应答了一声,转身就往丞相府大门外面跑去。 既然要去宫里找杜仲,那么她即使跟着安正则去照顾段蕴也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如她直接便回宫里去,也可以节省下时间。 清尘心里亦是着急,刚出了安正则家的大门没几步路,便迫不及待地施展起轻功。 她“嗖”的一下窜上了屋顶,跳跃着往皇宫方向赶去。 丞相府的柳树荫底下,站着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她看着清尘离开的方向,呆呆地点了一下头,“哦,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我有点卡┭┮﹏┭┮正在疏通中,明天或后天会继续更新的,鞠躬感谢大家支持 ☆、第54章 这感觉不太妙 那少女往左边歪了歪头,看着清尘的身影在屋顶飞出去三丈远。 过会儿又往右边歪了歪头,看着清尘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她看了会儿就低下头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柳树叶子,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这轻功……哦……” 少女说完这句就没下句了,她缓缓地转过了身子,肢体动作和说话的语气一样温吞。 她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从柳树荫底下走出庭园,刚靠近厢房那边,便被一个风风火火跑过去的侍女给撞了个满怀。 那侍女皱了下眉,看到是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小洛姑娘,你做什么在这里挡道,您初来乍到的,起码走路也请看着些好不?” 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小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磨磨蹭蹭地挪动下了步子,往后一退。 侍女被她这动作弄得都没脾气了,无奈地看了她一下,又翻眼望了望天。 “府里有贵客晕倒了,大伙儿都正忙得很,姑娘您就别处在这儿碍事了,成么?” 小洛定定地看着她,半傻没说出一个字。 侍女等她回答等了一小会儿,还不到一弹指的时间她就等不及了。 “行了行了,整个相府就只有后院最凉快了,您就先在后院里乘凉吧。屋子晚些时候就能收拾出来了,到时候相爷会派人通知姑娘的。” 这侍女毕竟是安正则府上的人,虽然自身没有太多文化学识,不过因为是在丞相的府上当差,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倒也是比其他地方的侍女多了些涵养。 所以她这话说的含蓄,其意思说白了便是一句话:没看到老娘忙成这样吗?站这不干事干嘛来了?哪凉快哪待着去。 她撂下这句话便匆匆忙忙跟着几个下人往安正则房中去了,留下小洛依然在原地站着。 她不慌不忙地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那……我住哪?” 她虽然是说了一个问句,不过丞相府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都忙着端茶递水地照顾段蕴,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小洛的问题。 她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见没有回答,也就知趣地不问了。 先前那侍女其实说得没错,后院确实是整个府上最凉快的地方。 眼瞅着现在也已经到了夏日,一个清凉之所要说没人稀罕那自然是不太可能的。 可是小洛从早上被张御史送过来之后,一直就是在后院待着,后院总共开了几朵花她都快数出来了,再待下去也实在无趣。 然则她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安正则是首辅,平日里为官清廉,宅子建得并不华丽。 不过即使他自己再不讲究,满朝文武也不能容忍他住得太朴素。 首辅的住处若是太过简单,他们那些底下的大臣要怎么好意思建得富丽堂皇嘛。 地方算不上豪华,然而面积却是不小。 在这么个相府里,小洛刚来,对哪里都不清楚,于是她左右踌躇了一下,便也不敢乱闯。 面前忙碌的下人们都往一个方向赶去,她于是也就跟着动动脚,也忘那边去了。 。* 。* 。 安正则房里,慌里慌张地进来了一排小丫头。 平日里除了梁闻元最能说上话的侍女往前站了一步,她观察了下安正则的脸色,忽然心里有些没底。 安正则平日里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何曾像这样,万般焦虑都丝毫不加掩饰地摆在了脸上。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示,丞相大人此刻正急着。 那侍女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相爷,醒神茶给您准备好了。” 安正则头也不回地答,“暂时先放着,陛下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汤药之类的也没法灌进去。” “是。”侍女乖乖退回去,又招呼着屋里的下人们出去,“大家先去屋子外面候着,别打扰到陛下。等相爷有什么吩咐,我会传达给大家的。” 于是安正则的屋里,人便又三三两两地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方才那个侍女。 她在屋里也没能待上多久,片刻后安正则便发了话,“你也出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本相一个人照顾陛下就可以。” “奴婢明白。” “出去的时候把窗户、门什么的都给关上。” 侍女刚要照他的话去做,突然又停了下来,“相爷,门窗都关上了,要怎么通风透气……目前正是夏日,若是屋里密闭着……” “没事的。”安正则语气平平地打断她。 那侍女只好照做,关了门窗退下去。 屋内只剩下了安正则和段蕴两个人,安正则长吁了一口气,在下人面前一直淡定的脸上也皱起了眉。 他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拿出段蕴的一只胳膊,将衣袖往上推了推,露出小皇帝白嫩的一截皓腕。 安正则叹口气,将自己的手指搁了上去。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移开手指,然而皱着的眉间更是染上了些郁色。 安正则并不怎么通医理,并且在重文轻武的大理国,身为文官,他也不是精于武学。 不过再怎样也抹去不了他是将门之后的事实,探一探脉象还是能行的。 之前段蕴倒下的时候,他在情急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是那一触,堪堪搭在脉门上,安正则便心中一凉,感觉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在心中蔓延着。 当时他忙着扶起段蕴,又只是匆匆一探,自己心里便也没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但愿那是错觉。 府上的侍女刚走,安正则便迫不及待地又探了探段蕴的脉象。 虚,弱,单薄。 他有些呆,手握着段蕴的手好半天不放开,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从他为数不多的那点经验看来,这种脉象,恐怕不单纯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安正则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精心保护的小皇帝居然能中毒? 满脑子的自责之外,更多的还是担忧。 第57节 他这一生已过了二十六七载,向来都是朝着优秀的方向。 然而这回,安正则无限希望自己学艺不精,对于脉象的判断更是一窍不通。 如若杜仲来了之后,告诉他段蕴只是中了暑气晕倒了,他便愿意即刻起吃斋念佛。 安正则心里没底,也不敢给段蕴的身体下什么判断。 他低头看着小皇帝的脸,呼吸均匀,面容安静得像画一般。 由于门窗紧闭,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她纤长的睫毛便难得地纹丝不动,假人一般。 安正则闭了闭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手仍然搭在段蕴脉上,那虚得单薄的跳动诚实地通过触感反映出来。 他害怕那种薄弱,却又忍不住想握着她的手,好像这么做了就能给段蕴传递些许能力似的。 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安正则坐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段蕴床头俯下/身子,轻轻摩挲了一下小皇帝的脸颊。 这动作他并不是没做过,段蕴小的时候,爬高上低经常蹭上一脸的灰。 每每这种时候,都是安正则细致地拿小帕子蘸水,轻柔地给她擦干净。 这张小脸他也不是没摸过,然而自从段蕴登基这便是第一次。 不碰还好,安正则这一触碰便有些刹不住。 发自内心地,对眼前这个孩子心疼,心酸,以及……心跳。 有些情绪汹涌地在他体内波动着,如何也收不住。 安正则没办法,只是一遍遍地摩挲着段蕴的双颊,小脸蛋饱满着,肤质嫩得像新鲜豆腐块。 他这么清心寡欲侍妾都没有一个的成年男子,也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触碰过这种感觉。 虽然段蕴还要死不活地在他床上躺着,安正则却也像中了毒似的,好像摸段蕴摸上了瘾,一遍遍地将手在她面上划过。 万般缱绻情谊都流转在了指尖的缠/绵中。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安正则不妙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微妙的变化。 别的不好说,但是明面上,他的脸颊已经越来越热,似乎有烧起来的感觉。 安正则房里并没有镜子,他此时看不到自己什么模样,不过隐约感觉自己大概是脸红了。 他不由地有些慌乱,旁边床上躺着的段蕴还安安静静的,毫无反应。 安正则有些想骂自己,陛下还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平安,他身为首辅却想着乱七八糟的心思,简直堪称一个“不忠不义”。 有句话叫做“身不由己”,说的便就是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夸张。 作者有话要说:被自己感动了,凌晨快四点了┭┮﹏┭┮ 然后……再困难也要克服卡文,明天或后天继续。 大家……么么哒……【累cry ☆、第55章 的确是中毒了 第五十四章 那少女往左边歪了歪头,看着清尘的身影在屋顶飞出去三丈远。 过会儿又往右边歪了歪头,看着清尘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她看了会儿就低下头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柳树叶子,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这轻功……哦……” 少女说完这句就没下句了,她缓缓地转过了身子,肢体动作和说话的语气一样温吞。 她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从柳树荫底下走出庭园,刚靠近厢房那边,便被一个风风火火跑过去的侍女给撞了个满怀。 那侍女皱了下眉,看到是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小洛姑娘,你做什么在这里挡道,您初来乍到的,起码走路也请看着些好不?” 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小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磨磨蹭蹭地挪动下了步子,往后一退。 侍女被她这动作弄得都没脾气了,无奈地看了她一下,又翻眼望了望天。 “府里有贵客晕倒了,大伙儿都正忙得很,姑娘您就别处在这儿碍事了,成么?” 小洛定定地看着她,半傻没说出一个字。 侍女等她回答等了一小会儿,还不到一弹指的时间她就等不及了。 “行了行了,整个相府就只有后院最凉快了,您就先在后院里乘凉吧。屋子晚些时候就能收拾出来了,到时候相爷会派人通知姑娘的。” 这侍女毕竟是安正则府上的人,虽然自身没有太多文化学识,不过因为是在丞相的府上当差,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倒也是比其他地方的侍女多了些涵养。 所以她这话说的含蓄,其意思说白了便是一句话:没看到老娘忙成这样吗?站这不干事干嘛来了?哪凉快哪待着去。 她撂下这句话便匆匆忙忙跟着几个下人往安正则房中去了,留下小洛依然在原地站着。 她不慌不忙地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那……我住哪?” 她虽然是说了一个问句,不过丞相府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都忙着端茶递水地照顾段蕴,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小洛的问题。 她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见没有回答,也就知趣地不问了。 先前那侍女其实说得没错,后院确实是整个府上最凉快的地方。 眼瞅着现在也已经到了夏日,一个清凉之所要说没人稀罕那自然是不太可能的。 可是小洛从早上被张御史送过来之后,一直就是在后院待着,后院总共开了几朵花她都快数出来了,再待下去也实在无趣。 然则她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安正则是首辅,平日里为官清廉,宅子建得并不华丽。 不过即使他自己再不讲究,满朝文武也不能容忍他住得太朴素。 首辅的住处若是太过简单,他们那些底下的大臣要怎么好意思建得富丽堂皇嘛。 地方算不上豪华,然而面积却是不小。 在这么个相府里,小洛刚来,对哪里都不清楚,于是她左右踌躇了一下,便也不敢乱闯。 面前忙碌的下人们都往一个方向赶去,她于是也就跟着动动脚,也忘那边去了。 。* 。* 。 安正则房里,慌里慌张地进来了一排小丫头。 平日里除了梁闻元最能说上话的侍女往前站了一步,她观察了下安正则的脸色,忽然心里有些没底。 安正则平日里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何曾像这样,万般焦虑都丝毫不加掩饰地摆在了脸上。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示,丞相大人此刻正急着。 那侍女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相爷,醒神茶给您准备好了。” 安正则头也不回地答,“暂时先放着,陛下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汤药之类的也没法灌进去。” “是。”侍女乖乖退回去,又招呼着屋里的下人们出去,“大家先去屋子外面候着,别打扰到陛下。等相爷有什么吩咐,我会传达给大家的。” 于是安正则的屋里,人便又三三两两地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方才那个侍女。 她在屋里也没能待上多久,片刻后安正则便发了话,“你也出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本相一个人照顾陛下就可以。” “奴婢明白。” “出去的时候把窗户、门什么的都给关上。” 侍女刚要照他的话去做,突然又停了下来,“相爷,门窗都关上了,要怎么通风透气……目前正是夏日,若是屋里密闭着……” “没事的。”安正则语气平平地打断她。 那侍女只好照做,关了门窗退下去。 屋内只剩下了安正则和段蕴两个人,安正则长吁了一口气,在下人面前一直淡定的脸上也皱起了眉。 他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拿出段蕴的一只胳膊,将衣袖往上推了推,露出小皇帝白嫩的一截皓腕。 安正则叹口气,将自己的手指搁了上去。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移开手指,然而皱着的眉间更是染上了些郁色。 安正则并不怎么通医理,并且在重文轻武的大理国,身为文官,他也不是精于武学。 不过再怎样也抹去不了他是将门之后的事实,探一探脉象还是能行的。 之前段蕴倒下的时候,他在情急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是那一触,堪堪搭在脉门上,安正则便心中一凉,感觉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在心中蔓延着。 当时他忙着扶起段蕴,又只是匆匆一探,自己心里便也没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但愿那是错觉。 府上的侍女刚走,安正则便迫不及待地又探了探段蕴的脉象。 虚,弱,单薄。 他有些呆,手握着段蕴的手好半天不放开,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从他为数不多的那点经验看来,这种脉象,恐怕不单纯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安正则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精心保护的小皇帝居然能中毒? 满脑子的自责之外,更多的还是担忧。 他这一生已过了二十六七载,向来都是朝着优秀的方向。 然而这回,安正则无限希望自己学艺不精,对于脉象的判断更是一窍不通。 如若杜仲来了之后,告诉他段蕴只是中了暑气晕倒了,他便愿意即刻起吃斋念佛。 安正则心里没底,也不敢给段蕴的身体下什么判断。 他低头看着小皇帝的脸,呼吸均匀,面容安静得像画一般。 由于门窗紧闭,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她纤长的睫毛便难得地纹丝不动,假人一般。 第58节 安正则闭了闭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手仍然搭在段蕴脉上,那虚得单薄的跳动诚实地通过触感反映出来。 他害怕那种薄弱,却又忍不住想握着她的手,好像这么做了就能给段蕴传递些许能力似的。 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安正则坐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段蕴床头俯下/身子,轻轻摩挲了一下小皇帝的脸颊。 这动作他并不是没做过,段蕴小的时候,爬高上低经常蹭上一脸的灰。 每每这种时候,都是安正则细致地拿小帕子蘸水,轻柔地给她擦干净。 这张小脸他也不是没摸过,然而自从段蕴登基这便是第一次。 不碰还好,安正则这一触碰便有些刹不住。 发自内心地,对眼前这个孩子心疼,心酸,以及……心跳。 有些情绪汹涌地在他体内波动着,如何也收不住。 安正则没办法,只是一遍遍地摩挲着段蕴的双颊,小脸蛋饱满着,肤质嫩得像新鲜豆腐块。 他这么清心寡欲侍妾都没有一个的成年男子,也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触碰过这种感觉。 虽然段蕴还要死不活地在他床上躺着,安正则却也像中了毒似的,好像摸段蕴摸上了瘾,一遍遍地将手在她面上划过。 万般缱绻情谊都流转在了指尖的缠/绵中。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安正则不妙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微妙的变化。 别的不好说,但是明面上,他的脸颊已经越来越热,似乎有烧起来的感觉。 安正则房里并没有镜子,他此时看不到自己什么模样,不过隐约感觉自己大概是脸红了。 他不由地有些慌乱,旁边床上躺着的段蕴还安安静静的,毫无反应。 安正则有些想骂自己,陛下还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平安,他身为首辅却想着乱七八糟的心思,简直堪称一个“不忠不义”。 有句话叫做“身不由己”,说的便就是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夸张。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56章 这姑娘好奇怪 清尘弯身向他行了个礼,“安相,那我们这就去了。” 安正则“嗯”一声,顺手拍了下杜仲的肩,“快去吧,路上小心点。” 杜仲嘟囔着在铁锹上面踩了一脚,心胸宽广到丢人现眼,才磨磨唧唧地跟着清尘离开了。 安正则的心神丝毫没有放在他们二人身上,绿荫里那个少女才是几乎抓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地上的铁锹还是干干净净地躺着,安正则抬脚,小心地跨了过去,刚迈出一步又回头朝自己贴身侍女吩咐了一声,“进屋守着陛下,别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便是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就有另一位侍女率先走到了小洛的面前。 “姑娘您又在这干什么呢?陛下在大人的府上晕倒了,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担心,您倒是自在得很,方才还蹲在地上数蚂蚁,这会儿又站在树下看知了……” 安正则闻言眉头一皱,刚要往前迈的脚又迟疑地收了回去。 只听他家侍女继续埋怨道,“您是侍御史大人亲自送来的贵客,您要做什么我们下人管不着,也只有安相才能过问一二。不过姑娘既然进了丞相府的大门,不谈为安相赴汤蹈火,最起码不至于总碍事,方才那铁锹还差点把杜太医绊倒了!” 侍女说话的语气很明显带有几分不满,看得出来对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不懂事小姑娘委实没有好感。 安正则顺手拍平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风度翩翩走上前,开口便是一把温和的嗓音,“在这说什么呢?适才听到,似乎有些不太愉快。” 安府的侍女一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来行礼,一面偷看安正则一面又在懊恼自己方才说话的声音是不是稍微大了那么些。 行礼问好后不忘回头瞪了一眼小洛,“还愣着做什么?见到安相怎么不知道问好。” 小洛呆呆地看她一眼,又呆呆地把目光移到安正则脸上。 安正则对着她微微一笑,阳光从绿叶掩映间泄了出来,堪堪在他眼角眉梢点染一抹亮色。 侍女有些看呆了眼,当下心中如小鹿乱撞,偷偷摸摸伸手抚了下自己头发。 小洛却好像看一块石头一样看着他,好像大理国第一男神安正则在她面前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安正则的眼睛,因为身高差距的缘故,小洛不得不仰起脸来。 按理说这种姿势和角度,多多少少也会在气势上落了下乘,可放在此时这个情境,小小的少女却仿佛在平视他一样。 她平静得太过了,安正则都感觉有一些别扭。 他虽然男神但也并不自恋,至少不会像段清晏那样,习惯莺莺燕燕对自己的殷勤。 可他都这么折尽春风地微笑了,换来的却还是少女无波的眼神,就有些不是滋味。 安府的侍女小小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丫头朽木不可雕,主子都站面前了也不知道行礼。 她这么想着也懒得再去管小洛的闲事,小洛越是呆,反而更突显出她们这群“老人”的机灵识相。 安正则尴尬着,正想找些话题说,小洛却僵硬地福身,给他行了个礼。 仍然是没开口说一句话。 她这么一动作,安正则感到有些受宠若惊,正想让她不必多礼又顾念到自家侍女,最后索性什么也没说,等她自己行礼结束站好。 “小洛姑娘方才拿铁锹玩呢?”安正则笑吟吟地问她。 小洛还没答话,安府侍女先抱怨起来,“可不是嘛,姑娘她大概是觉得府上无聊了些,总是要自己找些乐子的。” 安正则依旧笑着,“哦?那姑娘觉得铁锹有意思?” 小洛慢条斯理说了半句话,“没见过,有意思。” “听闻姑娘是阳城人,阳城当地莫非没有铁锹?” 安正则的祖父安大将军,以及安氏其余众人,在段蕴登基之前就已经迁居了阳城,安正则虽然不住那里,但总归也是比较熟的,他这么问显然是故意。 “有。”小洛回答得言简意赅。 “姑娘是发现安某府上的铁锹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那边轻描淡写地回给他一个字,“脏。” 安正则觉得自己笑容僵硬了,他涵养好肚量大,他家侍女却没有读过那么多书。 侍女言语之间都像带着刺,“姑娘爱洁,我们下人可比不得。铁锹是给府上的花草以及竹木松土用的,若是不脏那倒是奇了。” 安正则指了下地上躺着的铁锹,“似乎这铁锹还是挺干净的。” 小洛一点头,说话声音还是轻轻的,“新的。” 侍女帮她翻译,“早些时候,门外有吆喝称铁匠铺子今日三周年店庆,所有成品一律打七折出售,姑娘便去买了根铁锹。” 安正则:“……” “银子是张大人给奴婢的。”小洛乖巧地解释,好像是怕人责怪她乱花钱似的。 “没事,你觉得好玩就行。”安正则安抚性地对她点了点头,吩咐道,“张大人既然把姑娘送到我这里,府上定不会怠慢姑娘,书房西面那个小间已经派人收拾去了。那屋子虽然不大,但是靠近绿荫,冬暖夏凉,窗外还可以赏几朵花。” 小洛终于给了他一个有些明亮的眼神,“小洛谢过大人。” “不用……”安正则扯着嘴角一笑,“姑娘现在便可以去看看,那屋子之前并不是用来住人的,可能会缺少些必备物什。你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府上的姐姐们就行了。” 小洛听话地就走了。 。*。*。 她走出去好一段距离,直到一转角看不见身影,安正则都没有挪到步子。 安府侍女有些奇怪,迟疑地唤了一声,“安相……” “嗯。”安正则收了收笑容,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问道,“她拿铁锹做什么了?” 侍女看小洛这厢一走,那厢他笑容就一下子消失了,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勉强答道,“回大人,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只看到小洛姑娘蹲在地上,一边观察铁锹一边好像在数蚂蚁……” 她有些没忍住不平衡,弱弱地说了句,“大人对小洛姑娘,都是笑吟吟的,可和气了。” 安正则便也对她温和地一笑,“对你们也一样。” 侍女心里舒坦了一些,又道,“大人对奴婢们好,奴婢们便也将大人放在心上,做什么都要将大人考虑进去,连出门买个炊饼都要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唯恐失了相府的面子。” 安正则打趣道,“怪不得有次中书令大人和我说,他府上有些侍卫最喜欢来这边买炊饼,原来都是你们的功劳。” 侍女发自内心一笑,“安相说笑了。总之姐妹们都是可以为大人两肋插刀的,所以有些时候,免不了为大人瞎操心。”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把话给说了出来,“张大人将小洛姑娘送到府上,姐妹们都知道姑娘是天香阁的人。听张大人的意思,似乎小洛姑娘是大人在天香阁的……” 她颇有些语无伦次,“……奴婢的意思是、不是指责大人,奴婢没有资格。不过大人这么多年来,为陛下尽心尽力,连侍妾都不曾有过一个,总感觉将一个小姑娘这么带进府里,于名声上有些不妙。” 安正则有些感动,“我知道你们忠心,侍御史大人专程从天香阁给本相送来一个小姑娘,于他而言也不是光彩的事情,彼此知道就好,应当不会有流言传出去。不用担心。” “大人这么说,奴婢便就不再庸人自扰了。” 安正则微颔首,话锋一转又继续问起小洛,“对了,小洛姑娘是什么时候数蚂蚁的?” “大概……”她偏着头一想,“唔,是在清尘姑娘领着杜太医回来之后。” 果然和他所推测的一样。 。*。*。 安正则之前一走出屋子,看到地上干净的铁锹时便有一丝警觉。 古时两国相战,甲国为了窃听乙国的军事机密,曾经派出细作伪装成扫地的下等士兵,在中军大帐外拿着铁质的扫帚贴在墙根上。 侦察兵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可以更早地得知敌人骑兵的活动情况。和这个相类似,借用铁质扫帚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因为要伪装,直接将耳朵贴在地上肯定不现实,所以才使用工具达到这个目的。 小洛这个铁锹的场景让安正则觉得有那么些眼熟。 他一开始便觉得这孩子有些奇奇怪怪的,天香阁里见到她那么呆,又听段蕴说了些她的单蠢事情,安正则更觉得奇怪。 这种性子……在天香阁? 还不是要活活饿死的节奏? 于是之后她果然没有在天香阁混下去,因为段蕴无意间的一句话,小洛被送进了他府上。 说巧合,确实也巧了些。 第59节 如果真的像侍女说的那样,她专门玩着铁锹数蚂蚁,而且时间恰在清尘和杜仲进屋之后,那这其中大概就是有问题了。 难道小洛那样做,是专门为了偷听他们的对话? 安正则闭了下眼睛,心中暗觉庆幸,还好她来的第一天便发生了铁锹这事。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57章 九王爷到相府 这个小洛姑娘似乎不简单,可是依照目前发生的种种来看,她又着实什么也没做。 安正则左右一衡量,觉得太过疑心也不好,便想着还是静观其变,让这小姑娘在相府住下去。 他打算派几个机灵点的人去小洛跟前照顾着,一来好掌握她的动向,二来也可以显示出自己对这姑娘的重视,让侍御史张大人好安心。 区区一个侍御史的情绪,说起来并不需要一位首辅去安抚。 然而就在几天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黄昏时分敲开了安正则家的大门。 梁闻元彼时正在大门口,听他说想要拜见安相,想也没想就给领进来了。 那小哥递过来一封书信,只声称希望安相在他离开之后亲启,别的话便没说几句。、 年轻人笑容谦逊有礼,拱手便要退下。 客要走,主也不便留客,于是那小哥从来到走,前后相加不过一刻左右时间。 安正则没怎么多想,觉得这封书信送得正大光明,前脚送信人刚走,后脚便要打开。 梁闻元倒是紧张兮兮,匆忙喊停,拿了根银针过来试毒。 安正则觉得有趣,笑问道,“你既然这会儿知道紧张防备,放人进来的那会儿又做什么去了?” 梁闻元验明纸张安全,讪讪地收了银针,颇尴尬地答,“有客自远方来,不是不亦乐乎么……” 那封书信十分简单,连封皮上都未有一字。 对方既然派了人来亲自送信,那封皮上的收信人便也用不着再写了。 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物什,打开之后却是一份让安正则双眉紧锁的东西。 梁闻元看安正则片刻前还在和他说笑,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面上的神色便就严肃了起来。 他暗忖这信封里头定然是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一瞅。 纸张上一手精妙的瘦金体,字书写得委实赏心悦目,内容却令人咋舌。 一张纸上整整齐齐列了一串官员的姓名,梁闻元探头这么粗略地一扫,少说也有十五有余。 重点是列在前面的几个名字,都是朝中响当当的人物。 名字后面跟了一串数据,还有些小字标注,梁闻元看得心下一惊,忙转了视线去看安正则。 他家相爷一声感叹带着三分失落,“没想到张御史表面上看着木讷简单,竟然能整出这么个东西,委实是我看错了人……” 梁闻元十分不解,“大人怎么知道是张御史送来的?” “他这一手好字,又偏爱这字体。撇捺处的风韵,本朝只此一家。” “或许是有人临摹假扮?” 安正则轻轻摇头否认,“应当是不会的。一来这字笔法自然顺畅,不像是有人刻意临摹的。二来也没有必要假扮张大人。侍御史不张扬不显赫,也并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哪位元老门下。一般扮作他人,无非是为了栽赃或是隐藏身份。如此大费周章冒充一个不相干的人,显然不合常理。” 梁闻元恍然,觉得他所言甚是有理,又道,“这书信究竟是?” “陈太师一党诸多官员的贪/污/受/贿记录。” 梁闻元目瞪口呆,“这么多,竟全是陈党么?” “不,还包括镇国将军手下的两位副将,宣国公的两位门生,以及我前两年从地方上调任明安的三个小吏。” “牵连这么广……” “也不能这么说。”安正则像是一边说给他听,一边自行理清思路,“这份东西被送过来,并不能说明上面写着的都是实情,真实情况怎样,需要调查。况且从名单上看,陈太师一党占了大多数,而镇国将军以及宣国公的门下不过匆匆一提。想必这东西主要还是针对陈党的,其余人物不过是个‘点缀’罢了。” 梁闻元心中小鼓一敲,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 次日安正则下朝路过国子监,想起来国子监祭酒答应要赠他一副大理国疆域详图,便拐了个弯进去。 祭酒的屋子前恰巧站着一个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安正则乍一看觉得有些面善。 他拿了地图出来,刚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对,这边脚步一滞,那边就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张兄,昨日你与在下说的《国语》似乎是这么个意思……” 那少年后面的话他便没听了,仅仅开头那两个字的称呼对安正则来说便足够。 若是没有记错,这个年轻人便就是昨日黄昏时去给他送书信的那位小哥。 昨日他来时已是黄昏,府内院落稀稀疏疏地点了几盏灯,照得人面目并不十分清晰。 这小哥来去匆忙,安正则又不好男色,饶是他长得清秀也没多看上几眼。 刚刚这一声“张兄”提醒了他,这位年轻人似乎便是张御史家的公子。 年初宴请百官的时候,各位大人带来了儿女,那时安正则便见过他,只不过人太多不可能记得分明罢了。 送信的既然是张大人家的公子,那这书信出自侍御史之手便更是确凿无疑了。 这东西递交到他的手上,显而易见,张御史是想和他站在一起的。 虽然那名单上还有三两个小吏是安正则亲自调任京师的,但与陈党的一众大员相较,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因为这件事,安正则从这几日起,就甚是注意安抚张御史的情绪。 他将这份东西送过来,内心定然也是有稍许忐忑的,以故安正则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进而让他推理出首辅大人对自己的态度。 这种心理安正则明白。 他本就打算按兵不动,这份名单自然是要留着的,而张御史这个人他也不会推出远之。 段蕴登基不过两年而已,那些对皇位垂涎已久的目光还没有移开,朝中站在他这边的人越多,段蕴的支持势力也就越强大。 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安正则愿意接受所有方面的投诚。 网撒得越大,除了捕到的鱼越多,泥沙和秽物也会越来越多。 万里黄河,泥沙俱下,向他表忠心的并不一定都是真心实意,名单留着不代表相信,而表面工作也绝不能含糊。 张御史特地再次去了趟天香阁,将那日段蕴随口一说的“小洛”给赎了身,完完整整地给他送到府上来,自然也是一番刻意讨好。 所以他只能颔首笑笑,礼貌地收下。 仅是收下还不可以,对人家姑娘还要多上心,衣食住宿都不可怠慢。 。*。*。 安正则打算找梁闻元安排人服侍小洛,这事情宜早不宜迟,他便一刻不耽误地亲自去办。 待他走到梁闻元门口,才忽地想起来自己将他派出去寻荷包,便只好作罢,又回到屋子里照看段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从窗子外边正门口的方向传来一些声响。 安正则想着大概是清尘和杜仲抓药回来了,没想到过会儿却听到了梁闻元的声音。 荷包以及那个喜人不晓得找到了没有,他心里这么惦念着,起身出了门。 梁闻元并没有和他汇报荷包和喜人的下落,反而一脸慌张地问道,“大人,陛下怎么了?” 安正则没想过他已经知道了这事,一时无话。 梁总管继续焦急着解释,“属下在去往城南的路上恰好遇见了清尘姑娘和杜太医,据二人说他们是要去往医馆。陛下……晕倒了?”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迎面走过来一个风姿卓然的身影,段清晏也轻蹙着眉,跟着问了一句,“陛下出了什么事?严重么?” 安正则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在这,便拱手施礼道,“兴许是这几日的天气变化有些大,外加陛下幼时重病那一场,本就身体羸弱……总之是晕倒了,目前还没醒过来。” 他说完再次回忆了下,确认方才梁闻元说出口的是“晕倒”而并非“中毒”。 “本王能进去看看陛下的情况么?” 段清晏这要求合情合理,安正则没道理拒绝,遂而轻点了下头请他进去。 躺在榻上的段蕴气色尚好,并没有中毒之人的靡败颜色,段清晏担忧地叹了口气,也没有多问。 “王爷今日光临寒舍,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呼?不然也好吩咐厨房做几道好菜,让安某遵循遵循下待客之道。” “丞相大人客气了。”段清晏点头表示谢过,“本王今日有公务在身,于是去了一趟京兆府,意外地遇见了梁总管。” 梁闻元接道,“属下不才,帮大人找荷包,连着跑了好几处府衙都是一无所获,后来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准备硬着头皮回来交差了。京兆府距离东街最为遥远,属下去完这最后一处仍是无果,准备打道回府时偶遇九王爷,便与王爷同路回来了。” 安正则点点头,“之后你们碰见清尘杜仲二人去药店抓药,于是得知了陛下晕倒的事情?” 段清晏肯定道,“安相说得正是。” 难怪梁闻元方才没有在九王爷面前提“中毒”二字,想来应当是清尘和杜仲本就没有往外说。 作者有话要说:上周出门社会实践,回来后又感冒难受了几天 【鞠躬致歉 ┭┮﹏┭┮这周要!日!更!了!吧! ps:谢谢叶子姐的地雷,么么哒=3=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58章 杜神医素高冷 段清晏走至榻前,轻轻帮段蕴整了整被角,动作细致温柔,委实一副好皇叔的模样。 安正则看到这一幕,莫名就有些心里烦烦的,自己又暗暗念叨着,清尘和杜仲抓个药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依陛下目前的身体情况,恐怕是要歇息些日子了。”段清晏开口道,“安相准备怎么通知各位大臣?” “或许明日早朝时统一告知。”安正则抬眼看他,“或许王爷有什么高见?” “高见实则是没有的,只是一想到明日同僚们要白跑一趟,如今暑气渐盛,似乎有些辛苦。安相素来处事妥当,便问问可有高招。” 安正则不咸不淡地道,“微臣的错,让王爷失望了。” 段清晏也只是和他客套了那么几句,这屋子里除了床上躺着的段蕴,只剩下段清晏一人坐在人家安府的卧房内,久了之后诚然有些别扭。 第60节 九王爷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却不由自主地去碰段蕴的被子。他好像是自己强迫自己似的,一定要把那被角拉得平平整整的。 “本王这次回明安任大理寺卿,说起来这般事情,也不是件小事。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母妃。”段清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弯了弯嘴角道,“本王的母妃安相知道,她出身高索国,千里迢迢从北方嫁到我大理,尽管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骨子里对家乡的信仰却还是根深蒂固的。” 安正则点头表示理解。 段清晏的母妃他自然是知道的,当年高索国与大理国和亲,从宗室中挑选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嫁过来,那便是后来源州王的母妃。 或许是地理上的原因,这位异国的王妃面目带了些许别样的美感,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一双美瞳里流转的光华仿佛琉璃。 自古帝王都爱美人,这位高索姑娘生得沉鱼落雁艳冠后宫,自然也曾在一段时间里被景德帝宝贝着。 在她盛宠的那段时间,便诞下了九皇子。 因为生产的缘故,景德帝有一些日子没去她殿里,日子这么一久,对异国女子的新鲜劲便也过去了。 高索国与大理和亲,本就不是出于多么重大的政治意义。这两国均奉大华为宗主国,一个在大华以北,一个居大华以南,说起来疆域边界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两国的联姻只是一个传统而已,代表着在这片大陆上,三个国家相安无事,友好相处。并没有想要打仗的意思。 因而派来和亲的女子身份也并不高贵,只是名义上的宗亲罢了,实际上与高索国本地的最高统治者也就仅仅是一点裙带关系。 后宫佳丽三千,不断有新鲜的小姑娘住进来,这位高索国远嫁而来的皇妃没多久也就门庭冷落了。 好在她诞下了段清晏,在深宫中有个儿子傍身,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段清晏接着道,“母妃从来忘不掉高索国的一些风俗和技艺。本王在源州的府邸上,便还住有母亲从高索请来的医者。平日里的小恙小灾,都是高索的医者经手调理,不得不说,效果还是出奇的好。母妃得知本王要久留明安,便硬是要高索的医者也到明安来照顾着。” 他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安正则再不明白是何意就是装傻了。 “既得太妃娘娘如此信任,想必高索的医者确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段清晏莞尔,“若母妃听到安相这么说,定然是要高兴起来的。本王这几日正想着,好的医者要更大限度地施展才华才是人尽其才,高索名医若是进宫服务陛下,和杜太医多切磋,或许对彼此的医术都大有裨益。” 安正则顺着他的意思便道,“古人所谓的‘贤王’二字,说的大概就是九王爷了。将自家府上的大夫献给陛下,若是放在史书中,必然也是传颂千载的佳话。” “安相过誉了,不过是为臣之义务而已。”段清晏忍不住又拉了下段蕴的被角,将那本就平整的被面又压得如泥塑一般,“那明日本王便送他入宫,给陛下瞧瞧情况。” 安正则先点了点头,不消片刻却又眉头轻轻一拧,轻声说道,“似乎也有不妥。杜太医这个人,医术高明人也有些孤傲,当初他执意行走江湖,入宫效忠陛下已是有几分不愿。和大华的莫泉道人一样,大抵高人都有几分不好说话。杜仲平日在太医署,凡是他所经手过的病患都坚决不允许别人再碰。若是别的哪位太医也提了建议,他便如何也不愿继续治疗了。” “也便只有杜太医这样的高人才有这般自信。” “是啊。”安正则点点头,面上是对高人的感叹,手上端了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润嗓子,而口中继续不遗余力地黑着杜仲,“杜太医的性格虽然有时挺让人没办法,不过好在他的医术委实无人能出其右,不让别人经手倒也罢了,他自己也可以做得好。” 这会儿轮到安正则的话都说到这份上,换作段清晏再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便是装傻了。 九王爷也顺着他话里的意思,识趣地接道,“陛下这次晕倒,相信杜太医一定也可以妙手回春,本王家中小小的高索医者也落得个清闲,不用焦头烂额了。” 安正则跟着感叹了一番杜太医医术就是好云云,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大理国本土名医的各种褒奖。褒奖多了之后又觉得这样太不谦虚,连带着将段清晏府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医者也夸了一通。 最后以一句话做结,两位大夫肯定都是人中翘楚,高索与大理的岐黄之道说不定也有不同,还是不要混着来更好些。 。*。*。 安正则夸杜仲的话毫不吝惜,听得一旁的梁闻元嘴角抽搐,想笑又只得忍着。 相处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杜仲是首辅大人口中那么一位“高冷”的绝世名医呢。 这厢三人围绕杜神医高人各怀心思,那厢门口传来两声响亮的喷嚏声——杜神医抓药回来了。 杜仲边往里走边嘟囔了一句,“哎呦这喷嚏打得,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小妖精想爷了。” 话音未落,他又清晰无比地打了两个喷嚏。 杜仲吸了吸鼻子,言语间立刻一股失落之意弥漫开来,“嗬,也许昨晚夜风凉了些。” 屋子里的安、段、梁三位小妖精:“……” 梁闻元嘴角又是一抽搐,杜神医您这出场台词,方才那一朵高岭之花的冷艳形象都白塑造了…… 清尘进来汇报情况,杜仲那边就一刻不耽误地先行去煎药了。 段清晏最后一次拉平段蕴的被角,起身道,“本王留在安相这里也没有用处,可能还会有那么些碍事,这便就回去了。” 安正则大方表示没关系,也没多留。 在他出门前还特意嘱托了句,明日早朝定然是不会举行了,王爷的住处距离皇宫不近,天气又热,就不用再去了。 清尘跟出去送客,安正则便把梁闻元又带回屋子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陛下中毒了。 梁闻元惊讶得嘴一张,足够塞进去一个鸡蛋。 安正则顿了下,等他神情没那么震惊之后又道,“府里新来的,就是张御史送来的那个小洛姑娘,似乎有些问题。” 于是梁闻元的嘴张得更大了,足够塞进去一个鸡蛋外加一个鹌鹑蛋。 他感觉自己就走了这么一两个时辰,怎么府里就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哦!这世界变化太快…… 安正则将中毒和小洛的两件事情都一一说给梁闻元听了,总管大人反应了半天才理清思路。 “安相是想压住陛下中毒的消息不外传?难怪路上遇到清尘和杜仲时,那两人只字未提什么中毒,只说是陛下晕倒了。” 安正则的神情有些严肃,“没想到陛下这边刚出事,九王爷便知道了,还专程来探望。” 梁闻元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偶遇这种事,就像缘分到了,躲也躲不掉嘛。” 安正则随口道,“你倒是和九王爷有缘分,千里姻缘一线牵。” 梁闻元:“……” “方才九王爷话里话外,一直想着要给陛下再请个大夫,我虽然这一时给挡了下来,但终究也是有后怕。” 梁闻元附和道,“王爷似乎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又不全是……安相稍稍提了下建议,王爷便顺着就将那些念头作罢了。” “这样便更难以捉摸。”安正则盯着段蕴身上被拉得分外平整的被角,缓缓道,“难道九王爷已经发现了什么,对陛下的身份有所疑虑……” 梁闻元没顾得上他家丞相的自言自语,直接便问,“属下还有一事不解,大人为何将陛下留在府中,不送回宫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以及各位潜水妹子一如既往的支持 大力抱抱~=3= ☆、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59章 这胸口这么平 安正则的目光在床榻上又流连了三圈,这才道,“既是中毒,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可偏偏又是慢性的、并无大害的,直接目的便不是要置陛下于死地。” 梁闻元不解,“那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给皇上下毒?” “大概是一个警告,也可能只是个障眼法。”安正则将视线从段蕴身上移开,看着梁总管道,“但凡正常之人,害人的理由无非图利与复仇两者。那人要害陛下,自然是想□□。而并没有用剧毒陷害,只可能是时机并未成熟。” “属下不明白,时机成熟与送陛下回宫,又有何干?” “正是因为时机未成熟,对方不敢轻易动手害人。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是突然不在皇位,对方又没有充足的准备可以顺利登基,那必定是要大乱的。你还记得前朝的文帝么?” 梁闻元点了下头又摇了下脑袋,“记得……一点。” 安正则耐心解释道,“当时惠帝年轻无子,可龙体却每况愈下,先皇诸子都对皇位有所企及。之后惠帝突然殡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那时并没有谁有足够的实力夺得大权,朝中才一片混乱。文帝蛰伏数年,表面明哲保身不问朝政,然实力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兄弟。他坐等别人斗得两败俱伤,谁也不让谁好过之时才突然上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黄袍加身。” “属下明白了。害陛下之人这样做是因为前朝之鉴,担心将陛下弄下宝座之后,却有文帝那样的人出现,直接坐享成果。如此一来,自己反倒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所以说,”安正则的语气不由地有些沉重,“不止我一人担心,本朝也会有如文帝一般蛰伏之人。” 他刚说完话锋又一转,“当然,也正如方才所做假设,让陛下慢性中毒可能只是一个障眼法。陛下中毒不是小事,不管怎么说也会分散很大一部分精力去调查。” “若是障眼法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也许人家的时机已经很成熟了?” 安正则面无表情飞过去一记眼神。 梁闻元讪讪一缩头,“只是说可能、可能……” 那目光仍旧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上。 梁闻元连忙摆手,“不不、绝不可能!” 安正则终于不再看他,转过去目光又落在段蕴身上,“若是陛下在宫中,亲信虽多些,闲杂人等却更多。太医署那么多人,见陛下两天一过还未好转定然要来瞧瞧情况,满朝文武也会张罗着给陛下问诊。虽然以杜仲为幌子可以挡些时日,但总是这样做,我也担心杜仲有一天会引起公愤。” 梁闻元双眼望着屋顶,情不自禁地幻想了一下杜神医被一群怒气冲冲的白胡子老臣围着,身上被砸满臭鸡蛋脑袋上还顶着烂菜叶的情景,一下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安正则:“……” 梁闻元:“……” 总管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道,“那安相……属下去厨房看看,杜太医在那煎药说不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安正则反正也不太想看到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等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突然出声叫住,“对了,之前和你说,派几个机灵点的人去照看小洛,这事也怠慢不得,你现在就去安排着吧。” 。*。*。 屋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安正则端着一杯洞庭碧螺春,茶香袅袅地升起来沁入鼻息,端茶的手却纹丝不动。 目光越过眼前的一盏好茶放空,静静地落在段蕴盖着的一床薄衾上,可眼中并没有焦点,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尽管不愿意承认,不过方才梁闻元说的那些话也确实有道理,按照最坏的情况,也许害段蕴的人真的已经悄无声意地在朝中埋下了诸多势力。 安正则又默默想到张御史家公子专程送到他手上的那份名单,愈发觉得忧心,很多事情好像的确快要跳出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或许政局可以慢慢谋划,小皇帝也让他放心不下。 段蕴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此时已然夏日,屋里虽然较外面稍阴凉些,却仍旧免不了暑气,被子捂得段蕴鼻尖都沁出了些许细密的小汗珠。 杜神医说是要盖着被子,说这样可以发发汗,帮助排毒。 安正则起初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谁知那之后,杜仲又自言自语般地加了句,“这天这么热,多拿被子闷一会,说不定就能给热醒了……” 安正则:“……” 他开柜子拿薄被的手立刻就便得没那么积极了。 段蕴一张小脸还透着些粉色,安正则看她这气色,反而并不觉得欣喜,大概是热得紧吧,他这么想着。 明安地理位置偏南,夏日本就炎热,恰逢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外面的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大地,简直是要把人都给晒化了的架势。 安正则将心比心,觉得段蕴铁定是热得难受。于是便拿了自己的帕子,轻轻在她鼻尖上拭去薄汗。 靠近了面庞,他愈发觉得那张小脸上都蒸腾着热气,这般保温,说不定真是会折腾出一个中暑出来。 安正则这么想着,也顾不得杜仲那不靠谱的大夫说的话,将段清晏拉得无比平整的被角往上一折,给段蕴透了点气。 终究还是无法忽略杜仲的话,虽说心疼小皇帝不舒服,也不敢贸然就给她掀了被子。 第61节 他只敢偷偷将被角折起来一些,不那么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就这么芝麻大小的事情,首辅大人还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 被子折到胸口位置,安正则敏感地感觉到了段蕴的呼吸声,平平稳稳的,倒是很有节奏。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段蕴胸口。 那地方几乎和别处一样平整,只是稍稍有一点点的突起,微弱地显示着少女与少年的不同。 安正则有些愣神,是不是躺着的缘故,抑或是束缚得太紧了些? 怎么会、胸口怎么会……那么平…… 他这样想倒是没有风花雪月那方面的心思,他只是很单纯、相当单纯地为段蕴考虑,怎么能将束胸布束得那么紧呢? 即便是担心被人发现女儿身份,那也不该束这么紧啊…… 首辅大人忧心忡忡地很是心疼,这胸口束成这样,不难受么?不闷得慌么?不呼吸困难么?不……不影响身体发育么? 安正则从未想过要让段蕴女扮男装一辈子,她自己这么折腾自己,以后怎么办? 不行,等陛下醒过来,这个问题一定要好好说说。 他这样打定主意,过会儿自己脸上却有些发烧,怎么自己居然会关心这种问题,真的是他饱读圣贤书一心辅佐幼帝的首辅大臣该做的? 不不不,脸上这温度铁定是热得。 安正则淡定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故意转移自己注意力,硬是逼自己往纯洁的地方想。 可小皇帝的上半身就在他眼前啊,要怎样目中无物心无旁骛?岂是容易的么? 他又忍不住想入非非,束胸布太紧了会不会容易喘不上气,天这么热,被子盖得又这么严实,段蕴一个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安正则对自己的想法有一丁点儿的吓到,那要不然呢?他是有办法让天气凉快下来,还是将被子给掀了,或者把束胸布给解开? 显然都做不到。 安正则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不消片刻又觉得口渴,伸手拿了那杯碧螺春,难得牛嚼牡丹一般给整杯灌了下去。 。*。*。 忽然间,静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了一丝微弱的声音,好似呢喃的呓语一般,音量小到几乎听不见。 安正则一怔,连忙俯下/身子去看段蕴。 小皇帝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她似乎没有一点儿要睁开眼的意思,连纤长的睫毛都一动不动。 段蕴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好像是要醒过来了,又好像是在梦中发出的声音。 安正则不得不更贴近她些,几乎快要挨到她的唇,这才听见那声音,“热……” 这一点声响差点把安正则感动落泪,他心知段蕴估计是要醒过来了,一时间喜不自胜,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段蕴那一声“热”出口之后,既而又嘤/咛了几声,仍是是蚊子叫似的,小到让人听不见。 本就声音小了,安正则还在那边喜不自胜着,自然就忽略了后面几声含糊不清的话语。 段蕴连出了好几声都没人搭理,不禁下意识地继续发出声音。 “热、热……热、水……” “水……” 安正则思维堵塞,听她说“热水”,想也没想地就以为段蕴是要热水,兴冲冲地就拿起手边一壶热水要给她递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我今天打“安正则”三个字,打得快了些,“正”的韵尾那个g没打出来,然后“则”字开头只打出了一个z,之后输入法就变出了“安珍珠”三个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珍珠哈哈哈哈哈哈……【笑cry捶地!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禁笑点低】 ps:谢谢楚楚和*的地雷╭(╯3╰)╮ ☆、第60章 要太傅陪着我 水壶递到半空中,安正则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要热水作甚? 莫非是要喝?这不能够啊…… 热成这个样子,偏偏还要喝热水,陛下是哪里出毛病了么? 安正则迟疑间,床榻上的段蕴继续发出声音,“热……” “水水、水……” 声音断断续续的,却越来越大,也愈发清楚了些。 安正则忽地明白过来,她并不是要“热水”,而是表示自己很“热”,要喝“水”…… “热……” “水……” “热、水……” 热水? 原是这样来的。 安正则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该去找杜仲开些治脑子的药了。 像是在印证他的判断一样,这回段蕴出声的时候间隔略微长了一些,分明地表现出“热”和“水”是两句话。 安正则不再迟疑,赶忙从壶里倒了杯水出来。 水是有些热度的,他怕段蕴喝过热的水会不舒服,对着杯口吹了又吹。 最后仍然不太放心,安正则稍稍一犹豫,最后还是自己先喝了一口,确定温度合适之后,才坐在床沿捧起段蕴的脑袋喂给她。 段蕴慢慢喝完了一整杯水,闭着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 她迷迷糊糊地仍旧不清醒,只是迷茫间感到有人在给她喂水,她的口张开得小,水容易洒出来,于是那人的手指便轻柔地横在她唇边。 这般体贴的动作很自然地就让她生出了安全感,段蕴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娘……” 安正则动作一滞,片刻后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段蕴继续轻声像梦话一般地说着,“娘,我不要走……” 安正则将她小身子搂了一搂,顺着她的话哄小孩一般地道,“行,不让你走。” 可是那厢段蕴根本没领情,无视这安慰无视得很是彻底。不仅没被安慰道,心情反而越来越差,连变得急促的声音里都似乎带了丝哭腔,“我一个人去宫里,我、我……害怕,娘亲不要扔了我……” “没有人扔你,不害怕。” 段蕴完全自己说自己的,安正则的话一点也没听到,“若是去宫里,必须有太傅哥哥陪着筠筠……娘,娘亲一定要答应我。” 安正则闻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维持着怀抱段蕴的姿势,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曾经这么被人需要过…… 段蕴又撒娇似的呢喃了几声,安正则明知道她听不进自己的话,还是柔声细语对她道,“陪着你,陪着你,太傅哥哥永远都陪着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什么作用,抑或是之前喝了些水,不那么热得难受了,总之段蕴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安正则还在回味她刚刚那句“必须有太傅哥哥陪着筠筠”,回味了半晌时间,边回味边低头看小皇帝的睡颜,目光温柔中又流转着澎湃的情愫。 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就这么耽误了许多时间,安正则才蓦地想到,段蕴已经醒了这么久,自己居然没有去通知杜仲! 他今天第二次觉得自己该去找杜神医治治脑子了。 安正则以惊人的速度打开了房门,守在门口的侍女被吓了一大跳,自家丞相急匆匆地抛给她一句“好好守着陛下”,便转瞬没了人影。 侍女风中凌乱着,方才那个健步如飞的身影真的是一向轻裘缓带安步当车的安相么? 。*。*。 其实段蕴还未醒来的时候,杜仲那边就已经煎好了汤药,他一面等着安正则唤自己,一面将汤药放在小灶上温着。 所以安正则风一般闯进来的时候,杜神医才可以镇定自若,端起小药罐就站了起来,一刻也不耽误。 这利索程度让刚刚在房里耽搁许久的安正则分外汗颜,偏生杜仲还端着药罐子问他,“是不是陛下醒了?我就估计下午能醒一次!快带下官去给陛下灌药,必须要趁早灌及时灌,安相再走快些。” 安正则听杜仲这么急吼吼地要去给段蕴喂药,一下子便深深自责起来。 杜仲跑这么快就是为了赶上最佳的服药时机,可这刚醒来就喂药……已经醒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了。 都是自己的错,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安正则满心满意地后悔自责着。 这厢丞相大人自我批评进行得太多专注,那厢便完全忽视了杜神医自言自语的后半句话。 “他娘娘的,忘了那条帕子就端药出来了。噫吁!可烫死老子了!” 杜仲满心满意地想要快点把烫手药罐给端到屋里去,自然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安相正因为自己火烧屁股的速度而忧心不已。 安正则卧房门前的侍女还没太回过神来,又看到一个身影“哧溜”就窜进屋里。 她反应速度还蛮快,清清嗓子便打算开口叫人,口型都摆出来了,却猛然间看到自家丞相也心急如焚地回来了。 侍女连忙闭了嘴,把没叫出口的音节给原原本本地吞回了肚子里。 完了之后还心有余悸地地拍拍自己胸口,幸好没来得及丢人…… 杜仲进了屋,像甩烫手山芋一般赶忙把药罐子给放到了桌上,吹着自己手指头就对安正则道,“快、快!拿杯子盛上汤药!” 安正则此时对神医的话言听计从,一句废话都没说便开始盛药了。 汤药热气腾腾的,在大暑天里都见得到那层白茫茫的水汽,安正则略一皱眉道,“这汤药似乎有些烫。” “可不是嘛!”杜仲想也没想,吮吸着被烫红的手指头降温,口齿不清抱怨,“他娘娘的,老子刚刚拿火煨着想保温来的,结果没想到那小炉里的柴火那么旺,这药罐也睡够保温,居然弄得这么烫。他娘的,刚才端这一路,可把属下给烫惨了!” 安正则机智地抓住了他最后一句话的重点,他试探性地问,“……那这么说,你方才走那么快,是因为药罐过烫?” 难道并不是因为给陛下喂药紧急么? 杜仲点头如捣蒜,回答得斩钉截铁,“对啊!当然是因为这个啊!” 丞相大人内心汹涌着的自责终于消弭了一些。 他心情有了好转,对着杯子吹气给汤药降温时都安心了不少。 杜仲急急忙忙将自己几根被烫伤的手指处理好,坐到段蕴床榻边上开始看情况。 第62节 “陛下什么时候醒来的?” “约莫……有一些时间了。”安正则回答得有些心虚。 “哦。”杜仲没太在意,接着问道,“那醒来之后是什么状态?” “一直没有睁开眼,也似乎不太清醒,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东西,像是梦话一般。” “陛下说了什么?” 安正则:“……这和病情有关系?” 杜仲泼皮无赖道,“杜神医觉得也许有那么点关系。” 安正则:“……是不是闻元和你说什么了?” “梁总管只是告诉属下,安相把属下形容得分外像高人。” 安正则淡定道,“本相这是帮着突显出你的高超医术,也顺便体现出我大理国的强盛,在各个领域都很有一番建树。” 杜仲欲哭无泪,“可是属下这高冷的形象一传播出去,您让属下怎么找媳妇啊……现在姑娘都喜欢暖男,安相您这是断了属下的姻缘啊,没媳妇就没娃,没娃就没香火传啊!” 安正则默默将他一张脸打量了片刻,声音淡如君子之交,“杜仲啊,别再自欺欺人了……” 找不找得到媳妇,和是不是暖男其实关系不大的…… 他很善良地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然而敌不过杜仲过于机智,很快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次日,杜神医照了照镜子,捂着脸哭晕在厕所。 然而眼下二人没工夫多说话,几句戏言也不过是在等汤药的温度降下来。 杜仲唤了几声“陛下”,见段蕴毫无反应又拍了拍她,接着又捏住她的鼻子,试图通过呼吸的不通畅来把她弄醒。 片刻过去段蕴还是没有反应,安正则却忍不住着急了,“你别把陛下闷坏了,快松开。” 官高一级压死人,杜仲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他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段蕴,一时间懊丧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陛下已经醒了么?怎么这会又变成这样,怎么都弄不醒了。” 安正则首度在杜仲面前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手足无措地道,“大概是距离之前醒来,时间有些久……所以又昏睡过去了?” 杜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安相您说的很有道理。那么,怎么会过去这么久?” 安正则面皮子一赧,“陛下刚醒来有些意识的时候,含糊着说自己热、要喝水,本相便就听从圣旨,给陛下喂了些水。” 杜仲捋了捋自己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叹口气道,“那便只有等待陛下下次有意识了。” 安正则:“……”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提要好温馨吖~ ☆、第61章 嘴对嘴喂个药 好在这次段蕴并没有让他们等很久,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她眉尖稍稍一蹙。 一直看着她的安正则这回机敏了起来,立刻便出声对杜仲道,“陛下刚刚有动作了!” 杜仲闻言转过身来,和安正则一起扒在床边,两个人大眼小眼一起巴巴地看着段蕴,好像在等待见证什么奇迹似的。 段蕴倒也没让他们失望,虽然仍是没睁开眼,双唇却是动了一下,轻轻张开吐出了一口气。 杜仲瞅准机会,架势整得跟英勇就义似的,从桌上拿起碗就准备往段蕴里灌。 “安相,您扶着陛下,属下来灌药!” 安正则其实对他这样子颇有些无奈,就想不明白了,明明只是喂药这么个事,杜仲有必要每次都气势汹汹地用“灌”这个字么…… 听上去有种往八宝鸭肚子里疯狂塞东西的错觉。 他摇摇头,手指稍稍用力将段蕴的双唇分开得大了些。 杜仲不满,“再大些再大些!不然容易洒出来,煎这汤药可不容易呢!” 直到安正则做到了他满意的程度,杜仲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往段蕴嘴里倒汤药。 可是还没倒满一口,段蕴便轻咳了一声,即便杜仲及时收了手,已入口的那些药汁还是尽数被她喷了出来。 黑黄黑黄的,直接污了安正则一床上好的蚕丝被。 段蕴咳了一口还没完,直接一咳便是停不下来的架势。 这皱着眉头咳嗽的样子让安正则情不自禁地心疼,对着杜仲略不满道,“方才是不是倒得太急了?” 杜仲晃着脑袋否认,“不不不,是陛下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自己不往肚子里咽。” 安正则伸手帮段蕴捋了捋头发,嘴上在和杜仲说话,眼睛却没看他一眼,“那又该当如何?” “也只能等陛下再清醒些,自己可以吞咽汤药才行啊……”杜仲顿了顿,又为难道,“可若是现在不灌,陛下可能会再次昏睡过去,那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他这边一句话说完,那边安正则却没有立刻接话,杜仲转过头去看他,不经意间却瞅到段蕴似乎微微睁开了眼睛。 杜仲激动坏了,赶忙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这么一看段蕴的眼睛仍然是微微张开的状态,他这才确定刚刚并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杜仲激动地就要和安正则说,刚要开头却见安正则已然在直勾勾地盯着陛下。 敢情人家早就发现了啊,怪不得刚刚说完话没理我呢…… 段蕴的眼睛只张开了一点点,她的睫毛纤长,虽然极黑却并不卷翘,此时在眼睛上方这么一遮,几乎就看不见瞳仁了。 仅仅透过睫毛,稀稀落落地投出了些散散的目光。 安正则直觉地认为那目光都是迷茫的,她此时大概还不清醒。 段蕴的口中也含糊不清吐出一个字眼,“苦……” 杜仲:“……” 段蕴继续哼唧,“好苦,不要喝……” 杜仲兴高采烈之余拍了一下安正则,“好了好了!陛下这回是已经有些意识了!现在灌药肯定可以喝下去了!” 他又端来自己精心熬制的那碗黑黄黑黄的汤药,作势递到段蕴嘴边就要往里灌。 岂料段蕴这回连嘴都不张了,直接紧闭。 杜仲没把这当回事,轻描淡写地就吩咐安正则,“安相,快把陛下的嘴掰开,这样下官才好往里灌药啊!” 安正则:“……” 话说得轻松,掰嘴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和掰开八宝鸭的肚子能一样? “怎么掰?” “拿手掰呗,快啊!” 安正则也轻描淡写地道,“本相不会,神医您来。” 说罢还主动接过了那碗汤药,留杜仲保持着拿碗的手势愣在当场。 “……大人您别啊,下官不敢。” 安正则实话实说,“本相也不敢。” 不仅是不敢触犯皇室之尊,退一步讲,他也不敢弄疼了段蕴啊。 杜仲没办法,只好再度从安正则手里把药端过来,对着段蕴求爹爹告奶奶,“陛下张嘴喝药啊……喝了就能好了。陛下您开开金口啊,大理国江山社稷还需要您来守卫哪,朝里的老狐狸们还需要您修理呢,想篡位的老狼们还需要您收拾咧,您可不能就这么躺床上一睡了之啥都不管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段蕴的双唇似乎闭得更紧了。 杜仲再接再厉地劝说:“陛下开开口吧,这药不苦,真的一点儿都不哭……哦不,只有一点点苦,或者您觉得苦得稍微多了那么点,可也不是很多、不是太苦。能忍受,绝对能忍受……陛下您张开嘴啊!您让微臣怎么半才好哪……” 安正则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你这么说也没有用。这药很苦?” 杜仲正准备说“是”,忽地想到自己刚刚还在哄骗段蕴,为了欺君之罪不被立刻揭穿,他赶忙闭了嘴,改为点头。 “怎么不加点糖进去?” “加糖影响药效。” 安正则理解地点了点头,温声细语对段蕴道,“陛下,良药苦口啊。” 杜仲也在边上说,“是啊是啊,都是微臣跑了半个明安城给您找的药啊。” 床上之人毫不领情,段蕴似乎在梦里和他们对话,“太苦,不、不要……” 杜仲端着那碗可怕的汤药一筹莫展,“陛下似乎很抗拒。” 安正则手一伸,神情间略有些认真,像是刚刚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把药给我。” “安相要做什么?”杜仲一边递给他一边道,“您别尝了是真的很苦,下官自己配的方子自己煎的药,我还能不清楚么……” 他话音未落,安正则已经灌了一大口下去。 杜仲瞠目结舌,结巴着说,“下官、下官不是说了不用尝了么……” 安正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将药碗递给杜仲,俯下/身对准段蕴的唇就吻了下去。 眼前这一幕太具有视觉冲击性,直接把杜仲给看得傻掉了,他眼睛都顾不上眨一下,手里端的药碗“叭哒”一斜,差点没把药汁给洒出来。 安正则旁若无人,手指轻轻捏住段蕴的下颔再稍一用力,使得她的小嘴不得已张开。 药汁从安正则的口中慢慢被渡到段蕴哪里,他极有耐心,慢慢让那药汁充满了段蕴的口腔。 实在是太苦,段蕴下意识想躲,可惜她正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后退也无从逃脱。安正则的动作还稍稍带了些力道,压在她唇上像是黏上去的,简直无计相回避。 她被这动作弄得不舒服,内心深处又好奇是什么正控制着自己,迷迷糊糊地就睁开了眼睛。 安正则本就在一边渡药一边观察她是否醒过来,于是那一瞬间,四目相对。 和段蕴纯净懵懂的目光对上,安正则无疑是慌乱的。 多年禁/忌的感情、不敢说出口的话语、看不到希望的苦涩,与眼前借喂药之由而肌肤相亲的美妙相融合,复杂又浓郁的各种滋味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可以体会得到。 安正则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右侧脑袋稍微一偏,半束的墨发顺从地倾泻下来,倏然阻隔了杜仲呆若木鸡的视线。 药已经全部渡到段蕴口中,安正则却不舍得放开,轻轻用自己的唇摩/擦着段蕴的。 这力道变得柔软之后,即便在细微的小动作也被放大,直至产生无限的缠/绵与缱绻。 紧接着唇齿相接,段蕴口中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安正则的印迹。 苦涩的汤药在无意识间被她慢慢吞咽了下去,口腔中药材的气息逐渐消散,一丝一丝地被侵入了另一种味道。 第63节 说这汤药苦么? 安正则觉得分明比加了蔗汁还甘甜清香。 第一口渡药的这过程已经略有些久,安正则恋恋不舍地移开唇,抬头就着杜仲手中的药碗又喝下去了一大口。 再度俯下/身喂药前,他用余光匆匆看了一眼神医大人,杜仲双目无神,简直和段蕴刚刚看他的神情是一样的。 安正则不由地略觉遗憾,方才他们四目相对,他眼神中的各种情感浓到化不开。 而段蕴却睁着清亮的眸子只是看着他,她的瞳仁中映着自己的身影,然而却只是映着而已,像是一面剔透的镜子在安静地反射。 他甚至觉得段蕴那种样子根本都称不上是在“看”,而单单只是用眼睛对着他而已。 宁愿相信她是还未清醒,或者半醒的状态,眼睛已经睁开了,意识还未恢复清明。 安正则不敢想象段蕴适才是清醒状态,她面对着自己想掩饰都掩饰不掉的炽热眼神,感受着两人唇齿间暧/昧的动作,还能保持这般平静,那么是真的、对他……毫无情愫。 霎时间好像什么都不想去管了,安正则心头突然小孩子一般地涌上强烈的委屈,她怎么能这样?凭什么这样?他到底为什么要次次隐忍?!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呀~~~吻戏什么的,纯洁的作者表示写得好羞羞啊~~~~【捂脸 其实窝一直想写出那种清新文艺的小鲜肉,有点像那种感觉,就是粽叶荷叶竹叶包裹着嫩嫩的鲜肉和香米一蒸,肉香里都带着植物天然的味道,啊好喜欢~【流口水 还有点像红枣糕,甜甜的,红枣枸杞银耳莲子加糙米蒸出来的那种【拿碗接着流口水 今天几度提到八宝鸭,真的好想吃qaq,给口汤喝也是极好的啊【拿盆接着流口水 大半夜的更文还想着各种美食好虐心,虐身又虐心【作者不让说她在减肥目前有点饿…… 当作者真是不容易【抹泪 泥萌真的不考虑去专栏收藏我么qaq (似乎这才是重点?凑(#‵′) ☆、第62章 你们都想多了 杜仲在不在旁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安正则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愿意去掩饰。 感情这种东西,产生了便是产生了,即便两个人现在的身份和环境特殊,并不能让他这份心意光明正大地得到祝福,可是……又与局中人自身何干呢? 他只管干干净净地去爱,愿意用上生命里所有的岁月去守护、去陪在段蕴身边,遮风避雨嘘寒问暖,能给她的一切都给她。 这样也有错? 愿意对一个人好,又不会为了她祸国殃民,怎么就见不得光了? 明安城大大小小的各种风月场所,每晚在或阴或晴的月色下,抱在一起夜夜笙歌的男女有几对是真心实意? 凭着那种浅薄的关系就能大大方方携手共度良宵,安正则郁郁得紧,他的一片情深似海为何连朝堂上的几次对望都换不来? 绝对的不公平。 安正则迅速将药汁渡到段蕴口中,没有第一次那般的细心,急急渡过去之后便开始吻她。 此时再也不顾不上别的事情,连段蕴有没有将药汁咽下去也不管了,唇瓣相互纠/缠间,黑黄的药汁开始从齿间流出来。 杜仲已然调整好心态,默默将头转过去看丞相大人给皇帝陛下嘴对嘴地喂药。 他看到自己精心熬制的药汁糊到陛下脸上和安相家的被子上,到处都是,竟也不觉得浪费了。 安正则吻到动情处,轻轻闭上眼睛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在段蕴唇上辗转流连。 看不见她清亮的眼神之后,似乎就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对方也同样沉醉在这个吻中。 是错觉吧?感觉段蕴似乎在主动回应他一般。 即使是错觉也足够美好,安正则觉得这一刻圆满了。 大理国好太医杜仲面对这一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眼见面前这二人似乎已经吻得难舍难分,他识相地暗暗心说,微臣是不是该回避了…… 安正则过了好久才舍得放开她,睁眼一看,段蕴的小脸似乎透着些粉色,双唇也是鲜艳得如同雨后桃花瓣一般。 他自己脸上的温度先控制不住地上升了起来,又去看段蕴,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虽是闭上了,睫毛却还在微微动着。 安正则没多想,只是觉得自己方才动作有些大,可能惹得段蕴不舒服了。 杜仲手中的碗里,汤药剩余的已经不多了,安正则干脆地一口全部喝了下去。 他三度俯下/身去给段蕴喂药,脑中想着这回动作要轻柔些,不能再莽撞地将药汁浪费了。 。*。*。 梁闻元安排好了小洛的侍女,又帮着将她的住处给收拾了妥当,忙活完这些出来,恰巧遇见去送段清晏回来的清尘。 清尘有好些时候没去看段蕴的情况了,心里也是挂念,于是二人自然而然地就想去看看陛下醒没醒。 安正则房门前的侍女见他俩过来,眉眼中都是欣喜地对二人道,“梁总管,清尘姑娘,陛下前些时候已经醒了!大人和杜太医正在屋里给陛下喂药呢。” “真的?” “啊!太好了!”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很开心,清尘激动地就嚷嚷着,“快让奴婢去瞧瞧陛下!” 梁闻元也跟着嚷嚷,“快开门!我也去看看。” “好嘞!”侍女顺从地开了门。 梁闻元和清尘一前一后地准备进屋,总管走在前面,他一脸举国欢庆地笑着往里面一看,刹那间就石化了。 那真是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家安相,和床榻上中着毒的陛下,居然、正在……激吻?! 梁闻元凌乱得很,电光火石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怪不得之前让我去安排小洛的住处呢。 原来是想找个机会将我支开久些,好让自己能有足够的时间和陛下缠/绵欢/好…… 总管十分沉痛,居然连他家安相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说好的清心寡欲呢?传说里都是骗人的,茫茫红尘间根本就没有哪个男的是清心寡欲的。 梁闻元内心戏一上演便没完没了,为什么将我支开? 你们接吻不想让人围观,将属下支开,属下可以理解。 可是为什么杜仲他可以在旁边看着?居然还是在盯着看……多年的主仆情谊何在?真是再也不想见到安相了。 他石化在门口半天不动弹,跟在他身后的清尘不解了。 清尘于是脑袋一偏,从梁闻元的身侧探出头来往里面看。 这一看,清尘也跟着石化了。 门口的侍女看这二人一齐一动不动的,想不出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于是侍女也探头往里一望,遂又石化在当场。 侍女石化的程度大概更深些,和其他几个亲信不同,侍女自然不知道段蕴的真实身份。 这小姑娘深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人生信条都在这一刻撕毁了。 她家的安相,冠盖满京华,胜过潘安貌,那是大理国多少女孩子放在芳心里珍藏的人物。 他难道不应该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么?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怎么会和昏倒的陛下吻得激情四射?断袖! 或许安府的人都擅长于丰富的内心戏,侍女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安相和陛下会不会早就在一起了,朝堂上眉目传情,私下里暗通款曲,只可惜陛下不是女子,不然珠胎都有可能已经暗结了。 哎不对?为什么是陛下结珠胎? 侍女的思维已经不受控制地歪了出去,自古帝王即便不是断袖,有几个男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今朝不同,安相他是陛下的男宠?开什么玩笑…… 那就应该是陛下是安相的那啥啥,也不对,陛下可是九五之尊来着…… 屋里两个人在嘴对着嘴,一个太医在旁边看着,另外还有三个人愣在门口。 这画风略清奇。 安正则这回喂药喂得可投入,对侍女开门的那点小声音简直是充耳不闻。 所以当他喂好之后一抬头,就看见门开了,他家侍女、他家总管、段蕴的宫女、还有离得最近的太医,四个人八只眼睛都呆呆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字数少了些,晚上耽搁了一会,没来得及码完三千。 明天中午之前会【就在这章】补上两千,看到更新的时候请再点进一次。 麻烦大家了不好意思,所以已经购买本章后,多出的字数是免费哒~ 谢谢徐豌豆和双子鱼大大的霸王票,太破费了很惭愧啊┭┮﹏┭┮,么么哒~ 这几天好像全国降温,冻得我肚子痛,但是今天收到好多留言~(≧▽≦)/~,暖暖的,很贴心,谢谢大家支持╭(╯3╰)╮ ☆、第63章 半年前翻的船 “你不要紧张,看到也没关系,只不过喂个药罢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往外说比较好,省得有人误会再传出些什么。” “奴婢不会的。” “嗯。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就……算了她应该不会问。万一真那么凑巧……你就告诉她、就实话实说吧……但也别什么都说。明白了没?” 侍女其实什么都没听懂,但还是极给面子地点头如小鸡啄米,“明白明白,奴婢明白。” 安正则又把目光往她身上放了一放,点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这才迈开步子到书房去了。 。*。*。 说是要回书房处理些公务,然而事实上安正则心里清楚,他现在这状况怕是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了。 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第五个来回他才停下脚步,在桌案前坐下了。 桌案上整整齐齐摞了三堆书,安正则将第二摞上面的几本一一拿开,一直到只剩一本时才停了手。 他从最下面那本书中抽出了一封书信,又将上面所列的名单细细研读了一番。 其实自从这份名单被张御史家的公子送过来,安正则就已经不知道看了几遍。 第64节 因为段蕴今天突然出事,明日的早朝需要由他来代为主持,因而有些不必要劳烦段蕴插手的事情他也就可以顺道解决了。 就比如调查这名单上的某些人。 他知道这书信上的东西并不十分可信,然而其中多次提及了一件事情——半年多前发生在新牧郊区的漕运事故。 新牧是位居于大理国东北部的一个小城,从新牧再往北,骑马走上五六个时辰,便能到达大华的地界。 大理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金水河,发源于大华境内,也是从新牧附近经过,顺流而下一路流到西南部再奔入南海。 金水河的水量大,流程长,支流多,流域又广,长久以来便被用作是漕运的重要通道。 它虽不流经明安城内,却有一条支流曲折地绕过城外,成为京师天然的护城河。 早在九十多年前,大理国刚刚在明安建都的时候,段氏高祖便十分有远见地预料到了这条支流日后会发挥的强大交通作用,下令将金水河及支流人工再行开凿,直至变为漕运的优质水道。 既处于国界附近,又依着金水河这条要道,新牧也就一年年发展了起来。 大理国居南,有些物资不能够自产,便需要从北边物产富饶的大华王朝买进。例如碰上粮食收成不好的时候,甚至要靠与大华的粮食交易来养活整个大理十之二三的人口。 大半年前的那次漕运事故也和与大华的交易有关。 当时从大华驶进大理的那批船队共有一二十只大船,均是装满了货物,其中还不乏绫罗绸缎,漆器金银,宝石玉器,刺绣竹刻等一系列贵重物品。 俗话说“阴沟里翻船”,可在金水河这样的大河里行驶,也不是都一帆风顺的。 据说出问题的是领头那艘船。那船是新造的,造得规格颇大,而且还挺华丽,不然也不会在船队中行在最前列。 船底的做工不够严密,这问题是有,然而影响却不大,检查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它过去了。 这并不是致命所在,主要是造船的木材用了多雨森林区的一种树木。这种树木因为生长环境的湿热,阳光又充足,往往生长得高大笔挺,三五年便可以成材。空有一副好样貌,其实是不可以用来造船的。 这种木头的年轮都异常稀疏,木质脆弱,水分还极大,一般都只是晒干之后用作薪柴。船一下水,从明安附近的造船厂一路行驶到大华,承载了满仓的货物之后回到大理,刚一到新牧境内便再也支撑不住,船底漏水酿成一场灾祸。 究竟为什么这样的材料会被阴差阳错用来造了船,却是始终调查不清。 这事情如果深入调查起来,牵连是很广的。从木材采购,船只制造,质量监督,到最后试航……似乎在这种层层把关的情况下要出事是很难的。 最后能出这么大纰漏,要么相关人员一律重重处置,要么杀一儆百过去就过去了。 相关人员那么多,一一量刑处罚是很困难的事情。各部门的责任也不好说谁更大些,总之此路不通。 最终的处理方法是将造船厂各部门管事的都换了个遍,又流放了一批,收监了几位,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安正则也有将这件事情细细想过,肯定是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仅凭他一人之力却是做不到调查透彻的。他那时给自己的做出的解释,是觉得小皇帝刚登基不久,底下的官员没太把朝廷放在眼里,做事情马马虎虎,可能还夹杂了不少贪/污腐/败收受贿/赂之事,或者和那些看不惯段蕴登基的人有关。 然而今日看来,从这份名单上所列的账目上一想,似乎当时闹出那么一桩事,朝中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放在了追究责任上。 除了追究责任外,船队的那些货物呢? 领头的大船当时底部漏水,船长察觉后紧急往岸边水浅的地方靠拢。但是已经无力回天,船船慢慢沉入了金水河。 后面的船只一直跟着领队的走,看到第一艘船往岸边方向驶去,也跟着往那边走。 可谁知领头的船走着走着漏水走不了了,就那么停在水中不动。 恰好那片河段的地势稍微高出了那么些,后面的大船顺着水流飘下去,一时间竟无法躲闪,直直往前面的船只撞了上去。 接二连三,除了隔的较远的最后几艘没有损坏,前面的船只都受到了各种程度的创伤。诸如前几艘撞得严重的,货物几乎都跟着船只残骸一起祭奠了金水河。 唯一幸运的是人员没有大的伤亡,眼见船只失去了控制,船员也不傻,赶忙跳下水往岸边游,也不再顾船的好歹了。 那些可都是漕运专用的大船,满载了货物之后数量是相当大的。那些加起来总价值惊人的货物就那么沉入金水河,对于大理的国库也是重重一击。 安正则的手指停在纸上不动了,若是按照这书信上所列的,当时出事的船上并没有那么多货物……也就是说,如果上报的数据比实际沉下去的货物多出了许多,那这比巨款便堂而皇之地可以被人收入囊中。 他想想觉得脊背有些发凉,真的只是贪/污那还好些,他怕的是那些倏然便亏空的款项倘若集中到了某一方手中…… 怕当时船上运往西南地区的那些军饷,若是成了别人的军饷…… 安正则没再继续想下去,因为梁闻元蹦蹦跳跳地跑到他书房门前,“咚咚咚”敲了三下,随后也不去管有没有人应他,直接就推门进来了。 “安相,陛下这回真醒了!” 安正则闻言忙起身,“怎么样?可能说话?可认识人?杜太医怎么说?” “能能能!”梁闻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回终于能说话了,正在向清尘姑娘问自己是怎么晕倒的呢。” “本相这就与你去看。”安正则一颗心似乎忽然着了地,内心感觉无比踏实。 他匆忙将书信收好往那本书里一塞,动作有些急,纸张的一角不小心折了一下。安正则扫了一眼,也顾不上去捋平,将书摆回原位便跟着出去了。 。*。*。 他到卧房的时候,段蕴已经好端端地坐在床榻上了。清尘正捧着一碗水,手里拿了个小勺,一点点地喂水给她喝。 看到他进来,段蕴偏头冲着他微微一笑,“安相,你来了。” 她正在喝着水,因而唇边挂了些亮晶晶的水渍,水光潋滟的,映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就那么突然一下让安正则闪了眼睛。 猛然想起半个时辰前他贴着这双唇做的那些事,竟有了些许莫名其妙的愧疚。 安正则定定神,迈开步子朝她走去,轻声说了句,“陛下可算是醒了。” 段蕴见他盯着自己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一缩,道,“朕这一觉可也算是醉生梦死了,眼□上还瘫软着使不上力气,方才端着碗喝水都差点没拿住……安相可不要责怪朕了。” 她一句话说完,清尘便又适时地喂上去一口清水,段蕴张嘴咽了下去,表情看上去心满意足,“其实朕也不愿意喝水都让人伺候,今日委实没力气。” 安正则觉得好笑,搞不懂她这脑袋里在想什么,居然会担心他因为喂水这种事责怪自己。 不过也是,往日教导她不可过分娇贵,吃饭喝水这种事情必定是要自己来的。 安正则又转念一想,之前喂药还是他代劳的呢,有时候小孩子娇惯一些也不怎么打紧。 清尘又给段蕴喂了几口,总觉得似乎有道柔柔的目光在看着她动作。 她让这目光看得心里直有些发毛,手一伸碗递过去,硬着头皮试探地对安正则一问,“要不……安相您来喂?”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姨妈君莅临指导,迟到二十余日,却来势汹汹不可挡,实可谓血光之灾,不得已息偃在床。 t^t ☆、第64章 谁给朕喂的药 安正则听清尘这样说一时竟无言以对,倒是段蕴似乎有些赧颜,仿佛蚊子叫一般轻声道,“清尘……不用,朕自己来。” “方才不是还说没力气么,”安正则无比自然地接过清尘手中那碗水,盛了一勺放在她唇边,“这会儿又逞什么强呢。” 段蕴也不抬眼看他,就着他手中的勺子默默咽了水,低眉顺眼地又将身子往被子里一缩。 安正则十分体贴,“陛下睡了这么久,外边天都黑了,肚子可有饿了不曾?” “有一点。” “想吃些什么?微臣去安排。” 段蕴蹙着眉,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胃口。” “这可不行,吃还是要吃的。”安正则接连报出好几个菜名,挨个问她可有食欲,旁人一听便明白,这些都是段蕴平日里爱吃的。 她点了头之后,安正则接着转过去讨教杜仲这些能不能吃,待杜仲也首肯后,才吩咐厨房去做。 梁闻元将这些看在眼里,看得简直想抹泪,这画面真是太温馨了…… 自从撞见安相和陛下的“激吻”,他就越看越觉得那二人像是一对,连带着安正则对段蕴同往日一样的那种关怀,在梁闻元眼里也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一向不着调的总管这回难得想对了一次:看来安相在陛下面前隐忍了那么多年,真是太不容易。 安正则那边最终敲定了食谱,梁闻元忙积极道,“安相,属下这便去安排。” 哪知安正则这回却摆了摆手,淡淡道,“不用你,还是我去吧。” 说罢便衣袂飘然出了房门。 出了房门兀自定了下心神,怎么现在看到段蕴就有些全身不自在呢? 他有些挫败,无视掉自己面上缓缓上升的温度,径直往厨房去了。 屋内的梁闻元还觉得奇怪,安相您居然不时时刻刻陪在陛□边! 安正则这么一离开,当下便安静了。没人和段蕴说话,更不会有人当着皇上的面聊天。 几个亲信便一起围在她身边,石雕一样。 方才段蕴没醒来时,这看着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可眼下她已经醒了,几人大眼瞪小眼的便让人很不自在。 “你们都看着朕做什么,朕感觉这空气都有些凝滞了……” 杜仲会意,“微臣这就消失。” 梁闻元也跟着表示要离开。 段蕴点了点头,“你们都下去吧,清尘留下来陪朕就好。”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屋里人多一分,朕就觉得多一分压抑。等会安相回来,你们便知会他一声,让他先去别处歇着,不用进来了。” 杜仲和梁闻元领了命消失,却也不敢走远,两人站在安正则卧房门口,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 清尘看着她家陛下,这一会段蕴将双腿曲了起来,隆起的被子下面像是一座小山。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睛似乎在盯着被子上黑黄的汤药印子在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尘往她身边挪了挪,小声建议道,“陛下您抱着被子,不热么?奴婢看您的面色,好像都有些发红了。” 段蕴没搭理她,继续抱着被子自顾自地发呆,清尘也就自觉地闭了嘴。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突然出声道,“清尘啊,朕昏过去了多久?” “回陛下,约莫有两个时辰。” “让你在这守着朕,辛苦了。” “奴婢并没有,”清尘不敢邀功,解释道,“奴婢跟着杜太医去城南的药材铺子抓药,不是一直在相府的。” “哦?你们都不在……那是梁总管守着朕的?” “也不是。梁总管出门帮安相办事,陛下晕倒好一阵子后才回来的。” “那是门口那位姑娘?”段蕴偏偏不提安正则。 “不不,那姑娘虽是安相的贴身侍婢,但让她守在陛下榻前,安相还是不放心的。”清尘有些替安正则憋屈,“陛下您怎么不往安相身上想呢,安相一直守在您这没离开,也就是在您醒之前的那会儿,才说要处理公务去书房了。” “哦,朕知道了,辛苦安相。”段蕴不咸不淡地应一句,心说朕当然明白,就是听见他说去书房了,朕不才“醒”的么。 第65节 其实安正则还没离开的时候,段蕴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只不过她那个时候心里有些不安,正被自己脑中某些想法给弄得不好意思,于是一直装没醒,直到自己心里安定下来。 那些想法……她一回想就禁不住地脸红,清尘那傻丫头居然还以为她是热得…… 段蕴总觉得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她好像曾与谁唇齿纠缠。 民间传奇话本她看了不少,大理国民风开放,话本中也不乏有那些香/艳描写的。段蕴觉得她在梦中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和书中所描写的,简直一模一样。 这便令她困惑了。 既然和书中一模一样,那便就是个梦吧。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就是她话本看多了,自己便在梦中做一回主角。 可她已有好久不曾看过话本,更是好久不曾看过这种细致描写的部分。那感官的各种刺激都让她印象深刻,若真是书中的,自己的记忆该有多好?文字过目不忘? 显然她没有这样的本事,不然读书的时候也不会经常被安太傅罚去抄书。 那为何体味得这般入骨?就好像是亲身经历。 不,太像是亲身经历了。 段蕴自己觉得难堪,朕这是不是做了所谓的“春/梦”? 做梦不打紧,她知道这事情是正常的。 口渴关键问题就在于,她这梦里还有一个人,自然是那个与她接吻的人,那个人居然是——太傅哥哥。 这要她如何能淡定? 于是当段蕴有了些意识,醒来之后哑然于自己光怪陆离的梦境时,猛然又听见了她梦中男主角的声音…… 她便无论如何也不愿睁开眼了。 待安正则说要去书房处理些公务,段蕴身体里那颗敲锣打鼓的心才终于平静了些。 她又在床上闭了会眼睛,心中罗列了无数理由宽慰自己。 朕为什么会梦到安相呢? 大概是因为朕平日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 可朕天天见的人有很多,满朝文武外加侍卫公公,为什么偏偏就梦到安相了呢? 或许是因为……和安相的关系更近些。 和杜仲关系也近呢,还有何弃疗,和梁闻元也熟得很呢。 他们…… 段蕴堂而皇之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应该是因为安正则长得最好。 她难得做一回那什么的梦,梦中不管是做什么,定然也是和美人一起做更好些。 可是若说长得好,九皇叔不也长得好么? 这想法被她这么一质疑,却又很快把自己吓了一跳。 段蕴赶忙摇了摇脑袋,朕在想什么,那是皇叔啊!和九皇叔吻来吻去,那可不就成乱/伦了…… 她慌忙谴责了自己一通,转而又想到,那安正则还是她太傅来着,他俩还是举国皆知的一对师徒来着,这难道就合情合理了? 可怜的小皇帝突然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闭着眼睛更加不愿睁开了。 这是梦,肯定是梦,梦都是没有道理可说的。 她就这么催眠着自己,乐观地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自己没梦到和清尘抱在一起啃。 段蕴后来自我安慰起了些效果,才终于“醒”了过来,并且还由着梁闻元去把安正则叫来。 看到安正则对自己和往日并无不同,神色也是如常,便更加确定脑中那些画面不可能真的上演过。 她一面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刚刚一低头看到被子上黑黄色的污渍,似乎正是梦中,能够顺着她唇角流下来的位置。 好像是汤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模模糊糊记得是安正则喂到她口中的。 段蕴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清尘,“这被子上的污渍,是什么?” 清尘“咦”了声,凑到近前看了看,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可能奴婢没回来的时候,这块污渍就已经有了。” “没事,不知道也没关系。” 清尘皱皱眉,片刻后犹豫着道,“陛下,奴婢好像想起来些东西。这污渍……大概是汤药。” 段蕴心里一动,一颗心瞬间被往上提了一截,“什么汤药?” “就是杜太医煎的,奴婢去给您抓药的,为了给您解毒的药。” 心又往上提了一截,“朕躺着,是怎么喝下去的?” 清尘回答的速度有些变慢,“就……给您喂进去的呗。” 心已经被提到了嗓子眼,“是谁给朕……喂的药?” 清尘感觉这问题棘手得很,简直难以说出口,连声音都便得飘忽了起来,“是安相啊……” 段蕴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是怎么喂的?” 为什么这种问题,要我一个人来面对? 清尘心中泪奔,简直想冲出门把梁闻元和杜仲拉回来,这问题我不知道,你们知道你们来说啊! 然而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声音小到宛如蚊蚋低鸣,“就那么……嘴对嘴,喂的呗。”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扭过脸转到一边看墙。 段蕴:“……” 朕一定是幻听了…… 朕想要去死一死…… ☆、第65章 书房里谁进过 清尘等了半天,仍是不见段蕴那边有任何反应,拿余光偷瞄了一下,只见段蕴正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便知道她定然是惊着了。 可不么,不光是段蕴听了会吃惊,清尘自己看到那一幕的时候,还不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陛下,您别多想……”清尘知道这事铁定是要低调些,最好都能把它当成像吃口饭那么简单,便试图宽慰段蕴,“奴婢后来听杜太医说了,您当时还没完全清醒,给您灌药灌不进去,一个劲叫苦不愿意咽……” 段蕴把头垂了下去,从清尘这边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神情,总觉得段蕴没在听自己说话。 清尘只迟疑了一瞬,还是把后面的话也说出了口,“那药若是不能及时灌下去,陛下现在怕是醒不过来呢。安相当时也急,便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朕明白,你就当朕没问吧。”段蕴低低地回应她。 清尘一愣,一是没料到段蕴把自己方才的那席话给听了进去,二是没料到她这么坦然地就接受了自己和丞相嘴对嘴这事。看她之前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总觉得陛下大概要消化这事情良久。 段蕴对这事情自然是需要消化良久的,不过之前在她还没“醒”来时,她就已经在消化自己和人拥吻的事情了。 她现在脑中的理解是这样的,按照清尘的叙述和这被子上黑黄药汁的证明,安正则给她喂药已经是铁板钉钉,是不争的事实了。 可是她自己却又分明感到不同于机械喂药的柔情,舌尖的挑/逗和齿间的缠/绵,那些又不像是虚幻的。 所以眼下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自己少女怀春,凑到安正则唇上就是一顿啃;要么,便是她实际上没有去啃,是自己做梦啃的。 总之在段蕴的心思里,必然是她对安正则做了什么,而不是安正则对她做了什么。 要说昏睡迷糊的是她吧,青春年少正在怀春时的是她吧,现在羞恼脸红的也是她吧?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谁主动对谁那还不一目了然? 段蕴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禽/兽,自己还是皇上呢,怎么就能占人家便宜呢。 但又自我安慰,这禽/兽感只是一点点,她还是初吻呢,谁吃亏还是两说。 她就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思轻叹了口气,然后对清尘道,“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清尘忙回道,“是,奴婢谨记。” “还有……安相在朕榻前守了这么久,委实辛苦了。一会别忘了提醒他吃好喝好,早些休息。” 。* 。* 。 那边安正则吩咐厨房做了吃食,转悠到路口时踌躇了一下,没再往段蕴那去,却是到自己书房去了。 府中的下人大多被他调到段蕴那边守着了,不过书房这种要地也留了两三个侍卫在门口守着,见到他来,都自觉地往边上一列。 安正则摸着黑进了屋,这自己家书房他已是分外熟悉,不用看也能行动自如地到处走动。 他坐到桌边,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这才将灯给点上。 书桌上和那时他离开的摆设一样,还是三摞书,几封书信,外加笔墨纸砚。 可是……安正则眉梢一动,怎么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这屋里有外人进来似的。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这想法不太可能,书房只这一个门,还有两三身强力壮的侍卫守着,总归不会不济到这般。 可能是由于方才没有点灯,所以黑暗让他有了些敏感。 安正则铺开一张宣纸,将中间那摞书给拿掉几本,打算再次把那张御史书信上的所列数据核算一遍。 就在他翻开夹着信纸的那本书时,面色突然沉了下来。 这书信……分明被人动过。 他自己做事有个习惯,喜欢将目之所及的东西都弄平整。 这习惯定然不止他一个人有,譬如今日段清晏来看段蕴的时候,就曾经几次三番动手将她的杯子拉平。 若说这是个毛病,段清晏的症状明显比他还要严重几分。 就是因为这个习惯,所以他对那纸张上的细小折痕才非常有印象。 之前梁闻元进来告诉他段蕴醒了,出于急切去探望的心思,那时的动作是不仔细的。 自己将这封书信塞进书本里的时候,还一不留神折了一角。 若是在往日,安正则说什么也会先将那折痕抚平再走。可毕竟段蕴不同旁人,轻易就能令他顾不上自己多年的习惯。 即便是这么说,他在没进段蕴房门时还是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个折痕,总想回书房去把它弄平。 第66节 当然进了那门看到段蕴之后,他便把什么都给抛到了脑后。 眼下这张纸对折得平平整整,边角也是平的,没有一个细小的折角。 只有当仔细看去,才在下方发现了一个细微的折痕,安正则稍一回想,和他之前折到那个位置分毫不差。 这下倒是可以确定,他之前那种有人来过的微妙想法竟是个事实。 安正则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伸出手去按了按自己眉心。 是谁在他去探望段蕴的这段时间里曾到过他的书房? 满打满算,安正则也不觉得这时间会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是有多久?从他家屋子里出去,转过两个街口,到生意极好的那家王大妈烤香鸡去买只鸡都不够排队的。 那便是说,进到他书房的那个人,此刻定然还在附近。 安正则几乎只是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便放弃了去揪出那人的想法。 劳心劳力,到最后估计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别说眼下段蕴还在他家里,明日早朝还有一堆事情要面对。 安正则叹了口气倒也释然了。 自己手上这份名单定然是已经泄露出去了,泄露给谁了他不清楚,然而他清楚的是,朝中有一方势力有了陈氏一党的把柄。 他便坐山观虎斗,若是有人想借机将陈太师从那尊贵的位子上踹下去,这便是个极好的机会。 那时他也就可以知道,这个到他房里来的人是哪家派来的。 实话说这封书信送到他这几天了,安正则却也没想好要怎么将半年前新牧漕运事件再拎出来重新调查。 现在知道这份名单内容的不止他和张御史两人,张御史自己没能力去调查,若他也按兵不动……那便等着看是谁按捺不住去调查了。 安正则手上小动作未停,将书信上的折角按着折痕又折了一下,过会儿却再次伸手抚平。 他边顾着手上玩纸,脑中的思考也没有停下,看来是时候要吩咐人将当年那些卷宗加强保护了。 门口的俩侍卫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安正则这次在屋里的时间略短,侍卫颇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么一瞧,却发现安相也再看自己。 安正则一双静水微澜的眸子往这边一扫,那目光清浅却又放佛带着力度,直望进人心里去。小侍卫吓了一跳,蓦地想到下午府里盛传的八卦,说是看到安相和陛下断袖情深,那…… 这么被安相看着还真是无措,小侍卫连忙把脑袋低下去。 “你们一直守在这书房门口么?”安正则有些奇怪,他分明还没说一句话呢,怎么一个两个都把头垂着像自首似的,“有没有什么人曾进到屋里?” “回安相,我等一直在这守着,未曾见到有人进去。” 安正则想想也对,若他们真是看到有谁进去过,即使他不问,也应该有人上报了。 可是分明那书信被人动过…… “怎么都不抬头,”他语调淡淡道,“又不是做错了事,缩头畏尾的做什么。” 小侍卫闻言只得抬头看他。 安正则又重新确认了一遍,“你们好好想想清楚,真的没有人来过这里?是否除了本相之外,其他任何人,包括小红刘妈她们,都没有进去过?” 两个小侍卫对望了一眼,觉得安相今天这话问得有些奇怪,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齐声道,“回安相,确实不曾见到有人入内。” “好,本相知道了,继续守着。” “大人,”年轻点的那个小侍卫有些好奇,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嗯,”安正则也懒得解释,随口说了句,“看屋里有些灰尘了,问问今天是不是没人打扫。” “哦哦,”小侍卫恍然大,又多嘴道,“今天虽然没人进去打扫,不过下午那会儿,倒是将窗台门框什么的擦了一遍。” 安正则本来没太认真听他念叨,就那么一瞬间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信息,“你说什么?” “今天没人打扫……” “不,后面那句。” 小侍卫中规中矩地重复,“窗台和门框擦了一遍。” 安正则挑了下眉毛,“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擦了窗台门框?” “大人您中午的时候,不是吩咐府里的人把小洛姑娘安排好么,”小侍卫抬手往旁边的小屋一指,“小洛姑娘就住那里,府上的姐姐妹妹帮着擦门擦窗,顺手就把您这里也擦了。喏,还有那边那间放杂物的屋子,也擦了下。” 安正则无言以对,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他没再理会小侍卫,踱步到窗户边上看了一看。清洁如初,干净得似乎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委实是用心了。 小侍卫看他走到窗子边,也就跟着他走到了窗子边,又见安正则还伸出手指在窗户框上摸了一把,依旧改不了多嘴毛病,“大人您瞅瞅,还真是蛮干净的吧。” “嗯,干净。” 小侍卫“嘿嘿”笑了两声,“小红她们就是挺会做事儿。” 安正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说小红他还害羞,莫不是这傻小子也发什么春。 等等,本相为什么要用“也”这字? ☆、第66章 图画版山海经 第六十六章 小侍卫傻笑完了才方觉场合不对,偷瞄一眼安正则见他并无反应,又忙着把脑袋垂下去。 安正则出了会儿神,随便和侍卫们交待了几句话,而后径直往小洛那屋子去了。 侍女向他福身行礼,也不去知会屋里人一声便把门打开了。安正则一眼便看到小洛正坐在离门口并不远的一张小几旁,手里捧着本书在看,模样倒还挺认真。 “小洛姑娘这般专心致志,是在看什么呢?”安正则笑吟吟地问她,心里却狐疑不止,难道这个传说中身世凄惨的小姑娘竟然还识字? 小洛也没开口答话,只是抬起一双眼睛看着他,片刻后伸手将桌子上的书拾了起来,作势要递到安正则眼前去。 安正则笑笑,倒觉得也好奇,凑过去往书页上一瞧便明白了。 那书是本《山海经》,图画版的。几乎整页整页都是栩栩如生的图案,文字极少。 安正则倒还记得这书的来历,十年前的一位探花郞爱好作画,闲暇时画了整本的《山海经》插图。画了不能白画,他便乐呵呵地找了家铺子,将自己的作品给印成了书册。 印得不多,不过一二十本。 当时朝中诸多大臣都得到了探花爷的馈赠,其中便有安大将军。 安大将军是个武将,平日里只觉得舞刀弄枪是天底下第一等趣事,探花郎送他一本书,他其实还不稀得要。 然而礼尚往来还是要的,安老爷子随便从库房里挑了把最轻的兵器给人送过去了。 回回想起这事自己还有点惋惜,娘娘的,老子府上随便一根扫帚都比那小瘦鸡沉,送他那剑他也拿不起来啊。 安正则便头也不抬地回应他爷爷,“您说的那是金扫帚吧?” 说探花郎是小瘦鸡,安老爷子倒也没说错。 因为不过三四年,那养花逗鸟的探花郎便生了病,两腿一蹬,抛了一妻二妾三个娃就离世了。 安大将军惋惜之余,还不忘多嘴损了一句,“看吧,喜欢养花逗鸟这种老头子爱好,弄得自己像个老头子一样挂了。” 安正则着实无力,觉得他爷爷这话放出去,少说得罪一大片人。 那边安大将军倒还拍了拍胸口,宽慰地道,“幸好本将从不爱那些老头子爱好,年轻啊……” 全然忘了探花郎可是比自己年轻好几十岁的人。 探花郎自己印的那些《山海经》其后自然成了绝版,因为获赠者皆是当时有头有脸的名士,这书也就变得弥足珍贵,颇受广大收藏爱好者的青睐。 安正则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在乎。 安大将军是不会看这种小毛孩看的图画书的,手一伸便给了自己孙子。安正则虽然爱读书,可对这种画比字多出十几倍篇幅的《山海经》,也真是没有大的兴趣。 这书后来是被段蕴翻出来的。 十年前的段蕴还是个小孩子,翻出这本图画书之后十分开心,抱着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眼下这书又被捧在小洛手里,安正则只是多看了几眼,倒也觉得无所谓。 “原来是《山海经》,多看看这类书本,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小洛摇了摇头,像是并不习惯被人这样夸赞,只道,“大人这里的书都是字,奴婢自知看不懂,便也不敢上手动了。” 安正则明知故问,“你不识字?” 小洛点点头。 于是顺水推舟问她,“那不如本相教你识字如何?” 小姑娘却是立刻便摇了脑袋,“相爷日理万机,奴婢笨得很,就不劳烦相爷了。” 安正则笑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你这是一点自傲的机会都不给我啊。” 小洛低下头,看似不知所措,“相爷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奴婢就是觉得这书也挺好看的,和我以前看的那些像是一样的。” “以前?莫非你以前也看过这书?” 绝版《山海经》图画本,她怎么可能见到过…… “嗯,就是这样的。”小洛歪了歪脑袋,想了会儿才道,“不过不是和这一样,整本都是两个小人,光溜溜的,妖精打架。” 安正则:“……” 那看的该是春/宫图吧? 果不其然,小洛下一句话便道,“是那时在天香阁,在众位姐姐的房里发现的。” 安正则禁不住嘴角一抽,他就知道是这样。 小洛说完这句声音低了下来,好似心情也一并跟着低落了,“尹妈妈有时候招呼奴婢去姐姐们房里给客官捏肩,有些客官捏完了还不让走,奴婢就躲在墙角看姐姐们塞在枕头底下的小画书。” 荼毒青少年啊这是…… “奴婢不知道为什么,尹妈妈从来只给姐姐们花钱买小画书看,我是没有一本的。”小洛可能觉得有些委屈,然而下一刻便自我安慰,面色也稍微明朗了些,“奴婢想着,大概是因为自己平日不懂怎么接客,不能给天香阁赚银子。尹妈妈养着我可能还贴钱,不给买小画书也是应该的。” “对,就是你太小了,并不适合看。”安正则觉得和她说话脑仁都疼,没给看春/宫图是他们良知尚存,好歹保留她这点难得糊涂。 “那……奴婢现在够大了么?”小洛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怕他抢书似的,把手里那本绝版《山海经》攥得紧紧的,一直攥到封皮发皱。 安正则那希望一切事物平整的毛病又发作了,看着小洛手中皱巴巴的书皮一阵难受,简直快要呼吸不畅,“你……把书放下,攥那么紧做什么,本相又不会抢你的。” 第67节 小洛依言放下了,安正则不着痕迹地伸手过去抚平封面,口中接着道,“你若是喜欢,这书即便送你了也无妨。” 不过身外之物而已,更何况书皮被她折腾成这鬼样子。 小洛的眼睛像被点亮了一般看着他,安正则扯着嘴角对她一笑。 他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拿着《山海经》站起身,走到床边给扔到了枕头底下。 小洛欢欣鼓舞,“对,对!姐姐们就是把小画书放这里的。” 安正则忍不住闭了下眼睛,真是傻得令人心醉。 这么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却好像对眼前的事物都有了一个崭新的认知。 安正则怔了下,再次闭了眼睛,这回他过了片刻才睁开,眼前事物愈加清晰了。 小洛这床上,被角平整地简直如同刀削,和段清晏把段蕴的被角拉得那个样子简直一模一样,那说不上来名字的毛病似乎她也有似的。 整个一看,唯一不平整的地方就是枕头那里,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往枕头下面塞了本春/宫图,啊不对……塞了本《山海经》。 安正则动手帮她把枕头这块也拉平,心略微有些沉了沉,这难道都是巧合吗? 他几乎可以确定,进到自己书房的人是有那种“平整癖”,不然也不会闲得没事帮他把信纸折角弄平了再塞进书本。 那段清晏也有这癖好? 现在一看,小洛也有? 小洛……真的有吗? 她若是有这种习惯,刚刚为什么还会把那本山海经给弄得皱巴巴? 若没有,可这床铺被子又作何解释? “大人?”小洛见他半晌不说话,怯怯唤道,“大人突然不出声,是不是因为这书很重要……所以不方便赏给奴婢?” “没有的事,说了给你的东西怎可能再要回来。”安正则温和地对她摆了个笑脸,“本相方才只是走了会神……哦对了,厨房的吃食应该准备好了。你还没用晚饭吧?今日府上出了点事情,倒把姑娘给怠慢了。” 小洛拨浪鼓一般摇着脑袋,“不慢不慢,相爷对奴婢已经足够好了!奴婢之前都没有单独的屋子住,都是和天香阁扫地的王奶奶挤一间房。而且晚饭这种东西,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 安正则心想这说的还真可怜,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拿一双怜悯的眼上下打量了一遍小洛,目光却绕到她身后看向屋子里的各种摆设。 墙上挂的画,平整。 地上铺的摊子,平整。 小几上另外摆着的一本《左氏春秋》,扉页上被折了一个大角,倒扣在几面上。 再看过去,旁边的椅子上放着晚间要换的中衣,叠得整整齐齐。 远处盆架上搭着的一条帕子,皱成一团。 …… 安正则摸不清了,这真是一个人的屋子? 一半随性一半严苛,一半是皱成一团,一半是平整如削。 这小姑娘难道精神分裂么? “小几上那本《左氏春秋》,书页折着了。”安正则提醒她,一边观察她的表情。 小洛先是呆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去看了眼几面,看完了还是有些迷茫,一眨不眨地盯着安正则,像是在等他下文。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安正则循循善诱。 小洛又迷茫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大彻大悟一般缓缓点了下脑袋,走到小几旁边把那本《左氏春秋》给拿了起来。 翻开书页,抚平页角,弄得平平整整的,再次搁到了桌面上。 安正则说不上来什么心中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一空,这到底是好事坏事? 小洛做完这些,又回到他面前,抬头认错道,“是奴婢的错,没有爱惜大人的书。下次再也不会把书弄破了……” 安正则感觉自己面部肌肉无声地抽搐了一下,“弄……破?” “对啊……”小洛自顾自道,“奴婢刚刚看了下,那书页因为刚刚折得厉害了些,不小心被撕破了。” 她倒还真是……诚实啊。 安正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东西已经破了,他再如何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日后长些记性,让人到街上买几本连环画给她看。 “相爷您……会责怪奴婢、赶走奴婢么?”小洛木木地问他,声音里透着一种蠢蠢的气质。 “不赶你走,别多想。”安正则深呼吸一口,告诉自己书画皆为身外之物,看过了内容就好,何必纠结于那几张纸。 可那本《左氏春秋》的扉页上……还盖着景德帝的私人大印啊! 他艰难地消化了这个既成事实,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快要郁闷了。 “《山海经》你有空再读一读,若是有兴趣认字的话,可以去找梁总管,他会派人教你的。”安正则想了下又道,“这本《左氏春秋》全是文字,你定然是不喜欢的,本相便先给拿走了。等你识了字能看懂,再来找我要。” “好。”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 “本相去看看陛下,顺便让人将晚饭给你送到屋里来。你刚到相府或许还不习惯,晚上吃了东西便早些休息吧。” 安正则这句话一落地,便推开门迈了出去。 。*。*。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厨房,却被告知段蕴要的点心早已经做好,被梁闻元拿过去了。 这么看来,那边倒也用不着自己了,安正则没打算再去探望,只是对着厨娘点了点头。 那厨娘又道,“相爷,总管大人知道您会过来这里,便让奴婢给您带一句话。” “哦?”安正则有些意外,“好的你说。” 厨娘一福身,“总管大人说陛下亲口吩咐,让相爷您吃好喝好,早些休息。” 安正则这回发自内心地露了一个笑容出来,语调似乎都有一些上扬,“本相知道了,这便去吃些东西。” 厨娘看着他空手走到厨房,又看着他端了一盘子点心出来,慢慢远离了自己的视线。 那点心还是奴婢亲手做的咧!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些骄傲,不仅做给安相吃,还能做给陛下吃! 厨娘也傻呵呵地笑了,愈发觉得自己牛气冲天,有滋有味地回忆了下方才与安正则的对话。 刚回想完便想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刚刚做了什么?她替梁总管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7章 高公公未说话 翌日早朝,段蕴自然没有参与,被安正则安排在自己府里歇着。 杜仲、清尘、梁闻元,一个不落地轮流守着,确保陛下不出一丁点儿差池。 这些都做完了之后,安正则临走时还不忘去探望了一次段蕴,那时小皇帝还没醒,他便没出声音,站着看了片刻才离开。 他去宫里去得早,基本上还没有大臣到。安正则踱着步,一路踱到了清和殿。 门口的春花和秋月齐齐给他行礼,今日宫里没有段蕴也没有众卿,安正则就多看了她们几眼。 小姑娘的年岁大概比段蕴还要小些,胭脂色的宫装却映衬得面若桃花,不仅如此,并且身段还凹凸……有致。 安正则别扭地移开了目光,一言不发往清和殿里面走去。 他有些魔怔地替段蕴不值,他家的小皇帝怎么就不能好端端做个普通女孩子,偏生掺和到这些事中间,白白耽误几年好时光。 清和殿里摆了张桌子,是他平日里来此和段蕴商量事情时常坐的。此时桌子上只摆了一个茶盘,内装了一只茶壶和几只杯子,凑近一看是空的,段蕴不在,这情境倒也正常。 安正则就在那桌子边上坐了一会,脑中思考着一会和那帮老臣提及段蕴时的措辞。还没编出来三句话,便敏锐地感觉到有个脚步声传过来,方向正对着他这边。 脚步声轻、稳、不疾不徐,来人必定身量不高,体格不壮,但腿脚却十分有力,想必是曾习过武。 安正则一听这声音便大致知道来者何人了,等到那人走至近前,他手一伸,抬头笑道,“多日不见了,坐吧。” 何弃疗也冲他笑了笑,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唤了声“安相”,这才坐下了。 他习惯性地拿了茶壶想给安正则续些茶水,一拎起来才发现是空的,当下便略显尴尬,“奴才是昨日回到宫里的,春花秋月说陛下去安相府上了,奴才便想先在宫里等着,若是今日早朝没见陛下回来,奴才再去相府给陛下汇报。” “可算是见着你了,本相昨日还念叨着,你怎么还没回来。” “这茶壶平日都是安相和陛下用,您二位不在也就这样空着了。”何弃疗看到安正则面前放着一个空杯有些不习惯,“奴才这就去倒上水。” “不用。”安正则下意识脱口,言罢又觉得稍口渴,便又接道,“你外出奔波,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回来,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旁人便好。” 何弃疗便唤了春花去倒茶,自己继续和安正则说话,“对了安相,过会儿就要早朝了,怎么还不见陛下?” 安正则挥退宫人,让何弃疗附耳过来,又压低了声音才将事情道了出来。 何弃疗听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讶异着问,“那陛下现在呢?” “在我府上歇息着,身体是没有大碍,清尘和杜仲都在那守着。慢慢用些药,没有大碍。”他顿了下,又重复了一遍,“身体,是没有大碍的。” 何弃疗跟着把脑袋点了三下,之后还是皱眉,“那今日早朝呢?” 安正则言简意赅,“今日罢朝。” 何弃疗动了下唇角,没说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安正则看了他一眼,面上和煦地微笑着,“那日闻元也告诉了我,陛下派你去明安北郊找高公公。” “是……不错。”何弃疗有些犹豫,段蕴并没有让他把这件事告诉安正则。 “有什么要紧,”安正则也不说别的,只是道,“说起来你还是从安府走出去的,效忠陛下固然是应该,总不至于这等小事都守口如瓶,本相又不是外人。” 何弃疗也不是想瞒着他,只不过他在段蕴身边太久,深谙不多嘴之道,无论是和谁说话也习惯了惜字如金。 “奴才这次去,高公公虽然在家,可是也并没有问出什么话来。”他发觉安正则在看自己,忙解释道,“奴才说的是真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你别急,又没说不信你,之后呢?” 何弃疗叹口气,“不知道安相可清楚陛下让奴才去问什么?” 这事情安正则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但既然从何弃疗这里能听到原版,他也就不介意再多听他说一遍。 “大概一两个月前,就是上次陛下与九王爷一起去香山游清影湖那次,在船上说了一个故事。” 第68节 安正则轻轻点了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当年的源州王宠爱一个小妾到了不顾礼法的地步,甚至做下很多错事,此后便受人诟病良多。陛下觉得此事很有文章,因为当时是在调查行宫的花草衰败事件,凰棠花是个关键。那年的王爷为了这个小妾再王府周遭十里种满了凰棠花,民众谓之‘荒唐’,用以讽刺当年源州王那种废嫡立庶宠妾灭妻的行为。” 何弃疗说了半晌,觉得自己表达有些混乱,又理了理思路才往下说,“陛下认为,这花如果是很久以前就种上了,那必定不会是觊觎皇位之人种植的,因为凰棠花本就代表着正统礼法观念,没有人会养着这种花却做着不符礼法的事情来给自己添堵……” 春花泡好了茶水端过来,安正则接过,等到她退下后才道,“陛下是不是让你去找高公公问一问,那花是不是多年前便有了?” 问问看是否这花香味馥郁遮盖了别的气味,是巧合还是早有打算。 何弃疗给安正则斟上茶,还不忘点头称是,“安相英明。” “那高公公是如何说的?” “别提了,”何弃疗表情苦涩,“奴才整天整天地缠着那小老头,可高公公就是不说话。奴才问他一句话,他便唱一支小曲给我听,到现在奴才只要一闭眼,还是感觉能听见那个怪老头在我耳边唱小曲。” 安正则忍着笑,“他唱他的,不不听不就行了。” “简直天籁魔音。”何弃疗只是回忆便觉得痛苦,“他是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奴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而未曾有过半分用处。不过最后奴才临走时,那高公公才终于说了句人话。” “他说了什么?” “他让奴才转告陛下,别再派人去找他问事情了。他既然已经离开了皇宫,这辈子就再也不会参与到这些事里,在宫里那些年的种种,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安正则没作什么回应,单单表示知道。其后他看看早朝的时辰已经快到,便带着何弃疗去了文德殿。 。*。*。 虽然早朝的时间还没有到,众位臣子也已经在殿里候着了。见到丞相大人进来,纷纷上前和安正则打招呼。 其中便有侍御史张大人,安正则特别观察了下,果然在送了那封书信之后,张御史每次看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安正则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那类似于“自己人你懂的”的眼神,好在身为一国之相他多半是走高冷路线的,和往日一样对各位大臣都点了个头示意,借着和中书令说话的机会避开侍御史的目光进了殿。 环顾一周果然不曾见到段清晏,再细看发觉卢继祖也不在,吏部陈尚书正在和陈党其他几位大臣说这话,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安正则脑海中浮现出那份列了他们大名的书信,稍稍整理了下衣领,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到了近前方才听见那几位大人正围着陈尚书道“恭喜”,安正则不着痕迹地插到他们中间,笑问道,“陈尚书今日气色不错,莫非有喜事降临?” 旁人附和道,“哎哟安相,这可真被您说准咯!” “果然真有喜事,不知道可有福气能沾沾喜气,是什么好事?” “尚书大人家里双喜临门哪!”又一个官员兴冲冲道。 陈尚书被人起哄得不太好意思,乐呵着笑了两声后自己解释道,“下官的夫人前两天临盆,刚给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安正则点头,“确实是好事。另一件呢?” “下官的父亲,近来身体恢复得不错,也是能继续为国效力了。” 这后面一条安正则这两日才设想过,果然是被他想对了。这样也好,陈太师回朝,朝内外的力量多多少少要忌惮一些,而关于新牧的漕运事故若是调查起来,也会精彩不少。 因而他几乎没有停顿地便接道,“委实是一件喜事,令尊不仅是位父亲,还是整个大理的肱骨之臣。他的身体好转,对整个天下的黎民百姓来说都是幸事。” 一帮子人跟着安正则的话附和,乍一看大殿的气氛还颇和谐。 又过了片刻,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殿内,差点和御史中丞撞了个满怀。 御史中丞手捂胸口,警惕地看了一下是哪个不长眼的,看清楚来人是卢继祖之后,避瘟神一般躲到一旁。 安正则觉得这两人有些好笑,轻咳了一声掩饰笑意,这才走到殿前去。 京兆尹卢大人堪称“行走的滴漏”,回回上朝必定是最后一个到场。后来因为段蕴说了,再迟到便罚俸禄,从此便战战兢兢不敢迟到。 大理国朝中流传一句话:每当京兆尹踏入文德殿之时,便是早朝开始之际。 众位大臣经过多年观察,深以为然。 ☆、第68章 陈尚书稍难缠 安正则往殿前的台阶上一站,他身量很高,放眼朝中也没有几个高过他的,这一站基本便像是鹤立鸡群,登时所有目光便一齐看向他。 何弃疗也跟着往安正则身边一站,听着他开口宣布事情:“诸位同僚,今日委实抱歉得很,昨日陛□体不适,甚至出现了昏迷的状况……” 文德殿上原本还有些散漫的臣子立刻站直了,整个大殿安静得像是没有站着人。 “诸位也知道,陛下幼时曾有过重病,身体本就弱些,因而……今日罢朝,诸位同僚若水无甚要事便可回府了。” 众人听他说了前半句话也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过了一会儿便稀稀拉拉走了个差不多。 陈尚书没挪动步子,看情况像是有话要说。 然后便是张御史,亦是没有挪动步子,似乎也有事情要讨论。 张大人不久前才给安正则递了书信,相当于是暗地里参了陈党众人一本,眼下他要说的事情多半与那书信有关 ,站在原地似乎进退两难。 陈尚书却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还一脸无害地和张御史寒暄了两句,“张大人也有事汇报安相啊,正好,咱一起。” 张御史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张大人也有事情要说么?”安正则下了台阶问道。 张御史心知这是安正则相在暗示他,便顺着他的话道,“下官没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可以,还是以尚书大人的事为重。” “张大人这么说,陈某倒要过意不去了,改日必定去大人府上拜访。”陈尚书客气地拱手,“大人慢走。” 待张御史走出门,安正则这才问道,“陈大人是否想说令尊回朝之事?” “安相果真料事如神。”陈尚书并不和他绕圈子,直言,“安相是个明白人,下官也就诚实相告,其实家父的身体向来没有什么大碍。即使是当初突然晕倒在朝堂,在家休养三日便就有所恢复,一周后已是与平常无异。可是杜太医他、他说家父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下官和家里人怕老爷子没完全恢复,天天拿上好药材精心伺候着,还抽空陪着练五禽戏强身健体……” 何弃疗由衷感叹,“尚书大人真乃一代孝子之楷模,可敬可叹,天下归誉!” “何公公谬赞了,只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他转过脸,继续用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对着安正则,“下官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总觉得家父精神还算矍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可是总归太医院杜神医名声在外,他的判断,下官不敢不放在心上。” 安正则摸了下鼻子,轻声道,“杜神医也是人,先贤曾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是杜仲了。尚书大人对他有些太信任了。” 陈尚书一脸沉痛,接着讲述自己的心酸血泪史,“过了这么长时间,下官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才托人找到了另一位名医为家父诊断。那位名医说家父身体早已无虞,下官便将之前杜太医的话说给他听。结果那名医摇摇头,只说先前的诊断大概是失误了。” “陈大人请千万放宽心。”安正则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太师大人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陈大人难道不希望杜仲是误诊么?” “希望希望,当然还是误诊得好。” “这便是了。”安正则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杜仲确实是犯下了不小的过错。有机会我一定亲自教育他,再让他去太师府上赔罪。” “安相言重了,杜太医也只是失算了一次而已,算不上大事。”陈尚书一边客气着,一边思考怎么把话题扯到正事上,“只不过因着这个事……” 安正则洗耳恭听,心道正题终于来了。 “家父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情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住他。下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陛下金口玉言,说了让他在家多休养。可是家父……唉,家父不愿,非要说自己从先帝登基那会便在朝中摸爬滚打,半身骨血早已与文德殿联系在了一起,除非是哪天走不动路,否则便要在文德殿上站着,守卫大理河山……” 安正则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对太师大人这番话的极度肯定。 “下官知道家父这番话有些不敬,他也只是资历老些罢了,说实话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功绩。可是人老了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才是知道最多的。所以下官的意思是……安相您看能不能,在文德殿上再给家父一个角落,也好让老人家有个念想。” 何弃疗嘴角一抽,在旁边傻站了这么久,他总算是看明白了。陈尚书分明就是想让自己父亲再入朝堂,给自己陈氏一党充个场面。 其实太师一职虽说官居一品,地位极其尊贵,然而却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大权基本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太师在不在朝堂并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陈太师在,便是一个象征。 就如同当年的安大将军一样,景德帝行将就木之时,他被一纸诏书抽去了实权,人也被去了阳城。可是他身为安正则的祖父,身为先帝已故安皇后的亲哥哥,更身为景德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勇大将军,威信仍是不容小觑。 当时段蕴让杜仲使个手段,把陈太师弄回家里休养,便是因为那个时候,朝中陈氏众人的风头有些过甚,以至于宣国公和镇国将军一度看他们不顺眼。 为了朋党之间的制衡,才用了这一招。 如今陈尚书应该是感觉到自己这边遭受了些压力,或者是被人欺负了,这才有些着急地想把陈太师弄出来撑场面,证明在陛下心目中,他们陈氏一党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安正则理解地道,“陈大人所言,本相也深有同感。不过有一个说法,本相可不敢违心地赞同大人。” 陈尚书一愣,“安相说的,是哪一点?” “陈大人说令尊并没有什么功绩,这可是不对了。” 陈尚书立刻便笑了,“安相这话,下官要怎么接呢。不过这话若是让家父听见了,老爷子肯定很高兴,那必然是要邀请安相来寒舍小酌一杯的。” 何弃疗佩服得很,尚书大人果然人精,时时刻刻不忘提醒首辅大人让太师回朝的事情。 安正则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心里已经觉得让陈太师回朝是个应该的事情,然而面上却显得不那么积极。 朝中朋党之争素来都有,这种现象并不一定都要禁止,或者换句话说根本无法禁止。以安正则为代表的圣上势力,想扶植哪一方便扶植哪一方。 此刻如果轻易便答应陈尚书,只会让他觉得安正则有意站在他们这边,借助他们的力量巩固皇位,很是不妥。 于是安正则揪住他话里的一个词说道开来,“本相还未曾试过与太师大人共同饮酒对诗。陈太师一直是安某十分敬重的老臣,这两年来因为先帝的厚爱,安某做了这个首辅。但是在安某看来,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晚辈而已,有段时间还觉得非常惭愧。” “大人不必如此谦虚,安相少年才俊,举国皆知,放眼整个大理也无人能及。”陈太师三句不离自己正事,“家父也一直很钦佩安相的才识,想找个机会与您一起好好吃顿饭聊聊人生,可老爷子脾气倔,总觉得自己是长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这么给耽误了。不如改天等到下朝之时,下官给找出好的酒家,让家父和安相好好交谈一番如何?” 他言下之意,若是真的敬佩,那就一起吃饭啊。 若是真的想吃饭,那就下朝一起啊。 若是想下朝一起,那就让我爹回朝堂啊。 你不答应一起吃饭,便是不愿意和我爹一起下朝。 不愿意一起下朝,便是不愿意让我爹回朝堂。 不愿意让我爹回朝堂,便是不愿意一起吃饭。 不愿意一起吃饭,那你便不是真的敬佩我爹。 所以,如果你说敬佩我爹是真的,那就应该让我爹回朝堂。 安正则让他这逻辑弄得有些混乱,不过好歹是明白了一点,那便是: 就是要一直提醒你,快让陈太师回朝。只要说不出理由就一直提醒,难道还能一直扯开话题不成? 这还真是个难缠的人物…… 安正则最终只得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尚书大人放心,本相也觉得太师还是回到朝堂上比较好。不过这朝堂终究还是陛下的朝堂,本相虽然被先帝认命为首辅,很多事情还是要陛下亲自决断的。等陛□体好些了,本相便会禀告给陛下,早日让太师大人重新施展抱负。” 陈太师忍不住得意地笑,“首辅大人既然这么看,大人一向与陛下师徒一条心,由此看来,想必陛下也是没有意见的。下官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言毕郑重地弯腰行了个礼,安正则抬头望着文德殿的天花板,只觉得脑仁略疼。 ☆、第69章 谁不为悦己者 第69节 段清晏知道这日的早朝会停,然而却还是早起了。 韩易眼见自家主子翻箱倒柜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翻出来一件衣服,从布料到款式全都十分上乘,并且还是新的。 他目瞪口呆,“王爷您穿这身,是要去见墨音姑娘么?” 段清晏睨了他一眼,随口道,“墨音啊,上回在天香阁听尹二娘说,三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京城了。后面的话她没说,估计是如今还没有什么消息。” 韩易“哦”了一声,乖巧道,“属下会帮王爷留心着的,墨音姑娘一回到明安,属下就通知王爷。” 段清晏整理衣袖的手停了下来,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你在这瞎说什么呢,本王换件新衣裳和见墨音有什么关系?” “那书上不是说,为悦己者容么。” “那你日后还是不要看书了。”段清晏无奈望天,“另外,墨音和二娘她们一样,只是普通女子,更不是本王的什么‘悦己者’,你不要再多想了。” 韩易连连点头,接着问,“那王爷您的‘悦己者’是谁啊?” “简直不好奇会死。”段清晏傲娇地一甩袖子背对着他,“本王是要去安相府上。” “见安相啊……” 韩易很懂地心想,王爷您不喜欢墨音那样的美女,果然是会喜欢男孩子。 段清晏差点被他这句话给呛到,袖子又一甩,直接便糊了韩易一脸,“见什么安相!本王是要去探望陛下。” “哦,见陛下啊……” 韩易心知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于是把脑袋垂得低了些,然而还是忍不住继续心想,陛下那样清秀的少年,啧啧啧,王爷您这不还是……果然会喜欢男孩子嘛! . 安正则去了宫里并不在府上,梁闻元便俨然成为了这里的半个主人。 开门让他们二人进来时还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手势,小声道,“陛下还没醒,先带您去正厅用些茶水糕点吧。” “不用麻烦了,那样看来就好似本王是来相府蹭吃蹭喝来了。”段清晏半开玩笑,“直接带我们去陛下房里就好。” 梁闻元只犹豫了一下便懒得再去考虑,反正王爷的话他不能不听,加之又没人吩咐过不让他进去,开门迎王爷,就是这样简单。 段蕴的那间屋子外面围了很多侍卫,安正则的贴身侍女和杜仲都倚着门瘫坐在地上,那侍女的裙角都已经让地面给磨破了。 看来是一直在门口守着。 屋里除了段蕴,只有清尘一个人。她正趴在段蕴的床榻旁边,听到门口有动静,小幅度地动了下肩膀,估计也是累惨了。 清尘确实是累惨了,因为在知道段蕴真实身份的这些人中,只有她一个是女孩子。 晚上睡觉,梁闻元杜仲那样的男子守在床边终归不好,再者安正则也不允许。安正则自己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宫里,也不可能整夜地守着段蕴。 因而贴身照料这种事情就只有清尘来做了。 清尘毕竟是伺候了她多年,做事情也算严谨认真,怕段蕴渴了饿了梦魇了,或者要如厕要擦身要喂药……总之是一夜都不敢休息,时刻准备着。 然而段蕴却很是给力地一觉睡到天亮,都这会了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清尘说不上来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困死了,头一歪栽在床榻上就抬不起来,直到听到门口有声音才勉强动了□子。 清尘吃力地看过去,门口似乎有个人风流俊赏,昳丽非凡,似乎……很像自己脑海中常浮现的那个人呢。 她轻晃了一下脑袋,心说这一定又是个梦,大清早的,他怎么可能会和自己在同一间屋子里。 段清晏在门口稍微观望了一下,便带着韩易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床榻的旁边还有两个小凳子,大概是给杜仲和梁闻元坐的。段清晏没客气,自己挑了靠近清尘的凳子坐了,又指挥韩易也不必客气,让他坐到另一只上。 他们动作虽然轻巧,可清尘毕竟是习过武的,这点耳力还是有的。 她费劲地半睁了一双眼睛,透过自己的睫毛,隐约看见方才门口那个人影正放大了摆在自己面前。 五官精致,眉眼如画,正是她寻常梦里的模样。 清尘于是便笑了,接着她用一种无比熟稔地语气柔柔地对段清晏道,“你怎么换了件衣裳,这件还从未见你穿过,倒是挺好看的,我可真喜欢。” 她那语气放佛就像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好久一样,自然到不能更自然。 韩易在一旁都要惊呆了,这姑娘这是怎么了,见到王爷居然你我相称,不得了! 段清晏倒是没太在意,顺着她的话回答,“衣服是今天早上才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新衣服,第一次穿,你自然不会见过。” 清尘闭了下眼,唇边漾起一丝满足的笑容,“真好,你居然还和我说话了。再睁开眼睛,你还会在么?” “会在的。” 清尘闻言,听话地又睁开了眼睛。可是她实在太累,依然只是半睁着的无神状态,“嘿嘿,这回你终于没有骗我。” 韩易有些看不下去,凑到段清晏耳边低语,“这姑娘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怎么神经兮兮的,还挺吓人的……” “你别多说话,”段清晏轻斥他一句,又观察了一眼床榻上睡着的段蕴,“先出去吧,韩易。” 韩易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王爷嫌弃了,不过跑到门口和杜仲一起坐小板凳上等着,心里那感觉倒是挺失落。 屋里,清尘说完那两三句呓语似的话便安静了下去,像是发烧刚退的孩子。 段清晏看着她的脸出了会儿神,平心而论,清尘这姑娘的相貌长得真不错,熟睡时的容颜像是一朵休眠的花朵,娇嫩无害。 他想到清尘方才与他对话的那几句,无论从说话内容还是表达的语气,都绝不像是她在和自己说。 这姑娘大概只是在做梦吧。 段清晏望着房梁想得有些复杂,可是清尘为什么会梦到自己呢?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清尘才再度睁开了眼,她这回意识清醒,分明地看见段清晏就坐在自己对面。 清尘的心跳漏了一拍,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回定然不像是在做梦了,那方才那会呢? 她细细瞧了下段清晏的衣服,从布料到款式,可不就是刚才所见么。 清尘慌了,连忙想要起身行礼赔罪,段清晏却在她准备起身的那一瞬间拉住了她的小臂。 即便隔着衣料,他掌心的温度也被清尘感受得一清二楚,清尘感觉自己要不会说话了,惊慌失措地僵硬在原地,看向段清晏。 这眼神里的无措还很是惹人怜惜,段清晏便对她微笑了一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清尘坐下。他抬手指了下床榻上还在睡觉的段蕴,清尘立刻便明白过来,无声地给他福了福身。 自从清尘睁眼看到段清晏的那一刻起,她便将一切都忘了个彻底。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哪里还能想得起来自己正在安相的府上照顾陛下,陛下还在睡觉不能出声。 段清晏做完这些便没有再去关注清尘,而是默默看着段蕴安静地睡着。 九王爷当年在明安,沈腰潘鬓,素有风流名声,即便他自己未曾付出过什么真心,可别人对他的真心却是不乏。 他看得出来,清尘喜欢自己。 而且是那种……已经很深刻的喜欢。 这个事情他之前自然是想过,毕竟论相貌自己也是掷果盈车的人物,有女孩子喜欢半点都不稀奇。 可那些喜欢只是表层,像是他的拥趸和安正则的拥趸一样,高兴时把自己捧上天,不高兴时半点都懒得关心。那些拥趸看似比谁都狂热,可实际上在她们心里,相公孩子才是重要,无关的外人只是闲暇时讨论消遣的谈资罢了。 年轻的小姑娘就是容易这样,段清晏一直以为段蕴身边这个小宫女对自己也是如此。 可今日看来,似乎并不是。 昨日清尘送他出门,他走出了好远却都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可回了头却又发现不了什么可疑人物。 现在看来,大概是清尘跟在他后面了。这小姑娘会武,并且轻功之类的技能还不错,段清晏看得出来。 。*。*。 段蕴醒来后,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处。 微微以手撑着床抬起身子,刚抬头便正巧撞进段清晏的眼睛。 一下子又愣了。 她转过脸去找清尘,清尘正垂着头看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样子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段蕴张张嘴,小声地唤了句,“皇叔……” 清尘听到动静忙抬起头来,和段蕴说话时,她表情一下便自然了很多,“奴婢去给陛下倒水,杜太医吩咐了早晨起床后要先杯清水润润肠。” 她说完这句话便迅速退了出去,借机离开了段清晏旁边。 清尘开门递给杜仲一个杯子,吩咐道,“陛下醒了,太医大人倒杯水送进去吧。” 杜仲莫名其妙,“那清尘你呢?” “本姑娘去如厕!不回来了!”说完就不见了人影。 杜仲更加莫名其妙了,“这丫头搞什么,好像受了委屈似的……” 段清晏见清尘出去了,自己便坐到了清尘方才的位置,离段蕴又近了些。 他看着段蕴还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温声道,“陛下,早安。” 段蕴一笑,“皇叔早安。皇叔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挂念陛下,便早起来探望。”段清晏将一旁的帕子绞了,递给她擦擦脸,“我有时候想,偌大一个明安城里,与自己血脉相连亲近的就只有陛下了,便不自觉地希望陛下一切都好。” 他这话说的倒是事实。 段清晏母妃是从高索国嫁过来的,在明安自然不会有母家的亲戚。而他的父皇早已入土,几位哥哥也被分封到大理国各处,不在明安了。 段蕴听他这么说,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地对这位皇叔生出一丝同情的感觉,“没事,皇叔有朕呢,等太妃从源州过来,皇叔再娶一位王妃,生几个小孩子,那便就家宅热闹了。” “陛下所言,也正是微臣所期望的。” “朕在这床上已经躺了好久了,一直不挪窝有些难受,皇叔可能带朕出门走走?”段蕴拿殷切的小眼神看着他。 “陛下稍等,待微臣去征询下杜太医意见。” “还征询什么意见啊!”段蕴不耐烦,“再不出门朕都要生霉长毛了,杜仲从来没说过不可以走动,在院子里走走他肯定同意。” 段清晏拿不准主意,站在原地没动。 “皇叔别愣着了,快扶朕起来,朕腰上有些使不上劲。” 段清晏最终决定带她出去,无奈地上前帮她披好衣服,嘴里半嗔怪地道,“都使不上劲了还要去院子,来,皇叔帮你套上鞋子。” 段蕴笑嘻嘻地不在意,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 她的脚上套了袜子,段清晏请握住段蕴的脚踝,一边神色自然地问段蕴想去哪里走走,一边状似无意地观察着她的脚。 段蕴的鞋子他放在手中稍稍丈量了一下,还真不是一般的小巧。套在那双脚上,小巧的足便愈*廓清晰。 段清晏不动声色,对着她把手往前一摊,“走吧陛下,今日何公公不在,微臣便暂时充当下何公公的角色。” 第70节 段蕴笑了笑,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搁在段清晏掌心,由他扶自己站了起来。 “陛下感觉如何?可有力气?” 段蕴点了点头,“尚好,只是睡得太多,现在脑袋还有一小点晕。” ☆、第70章 伤了筋动了骨 杜仲看到他们两人准备去院子里走走,也真的没有反对,还附和道,“陛下说的是,早起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是好的。喏,这杯水微臣帮您倒好了,温度正好,陛下也给喝了吧。” 段蕴顺从地接过喝完,把杯子还给他的同时问道,“清尘不是说她去倒水么,怎么这一会便不见了人影,还换作是你了?” “微臣也不清楚。”杜仲大咧地摸了下自己脑门,“清尘说要去如厕,还说得急吼吼的,看她那样子可能腹泻了吧。” 段蕴:“……” 段清晏:“……” 梁闻元上前道,“陛下,王爷,不知在相府散步可需要人引路?” “你不提醒朕还真忘了,闻元你也跟着朕吧,顺道带朕去看看安相养的那些花草。” 三人在相府里转了一圈,转到书房那边时,隐约听见旁边的小间里传出少女的歌唱声音。 “那间屋子……住的是?” 梁闻元忙回道,“是小洛姑娘。” 段蕴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段清晏好似挺新奇,“小洛?” 梁闻元愣了,“王爷为何这般反应?莫非……您认识小洛姑娘?” “似乎也谈不上认识。”段清晏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感觉这个名字定是在哪里听过,有印象。奇怪,在哪里来着……” 他似乎非常想记起来,皱着眉的样子看上去很纠结。 段蕴好心地提醒道,“是天香阁里的小洛姑娘啊。皇叔想想,那天我们在天香阁,尹二娘后来领上楼的那个小姑娘……” 她这么一说,段清晏那边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微臣记得。可是小洛姑娘不是天香阁的人么,怎么会在安相的府上?” 梁闻元有些尴尬,“小洛姑娘按摩手艺好,安相便把她接到府里住着,以便随时能唤她服侍一番。” 段蕴也帮腔道,“是啊,小洛姑娘的手艺确实很好,那次在天香阁朕也曾有幸体验过。” “原来是这样。”段清晏笑得有些深意,“微臣只是觉得奇怪,安相居然会知道天香阁里按摩的小姑娘手艺不错,还以为以首辅大人的性子是断断不会去兴善大街南段找乐子的。” 梁闻元跟着傻笑,“和王爷您一样,都是体察民情,体察民情……” 他们从小洛那间屋子经过,才走到窗子下面,歌声戛然而止。 段蕴下意识地一抬头,却看到小洛正盯着自己瞧,“我记得你,你就是在天香阁里的那个。” 段清晏往段蕴身边一站,“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小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段清晏又指了指段蕴,“我记得,你们是一起的,你们是一对。” 想了想又补充道,“一对断袖。” 梁闻元赶忙捂着眼睛闪到一旁,哎呦喂小祖宗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段蕴的面目表情已经僵硬了,被认作是和段清晏一对也就罢了,居然还是断袖,她当下想甩袖子走人。 段清晏却不恼,反而对和小洛说话这件事显得饶有兴致,“不,姑娘应当是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一对断袖。” 段蕴思索了一下,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太妥当,自己又重申了一遍,“我们不是一对!也更不是断袖!” “好。”段清晏笑着看她一眼,“你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小洛沉默了一会,才木然道,“那……对不起。” 段蕴看她这呆呆的样子,瞬间也就没脾气了,扭头对招呼段清晏和梁闻元,“我们走吧。” 可是她顾着说话没顾着看路,一只脚迈出去磕了到一块坚/硬的物什,另一只脚却来不及收回。 身形一下子不稳,段蕴张牙舞爪地大叫了一嗓子,眼看就要摔下去。 站在她左边的梁闻元赶忙伸手去捞,可段蕴倒下去的方向是在右边。 可怜段清晏还没来得及去救她,就已经被段蕴硬生生给撞了个直面。 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却也不幸被那个坚/硬的物什绊到了,双重作用下,段清晏终于悲惨地摔到了地上。 段蕴尖叫着跟着他一起倒下去,不偏不倚砸到了段清晏胸口,除了脸摔在他胸前有些疼之外,别的地方却啥事没有。 段清晏在电光火石间,只觉得背后闪过一阵强烈的钝痛,胸口也被什么东西砸得快要背过气去。剧痛来袭的那个瞬间过去之后,接着便是漫长的难受时期。 他摔得迷迷糊糊,只听见梁闻元的声音在耳边大叫道,“啊!流血了!快来人,来人!” 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段蕴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她身子软软的,像是一床蚕丝被盖在身上,除了略重之外,还是蛮令他舒心。 段清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段蕴也失声叫了一嗓子,好像就在他耳边慌张道,“皇叔!皇叔你怎么样?皇叔你醒醒!听得见朕说话么?” 段清晏想告诉她听得见,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硬是不让他睁眼。 安府里的众人,还有杜仲都跑了过来,他恍然间还能听见清尘的声音,“王爷这是怎么了!快让我进去!” 空气有些压抑,大概是太多人围了过来。 段清晏皱了皱眉,把周围的人声全部抛开,兀自晕了过去。 【以下是粗加工的番外,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应该是完结后的第二个。番外里是有小包子哒!】 (因为后半章稿子不知道存哪去了没找到,先放这个上来,过会儿会替换的。这个番外也会在完结后好好加工了再放上来,么么哒) 大理是南国,一年四季都不会很冷,因而大理的国民若是不走出关,一辈子都是见不到雪的。 段蕴自然就从没见过雪。 当宣和王朝落下了帷幕,整个江山易主的时候,他们二人便觉得这生活了一二十个寒暑的地方有那么几分孤寂。 这年冬天,段蕴说想看看雪是什么样子,安正则略一思索,我们从此去大华住下可好? 点头,移居。 又这么过了些时候,段蕴囔囔自己身体不舒服,即便她如今已不是一动山都摇的金贵龙体,安正则还是飞鸽传书把杜仲给找了来。 杜仲把手往段蕴脉上一搭,凝神片刻后忽地一惊,叹道:“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安正则:“……” 段蕴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撅着嘴嘟囔了一句,“这都是崇宁帝的天下了,还叫什么皇上……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杜仲双眼闪烁着激动的小泪花,看着她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安正则强装镇定,一只手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行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孩子爹又不是你。” 他纵是再怎么伪装,都掩盖不了声音里透出的那股子欣喜。 事后段蕴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肚子里有九畹了 安正则偏过头,那可不,这事我可是天天盼,早就想过这可能了…… 安九畹周岁的时候,给她举行抓周仪式。 安小妞环顾四周,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就是不往怀里送。 段蕴之前还感叹着,这孩子懂事真早啊,这么小就拾金不昧。 安正则默默看过去一眼,话说这么早…… 结果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还是那样玩玩这个放下,又去摆弄摆弄这个。 抓周仪式举行得晚,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会儿,眼看都要到子时了,安小妞还是没有要抱什么的意思。 她娘这回急了,这孩子怎么傻啊,满地的东西放眼前都不要。 安正则又默默看过去一眼,还不是被你夸得么。 这可怎么了得,要是她再不拿样东西,这周岁的日子可就要过去了。 等多年后安小妞出息了,旁人乐呵呵问上一句,嘿,你们家姑娘小时候抓周抓的啥? 十里八街都异口同声,回答得脆生生的,安家小妞啊,小时候啥都没抓。 多丢人啊!多丢人! 一畅想未来,立刻便把她娘给郁闷到了。 段蕴憋着一肚子不顺心,伸手拿了只碗,把地上的一小坛子桂花酿捞了过来,倒了半碗喝着。 她只顾着喝桂花酿没注意其他,谁知她家小妞一瞅她娘的动作,立刻就站着静止了。 安正则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又看了看她娘,不动声色地在旁边等着看戏。 安小妞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黑白分明十分灵动,等段蕴把桂花酿喝完,碗一拿下来就看到一张流着口水的小嘴,红润润的,正对着自己傻笑。 段蕴吓了一跳,手撑着地往后面一缩,忽地觉得自家女儿像个小恶魔,“你要干啥!” 安小妞“嘿嘿”傻笑了两声,魔爪便冲着亲娘伸了过去。 小孩子下手素来没个轻重,段蕴怕她猛然往自己脸上招呼,轻呼了一身就往安正则那一躲。 看到娘亲嫌弃自己的样子,索性安小妞毫不在意,仍是乐呵呵地傻笑着,抓走了段蕴落在地上的空酒碗。 她低头摆弄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碗底,那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桂花酿,味道有些甜丝丝的。 安小妞很是满意,肉嘟嘟的脸蛋笑得像多花。 她迈着短腿往回走,“啪叽”一声就把这只酒碗往周岁篮里一放。 安九畹的抓周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最终能入安家宝贝女儿法眼的居然是——一只酒碗。 段蕴捂着眼睛,表示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有这癖好。 安正则倒是挺乐观,抱起安小妞玩闹了一会,又凑过去往她脑门上亲了一口。 安小妞也对自己的行为很是满意,开心地也亲了她爹一口,顺便往安正则的衣领上蹭了好些亮晶晶的口水。 第71节 “这什么熊孩子……”段蕴扶着额角恨铁不成钢,“一点都没有你娘当年文良贤淑的影子。” 安正则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声。 最终还是忍住了,笑而不语道,“九畹,不错,周岁的时候拿了一只‘酒碗’,日后便唤她‘酒碗’好了。” 段蕴点头表示赞同,“相公你实在是太有才了!” 安酒碗睁着一双无害的大眼睛,看着眼前两个大人对着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笑了一会后还夸张地抱在了一起,委实困惑。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解惑,就听见自己爹唤了奶娘过来把她给抱出去了。 随后屋里的灯火一熄,也不知道爹娘在里面做什么呢。 段蕴有段时间总是叫安正则为太傅,叫得多了,就被安小妞听了进去。 日后有一天,门外西街的婶婶逗她玩,“酒碗啊,你可知道自己爹爹叫什么名字?” 安九畹仰着脸就答,“我爹爹叫安太富!” 婶婶一愣,“什么太傅?” “太就是大、非常的意思,富就是多财有钱,我爹爹叫太富,意思就是……” 躲在门后面偷听的段蕴鼻子都要气歪了,不想听自己女儿胡掰,转身就进了屋和她爹告状。 于是当天傍晚,安酒碗的晚餐就少了只鸡腿。 ☆、第71章 递过来一张纸 安正则看了眼段蕴,又看了眼何弃疗,略一思索对韩易道,“王爷在我府上遭受词劫,本相委实也难安心,不如这便领你去看看。陛下与弃疗回屋休息可好?” 段蕴点头答应,巴巴地又补了一句,“有消息随时通知朕。” 韩易进屋的时候,段清晏已经由下人伺候着解了外衣,正躺在床上被擦拭着伤口处。 他臂上的血迹已经基本被擦干净了,在远处只是见到肤色净白的皮肉,因而看上去没那么惨。 韩易稍稍放下心来,一转眼却看到一旁的椅背上搭了件血迹斑斑的衣服,细看之下正是他家王爷今早从箱底翻出来的新衣服。夏季的衣服多轻薄,而这一件的袖口又颇宽大,所以段清晏摔下去的时候才会那么容易擦破皮肉流了血。 他这么一看,当下又揪心了起来。 杜仲起身对着安正则行了个礼,又和韩易打了个招呼,轻声道,“因为王爷后脑突然受到冲击,造成暂时性的昏迷。不过下官已经瞧过,王爷脑后并没有血块阻塞经脉,只需静养即可。” 韩易亲耳听到杜仲这么说便松了口气,“眼下不得已只有劳烦安相,借个地方养伤。王爷醒来后定是要回去的,大人不必为此劳心,一切以陛下和国事为重。” 安正则见段清晏的跟班来了,自己也就没什么好交代的。他左右思量了一下,九王爷一时半会也醒不来,以他的身份在这里守着委实不妥,于是便知会一声出去了。 杜仲陪着韩易又在这屋里守了好一会儿,直到接近晌午时候才离开,给段蕴张罗药膳去了。 他刚走了没多久,床上的段清晏就睁开了眼,别有深意地和韩易来了个对视。 韩易心领神会,起身走到门边上对安府的几个侍女轻声道,“王爷身上出了汗,定是不爽利。在下准备帮王爷擦擦身子,你们……” 小姑娘们一下子就懂了,极有礼节地对他福了福身子,出门回避。 他再仔细一瞧屋里,窗户纸都是新糊上的,严丝合缝很是密实,屋内屋外互相瞧不见。 韩易放下心来,又回到床边小小地唤了一声,“王爷。” 段清晏小幅度地点了点下巴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后他皱着眉,好像多痛苦似的,又动了下肩膀。 韩易不敢出太多声音,又不知道他家王爷想要做什么,想要帮忙无从下手,于是只好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他感觉段清晏的左边胳膊一直在被子里可劲折腾,弄得那被面上都一鼓一鼓的。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动作才停止。段清晏比了下眼睛,好像是松了口气。 他片刻后将左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张很薄的信纸。 韩易连忙伸手接了过来,那信纸已经被段清晏攥得皱皱巴巴,不过上面的蝇头小字还是清晰可见。 字体端妍清丽,风清骨峻,柳氏风范十足,很有几分水平。 这字一年半载是练不出来的,并且细细看去,笔锋处收尾的那点韵味,都和当今陛下别无二致。 韩易拿着端详了片刻,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罗列了一串人名和数字,后面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备注。 毕竟是在人家安正则的府上,他不敢慢慢研究,连忙先认认真真地将这东西贴身收好。 。* 。* 。 再去看段清晏时,他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段清晏呼吸的动作很轻,韩易虽听不见,却奇妙地感觉自家王爷似乎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说方才拿东西的并不是伤势严重的那只手臂,然而因为胳膊上的动作稍微大了些,在皮肉的相互牵动之下,段清晏额角还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本就是在暑季,韩易见他出了层薄汗,便想着要帮他擦一下降温,去水盆边上绞了条帕子。 他拿着湿帕子走回床边,刚擦了没两下就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或许是出于心虚,韩易愣了下神,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敲门声整齐地响了三下,门外之人又耐心等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门缝,往里面看了看。 韩易定睛一看来人是安正则,他暗暗松了口气,兀自觉得庆幸。 若不是方才想到要给段清晏擦汗,去绞了条帕子过来,那自己对侍女说的“回避”缘由,便要穿帮了。 安正则对迎上前的韩易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蓝儿说韩公子正在帮王爷擦身,本相原本是无意唐突的,不过听说已经擦了蛮久,这才决定敲门看看情况。” “是我的错。”韩易轻表了一下歉意,“做好之后忘了知会门外姑娘一声,给大人造成不便了。” “不碍事。”安正则摇头表示不要紧,又道,“杜太医已经指挥厨房将中午的伙食准备好了,本相是特地来请王爷过去用膳的。” 他说着往床上看了一眼,看到段清晏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面上有些意外,“咦?怎么……王爷还没有醒么?” “是啊……”韩易心虚地应了一声,接着装模作样地忧愁道,“王爷他哪怕只是能睁一下眼,也好让我这做下人的能安个心哪。” 他这厢有血有肉地表演着,简直一腔忠心耿耿的热血,那厢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杜仲没头没脑地从旁边探出一个脑袋,皱眉道,“怎么还没醒,不应该是这样啊,我刚刚才探过王爷脉象……” 床上的段清晏一听这话,心道不好,似乎装得有些过了。 韩易收起自己一脸忧愁,摸了摸鼻子道,“那或许是……王爷可能只是睡着了吧。” 为了增加自己这话的真实性,他还补充了一句,“昨天晚上王爷睡得晚,今早又早起,或许是睡眠不足。” 杜仲想了想,连连称是,“你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只是睡着,那便不用担心唤不醒了。” 安正则在一旁道,“今日杜太医亲自下厨做了些药膳。都是一些清淡却补身子的膳食,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王爷的身体,都是极好的。只是……可能口感上会差一些罢了。” 杜仲:“……” “让安相和太医大人费心了。”韩易拱手一礼。 “小事。”杜仲潇洒地摆了下手,“我去看看王爷的情况。” 在他刚走到床边时,正睡着的段清晏极合时宜地发出了轻微的一声闷哼,随后睁开一双水汽朦胧的桃花眼,迷茫地往杜仲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那一瞬间的眼神格外风情万种,杜太医登时就愣在了当场。 段清晏转了转眸子将周遭事物都看了一遍,皱着眉似乎对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地方睡着感到十分费解,声音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本王……” 韩易听到他声音便知道自家王爷已经开启了戏剧名角模式,欢欣鼓舞着就奔到了床边围观。 段清晏看到他,神情稍微舒展了一些,“韩易,本王这是……怎么了?” 韩易一阵无语,王爷您是摔了一跤,又不是失忆了,装得太过了啊! “王爷您不记得了么?”杜仲帮着韩易将段清晏从床上扶起来,“您和陛下在安相院子里散步,被地上的铁锹绊倒了。这是在安相府上的屋子里,您已经睡了一上午了,现在正是午膳时间。” “原来如此。”段清晏很快恢复了记忆,“原来已经睡了一上午,看来是本王昨夜歇息得晚了些,趁机在安相府上补了个懒觉,首辅大人家的床睡着就是舒服。” 杜仲乐了,“嘿哟,王爷还有兴致开玩笑呢。看来这次受伤只是些皮肉之苦,下官也就放心了。王爷您头痛么?” “不痛。”段清晏站起身子这才看见屋里的安正则,“原来安相也在,方才不知,是我礼数不周了。” “王爷为皇室,本相只是为段氏做臣子的,这么说岂不是折煞我了。”他做了“请”的手势,却道,“中午的饭食,不知王爷是去厅里用菜色多些,还是让人端来房里图个方便?” 杜仲抢先道,“下官今日做了不少吃的,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陛下已经去落座了。” “唔……这么一说本王还真觉出饿意来了,说不定方才便是饿醒的。”段清晏下意识地用手在腹部按了一下,“还是去厅里用餐吧,不好白白辜负杜太医的好手艺。” 杜小厨听得乐呵呵的,忙和韩易帮着把段清晏扶了过去。 。* 。* 。 段蕴见段清晏过来,忙着便招呼他,“皇叔!朕就知道杜仲说得靠谱,皇叔果然醒了!” 段清晏笑着道了声,“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一家人要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段蕴往自己旁边的空座上拍了一下,兴高采烈道,“来,朕边上恰好没人,皇叔来朕这边坐吧。” 那边那位子原本是安正则留给自己的,他这会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段清晏遵从圣旨优雅落座,自己动了动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左右思量了一下也就认命了,索性坐在了段蕴对面。 可这么一来他又别扭了,开饭已有一段时间,段蕴和段清晏聊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他在那两人对面百无聊赖地扒着饭,简直像是无比多余。 这桌上满满的吃食,大部分都是杜仲做的,名副其实的药膳。 杜仲是个大夫,从来也没当过厨子,所以他这饭菜做得委实与众不同。 安正则本就没什么胃口,碰上这一桌子色香味一项都不占的食物,更是觉得吃在嘴里嚼蜡一般。 他都觉得有些纳闷,面对这种东西,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对面那两人是如何毫不嫌弃的。 转念一想也是,这桌药膳本就是做给身体欠安那两人的,他这么活蹦乱跳的,确实也没必要吃这些东西。 这么看来自己真是更加多余了。 段蕴和段清晏有说有笑结束了两个话题,这才意外地发现对面的安正则还没怎么动筷子。 “安相?你怎么不吃啊?” 微臣也要能吃得下去啊,安正则自己心说了一句,面上却云淡风轻,一笑尽显柔情,“陛下不用惦念,微臣不饿。” 段蕴没心没肺地就信了,“哦,安相既然不饿那朕就不顾忌了。皇叔今日流了血,那边的红枣枸杞糕能补血,安相帮朕递过来吧。” 第72节 ☆、第72章 顺道来听个曲 递了红枣枸杞糕之后,段清晏一偏头,饶有兴致地又一张望,“那碟香梨似乎很爽口。” 香梨正放在安正则的面前,段蕴接着招呼,“安相帮着……” 话音未落安正则就双手递了过去,“微臣分内之事。” “多谢。”段清晏笑着接受了,吃梨子的动作无比优雅,看得段蕴简直口中生津。 “皇叔,好吃不?” 段清晏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好吃。” 段蕴在一旁有些馋,却又不太好意思开口要,因为安正则递盘子的时候,搁在了段清晏的另一边,从她这里无法夹到。 也不知道段清晏怎么想的,没往下接段蕴的话,只顾着自己吃得开心,之后还是安正则起身弄了一块给她。 这顿饭的氛围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两个伤员是主要人物,有肴无酒,兴致就差了许多。 再加上安正则也没有多说话,桌上便只听得见段蕴和段清晏交谈的笑语,其中偶尔夹杂着杯盘无意间碰撞发出的声音。 饭后段清晏表示要回自己府上休养,说是不好意思麻烦安相,安正则自然是欣然同意,并且还吩咐下人将杜仲做的多余的药膳都打包装好,给段清晏带回去。 梁闻元笑呵呵地将食盒交到韩易手上,还叮嘱道,“这些都是对王爷伤势很有好处的食物,杜太医精心做的,希望王爷不要嫌弃。” 反正又不是自己吃,韩易有礼有节地收下了,“一定一定,麻烦梁总管转达杜太医,多谢多谢。” 段清晏转身瞬间看到那食盒,情不自禁地一挑眉,没说话赶忙上了马车。 出了安府大门之后,他才放松地将食盒推离远了些。韩易见了不由地幸灾乐祸,“都是太医大人的好意啊。” 段清晏微笑,“你收下的,你吃。” 韩易表情一僵,推脱道,“属下又没有受伤,怎可浪费食物?” 那厢一记淡淡的眼神看过来,“你不吃?” 韩易登时语塞,“我吃……” 段清晏毕竟是负伤,一路上也没多说话,闲闲和韩易扯了几句之后就闭眼休息,一直到马车停在自家门前后才睁开。 他眼睛这么一睁开便是亮亮的,似乎在黑暗中思考什么思考了很久似的,把韩易吓了一跳。 韩易试探着道,“王爷,您……” “今晚,去天香阁叫几个姑娘来府里唱曲吧。”段清晏声音很平静,“把本王受伤的消息多往外说些,最后让众位大人们都有所了解。” “王爷如今受伤,若是今晚便安排听曲,会不会有些……不太合适?” “只是身体上的皮肉之苦罢了,算不得什么。”他似乎对自己的伤势全然不在意了,“多有些歌舞娱乐娱乐,心情愉悦才能好得快。再说本王一向是个注重玩乐的富贵闲人形象,纵是首辅大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韩易略略思索了一下,“属下明白。” 。*。*。 是夜,从兴善大街上一直到王府,便清扬婉转地响过一路银铃声。 钿车罗帕,绿鬟女,银粉砑,即便只是单单一辆小轿低调驶过大街小巷,然而禁不住宝马绝香尘,空气中都浮着女儿香,几个街角一转,便有了几分招摇过市的意味。 这一路上经过东街,自然也就途经安正则府门前,彼时梁闻元正斜靠在正大门的门框上指挥下人扫地,忽而一阵馨香拂面而过,情不自禁便昂了脖子远望过去。 天香阁的轿子垂着粉色的小帘,闲闲挂在小银钩上,挂得不紧,风吹过的时候帘角轻翻,若是足够幸运还能看得到车内美人的侧颜。 梁闻元就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他那么定睛一看忽然就觉得有些眼熟,再一想那个美人的侧面好像在兴善大街上见过。 天香阁?尹二娘? 好像是有个人长着这般模样。 轿子里的尹二娘似乎察觉到梁闻元在看自己,转过头来对他一笑,好像他们二人是老相识一般。 梁闻元小心脏一跳,感觉有些奇奇怪怪的,赶忙小跑着就去报告自家丞相了。 尹二娘掩了掩帘布,转过头去嘴角便噙了一丝笑容,这便算是让相府的人看到了。 当夜彩袖翩然,小曲悠扬的时候,中书令曹大人也坐在九王爷府上乐呵地看着。 一曲罢,中书令意犹未尽之余还不忘关怀一下一旁的段清晏,“也是老夫的不是,来了府上才听闻王爷今早才受了伤,也没给王爷稍些补品过来。” “所谓受伤倒也没有多么严重,”段清晏悠悠然平稳呼吸着,“本王稍微修整一下也就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刚入朝没多久就要缺席,还有些担心会造成些不良影响。” “这点王爷倒不必担心。”曹大人小小地叹了一声,“如今陛下的龙体也有些不太安康,若要早朝仍能日日如期进行也是困难,王爷不用自责。” “劳烦曹大人开导本王了。” “不不,”中书令笑道,“王爷请老夫听曲,老夫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说些宽慰的话罢了。若是觍着颜面,勉强还能算作礼尚往来。” “本王也只不过动动嘴皮子唤人来唱曲罢了,又不是亲自唱。小事不足挂齿。” 中书令其实爱好音律,抛去丝竹管弦不谈,他最爱的其实是人声歌咏。然而明安城出色的歌者多出于市井,大雅之人他无缘得见,而这些专门从事歌舞事业的男女又多见于烟花柳巷。 曹大人毕竟不是年少轻狂之人,身为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也不好常常跑去那种地方,是以能听小曲的机会也不多。 这天他应京兆尹的邀约去了他府上取些关于西林河疏浚工程的折子,巧的是这边刚从门口出来,那边就遇见了韩易。 韩易吧啦吧啦和他寒暄了几句,之后便顺口说到自家王爷正派他去天香阁请某些歌者去府上献艺。 中书令兴致一发,便问自己中意的那个谁谁谁可也会去? 韩易下巴骄傲地一点,“这是当然,所有出色之人都会去。王爷与天香阁的尹二娘是旧相识,王爷开口自然是给足够面子。” 他话锋一转,“曹大人不如同去,王爷回京这么些日子还未曾与大人把酒言欢,王爷一直惦念着呢。” 中书令便就顺水推舟,欣然同意了。 真到了段清晏府上的时候他才知道九王爷今早受了伤,而且貌似还是见血的那种,所谓的“把酒言欢”自然是不行了。段清晏只是淡淡吃了些糕点和水果,曹大人也就跟着吃了些,那些食物都味道淡得很,细品之下还有些奇怪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都是药膳。 等让他念念不忘的某个歌者一曲终了,中书令意犹未尽之余大感满足。段清晏终归是伤员,他府上不便多留,于是没过多久就主随客便,和曹大人告别了。 小歌姬们又哼唱了些软软的调子,段清晏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时候不早了。 他拢了拢衣服,说这夜风有些凉,吩咐韩易把他挪进屋里,又吩咐把伶人们从水榭歌台也叫到了室内。 小歌姬们兴奋得红了脸,与九王爷共处一室,尽管不是她们梦中的二人独处,也足够回味很久了。 然而好景不长,她们红着脸卖力表演了没多久,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九王爷便挥了一挥衣袖,“本王累了,二娘留下陪本王说说话,其余姑娘可以下去领赏了。今日大家都累了,晚上早些睡。” 姑娘们原本听到“下去领赏”这几个字立刻泄了气,然而最后那句“晚上早些睡”一入耳,心中立刻又有甜甜的东西蔓延开来。 王爷真是好温暖啊!今晚估计兴奋到睡不着了呢,即便睡着也是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 。*。*。 房里没了旁人,段清晏便自然了许多,坐姿一瘫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随便坐。”他开口道了声,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好似两人之间很熟。 尹二娘也没多礼,找了个离段清晏最近的地方坐下了,“王爷身上的这伤,怎么弄的?” 段清晏痛苦地动了一下胳膊,语气有些责怪,“这伤,本王也真是受得莫名其妙。还不是你培养的那个小洛,若不是她本王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尹二娘尴尬一笑,“那孩子毕竟年纪小,资质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今天这事情只是意外,王爷还请多担待些,没误事不就行了。” 段清晏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那孩子在房门口搁了一根铁锹,摔得本王这一跤真是……身上都擦出了血,弄不好若是留下什么难看的印迹,本王一定给她在央河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尹二娘赶忙拍着胸脯保证,“属下日后遇见她,一定好好教育。” ☆、第73章 是为何会忠心 段清晏换了个姿势,舒服地斜倚在榻上,问尹二娘道,“你来这里,可有让丞相府上的人瞧见?” “按照王爷的指示,办妥了。”她轻笑了一下,“原本属下还想着要用什么办法让相府的人瞧见,结果那位总管恰好就站在门口。属下观察他面色,定是认出我来了。” “你上回说的墨音,可有探听到下落?” “至今没有。”尹二娘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姑娘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就是孩子长大了留不住,碰上个什么公子就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人家,什么都不顾了。” “墨音也在本王手下好多年了,这么些年和本王相处她都没萌动什么心思,本以为是个天生冷冰冰的小美人。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看上别人,甚至于为了人家去私奔,也是真爱啊。” 尹二娘语气有些不屑,“她也只是白白长了那些年岁,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能分得清孰轻孰重么?她没有留下来为王爷做事,是她自己没那个福分。”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段清晏把目光轻轻放在尹二娘脸上,“毕竟是跟了我这么些年,也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更何况人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尹二娘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甫一听见这般说辞不由地一愣,小声道,“属下是为王爷感到可惜。” “也是难为你忠心了……” 段清晏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继续道别的,双眼又进入放空状态好像在想什么。 尹二娘见他这样子便没有出声打扰,以前他们相处时段清晏就经常会这个样子,忽然某个时候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便是这般模样。 果不其然,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段清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中都透着沉思的味道。 尹二娘正想洗耳恭听九王爷的一番深邃发言,却没想到他说出口的竟然是一个疑问句。 “你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别人,不离不弃不背叛?” 这问句更是尹二娘所想不到的,她情不自禁地将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不知道要回答些什么。 段清晏将眼神从远方收回来,对她道,“你说说,本王问你呢。” 尹二娘摸不清王爷今天这是什么意思,联系了一下前文结结巴巴地答,“大概就是情/爱之类的,像是……像是墨音那傻丫头似的。为了别人完全摒弃了自己先前的生活。” “你是说,只有儿女之情?” “属下愚钝,暂时只能想到这些。” 段清晏似笑非笑,“那你倒是说说韩易,他这些年也为本王做了不少事,算不算得忠心?” 王爷您真是在坑属下啊,尹二娘欲哭无泪。韩易那是她的上司,平时还自己需要多仰仗的,怎可能关上门就给人家泼一盆脏水? 她只得道,“韩大人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实乃吾侪之榜样。” “可韩大人对本王又没有私情。” “这个……也不是绝对。”尹二娘感觉自己后脑沁了一滴汗出来,“韩大人他应该是有一种别的感情。” “嗯……”段清晏点了点头对此没做评价,却道,“那二娘你呢?” “……”尹二娘一阵语塞,略错愕地看着他。 第73节 “和韩易是属于一种么?” “也不是。”已到少妇年龄的美人微微侧了下脸,烛光下的容颜显得有些沧桑,“这么多年了,若是不遇到太妃和王爷,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是像天香阁的那些小姑娘一样,过几年人前光鲜人后落泪的日子,然后便是漫长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再或者……也许像我当初那个朋友一样,遭人□愤而自尽……” “那便是一种习惯吧。”段清晏帮她总结道,“自古以来民众臣服于皇室,除非苛政与暴虐几乎无人有异议,这种心态,说来也可归于习惯。” 尹二娘心悦诚服地点头,“王爷说的是。其实这种习惯带来的忠诚,也是牢固的。” “牢固,倒也牢固不过个人情感。”段清晏无奈地轻笑,“墨音也习惯了这么些年,最后还是一走了之,把过往种种抛却得一干二净。” 话说了半天又绕回到最初所说的墨音身上,尹二娘左右一思量,觉得王爷今天听到这消息之后定是很失落的,不然也不会总是记着这件事。 作为一个很会察言观色并且忠心耿耿的属下,她便劝慰道,“王爷,墨音这件事虽然很遗憾,可终究已经成了事实,倒也没法改变了。除了她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很多人才,不用伤心。” 段清晏失笑,“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要说伤心本王还真没有,若真是儿女之情可以敌得过长久形成的习惯,本王倒觉得挺好。” 尹二娘觉得他不像在说真的,“这是为何?” 那厢一瞬间切换成为小孩子心性,九王爷勾起唇角一笑,“这样岂不是会有趣很多?” “委实有趣。”尹二娘不甚走心地附和了他一句。怎么说也是多年的默契了,她心知段清晏定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只不过没直白地说出来。 。* 。* 。 中书令果然不愧为朝中大员,只不过在段清晏府上一个傍晚,第二日便将九王爷受伤的消息传了半个朝堂。 这倒不是因为曹大人话多,而是在他所身处的那个位置,经常与一众大臣往来。昨日段清晏话里的意思他不是听不明白,那是在暗示他将自己受伤的事情说出去。 虽然不清楚九王爷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然而帮这个忙于他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中书令也就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在和其他大臣闲聊的时候有意无意往段清晏身上提了提。 平素与大理寺关联较多的部门也大多听闻了九王爷受伤的消息,而京兆尹那个大嘴巴又四处传播了一番,于是很快朝野上下便都知道了。 接下来两日,段清晏的王府上便源源不断来了多位同僚,珍贵补品也送了良多,不过最后都让韩易拿去当铺重新换成了银子。 就这样过去了三日,随着段蕴回宫又照常继续了早朝,段清晏也就跟着克服困难披衣上朝。 文德殿内两人相视一笑,看到对方的气色都不错,笑意便又更深了些。 这日的早朝有些特别,一是因为皇上龙体刚刚稳妥下来恢复早朝,二是因为众人皆知摔伤的九王爷竟也能行动如常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便是,陈太师终于结束了他长久的休假,再一次站到了文德殿上。 虽然皇上三日没有上朝,然而安正则这个首辅却一天也没有闲着,大理国上上下下的事情他都操持着。并且恰巧因为段蕴卧床,所以决断事情的权力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他身上,如此一来,工作效率倒是比之前奏折先去段蕴那里走个过场要高出许多来。 原本按照安正则的料想,这天的朝堂风气应该是以溜须拍马为主,歌功颂德祈福圣安为辅,没有太多实质性内容。 可事实却偏偏不是这样。 今日镇国将军赵延武几乎成为了朝堂的主角,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持着笏板弯下腰的那一瞬间,开口道了一句话。就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便立刻让安正则一怔,几乎就断定他会说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话来。 镇国将军的那句开场白大俗大雅,正是—— “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段蕴连续几日睡眠非常充足,今日因为早朝突然早起,本就有些困倦了,她很想说“那爱卿你就不要讲了”。可一扫眼看到安正则沉静如水的表情,又只好默默收起自己这番吊儿郎当的心思,认真道,“赵爱卿但说无妨。” 赵延武施了一礼,严肃启奏,“末将手下的副将在高索国境内发现了一种病症,患者体虚无力,双眼无神,面色惨白……并且食不得荤腥之物,闻之便有极度恶心之感。还有就是这种病症,遍寻天下无人能医……” 镇国将军把话说到这里,朝中很多有老资历的大臣便已经明白他的这话是何意思了。 赵大人所说的这些症状,尤其是面色惨白与不得闻荤腥之物这两条,和当初宣和帝段蕴所患的顽疾简直一模一样。再加之那病无人可医,便更是与当年那夺人性命的恶魔没了区别。 段蕴虽然自己没患过这病,然而她却是亲眼见到这恶魔是如何夺去显祐太子伯伯和皇太孙弟弟性命的。因而当赵延武说完这段话,文德殿上又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的时候,段蕴也便十分确定了镇国将军这话是想表达什么。 “赵爱卿能否再说得细致一些,譬如那患病之人已卧床多久,如今是否还能够进食,大夫诊断结果为何种?” “具体情况都写在这封书信里了。”赵延武上前一步,将书信递给何弃疗,“请陛下过目。” 东西已经摆在了面前也不能不看,段蕴料定这事情一深究起来,诚然是万分复杂的,因而她一见那封书信便颇有几分头痛。 以往这类事情她基本仰仗安正则,自己作为幼帝只当个甩手掌柜。而今日镇国将军并没有将事情提前说与首辅,而是直接在朝堂上提了出来。 段蕴撑着脑袋暗想,大概是前些日子自己与安正则使小性子说什么要亲政,动静闹得大了些,让朝中这群老狐狸听了去,所以现在一堆事都直接在早朝上启奏。 她翻开那纸书信,是镇国将军的副将写给他的,这副将做事还十分认真,按照时间顺序将这事情的细枝末节都写了出来,甚至于连那患者每日所进食物都罗列得一清二楚。 段蕴仔细将这份东西研究了一遍,内心便已有十成十的笃定,说的是显祐太子当年的病症无疑。 她便戳破赵延武话里的意思,奇道,“这症状与朕当年……几乎完全一样!” “末将也是这么看的!”赵大人说话掷地有声,“因为这个病,显祐太子薨逝,陛下也因此落下了病根。陛下前两日突然晕倒,听杜太医的意思,似乎仍然与当初的重病有所关联。末将以为此事关系重大,定是要彻查。” “生老病死,不过便是人生的阴晴圆缺,天气而已。”段蕴一边扯上些高深大道理,一边想着要怎样先把这个棘手问题抛给安正则,“朕的父亲出生时便先天身体羸弱,遭病魔侵扰也较寻常人更容易些,赵将军说要彻查,从何查起呢?” “陛下,”赵延武上前一步,语气更严肃了几分,“那患病之人曾是高索国君主的宠妃,自从得了此病,形容日渐憔悴凄惨,因而这位娘娘终日忧心,高索国的都城甚至贴满了为皇妃求医的告示,所以那位副将才凑巧知晓了这件事。” “赵将军的意思,是说此疾与先天无关?” “那位娘娘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还说自己这病是某一日突发,此前还无征兆,总之是来得十分蹊跷。”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感叹之声,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末将觉得当年显祐太子薨逝的事情委实太不寻常,其中说不定另有隐情。甚至……甚至太子是被人陷害的也说不定。” 众大臣更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交头接耳,陈太师代表文武百官出列,先给段蕴施了一礼而后才郑重地转身对赵延武道,“赵将军,此事的来源是否可信?单单仅凭高索国一位女子的说辞,就要将数年前的大事重新定义,是否有些草率了?” ☆、第74章 若内举不避亲 赵延武没理他,仍是殷切地望着段蕴道,“陛下,末将以为这件事情不可以简单视之,毕竟事关重大。” “老夫上了年纪,很多事情已经想不通了。”陈太师精神矍铄一点不像上了年纪的糊涂样子,“赵将军能否解释一二,如何断定高索国那宫妃所说是事实?” 镇国将军只得转过头来和他争辩了一句,“末将并没有说那宫妃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希望能将显祐太子当年的事情彻查,以免一些真相就此尘封。” “赵将军嘴上说得容易,要彻查,如何去查?将军大人难道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大理接二连三发生各种事情,陛下去行宫祭祀期间花草衰败的案子还没有解决,甚至到如今已成为了悬案。另外西林河的疏浚工作还在进行,圣武功德碑的建造也需要多费心,还有兴善大街,近来治安愈发不济,发生了多起盗窃事件……种种不寻常的事情赶在一处,如今还要朝廷大费周章彻查多年前的案子,赵将军这是想让大理的江山出乱子吗?”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镇国将军明显招架不住,只好先反驳他道,“太师大人请不要污蔑末将,案子有漏洞便应该彻查,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难道因为怕费周章便放任自流,那还要吾等臣子做什么,都放任民众自生自灭好了!” 眼见两人开始针锋相对起来,段蕴连忙打圆场,“两位爱卿不要急,有问题我们慢慢沟通,总好过这般互相诋毁。” 赵延武被方才陈太师那话气得不清,无论如何也要再回敬他一句,“陛下若说互相诋毁,太师大人方才也确实给末将泼了些脏水。可是末将所说,一字一句皆为事实,丝毫没有污蔑陈太师的意思。” 段蕴安抚他情绪,“朕知道,镇国将军一向是实事求是的。” 赵延武自觉有皇上安抚,已经赢了陈太师一局,反而激发了斗志。他感觉方才自己没泼他脏水亏了些,便也反唇相讥道,“末将方才细想了一下,陈太师这般反对末将彻查显祐太子薨逝的事情,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老夫多年来做事坦坦荡荡,没有任何乌七八糟的龌龊事情!” “这可说不定,听大人自己说话诚然是一面之词,当年显祐太子的事情陈太师有没有知道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谁又能清楚呢?” “你……血口喷人!” “太师大人彼此彼此。” 段蕴对于自己这帮磨人的臣子时不时在朝堂斗嘴已经习以为常了,然而一大清早就听这两位元老级的爱卿吵架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她不耐烦地皱着眉,随手从桌案上拾了一本奏折,“啪叽”往面前一摔,“又吵什么,都给朕闭嘴。” 这一声喝令立刻起了效果,太师大人和镇国将军齐齐垂下头作入定状。 中书令出列道,“陛下龙体将将好转,为了社稷考虑,请陛下千万不要动怒。” “嗯,朕明白。”段蕴柔和了一下语调,“朕知道爱卿们也是为了国事大义着想,有矛盾也是正常。不过希望你们可以好好沟通,一团和气才是朝堂应有的状态。” 她说教完成开始处理正事,充满智慧地问了一句话就推卸了自己身为皇帝的责任,“众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见没什么人有畅所欲言的意愿,段蕴为了不至于冷场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安正则,“首辅大人有什么想法?” “微臣觉得,镇国将军所言有理。”安正则慢条斯理道,“微臣还觉得,陈太师所言同样有理。” “那依安相的意思,这件事情到底是要查不要查呢?” “查案自然还是要的。只是正如陈太师所说,朝廷近来的事情的确有些多,刑部尚书如今还在回明安的路上。微臣以为,此事可以稍加延后,并且派人去高索国先行调查。” 镇国将军稍稍宽了心,“末将同意安相所说。” “去高索国也不一定就能调查清楚。”陈太师有些记仇,到这时候还不忘给赵将军泼冷水,“那妃子是不是被人陷害,人家高索的君王都不能确定,我们不过是其邻邦的邻邦而已,就那么自信能查清这事?可不要弄到最后白白损耗了国力为好。” “太师大人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卢继祖难得在朝堂上正儿八经发表一次看法,“那娘们说自己被人加害,谁知道真的假的啊……生病这玩意,要怎么加害?难不成是有人给她投毒?那证据呢?这也太不靠谱了!” 赵将军不满道,“查案这种事情,又不是京兆尹的专长。还是不要妄加断言了。” 段蕴开口,“既然是查案,大理寺必然要参与。那皇叔如何看待?” 段清晏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是抬了下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以示礼节,“微臣觉得若要派人出使高索,有一个人最好能去。然而这个人很是特殊,若让他离开皇宫,陛下估计会舍不得。” “皇叔说的是哪位?”段蕴一思索,脑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便是安正则,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安正则的影像从思维里赶出去。 “是太医院杜仲杜太医。” 段蕴一愣,“为何是要杜大人出使高索国?” “陛下当年与显祐太子同时患了重病,太子未能逃过那一劫,然而陛下洪福齐天,遇见了杜太医,最终得以平安。微臣窃以为,以杜太医之医术,定是能对高索国妃子的病是不是人为加害有所判断。” 赵将军听到他这番话连连点了三下脑袋,“王爷所言极是,杜太医是应该去一趟。” “此事万万不可。”安正则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样及时提出反对意见,“杜太医负责陛下的龙体安康,陛下龙体乃是大理的支柱,不可以不做万全保证,更何况陛下直到今日圣体才略有转好。” 段清晏一笑,“微臣也有这种思量,因而这件事只是提一下而已,具体情况还需要多商榷。” “嗯。”安正则点点头,“可以先派人多去了解一下,后续如有需要,再派人跟过去。” 赵延武接道,“古人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今日末将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对于出使高索国的人选,末将觉得中书舍人李夕恒就甚为合适。” 段蕴对于他能说出李夕恒的名字深感意外,不过人家祖孙俩关系如何是他们家务事,她即便身为君主也不好多嘴在朝堂上问及这些,最终便只是说道,“李爱卿年少有为,还曾是景德年间的探花,让他去,朕也放心。” 她原本就有提拔李夕恒的意思,而且段蕴也清楚,安正则亦是有这个想法。 今日赵延武能在早朝上公然要为自己外孙谋一份肥差,显而易见他们祖孙二人的关系已经缓解,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镇国将军赵延武是一位资格很老的大臣,并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手握兵权。 大理国多年来的风格是重文轻武,并且很多兵力被分散在各个王爷的封地内,明安的屯兵数量虽然比之地方仍然占据优势地位,可如果祸起萧墙,这些士兵的数量是不够镇压的。 所以便要不断地削弱地方兵力,同时将明安城的军队多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就是自从景德帝在位后期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主旋律。 赵延武手中的大部分兵力已收回中央掌控,他手中可以随意支配的军队也是有的,便是纪律严明的赵家军。 这支军队数量不多却十分精良,可关键的问题他们是对镇国将军绝对忠诚,而不是对大理国段姓皇室绝对忠诚。 一般来说,为了防止一位将领在带兵的过程中个人魅力太大,对军队的统领能力甚至超过皇帝,不会让他们连续多年扎根一个地方的。 第74节 除了少数意外情况,不会让谁统领某支军队一二十年。 可是赵延武在明安,已有十几年之久。 原因在于他的大部分兵权已经被景德帝收回,和平时代将军这种职位就没那么有威信,更何况还是在大理国这么一个重文轻武的地方。 可赵延武在明安,是领军方面最有盛名的将帅。他虽然手中不再握着重兵,然而名声在,威信在,军队对于他的忠诚也在。 段蕴和安正则无疑是想要镇国将军站到自己的阵营来,坚决拥护段蕴的皇位。 李夕恒是中书令的小跟班,而且已经与安正则交好,年轻人容易灌输忠诚于主的高尚思想,再加上他自身也渴望得重用,要收他入自己麾下并不太难。 如果李夕恒能与自己的外祖父冰释前嫌,一家人亲亲热热不翻脸,那么将赵延武也划分到段蕴的阵营就简单多了。 因而安正则当即便非常认同这次举荐,几句话的功夫里,李夕恒就被提拔了。 ☆、第75章 这些是错觉吗 安排了让李夕恒出使高索国这事情之后,段蕴自己细细一想,觉得也颇为满意。 她清楚今日镇国将军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明摆着是将李夕恒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她若是能给这位探花留下一个求贤若渴小明君的印象,连带着赵延武这棵大树都可以为她遮一遮阴凉。 而这,也只是一方面的好处。 从明面上的原因来看,李夕恒确实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查案这种事情交给他去做,段蕴和安正则思量着也觉得放心。 陈太师此次提出的这个案子,琢磨起来也是不那么简单的。 当年显祐太子和皇长孙的辞世,倒不是说没有人怀疑过是否为遭人陷害,只是这种推断皆为众人内心一个模糊的影罢了,谁也没有把这事情抬到光天化日之下仔细探究的意思。 彻查,何谓彻查?又要怎么彻查? 若是太子皇孙遭人陷害,那害人之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那人既然有胆量有能力将这两位天潢贵胄的性命轻易夺走…… 如此一细想,他还能没有做好准备隐藏罪行吗? 再者说,谁会加害太子? 必定是太子不在这世上之后,直接可以获得好处的某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并不那么重要,总之众人心知肚明,不管是谁都不是他们这等小人物可以惹得起的。 喏,纵然是尊贵如显祐太子,不也是斗不过那人,最终一命呜呼了么。 诸如此类事情,其中的各方势力暗潮涌动必然是少不了的。陈太师将这事提出来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理,但毫无疑问这也是个重新审视当初那件事的好机会。 这不明不白的事情不能一直不明不白,段蕴也想找个机会摸清当年的事实真相,最好能将这件事情作为一个把柄捏在手上。日后若是那人对她这个皇位再打什么主意,她也能堂而皇之地将当初的事情拿出来说道说道,从道德舆论方面狠狠将上对方一军。 李夕恒身家清白,派去查这个事情想来也是比旁人合适。 。*。*。 段蕴这样左右思考了一番后,便把这事情给暂时放下了。然而安正则那厢却还想了些别的。 段清晏似乎是想把杜仲从段蕴身边弄走啊…… 虽然他的理由,听起来也是颇为正当。 杜仲确实是那一个,当初治好过皇太孙的病症的唯一的大夫,可即便这样,他也是众所周知段蕴唯一愿意亲近的太医。 也说不上是何缘故,安正则看段清晏,怎样都觉得不太能放心,没什么安全感。 后来他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段清晏的府邸门口。 韩易打自家门口走过时正好一眼瞧见安正则,他揉了下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安正则再想走开已是来不及,便只好对着韩易点了下头示意。 韩易稍稍一愣,“安相?您怎么在这儿?” “今日下朝之后得了闲,想着自打王爷上次在我家院子里受了伤,本相还未曾有空来探望。”安正则也是答得从容,“这心中记着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便走到这来了,也是到了才觉得自己冒失,招呼都不曾打便贸然上门了。” “无碍无碍,这是哪里的话,”韩易忙着寒暄两句就将他往屋子里领,“安相这边请,我家王爷这会儿正在书房看书。” 段清晏在明安城内找的这个住所并不多么宽敞,从府门口走至书房也用不了几步路。于是安正则还没想好见了段清晏要开口说什么时,一抬头便发现段清晏的视线已经和他对上了。 那视线分明只是因为听到动静而下意识地扫过来,除了几分疑惑之外并没带有什么讯息。然而因为这目光所出之处,是那双形状优美到带上几丝妩媚的桃花眼……安正则的步子便有了刹那间的一滞。 为何总是从这个人那里,隐隐感觉得到压力?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段清晏见是他来便笑了笑,也不急着起身打招呼,倒是从容不迫接着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又写了两字方搁下笔。 “韩易今晚看来是又不想吃肉了,”段清晏边整理自己袖口边半开玩笑,“安相贵客光临,作甚也不晓得通报?” 其实并没有什么通报的必要,更何况这书房至门口也不过几步的距离。韩易心中是这么觉得,面上却并不多话,垂首淡淡道出几个字,“是属下办事不力。”也算是给足了自家王爷面子。 安正则就那么在旁边站着,心中突然有一瞬间的感觉涌上来——这世界是段清晏的。 他被自己这莫名其妙不着调的想法给吓了一大跳,人家不过是和自己属下说了句话没有立刻招呼他罢了,自己怎就生出这种念头来? 他心中这点波动并没有在面上体现出分毫,段清晏自然是丁点异常都没察觉出来,他泰然自若地同安正则闲话了几句,便亲自又领他进屋拿了些茶点出来与之分享。 “安相这回来得凑巧,我这里再过一小会便是要上午饭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尝尝王府厨子的手艺。” 安正则不由一愣,这才想起自早朝结束再到他不知不觉绕到段清晏府上,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该是饭点了。 这么一来,自己这个时间登门拜访似乎有几分蹭饭的意思在里面。 他嘴角一抽,也是醉了,因为尚未觉出什么饿意,几乎是把吃饭这事抛之脑后了。 “本是并无此意的,没想到还是叨扰了王爷。”安正则索性大大方方地蹭了饭,“那安某便先谢过王爷款待了。” 段清晏闻言只是笑,并没有接着他的话继续什么寒暄的说辞。 两人间安静了片刻,安正则酝酿着言辞开口说明来意,“自从那次王爷在安某家的院子里被伤到,这些天来,安某对王爷的伤势也是甚为挂念。然则我这担忧的同时又包含有不止一点的愧疚,毕竟也是在安某的院子里……就这么自己怯懦着,竟是耽搁了这些天都未曾登门探望,实在愧对与王爷之间的同僚情谊。” “安相言重了,”段清晏邀他在自己桌边坐下,“何况今日这不是来了么。” 安正则笑着轻摇了下头,“本该是安某来关心王爷,结果反倒要王爷破费一顿午饭,这事情说出去也是有够不好意思的。” “既然安相这么想,那不如本王就趁此机会索个人情。”段清晏嘴角扬起几分灿烂的笑意,直道,“今日算是本王招待了安相,安相日后可是要记得还回来的。” 安正则当他玩笑之言,点点头欣然同意。 “本王府上的厨子可是从源州王府带过来的,不仅精通大理国各种餐点,还学得大华和高索的菜色。此番安相贵客光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让他多露几手招牌。” 韩易听到自家王爷这么说立刻会意,朝他二人施了个礼便退下嘱咐厨房准备去了。 安正则关切道,“王爷今日乃是卧床之后第一天参加早朝,偏偏镇国将军那边上报了有关当年显祐太子案情的事情。朝堂上将这事情说道说道,不知不觉退朝便晚了。王爷刚康复便站了那么久,不知身体感觉可还适应?” 他这话问出来,一则表达关心的诚意寄托同僚的情谊,此乃正事;二则,也是有意无意地将这天/朝上说的案子给提上一提,方便自己接下来把话题往这上面引。 段清晏回道,“卧床歇了这么多日子,身子也是恢复得差不多了,本王毕竟年纪尚轻,安相不用太过惦记。” 安正则颔首,“您没事就好。说起来,关于赵将军说的事情,王爷是否觉得个中曲折,也是不简单?” “当年大哥的事情……”段清晏语气沉了几分,带了些许轻微的叹息道,“那时候本王还是个游手好闲寻花问……” 安正则不由抬眼看了他一下。 段清晏马上停了嘴上这句,“虽然说现在也没有长进多少……不过以如今的年岁看来,对大哥当年的薨逝除却骨肉亲情之外,还带着另一种心痛,这也是整个大理的痛,我当年还并没有意识到……” 他兀自忧伤了一会,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扶了下额角。结果下意识这么一动作,却忘了自己右臂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当即牵扯到伤口,段清晏面色微变,轻轻“嘶”了一声。 书房里他家的小侍女禁不住轻呼了一声,“王爷您怎么样?” 段清晏冲她笑了笑,“没事,疼一下便过去了。” 安正则其实很想和他就那案子本身谈谈看法,然而段清晏接过话茬却是回忆起了往昔,继而不小心弄疼了自己引得旁人关切二三。 比如他在一旁就只能说上一句,“王爷小心,伤还未好全。” 段清晏小声嘟囔了一句,“本没什么事了,我这右手之前还能写字呢。就是方才的动作不知道是哪里不巧,就弄疼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然而安正则确然这么觉得,段清晏这是在有意识地绕开那案子吧。 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再开口讲话题引到自己想说的地方上去,更遑论,似乎想一想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第76章 道闲情抛掷久 饶是嘴上说着没关系,不过依照段清晏这个心疼自己的性子,他还是低了头对着自己臂上的伤处细细检查了一番。 安正则站他旁边想着些有的没的,目光放空着直直往正前方盯着看,双目所对之处堪堪便是段清晏屋里方才轻呼出声的那个小姑娘。虽然只是将视线放在那里,可终究那也是安正则的视线。惹得小姑娘这会儿止不住地不知所措,简直熟透了一张脸。 好在没过多久韩易便推门进来了,“安相,王爷,午膳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原本已经做得差不多,安相光临便又加了几个菜。时间仓促不够丰盛,不过好处便是毋须久等,过不了多久便可上菜了。” 段清晏点头,“知道了。” 安正则出于礼貌又道了声“叨扰。” 韩易施了个礼,“那属下这便先行告退布置桌椅了。” “奴、奴婢也去。”屋子里的小姑娘红着脸嚷了声,一溜烟跟着韩易跑下去了。 段清晏的手指闲闲在桌面上敲了两三下,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安相在我这陋舍一转?” 安正则自是欣然同意。 他随着段清晏一并起身,不经意间二人衣袂处带起了一丝小风,镇纸下压着的页面边角被微微扬了起来。 安正则下意识看了一眼,眼风一扫只见一片不甚清丽的行楷。 他眉梢随之轻轻一挑。 段清晏笑了下,解释道,“太久没拿笔,今日莫名手痒得紧,便将就着写了几个字。” 他见安正则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几个字上面,也跟着将自己的作品又看了看,旋即感慨着摇了摇头,“伤还未愈拿不稳笔,这字都是抖着的……”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安正则对他的书法未置一字评价,却是将那纸上的词句轻吟了出来。 “好词。”他淡笑道。 段清晏摸了摸鼻子,看上去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前人的词作自然是好,不过被本王这拙笔一书写,倒是有了些玷污的味道。看来下次还是抄写些传奇话本什么的为好,啧,要不默些菜名也是可行的。” 他这么想着先把自己给逗乐了,“噗嗤”笑出一声来。 第75节 安正则看看段清晏又看看桌上的宣纸,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安相,这边。”段清晏做了个“请”的手势,“本王这后院有一处景观是自己拟的,安相可有兴致瞧瞧是哪一个?” 。*。*。 明安城内这间“王府”不比源州气派,然则不管怎么说还是在皇城之下,能工巧匠向来是不缺的。 段清晏又是个蛮知道享受生活的人,将自家宅子布置得倒也很是那么回事。 安正则原本只是象征性地随便看看,打发打发等饭这段尴尬时间,不过转了二三景观之后他也是来了几分兴趣,还和段清晏就着园中布局讨论了几句。 其后韩易领着几个小姑娘将菜肴端了上来,原本是说时间仓促不丰盛,不过等菜上齐之后安正则方才明白那句话只是客套一下罢了。 这一顿招待得也是认真,安正则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就已经足够感受到段清晏家的厨子热情,满满的简直要溢出来。 他边和段清晏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边有礼有节地用着午膳。 一个时辰后,二人均是停了筷子,酒足饭饱。 之后安正则没再多停留,谢过便自行打道回府了。 说实话他自己觉得有些辜负了段清晏府上的厨子,那么精致的一桌珍馐,左右也算得上是饕餮盛宴,可他吃归吃了,却压根没走心,饭毕只知道味道很好且填饱了肚子,至于究竟吃了什么倒是一点记忆也没。 安正则脑海中反反复复有声音萦绕,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内容是他在段清晏书房里吟诵过的那两句词——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 平林新月人归后。 …… 独立小桥风满袖…… 挥之不去。 他被自己这单曲循环弄得稍有些恼,抬起手轻轻按了下额角。 这首《鹊踏枝》写得极好,安正则也是读过,并且还恰巧记得原文。 他闭了眼,词句从记忆中缓缓溢出来: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旧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词中道是“闲情”,实为“痴情”。 青芜绵远,堤柳柔细,小桥独立的落寞也是无比传神…… 安正则像是被什么东西会心一击,连指尖都经不住稍稍一动。 这《鹊踏枝》中说描摹的情境,和他年年岁岁缭绕心头的某缕相思之感,真是太像。 不过眼下,他没有立刻沿着诗情去抒发自己相思的哀愁,仍旧记得这诗情所出之处—— 段清晏。 九王爷定然不会不明白这词作所抒之情为何,他有闲情写下这句子,安正则不由地便多看了几眼。 没错啊,确然是这首《鹊踏枝》,用段清晏拿不太稳笔的右臂写出来,不甚流畅的行楷,句末还不慎漏了滴墨上去。 他从未想过段清晏会写下这种句子。 倘若他写的是几句《子夜四时歌》倒还正常,或者是什么传世箴言安正则也可以理解,再或者,就算如他自己所说抄了些广告词那也没什么好值得深究的。 可偏偏是这么缠绵悱恻相思难解的…… 安相觉得这不太对头。 九王爷这是心有所属了?并且从这情况上看,明显他看上的那位姑娘还未与他有什么深交。 毕竟不是爱好八卦的人,安正则在心里小小思量了一番便把这事情搁下了。 他甚至有些宽慰地想到,若段清晏能够多花些心思在这姑娘身上,那朝堂上的风向便更容易为自己所掌控,绝不是什么坏事。 可他为什么还是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怎么就有些不安呢? 安正则摇摇头缓缓叹了口气出来,大概还是因为这词句,往他心头那无法求得的念想上一戳,就够自己又添一丝新愁。 绵绵无绝期。 。*。*。 夏日的明安城暑气颇盛,大理国本就地处南部,近来又是多晴朗日子,太阳光明晃晃地笼着整座皇城,每一片砖瓦上都盈盈透着亮,同时也蕴着十足的热气。 段蕴趴在清和殿的龙床上浪费着生命,她感觉整个人都热得懒洋洋的,什么事也不想做,不想吃不想睡…… 清尘拿了个小壶正在给清和殿窗子外边栽种的花草浇水,从窗外往殿中望去,一眼便能看到段蕴整个懒散样子,同时她嘴里还在咿呀咿呀地瞎哼唧,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清水洒在花草叶子上的样子很美,尤其此时午后,阳光正盛,透过绿荫叶间恰恰投射到那水珠上的璀璨,丝毫也不逊色于晨露。 清尘被眼前这美景震撼了一下,她禁不住一愣,手上的动作跟着停了。 简直是美得迷醉…… 说实话,她从未想过一滴水珠也可以如此夺人眼球,这时突然有这发现,不受控制地便定定观摩了好一会儿。 清尘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盯着看是出于什么心态,若说是只是因为惊叹于美,她对皇宫里精美到无与伦比的珠宝奇珍们也未曾这样长久地驻足欣赏过。 宛若明珠玓瓅江畔,这水珠中闪着的亮光太耀眼,清尘盯着看的时间有些长,她再眨眼的瞬间眼睛猛然有些刺痛,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蕴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又闭了闭眼,午后阳光的明媚中还带着温度,打在眼皮上热热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清尘抬起手在齐眉的地方遮了下,这才睁开眼睛眨了眨,透过自己眸子上那层水雾看世界,似乎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了。 她在一阵恍惚间似乎感觉有个人正从阳光最灿烂处走出来。 那人穿着最简单一袭白衣,满世界的光线照到他身上时又被那片胜雪的白色反射回去,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看上去像是那人自身便在发着光。 如珠玉,自散其辉。 清尘这回真分不清眼前景象是真是假了,她想着或许是自己浇花打扫的忙了太久,或许是日头下晒得头晕,或许是被水珠的光辉闪迷了眼…… 不然怎么会有人神祇一般出现在这院落里,况且还在向自己走来。 那披了白衣的影子不疾不徐朝她所在的方向靠近,清尘呆呆地看着他动作,一直到距离近得逆着光也看得清他的脸。 她看清那张脸眉眼风韵丹青难描,正是自己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样子,吓得连忙闭紧了眼。 眼眸上那层不小心升起的水汽还未被暑气蒸干,清尘能感觉到有液体从眼眶中洇出来,濡湿了睫毛。 过了片刻,她发觉睫毛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眼睛那里闪过刹那间一丝微妙的酥痒。 清尘禁不住心尖也随之一颤。 “鲛珠。”上方飘来两个字,声音清越还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 是段清晏的声音。 清尘更加不敢睁开眼了,她分明感到自己一颗心急促地跳了起来,节奏快得像是骤雨打在雨篷上。心跳声仿佛是要谱一首铿锵的曲子出来,清尘脚步连忙往后退了退,怕是会被眼前的人察觉。 ☆、第77章 王爷您喝茶吧 段清晏将她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反省一下或许是自己出现得有些突然了,他便识趣地也往后退了些许,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点。 清尘在紧张,他完全可以感受到这氛围。并且如此一来,弄得他也不那么自在了。 指尖上还有些轻微的湿意停留,段清晏将食指与拇指的指腹相互摩挲了一下,不消片刻最后一点湿意也没了,取而代之是一片干爽。 他突然觉得这现象有那么点意思,便低头往自己的指尖上看去,玩味了片刻。 清尘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她努力平复了心情,外加稍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是怎么一回事?也只能是九王爷有事情需要进宫见陛下,因而打清和殿外走过,恰巧被正浇着花的自己给瞧见了。 段清晏正安静地看着他的指尖,清尘起初还有几分奇怪,不过很快她便想起来方才闭眼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鲛珠”,外加记起来有人用手在她的睫毛上撩/拨了一下…… 于是“腾”地一下,脸又红了。 经历了这么一番尴尬与窘迫,清尘才堪堪想起来还有礼节这回事。 她慌忙搁下手中浇花的水壶,对着段清晏福下了身子。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对方让她起身,若不是清尘也习过武,腿该是要发麻了。 实在是有些奇怪,清尘犹豫了一下还是偷偷抬了眼往前方看去。 这一看正巧撞见段清晏含着笑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没等她脸上的温度再次升高一个档次,那厢九王爷已经开口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嗓子出问题不能发声了?” 清尘摇了摇头,却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行了免礼,起身吧。” 清尘又看他一眼,方缓缓站直了身子,斟酌了一下问道,“奴婢愚钝,不知王爷何出此言?” 段清晏看着她乐了,“你今日从见到本王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刚刚都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若你是本王,难道不会觉得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清尘倒无言以对。似乎确实是这么个情况,自己方才行礼的时候就只记得福□了,光是做了动作却没有开口请安,难怪段清晏迟迟没有开口让她平身。 “想什么呢你,这么出神?”段清晏向前一步,垂了头看她。 “没、没想什么。”清尘的声音如蚊蚋嗡鸣,“只是这阳光太灿烂,照得人有些恍惚罢了。” 她音量太小,段清晏为了听清,自然而然便向前靠了靠。 “……”清尘接着补完下半句话,“奴婢失礼了。” “原来如此。”段清晏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天气诚然是热起来了,午后太阳大得厉害,最好不要出来浇花了——” 清尘忙道,“奴婢没事。” “——这时候浇水对花不好的。”与此同时,段清晏自顾自接着说道。 清尘赶忙闭嘴不再插话了,她真是窘迫极了,竟然还以为王爷说午后不要浇花是在关心自己。 好在方才他们是同时在说话,说不定段清晏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自作多情。 第76节 她正惴惴不安着,就听见九王爷的声音问她,“方才你说了什么?” “奴婢是说,往后会记得王爷教诲。” “嗯。”段清晏随意地应了一声,朝她招招手往边上树荫处走了两步,“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不晓得心疼自己,这样毒的日头,怎么都不知道去阴凉处避着?杵在这里就不担心会晒坏了皮肤么?” 清尘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去树荫下面站着了。 “王爷,陛下不久前刚午睡醒来,这会儿太热,应该还在床上赖着,待奴婢进去通报。” “哎,等等。”段清晏忙出声叫住她,“都还没说话呢急着跑什么?本王又没有让你去通报。” “那……王爷是要?” “本王今天不是来见陛下的。”段清晏看她的眼神认真了起来,桃花眼中似是蕴含着几分深意。 。*。*。 段清晏从清和殿离开的时候,还是没舍得就那么直接走掉。他这厢和清尘道了别,那厢刚走出不远却又改变了主意,自己灰溜溜地又从明德殿后面的偏门绕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来了皇宫一趟,没有看到段蕴总觉得是很亏一样,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 这次进宫,段清晏并没有让什么人瞧见。他自小在皇宫里长大,对这些建筑和地形之类的比段蕴还要熟悉不少,再加上身手敏捷,要绕开宫人摸到清和殿还是不难的。 段蕴身边的亲近宫人向来不是很多,尤其是寝殿里伺候的人更是比之前他皇爷爷景德帝在位时要少了大半,这情况段清晏早先便已经发现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蛮奇怪,左右一想兴许是出于谨慎,不敢任用那些背景不足够安全的人。 也是多亏了这一点,他出入清和殿周边才没有那么困难,甚至可以做到除了清尘之外不被其他人发现。 清尘和他分开的时候说了自己要去御膳房那边办些事情,按理说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段清晏思及至此,脚下的步子便迈得更加大胆了些。 他绕着墙根转悠了三圈,终于找到一个能从窗户口看到清和殿内景的位置。幸运的是段蕴寝殿里的摆设不多,视线望过去几乎没有什么遮挡,小皇帝的一举一动看得还算清楚。 段清晏禁不住一阵庆幸,开始乐颠颠地偷窥起段蕴来。 清和殿的小几上摆着一个个头颇大的西瓜,段蕴坐在那桌前,吊儿郎当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还十分惬意地晃着脚,怎么看怎么没个正经样子,哪里像是一国之君。 这副姿态倘若换做别人,段清晏定然会觉得略显粗俗,可是段蕴这样,他只觉得天真烂漫又活泼可爱,双重标准设置得也是专业。 片刻后,宫人拿了把水果刀过来,在西瓜上切了几下子。还未切好时便被段蕴给制止了,他从那宫人手里把刀抢了去,似乎是要自己亲自下手。 段清晏就那么在远处看着,看着段蕴切了西瓜放下刀,然后酣畅淋漓地吃了起来。 虽然说实话这真心没什么好看的…… 之后段蕴站起身去洗手,转一个角之后消失在了段清晏的视野中,他又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段蕴再次回到自己的可见范围内。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九王爷默默离开了。 他出了皇宫大门,抬眼往兴善大街的方向一望,时间尚早,日光之下的明安城安静而清晰着。 段清晏略微思索了一下,迈步朝街上走去。 。*。*。 天香阁里,尹二娘披着一件颇为撩/人的外纱坐在段清晏对面,行为动作却是十分中规中矩,甚至都有些辜负了她这一身魅/惑意味极浓的装扮。 “还是喝上回卢继祖送来的那茶叶行么?”她站起身,征求意见道。 “自然可以。”段清晏点点头,玩笑问道,“你这里最好的茶叶也差不多就是卢继祖那个了吧?” 尹二娘微微一恼,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那可不就是……倒是王爷那里好茶多得喝不完,却从不见王爷分些给属下们尝尝,也能给我们这些小人物开开眼界。” 段清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理会对方的怨言,“你这说的可就算不上对了。本王在明安可是朴素得很,就算是有些私藏的极品也都远在源州呢。卢继祖这茶叶放在王府也算是好物的,呐,千万别小瞧了。” 尹二娘撇撇嘴没说话,转过身离开泡茶去了。 “怎么着还不信?”段清晏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道,“他这茶叶可是从大华王朝弄来的皇室贡品,难求得很呢,说不定本王那侄儿陛下都未曾尝过。” “那属下也是不胜荣幸了。”尹二娘端了茶,又顺手捎上来一叠小茶点,“比之王爷的宝贝侄儿还要幸运些。” 话一出口她便自觉矢言,尹二娘心中暗自埋怨一番,尴尬地看了一眼段清晏,把茶盏往他面前一推,讨好道,“差不多泡好了,王爷,您喝茶。” 段清晏见她这样也是无奈了,“你跟着本王这么久了,你在想些什么本王会看不出来?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怕说错话,想问什么便问吧。” 话虽是这么说,可不管怎么样段清晏也是主子,尹二娘还是不敢问太多。 她扭捏了片刻,想想段清晏还比自己小了两三载,便暂且只将他当成自家弟弟一般,旁敲侧击道,“那既然这样,属下也就……还是有些东西不太明白,想听听看王爷的想法。” 那厢白衣贵公子啜了口茶,颔首示意她继续。 “便是关于您这个侄儿……其实属下十分不解,对于这个孩子,您究竟是何种打算?” 即便天香阁的房间足够私密没有外人,尹二娘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倘若果真一切如王爷所计划,那这个孩子日后也就只能……您知道,对于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 “我知道。”段清晏打断她,“这也就是本王今日来这里想和你说说的事了。” ☆、第78章 你想去坐坐不 尹二娘眨了眨眼,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本王今天下午去宫里见了清尘,”段清晏轻蹙了眉,回忆道,“原本只是想交待她几句话就走的,可那时一想到自己已经身在清和殿的殿外,距离那孩子也不过一墙之隔,就无论如何也要看上一眼才安心。” 尹二娘听得心一揪,尽管此前她也觉出了几分端倪,有了一定的心理建设……可这么忽然听段清晏亲口说出来,效果也是蛮震撼的。 “在你看来,觉得这想法是何种意味?”段清晏问她。 “这……属下、属于并不敢乱说。” “罢了。”段清晏似乎也没对她抱什么希望,自行叹口气,低垂了眉目说道,“这话说出口,我心里也是轻松了些。其实不用听你来说,本王自己也有个数,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情况。大概就是对那孩子……有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且这心思还真是来得莫名其妙,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那什么……”尹二娘吞了口唾液,问得十分小心,“王爷您想好了么?” “嗯?何意?”段清晏没太听懂她的问题。 “属下的意思是说,对于宣和帝的这感情,您是不是真的已经考虑好了,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尹二娘又补充说,“您想清楚了这是明明白白的一份情感,而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临时起意?” 她说到后面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就是觉得自己最后说的两个四字词语好像是同一个意思。 不过这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段清晏已经摇了摇头,明显是理解了自己的问题。 “我做不出判断。”他言语间失落难掩,“所以我这不是过来找你说说么……也好分析分析这情况。” “倘若是这样,”尹二娘给他假设了一种情境,“突然某一天,那孩子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您……会怎么样?” “那大概会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到,只有放在身边或是能看得到的地方,才能安下心来做别的事情。” “兴许这只是暂时的,”尹二娘试着解释说,“属下在您身边这些年,从未见您单纯出于兴致而和谁交往过。而对这孩子不一样,属下斗胆猜测,王爷您是不是对他有几分不忍在里面,毕竟他还只有十五岁,经历的事情却也是不少了。” 若说十五岁,确实不算大。 可是这个年龄放在天家,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旁人的例子就暂且不拿出来说了,单单是看段清晏自己,他十五岁的时候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甚至是趋炎附势结交能士,比起段蕴来算是辛苦了不知道多少。 他本身也知道这个理,可是当尹二娘这么问时,他竟然没有办法不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儿这个想法。 就算是经历同样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他受了也便就受了,但是想一想若是这些发生在段蕴身上,段清晏就止不住地开始觉得挺心疼,如何能让那孩子经历这些。 所以他如今想的是,朝中经历了重大变故之后,段蕴可怎么办? “属下觉得吧,王爷您不如有考虑一下这么两个法子。一是再向那孩子靠近些,对他多些了解,真变得熟悉之后才能更笃定自己内心的意思。若是觉得这条不合适,那么您就索性克制下,别去想也最好别见,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尹二娘过了会才问,“依您之见,这可行否?” “本王果然没有白来天香阁一趟,”段清晏不由地感慨了一声,“看来二娘你在明安的这些年,对风月场上的事情也见识了不少,比起本王真是强了太多。” “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尹二娘讪笑一下,“像属下这样从不敢与人深交的,对风月情/事哪里会懂。不过天香阁里这些小姑娘啊,年纪轻轻又容易冲动,年年闹着要赎身嫁人的也不在少数,大概真是动了真感情吧。” 她“啧”了一身,“我这年纪也几乎快可以说是‘徐娘半老’了,倒比不上她们见识这种事多。不过属下猪肉没吃过,看猪跑倒是比她们看得多太多。这么些年的经验下来,哪个姑娘苗头不对劲我也是能猜出个大概。” “本王能想象得到会是这样,从墨音的那事情也是能猜出几分。”段清晏半开玩笑问她,“那么从你看那么些猪跑的经验来说,我选择哪个法子会合适些?” “定然是第二个法子好。”尹二娘不假思索便回答。 如果段清晏选择的是第一种,那么有可能他会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可爱些的孩子,其实并没有多大吸引力,慢慢的也就放下了心中那点疼惜。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会察觉自己对段蕴更加割舍不掉,更加确定这孩子便是自己一辈子最为珍惜的人,而后情感一发而不可收。这或许可以算是最坏的结果。 那么若是选择第二种法子,从此刻起便不去看不去想不去留意,强行说服自己将段蕴从生活中剥离,过程估计不会愉快,但是结局多半是好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的言谈间还有一个一直被略去不谈的问题——就算真是动了心,那又能怎样? 且不说段蕴和段清晏都姓段,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除此之外他们还是叔侄。 两人如果成一对,那便是不折不扣的乱/伦。 若是连乱/伦都先不考虑,那么他们还都是男子。 再然后,段蕴今年十五岁,离加冠成年还有好几个寒暑,而段清晏比他年长了十岁。 …… 最后一点,段清晏对段蕴是这个心思,可是段蕴他知道吗?他能接受?他能对段清晏还是笑得没心没肺不会躲闪?不会避之唯恐不及? 这些的这些,一切的一切,都没关系吗? 段清晏问她,“既是知道第二个法子好,那么为何还要将第一个也说出来?” 尹二娘小小地叹了口气,“纵是属下不说,王爷您难道不知道怎么做更好?只不过属下想王爷该是喜欢第一种的。” “还是你了解本王。”段清晏顿了顿没再答话,片刻后他将杯子往前一推,吩咐道,“茶见底了,去加点水。” “是,属下明白。” 尹二娘去续了水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段清晏正望着窗外,面前的茶点未动分毫,神情专注而落寞。 凭着她对自家王爷的了解,知道这个时候其实自己是多余的,让她去倒水也只不过是段清晏想一个人静静罢了。 尹二娘默默在门口处的空花架上把杯子搁了,转身轻轻带上门出去。 段清晏实则听见了她的动静,屋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他稍稍感到放松了些。 那些烦闷与忧心的情绪可以更加肆意地表现出来,他往桌子上一趴,任由心中的疲惫蔓延至四肢百骸。 自己的性子,尹二娘是了解的。 说好听些叫执着专一,但其实就是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事先已经知道“南墙”就在前方了。 段清晏如果想做什么,多半便是会一门心思地去做。在他的世界里,个人意志对自身行为的影响与控制是十分巨大的。 换句话说,他就像个孩子,想怎么样便一定要怎么样,委屈不得自己的心意。 第77节 有这种性子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好事,人若是遇事不知道克制,不知道隐忍,那大概就是个平庸的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毕竟世间之事多有几分不如意,非得想要事事顺遂己意,那也只能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不过段清晏的情况稍微特殊些,他和那些脾气暴躁的老顽固们有着很大不同。 简而言之,他虽然也相当重视个人意愿,可能够让他卯足了力气去追求的东西并不多,或许这也是因为他身为天潢贵胄也并不缺些俗物。 所以段清晏的执着大多体现在他对于目标的坚持之上。尹二娘跟随他共事多年,算是将这性子摸得清楚了。 他为了自己最想要的,可以牺牲很多在看他来或许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也许,说起来如此性格对于做大事,还是好处更多于坏处的吧。因而于他而言,用执着一词形容显然更为合适。 这二十多个年头过来,要说真正让段清晏无法释怀的事物,尹二娘知道的那个算其一,至于其二,大概也许可能似乎……估计就是眼下面临的这个了吧。 便是对段蕴的感情。 不伦不类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不知道。似乎突然从某一时候起,他便开始将自己的心思往段蕴身上放了。 在段清晏丝毫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每天往对方身上搁了一分心思搁了不少时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异常时,他转移到段蕴身上的心思与念想早便足够造成困扰了。 现如今就想着每天能够看见段蕴就好了,每天能够和段蕴说话就好了,每天能够看到段蕴因为他而感到轻松开心就好了……甚至十分卑微,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挺不错。 他隐忍多年,和他三哥一样,为的不过是明德殿上那把其实并很不舒服的宝座。 那所谓的“龙椅”根本没那么舒服,段清晏是知道的。 。*。*。 他小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泼皮无赖上房揭瓦的日子,毕竟是男孩子,性格本身还有些不羁,干干坏事是不可避免的。 童年时期的段清晏大多数时间都是和他七哥混在一起,七哥比他年长了三岁,这年岁放在如今算不了什么,可彼时放在孩子身上可以说是能够造成不小的差距了。 五岁的皇九子还是小萝卜头一个,除了吃喝除了捣蛋什么都不知道,而八岁的皇七子却已经隐隐约约懂得了一些东西。 七哥某日神神秘秘地和他说,“嘿,九弟,夫子给你讲了文帝的故事没有?” 文帝?就是那个平常一直装好人,最后却在兄弟身上踹了一脚,自己披了什么黄袍的那个? 段清晏似懂非懂地点了下脑袋,他脑中关于这个名词是有几分印象的,不过具体说来也是记不清了。仔细想想,将将还有些记忆,听夫子说为了他们争黄袍时,他还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不就是一件黄色的衣服么,有什么值得抢的? 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抢也太不值当了,直接吩咐公公们去做件新的不就可以了?莫非是前朝太穷,连皇子们都穷得衣不蔽体? 这也不太可能啊…… 年幼的段清晏摇了摇头,表示真可怕,大人的世界太难懂。 七哥捣了捣他的胳膊,得意洋洋又贼眉鼠眼,“夫子后来不再教我们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段清晏哪里会知道,他睁着迷茫但漂亮的一双桃花眼弱弱猜测,“夫子不是总说五哥读书不努力,会不会是五哥把夫子气走了?” “哎呦你可真是会瞎讲啊!”七哥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拍,“哥哥告诉你啊,你这话可千万不能说给别人听,仔细教人传了出去让五哥母子听见了,你和你娘都得麻烦!” 段清晏一听他母妃可能会有麻烦连忙噤若寒蝉,啥也不敢说就只敢使劲点头了。 七哥看他这滑稽样子又忍不住乐了,伸手蹂躏着他的脑袋道,“小九儿啊,我那天蹲御花园假山后面逮蛐蛐的时候,恰好碰到两个公公在说悄悄话。哈!他们以为假山那里没人,其实我就一直蹲在他们衣摆后面呢!” 五哥拽了下他头上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开始传播小道消息,“听说夫子不再教我们,是因为父皇生气了。父皇说文帝的事情不可以说给我们听,夫子这样做是居心叵测,好像后来把夫子批评得还挺严重的!估计比上回夫子打我手心还严重!那么严重,你懂吗?” 段清晏伸手扯回自己的包子发髻,他对七哥说的这事情并没有兴趣,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七哥不乐意了,“哎,小九儿!我说你这什么意思啊?哥哥得了消息可是第一个就告诉你了,我都没告诉别人,你就这反应?” “七哥你……真厉害,知道的真多。”段清晏舔了下嘴唇,虚伪地奉承道。 七哥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没什么趣味,于是也懒得逗他了,“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件事蛮重大的。” 他不过随口说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这事情代表什么。 “小九儿,据说只有披了那个黄袍,才可以去明德殿上那把椅子上坐一坐,所以文帝和他的兄弟们才会去争那件袍子。”七哥无意识地帮段清晏理顺了头发,若有所思道。 段清晏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等着他继续开口。 七哥心下鬼点子一动,忍不住想捞弟弟一起干坏事,“你说那把椅子是不是特别舒服啊,怎么那么多人想要,小九儿,你想不想坐?” “真的很舒服吗?”段清晏不太相信地问。 他觉得母妃给自己铺的床铺和垫子才是最舒服的,绵绵软软,还带着母妃身上浅浅的香味,他可喜欢了,以至于认为这世上不可能还有比那更舒服的东西。 七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肯定是真的!你想啊,父皇每天早上起那么早上朝,就是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能不舒服?” 段清晏对他七哥这话倒是十分赞同,父皇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了,父皇用的椅子一定得是最好的,所以说那肯定很舒服。 他默默吞了下口水,“七哥说的对。” “那你想不想去坐一下试试?”七哥开始诱骗小孩子。 段清晏想都没想,一下便上钩,回答得偏还脆生生的,“想!” “走走走,七哥这就带你去!” 段清晏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路上既是兴奋又是激动的,对于自己将要闯的祸是没有一丁点意识。 两个小屁孩跑得还挺快,不一会儿便从后宫母妃的住处一溜烟窜到了前朝明德殿前。 明德殿是大理国历代帝王上早朝开大会的地方,殿门口自然不会少了看守的人。小屁孩们躲在一旁的草丛里,紧张地商量对策。 难得他七哥还颇有几分义气,好歹也是年长了三岁,这会儿变得十分有担当,左右思索了片刻便对着段清晏一拍胸脯,“这样吧,一会哥哥去把他们引来,你趁乱从偏殿后门那块进去,注意跑快点,别叫人看见就行了。” “七哥你不进去么?”段清晏误以为哥哥要抛弃自己,不由地一阵慌乱,扯了下他袖子。 “你傻啊!”七哥压低声音又骂了他一句,“我这不是让你先进去吗!我不把他们引开你觉得你能进得去?你是长了翅膀么,会飞?” 段清晏安心了,满意了,连连点头。 ☆、第79章 思那年,华仪殿 当年段清晏也只是长了半个人高,在七皇子的掩护下,小身影东窜西逃更是游刃有余。他三下五除二就往内殿里窜,还没待殿门口的宫人发现有什么不明物体混入,就已然踏了进去。 两只小鬼干坏事的时候正是午后,宫人们吃饱喝足又正值阳光充足,晒得人从内到外都暖暖的,实属打瞌睡的绝佳时机。 段清晏从偏殿后门一闪而过的那瞬间,门口的两个护卫恰好走着神,堪堪那么一刹那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底闪过。 左边护卫抬眼望向右边护卫,眼神询问他是否察觉到什么异常,那护卫实则也隐隐约约瞧见了什么,然而也不大确定。 他思量了一下,准备和自己同伴交流两句。可不待他开口,前殿就传来了骚动。 两人对了下眼色,异口同声地道了声“走!” 躲在偏殿屏风后面的九皇子稍稍松了口气,他探了颗小脑袋出去一瞧,门口的两护卫已经不见了。 段清晏心里清楚这都是他七哥的功劳,他心里暗自赞叹了句“七哥真是有本事”,随后一想七哥那么有本事定然有的是法子可以混进来,便也不去理会殿外的鸡飞狗跳,兀自迈着小短腿绕去了明德殿正殿。 正殿彼时空无一人,景德帝那把富丽堂皇的龙椅亦是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大气,庄严,高贵,肃穆。 段清晏看得不由一怔。 他虽然只有五岁,但也知道明德殿上的龙椅是他父皇的,是父皇上早朝时候坐的。 那是父皇的专有,似乎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景德帝每每坐在这把装饰华美到不像话的椅子上时,那些个须发皆白的不苟言笑的大臣们都要颤巍巍地拜下,口呼“万岁”以示臣服。 段清晏也是年纪太小了,以他的思维仍是不能顾琢磨明白,究竟是父皇才有这样的威风,还是坐了那把椅子就能有这样的威风。 然则听闻太祖太宗无一不是这般威风的,又听他七哥添油加醋将这龙椅描述得神乎其神,段清晏心里对这椅子的迷信还是要略胜一筹。 只是…… 他左看右看,怎么都不觉得这椅子哪里会让人舒服。 虽然有扶手,可是椅子太过宽大,根本无法将两手搭上去。虽然有软垫,可是那垫子上虽然绣满了精美龙纹,却平整得不似软垫,倒像是一本好大的书。 段清晏费解地上前,伸手摸了摸。 龙椅上雕绘的花纹是鎏金的,金灿灿发着光。 小孩子总是会对发光的东西感兴趣,段清晏自然也不例外。 椅子没人坐,触手所及自然是凉的。 他热乎乎的小掌心摸上去,忽地感觉有些不安—— 不对,七哥呢?! 方才自己只顾着端详父皇的龙椅,竟不知不觉间把七哥抛到脑后去了,眼下一想起来心中顿觉不安。 段清晏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静下来权衡着要不要出去找找七哥。 第78节 就在这时,明德殿的正门突然被人打开,阳光从屋外照进来,整个大殿倏忽间被照亮,霎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简直华美不可方物。 小小的九皇子默然张大嘴,已然看呆了。 从亮堂堂的殿外率先走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景德帝。 皇帝陛下这天午膳吃得有些多,饭后便没有休息,由高公公陪着在皇宫里溜达。方才溜达到明德殿附近时听见一阵骚动,他移了步子过来一瞧,原是他那七皇子捣蛋捣到这大殿门口来了。 段永济板着脸教育了他几句,还没说几句,那小子便像模像样地立刻自我检讨了一番,趁他不注意迅速道了声“告退”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景德帝想想不太对,这小子一个人闲得没事跑明德殿这边干什么,依他的性子总要捞几个兄弟一同耍才是。他这么想着,便令人打开了明德殿的正门。 于是便看到自己年纪最小的九皇子正趴在庄严肃穆的龙椅前东戳西捣。 景德帝脸一黑,朝堂政务重地,哪里是小孩子家嬉戏玩闹的地方? 段清晏乍一见自己父皇的黑脸就更是呆了,一时间连行礼也给忘了,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龙椅跟前不动弹。 高公公连忙出声,“哎呦九殿下哪,您怎么跑到这玩来了,见了陛下怎么还愣着呢?” 段清晏如梦初醒,赶忙上前跪拜在景德帝面前请安谢罪。 段永济也没说话,就那么晾着他在地上跪了许久,随后就开口让他回去了。 段清晏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却是颇为不安。他心思沉重地离开明德殿往母妃宫里走,刚绕过一个转角,便被从假山后面跳出来的七哥给拦住了去路。 “小九儿,你怎么样?是不是见到父皇了?父皇有没有对你生气?”七哥急吼吼地盯着他,一上来便抛去三个问句。 段清晏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偏到一边去。 不得不说他心中对七哥还是很有几分埋怨的,就那么把他一个人丢在明德殿,害得自己被父皇抓了个现行,还罚了跪。 七哥看透他的小心思,声音放轻,语气也软了几分下来,“小九儿,七哥对不起你,不过……”他毕竟也只是个八岁的熊孩子,总习惯于为自己找出几分理由,眼下又想着找说辞开脱,“不过、那个……” 他无意间瞥见九弟那双漂亮眼睛上方正微微轻颤的睫毛,想要出口的话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了,“唉!罢了罢了,都是七哥的错,改天请你吃酒酿饼赔罪行不?别担心,七哥这就陪你回去,娘娘若是责罚于你,就说都是七哥逼迫你去玩的。” 段清晏睁大眼静静看着他,摇了摇头也不回应,推开他自顾自地走了。 “你……哎!小九儿!”七哥皱着眉在他身后跳脚。 那日回到母妃住处,母妃还未知晓他刚刚在明德殿父皇面前惹了事,温柔地给他拍去膝上的尘土,嗔怪道,“瞧你这膝盖上蹭的灰,又跟着七皇子跑去爬树了吧?有没有蹭破哪里?” 段清晏摇了摇头,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 “陛下最见不得小孩子没有分寸地乱玩,若是给你父皇瞧见你和七殿下平日里的行径,怕是免不了要讨来一顿责罚。”母妃摸了摸他后脑,兀自往下说,“也罢,你喜欢玩便玩吧,陛下政务繁忙,倒也没几分机会来看我们母子,说起来,陛下已经有两个月余没来母妃殿里了。我们清晏想父皇了没?” 他胡乱点了下头,深吸口气,又在母妃肩上蹭了下鼻子。 令这对母子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夜景德帝便去了他们华仪殿。 母妃自是喜上眉梢,拉着他便上前给景德帝行礼。段清晏心中还在为白天的事,行完礼便借口要如厕让乳娘把自己抱走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父皇似乎对母妃发了火,声音很大,殿里的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母妃神色憔悴而落寞地坐在地上,对他苍白的微笑着,“皇儿别怕,没事的。” 再之后,有小半年的时间景德帝不曾再踏入华仪殿一步,他也是鲜少见到自己这位父皇。日子一长,竟连父皇的模样也记得不再真切。 华仪殿那位曾经艳绝后宫的娘娘失宠了,宫里的人都这么盛传。 段清晏纵是年龄再小,可身在宫闱之中,怎会不明白这“失宠”二字的含义?每当面对母妃的时候,他总是很愧疚,觉得大概就是那天中午,自己和七哥胡闹惹了父皇不满,便迁怒到了母妃身上。 有好几次他都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给母妃道个歉认个错,好让自己也安安心。可母妃面对他却又总是强颜欢笑,绝口不提父皇啊恩宠啊之类的字眼。段清晏早熟,心知母妃这是怕自己敏感怕自己心伤,也不想再提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是没说出口。 关于华仪殿失了圣宠的传言一出,段清晏母子的处境很快就一日不比一日了。 和旁的妃子不同,段清晏的母妃是从高索国远嫁而来的宗室女子,而本身她在高索国的一干宗亲里就算不得什么身份尊崇的贵族,嫁到大理国这名门闺秀云集的后宫,就更是没有显赫的母家可以傍身了。 想在景德帝的后宫安身立命有个一席之地,一切只有靠圣宠。 好在他母妃生得国色天香,无论教谁见了也是惊艳不已,即便美女如云百花争妍,景德帝也独独缱绻于这华仪殿的暗香。 初入宫的那段日子,说是宠冠后宫也不为过。 可这境况到了段清晏二三岁时,便就早已不复存在了。景德帝去华仪殿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到后来索性一年也不去见这对母子几次。 又过了几年,段清晏年岁大了些,也听见前朝后廷不少传言。 据传那几年高索对大理很是不客气,两国领土虽然并不相接,却依然存在贸易往来上的不少矛盾,而朝堂上暗潮涌动的党派之争也愈发令景德帝头痛。 先前对华仪殿的圣宠到那时也该告一段落了,作为帝王,独宠一妾是万万要不得的,更何况是一个来自高索的女子,高索,那么一个让他烦心的国家。 段清晏当时的推测并没有错,他母妃温婉贤淑,轻易是不会惹得龙颜大怒的。景德帝甩袖子走人确实是因为迁怒,不过迁的不是他的怒,而是高索国的怒。 早熟的孩子大多免不了会敏感,若是存在感又低,那大抵会更敏感些。 宫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对他们母子二人的态度随着父皇那一颗帝王无常的圣心而前后判若两人,更有些小人暗中克扣华仪殿的日常用度。 这些段清晏都知道。 等到他成年,对这宫廷里的事情,知道的就更多了。 譬如长他很多岁的太子大哥段清昊,自幼体弱,资质甚至比不得常人,却因为已故安皇后的缘由自出生起便被授予太子大位,一直以来都引得众位哥哥与朝中诸多大臣颇多微词。 譬如他二哥,在宫中似乎像一阵无形的微风,总是被人轻易地忽视掉,以至于二哥的名字他都要想好一会才记得起来。他明白,二哥这般低调,多半因为他母妃是丽妃,传闻中害死了安皇后又畏罪自杀的丽妃。 再譬如他三哥段清昌,能文能武,才华过人,萧贵妃的独子,萧丞相的外孙。平日里段清晏见了他,比之在太子大哥面前还得恭敬上三分。因为太多人觉得,身体羸弱的太子终究没那个福分继承大统,皇位最大可能便是传到三皇子的手中。 段清晏在很多年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再到后来,少年初长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便不那么认为了。 三哥虽则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但其实比之三哥,自己也不会落了下乘。 三哥是天潢贵胄,父皇的血脉,他难道不也是? 若是人人皆以为三哥可以代替那个风一吹便倒的太子,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他从小看宫人的多变脸色颇多,清楚在天家,有圣恩才不会受人冷眼与欺压,才能保护母妃和自己周全。 而最大的圣恩,莫过于传以储君之位,莫过于自己便是天子,坐上幼时所触摸过的那把金灿灿的龙椅。 第79节 幼时在明德殿被罚跪的记忆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带着当天所见也清晰无比。 阳光从明德殿大开的殿门外照射进来,照在龙椅纷繁复杂的鎏金华纹之上,绚烂绮丽,高贵至极,令他看得入了神,移不开眼。 那椅子那么漂亮,足以匹配他。 他段清晏那么漂亮,也足以匹配那把皇帝的宝座。 对大理这片江山的渴望,细想起来也是由来已久。 终归他父皇并不怎么留心他这个幼子,他也最年轻,他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筹谋自己的大业。 太子的身体时好时坏,每每发病与康复都惹得景德帝白上几缕头发,增上几分细纹。 而萧丞相的门生越来越多,在朝堂上也越来越形成萧氏的势力,众臣若是某天一致支持于丞相的意见,景德帝便眉间烦闷难掩,不爽之情让段清晏看了个分明。 三哥素来风华正茂自信满满,似乎只是在等待那一纸易储的诏书送去他府上,他正大光明地入主东宫。 不过段清晏却并不认同他的自信,若景德帝有心让他代替太子,何苦直至今日都没有一丝易储的意愿表露? 他也知道三哥在心急,三哥其实也在害怕,只不过为了赢得更多人的追随,他并不敢泄露出一点自己的怯懦和心虚。 于是段清晏默默地在暗中帮衬了他几次,又施计让段清昌知晓这些事情是他做的。 段清昌自然不是傻子,如此明显的示好他不可能会看不出来。三殿下心中了然,明白自己这个九弟是向自己投诚来了。 虽然年纪最小,也不是世家贵族女眷所出的皇子,不过这个弟弟倒是玲珑心思的明白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段清昌对此自然是欣然接受,一来二去,他便以为段清晏已然是自己夺储之路上的一大盟友。 段清昌很满意,段清晏亦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滚回来完结,捂脸躲键盘后面……【pia (咦?这章好有番外皇叔视角的感觉→_→ 情人节的晚上码出来的tat 是不是暴露了什么tat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单身妹纸们早日两情相悦。(づ ̄3 ̄)づ╭?~ ☆、第80章 生辰日,寒露时 赵延武早朝突然提起显祐太子的案子,在安正则看来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一早便想到,趁着大理建国百年的这个节骨眼,又赶着各位王爷风尘仆仆来明安溜了一趟,更加之,段蕴即位也有了些时日,亲政亦在不远的将来,景德年间闹得不清不楚的那些事,早晚要有人挖出来说道说道。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提出这事的居然是镇国将军赵延武。 赵延武手握那支英勇无畏的赵家军,又在明安驻军中拥有极大威信,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朝堂首屈一指的重要人物,然而自从五六年前,景德帝尚在位,他便开始醉心于养花遛鸟,连早朝都开始隔三差五地请假缺席。 对此安正则看得分明,赵延武作为三朝老臣,年岁比之先帝还要长上一旬,以他那浸淫宦海多年的资历,这是一早就给自己选定了一条明哲保身的路。 景德帝晚年,储君庸碌孱弱,外戚跋扈专权,朝臣结党成风,皇子明争暗斗,但凡明眼之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若是想有个蒸蒸日上的将来,从现在开始站队那是免不了的。 赵延武偏偏这种时候开始养花遛鸟,时不时还让管家送几盆养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无精打采的兰草进宫,说辞是“老臣年老无能,无力再为陛下分忧,唯有侍弄花草祈福上苍。这几盆兰草虽然算不得精美,也是老臣最得意之作了,谨以此进献陛下。” 段永济看到那兰草蔫不唧歪的样子,胡子差点没被气歪了。 这意思岂不就是说,老臣年纪大了不中用,别说辅佐陛下了,现如今即便是养养花这种小事也做不好。养成这样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老臣委实无能啊! 其后的某一日,景德帝一时兴起微服私访了镇国将军的府邸。彼时赵大将军正精心侍弄他的花花草草,那枝叶舒展的优美姿态,一看便不是凡品,这般修枝剪叶一看便不是一般园丁做得来的精细活。 皇帝一见这情景立刻脸就冷了下来,甩了下袖子转身便走了。奶奶的,这老东西还敢欺君,什么廉颇已老纯属瞎扯,这是明目张胆地不愿意给朕干活啊! 饶是知晓他不乐意参与皇家的权利斗争,然而不论是当初的景德帝,还是如今的首辅安正则,无不是挖空心思也想要对赵延武拉拢一番。 京畿驻军与大理国的主要兵力以两位大将军为元老人物,一位是安大将军,一位便是赵将军。 安大将军是安正则的祖父,景德帝安皇后的父亲,帝后伉俪情深,对安氏一族的圣眷更是有目共睹的。不过为了制衡,重用安正则之后,安大将军便举家迁离了明安,和着良田美宅闲云野鹤过起了悠然的生活。 半生戎马半生宦海,直至暮年交还军权安心度日,也算得上是风风光光的一辈子。 安将军手中的兵权被收回之后,自然便由景德帝把持在手中,临终前又给了身为首辅的安正则,另一部分兵力则主要掌控在镇国将军手中。 从赵延武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位三朝元老应当也是不愿意卷入纷争,想安心度日的。因而若非什么特殊原因,他应是不会特意助谁。 可身为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能号令诸多猛士的赵家主,想不卷入什么真的可能吗? 纵是他愿意,皇帝也不会愿意。 纵是像段蕴这样的皇帝愿意了,安正则这样的首辅也不会愿意。 赵延武终究还是个重要角色,值得花上一番心思。 。*。*。 派去高索调查当年显祐太子一案的人马准备妥当便出发了。在安正则的主持下杜仲自然不可能会跟去,由李夕恒领着一众老太医以及大理寺和刑部的一些大臣北上。 从大理至高索,一个南国,一个北国,尽管之间地势平坦,道路也算畅通,然则毕竟相去较远,他们这么一走也就数月没有消息。 朝堂上还是老样子,如卢继祖那般不靠谱的继续不靠谱,如张御史那般时时刻刻一身正气的继续一身正气,官员之间平日小打小闹相互非难,即便并不能成什么大气候,然处理起来仍是要耗费些精力。 如此这么小半年过去,关于当初那份名单,新牧郊区的漕运事故,安正则竟然半点也没有摸到头绪。 每当他终于有些精力能想想这件事,接着便会出现些旁的事情阻断他视线。有好几次,安正则感觉眼下发生的事情和那漕运事故很有几分联系,他耗费无数心神认真调查,然而结果还是一场空。 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安正则便有些了然,这是有人在阻碍他调查当初那事。 他不愿意被人这般阻碍,然而毫无办法。 与之相关的线索多半模糊,当时碍于政局不稳无法明察,暗访又受到颇多阻力。这境况放在一年后,竟也是一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安正则很头痛。 他头痛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段蕴的生辰快到了,八月廿六,正值寒露时节。 那时段蕴便年满十七,距及笄已有两年整。 少女这段时间成长得很快,安正则日日见她一点点褪去稚气,面容也愈发娇美起来。 段蕴本就容貌出众,现在年岁渐长,青春正好,面上的肌肤也好像花瓣一般,粉白透亮,似乎还带着香气,真是如同古时那些赋文里所写的神女了。 安正则有好几次和她说这话,说着说着便盯着她的脸陷入沉思,引得段蕴惶恐地拉他袖子,“安相,你怎么了,可别吓朕……” 她这样一天天成长起来,气质、声线、容貌……无一不柔美如女子,也无一可改变。 皇帝并不是当年皇长孙的事实,还能瞒多久? 安正则每每深想几分,便是有些怕了。 那日段蕴和他在清和殿商量休沐日的变更问题,说着说着段蕴便托着腮沉思起来。 安正则看得一怔,鬼使神差地便伸出手将她托着腮的那只手拿了下去。 段蕴:“……?” 安正则:“……” “安相怎么了?朕哪里有问题么?” 安正则又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方才吞吞吐吐道,“没什么,只是陛下方才的神色,很像闺阁女儿,微臣只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移了目光看桌子,又移了目光看段蕴衣领上的龙纹。 段蕴笑了下,“是我大意了。”她坐直身体认真道,“和安相在一处一久,不自觉地便松懈了下来,下次不会了。” 和他在一起便会觉得轻松?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安正则恍惚地想,可是为什么他要亲手将这种状态推开,让段蕴面对他就如同面对别人? “……安相?”段蕴轻声唤他。 “陛下。” “安相今日是不舒服么?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微臣并无不适。”安正则摇了摇头,一句话不经意间便从口中溜了出去,“陛下和微臣在一起时,还是不要拘束为好。” 段蕴不解地抬头看他。 那眼神看得安正则心里一动,差点没控制住自己抱上去。 别的女子十五岁及笄,而段蕴则是十五岁登基。 当初她那么小,却离开母亲扮作旁人,这么多年来自己为了瞒天过海只得苛责于她,强制她克服自己天性,至于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也得经过考虑。 这般压抑是何苦?她何苦要这么累? “入秋了,”安正则伸手帮她理了下碎发,温柔道,“陛下的生辰也快要到了吧?” 段蕴眼里明显带上了笑意,“嗯,廿六。” 自她以皇长孙的身份生活开始,每年的生辰便都是她弟弟的生辰。至于八月廿六这个日子,只有母亲、清尘、安正则等这些知情人会知晓,有时会小小地为她庆祝一番。 因为人少,又须得低调,每次偷偷借生辰日与母亲见面的时候段蕴都提心吊胆并快乐着。 安正则突然提起她生辰,段蕴无疑是雀跃的,漕运那案子长期以来悬而未决,她看得出安正则因为那事一直忧思重重,这种情况下还能挂念着她,心中自然高兴。 “陛下今年……” “朕十有五。”段蕴忙信誓旦旦抢答,以示自己牢记教导坚决不露馅。 安正则摇摇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一晃这么些年,你竟也也十七了。”他一时说到情动处,起身环住段蕴双肩,“日子过得真是快,我想这般看着你安安稳稳的,怕也看不了多久了。” 第80节 段蕴觉得这话里似乎有些不对,一激动忙回过头来,额角蹭过安正则的唇边。 “安相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京中出了事?” “没事,即便有事我也会尽一切可尽之力护你安稳。”安正则闭了下眼,俯下身将她拥紧了些,在耳边轻声低语,“筠筠十七了,太傅哥哥只是一个晃神,你便这么大了。若我再将你束缚于自己身边,你可会厌烦于我?” ☆、第81章 不知道,你知道 “我……”段蕴抬起眼来锁住他视线,又顿了顿,小心翼翼道,“真的不是发生了什么吗?” 安正则轻拍了下她头上的发髻,“没有,你别多想。” “不,”段蕴认真道,“安相方才迟疑了一瞬才回答的。你与朕说实话,莫要隐瞒。” 见她神态如此认真,前些日子所调查出的那些事情,索性借此机会说了也好。安正则这么想着,便拉了把椅子过来,在段蕴面前坐定。 刚要开口,段蕴抢先出声,“安相!先等等……” “怎么?” “让朕先猜一下是什么事。” 安正则笑了,“陛下是不是紧张了?” 段蕴倒也不否认,点头道,“坦白说确实有一些忐忑。是不是李夕恒他们在高索国发现了什么,传回了消息?” 见安正则摇头,她又猜测,“那是否是宣国公那边有什么异动?” “并无异动。” “是镇国将军突然与谁交好?” “不曾。” “……朕猜不出,安相直说吧。” “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事,目前也只是猜测的成分居多。”安正则抿了口茶,简而言之,“去年在新牧郊区发生的那场漕运意外,微臣一直在着人搜集当时的各种讯息。尽管散失了大多,但这半年以来,陆陆续续也有些收获。当时木材的选料与船只制造,似乎除了工部,也曾从京兆府调了一二官吏监督制造。如此看来,可能当初的意外与……” “京兆府?!”段蕴猛地出声打断他,“怎么会从京兆府调人去?当时什么情况?朕记不太起来了。” “彼时距离百年建国的祭祀已经很接近了,恰逢圣武功德碑的建造正在收尾阶段。从碑文的雕刻到花纹装饰,以及皇陵与庙堂修葺工程的竣工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工部的人员不够,而京兆府又有二三人曾在工部任职,便临时被遣去帮忙了。” “嗯……”段蕴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倘若这么看来,那这事情倒也能说得通。不过,既然这船只建造出了差错,当初从京兆府去帮忙的那几人,可曾被追究责任?” 安正则看了她一眼,“……不曾,没有过特别的稽查。” “那怎么……”段蕴刚要皱眉,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哦对了,当时怕这事情牵连太广不好收场,似乎没深究便过去了。” “是的。其后祭祀的时候又发生了不少事情,漕运那事的调查便就此耽搁了下来,说起来也是我考虑不周,现在来看这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安相莫要自责,接着说。” “看最近搜集的消息,当初京兆尹与这件事好像有关。” “卢、卢……继祖?”光是说出这个名字,段蕴自己都觉得有些困难,“他是怎么有关的?” 卢继祖向来好吃懒做白领皇粮,还能操心到工部的事? “工部尚书禀明人手不够之后,是京兆尹提出京兆府的人曾在工部有过任职。其后工部侍郎便建议临时调用那二人,陛下与微臣都觉得可行,这事就这样定下的。” “原来如此。”段蕴摸了摸下巴,又随口夸赞了一句,“安相记性真好。” “惭愧,不过是臣的本职罢了。” 段蕴拖长音一声轻叹,“唉,那便是朕记性太差了哪……” 安正则:“……” “朕觉得,新牧的漕运事故究竟是不是与卢继祖有关系,还是有待商榷的。” “不错。”安正则点头表示认同,“微臣原本想等着消息再确切些,再说与陛下听的。今日陛下问起,便也就直说了。后续的调查工作微臣会接着督促进行,陛下可不必太过惦记。” “喔……那安相原本不曾打算与朕说政事?” “微臣……”安正则看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一些,从瞳仁一直柔到话语里,“只是眼看着你十七岁的生辰便要到了,思来想去总是感慨于流光容易把人抛。你我这样以君臣相处已有二三载,总归如现在这般坐着皇位不是办法,我怕你厌烦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当然,也更怕你厌烦带给你这种生活的我。 “……”段蕴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仰着头同他对视。 这对视的时间稍长,她眼中也没什么情绪流露,安正则心中浅浅地不安了起来。 “陛……”刚要出口的话被一个拥抱给堵了回去,段蕴毫无预兆地抱住了他,将下颔轻轻搁在他右边肩头上。 安正则瞬间哑然,整个人都跟着怔住了。 段蕴的发间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靠近他鼻尖的衣领处也有暗香浮动,安正则说不上那香味的名字,只知道是皇室专用的某种衣物熏香。 “太傅……”少女柔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似乎带着暖暖的温度,又似乎有着糕点般的软糯与清甜,“不必觉得于我有愧,你只是在做你应当做的事情,而我亦是如此。” “筠筠……” “我知道你这几年来,心中一直不好受。我知道……”安正则听见她似乎吸溜了一下鼻子,心中随即一动,“我也知道太傅哥哥心中其实矛盾着,纠结着。我若是幼稚了些,你便忧我会遭人算计而不自知;我若是稳重成熟了些,你又恐我是因为时局所迫勉强自己而为,怕我是因为这些事而将日子过得不顺意。” 安正则听她说着这番话,就感觉好似有人拿了柔软的棉花在往他的心里填充着似的,又温暖又窝心,堵得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陛下……”安正则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未出口的言语改成了落在她背上的轻柔抚摸。 “我知道你总自责,觉得我登基这件事与你有着莫大的关系,于大理国社稷江山并非长久之计,于我又是一桩麻烦的事,你担心我因此受人陷害遭遇不测,担心我从此失了寻常姑娘该有的生活,担心我未来的日子要怎样度过,还担心若是有一天这事情败露,我遭受非难与诟病。” 安正则抚在她背上的手停住了,改为紧紧拥了她入怀。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的。”段蕴趴在他肩头吸了一下鼻子。 安正则闭了眼睛,闷声道,“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哪能让太傅都知道?”段蕴的声音听上去明快了些,还有蕴含了几分笑意在里面。 “你说得对,”安正则缓缓道,“我确实一直在自责。我曾无数次后悔,当初便不该答应王妃,不该接你去东宫。若是先帝还在世,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自从先帝驾崩,你作为‘皇太孙’登基的那天起,我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是如若你那时没有答应母妃,皇爷爷殡天后,大权落入外戚手中,指不定江山易姓,那又当如何?只怕更会后悔。” “不。”安正则很快道,“有时我想,若真是那样也未必就糟糕到无可救药。你我二人并非什么救世之主、乱世之雄,先帝没了我们,照样可以将江山托付给旁人;大理若没有如今的这些王侯将相,换上另外一批人,未必就比我们差些。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将自己想象得太重要了些。” 段蕴握了个拳头,从他背后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不许乱说!你就是很重要。对大理很重要,对朕很重要。” 安正则哑然,半晌才低声说,“陛下……此言差矣。” “朕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段蕴急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抗旨!” “微臣不敢。” 段蕴又突然拉了他的手,笑着道,“让你别乱说话了……朕这就罚你,若我在位,你便是大理的丞相。只要你还在陪着我,女扮男装冒名即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正则形容不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段蕴这话的意思就好像在对他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誓言……尽管他心中明白这不大可能。 “你答应吗?”段蕴问他。 “答应。” 。*。*。 那日与段蕴一番长谈后,安正则自己在家回味了好几天。 他有些羞愧,觉得自己仍是不够了解段蕴,在他未曾察觉到的年岁里,段蕴似乎像是背着他一般偷偷地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突然间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知晓他的担忧自责。 当然也有可能,一早便看穿了自己对她超越君臣与师生的情谊。 有了这个念头,安正则又忐忑和窃喜着。若是段蕴连这层情思都看得出来,那从那天的对话来说,她即便知道了也并不反感,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有机会…… 不过段蕴那天的说法又很公事公办,只说若她为君,便要自己为相,至于旁的那些关于风月的话题,似乎是分毫未提及。 那她究竟有没有那些意思呢? 安正则很是头痛。 梁闻元看自家相爷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免担心,中午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凑上前欲言又止。 安正则纠结段蕴的心思纠结了整整三天尚未理出什么头绪,本身正郁闷着,又见到梁闻元一张脸上仿佛便秘的表情,禁不住就皱了眉头。 梁闻元见他皱眉就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觉得安正则这回铁定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便劝慰道,“安相,开心点。” “嗯?” “您别太忧虑了,事情若是糟了就糟了,随它去吧。人生在世哪能总如意呢,您说是吧?” 这话说的真不吉利,安正则忍不住轻斥,“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没胡说……”梁闻元觉得自己可委屈,“哪里说错了吗?” “什么‘糟了便糟了’的,谁告诉你有事情糟了的?” 梁闻元眨巴眨巴眼睛,狐疑道,“安相您没遇到什么……” “没有,本相好得很。”安正则连忙堵住他话不让他往下说,总觉得他好像多说几句便都是晦气似的。其实本身他也不信那些所谓的命理气数之类,奈何凡事只要一与段蕴沾边,便开始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到不像自己。 “那……闻元多嘴了。”梁闻元行了个礼作势准备告退。 “慢着。” ☆、第82章 有锦囊,无妙计 梁闻元只得又转身折回来,“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后日便是八月廿六了,你趁今日得闲,帮本相去二王爷府瞧一瞧,看看王妃是什么意愿,是否同先前一样进宫。” “哦!是是是……”闻元一拍脑袋,“这日子竟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八月廿六又到了,上一年陛下生辰日的情景我尚且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啊,日月如梭。”安正则点点头,“你下去吧。” “是,闻元告退。” 前两年每到八月廿六这一天,为了给段蕴庆祝生辰,安正则一般会差人去二王爷府,将段蕴的母亲也就是王妃接进宫来。她们母女二人虽然都居住在这明安城中,不过京城偌大非常,二人又都不是寻常身份,一年里也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八月廿六便是那寥寥可数的几次之一。 。*。*。 一想到二王爷府,安正则又不禁想起段蕴的父亲来。 景德年间的二皇子是个旷达无争的人,他尚在宫中的时候,于先帝面前便没得过几分恩宠。直至后来他加冠成年,又娶了段蕴的母亲搬离皇宫,先帝也装聋作哑漠不关心,一切的行为都似乎是不愿承认自己有这个儿子。 第81节 再到后来,段蕴出世,景德帝也不曾探望。 所以当初显祐太子病重,人人皆以为东宫之主会另择其人之时,也没有一人考虑过二皇子。 从前朝至后廷,众人眼中的二皇子庸碌如太子,体虚如五皇子,低调如八皇子,位卑如九皇子。再加上没有任何一位皇子如二皇子这般不受圣宠,即便是三皇子,先帝对其所为曾多有微词,然则平素里的赏赐也是不比谁少的,哪里像是二皇子,几乎未曾受过封赏。 安正则与二皇子一家熟悉起来,主要的机缘还是来自当初的显祐太子。 太子因为出生时的早产而导致资质愚钝,心性常常如孩子一般,然则正是因为如此,他待人也就更加纯良。 二皇子与太子的年纪相仿,二人的乳娘是同一时期入宫的姐妹。二位乳娘之间的情谊颇深,也就常常借着各种机会同进同出,二位皇子的情谊在不知不觉间便深厚了起来。 兄友弟恭自然是好事,不过放在这兄弟二人身上,却不是什么让他们父亲高兴的事了。 安正则入东宫教导皇太孙之后,也有了些机会可以见到二王爷,他并不是没有疑问,也曾犹豫着向他打听过一两句,“皇上当初对于王爷与太子殿下的交好……莫非不曾有过不满?” 二王爷当时温和一笑,“无人不道大哥愚钝,以为他办不好任何事,是个心智不全之人。可父皇不这么认为,本王也不这么认为。” “唔?安某愿闻其详。” “大哥委实是个宽厚的心肠,他若认定与谁交好,便会一心一意。本王何其有幸,能得他如此待我。小时候被宫里一些势利的下人欺负,克扣用度,最凄惨的时候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时是大哥雪中送炭,常常送与我吃食。本王告诉大哥,与我的这些事情决不可外泄,不可告诉任何人,他便就真的从未说漏过半句。” 安正则叹道,“王爷与太子手足情深,委实令人艳羡。” “上天垂怜,这是我的福分,也是太子殿下于我莫大的恩情。”二王爷沉吟道,“其实当初本王与殿下相交,并非出自什么手足之情。我只知道他是太子,和他玩得好了便有东西吃,不至于让自己饿了肚子,想来也是为了利益考虑。我叮嘱他切莫告诉旁人,可自己心里却是不信他的……” “太子能够守口如瓶,王爷并不抱希望?” “是啊。说来惭愧,我那时一面感激着他,一面又看不起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个愚人。哪里能想到这么多年来,大哥居然可以时时刻刻记着我的话,真是不可思议。” 对此安正则也感慨,原来太子并不完全如同外界所传那般愚钝,这似乎能够解释一二,为何景德帝对太子的偏爱会如此之多。 不仅因为他是长子、嫡子,是安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还因为太子发自内心的纯善与温良,必定让景德帝觉得是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中最为珍贵之物。 可不论太子性格多好,心地多善良,多受宠,他终究不适合继承江山。 这世上或许只有两个人明白景德帝的真正心意,一位是安正则,另一位便是二王爷。 多年来显祐太子储位稳固,谁都以为是皇上对先皇后深情难忘,对嫡长子太过偏爱。其实景德帝心中明白,以太子的先天资质是断断不可继承江山大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立储的问题段永济也很是迷茫。 大儿子不行,二儿子更不行,三儿子资质虽好可是母家太过强势,若传位于段清昌必定会出现未来外戚擅权的情况,故而也不行。 至于其余的六个皇子,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似乎人人都不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选,又人人都可以勉强任之。那么立谁呢?选择一多起来,倒令人更加为难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皇长孙咿呀学语。 安正则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小皇孙是个伶俐的孩子,说话走路识字均早于寻常孩童。换句话说,这孩子早慧。 景德帝每次见到小皇孙都开心得不得了,笑到合不拢嘴,东宫的人暗自揣测,看皇上对小皇孙这疼爱的劲头,只怕比当年的太子殿下还要足些。 小皇孙到了读书的年纪,彼时安正则已是冠盖满京华的安家才子。景德帝亲自去安将军府上请了安正则入宫教导小皇孙,其后又常常前往东宫视察皇长孙的学习情况。 或许仍是出于对已故安皇后的旧情,或许是因为安正则过人的才干……再或者,是因为考虑到安氏所出的皇后已薨,所出的大将军年事已高,安家在朝中已无根基,可以扶植起来以与萧氏外戚制衡,总之,段永济的重用甚至出乎安正则自己的预料。 他渐渐明白,旁人都是浮云,其实早在小皇孙表现出聪慧天性的那刻起,未来继承大理江山的人选,便定下了。 让安正则没有想到的是,二王爷对此亦是心如明镜,一早便看出了景德帝的打算。 二王爷是个明白人,倘若真论起才华与谋略,未必会逊于三王爷或是其他王爷。只不过因为出身,他不能争不愿争也争不到。 显祐太子和小皇孙出事的那年,二王爷终日忧心不已,不止一次地向安正则提起过,“恐怕……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安正则心中也有颇多不安,两人这般煎熬了一段时日之后,二王爷决意去北部的大华王朝寻他旧时的一位故友。 据他所说,那位故友乃是一位方外之人,除了精通佛法之外还长于医术,眼下太医束手无策,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去找他一试。 那时哪里预料得到,二王爷这么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显祐太子与皇长孙病入膏肓,直至最终殒命,二王爷也没有回到明安来。 他走的时候女儿还很小,段筠起初还会噘着嘴抹着眼泪要爹爹,过了两三年也不哭闹了,懵懂地以为父亲的出走类似于出家修道参禅,竟也不再问起这事了。 二王爷走之前曾交予安正则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一个字条。 他那时嘱咐,“本王此去大华,路途遥远,前程未卜,归期不定……本王府上的事情,尤其是筠筠,希望少傅若有时间……能够帮衬一二,此恩定当永世不忘。 这锦囊,是本王效仿孔明所制,只是算不得什么妙计,几句话罢了。倘若大哥和小皇孙的病情发展到无可收场的地步,那时便请您打开锦囊,看一看我这几句话。” 锦囊交到安正则手上才刚过半个月,太医们便对着太子直摇头,那锦囊自然也被打开了—— “若皇孙不幸早夭,可令吾女乔装以扮之。彼时,上必以汝为之辅,社稷由此可稳。权宜之计,望纳之。” 字条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指示了他接下去该怎样做。 果真如二王爷所说,这只是有个锦囊,算不得什么妙计。 安正则深深叹了口气,带上字条起身前往二王爷府。 王妃见到自家王爷亲笔所书的字条时面上很平静,甚至连意外的神色也没有表露出多少,“安大人,实不相瞒,王爷的打算妾身一早便有所知晓。王爷因为丽娘娘的事情始终自觉有愧于太子殿下。这些年来,太子殿下也好,小皇孙也罢,对我们府上均是沉甸甸的恩情。府上无以为报,如今又之剩下妾身这么一介小小妇道人家,更谈不上为东宫做出什么贡献……” “可是王妃,郡主她……” “筠筠从今往后,就有劳安大人费心教导了。她自小性子顽劣,骨子里却还是懂事良善的,不过若是筠筠犯错,大人也不必有所顾忌,按规矩罚了她便是。” “这……”安正则不由起身拜下,行了大礼,“王妃深明大义实属难能可贵,安某在此替太子殿下、替皇上、替段氏列祖列宗谢过。” 王妃是个大气的女子,见此情景也不慌张,安静地端坐在上位受了安正则这一礼。 “筠筠晌午玩得累了,此时正在屋里补眠,妾身便不叫她来见少傅了。”王妃淡淡地吩咐侍女道,“等会儿郡主醒了,便直接送去东宫安大人那里罢,不必再领她来见我了。” 王妃说完便起了身,微微朝着安正则的方向福了下身子便入了屏风后面。 她经过身边的那一瞬,安正则分明看见她面上一串泪痕清晰可见。 段筠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弄清楚自己当下的新身份,突然之间身边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甚至连周遭的侍婢都成了陌生的面孔,这孩子在很长时间之内都没有露出过笑容。 夜间的时候,安正则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有时候好不容易听见她呼吸平稳终于睡着了,然而不待安正则稍微放下心来入眠,又会被一声尖叫惊醒,这便多半是段筠又做了噩梦。 安正则见她如此也实在没了办法,只好不分昼夜地陪在她身边。段筠睡觉的时候他便坐在床边,任由小姑娘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见她在梦中皱眉,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安抚她。 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或许有大半源自于那时。 。*。*。 女扮男装登基,就如那锦囊中所书一般,只是“权宜之计”。 而安正则的盘算,是寻得二王爷,让他来守卫大理河山。 二王爷早年因为丽妃的缘故,在皇城中受尽委屈,明明身为皇子,是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可却无人将其视作真正的皇子对待,日子过得甚至比不得受宠的宫女太监。 当年的丽妃,既是列于妃位,自然于后宫之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然而丽妃的悲哀就在于她不仅想得到名分,还想得到景德帝本人。 女子但凡动了真情,便太过容易犯错。丽妃因为深爱景德帝,对景德帝深爱的安皇后十分妒忌,冲动之下做了错事。 她对当时怀有显祐太子的安皇后下了毒。 太子当时在皇后腹中已经足月,由于中毒的缘故,太医们不得已对皇后进行催产,太子是出世了,可皇后因为产后体虚导致毒性再也压制不住,当晚便毒发身亡,香消玉殒了。 太子因此早产,自小便落下了病根,他种种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皆可追究至此。 事情败露后,景德帝龙颜大怒,当场便要诛杀丽妃。 丽妃听闻景德帝如此决绝地要杀自己,一时心中大恸急火攻心,竟直直晕倒在地。 太医探了脉象之后不知所措,原来那时的丽妃已有了身孕。 早年的景德帝十分专情,对安皇后简直一心一意,后宫其余妃嫔鲜少能够承皇上雨露。 所以皇上的子嗣单薄,除了太子,膝下无子。 而好不容易于是丽妃肚子里的怀了皇家血脉,这个孩子自然不能不生,龙种暂时救了丽妃一命。 二皇子,便出生于冷宫之中。 丽妃戴罪之身,终日遭受囚禁又再也无缘得见景德帝,早便已经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生下孩子之后便自裁了。 最无辜的人,却偏偏承受的最多。 丽妃当年做的错事,几乎毁了二皇子的整个童年和前途。 而如今对于段蕴来说,祖母欠的债,父亲承的恩,都要她来还。 可二王爷既能看清景德帝想立皇长孙为储君的真正心意,又安分守己这些年不悲不怒,无论从胸襟还是从智慧上看,都绝非池中物。 安正则相信自己的判断,二王爷若为帝,他放心。 于是这几年安正则手中一直未曾停下的工作还有一件,那便是全力追寻当年二王爷的下落。 只要找到他,只要能将二王爷再次带回大理,他安正则便可以想个法子安排段蕴金蝉脱壳,从此远离龙椅,高山流水,长空月明,再不问凡尘事。 ☆、第83章 雪景图,亲自绘 梁闻元还没进二王爷府大门,便听见从府里传出的嬉闹声音,一听便是段珊珊那丫头。 这声音虽有些聒噪,但也委实算得上是朝气十足。二王爷府上的郡主离开了,若是没了段珊珊这个能闹腾的小祖宗,指不定这府里得冷清到什么地步呢。 段珊珊的父亲是安正则族中的一位堂叔,那堂叔早年游戏秦楼楚馆的时候一夜风流,正巧令那女子珠胎暗结。不知对方是如何得知他是安家的人,竟好端端地保住了这一胎,十个月后抱着雪白可爱的女娃娃敲响了安府的大门。 安大将军气得胡子直抖,对段珊珊的娘横眉冷对,嫌弃之情溢于言表,给了几张银票便赶紧命人给打发走了。转身对着段珊珊的父亲更是面若冰霜,不留情面地斥责了好一通,吓得那堂叔从此安分守己勤读书,烟花之地是再没有踏足过一步。 可安大将军一进屋,抱起襁褓中的女娃娃,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搞不懂这老爷子变脸如翻书,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小娃娃长得好啊!瞧这小脸皮粉嫩得,啧……珍珠似的。‘珊珊白玉珠’,那便唤作‘珊珊’好不好啊?” 无人敢接老爷子的话,只有当时本在睡梦中的段珊珊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睁开眼睛,又圆又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安大将军瞧。 老爷子给她看得心情大好,之后这个出身不寻常的段珊珊便安稳地养在安府了。 可段珊珊终究还是一个没娘疼,爹也不爱的小可怜。安家的孩子多,不管怎么算都不缺她这一个,是以即便在疼她的安大将军那里,她所能分得的宠爱也是十分有限的。 段蕴被接去东宫之后,王妃终日闭户不出,原本便不算热闹的二王爷府更加冷清,安正则看在眼里觉得十分不忍。恰巧有一日他瞧见段珊珊这个堂妹正蹲在小花园后面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里对着蚂蚁说话,知道这孩子也是个孤单的,便起了心思送她去王妃那里。 好在王妃和段珊珊十分投缘,这事便就定了下来。 梁闻元如今看来,他家主子真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简直是太正确了。 。*。*。 “见过王妃,郡主。”大家既是彼此熟悉,梁闻元也就没多客套,行礼问候过便直入主题说起了正事。 第82节 “安相他可还是准备如先前那般,接我和珊珊去宫中陪着筠筠?”王妃优雅地问道。 “夫人说得对,我家大人他正是这个意思。” “嗯,好。”王妃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而过了一会却又皱了眉,似乎欲言又止。 “夫人,您怎么了?可是想到哪里还有什么不妥?” 王妃虚虚摆了摆手,“倒也没。可我这心里……似乎总有些不安似的,慌得紧,莫非要发生什么……” 段珊珊在一旁大呼小叫,“夫人您别乱说!不吉利!照我看啊,您定是这几天熬夜给皇上绣帕子累着身体了,所以才会精神不济心慌乏力的。” “郡主说的有道理。”梁闻元也跟着附和,“夫人您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多留心自己的身体,不如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开几副方子安神养元,陛下也能放心些。” “好,我知道了。” “闻元这便告辞了。” 回相符的马车轮刚辚辚转起,梁闻元的心里却也开始有些异样。 这种紧张慌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在王府的时候被王妃给传染了?梁闻元诡异地想着,拉开车窗上的布帘想透透气。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装饰低调华美,梁闻元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想了片刻仍是无果,便摇摇头不去管它了。就这么一个分神,心中那点不安的感觉竟消失了。 果然还是心理作用,梁闻元安下心来。 “王爷,”方才那马车内,韩易正与段清晏说着什么,“之前停在二王爷府门口的马车已确定是相府的,属下方才亲眼瞧见梁闻元进了那车厢。” “好,如此便好。”段清晏一双桃花眼甚是清明,白玉般的手指在车壁上无意识地打着圈。 “那您看……”韩易轻声问,“我们还要不要去安相府上?” 段清晏拿眼白看了他一眼,“还去个鬼啊?梁闻元没事到二哥府上做什么?这事大有可查。此事摆在眼前,你倒还是对安正则惦记得紧,不如就去相府上当差得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韩易连忙申辩,“属下绝无此心,韩易心中只惦记王爷您一个人!” 段清晏满意了,拿脚尖踢了他小腿一下,碰得韩易胫骨生疼,“本王看你也没这个胆子。” “是是是,王爷说的都对。” 韩易一面附和一面腹诽,真不知王爷今日又是哪根筋搭错,这好端端的又冲自己发什么脾气。 果然人家说“伴君如伴虎”,说的真对。 王爷这大业还未成呢就已经喜怒无常了,等他黄袍加身之后,自己一定要先要一大笔赏,然后就离开明安办些田产商铺,娶几房娇妻美妾,生一堆男娃女娃,将韩氏家族发展得香火兴旺! “你傻乐什么呢?”段清晏忍不住出声嫌弃他。 “啊?没、没……”韩易连忙低下头,停止自己无边无际的美梦。 。*。*。 从二王爷府一路回到相府,梁闻元心里的那种不安感都没有再度出现过,他放了心,又嘀咕着要不要将王妃和自己的异状告诉安正则。 说吧,似乎又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了还劳烦安相多费心。 不说吧,又感觉有点不妥,不知还能不能算得上是“知无不言”。 安正则见他心神不宁,便出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啊?”梁闻元正走神着,被安正则这么一问给吓了一跳。 “见你似乎在纠结着什么,随口问问。今日去二王爷府的这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现?” “我……啊!”梁闻元突然站起身来,“我想起来了!” 安正则蹙眉,“想起什么来了?” “我和王妃说完话出来的时候,在王府的门口,我看见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就停在路边,车厢装饰还挺好看,我瞅着怪眼熟的,可就是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哦?那这么说,你刚刚是想起来了?” “……没有。”梁闻元瘪了下嘴,“只是想起来有马车这档子事了。” 安正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马车装饰精美,那车内坐得多半不会是寻常百姓。明安的官员贵族太多,极有可能车内便是朝堂上的某一位。倘若不幸让人瞧见你从二王爷府出来,指不定会生了疑惑,这便有些麻烦……” 梁闻元跟着紧张,“安相,不至于吧……那、那个,也有可能那马车只是停在那里,车上压根就没有人。也有可能,那车上的人根本就没有往外面看。即便是那车里的人往外看了,我不过就是从王府出来上了马车这点距离,也很难被人看到……” 见安正则仍然拧着眉不说话,他忐忑着又继续找理由宽慰自己,“再者说了,闻元生了一张大众脸,又比不得相爷您这么英俊潇洒貌比潘安龙章凤姿绝世无俦……就算被人瞧见,估计也想不起来我是哪个,也就更不会怀疑什么事了。” “但愿吧。”安正则淡淡抛给他三个字。 “安相,我……”梁闻元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今日在王府的时候,王妃曾说自己心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珊珊郡主说王妃定是熬夜伤神累坏了身体导致心慌乏力,闻元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出了府门之后,我心中却也隐隐不安了起来……这事本不足挂齿,不过刚刚既然说到那马车的事情,我便想着还是一并告诉您为好。” “你做得对。”安正则点头算是肯定了他,“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也要一字不落地说给我听。” “闻元明白。” “你去账房再将上个月京兆府的开销用度核查一遍,顺便再回忆回忆那马车究竟是谁府上的。” “是,闻元这便去。” 他出了书房之后,安正则方才抚了下心口,眉间不由地呈现出忧色。 怎么回事,自己一向是不信那些乱离怪神之说的,可今日为何如此蹊跷,他心中也有些许不祥之感。 那马车……但愿不会坏事。 安正则定定神坐回书案前,移开案面上铺开的几本书,露出一张雪景图出来。 这张画布局精巧,落笔也甚是精湛,漫天雪花飘散如絮,红梅与炮竹相映成趣,树下有二三孩童正仰着笑脸观看炮竹,他们的父母站在一旁,满面慈祥。 这绘的是新春瑞雪,百姓家庭和乐的景象。题材来自于南诏时期一位著名画家的经典之作,原画被保存在大华的皇宫中,大理国内只有些许文人临摹之作。 段蕴看见仿品之时便十分喜爱这画,说是尤其喜爱这画上的雪花。 大理是个南部之国,终年温暖,却是从不降雪的。段蕴从未见过雪景,钟爱这雪景图倒也是正常。 不过她真正所爱的,该是这画上其乐融融的亲情吧。 她还是个孩子,怎会不想念父亲,不惦记母亲? 安正则看着自己精心绘制一个多月方成的大作,图上父母笑容如暖阳。安正则内心起了些不快,又将二王爷谴责了一番。 他是这么打算,等八月廿六那一天,这幅画便会送给段蕴,就当是给她的生辰礼物。 段蕴既是喜爱这幅雪景图,想来多半会将其挂在寝殿内。安正则事先已经观察好了,清和殿西边那面墙上正好空空如也,最适合再挂一画作以为装饰。 若挂在那面墙上,段蕴每日一起床便能不经意间瞥见。见画如见人,那她想起自己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些。 安正则十分欣赏自己的睿智,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是幼稚。 ☆、第84章 买豆花,吃炊饼 “王爷……王爷?” “鬼叫什么啊?”段清晏皱了眉,桃花眼责怪地瞥了韩易一眼,满是不耐烦,“本王在这坐着不过一盏茶时间,怎么,你又有事要报了?” “不是……”韩易觉得分外委屈,什么一盏茶,明明段清晏盯着香炉维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了。自己出个声唤一下是为了看他是否灵魂已出窍,这般忠心又体贴还被人家王爷嫌弃话多,想想也真是不容易。 他本想解释,可一寻思这又何必呢?便闭了口不提,转而问道,“王爷您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段清晏随手把桌上一本卷宗扔到他身上,“那你盯着本王看也是盯得够尽心的,转没转眼珠你都知道。” “属下就是那么打个比方……” “嗯。”段清晏转过脸来看他,“想知道本王在思考什么?” 韩易连忙点头,“愿为王爷分忧!” “你看看这卷宗吧。”段清晏伸手往他怀里一指。 韩易闻言,低头往自己手上那本蓝皮封的东西上看去,刚翻了两页就不由地张大嘴,“王爷,这是……” “如你所见咯。”段清晏懒洋洋回他。 韩易手上捧着的是一本记录了景德帝其余八个儿子府上日常生活的东西,有些类似于起居注之类物什。然则内容有些许奇怪,有时精细到连某位王爷夜间起了几次夜,出恭用了多少时间都记得分明,可有些时候,记录甚至会空白一个月以上。 韩易翻着翻着便愈发感到惊奇,“天,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有的……” “唔,本王七年前就安排了一批人开始留心了。” 韩易诚惶诚恐,“属下居然不知道……” 他身为段清晏的贴身侍卫兼得力助手,难道不是王爷的亲信吗?韩易越想越惶恐。 “那时候你跟着本王的时日尚短,并不如当今这般信任你,便没有告知你了。”段清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随口解释了一句,“况且这本记录所载均为小事,但凡诸位皇兄有所异动,自会有人上报于我。若无甚要事,便记载几句入这册子里,也就罢了。” 韩易看着卷宗的某一页嘴角一抽,“呃……那为何连七殿下某位侍妾所养的小犬,早上吃了几根肉骨头、在花园里遛了几圈都要记录?” 段清晏凑过来淡淡扫了一眼,随即也跟着嘴角一抽,“他奶奶的,这群小兔崽子,成天想着从爷这里捞银子。” “怎么说?”韩易不解。 “记录在这册子里的信息,本王是按字数给他们佣金的。”段清晏想想觉得有些郁闷,“这帮子饭桶,从爷这里捞走那么多银子不算,满册子净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本王要找些信息得多耗多少心神。” “王爷所言极是,这帮子饭桶一定得教训教训。”韩易顺嘴损了一下旁人,又问道,“那王爷今日想从这上面知道些什么?” “本王想找的,这上面恰恰没有。” 韩易动作一滞,“莫非是关于二王爷?” 段清晏点了点头。 “王爷,”韩易说着合了手中的卷宗,“自从今日途经二王爷府回来后,属下见您就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又翻起二王爷生活起居的记录,属下斗胆,猜想王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难为你方才还能想到二王爷。”段清晏不咸不淡地夸奖了他一句,“安正则府上的梁闻元出现在我二哥的府上,这倒是稀奇的。二哥素来不招父皇待见,自从前些年出游,府上也是愈发冷清了下来,相府居然与其有所联系,委实令我费解。” “或许是因为小郡主?”韩易试着解释,“据说自从二王爷府上的小郡主夭折之后,二王妃思念爱女终日郁郁,某日恰巧撞见一女童觉得分外喜爱,恰巧那女童乃是安相某位族叔与娼/妓所出,寄养在安相父亲名下,如此便讨了来养着。” “嗯,这事本王也有所耳闻。” “属下听说朝中那位首辅大人和这个妹妹一向感情不错,自从她过继去二王爷府上做了小郡主后,也没少去探望,或许这次也只是派梁闻元去探望一下段珊珊呢。王爷且放宽心。” “如你所说并非没有道理。”段清晏从他手里拿过卷宗放在桌上,“可本王方才看这本记录册子,还是觉得二哥一家略有蹊跷。别的不说,单单从这上面所载,二哥平时行踪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记录常常空缺。本王的人虽说多有饭桶,可如这般不尽职也是少见。难道……二哥平日出行,身边都不带着下人的么?” “这……”韩易为难道,“据属下了解,这倒还真是。” 第83节 “哦?这话从何说起?”段清晏挑起一道眉看向他。 “属下听东街卖豆花的王大娘和卖炊饼的张大婶闲聊时曾提起过,说是这明安城中最为低调的宗亲就是二王爷了,不仅时常到她们摊子吃早点,平时身边还不带人的。关键是二王爷还相貌堂堂、举止优雅,回回来她们摊子时,都能吸引一大批姑娘小姐也跟着买豆花。” “那既然如此低调,她们又是从何处知晓那位风雅的公子便是堂堂天家的二皇子?” “这个,属下就不得而知了。”韩易挠挠脑袋,也跟着想不通了,“王爷说得还真是,这倒是奇怪。” “申时将尽了。”段清晏看了眼窗外,站起身披了件外衣,“说不定你就要立功了。走,现在便带本王去东街。” “去做什么?” “自然是买豆花,吃炊饼。” 。*。*。 那厢安正则还在为段蕴即将到来的生辰尽心竭力,他想到翰林院里似乎珍藏有几幅雪景图的仿品,也皆是出自大家与名士之手,便准备前去观摩学习一番,也好将自己手上这幅画再改进一番。 他拿着画作刚走到翰林院门口,恰巧撞见了卢继祖。 京兆尹大人隔着老远便激动地冲他挥手致意。 “安相早啊!”卢继祖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寒暄。 “卢大人早。” “今儿休沐,安相这是要做什么去?”卢继祖探头往他身后一瞧,“哟!这是什么,莫非是安相近日的大作?” “倒谈不上大作,只是一时兴起作了幅画,这正是准备去翰林院找些名家之作比对学习一番。” “哎!安相呐,这可就是您在谦虚了!”卢继祖乐呵呵地奉承着他,“放眼整个大理,谁人不知咱们的首辅大人,不仅在朝堂之上博古通今无人能及,于书画上的造诣也是无出其右。不过安相您一向政务繁忙,怎的有闲情作画?” “陛下一直属意于南诏时期的雪景图,安某为人臣子,便寻得空闲作了幅。”他顿了顿又道,“本相打算过两日将这画作完善一二,然后再呈予陛下,所以暂时还要烦请卢大人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 “放心放心。”卢继祖大言不惭,“我卢某岂是那种喜欢多言的人?” “有劳。”安正则拜别他。 卢继祖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甩着自己腰间的鱼袋转过身,望着安正则逐渐远去的背影,嘴里溜出一声轻快的口哨。 。*。*。 且说东街那边,卖豆花的王大娘正乐得合不拢嘴。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当真是龙章凤姿足风流,往她那简陋的小摊子上一坐,呼啦啦吸引过来无数看客。 “不好意思啊,姑娘,今日的豆花已经卖没了。”王大娘笑呵呵地向一位食客道歉。 那姑娘秀眉一皱,望了望小摊子上熙熙攘攘的一派热闹景象,疑惑道,“今日是怎么了,往常这时候,晚间的生意不是才开始做么?” “是啊。”王大娘笑呵呵道,“今日算我走了运,摊子上来了位俏公子。喏,就在那儿,于是这跟着就来了一大拨的生意哟!” 段清晏听到她们谈话时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设,那姑娘顺着王大娘的指示往这边一瞧,段清晏将将拿捏好了时间,适时抬头冲她一笑,“萧姑娘,幸会。” “怎么是你!”萧白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睁得圆溜溜的。 “有缘千里来相会,心有灵犀一点通,”段清晏端着豆花笑得如春暖花开,“吃碗豆花也能遇见,岂不正是说明了你我二人有缘?” “尽是孽缘。”萧白茗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到他们桌前坐下,“你这碗豆花吃过了没?” “尚未。” “哦,那你别吃了。”萧白茗也不客气,顺手从段清晏手里抢了豆花过来。 这一举动看得周遭姑娘心碎一地,不知这姑娘何方神圣,居然敢和豆花公子同食一碗!关系定然不一般了。 “白茗近来可好?” “托王爷的福,还没被我爹打死。”萧白茗看着豆花答他话。 “唉,也是。”段清晏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王负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萧白茗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满脸怨怼,“你还好意思说?还不都是你害得!现如今整个大理都以为本小姐对你死缠烂打毫无矜持,你让我日后要怎么做人!” “唔……反正你日后也不住大理了么……”段清晏小声念叨了一句。 “今日在这里遇见你也好。”萧白茗理了下头发,看着他道,“正巧我下个月便要和阿樘出发了,估计这辈子回大理的机会也没多少了。如此便在这里向你告个别,也不枉相识一场。” “那恭喜了,祝你好运。” “嗯。”萧白茗又吃了勺豆花,道,“九殿下,我与萧家虽没什么太多情分,不过好歹也是做了这么多年萧家小姐。你要做的事情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也不会助你或是阻你。当初你答应替我保住阿樘性命,你做到了。我答应逢场作戏号称非你不嫁,我也做到了。说起来此时我们已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不过还请原谅白茗私心,恳求您日后若得偿所愿,请优待白茗族人。” 段清晏展颜一笑,“你又何苦长他人志气,灭了你萧家自己的威风。三哥筹谋多年,势力大有可能在我之上,若三哥得偿所愿,我还想请你这位故友卖个面子,给我们九王府求几分优待。” 萧白茗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白茗虽然女流之辈,然而身在世家并非全然不通事理。王爷多年韬光养晦暗中布局,恐怕当初阿樘被下狱也与您不无关系吧?白茗一介庸俗女流,既不忠君亦不爱国,也并不想卷入皇图霸业之中,所以王爷让我做戏我便依了,只要我与阿樘一世安稳,再无所求。” “萧姑娘,人生有舍有得,你能看透这个中因果,委实令在下钦佩。”段清晏端了豆花摊上的寒碜茶水郑重道,“前途很长,后会有期,清晏以茶代酒敬故友,珍重。” “谢了,饭钱你付。”萧白茗把碗一推便起身要走,“本姑娘还有事,恕不奉陪。” 见段清晏还在看着萧白茗离开的方向似有感慨,韩易不禁弱弱地放小了声音,“王爷,这碗给你吧。” 段清晏看着送到自己面前来的一碗豆花,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您的那碗给萧姑娘了,属下这碗也是还未动过的。” 段清晏嫌弃地瞥了一眼,“都凉了,你吃罢。” “可这都是最后一碗了。” “那又如何?” “王爷您不是来吃豆花的么?”韩易无辜道。 段清晏直想敲他脑袋,丫还真以为自己跑这街边来只是为了吃碗豆花? “既然我那碗已入了萧姑娘腹中,说明我与这豆花并无太深缘分,那便不吃也罢。” “属下其实并不饿,”韩易尝了口豆花道,“如今已将至寒露时节,天气日冷,这东西凉了确实就不对味了,不如我们这便走吧。” “等等,急什么。”段清晏悠悠地敲着桌子,依旧望着远处萧白茗消失的方向,“喏,你看,我们要等的人这就来了。” ☆、第85章 扎扎针,止止痛 韩易一听这话,赶忙伸长了脖子往远处望去。 半晌仍是一头雾水一无所获,“王爷,哪有什么人啊?” 段清晏唇角微勾,“你再仔细瞧瞧。” 韩易依言把脖子伸得更长了些,“那边除了几个提着笼子遛鸟的老大爷,就只剩下挑着炊饼在旁边看鸟的张大婶了。王爷您要找的人……莫非竟是他们?” “不错,就是他们。”段清晏唇角笑意渐深。 “您是想吃炊饼还是想逗鸟?”韩易冷汗涔涔,“属下这就去帮您把他们请过来。” “你暂且就这么坐着。”段清晏高深莫测,“炊饼大婶自己会过来的。” 韩易本是将信将疑,然则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卖炊饼的张大婶同遛鸟大爷们闲话几句后,居然真的挑着炊饼往他们所在的这豆花摊子方向过来了。 “王爷当真料事如神。” “唔,本王这也是偶然间听后面几位姑娘说的,炊饼大神约莫酉时初刻来这边做生意。” 不多时,那炊饼大婶挑着担子走过来同豆花大娘打了个招呼。 “嘿!王姐,咋这时辰就开始收拾锅碗啦?今儿个的豆花不卖了?” “不卖啦!”王大娘心情颇好,“今天生意好,都卖光了!” “哟!王姐这是偷偷去拜了哪路财神爷?” “大妹子你这是哪里话。”王大姐正要拉着张大婶开始絮叨,倏忽间,视线却被一方颀长的身影给挡住了。 段清晏兀自倜傥风流,端的是公子倾城,玉人无双,把那两位大娘大婶看得直愣怔。 “两个炊饼,有劳。”声音清越如罄音,与此同时一粒小小的碎银被修长洁白的手指递了过来。 张大婶从未见过有人拿碎银子跟她买炊饼的,更何况是这么一位漂亮不似凡人的公子,一时间竟结巴了,“公公、公子……用不了这么多的。” “无碍,大姐拿着吧。” “哎!”张大婶忙不迭地应了,又赶忙给他包好了两个饼递过去,“公子您拿好,这饼还热乎着咧!” 段清晏打开纸包闻了一下,简明扼要给出一字评价,“香!” 张大婶瞬间乐开了花,紧接着要买炊饼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于是张大婶的心花便绽放得更绚烂了。 段清晏拿着炊饼闲闲回到豆花摊子上坐定,顺手给了韩易一个,“你尝尝,是挺热的。” 韩易拿着炊饼迟疑着不敢下口,“王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场景再现。” 韩易听不懂他什么意思,索性也不管了,低下头拿着炊饼啃了起来。 那厢张大婶忙卖饼忙得不亦乐乎,眼瞅着前额上都稍微出了些汗,直到最后一个饼被送到食客手上,最后一个铜板进了钱袋,她方才得闲擦了把汗。 “啧,还说我咧……”王大娘揶揄道,“大妹子你这不也是,到底是偷偷拜了哪路财神爷哇?” “照我看啊,就像那孔老夫子说的,这神仙妖怪啥的都不管用!还不如多来几个神仙模样的公子光顾光顾咱这小生意,那可比什么都强嘞!” “是啊。可惜先前总来咱摊上的二殿下好些年不来了。那时候咱的生意可是比如今好做得多呢。” “听我那三表妹的二侄子他四舅的连襟旁边巷子里在宫里头当差的小赖子说啊,早年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二殿下可一直都被先皇冷落呢。你瞅着这人一走好些年了,都没一个惦记的。” 韩易竖直了耳朵偷听,一边悄悄捣了下自家王爷,“王爷你听,说到二王爷了。” 段清晏不为所动,低声道,“本王不是说了这是‘情景再现’么。” 韩易恍然大悟,“王爷高明。” 段清晏悠悠地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两位旁边,随口道,“不知二位大姐口中所说的二殿下……可是先帝的二皇子?” “是呐,二殿下早些年可常来咱这小摊子呢,那时候小郡主也经常跟着来。唉,可惜现在人都不在了。” “唔,在下乃是源州人士,对明安之事素来不甚了解。不过在下也听闻,这但凡皇亲国戚可都是金贵得很,该是鲜少有人会在路边买吃食才对。想来该是大姐您家的豆花味道太好了。” “嘿哟,公子抬举了。”豆花王大娘摆摆手,“公子既然不是明安本地人,那不知道二殿下的事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而殿下他哪,素来亲民,可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平日带小郡主来咱这摊上,身边连个随从都不跟的。” 段清晏轻蹙眉以示不解,“喔……竟有如此低调的宗亲,可这般之后,您又是从何得知那位便是二殿下?” “那是有一日,似乎是府上管家之类的人,跑过来慌里慌张地报告,说是小郡主爬门前的枇杷树跌伤了腿,血流不止正哭着要找父亲。”王大娘咧了咧嘴,“咱就算再没见识,也该知道郡主她爹定是个王爷吧。” 第84节 “这倒是。” 一旁张大婶重重叹了口气,“王姐,听你这么一提小郡主,我这心里哪……就怪难受的。唉,多可爱一孩子,咋说没就没了呢。” “我听宫里头那小赖子说啊,当今陛下那面相和原先的小郡主可像来着。小郡主若是活着,现在该有十七了,肯定出落得可漂亮。说起来陛下也十有五,若哪天有福气见一眼皇上,说不定能将小郡主长大之后的样子给想象个五六分出来。” “啧,你算了吧。”张大婶嗤道,“皇上是你我相见就能见到的吗?更何况那陛下与小郡主虽是血亲,可终究男女有别,就算相貌相似又能像几分?估计那小赖子多半也是顺嘴瞎说的。” 二人围绕着小赖子又絮叨絮叨说了许多,段清晏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回去坐下,桃花眼一眯,脑海中只余下了一句话:“当今陛下那面相和原先的小郡主可像。” “回去仔细查查二哥家那位小郡主的相关,事无巨细,全部呈给本王。” 韩易一愣,“属下明白。” 。*。*。 这日段蕴早朝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又攥着自己的衣角不松手,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低了不少。 户部尚书启奏之后忍不住多嘴一句,“微臣见陛下今日面色有所不佳,可是圣体哪里不适?” “只是没睡好罢了。”段蕴声音虽然弱了些,但听上去还算平静,“朕没事,诸位爱卿有事吗?” 太常卿不明就里地摇了脑袋。 “行,都没事那便退朝吧。”段蕴轻飘飘撂下一句话。 何弃疗赶忙一声“退朝”唱了出来,张罗着圣驾回寝殿。 百官面面相觑,俱是稀里糊涂,今日这早朝结束得委实随性了点, 平日里存在感极低的国子司业弱弱道了一声,“微臣,还有本奏……” 安正则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来这人姓什么,只得轻咳了一声问他,“你要奏什么,可还紧急?” “回大人,下官之事并不紧急。” “那你便明日再奏吧。”话刚出口,安正则又忽地想到明日乃是段蕴的生辰,她多半会借机耍赖偷懒称病不朝,出于一位首辅大臣的责任心,他又补了句,“若是什么需要尽快批阅的折子,你回头同何公公交代一声,让陛下先看。” 不知道姓什么的国子司业低头应道,“是,下官明白了。” 二人几句话间,明德殿里的公卿已走了大半,安正则又等了一会,直到殿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迈开步子出了门。 前方左转一条小路直通向段蕴寝宫清和殿,直走乃是一条大道通往皇宫正门。 安正则刚要不假思索地左转,忽地听见背后轻微的脚步声。 一回首,段清晏清俊非凡一张脸就在一尺外。 “唔……安相这也是要去陛下寝宫?” 一句话既言明了自己的去处,又顺势打听了一下对方的意图,安正则避而不答道,“这么说来,王爷是有事奏于陛下?” “是啊。方才早朝时走了回神,待反应过来早朝却已结束了。” 安正则去段蕴寝宫其实没什么要事,只是方才分明将她的不适看在眼里,就想着去问问是何种缘故。如今见段清晏也打算去找段蕴,多了他在场说话难免不便,当下便改了主意,“本相只是想回府而已,就不再与王爷同路了,告辞。” “安相慢走。”段清晏拱手同他道了别,满面春风。 。*。*。 “陛下,好些了吗?”何弃疗端着碗益母红糖水紧张地问。 段蕴整张脸闷在被子里,听声音快要绝望了,“不行不行,朕疼死了,快把杜仲给朕叫过来。” 杜仲赶忙跳起来上前,“陛下啊,微臣一直在呢。” “你快给朕扎几针止止痛!” “不可啊陛下,”杜仲为难道,“您这是因昨夜受寒导致的月信之痛,并不是什么疾病。微臣若妄加以针,对陛下龙体定是有害无益,万万做不得。” “可朕要疼死了怎么办?” “陛下不必担心,微臣行医的时日也不短了,尚未听闻有人因疼痛致死的。” 段蕴拼了力气扔飞一只枕头,“够了,你给朕闭嘴!” “陛下请相信微臣,疼痛至多造成晕厥……” “朕分分钟晕给你看!” 杜仲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知道她只是正常的生理痛,倒也不担心,“陛下若受不住这疼痛,直接能晕过去也是好事。不过陛下若是受不了这个,往后妊娠之痛胜此数倍,那该如何是好啊?” “朕要你管?!”段蕴咬牙切齿。 清尘有些看不下去了,“陛下,奴婢再去取些红枣来吧。” 她疾步走出殿外,不多时却空手而归,连带着脸上两分不知所措,“陛下……九王爷他,在殿外求见。” 段蕴停止了哼哼,不自觉反问,“九皇叔?” “是,要奴婢回绝了么?” “你别……”段蕴哼哧了两声,翻了个身将皱巴巴的被子盖到身上,“行了,让皇叔进来吧。” ☆、第86章 百日后,有喜脉 “陛下您身子……可以吗?”清尘有些担心。 “朕若推说不适,皇叔说不定又要引荐高索的医者给朕,到时便不好拒绝了。何况……”段蕴顿了下道,“刚下早朝便来寝宫求见,于皇叔倒是头一回。” “是。”清尘刚要退下去请段清晏,又想起来问了句,“那红枣还需要取来吗?” “取。” 清和殿内飘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红糖香味,段清晏细细嗅了下,未置一词。 衣袂翩然,入殿行礼,赏心悦目。 段蕴瞅着自家皇叔模样如此顺眼,心情一好,随之腹痛也舒缓了两分,“皇叔请坐。” 段清晏笑了笑,指挥何弃疗挑了个最接近圣驾的位置,将椅子搁在段蕴床边,“陛下今日缘何卧床?” “朕昨夜没休息好,一直乏着,便靠在这休息会。” “看来是微臣打扰陛下安歇了,陛下恕罪。” 段蕴轻笑一下,“皇叔这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繁文缛节,平素也没见你这么多礼,更何况这里只有皇叔和朕二人。” “见陛下仪态雍容,风姿华贵,敬意便油然而生了。” 段蕴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却藏不住有笑意浮现,“皇叔若是再信口胡说,朕可就要歇下,顺道请你出去了。” “侄儿可别如此绝情。”段清晏摸了下鼻子,“早朝时见陛下面色不佳,微臣便有些放心不下。方才斗胆玩笑两句,陛下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皇叔朝后单独见朕,不知是有何事?” 这话音尚未落之时,下腹突然一阵剧痛袭来,随之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涌了出来,痛得段蕴声音都变了调。 段清晏状似无意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将那被子上攥出的凌乱折痕尽收眼底。 “是这样的。”他理了下措辞,突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的二皇子?” 段蕴一愣,被面下捂住肚子的左手停了一瞬,“朕记得。” “那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微臣的二哥当年是何原因离开了明安?” “唔,那时朕还很小……”段蕴不知他要说什么,支吾着将话答得含糊不清,盘算的是少说少错,“似乎听人说过,二皇叔当年醉心于参禅悟道,前去大华寻访方外之士了。” “不错,微臣听闻的版本也是这样。”段清晏目光深沉地望着她,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一般。 “莫非……这不是事实?” “恐怕不是。”段清晏看她看得愈发认真起来,简直连段蕴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也不放过,“微臣昨日与韩易散步至东街一家豆花摊子,见那豆花莹白可爱,便坐下要了两碗。哪知就是这两碗豆花,却让微臣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传言。” 腹痛与紧张交加,段蕴声音一抖,“皇叔请直说,什么传言?” 段清晏继续避而不答,反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微臣二哥家里的小郡主——歆竹郡主?” 话问到这里,段蕴已然有了不安之感,低下眉眼躲闪了他的目光,“歆竹姐姐,朕自然是记得的。” “微臣昨日所听闻的那市井传言,便是与歆竹郡主有关的。” 与我有关?段蕴心下一惊,“歆竹姐姐数年前便已不幸夭折,坊间关于她还能有什么传言,莫非郡主还能死而复生了不成?” 段清晏终于不再卖关子,顺顺当当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那豆花摊主同旁人闲聊,提及微臣的二哥时便说了些不为人知的秘闻。这其一是说,当年二王爷离开明安,不是为了出尘,恰恰正是为了红尘。” “什么意思?” 段清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若是直说,只恐会在陛下面前污了二哥名声。”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皇叔但说无妨。” “据说当年二哥曾于西郊搭救过一名受人劫持的女子,那女子肤若凝雪面如姣花,容颜之佳比之东家之子尚要胜过三分。二哥对那陌生女子一见钟情……” 段蕴一怔,说不出话来。 “英雄救美,救命之恩,何况二哥仪表堂堂谦逊有礼,那女子对二哥,便也一见钟情。” 段蕴又是一怔,更加说不出话来。 段清晏一副“陛下这是你让我说我不得不说其实我并不想说”的为难表情,接着道,“那女子好像是大华的宗亲贵族,又或者是出身什么累世簪缨的世家,出于一些不明的原因被人劫持到大理,即便与二哥两情相悦,也是必须要回大华的。” 段蕴说不出话来,只好颔首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段清晏接着道,“不过青年男女,孤男寡女,金童玉女,牛郎织女……啧,总之陛下您想象一下,月黑风高夜,放火杀人时,西郊黑黢黢的林中,衣衫不整的美娇娥与血气方刚的二殿下……” 何弃疗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九王爷这是要说什么啊…… 段蕴尝试了一下,还是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与人两情相悦,又与那相悦之人在暗夜中独处的场景。这画风在旁人看来或许如风月佳话,可主角变成自己爹时也是醉了,她于是便又点了一下头。 段清晏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二人干柴那个一烈火,水乳那个一交融,颠鸾那个一倒凤,洞房那个一……” “行了行了!”段蕴捂着肚子叫出来,简单粗暴地打断他。 段清晏一脸不知所措的惶恐表情,“陛下怎么了?何事惊慌?” “朕……”段蕴吞了下口水,慌忙给自己的激动找借口,“朕明白皇叔的意思了。皇叔形容如此细致,朕有些不好意思。” “罪过罪过!哈哈哈!是皇叔大意了,咱们陛下距离加冠还有好几年呢,对风月秘事听得还不够多。这点上陛下真是像极了你父亲显祐太子,开窍得可晚。有空多去皇叔那儿,皇叔给你长长见识。” 段蕴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朕知道了,皇叔继续说罢。” “于是那夜之后,二哥同那女子便彻底结了缘。那女子重伤,不得已暂且在二哥府上休养了百日。” 第85节 王府曾有人借住百日?段蕴心中一疑,为何从未听闻过此事? “等等,皇叔能否告知朕,这是哪年哪月的事情?” “唔,容微臣想想……”段清晏皱着眉头凝神了片刻,“应当是景德三十年左右。” 景德三十年,父亲二十有一,刚搬出皇宫另建府邸,尚未迎娶母亲。怪不得未曾有这印象,原来那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呢。 “原是那年的旧事。” “百日之后,原本已快痊愈的女子却时常作呕,二哥请来大夫一瞧,竟是……” “竟是不治之症?”段蕴脑洞大开,连忙补上续集:那女子身染顽疾不治身亡,父亲悲痛欲绝,数年后仍是无法释怀,便远离故土前往大华,一则怀念大华故人,二则祈求依靠出世之说可纾解内心哀恸。 哪知段清晏全然不按她的剧本走,双唇轻启,清晰无比吐出四个字:“竟是喜脉。” 段蕴只觉得下腹又有一阵难言的剧痛闪过,她不可置信道,“这么说来,朕还有个哥哥或姐姐?” 段清晏摇头。 “是那孩子并未平安降生?” 段清晏又摇头。 段蕴还想继续追问,却看见清尘端着一盘红枣走过来。她便先停了话语对清尘道,“红枣搁在朕手边。” “陛下喜爱红枣?”段清晏随意扫了一眼那盘饱满鲜亮的果子,“啧,早生贵子。” “皇叔说笑了。”段蕴暂时没有心情理会他的玩笑,一门心思只想知道那大华美女和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平安降生,朕又未曾听闻,难不成是那孩子夭折了不成?” 段清晏迟疑了一下,却是点了头。 “哦,那么如此说来……”她喃喃道,“真是可惜。” “微臣所听闻之事尚未奏完。”段清晏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又从清尘手里接过一杯清溪贡芽,“发现自己有孕之后,大华美人一时便不敢回国了。直等得腹中胎儿降世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同二哥告了别,回到大华故里。” 段清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据豆花摊子边上卖炊饼的大婶说,因为二殿下与二王妃早有婚约,这孩子的降生并不合适,所以便一直瞒着从未公开。可是后来王妃嫁到府上却是、却是石女……” “轰”的一下,段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碎裂了,“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王妃明明是歆竹姐姐的生母,又怎可能会是……” “陛下您想想,”段清晏不紧不慢给她分析,“二王妃乃是出身崔氏的名门,自南诏时起崔氏便是素赋盛名的世家,这百年以来无论皇权谁掌,他崔家都是岿然不动的望族。崔家的女儿,多少人想攀亲,可为何最后偏偏嫁给了二哥呢?二哥虽然贵为皇子,可陛下您也知道,因为先皇后的事情,二哥他一直都……” “嗯……” “所以,陛下明白了么?” 段蕴茫然地点了下脑袋,“那倘若王妃当真无法生育,可歆竹郡主……” “歆竹郡主的生母便是那位大华的美人。” 这消息震撼太大,段蕴连痛都忘了,下/身又涌出一股湿热,她也无暇顾及。 大华美女生了她,然后回了大华。 王妃不能生育,便同父亲假称自己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数年不见,父亲忘不了生母,便起身前往大华寻找。 因为显祐太子和皇长孙的横死,她不得已扮作他人,并称歆竹郡主段筠已夭折。 所以段清晏之前才会说,那孩子夭折了。 这般解释,似乎一切便已通畅。 可是这样的话,会不会…… 段蕴心中一悸,忽地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父亲离开明安已经数年,过了那么久不见他回来,难道仍是没能找到当年的佳人不成? 会不会是他们早已相见,却又听人说大理国二皇子府上的歆竹小郡主夭折,没了自己,那二人对大理也就再没了什么惦念。 因此是不是大有可能,他们早误以为孩子没了,抛开自己在别国逍遥了? “陛下?” 段蕴撑了下额角,借机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皇叔今日所说之事,是真是假有几分把握?” “这该要从何而知呢?”段清晏莞尔,“市井流言,向来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不过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这传闻既存在,恐怕也有几分道理在里头。不过这道理究竟是一分还是两分,微臣便不敢说了。” 段蕴挤出一丝淡笑来面对他,“朕今日放弃歇息听皇叔之言当真是值了。看来当初将皇叔留在明安真是正确的,日后那豆花摊子皇叔也得常去才是。” 段清晏也笑,“那是自然,陛下素来圣明。” 他将杯中最后一口清溪贡芽一饮而尽,看了眼段蕴又瞟了眼清尘,才道,“微臣不敢再耽误陛下休息,这便告辞了。” ☆、第87章 五辛盘,菊花酒 段清晏一走,段蕴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满面崩溃之色再也无从掩饰,直溜溜从龙榻上滑了大半个身子到被中。 清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捧着那碟红枣递到她面前,“陛下来吃颗枣,吃颗枣就不疼了。” 段蕴摇摇头,“朕吃不下。” 何弃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试着宽慰她道,“陛下先别这样难为自己,王爷自己不也说了,这只是坊间的流言而已,不能完全相信。” 段蕴摇摇头,“可也不能不信。” 杜仲把脑袋探了过来,“陛下您管这些做什么,这事情是真是假又有什么相干呢?若是想弄清楚,明日问问安相便是了。若是不想问,就当这只是民间乱嚼舌根也没有什么大碍。” 何弃疗点头如捣蒜,“杜太医说得对啊!” “行了,别想了陛下。”杜仲把语气放得温柔了些,走到床边来看她,“你这几日身子要比寻常时候弱些,更是要注意不要太过耗费自己心神了。这种真真假假的事情,别太在意。” 段蕴含含糊糊地应了他一声,继续在意。 杜仲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又端了碗刚热好的红糖水过去。 段蕴正别扭着不肯接,却听见他猛然间一个吸气的声音。 “你干什么?”段蕴不满地拿眼瞪他。 杜仲不说话,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段蕴身下某处被子。 何弃疗与清尘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齐去,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巴,满面震惊。 段蕴见那三人神情如此诡异,自己也低头往床单上瞧了一眼—— 但见一块鲜红鲜红的印记落在云纹锦面的布料上,赫然在目,昭昭明明。 段蕴:“……” 杜仲:“……” 清尘与何弃疗:“……” 。*。*。 段清晏回到王府的时候是带着笑的,不过他知道自己笑起来更为好看,平常也经常是带着笑的,所以韩易看到他这副如沐春风的表情也没有多开心。 “王爷,情况怎样?” 段清晏不紧不慢地坐下,“嗯,有些收获。” “可是从陛下那里套出什么话来了?” “陛下倒是没说什么。不过从今日的情况来看,兴许事实同本王先前所想的,当真有可能会符合。” 韩易闻言激动起来,“王爷您发现了什么?” 段清晏抬手在空中虚压了一下,示意他先别急,“你倒是先说说,本王交给你的差使,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已着人查到,歆竹郡主出生于景德三十二年八月廿六日酉时三刻,出生地为东街二王爷府。幼时因为父亲的关系,同皇长孙曾颇为亲密,显祐太子对小郡主也十分喜爱,故而时常着人找了小郡主去东宫陪着小皇孙玩耍。关于当年小郡主的夭折,二王府的下人说是突发之事,忽染重疾而亡。安正则在当初任太傅之时便与二王爷一家有所交集,其后段珊珊被二王妃领取收养,安正则与王府的接触便更多了起来。” “倒像是安正则的风格,”段清晏点评道,“听上去顺理成章,严谨有理,简直找不出漏洞。” “不过王爷吩咐属下调查二王妃这几年来得行踪,属下并未有太大收获。”韩易有些抱歉地道,“自从二王爷出走,原本就分配眼线极少的二王爷府更是没什么人在盯着了。属下派人将当年曾在王府任车夫马夫伙夫的人都挨个问了一遍,也只是得到一些细碎的信息。譬如王妃去明安东郊静宜寺礼佛,譬如崔家的人甚少与王妃来往,再譬如,王妃偶尔会同段珊珊一同进宫陪陛下说会话。” “旁的呢?” “王妃生活比较单一,出门都很少,旁的便没有什么了。” “偶尔进宫,何为偶尔?” “约莫……一年两三次的样子。” “分别在什么时间?”段清晏想了想补充道,“本王的意思是,每次进宫是都在特定的日子,还是在一年中随意的某一天,年年都不同?” “这个……”韩易皱着眉头细细回忆了一番,“从王府老伙夫的话来看,似乎每年的日子应该是差不离的。” 段清晏托着自己下巴沉思,“你且说说。” “属下记得那伙夫曾说,这两年王妃和珊珊郡主入宫的时候,不是带些五辛盘回来,便是领些菊花酒回来。” “五辛盘,菊花酒……”段清晏沉吟道,“五辛盘,五辛所以发五脏气,乃是立春时节馈赠之物。寒露三候菊有黄华,饮菊花酒应是在寒露左右。如此看来,委实算是每年以固定日期进宫。” “王爷所言极是,属下估摸着也是这个意思。” “寒露三候,”段清晏凝神又念叨了两遍,“寒露,三候,寒露……八月廿六。” 韩易听他这么一念叨,如梦初醒,“八月廿六与寒露,约莫该是同一个时期啊!” “就正是眼下这个时期。”段清晏补充道。 “哦,对啊!”韩易一拍脑门,“今日恰好八月廿五,明日便是八月廿六,恰好是歆竹郡主的生辰之日。” “二王妃同段珊珊每年在寒露时分,也就是歆竹郡主生辰之时入宫。若非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特殊原因,王妃她何苦在自己过世的女儿生辰之日还要进宫面圣?” 韩易禁不住喜上眉梢,“看来王爷的推断已然*不离十了。” “确切说来,本王已有了九成的把握。” 韩易热切地将他望着,目光炯炯有神简直如炬,“王爷,今日在陛下那里您究竟探得了什么,还是快些告诉属下吧!请恕属下心急,已经快急死了!” “你个不成器的。”段清晏笑骂了他一通,还是将今日在清和殿同段蕴现场发挥编的狗血故事一五一十地说给韩易听了。 韩易听完满脸黑线,伸手拂去额上如瀑冷汗,“王爷真乃神人,如此精妙绝伦的故事竟然都可即兴编出,属下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表达完自己滔滔如江水一般的敬仰之情,冷不丁又问了一句,“可这些与陛下是否为当年歆竹小郡主,究竟有何联系?” “唔,联系便是——本王在编造这些的同时,陛下不仅神情专注,而且神色紧张,完全是对本王胡编乱造的故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还有呢?” 第86节 段清晏莫测一笑,“你可知道女子月信之时,身体会有何不适反应?” “腹胀,有痛,或精神不济,免疫力差,或性情无常,易悲易怒。” “啧,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韩易额头的冷汗又快冒出来了。 “那可知月信之时该食些什么?” “红糖,益母,红枣,桂圆……” “本王今日去陛下那里,见陛下褥上有落红,面色惨白似十分痛苦。清和殿内有红糖水的味道,清尘拿了红枣进屋。”段清晏看了韩易的表情,又补充道,“再往前,早朝时候,陛下分明身体不适,却坦然说没有大碍。安正则朝后原本想去清和殿探望陛下,然而他见本王要去,一时便改了主意,由此也可见,安正则对陛下的情况自是十分放心的。” 韩易眨巴眨巴眼睛,“那依王爷的意思,是基本确定陛下乃是……女儿之身?” “双兔傍地走,雌雄岂可辨?安正则这招李代桃僵,还多亏他想得出来。” 韩易有些兴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走了好几部才停下来,扭头转向段清晏道,“可是王爷,您怎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没惊奇了?”段清晏一边说着,一边还淡定地喝了口茶。 韩易:“……左眼和右眼同时看到。” 段清晏被茶水小呛了一口,“咳,其实陛下的性别问题,本王早前便已存疑了。” 韩易思索良久,“莫非是从皇陵祭祀那次,路遇同辇?” “倒没那么早。” “那是?” “同游香山清影湖那次,她在汤泉宫后的温泉池中沐浴,水中不巧痉挛了筋骨。我恰好从旁而过,入水搭救……” 段清晏唇边浮现一丝笑意,“温泉水滑洗凝脂,温香软玉,青丝雪肤,岂能为男儿?” 韩易终于停止了满屋子乱转的脚步,“王爷您这哪里是仅仅九成把握,分明九成九把握也是有的。” “君子当以谦虚为怀。” 韩易请示道,“那王爷接下来作何打算?是默不作声还是……” “本王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段清晏端得一副事不关已,闲闲道,“自当有人比本王更急。” “安正则?” “今日卢继祖告诉本王,安相为陛下作了幅雪景图。”他似有成竹在胸,吐字慢条斯理,“你说,平白无故的,首辅大人政务繁忙,何苦费心劳神作这么幅丹青呢?” ☆、第88章 人在做,天在看 清和殿内。 段蕴一脸失神,清尘一脸失措,何弃疗一脸失意,杜仲稍微好些,只是失语了好一会儿。 “要不陛下您就说是自己受了皮肉伤,见了些血,恰好也将明日的早朝一并逃了。”杜仲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出起馊主意。 段蕴斜睨了他一眼,“朕这两年之所以没能成为宵衣旰食的明君,看来都是被你丫带坏的。” 杜仲讪笑两声,摸了摸鼻子打哈哈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便也没了话,眼下这状况一出,任谁都发表不出什么高见。杜仲既然一个馊主意提出来,那自然代表着他没有不馊的主意。至于说清尘与何弃疗那两位,却根本连馊主意也提不出来。 “你们实话告诉朕,”段蕴极为缓慢地吐字,“九皇叔看到今日殿中这情景,猜不猜得出,朕……实为女儿身?” “回陛下,应当是……”何弃疗过了好久才开口,然而话还没说到关键之处却又顿了下来,“应当也许是、是猜不出来吧。” “此话当真?” 何弃疗嘴角一哆嗦,犹豫着又改了口,“若是奴才看到今日这些,估计是想不到您的身份上去。可、可若是九王爷,那奴才便不好说了……” “清尘,你来说。” “啊?”清尘短促地轻呼了一声,像是被吓了一跳。 段蕴禁不住皱起眉头,“朕问你话呢,走什么神?” “奴婢该死。”清尘慌忙行礼拜下,“陛下要问奴婢什么?” 果真是在走神,估计这神走得还挺远,也不晓得飞出明安去没有。 段蕴懒得再跟她说一遍,便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没事,退下吧。” “是。”清尘应了之后仍是站着不动,过了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对了陛下,明日乃是您的生辰,安相让奴婢转告一声,说是一切如旧,就依照前两年那样,请王妃与珊珊郡主入宫小聚。” “嗯好。”段蕴点头点得颇敷衍,似乎对过生辰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 “安相还嘱咐陛下这两日要好好休息,莫要再吃些生冷的辛辣的,遵循杜太医的吩咐调理身子。” “朕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道理朕还不明白吗?”段蕴不满地抱住了被子,“安相也真是的,同样的话回回都得说上一回。” “安相这也是关心陛下。”何弃疗插嘴。 “朕晓得。”段蕴拿了颗红枣放进嘴里,一面问清尘话一面又自言自语,“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些,安相怎知道朕这两日来了月事?” “方才奴婢去殿外给陛下拿红枣,还耽误了许久才回来。那时便是被安相叫去说话了。” “哦?安相下了早朝没回府?” 清尘摇摇头,“看来应当是没有的,奴婢出去的时候看到安相正在清和殿后面站着,就在那片山茶花丛子跟前,那样子也不好说是一直等在那里还是恰好路。不过安相交待过奴婢以后便回去了。” “他既然猜到朕是怎么回事,竟也不知道进来慰问。”段蕴不太高兴,“倒不如皇叔,客套也好虚礼也罢,终归是来看了朕。” 杜仲小声道了句,“王爷他其实是来告诉陛下二王爷的事……”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段蕴闭上眼睛往身后的垫子上一躺,“朕今日乏了,休息会,午膳时间不必叫朕了。” 清尘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安相才吩咐过陛下三餐一定要按时用,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好歹段蕴金口玉言,说的那也是圣旨,遂闭了口不再言语了。 几人轻声出了寝殿,又蹑手蹑脚地帮她关好寝殿门,才各自做活去了。 杜仲自是回了太医署,何弃疗也张罗着去给段蕴整理小山一般的奏折。倒是清尘走出了内殿却哪也不去,半晌后又回到段蕴寝殿门口站着,两眼空洞地望着自己方才合上的那道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清晏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犹在耳畔,总是在不经意间,他蛊惑人心的清朗声线就毫无预兆地侵入脑海,袭得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清尘面无表情地站了良久,方是轻轻捏了下拳头,也不再看那紧闭的寝宫殿门一眼,转身走了。 。*。*。 第二日的早朝果然正如多方所料,并没有如期进行。 百官虽是有些诧异倒也见怪不怪了,陛下身子不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况且昨日早朝时便一脸菜色,那样子一看就是不舒坦。 侍中大人与工部尚书边往回走边笑着摇头,“唉,你我到底是高估了陛下。还是姓卢那小子估计得对,陛下今日果真没有上朝。” “可怜你我又起了个大早还白跑一趟,这更深露重的鬼天气起早要本官半条老命啊……”工部尚书一声叹,“更别提还得输给卢继祖一条玉如意,真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京兆尹倒是在府上睡到日上三竿犹自逍遥快活,现如今这官场啊,其实也是胆子大的有肉吃。”侍中大人话锋一转,“朝廷中肥水衙门不少,纵是袁大人你的工部,那肥差美事也是不少的,到底是咱没那个胆子捞就是了。” “自己胆子小怨得着谁。”袁尚书也不懊恼,宽心地道,“更何况上头还有安相盯着,老夫就是有那个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把握做呢。” “说的是啊。”侍中悄悄压低了声音,靠近袁尚书道,“兄弟可知,上一年在新牧发生的那漕运事故?” 袁尚书同样压低了声音回他,“自然知道。可不就是朝廷亏大发了的那一次。” “据闻安相最近旧案重提,暗地里可没少调查呢。” “当真?” “那案子估计是有人从中狠捞了一笔。”侍中暗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要真是有人故意做的,可也太没良心了,那船上奇珍异宝少说也抵得上国库一年的收入。” “柴大人莫怨。”袁尚书云淡风轻地摊了下手,“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自会看着。如你我这般踏踏实实不起坏心的,终是有善报。” “哈哈,兄弟你这话老夫爱听!”侍中爽朗地大笑两声,随即却又想到自己输给京兆尹那一柄莹润的玉如意,语气禁不住又幽怨了起来,“话说卢继祖那厮,‘如意黄金手’的名头还真不是虚的,照他这赌事如神的劲头,干脆也别做京兆尹了,摆个摊子算算命,再或者跑钦天监混口饭吃也比现在强,省得还成天被陛下克扣俸禄。” 袁尚书一笑,“也是,卢继祖偷懒归偷懒,俸禄确是比你我少拿不少。人在做天在看,倒也没什么亏的。” 正躺在京兆府太师椅上由美貌小侍妾捶着腿的卢继祖突然打了个喷嚏,腿脚一扬直直踢到那小美人玲珑挺/翘的鼻子上,小美人一怔,一条血迹蜿蜒从鼻下流过,她伸手一摸,两眼立刻委屈地盛满了水光。 卢继祖见状一声惨叫,“哎呦宝贝儿,我的小心肝哟!”好像流血的是他一样。 。*。*。 料得段蕴今日不会早朝的自然不止卢继祖一个,安正则也一早做好准备,派了梁闻元以及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去二王府接人。 王妃上车的时候还有些犹豫,握着段珊珊的掌心微微濡湿。 “夫人?” “没事,起轿吧。”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心中对女儿的想念。 卯时三刻许,安正则偕同二王妃与段珊珊已进了宫。若是按寻常时候,段蕴此时应当早已主动迎出来,安正则一思索,心知她大概身体仍旧不适,这般一想不免又多了几分挂念。 何弃疗上前迎接他们,见了礼后恭敬道,“陛下今日身子不适,此刻约莫还未起身,奴才自作主张,擅自前来通报一声。” 王妃虚虚伸手一扶,让何弃疗起身,“陛下她可是受了风寒,可有找杜太医开了药?” “夫人不必担心,陛下身子无碍,只是女儿家身体自然的疼痛。” “那就好那就好,既然陛下还未醒,便不要打扰了她歇息。”王妃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语调舒缓和善,“何公公回去照顾陛下吧,不必顾着我。” 何弃疗抬头又看了眼安正则,见对方微微颔了首,这才行礼退下。 他其实有点想就此直接和安正则说了,段蕴这回睡到这时候并非是月事闹得,而是她昨晚因段清晏说的那些事而心神不宁,失眠多梦,一直折腾到接近五更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他和清尘昨夜也一直陪着段蕴瞎折腾,天一亮,段蕴是折腾累了在大殿里睡得舒服,可怜他一介小公公还要起早贪黑地做事,顶着两个青黑的大眼圈也不知道可曾惊了王妃的尊驾。 王妃由段珊珊和安正则陪着,在皇宫里遛了一圈,几人出了东宫,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就到了清和殿后花园。 “走吧,陪我进去看看。”王妃温着声音道。 寒露时分,清和殿的小院子里花少树多,绿肥红瘦,按说这景致是算不上多好的,而王妃却看得很细致,似乎一隅一角的细节也不愿意错过。 转至一处翠木掩映的幽静之地,王妃摆摆手挥退了旁人,从容对安正则道,“太傅可愿意与我闲话一二?” 说是闲话,可又岂会是闲话?安正则忙恭敬应了,“谨遵夫人的意思。” 王妃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柔柔的,带着长辈特有的那种暖意。 “太傅当初与筠筠相识,距今已有多少年了?” “已近十载。” “太傅彼时刚过志学之年便已名满京中,王爷与我都曾感叹安氏少年英才,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筠筠能与您结识,且如此一来便过了十年。” 第87节 安正则不知她想说什么,便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这个女儿,小时候性子顽劣,长大了也没能收敛几分,若不是遇上了太傅您,只恐会长成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王妃温婉地数落起自家女儿的不是,末了却道,“若日后,将筠筠托付给太傅,不知您可嫌弃?” ☆、第89章 这生辰,不过了 安正则闻言一怔,半晌才道,“照顾陛下是微臣分内之事,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傅也知道,筠筠她情况特殊,日后免不了还会有各种麻烦。”王妃言语间已有隐藏不住的忧虑,“别的倒也罢了,做母亲的如今也不再奢求其他,若不幸落得千古骂名我也是认了的,只希望她平安就好。” “我也希望。”安正则一个失神,既没中规中矩地回话,也没顾及礼节。 “她今年十七了……”王妃喃喃,“当年我十七的时候,已与王爷有了婚约。是不是我太贪心,说着只要她平安就好,却还想让她过得舒心,身边有人照顾,能和寻常女儿一样。”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安正则默默在心中接了句话。 “不知太傅可知晓,筠筠她从小时候就一直仰慕你。” 安正则眼神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郡主小时候当安某为师,我大她许多,所见所闻所学大多为彼时郡主所不识,故此能得她几分欢喜也是意料之中。” “太傅是会错我的意了。”王妃笑着道,“当年与王爷初识,他便长我七载,起初只当是兄长一类人物,熟料后来便非他不可。敬慕,仰慕,爱慕,皆是有的。那时我还太小不自知,只知道自己喜欢他在身边,直至后来听人说女子大了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便不可再与旁人亲近,便恍然大悟,求着爹爹给定了亲事。” 王妃忆起往昔,面上一片恬静之色,“虽是如愿了,可我也知,他从未倾心于我。夫妻之间举案齐眉颇是和睦,外人道琴瑟和鸣,当事人才知相敬如宾的心酸。王爷每每看向我的眼神皆是纯净,似看小辈那般,这么些年我对那眼神早已不能再熟悉。” 安正则似乎预感到她想说什么,低垂着头,手心却沁出了一丝微汗。 “所以我知道,你不一样。”安正则抬起头来与她笃定的目光相接,霎时间却不想逃避了。 王妃看着他又重复一遍,“太傅对筠筠,是不一样的。” 安正则默然,许久后才终于重新开口,“是,我是不一样……” 他笑得有些勉强,“您看出来了。” “安相若能长伴筠筠身边,我定是十分放心的。”王妃所言听得安正则一阵心悸,“只是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对安相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安正则想说,陛下还小,于感情一事上知之甚少。 那厢王妃却接着道,“筠筠这么大了,原来那些传奇话本看得也不少,兴许已有了自己的判断。若是她对安相,并没有……” 王妃停了言语,没有再说下去。 “安某与夫人所愿,如出一辙,陛下若无它意,安某便只是当年太傅。” 。*。*。 段蕴昨晚睡得并不踏实,一直闹腾到将近天亮时分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然而还是不踏实。后来她不忍心何弃疗他们一直陪着自己,便佯装已经睡熟,其实那状态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的。 等到了寻常起床的时辰,她自是头痛欲裂乏力得很,昏昏沉沉却又入不了梦,便只好窝在床榻上不起,由着何弃疗自行去迎接安正则和她母亲一行。 避而不见,头晕乏力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她在胆怯。 段蕴有些害怕见到母亲,尽管内心还是十分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二王妃所出,可段清晏所说的故事像模像样,又要怎么泰然面对? 这事情于她,需要些时日消化。 为什么偏偏自己的生辰要在今日? 段蕴痛苦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心中很是烦躁。 她是真的没有那个心境去过什么生辰,反正全天下的人都当她这个皇帝在几个月前便已经庆了生,既然已经接受了“段蕴”这个身份,作甚还要执着于当年“段筠”的生辰呢? 段蕴越想脑子越乱,再加上她月事还未走,便更觉得心中添堵,好不痛快。 自己昨日那个样子,又有极大可能让段清晏撞见被褥上的鲜红,再加上先前在清影湖的时候就曾与其肢体接触过。 早在那时便已担心他会有所怀疑,更别提如今…… 段蕴将一张脸整个埋进了枕头里,简直快绝望了。 她想把这些告诉安正则,但是这种想法并不强烈。告诉他又能怎样呢?安正则又不是术士,莫非还能将段清晏之前的记忆给抹去不成? 相比于想倾诉的欲/望,心中更多的情绪则是害怕。 自从登基以来,知晓自己身份机密的几个人俱是活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身负重物而足履薄冰,那滋味能是好受的么? 结果这一切就这么轻易地,因为自己的大意,暴露了。 暴露之后会如何段蕴根本不敢想,要怎么和安正则说这件事她也不敢想。 见安正则,见王妃,甚至是见杜仲何弃疗,无一不让她难受得紧。 半个时辰之后,段蕴终于磨磨蹭蹭地挪出了被窝,哑着嗓子对殿门口方向唤了一声,“清尘……” 清尘方才一直便在殿外候着呢,一听到段蕴叫她,赶忙快步上前,“陛下,可是要起身?” 段蕴含混不清地发了一二音节,又偏过脸去背对着她,“嗯……唔啊,唉……” 清尘:“……” “陛下说什么?”清尘颇无语地看着她的后脑勺,“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段蕴闷闷的声音传过来,其间似乎还夹杂了几分幽怨,“今日这生辰,朕不过了。” 清尘大惊,“陛下说什么?” “朕今身子仍然很不舒服,不想见人,让安相和王妃回去罢。” “可安相他们已经……” “朕说了朕不舒服,不想见人。”段蕴不耐地重复道,语速比方才快了一些。 清尘见她有些恼火,忙不再多言其他,“那奴婢去请王妃改日再来?” 那厢半晌没有发声,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声伴随着粗重鼻音的“嗯”。 清尘犹犹豫豫地请示,“陛下若是不想见人,那奴婢也就不在这里碍事了。不管是谁,陛下都要闭门么?倘若这样的话,那杜太医……是否也一并不见?” “算你聪明。”段蕴这回的回答没有迟疑,很快便接道,“朕又没病,见杜仲做什么。” “奴婢遵旨。” 安正则听完清尘的回话,伸手按了下眉心,“那便让陛下好好休息吧,本相傍晚的时候再过来。” 王妃虽是失望之色难掩,更多的却是关心,“这阵子天气也冷了起来,陛下若是迷糊着睡着了,还请你们多留神给她加上被子,切莫着凉。” 清尘一一应了,同何弃疗二人将王妃一行送出宫,末了却独自一人去了别处,道是想散散心。 。*。*。 段蕴又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眼的时候日影已经移了方向,她瞅了眼时间,已然是未时了。 果如她所吩咐的那样,偌大一个寝殿内除了自己便空无一人。 按说该是觉得清静,可事实上却没这种感觉,反倒是寂寥的意味更浓重些。 段蕴微微皱眉,下床披衣,闲闲走了几步去开窗。 窗外阳光灿烂,空气却是凉凉的,桂花的味道幽幽袭来,平日里馥郁醉人的芳香夹在微凉的风里,竟是格外令人神清气爽。 段蕴不禁深呼吸了几口,似乎感觉五脏六腑的浊气都借此排了出去。 “身子可是好些?”有谁的声音随着桂花香从风中飘过来。 段蕴有些诧异,抬眼循声看去,却见段清晏一身紫衫,玉立于桂花树下正含笑将她望着。 捏了捏衣角,段蕴下意识地便想逃。 手已经摸上了窗棂,刚要合上窗户脑中却倏地蹦出一个问句:我在做什么? 若是不想见人,同他吩咐一句便好,又何必漠然至如此?委实不妥。 于是将手又从窗棂上拿了下来,对那桂花树下的人影微微颔首。 段清晏端的是名士风流,踏着庭中碎叶落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细细金风闲闲带香,紫衣翩跹,墨发轻扬,饶是段蕴与他相识良久此刻也不由微醺。 “听清尘说,陛下今日不适,闭门不见任何人?”转眼间那片紫色已至近前,隔着窗户与她面对面。 “嗯。”段蕴应了声,也不去计较他为何知道自己不见人还会出现在这里。 “听说安相与二王妃上午来了宫里,陛下也没有见?” “嗯。” “那为何此刻愿意见本王了?”段清晏笑得桃花眼弯弯,像是心情颇明媚的样子,“可是本王在陛下心中是特别的?” 段蕴郁闷了一上午心情本就憋屈,面前这个勾起自己所有负面情绪的罪魁祸首却如此阳光灿烂,她心中很是不平,没好气地又“嗯”了一声。 段清晏更乐呵了,“你可知自己在回答些什么?” 段蕴又抬手摸上了窗沿,“朕不舒服,不想见人,皇叔回吧。”说罢便要将段清晏关在窗外。 “打住。”段清晏眼疾手快,轻易便按住了她的手腕,“怎么又是这句话,这话之前已从清尘那里听了一遍,你就不能再说些新的?” “侄儿今日屡感不适,头晕乏力,腹痛体虚,敬祈皇叔垂怜,允侄儿兀自歇息一番,可乎?” 段清晏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将温热的掌心整个覆在了她手上,倒更像是在抚摸了。 “何必这般生疏。”他假意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委屈地唤,“歆竹……” ☆、第90章 歆为爱,竹为筠 “你、你你……”段蕴惊得眼睛都睁圆了,刹那间便将手从他那里抽离出来,指着段清晏抖了三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大反应?”段清晏泰然道,“我可不信你之前从未想过我会知道。” 段蕴放下了手指,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水光。 这回轮到段清晏慌了,“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段蕴摇了摇头,眼睛不留神地一眨,一串水珠就从脸上滑了下去。 段清晏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你开开门,让我进去说可好?” 对面之人毫无反应。 “好了好了,不哭了。”段清晏轻柔地哄道,又用自己干净的衣袖给她擦干面上的泪痕。 段蕴鼻尖闻得他衣袖上淡淡皂角的芳香,渐渐止住了眼泪,点了下头。 第88节 “门怎么开?” “锁了。”那厢小小声道。 段清晏失语,只得道,“陛下让开些。” 段蕴乖乖照做,列到一旁。还没等她磨蹭着站定,就见一片紫色的衣角从眼前掠过,再看段清晏时,已是从窗口处翻了进来,好端端在自己跟前站着。 依旧是君子端方,稍作整理了衣襟后更是从容气度,半点看不出这人方才还翻了窗。 “皇叔……”弱弱唤了他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清晏倒是自然,走过去抱住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 “你知道了,知道了……”段蕴攥着他的衣角小声重复。 “嗯,我知道。”语气轻之又轻,柔之又柔。 怀里没了声音。 段清晏轻轻拍着她,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不说。” “好。”段蕴扭了扭身子从他怀里逃出来,一个“好”字说得分外干脆,“那皇叔这就是答应朕了,切莫告诉旁人。” 段清晏一怔,随即失笑,“陛下方才莫不是装的?” 对方擦了擦眼角尚存的泪珠,不假思索答道,“自然不是,只是一时激动失态了,还请皇叔不要笑话朕才好。” “自是不会与女儿家为难。” 段蕴看他一眼,“看来皇叔既是知道了这点,才胆敢罔顾圣旨来了清和殿。” “这也是来看看陛下的不适可有所纾解。” “原本已有好转,见到皇叔却又难受了几分。” 段清晏又上前拉她的手,把人带到一旁的软榻上坐着,语重心长道,“歆竹莫要这样想,也毋须自责太多。女扮男装本就荒谬,又岂能指望天衣无缝?我知道并非坏事,也多了个人能体谅你。况且,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段蕴撇撇嘴,“不信。” “真的。”段清晏真诚道,“本王堂堂源州王兼大理寺卿,说话何曾不认账过?” “你会告诉韩易。”段蕴笃定。 “这事……也算本王和韩易共同发现的。”段清晏实话实说却又很是为难,便同她商量道,“要不,歆竹就当韩易他不是人好了。” 段蕴破涕为笑,“就这么办。” 段清晏看她情绪好转便松了口气,转而问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是的。” “那为何要将王妃与安正则拒之门外?” 段蕴忿然看了他一眼,心说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吗? 段清晏后知后觉,讪笑一声道,“莫不是因为我之前所说的那个故事,所以……歆竹心中有所顾虑?” 段蕴没回答,但表情已然是肯定了他这个假设。 那厢“噗嗤”笑出声来,段清晏看上去很是乐呵,“真是太可爱了,那么荒诞的事情你居然也信。” “你!”段蕴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你你……居然欺君!” “欺君又如何?”桃花眼里盛着的笑意更明显了。 “朕、朕……”段蕴结结巴巴“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是,她最大的把柄就捏在人家手上,又能奈他何? 段清晏又离她近了一点,“好端端的生辰日,怎能一个人闷在屋里,我陪你说说话可好?” “皇叔……”段蕴似乎有话要问。 “别叫我皇叔。”段清晏似乎很讨厌这个称呼一般,皱眉打断她。 “那叫你什么?” “除了这个,什么都好。” “……爱卿?” 段清晏面皮一抖,“……算了还是叫皇叔吧,你开心就好。” “皇叔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除了你,可又有旁的人知道?还有朕的父王究竟是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消息?”段蕴热切地将他望着,好似段清晏脸上有字一般。 “我对歆竹的关心比旁人周密许多,自然便能发现些不一样的。”段清晏笑眯眯道,“除了韩易,旁人俱是不知的。至于说你父王的去处,我一个远在源州的王爷哪里会知道呢?歆竹问我,倒不如去问你的太傅。” “你说的有道理。”段蕴若有所思,“早知道便不把安相挡回去了……唔,不过也无妨,反正他晚些时候还会过来的,到时候再问也不迟。” “每年你生辰,安正则都会陪着么?” “嗯,安相每年都会同娘亲他们一道过来。” 段清晏眸色一深,“从今日起,我便陪着你。” 段蕴耸肩,“到如今皇叔也知道朕的秘密了,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恰好皇叔又在明安任职,自是可以进宫同朕庆祝。” “你这些年……”段清晏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轻柔了些,“过得可是辛苦?” 段蕴不自然地冲他笑了下,“还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便习惯。” 说完又低声嘟哝了一句,“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寻常的生活会是怎样了。” “二王爷府上不是还有个段珊珊么?”段清晏与她道,“若是没有这些纷繁的因果,歆竹如今的生活当是同那段珊珊一般。想去赏花便去赏花,想去游湖便去游湖,若要听曲,带了丫鬟便可去明安最红的馆子里点最红的歌姬……毋须学习经国要术,毋须面对庙堂倾轧,毋须终日惴惴,毋须处处提防。” 段蕴不自在地揪着自己手指,“原来段珊珊那么快活的。” “其实歆竹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段清晏循循善诱,“无论是否出于你愿,在高位便要担起责任。若只是郡主,衣食无忧又自在逍遥,自然是要惬意得多。” 段蕴突然皱了皱眉看他,“皇叔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觉得朕不应该做这个皇帝?又莫非……你是谁的说客,想劝朕禅位?” “微臣不敢。”段清晏拱手施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歆竹说什么都好,可千万别这般误会我。我若是有半分劝你禅位的意思,便让我后半生飘零潦倒顽疾傍身……” “停停停。”段蕴拉了一下他衣服袖子,“朕不过说说而已的,皇叔那么认真作甚。” “总是要你信我才好。”段清晏仍旧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自然是不会劝她禅位,依他的计划,那是要直接入主皇城登了大位的。段蕴皇叔众多,若禅位又怎能名正言顺地把黄袍加在最小的叔叔身上? “皇叔只是想到你的难处,觉得心疼。”段清晏桃花眼中波光流转,看上去竟仿佛是脉脉含语一般,“人之所以为人,所胜他物之处无非在于自主二字。歆竹这般束手束脚,甚至炎炎夏日都不能穿些轻薄凉快的衣衫,我想到那番场景便难过。” “是有一些压抑,不过大多数时候安相都会帮着朕处理事情,基本也算得上自在。” “你若是愿意,我也是可以助你的。”段清晏说得真诚。 “皇叔原本富贵闲人,逍遥自在,我怎好意思因此劳烦你。” “莫要同我这般客气。”段清晏忽地倾身附在她耳边,窃窃如私语一般,“你可知我为何要唤你封号歆竹?” 耳后的肌肤因他说话时的气息而有了几丝酥痒,段蕴觉得这感受有些奇异,脸颊上的温度也在不断上升,“是什么缘故?” 段清晏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愈加暧昧了起来,“歆者,爱也;竹者,筠也。‘歆竹’便是喜欢筠筠,喜欢筠筠,自然要时时挂在嘴边让你知晓。” 段蕴愕然,良久才喃喃重复,“喜……欢?” 段清晏将身子撤了回去,好方便观察她的表情,“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雎?人伦伊始,阴阳相和,就是那种喜欢。” “可你……是皇叔。” 段清晏眉头一皱,随即又展颜笑起来,“因为我是皇叔?” “你是皇叔,所以……不可以。” 她没说其他,首先顾及的是人伦道义,这似乎令段清晏心情很不错,“你且毋须顾及我是谁,歆竹可喜欢我?” 虽然明显是犹豫许久之后才回答的,但段蕴终究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喜欢。” “这便好。”段清晏作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再说话,自言自语着抚平衣裳袖口,“这便好,很好。” 段蕴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有些无措。 岂料这时段清晏直接起身,紫衣与玉容一同在她面前忽地放大,下一刻,一个轻柔到几乎不可感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颊边。 段蕴整个人都懵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回过神来时,整个寝殿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段蕴迷迷糊糊地尝试去回忆,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段清晏是怎么离开的。 只有那一句话还清晰无比地驻留在她脑海里,“喜欢筠筠,自然要时时挂在嘴边让你知晓。” ☆、第91章 我父王,去了哪 安正则晚上再去清和殿的时候,段蕴正披了件朱红锦面的小衫斜倚在榻上,边上便是大开的窗子,窗外月似银钩。 安正则加快了脚步过去,人还未至近前,话已出了口,“夜间起凉风,陛下开这么大窗子做什么?” 段蕴把目光从窗外移至殿内,对他懒懒一笑,“赏月。” 身子一转,肩上本就未系好的小衫差点掉落在地。 “你……”安正则伸出双手刚准备帮她把衣裳披好,动作却停了下来,皱眉问,“怎么喝酒了?” 段蕴果然是喝酒了,平日白净无瑕的小脸此刻粉扑扑的,像是桃花瓣初生的颜色。 “月白风清,暗香疏影,若无酒无肴,如此良夜何?”段蕴浅浅笑着看他,模样有些傻。 安正则不动声色地把酒杯从她手边移远了些,“风清是不假,月白从何说起?暗香虽有,疏影从此处如何得见?” “较真。”段蕴不满地撇了撇嘴,将酒杯抢过来握在手里,却是没有继续再喝,只是那么握着。 “如今露气渐寒,而陛下这几日身子又弱些,不如将窗子关起来如何?” “不要。”段蕴很干脆地拒绝,“不开窗子便没有风了,闷得紧。” 安正则碰了下她的手,所触之处热乎乎的,想想她又喝了些酒定是要发点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妥协道,“那便依你吧,一盏茶之后再关窗。” “那不还是要关,安相这是依朕吗?”段蕴抗议之情全写在了脸上,“安相怎么这么扫兴,从来都这么扫兴,朕喝点酒吹吹风都不允许。” “微臣是为了陛下龙体考虑。” “今日既是寒露,又是朕的生辰,朕还就偏是要喝些菊花酒,你能怎样?” 安正则见她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气鼓鼓的,不免生出几分诧异,这难道是恼自己了? “微臣不能怎样……不过陛下,莫非是有心事?” 第89节 “朕好端端的,能有什么心事?”小皇帝嘟囔着否认。 “那为何早上闭门独处。” “不是说了吗,朕不舒服。” “可微臣听说,陛下未时左右见了源州王,就在这里。” 段蕴语气一软,“清尘告诉你的?” “嗯。既是不舒服,又为何见他?” “朕那时刚起身,感觉身子舒服了不少。皇叔站窗子外边跟着打了个招呼,朕总不好不理皇叔,就让他进来了。” 安正则似乎对她这一长句解释并没有兴趣,却神色认真地问道,“他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想游说你禅位?” 果然是自己的太傅,这想法跟当时自己脑中蹦出来的如出一辙,段蕴腹诽了下,回他,“安相你误会皇叔了,皇叔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误会?”安正则语气稍冷,“源州王身为一个外臣,却平白无故进宫,且还在陛下寝殿周遭出没,岂是符合常理的?” “安相你疑心太重了,”段蕴不满道,“皇叔已在大理寺任职暂居明安,哪里算得上是外臣。再说这宫里也是皇叔自小长大的地方,他时常回来看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源州王在清和殿外出现却不是为了见陛下,微臣不信。”安正则眼神清冽,再次问她,“陛下说微臣是误会,那便还请陛下告诉微臣,源州王究竟说了些什么?” 段蕴心下一虚,想起那句“喜欢筠筠,自然要时时挂在嘴边让你知晓”,心中又是一乱。 “皇叔和朕说话,朕凭什么要一五一十告诉安相?”段蕴提了提音量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那以后安相和朕说了什么,朕是不是也应该一句不落地告诉皇叔?” 安正则察觉她今日情绪明显不对劲,似乎比平日里敏感了不少,又似乎有些容易激动。 莫非是因为月事的缘故?又或者大概是因为饮了酒? 他心知此时最好顺着段蕴,可出于一个首辅的职业道德,他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与源州王的交往,比之寻常君臣关系已是近得不寻常了。源州王毕竟不是知根知底可以信任的人,万一让他知晓了陛下的身份……” 他已经知道了…… 段蕴在心中默默接了一句,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些愧疚,“安相不用说了,朕晓得的。朕与皇叔颇投缘,故而就……再说,与安相不也是亲近得不同寻常君臣嘛。” 安正则一时语塞,顿了下才问道,“陛下为何总将王爷与微臣类比?” “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是不同的,安正则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好半天,方缓缓回,“微臣……带了幅画来,想送与陛下。” “咦?生辰礼物吗?”段蕴来了兴趣,眸子亮亮的,一脸期待。 “嗯。”安正则露出了笑容,点点头起身取了那幅雪景图来。 构图精巧,意趣尽出,笔墨不多却勾得一个栩栩如生,画上小人活灵活现极是生动,大可担得起“妙手丹青”四字。 段蕴虽然不太识货,不过到底这画的题材是她所喜的,因而笑得也是灿烂,“多谢安相了,朕很喜欢,一定好好收着。” 这发展有些不对,安正则委婉提示道,“丹青绘出来便是让人看的,微臣觉得倒不如挂起来好。” “还是算了。冬日本就天寒,再挂幅雪景图在屋里看着,岂不是更冷了。”段蕴接着随口一句,“皇叔说要给朕一幅绣品,绣的是火盆边两猫相戏。朕觉得这种东西更适合挂起来。” 她伸手一指安正则先前觊觎过的那面空墙壁,愉快地问,“朕打算将那幅绣品就挂在那儿,安相觉得如何?” “微臣……觉得甚好。” 安正则心塞不已,怎么说到什么都有段清晏出来搅局? 。*。*。 其后二人又说了些朝堂上的琐事,言谈间一直好端端的,直到段蕴冷不丁地道,“安相,朕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自然可以,陛下请说。” 段蕴问得字字清晰,“我父王,他究竟去了哪里?” 安正则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些时候才轻轻道,“我也不知道。其实这些年来,微臣也一直在打探王爷的下落。” “结果如何?” 安正则摇头,“一无所获。” “安相所言可是属实?” “绝无半句虚言。” “朕相信安相。”段蕴拿起杯子喝了口东西,“只是所言虽没有假的,可兴许有很多事情,安相并没有告诉朕。” “微臣……”安正则一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陛下方才喝的是酒?” “嗯,别大惊小怪的。”段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执着于自己的问题,“我想知道,为什么当初会是我顶替了皇长孙弟弟入主东宫。又是为什么,在太子伯伯薨逝后,父王也不见了。” “这两者其实并没有直接关系。” “那间接关系呢?” “……”安正则叹了口气,轻声问她,“陛下当真想知道?” “从前虽是存疑却总怯于求索真相。”段蕴将那酒杯握得更紧了些,“其实对父王的印象已没有多深了,可合家团圆总会是每个人的愿望,我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而从来不曾问过安相和娘亲。现在我想知道了,可以么?” “筠筠长大了。”安正则欣慰又心酸,轻叹一声后也端起酒杯喝了口菊花酒。 他没太注意,段蕴却看得分明,安正则用的那杯子正是之前自己用过的。她其实平常挺介意这个,但此时看安正则用了自己的东西却觉得理所当然。 段蕴小时候接触的人并不多,因为二王爷被景德帝冷落的缘由,那孤零零安在东街的二王爷府也甚少有人问津。三径花香似锦,路边却已生杂草。 前朝后宫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本便是家丑见不得人,涉及皇室就更没有人敢明面上非议,歆竹小郡主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从来不曾听闻她祖母辈曾造下的孽果。 不过现在她终于是知道了。 安正则将前因后果都同她说了一遍,连同二王爷当初留下的那个“锦囊妙计”,以及她母妃当年舍她为大局的巾帼之举。 段蕴默默听着没有说一句话,殿内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了,因是廿六日,窗外的月光也惨淡得很。 清和殿一片昏暗,安正则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段蕴的眼睛,明亮澄澈胜过夜幕中的长庚星。 “微臣一直猜想,王爷之所以离开大华,兴许很大原因在于他自觉有愧于陛下。” 良久,段蕴那边才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应答,“好困……” 安正则:“……” 他略微凑近了去瞧段蕴,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见她两眼已没有什么清明的神采,颊上的颜色也由粉转绯。檀口微张,吐字之间菊花酒的味道飘散开来,出人意料的好闻。 安正则心中一动,轻声唤,“陛下?” 那厢毫无反应,片刻后却是将眼睛闭了起来。 安正则又唤,“筠筠?” 段蕴闭着眼发出了一声嘤/咛,像是要睡过去。 安正则略加思索,起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寂静黑夜中只有他们二人,突然便有许多感慨从心头涌了出来。 ☆、第92章 你说的,不让走 殿中的亮光着实微弱,安正则横抱着段蕴就更是难以看清脚下的路,他将就走了两步,一不留神便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斜,安正则暗道“糟糕”,为护住段蕴不伤着,他只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重压住段蕴的腰。 到底是反应够快,过程虽说有些辛苦,好歹也没让怀里的人磕着碰着。安正则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朝怀中看去,冷不丁却看到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正瞧着自己。 “筠筠?”安正则不知她是梦是醒,便试探性地唤道。 段蕴眼睛一闭,嘟囔出一句带着菊花酒香气的问语来,“这哪?我在哪啊……” 看来是醉了,安正则一面在黑暗中探路一面耐心回答她,“这是清和殿,睡觉的地方。” “那朕怎么没在睡觉?”段蕴乱七八糟地说着,“这么暗为何不点灯?……哦要睡觉,睡觉不能点着灯,点灯朕睡不着。不……要点灯,不点灯朕怕黑……” “陛下喝了些酒许是醉了,方才还说困呢,微臣现在就带陛下去睡觉,可好?” 怀中的小脑袋似乎点了两下,即使隔着不算薄的衣料,安正则依旧感觉得到段蕴散落的发丝蹭在自己胸口。痒痒的,从体肤之表一直痒到心里去。 “去睡觉,好……”听声音她似乎很满意。 安正则将段蕴放在床边上,又腾出手来略微理了下床铺,这才犹豫着给她解了外衣,塞到被子里面去。 “睡觉,那……点不点灯?” “不点。”言罢将被角给她细细掖好。 “不行。”被子里的人小腿一蹬,反对道,“朕怕黑!” “好好,那点上便是。”安正则认命地再次给她整理被子,又转身去点灯。 灯刚亮起来还没有多久,小皇帝又不乐意了,“灭了灭了,太亮了!” 复又熄灭。 段蕴这回终于安分了下来,乖乖在被子里躺好,看上去像是歇下了。 安正则就坐着床边一直看着她,看着看着内心的某处地方便柔软了起来。 已经记不清上次像这样看她安睡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某次她染了风寒卧床,又似乎是她看奏折时睡着恰好被自己撞见……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安正则记得不太清楚,此刻也并不想去回忆。 这样的良夜,昏暗的殿中并无旁人,且她还睡得尚酣…… 这种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也实在是辜负了大好时光。 安正则脑中突然蹦出这么个想法。 俯身,低头,靠近,触碰…… 一切鬼使神差而又顺理成章。 安正则两手支撑着床沿,零距离感受着段蕴面颊上肌肤的柔软,恍然失了神。 。*。*。 很短的时间内他突然想了很多。 以往自己所坚持的东西突然不想再坚持了,祖父也好,先帝也好,再或者是二王爷,乃至段蕴的母妃,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们。 究竟是为谁而活,安正则不禁迷茫了。 上午的时候,二王妃语重心长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深深印在脑子里。 或许王妃自己也看开了,瞒天过海的大任加诸她女儿幼小的双肩上不现实也太残忍,作为母亲她其实更希望段蕴能摆脱这责任过寻常日子。 第90节 而王妃更看得分明,他安正则也正是希望如此。所以那一番话与其说是嘱托,倒不如说是默许。王妃的意思,只要段筠能好好的,怎样都行。 至于二王爷所在意的那些,江山,皇权,恩情与报应……又同他女儿何干? 安正则面无表情地想,王爷对不住了,您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就自己回来解决吧,安某自私狭隘胸无大志,只想拐走您女儿。 撑起身来再看段蕴,睡容依旧平静。安正则心神一荡,对着那微张的唇瓣吻了下去。 他此前脑中所想的那些并非是毫无缘由的,近日来,根据各路线人所传回的消息,明安离政局动荡的那一天,怕是不远了。 西郊和北郊山区有驻军。 仅此一句话,便足以说清楚形势。 消息便是这两天传到他这里的,军队屯集在山谷之中,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若非是某位副将闲来无事上山狩猎,恐怕还发现不了这境况。 饶是如此,安正则倒也没太悲观慌乱。 山谷之中能藏得下多少人? 可多可少。 这莫名其妙出现得军队战斗力如何? 可强可弱。 一切都是未知。 甚至包括最为重要的那个问题,这些兵士究竟是谁的人?是在西郊北郊秘密练兵?还是养兵已然千日,只待用兵的那一时? 安正则心知这事情颇蹊跷,便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派了一小批人马前去打探,也没有在朝堂上奏禀此事。 这两年来安正则盯得紧,各个藩王府牧的动向虽不可能做到了如指掌,却也是大抵都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说,凭空冒出的军队,这些男丁都从何而来?培养军事力量,所需的银两又从哪里来?大理国盐铁官营,私自大量铸造兵器,原材料又要从哪里来? 他不大相信有人可以天衣无缝地将这些都掩盖得好好的,培植出一支强悍的军队来抢夺江山。 可关键问题是,大理素来的弊病便是地方军事力量强,中央军事力量弱,从景德帝初登帝位起,朝廷便一直想着要革除这个弊端,只不过传统不是那么好更改的,因而直到现在这情况依旧没有多大改变。 那神秘的驻军并不需要多么强大,也足以给朝廷带来威胁。 若是再拿舆论造造声势,说些段蕴的坏话,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将他安正则这个首辅给踢下台,那么一场反叛也就可以成了。 安正则冷静地想着这些事,心中平静得出乎他自己意料。 。*。*。 确定段蕴已经睡过去后,安正则去殿门口轻声唤来宫人问了时辰,竟是已过戌时。 “安相今日是歇在偏殿,还是回府?”小宫女恭恭敬敬地请示他。 “你去帮本相找床被褥吧。” “是。”宫人这便懂了他意思,一福身子领命。 “找好后放在偏殿就行,不必再来通报了。”安正则沉吟了一下,又道,“陛下方才饮了些酒略有不适,本相待她睡安稳了便过去,你们可以退下了。” 打发走了小宫女,安正则又移步至旁边房间拿了烛火回去。 他怕有亮光扰了段蕴清梦,便忍住没去她床边,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点了灯,安安静静研究起当下局势来。 安正则做事情向来专注,这么一研究起来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个时辰,直到龙床上发出“啊”的一声呼喊,瞬间惊掉了安正则手中的笔。 他几乎是飞奔过去,黑暗中竟也奇迹般地准确定位到段蕴的所在,一伸手便恰好触到她的肩头,“陛下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太傅哥哥……”段蕴略带哭腔,一头扎进他怀里,过了片刻才道,“是做噩梦了。” “没事的,不怕。”安正则抚着她的背安慰,“我在呢。” “太傅哥哥怎么在朕寝宫里?” “你晚上喝菊花酒大概喝得多了些,怎么,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之……前?”段蕴皱皱眉,努力回想道,“只记得我问父王去了哪,安相你说不知道。后来……后来的事情好像就没有印象了。” 看这情况她倒是什么都没忘,本来他回答完之后段蕴就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之后自己怎么将她抱上床又怎么偷香窃玉的,当事人不记得才是正常。 “之后陛下说怕黑,拉着微臣不让走。”安正则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开河。 “原来是这样。”段蕴没有一丝怀疑地便信了,甚至还愧疚道,“又劳烦安相了。” 安正则揉揉她脑袋,“没关系,你睡便好。” “安相方才一直在这陪着朕吗?” “嗯,想等你睡安稳了再离开的。” “能不能再陪我一会……”段蕴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刚刚总梦见一些可怕的东西,吓得我都出汗了……” “好,一直陪着你。”安正则又好笑又心疼,给她顺着头发问道,“你都梦到什么了?” “梦到大家都知道我是假的段蕴,把我绑到柱子上要烧死我……”段蕴似乎心有余悸,说着说着就往他怀里缩,“周围的人都凶巴巴的,安相不在,母妃也不在……你们都不在的。” “是梦而已,不要紧。” “嗯嗯,”段蕴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环着他的腰道,“安相今晚陪朕睡吧。” 安正则险些石化。 ☆、第93章 便当是,梦一场 段蕴伸手拉了拉他袖子,软糯糯地又道,“方才还做了些别的梦,奇奇怪怪的,让朕好生不安。” “唔,”安正则假意轻咳一声以掩尴尬,摸到她榻边坐着,“都知道是梦了,又有何不安?” 段蕴没直接回答,却引经据典道了句,“昔者,卫玠总角时,尝问乐令梦。” 安正则听到这话颇感意外,一时间竟是怔了。 “太傅可还记得乐令如何答?” 安正则太傅之衔岂是虚的,寻常典故自然记得,遂点头回,“乐令云,‘是想。’” 段蕴淡淡地接道,“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 “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安正则搞不明白她是一时兴起,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竟在大半夜诵起经典……不过这话既起了头,他便也跟着顺下去就是。 “乐令大人说的真好。”黑暗中传来段蕴一句评价,虽是感叹之句却被她说得随意轻松,像是在评价天气一样。 安正则皱了皱眉,觉得方才的对话有些深意。 这典故在他教授《世说新语》的时候曾说给段蕴听过,卫玠问乐广什么是梦,乐广答是心中所想。卫玠质疑说所梦的东西并不曾接触过也不曾想象过,怎么能是心中所思呢。乐广便道,总是不会梦到开车进鼠洞或是吞铁杵入腹,说明梦到的事物皆是有因由根据的。 段蕴突然提起这个典故,八成是因为之前曾梦到些令她困惑的事情。安正则回想了一番,忆起她所说的,梦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便不由好奇道,“筠筠梦了什么?” 段蕴别扭了一下,没答话。 安正则愈加好奇了,不动声色地诱她招供,“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微臣便退下到偏殿歇着了。若陛下再梦到什么可怖的事情,呼喊一声将微臣叫起来便好,微臣自会赶来。” 这话说得温柔委婉,意思却是赤/裸/裸的威胁,陛下若是不告诉微臣,微臣便走了,噩梦什么的就陛下自己看着办吧。 段蕴果然缴械投降,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安正则,回答得心不甘情不愿,“罢了罢了,朕告诉安相便是。不过安相可不能走,不能留朕一个人在这屋子里。” “好。”安正则干脆利索地同意了。 “梦到小时候扮家家酒,”段蕴的声音越发小了起来,“我为……为妇。” 安正则一腔忐忑,“那夫呢?” “夫……是九皇叔。”段蕴赧颜着说完,背对着安正则又朝被子深处拱了拱,把太傅大人晾在一旁,心凉了半截。 怎么又是段清晏,安正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过这个王爷,各种打酱油不说,如今竟还鸠占鹊巢地抢戏,在段蕴心中占了那么重要一个位置。 “可还有梦到旁人?”安正则已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和她说话了,只知道言谈间刻意避开段清晏。 “还有清尘、杜仲、何弃疗、母妃、父王、段珊珊……”段蕴回答的声音像是睡梦中的呓语,“我们住在好大一个院子,布局和东街的王府一样,可却没有书房,看书是在金碧辉煌好大一间屋子,就像明德殿那种……” 安正则感觉自己心里有点泛酸,“没有……梦到微臣么?” “有的。”段蕴很快回答了他,“方才只是忘说了。在梦中,安相是我们孩子……的老师。” 她在说到“我们孩子”四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在安正则听来那明显就是害羞了一下。 这下也太不得了,段清晏那厮拐了段蕴不算,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关节,没有说话,实在不敢担保倘若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来。 “你瞧这梦,”段蕴似乎在感慨又似乎在问他,“是不是荒诞诡谲得紧?” 岂止是荒谬?安正则还沉浸在那句“我们孩子的老师”里无法自拔,腹诽得很大声。 “……安相?” “臣在。”他敛了神色,努力给段蕴找台阶,同时也是给他自己找台阶,“许是因为陛下今日下午见了源州王,晚上又看了微臣的那幅雪景图。雪景图上合家欢聚,而王爷又曾在清和殿陛下眼前逗留多时,故而由此入梦,倒也不算稀奇。” 安正则一席话说完,竟是觉得自己所言非常之有理,便又补充道,“对,定是这样的,陛下不用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竖起耳朵听段蕴那边“嗯”了一声,方才稍稍有些宽心。 “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安正则将末尾二字说得轻描淡写。 本来就是噩梦,段蕴对此也深表赞同。她其实没好意思说,在梦中身为女主人的她与身为教书先生的安正则素有私情,还在卿卿我我之时被孩子撞见。 这情节太过有悖道德,所以她方才便刻意隐去了这段。 黑暗中两人静默着俱是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安正则转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段蕴,声音轻之又轻,“筠筠,睡着了么?” “没。”段蕴竟也是醒着,很快便回他。 “睡不着?” “白天的时候睡多了。” “原来如此。”安正则踌躇了一下,继而缓缓道,“源州王到底是藩王,陛下还是莫要同他太过亲近为好。不知他下午时候与你说了些什么,竟是让你做出那样有悖人伦的梦来。” 他顿了顿,见段蕴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反感自己对段清晏起疑,便接着道,“微臣的意思,是万事皆须有所防备。陛下与源州王虽是叔侄,可毕竟十几年都不曾有过交集。他此番回京忽地对陛下如此上心,又怎能放心以为对方便是没有所图的呢?” “我……”兴许是因为有了黑夜的掩护,段蕴感觉心中格外地藏不住事,差点就想把段清晏对她说的内容和盘托出。 “筠筠怎么了?”安正则轻声问她。 不知为何,这与寻常无异的嗓音此时听来竟像是蛊惑一般,段蕴心中还没做好要说的决定,嘴上已领先一步脱口而出,“其实今夜做了那个梦应该是因为、因为……” 第91节 莫非还有什么故事?安正则心神又一凝。 “皇叔他,今天说喜欢我。” “……哪种喜欢?” “心上人的那种。” 这话就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安正则愣在当场,脑子像是被冻住了。 段蕴也是个不负责的,闭上眼睛心一横,想着朕说都说了接下来怎样朕也就不管了,便把头一缩准备当鸵鸟。 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不怎么困的段蕴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安正则才开口说了句话,“真没想到,源州王竟是有这种癖好。” 这下轮到段蕴一愣,她动了下快要睡着的脑袋,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癖好哪?” “喜好娈童。” “啊?”段蕴听得又是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娈童”指的就是她段蕴。 也是,段清晏已知晓她身份的这件事,安正则并不知道。所以当安正则听她说这话,一是会惊奇于血亲关系上的不/伦,二是会惊奇于段清晏对她的风月之情,而第三则是会误以为段清晏是个喜好男风的。 针对前两点他其实不好评价什么,若说段清晏对段蕴的感情是有悖人伦,那他安正则身为人师却想入非非又何尝不是?而情字又无解,别人愿意喜欢谁只与当事人有关,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置喙。 由此,也就只能拿第三点说说事,无关痛痒地感叹一番段清晏的取向问题。 段蕴想清楚这缘由,讪讪应答道,“嗯,是啊……” “怪不得源州王至今未娶一妻半妾,连萧白茗姑娘那般对他情深意重也毫不动心,”安正则兀自喃喃,忽又疑道,“不过怎从未听闻九王爷有这爱好,明安城街头巷尾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也是不少的。千金买得佳人一笑的例子常有,佳人误抚琴弦只为换他一顾的事情也不少,好男风这等大事从未见诸流言,不应该啊……” 段蕴打着马虎眼,“那什么,大概皇叔并不是生来就这样。” “莫非他只是对你……” “谁知道呢,不管了。”段蕴翻了个身子把脸对着他。 安正则仍是蹙着眉,心中疑窦未解。 “别想了,”段蕴伸出一根食指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一戳,嘀咕道,“再不休息的话,御膳房待宰的公鸡可都要打鸣了。” “好,那我们便不去管他。”安正则捂着自己的腰偏过头去,看着段蕴闭上眼睛的一张脸轻声问,“他说喜欢你,你是如何回的?” “我说不可以。” 安正则沉吟了一下,仍是没弄明白这三个字是在说什么不可以,倒是感觉内心纾解了几分。 “那九王爷接下去怎么说?” 段蕴仍是闭着眼睛道,“皇叔就没接话,直接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安正则心下一紧,“那你是如何回的?” “我当然说喜欢啊。” 她太傅一颗心差点没碎成八片,“筠筠你……喜欢九王爷?” “是啊。” “可他是你皇叔。” “我知道的呐。”段蕴似乎有些烦恼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安正则神色复杂的眸子,她堪堪对上那视线只觉得有几分压抑,便又歪了头冲着一旁的枕头。 “都想到哪去了,只是对叔叔的喜欢,又不是旁的。” 安正则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宽慰多少,对段蕴之于段清晏的好感仍是十分介怀,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藏在问句中,“你有多喜欢他?” 段蕴觉得莫名其妙,“这怎么好形容。” “你……算了。”安正则欲言又止,那语气却是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惹得段蕴三分好奇。 “什么算了?” “没什么。”安正则也不知哪里来的超能力,准确无误地摸到她放在被子里的手,“筠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段蕴自然应允,“行,问吧。” 她这边越是干脆,安正则那边就越是踌躇,“我、嗯你……” “什么啊?” 安正则语塞,握着段蕴的手心出了些薄汗。他此时也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却是将段蕴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筠筠喜欢我么?”他快速问道。 “什么?”大概是因为问得太快了,段蕴偏偏就没听清。 同样的话已问过一遍,再次说出口的时候就没那么困难了,安正则只得又重复道,“筠筠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太傅了。” 虽然是自己所期望的答案,可是她回答得太过干脆,这反倒令安正则愈加纠结了起来。 “是喜欢太傅那种喜欢么?” 段蕴拧着眉点点头,这话说起来是对的,但好像哪里又有些不对。 “没有别的?” “嗯……嗯?”段蕴没太反应过来。 “我也喜欢筠筠。”安正则低低地诉说着,一面将握着她的手上移,经过手腕触碰到小臂,动作之轻柔无异于片羽拂过,惹得段蕴全身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禁不住小小地颤/栗了一下。 此时她方感觉有些不对劲,安正则手上的肌肤在自己皮肉上摩挲的感觉委实难以言喻,不仅如此,这异常的举动也让她兀自生出许多不安来。 心跳的节奏在胸腔中逐渐加快,不一会儿便像是密集的小鼓点在她身体里打了起来。段蕴慌得紧,用另一侧的手抓住了安正则,“安相……” 安正则毫无反应,只是身躯似乎又往她这边挪近了些。 段蕴被他逼得只得往外一挪,忐忑着又唤,“太傅,太傅哥哥……” “怎么会没有旁的?”安正则俯下/身在她耳畔开口,暗夜中低沉的声音似是呢喃私语一般,“四年前你年方豆蔻,学段珊珊的样子绣了朵芍药,虽说成品在技法上是拙劣了些,可你却宝贝得紧。那时谁要看一眼你也舍不得,却只愿意给太傅……那芍药,我一直贴身保存着,这莫非不是筠筠你的心意?” 段蕴吓了一跳,那件事她是记得,不过当初是因为绣得太丑,自己羞于让清尘她们瞧见,便随口编了句说辞塞给安正则。原本以为太傅不会同意的,没想到他却是欣然收了。 “那个啊、那个……不是的。”段蕴有些想要解释。 “你就不能让我误会一回吗?”安正则像是在苦笑,“到底是我本事不足,近水楼台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竟也没能令你有一丝眷恋于我。人说日久生情,大抵只适用于我。” 段蕴这下彻底确定安正则的意思了,她仍是感觉不可思议,“太傅哥哥说喜欢,和皇叔今日说的……是一种?” “若是旁的那也不必特意告诉你。”安正则说完,也不待她回话便问,“知我对你如此心思,你可有厌弃?” “没,其实……” “我对不起你。”安正则突然道。 “我不是说那个,其实……” 段蕴还想解释些什么,猛然间却尽数被安正则打断。她的太傅在说完那句“对不起”之后定定看了她片刻,接着便将脸贴了过来。 鼻息交缠,唇齿相接,安正则带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侵入她口腔。 短暂的试探之后便是缱/绻的深吻,舌尖被人卷起像是在共舞。安正则一面吻着她,一面用手在她身上游离。 段蕴渐渐感觉身体快要不受自己的控制,安正则在她口中肆意索取她却无计可施。 是应该抗拒吗?可是怎么抗拒? 她偏偏此时思维凝滞,全然迷茫于该怎样避开安正则的攻势。 是该推开他吗? 还是应该顺势咬上他一口? 段蕴此时的脑海同她唇舌间的状况一样,被搅和得乱七八糟,浑然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正则渐渐放开了她。 段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虽然睁着眼,却只知道安正则在看着自己,至于说他什么表情却是完全没有没去留意。 安正则眼中眸色一深,见段蕴一副呆样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她虽是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 突然想到“一不做二不休”这词,首辅大人索性抱了占便宜吃豆腐到底的心思,又再度倾身上去。 这回不若上次激进,浅尝细啄,若即若离。 段蕴动了动唇,有些想说话。 见她如此,安正则便稍稍抬起头来,二人唇齿之间约摸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开口一说话便是若有似无的触碰,“原谅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段蕴猛然扭过身去避开他,安正则皱眉,毫不客气地捏住她肩膀将之整个人扳正过来。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安正则像在对她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过了今夜你便都忘了吧,或者当作是梦。” 他顿了顿又道,“当是噩梦罢。” ☆、第94章 殿内外,俱无眠 说罢便俯下身子想将她整个人紧紧按在自己怀里,段蕴人小力弱,肩膀又被他按住,此情此景之下根本无从抵抗。 她不知安正则还要对她怎样,心中一急,竟不管不顾地屈起膝盖就往对方身上撞去。 二人之间位置微妙,段蕴这一下若是顶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安正则下/身薄弱之处。安正则心中暗叫糟糕,幸而因为距离太近他提早察觉,便连忙狼狈地往床边一滚。 这一滚的动作不可谓不窘迫,甚至十分肖似形容猥琐犯科未遂的采花小贼。 安正则被她惊出一身冷汗,借着夜间的冷风一吹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点后怕又有点后悔,似乎今日对段蕴做的事情太出格了些? 可是早晚也是要挑明的,难不成自己还要这么隐忍一辈子? 他直愣愣地想着,按在床榻上的五指无意识地抓皱了床单。 少顷,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如墨的夜色里传了过来。 段蕴如常道,“安相,你欲对朕如何?” 虽是问句,她语末却并未有上扬声调。 安正则听闻这话身形几乎快要一颤。 她已满十七岁,出口所发不再是昔日软糯出蜜的童音了。这声问句十分干净,不曾有什么情绪暗含,音调不高不低,亦只是寻常声量大小,并未曾刻意加重或放轻什么。 也正是因为如此,安正则芒刺在背,愈发觉得狼狈了。 第92节 似乎段蕴完全不在意一般。 又或者,她只是对自己的轻薄举动有些怪罪或是厌恶? 难道这么多年苦苦压抑的感情于当事人来说竟掀不起半分波澜? “你……要做什么?” 见他许久未曾回应,段蕴那厢再次问了一遍。 同先前的问句别无二致,语调平平毫无起伏,仿佛自己问出口的句子并不是问句一般。 这随即而至的第二句话对安正则来说无疑又是一阵寒风冷雨的打击,他木然转了一下身子,瞬间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然而也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罢了,他二十余载坦坦荡荡,到如今这般境况下便还是做不出来“逃”这一字。 安正则索性直起身子下了床,他无比庆幸月色的昏暗,令他和段蕴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然后他便可以假装若无其事,波澜不惊地道一句,“微臣不敢再扰圣驾,这便告退。” 段蕴那边没出声,既没让他走也没让他留。 附近的烛台并未点亮,屋子里仅存的微弱光源还是他之前在墙边角落里翻奏折时所点燃的,本就距离遥远,此刻那灯油也快燃尽,就更只是微萤之光了。 安正则就借着这点近乎不存在的光亮往龙床的方向又望了一望,依稀只能看到床榻上被子隆起的形状,连段蕴的人形都辨不清。 他不由心下戚戚,想到两刻之前两人还在床边默契有加地说着卫玠乐广,怎料到不过短短这么一会功夫,竟连共处一室也觉得困难了。 也罢,这一切还不都是自己惹起来的? 安正则面色复杂地走了出去,轻声替段蕴关上殿门,自己则去偏殿睡了一夜。 自然,一夜无眠。 。*。*。 内殿里,段蕴一直睁着眼睛等着远处御膳房里养着的公鸡打鸣。 哪知今日那群公鸡似乎是齐齐犯了懒一样,她等呀等,就是听不到平日里最烦听到的“喔喔”声。 陛下心里有些气不过,心想这一入冬白昼是越来越短了,平日公鸡打鸣俱是在天亮之前,眼下鸡鸣还未起,再等到那太阳完全升起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她心急,又分外焦躁,她就想早些天亮开始新的一天,却又感觉昨天的那些事就像这总也到不了尽头的黑夜一般,想甩也甩不掉。 段蕴知道自己喜欢安正则,一直都是知道的。 从黄口之年初遇起,她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定是要说给安正则听;遇到什么猎奇新潮的小玩意,第一时间也是要给安正则看;她高兴了委屈了愤怒了伤心了,所有的情绪也都想着要和太傅哥哥说一说…… 安正则总是那样,端方,俊逸,温润,清雅……段蕴觉得世间一切的好都是用来说她太傅哥哥的。 可就是这样的安正则,昨夜竟然用那般低微的语调诉说,说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 段蕴初闻这话,首先是大震,继而便是不信。 她并不是不曾怀/春过,市井流传的那些本子,例如《莺莺》《霍玉》之流,她也不是不曾看过。便总有些控制不住的小心思偷偷萌芽,使得她对着安正则修长背影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终成凝望。 自打羞愧万分地自我承认了对安正则的肖想之后,段蕴便时常逮住机会暗示他一两分。 不慎跌倒时,委委屈屈看安正则一眼,指望他来扶。只希望太傅能像小时候那样亲手拉她起身,掸去衣襟上沾染的浮尘,顺手还会拍拍她脸蛋,满眼温和笑意地叫自己日后小心。豆蔻之年的段蕴是多么渴望那人指尖暖玉般的触感,可安正则从来都吝于施舍,只淡淡吩咐清尘扶她起来,甚至有些时候还会皱着好看的眉斥责她一句“这么大了还莽撞”。 皇长孙弟弟夭折,女扮男装离开生活多年的王府,东宫相处的日日夜夜,她惊慌、委屈、惧怕,往往突然一瞬间便失措地寻起安正则来,一是将他视作泰山般的倚靠,二来又是贪恋他怀中的温暖,和那衣袂上令人沉醉的淡淡碧螺春香气。 她练字,笔笔尽仿安正则。 她饮茶,殿内随处可见碧螺春。 …… 段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将一颗少女羞涩的春心捧在手里,递到他眼前了。 可无论自己怎么做,安正则均是毫无反应。 他仍旧是像先前那样照顾自己,事无巨细,贴心周到,当她是学生。 也仍旧是像先前那样辅佐自己,朝上朝下,明里暗里,或直面谏言,或挡下暗箭,当她是圣上。 当然也会在那些思念母亲的时候,或是歆羡寻常姑娘的时候,温声哄她,许诺她一些平素求不到的物什,只当她是个可怜孩子。 可为什么不能当她是个正常小姑娘?不能体察到她萌动的心思? 段蕴不信安正则那么玲珑心思才华无双的一个人,会看不明白自己的诸多暗示。 所以安正则的总总反应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他对她纯洁坦荡,毫无风月之想。 想通透了这些,她心中自然难过不已。然则随着时日的推移,她及笄又登基,太傅亦成首辅,二人君臣之间还似以往师生之时,长相伴,时相见。 段蕴觉得这样也行,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扰,她一腔热情付诸安正则身上,权当是烧开了却无人饮用的水,便让它自然凉了也好。总归也不过损失几分傻乎乎的情愫,要之何用?不如就这么算了罢。 于是便这么算了。 自登基之后,她渐渐不再总把目光胶在安正则身上,渐渐遗忘自己曾有过的风花雪月儿女心思,当安正则亦师亦友亦肱骨,仍旧是心头最重要的位置,却不是那种重要。 再后来,段蕴又想明白了。 其实安正则回应或是不回应,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这一世,她黄袍加身李代桃僵,几乎做了全天下最荒谬之事,开弓哪有回头箭,还奢求什么如意郎君,妄图什么好逑良配呢? 于是更安心地埋葬了自己的心思,不时再给心上添两把土,埋得它再瓷实些。 安正则像悠悠一只鹤,衔了片羽过来轻轻往她心湖上一丢,便漾起圈圈情意绵绵的涟漪。 之后他飞走,那涟漪自己漾了许久,最终也是消弭了,水平如镜,映着碧空云影,青山翠柳。 凭什么又说喜欢?之前被他忽略的种种暗示又算什么意思? 段蕴听他说喜欢,第一反应自是不信的。 不信他会对自己有那种卿卿我我的喜欢,便不假思索地将之定义成了旁的。 再之后安正则同她言明心意,还不待她做出反应便唇齿交缠地吻了起来。 这般绮丽的场景原来也就只在她梦里闪过那么一两回,昨夜却扎扎实实地发生了。 段蕴先是呆愣,许久后才恢复了些许神思。 接下来的反应并不是欣喜于所钟情之人也同样喜欢自己,而是无端而来的一股怨怼,本能地就想推开他,抗拒他。 至于为什么这样,她彼时还未想清楚,脑中一片一片皆是茫茫的虚无,什么思绪也没有。 其后安正则缠绵的亲吻告一段落,兴许是觉得她反应太过木然,又在黑暗中定定瞧了段蕴好一会。 那双目黯黯明黑,煞是好看,一下子便勾起段蕴往昔对他眷恋有加的回忆。 她顷刻间恢复了神识,心境通透之后恍然明白了方才那点怨怼从何而来。 凭什么自己当初一心恋着安正则,他不理不顾熟视无睹; 而今,好不容易段蕴珍藏好了那份少女心,安正则却突然说喜欢,说了之后便立刻上来强吻,逼她回应他的感情。 我渴望你的回应时,你规规矩矩毫无僭越;可你一说喜欢,凭什么就可以毫无征兆地吻过来,也不顾对方愿意与否。 安正则你丫忒自私,段蕴恨恨地想。 ☆、第95章 日初升,露未晞 安正则次日亦是天没亮便起了身,他心中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坠得胸口难受。 忽地想起昨夜自己那句话,他让段蕴当作是一场噩梦,这话如今想来竟也值得玩味。 不由苦笑,诚然是噩梦一场,不但是段蕴的噩梦,更是他自己的噩梦。 “你要做什么?” 脑中毫无波澜的声音又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似乎在冷水里淬过,只一句话就令他遍体生寒。 也是时候该绝了这念想吧? 安正则倚着窗,颓然地想。 为什么昨夜就那样沉不住气,冲动之下将心思坦露给她了呢? 说了还不算完,自己居然还强吻……安正则扶额,心中闪过一丝后怕:倘若昨夜段蕴并没有屈起膝盖撞他那一下,也没有说出那仿若冰刀的两句话,他将会如何? 正值盛年,血气方刚,自当会有些说不得的欲/望需要纾解。平日里他尚可安然处之,可当段蕴正在他怀中,因他的亲吻而迷乱的时候,还能指望什么坐怀不乱呢? 安正则这么一想,便对自己的定力十分没有信心,觉得当时若没那两盆冰水浇下来,他或许真可能摇身一变,将身体里那些隐藏的淫/邪心思都爆发出来,干出什么更不可思议的事。 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 东方渐渐染了些亮色,众生企盼的太阳终于缓慢升起。 安正则凭轩远眺,旭日初升,晨露未晞,整座皇城被薄薄的晨雾所笼罩,像是浸在稀拉拉的乳汁里一般。 他就维持着在窗边的那个姿势一直立着,直到那晨雾散去,雕梁画栋琉璃瓦全变得清晰明艳,方才转身出了偏殿。 清和殿的小宫女见他出来,便上前请示是否需要现在传膳。 安正则本想问她陛下是否已经醒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多此一举,遂作罢,道了声“有劳”,吩咐那小宫女端些吃食送进他昨夜留宿的屋子。 若是在以往,他偶然留宿宫中,翌日的早餐必定是要和段蕴一起用的。 而段蕴又时常赖床,几乎每次都是安正则先起了身,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差清尘或何弃疗去唤她起身。 今日却是不一样了。他起床的时间虽是比平常早了许多,可倚着窗边踌躇良久,等到真正踏出房门,那时辰该是同以往差不离的。 可宫人却上前问他是否传膳,似乎不需要他再去差人叫醒段蕴了,也不用等着同她一起用早膳。于是安正则便明白,段蕴八成是已经醒了,而且方才上前来帮他传膳的那个小宫女,大抵也是段蕴派过来的。 早膳差人给他准备了,也就是明摆着告诉他:朕不想同你一道用膳。 再进一步即可解读为:朕不想见你。 安正则目光一垂,果然她还是气恼。 。*。*。 清和殿内殿。 段蕴也早已穿戴整齐,倚着窗边远望东宫顶上琉璃瓦,那姿势乍看竟是与安正则如出一辙。 不一会儿殿中有脚步声响起,段蕴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便知道来的是清尘。 “他可有说什么?” 第93节 清尘先是摇摇头,旋即想到段蕴并没有在看自己,便改为出声回答道,“安相一切如常,并没有多问什么话。” 虽然这回答已经够清楚了,段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子来,看着清尘又问,“他就没有问问朕的情况?” 清尘再次摇头,“没有。” “那安相之后做了什么?” “吩咐了宫人去取早膳,然后便是回了偏殿等着。” 还真是从容淡定,连起床的时辰都与平常无异,段蕴觉得更是不平衡了。她想了想,又交待清尘道,“你去帮朕看着,看看安相都怎么用膳的,回来禀报。” 什么叫做怎么用膳,这用词也是奇葩得诡异。清尘嘴角一抽,面上的无语之色藏也藏不住。 段蕴见她这副表情,当下便有些恼,“怎么,你对朕有意见?” “不不不,奴婢不敢!”清尘连忙摆摆手做出一副惶恐样子,过了会见段蕴不再睬她,方才犹犹豫豫地问,“陛下,您和安相是怎么了?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段蕴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嘴上却是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一切都好得很。” 这是当她瞎呢还是聋呢?清尘心知她明摆着是在敷衍,却还想着要不要再问问。 孰料段蕴突然一个眼风扫过来,不耐地训斥她,“你还在这站着干什么呢?莫不是脚底生了根迈不开步子了?” 清尘无话可说,只得喏喏地退了下去。陛下这会儿似乎心情颇有些不佳,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少招惹为妙。 段蕴吩咐御膳房准备了一大堆自己爱吃的食物,满满摆了一桌子,安正则不在也没人敢和她同桌,陛下便独自一人开吃,嘴里塞的满是吃食还不忘点评,“嗯这翠玉豆糕好吃,嗯那如意卷也不错,啧啧这荷叶膳粥真是清香扑鼻,还爽滑得很!” 整个屋内就只有段蕴一个人是坐着的,其余宫人都侍立在别处。尊卑有别,宫人们只能安安静静地看陛下用膳,半个字也不说。 所以此时的场景便是段蕴独自坐在偌大的桌子旁,吧唧吧唧地吃着东西,同时还吧唧吧唧地自言自语。 清尘与何弃疗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二人皆是醉了的……这陛下大清早的是抽了哪门子风,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何弃疗使了个眼色示意清尘跟他到殿外去,一踏出门槛便迫不及待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早独自用膳还起了这么早?可是和安相生气了?” “不晓得。”清尘摊了下手,“不过估计应该是这样的。” “唉,约莫还是陛下这几日因为身体的原因暴躁些个,可能因为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便赌气了。”何弃疗自行寻了个解释,且觉得照此般理解十分通顺,“哦对了,陛下之前是不是让你去看着安相,安相应当没有同陛下置气吧?” 清尘点头应道,“倒是有交待过这么一件事。安相那边没什么特别的,用了膳便看起折子,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 “那就好。”何弃疗放下心来,嘀咕道,“最近几日陛下受到冲击也是大了些,恰逢身子又不适,我还真是有些担心。” “可话说……陛下虽嘱咐我去偏殿盯着,之后却没有让我禀告。” “陛下若是问起你再回答,不问便不要多嘴。”何弃疗苦口婆心地提点她,“总归是少说少错,咱们啊就应该尽量当个哑的,免得惹了陛下不高兴。” 清尘对此甚是认同。 “原来她还曾派人去探过我境况。”二人话音刚落,那厢一个清朗的声音便径直传了过来。 兴许是因为音量不大或者距离略远,那语调里似乎还有一些苍凉,总之是把何弃疗同清尘二人给吓了一跳。 须臾,从转角处走出来一人,长衫俊逸,眉眼清肃,徐徐走至近前的身影如松似柏。 “安相。”何弃疗下意识小了声量。 安正则微微颔首应他,却并没有与他说话,反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清尘,“陛下今晨吩咐过你什么事?” “吩咐奴婢去看看安相。”清尘知道这话先前已被他听去,便光明正大地又重复一遍。 安正则显然不满意这般敷衍的回答,又问道,“除此呢?” “除此……”清尘有些为难,总觉得转身就把段蕴吩咐她的事情告诉安正则有些不地道,更何况交待给她的事情正是关于对方的。 安正则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紧不慢道,“你毋须有什么顾虑,便只要想着,陛下可曾命你不往外说。” 段蕴自然是没这么命令过,可清尘仍旧是犹豫。 “本相总该知道,本相的所作所为是以怎样的言语被传给陛下的,清尘姑娘向来颇明事理,想来当是不会拒绝吧?” 话说到这份上,她再扭捏便就有些不合适了,更何况照安正则的意思来看,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只要不胡编乱造,传给谁都没什么差别。 清尘于是老实交代,“陛下今早差人去为大人传膳,又刻意吩咐要留心观察您的神色。奴婢禀告过一次后,陛下再次差奴婢前往查看,可这之后却似乎忘了此事,没有让奴婢禀告。” 安正则默了片刻,道,“那之前那次,你是如何说的?” “奴婢不敢妄言,便是如实描述的,说安相与平日无有不同。” 安正则面上似乎闪过一丝苦涩的笑,“你这样回话之后,她该是恼得紧吧?” 清尘忙点头,心说安相真是料事如神。 “陛下可在殿内?”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何弃疗忙接道,“在的,陛下正在殿内用早膳,不过不晓得此时用完了没有。” “本相去看看陛下。” ☆、第96章 比安相,好多了 安正则抬脚迈了一步,复又转首对他二人道,“你们只管去做事,不必跟进来了。” 待清尘与何弃疗走远,他方深吸一口气,也没敲门,直接便推开了虚掩着的殿门。 恰逢段蕴吃饱喝足,不羁地冲着殿门方向打了个饱嗝。 安正则纵有千万般设想,也料不到自己一开门会看到这情境,当下那副肃然的面孔便有些绷不住想笑。 段蕴一张小脸唰地就涨红了,颜色就跟她方才吃下去的虾子似的,如此一瞧更是显得有趣。侍立在侧的宫人们忍着笑意分外辛苦,圣驾近在眼前不敢造次,便只敢将爆发的笑意苦苦压抑在微抖的肩头上。 安正则有些担心他们笑出声来更招得段蕴迁怒,便好意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宫人如获大赦,退下之迅速远胜平常,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殿中便只余了丞相与陛下二人。 段蕴顺了顺气,本不想理睬他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上一句,“朕这寝殿里的人,不问朕的旨意,对安相的话倒是奉如圭臬。” 她居然会先开口,饶是这说出口的话不怎么好听,安正则心上仍是止不住一喜。 “微臣与陛下说些机密的事,有旁人在自然不便,陛下也当是知晓的。” 段蕴又是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看样子是不打算理他。 “昨日岭北传来消息,说是派去高索国的李夕恒一行将当年那事探了些许眉目出来,事关朝廷机密,不敢仅以尺素传之,便请旨回国。” “微臣斗胆,代陛下准了。” 段蕴心说你堂堂一员首辅大臣,代朕批复的折子还少么,这点小事用得着专程屏退左右与朕报告? “二王妃昨日听闻陛下身体不适甚为挂念,让微臣代为转告,嘱托陛下务必要好好休息,见面之事不用特意放在心上,过些时日再见也是无甚要紧的。”安正则见段蕴不言语,便搬出了王妃来想与她搭话。 段蕴果然接招,却只是极其简单地抛给了他一个字:“嗯。” “不过王妃明日便要动身去泽荫寺小住,要到下月初才能回府,最近的这几日怕是不能够与陛下相见了。” 段蕴依旧惜字如金,然这会儿到底是多说了两个字,“知道了。” 安正则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有些紧张,本来准备好要说的话眼下全忘了个干净,倒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有些犯难,不知道该说什么把话题继续下去,而他不开口段蕴便也不张嘴,清和殿内一片寂静。 “李夕恒要回明安的那件事,岭北那边是昨日上报给你的,为何昨日不报?” 竟是段蕴先开口同他说话,她问这话的时候,模样活脱脱便是个小帝王。 昨日?昨日是她生辰,安正则是想着给段蕴放个假,让她与王妃段珊珊等人聚一聚聊聊天。不过谁料因她身体的缘故,白日里竟没能够见上一面,更遑论向她禀告政事。 至于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那种氛围,是说公事的氛围么? “微臣念及陛下昨日圣体微恙,加之此事虽重要却并不急于一时,便未曾及时上报。” 回答恭敬而得体,纵是段蕴有意想挑刺也寻不到错处。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起一杯清水喝了下去,想想觉得两人之间这般对话委实无趣,便思量着要如何高贵冷艳地赶他出去,而又不显现出自己的刻意疏离与抵触。 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头绪来,段蕴索性便将那喝水的动作放慢,再放慢,之后她放下杯子,旁若无人一般去小几上拿了本《西京杂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翻页,却是一个字都没看在眼里。 安正则见此场景竟也不急,从容走至殿内某处角落地方,整整衣袂,淡定在小桌前坐好。 段蕴拿余光去偷偷瞟他,这么一瞧胸中便冒上来一股气,丫居然又看起折子来了! 她旋即想到,昨夜安正则似乎就是坐在那边,因自己怯于独自睡觉才留下来陪她的。要不是因为这个,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莫名其妙的事。 如此看来似乎是她自找?段蕴一撇嘴,低头把那本《西京杂记》翻得啪啪作响。 再看安正则,捧卷自读静坐如钟,倒也是旁若无人。 段蕴只得耐着性子又把书又翻了一页,只当屋里某个大活人不存在。 。*。*。 其实如若段蕴再偷瞄他几眼,便会发现首辅大人的双眉不久之后拧了起来。 又过了稍许时候,安正则抬头远望,窗外万里无云,明安郊野远山重重,然因距离遥远看得不甚真切,远山隐隐黛色的影同他此刻眸色并无分别。 他方才又仔细翻了翻那些机密的折子,前些时候大多着眼于其上所报的京郊驻军一事本身,这事情关系重大,因而便攫取了他八分的心神,以至于将某些细节都给疏忽了。 此番他在段蕴寝殿里被那人刻意无视,百无聊赖之下便又再度翻起了那薄薄几张纸,也就是由此才发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端倪。 关于驻军那件事,并不只是一人上过密折禀告他。 大理国的朝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但凡抬到明面上说的话都须得是确凿无疑的,如若不然,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这意思其实很明白,若朝臣们有事要奏,却又不能确保所奏之事真实可信,那么朝堂之上请不要多说,写在折子上递交即可。 而明安郊野有驻军的事情,即便从多方消息来看应是无误了,可因为兹事体大,底下的人也都是战战兢兢,并不敢直接开口捅破。 所以安正则那边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封密折,一一拆开来看,内容上都是大体相同的。 蹊跷之处就在于这些给他上折子的人。 其中有一位曹姓的官员他很有印象,那人是中书令的侄子,为人谦逊办事妥帖,是安正则比较看好的年轻一辈。同时因他的家世,安正则对其也是放心,毕竟根正苗红前途一片大好,委实犯不着蹚浑水倒戈。 至于上奏的其他几位,按官职分有大有小,从正六品至从三品,绿衣绯服直至紫袍皆有;再从旁的角度去看,大理寺、御史台、水部……竟都有人察觉到此事;再细想这些人的资历,除去那位曹姓小哥不论,旁的人皆是碌碌无奇之辈,平日里功少错亦少,总归不是起眼的那一个,即便是那位高居从三品的御史大夫,也不过是凭了历经三朝资历才捡了个紫衣卿相当当。 安正则无意识地用手指在那沓纸张上划来划去,两眼盯着窗外的远山便不再移动视线了,可仔细去瞧,他眼中又分明是没有焦距的。 首次意识到这事不同寻常的那一刻,安正则心中倏地便凉了一小截。 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朝臣不约而同向他上奏同一件事,若是仅仅解释为巧合,那也真是太牵强。 若是不那么解释,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这些人均非平日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说不定驻军一事是有人事先透露给了他们,更说不定他们便是受人之命才上奏这件事的。 第94节 假使真实情况是后一种,那他便无法再淡定下去了。 安正则转首去看了眼段蕴,小皇帝之前翻起书本分明只是刻意摆架子给自己难堪,可此时观她那小模样倒十分像是认真了起来。 右手捧着书脊,左手捏着书页的一角,估计是正有要翻页的打算。脑袋微微低垂着,一小片雪白莹润的颈从衣领里探出来,分明只方寸间皮肉外露,却是意外的勾人,看得安正则心中痒痒的,蓦地又想起昨夜她齿间淡淡菊花酒的馥郁醉人与那嫩如樱瓣的唇畔触感…… 真是绝妙难忘怀。 好想亲手将她身上那身繁复碍眼的龙袍除了,就像剥笋那样,一层一层剥开,到最后玉骨冰肌,巫山神女也比之不得。 又或者干脆放荡一些,直接将那些多余的布料给撕了,管它什么绫罗还是锦缎,统统不配在段蕴身上披着…… 安正则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段蕴终于看完了那页书,嫩葱般的手指一动,便将手中之物又翻了一页。 书页的翻动带起了些许微弱的响声,将某位为人师表之人从漫无边际的联想中拉回了现实。 安正则兀自尴尬,抬眼将天花板望了一望,然不过须臾,却又复转回去看段蕴。他委实好奇,小皇帝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那一刻也闲不住的丫头安静这好些时候。 他目力好,定睛一瞧便将那封皮上的书目尽收眼底——《西京杂记》,也是,毕竟段蕴的性子在那里摆着,又能指望她自觉自愿去读什么圣贤书呢?也就只有这类带了戏说性质的笔记本子之流才入得了她眼。 安正则越看段蕴便越觉得欢喜,他家小皇帝怎么就生得这般可人呢?瞧那饱满莹白的指腹,若是轻咬上去也定是滋味销/魂。 不觉间脸已有些发烫,安正则赧然得有些懊丧,他居然在这深秋时节起了春意…… 而且,内容居然还如此龌龊。 于是赶忙低头,接着研究那令人糟心的密折,直到快要把那可怜的纸张给看穿了。 段蕴又翻了两页书,只觉得照这书中所载,大凡帝后将相之流,必曾与某种异象有过什么关联,便是所谓天命归之,生来便不同凡人。 她捏着书页怏怏地想,果然自己本质上便是个俗物,自打出生风调雨顺,明安城里连大一些的雨都没下过,更别说什么异象了。 承认自己是个凡俗之人显然并不是什么令她愉悦的事,段蕴合了书本,托腮望着对空着的墙壁发了会呆。 哎,皇叔不是还说要送朕一个幅绣品挂上去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过来。 她思及绣品一词,连带着居然想起了初见段清晏的那会儿,在从皇宫去往郊外帝陵的马车上,段清晏给她的那个海棠红色小锦包。 亮堂堂的颜色,里面装着从东街摘来的枇杷。 那些枇杷的滋味段蕴到现在也还记得清楚。东街二王爷府门前的枇杷树她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就近在自家门口,爬高上低摘来解馋之事必然少不了要做一做,因而对那从小吃到大的枇杷也是尤为钟爱。 其实枇杷而已,哪棵树上的果子最好吃又有谁能说得清?先不论鲜少有好事者为此吃遍明安所有枇杷树,纵是有好事者如此,果子的好坏还要依个人口味评定呢,岂好武断下了定论? 段清晏当时与她笑说,放眼整个明安,也唯有东街那棵枇杷树长得最好,他不过是随口一掰扯,段蕴却是喜滋滋信了的。 她打小便吃那棵树上的果实,吃得太多便生出了井底之蛙的心思,认为枇杷就应该是南门那棵树上的味道,若与南门她亲手摘下来的果子味道不同,那必定就算不得是佳品。 所以当初段清晏只不过是无心插柳,却令段蕴萌生了知音难觅的情怀,就此便与他不由自主地亲近些。 这也就是所谓的柳成荫了。 时光也真是太匆匆,不觉意间大半年悄然而逝。当初那马车之上与段清晏还只能算是初识,只想着祭祀结束皇叔们自会离去,与这个颇谈得来的九皇叔也只会是一二旬的交集,又怎能料到如今这般场景,他不仅留了下来,居然还在明安城安了宅子,做了大理寺卿。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当初俊逸脱俗不似凡尘之人的那个皇叔,居然说喜欢自己。 段蕴望着那面空白的墙壁,脑中渐渐浮现出段清晏的样子,他一向是那么好看,又亲和,又有趣……真是怎么看都是好的。 真是比安正则好得多了。 一想到安正则就不禁一阵恼怒,枉费自己那么多年将太傅视作神祇,近年来更是克己守礼只远观不敢亵玩,他竟也能上来便是轻薄之举。 转而想起那个做出轻薄之举的人此刻还在殿里,段蕴烦躁之情一起,便脱口而出,“安相在朕这里该是待够了罢?莫不是还要赖在朕这蹭上一顿午膳才不亏?” 安正则一愣,默了有两个片刻那么久,方才垂目答,“微臣告退。” ☆、第97章 不如便,跟了我 自从那天从清和殿被段蕴“赶”出去之后,安正则就接连着有好几日不曾再见过她。 其实要确切些说,倒也不是没见到,毕竟早朝还是要上的。 只是除了早朝之外,两人再没有私下里单独有过交集,这放在之前可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再见面彼此免不了尴尬,更何况段蕴现在还有些排斥他。 安正则并不着急去寻什么机会见他家小皇帝,他那天刚向段蕴表了心意,段蕴是接受他的感情也好,或是效仿晋女做投梭之拒也罢,总是要给她些时间想想的。 而且安正则总觉得段蕴不会对自己绝情,她若是对自己没半点感情,那天晚上就不会呆愣着让自己吻了。 撇开这种想法不说,他不急盼着两人见面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形势所迫。 那天从清和殿退下,刚一出殿门他便觉得先前满身的尴尬减轻了不少,接着就感觉整个人都自在了起来。 安正则带着逐渐通透起来的神识独自走着,当他蓦地想起那几封密折有何问题之时,脚步尚未迈出宫门。 他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那几人的履历,想从中寻出一二共同点。原本是盼着这几人会是同乡或曾同在某一处任职,可惜未果。 不过也就是在这番探寻的过程中,安正则意外发现这几日仕宦之路尽管各不相同,可却或多或少都与两处地方有过关系。 一是宣国公府,二是京兆府。 宣国公便是前萧丞相,位高权重,盛极一时,乃景德年间头一等的风云人物。 景德帝的萧贵妃便是他家女儿,而当年的三皇子自是他的外孙。 与宣国公有关便是与三王爷有关,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其实平心而论三王爷倒也是个不错的人才,就做皇帝这一点来说,安正则觉得他起码比段蕴是合格多了。 可景德帝不用他,宁愿守着自己傻呆呆的太子也不肯顺势改立,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母家太强,恐外戚弄权,大概就是这么个理由。 景德帝已经给了萧家足够的荣宠,凡事盛极而衰,他家所蒙受的圣恩已经太多,若再立萧氏所出的皇子为储,那萧相便真可谓是权倾朝野了。 有臣子权倾朝野会是什么后果,景德帝自然明白,所以不管怎样也偏不立他。 三王爷对自己未能得储位一事向来耿耿,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想要那个位置,甚至景德帝在殡天之前,拉着安正则交代后事时便有提过,对段蕴的这位皇叔要分外上心。 那几封密折与三王爷有关并不奇怪,真正令安正则愁眉紧锁的是他们与京兆府的关系。 难道说,京兆府与三王爷同为一派? 京兆府在朝中地位微妙,因为管理着大理的核心明安,便总是要比别处重要了三分,特权也是少不了的。 可恰恰又是因为所辖之地是明安,身在天子脚下反而更多了种种束缚,以至于很多事情直接上奏上位者,自己手中的权力却是不敢多用了。 天高皇帝远,倘若治所在别处,那长官兴许还能做做土皇帝,可既然在明安,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在本朝,这个被派去夹着尾巴的京兆尹,是卢继祖。 卢继祖人如其名,捡了个官职不过是由于祖上的荫庇。卢家代代出良臣,到了卢继祖这一代却意外长成了个草包。 即便是草包,先帝也还是看在他家父辈的面子上让其入了朝,机缘巧合之下又将这正三品的高位便宜了他。 若京兆府与三王爷有关系,那卢继祖这个人…… 安正则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脑中又想起前些日子他暗中调查的新牧漕运事故。 似乎那件事,也与京兆府有所关联。 走出宫门,时间已快至午时,太阳虽照着,空气中还是有一些凉意。 安正则抬眼望了望远处,树影摇动,池塘水皱,看来是起风了。 。*。*。 相比于安正则的消失不见,段清晏这几日对段蕴却是分外殷勤。 不光朝堂之上屡次对她顾盼含情,私下里也经常找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要面圣。答应给她的绣品,给是给了,不过这件事他做的也真是狡猾。 那绣品别出心裁,虽是一整幅,可却是被分成了大小等同的九个部分,九个部分各自装裱好,挂起来的时候是要挂九处地方。 因这别样的设计,绣品显得别有趣味,同时也给不怀好意的某人提供了莫大的方便。 段清晏每次去见段蕴时,都给她带上一块绣品,总共九块,他就这么乐颠颠地跑去见了段蕴六七次。 当然即便已经见了六七次也还是没送完。 段蕴好气又好笑,暗想自己这位皇叔还真是绝了。 他费尽心机如此好像只是为了能多找些机会与自己见面,段蕴想到这里又有些小小的骄傲与羞涩,然后便默许他这种低劣的把戏。 段清晏乐得日日跑去宫中撩拨她,大多数时候只是言语上与她开开无关紧要的玩笑,等有的时候氛围正好,便凑近她身边调戏两句。 小皇帝每当这种时候总是会耳根微红,低垂着眉目似懊恼又似害羞,总归是不敢看他。 段清晏觉得真是太有趣了。 他撩拨得越发起劲了起来。 九王爷昔日在明安的时候,便是诸多女子放在心尖上夙夜念着的人,勾人自有一套。 加之他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同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与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就很不一样,同样的动作九殿下做起来也是分外具有风情。 搞得段蕴都有点把持不住,回回被他逗弄得小心肝一跳一跳,竟也有几分害羞得意味在里头。 若是往常这样倒也罢了,可关键是自从她生辰那日两人在清和殿一番言谈之后,那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段清晏是什么心思,段蕴现在是清楚得很,可自己对段清晏的好感是不是就纯洁得不含半点男女之情,她却是说不清的。 所以段蕴觉得,照现在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眼看着那被分为九块的绣品一次次往清和殿送过来,等到那最后一小块也被挂在墙面上之后,小皇帝终于忍不住了。 “皇叔,你最近日日往朕这寝宫里跑,不累的么?” 段清晏笑眯眯,“歆竹这是心疼我?” 段蕴嘴角轻微一抽,“……姑且就,怎样理解都好。不过皇叔何苦频繁来朕这里,让人瞧见了不免觉得奇怪。” “唔……”段清晏的表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面色微讶,“以你我的身份,还畏惧什么闲言碎语么?” 诚然他俩叔侄之亲,段清晏往宫中走动多些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者,人家堂堂一个皇上,外加堂堂一个王爷,能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议? 段蕴被这话一噎,心里也知自己方才那后半句话接得不妙,“总之,皇叔近日来朕这的次数也太多了些。” “歆竹总该知道是为什么吧?”段清晏收敛三分笑意,水光潋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搔首踟蹰,思之如狂……” 他那双眸子也太会魅惑人,脉脉含情的样子把段蕴看得一愣一愣的。此时动人的小情话再被他用清润微低的嗓音一说……简直了。 第95节 轻而易举地催熟了段蕴一张小脸。 “哪、哪有……”小皇帝话都快说不利索,“什么时候一日不见了,朕日日早朝,皇叔又有哪天看不到朕。” “那不一样。”段清晏摇个头也摇得分外好看,“早朝时所见的是宣和帝陛下,而我真正想见的却是歆竹哪。” 这人乱七八糟的说辞还真不少,段蕴听他油腔滑调听得都有些疲劳了,这会儿便没太给什么好脸色,撇了撇嘴转到一边吃糯米糍去了。 段清晏也不尴尬,起身也跟着她转,糯米糍也跟着吃了一块,“怎么了……我的歆竹怎么不看我了?” 段蕴看他脸上那表情真是好气又好笑,二话不说从他手上把糯米糍抢了过来。 “连这个都不给吃了么?”段清晏不满地嘟囔,“莫非是我哪里不好惹歆竹生气了?” “皇叔方才不是都吃过一块了么。” “哪能这么算?”段清晏睁大了一双桃花眼,“那我今日吃了早饭,难道明日就不能再吃早饭了?” “自然是可以的呀。”段蕴也学着他的样子笑眯眯道,“不过皇叔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今日吃了早饭,再吃便就是明日的事情了。这糯米糍也是一样的,你方才已经吃了一块,又还能马上再吃吗?难不成皇叔一日可以吃两次早饭的?” 她这一口歪理,说得段清晏倒也无言以对。 段蕴使了个眼色,示意清尘把那盘糯米糍给端下去,“喏,皇叔你瞧,朕也是这么做的。吃了一块便罢了,哪还能同样的东西一吃再吃。” 段清晏没再继续与她调笑,这孩子一番话说的另有所指,那意思可不就是在隐射他回回跑来清和殿,短短几天之内就来了*次。 小脑袋还挺灵光,他只是懊恼了片刻,接着便又恢复了好心情,啧,小歆竹这机灵劲儿,他喜欢。 段清晏挑着眉笑看她,看着看着就见他慢慢移了身子到段蕴近前,继而便抓了她的手,“不如歆竹便跟了我,可好?” ☆、第98章 就这样,错不了 段清晏多次向她明确表示了爱慕之意,可若说到这样*裸的……唔,*裸的邀约,倒还是头一次。 兴许他也是很不自信,并不指望段蕴能爽快答应,这话出口也是调笑般的语气。 段蕴若不搭理乃是意料之中,若顾左右而言他则是常理,反正段清晏在她这里厚脸皮惯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然而段蕴却没有回避,直白的态度竟令段清晏哑口无言了。 她不疾不徐道,“皇叔总是这般言说,可姑且不论朕对皇叔并无僭越伦常之情,即便是有,朕也毕竟为人君上。以你我二人的身份,皇叔这些话让朕听见,朕也只能当它们是耳边风,必是不会往心里念着的。所以,日后皇叔可以不必再说这些了。” 本来段清晏只是一时兴起的调戏之语,压根没料想到段蕴会正面回应,因而眼下猝不及防,无法再若无其事地调戏下去。 “皇叔觉得朕方才所说没有道理么?”段蕴逮住他飘忽不定的目光,径直问。 他奶奶的,段清晏忍不住在内心暗骂了一句。平日里都是他噎得别人说不出话来,想不到今日却被个小妮子给堵得窘迫。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一物降一物。 “歆竹说的自然有道理,都是我考虑不周,净说些让你困扰的话语。”段清晏在她手上轻拍两三下,语气端的是关怀有加,“未来如何应当由你我两人共同面对,歆竹此时便考虑到这些真是让我惭愧。” 段蕴心想油嘴滑舌这词可真是被他诠释得活灵活现了,明明是告诫他别想太多,结果让段清晏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在积极,急不可耐为二人谋划什么未来似的。 “皇叔——”段蕴拖长了声音唤他,语气中的无奈藏也藏不住。 “歆竹?” “皇叔莫要在装作不明白了,”段蕴索性将话给说开了,“朕并没有可能与皇叔怎么样,若皇叔当朕是亲人,当自己是段氏子孙,便还可留在明安为大理的江山社稷尽一份力。如若皇叔没有这个意愿,那么朕明日便可以下旨,让皇叔回源州逍遥。” “你这是要赶我走?”段清晏眉头微蹙。 “朕并不是……”段蕴有些在意他用了“赶”这个字,弄得好像自己多么不近人情似的,可刚想要解释又觉得这也是事实,她可不就是在“赶”么…… 见她并不往下说,段清晏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勾唇一笑不再言语。 “皇叔勿当朕玩笑。”段蕴有些见不得他笑眯眯的模样,“难道皇叔不记得邓攸纳妾的先例么?” 邓攸当年为避免战乱逃过江,之后娶了一位妾室,对其甚为宠爱。一面之后问及那妾室的身世,才知道她本是北方人,南下逃难至此。再回忆起父母的名字,这妾室竟是邓攸的外甥女。邓攸一世素有德业,言行俱无污点,却因此事哀恨终身,之后再不纳妾。 段蕴提起这事,意味明显在于告诉他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做不得。 谁知段清晏装傻,而且装得还挺像,“邓攸是谁?” “……”段蕴语塞。 “莫非是之前的某位朝臣?”段清晏一脸茫然,那无辜的表情差点让段蕴有些相信他是真不知道,“不好意思啊歆竹,我平日一向不关心政事,所以总会有些东西不知道,让你见笑了。” 段蕴抽动嘴角,“无碍,既然皇叔不知道那便罢了。” 段清晏还是那副自责表情,“呐,不过你可别瞧不起我啊。不然我会受伤的……” 段蕴无语望苍天。 。*。*。 小皇帝今日几句话让段清晏有些不爽,因而之后他回府的时间都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 韩易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随口说了句,“王爷这次回得有些晚哪。” 段清晏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得紧。 韩易扭过头来看他,“啧……莫非王爷心情不好?” 他家王爷跷起一条腿,毫无形象地往太师椅的扶手上一搁,“看你那一脸八卦像……本王心情就更不好了。” “属下这哪里是八卦,分明就是关心。”韩易指指自己胸口,“赤/裸/裸的关心哎……” 段清晏:“得了你上茶吧。” 到底是更愿意相信这“赤/裸/裸的关心”,他喝着茶便将段蕴白日里那些话都说给韩易听了。 韩易听罢好心一劝,“王爷您别沮丧,属下觉得这也不能算什么坏事。” 段清晏懒懒对他一挑眉,“这要是还能算好事,那世上也没什么可以称得上坏事了。” “不是……王爷你想啊,”韩易开始疏导,“皇上她虽然对您的感情还有些抗拒,不过她今天提到邓攸那个例子,明显重点还是在于您是她皇叔嘛。而且邓攸当年因为纳了外甥女作妾室弄得哀恨终身,皇上她说这个,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其实得算是在为您考虑来着,她这是不希望您因为她的事情日后有悔嘛。” “是这样么?”段清晏还是有些不信。 “不管怎样,王爷您就先这么想罢。”韩易语重心长,言语间变得凝重了几分,“殿下,大业之成值此紧要之际,属下却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 “您那句戏言,可有几分真意在里头?” “你说的是?” “您让那小皇帝跟了您,可是真有这打算?” 段清晏笑了,“本王属意于歆竹,你也知道本王为博得她几分欢喜用了多少心思。难不成你以为做这些都是白做的?若不想将她弄到身边,我又何必如这般大费周章。” “可若是、这日后……”韩易欲言又止。 “日后?日后也没什么好可是的。”段清晏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 “可是您要怎么将她留在身边?王爷您可是要夺人家江山的。” “那不是歆竹的江山。”段清晏站起身走到窗子边上,又转过身来看着韩易。 黄昏时分的霞光金灿灿的,照在他墨色的长发上将发丝都染成了绛紫色,“她不属于那个位置,她属于我。” 韩易默默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从他那个角度看去,斜倚窗边的段清晏简直自带霞光,英俊潇洒到不可言说,直接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传说之中的王霸之气啊,韩易这么感叹。 段清晏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想的其实很简单。 他要坐上明德殿的那把龙椅,把段蕴替下来,接着金屋藏娇,将小可人儿纳入他宫中。 伦常? 唔……那是个什么玩意? 在他的整个计划中,丝毫没有顾虑到段蕴的意愿,也就是说他其实并没有思考过如果段蕴不愿意该怎么办。 因为段清晏觉得段蕴是一定会愿意的。 就算她一时不愿意,过段时间也是会愿意的。 段蕴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根本就是荒唐,要君临天下对她来说更是件残忍的事情。 恰好,这件事他段清晏很乐意做。 段蕴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放松自在,其乐融融,可见她是喜欢自己的。 她说只是叔侄之间的亲情使然? 唔,亲情……那是个什么玩意? 身在皇室天家,难道还会有亲情这回事? 就算是有,可他们数十年来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分明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段蕴说喜欢他,和他们是不是叔侄能有甚么关系。 她之所以那么说,必然也只是因为血缘伦理的纠葛横亘在那里罢了。 她喜欢他的感情,一定是和自己喜欢她的感情是同样的。 就是这样,错不了。 。*。*。 这厢段清晏因为段蕴整日游走于清和殿周遭,那厢安正则却因为段清晏整日游走于明安城大大小小各处府衙官署。 二人目的各不相同,可终日奔波的那股子劲头倒是奇妙的一致。 兴许由于某种奇妙的缘分,段清晏与安正则从一开始便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段清晏看安正则不顺眼,一来是因为这人总在段蕴身边晃悠而且还与他家歆竹有那么多啰里啰嗦的联系,委实讨厌;二来则是因为景德帝看上的这位太傅诚然太过能耐,在段蕴几乎就是个摆设、并且因为身份关系十足危险的情况下,他还能将大理国打点得有条不紊不出乱子。 怎么说都是太妨碍他各种计划了。 与段清晏相比,安正则看他不顺眼的缘由可就显得草率多了。 安正则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看这位貌比潘安的王爷哪里都不舒服。 他所有没来由的讨厌在段蕴说出段清晏喜欢她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原来所谓冥冥之中,还真的自有天意。 这么个跟他抢筠筠的人,要怎么对其不讨厌? 再然后便是这几日里,他渐渐发现这人的背景太不简单。 第96节 甚至是,若论起对于段蕴皇位的威胁,段清晏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三王爷。 也就是深入调查之后他方才发现,原来段清晏与京兆府、与七王爷、与镇国将军……均有所牵扯。 知道这些后安正则心中有些打鼓,他如今也不能确定,明安郊野的那些驻军与这位九殿下并无关系。 ☆、第99章 水一落,石便出 因为京兆尹与新牧漕运事故之间的牵扯,安正则前些日子便没少忙活,眼看着便要一点点摸清门道,却突然又有京郊驻军的事情过来横插了一脚。 这两头都等着耗费他的心神,偏偏李夕恒那行人就挑了这个时候回到明安。 安正则闻此消息闭了下眼,伸手在自己眉心按了一下,“本相这便去设宴给李大人接接风。” 梁闻元听他声音里满是掩盖不住的疲惫,便有些不忍,劝道,“安相您昨日只歇息了两个时辰,今日就别再太过操劳了。给李大人接风一事,放在明日也是不迟的,您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不,这事情拖不得。”安正则摇头,又对他笑了笑,“难为你连本相昨日睡了几个时辰都清楚,看来闻元你昨夜也是没怎么休息。” 梁总管默默摸了下自己鼻子,“内什么,我白天睡得多……” “本相近几日的操劳也是形势所迫,你大可不必陪我如此耗损精力。”安正则关怀道,“我自是知道闻元待我好的,不过夕恒此番从高索国归来,也是带回了不少收获,此事宜早不宜迟,我须得尽快了解清楚。” 梁闻元吸了吸鼻子,嘟囔道,“陛下也是真有福气,能得安相您这样鞠躬尽瘁的朝臣。” 安正则闻言一笑,走过去在他肩头拍了拍,“别这么说,辅佐陛下是我的福分才是。你着人准备一下车马,半个时辰后本相便出发去与李大人会面。” 梁闻元办事利索得紧,安正则交代的事他又是更上心些,安排车马这事压根不需要半个时辰,两刻钟后便办妥当了。 安正则见状夸了他两句,接着也不耽搁,动身去找了李夕恒。 这事真不能算安正则心急,一顿接风宴上他所得知的信息委实够消化良久的,若是迟一日知道这些,安正则觉得自己定要后悔不已。 从李夕恒那边得到的消息是,高索国那位身染顽疾的宫妃,的确是为人陷害。而她所遭遇的这境况,又与当年的显祐太子如出一辙。 那也就是说,显祐太子的薨逝必是为人所害。 虽说是一早便料到是这种结果,安正则仍是有几分唏嘘。 不过李夕恒却是个单纯的娃,他从来没想过显祐太子的病是**而非天灾,走访高索国的这一趟所查得的结果委实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唉,怎么会这样呢……”单纯的李大人唉声叹气,“安相,会不会是下官搞错了啊……” “既然夕恒你也说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高索国国王亲自调查所获,并且人证物证俱在,条理清晰毫无疑点,又怎会有什么谬误呢?” “话是这么说……”忧心忡忡的李大人不知所措道,“可、可下官所查得的这结果,若是于朝堂之上禀告给了陛下,那可不就是逼得陛下去查访当年显祐太子薨逝的真相么?” 李夕恒抓了下自己后颈,声音听上去有些惴惴,“这可不就是明摆着是有人觊觎皇位,才对显祐殿下做下这等龌龊事情。唉,这要陛下可怎么办……” 安正则宽慰道,“夕恒不用担心,陛下对此也应有过设想。本相明日便会进宫与陛下就此事作一番讨论,你此番远行归来该是倦极,明后两日暂且不必急着上朝了。” 他这话一出,李夕恒便知晓这是告诉自己先别急着将事情公开上奏。看来朝中之事的复杂程度远非他之前所料,李夕恒闷头夹了一筷子烧鸭,心中直叹陛下不容易啊。 。*。*。 翌日早朝一结束,安正则便没再如前几天一样直接打道回府,而是在段蕴走后默默挑了条小路,跟着也去了清和殿。 他今日还特意观察了,段清晏那讨人厌的难得没有再缠着陛下,真是十分如他的意。 算起来也有好久没再去过段蕴寝殿,安正则这厢站在那清和殿的门外还有些踌躇,直到门口那俩小宫女已经朝他那边偷瞄了三眼,首辅大人这才尴尬地一轻咳,明知故问道,“不知陛下此时可在殿中?” 小宫女福身向他行礼,“回大人,陛下在的。” 安正则又假意轻咳一声,“本相有些要事须得与陛下相商,可否麻烦二位代本相通报一声?”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觉得奇怪:这安相回回来访清和殿都是自由出入,从未有过让人通报一说。再说陛下也从未拒绝过安相的求见,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过身为宫中之人自然懂得少管闲事的妙义,小宫女神色如常地再施一礼,口道,“奴婢这便去。” 段蕴其实并没有明确对他说过什么重话,诸如不让他再随意进出清和殿之类就更是没有过。所以说安正则此番举动完全可以算是多此一举,不过首辅大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偏要再多来这么一出。 片刻后那小宫女从内殿出来,低眉顺眼冲他一点头,“陛下唤大人进殿。” 安正则至此方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检查了一番自己一身章服整饬无褶,这才款款迈步去见段蕴。 幸好还是愿意见他的,安正则有一点点的愉悦。 他让宫人进去通报不过是给自己提前吃颗定心丸罢了,最为害怕的便是段蕴对他冷面以对,不愿同他开口说一个字。倘若那种情况真的出现,安正则觉得自己可能会受不太住。 现实的情况比他设想的还要好上一些,段蕴见了他并没有刻意冷落也未曾阴阳怪气地揶揄几句。 与此相反她反倒是问了一句,“安相来朕这里怎还通报上了?朕记得朕登基当月便就准了安相自由出入清和殿。” 说这话的语气竟还分外温和。 安正则简直是感动,看来段蕴已经不想再提及前些日子自己做的荒唐事。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他自然得是顺着这意思轻描淡写。 “一连数日不曾前来,唯恐陛下会忘了微臣,差人通报不过是提前知会一声,望陛下能给微臣备上一口茶水。” 段蕴二话不说便道,“清尘,上茶。” 茶水端到手中,杯盏盖子掀开,一股清香悠悠飘散出来,安正则一闻这味道,心下又愉悦了几分。 这茶竟是洞庭碧螺春。 “安相前些日子曾说李夕恒一行人即将回到明安,今日差人同朕通报时也说是有要事相商。朕姑且猜上一猜,是否安相此番来朕这里,便是与高索国那事有关?” “陛下圣明,”安正则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便回答她道,“李夕恒的确已经回到明安,因其长途跋涉委实辛苦,且以倦容觐见圣颜亦为不敬,微臣便没有立即领他来见陛下。不过……微臣私下里却是已经去见过李大人了。” 段蕴身形微动,转了下身子更为正面地对着他,“如此看来,安相与李夕恒此番会面定是得到了不少消息,所以才会念着要早些告知朕吧?” 安正则颔首,没再说旁的铺垫之语,开门见山告诉她,“高索国国王的爱妃,所染顽疾与当年显祐太子与皇长孙症状几乎一模一样。李夕恒说,若是从症状上看,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认为这是同一种病症。微臣也将此事咨询了杜太医一番,照杜太医的意思,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认为造成高索国妃子与显祐太子之疾的,会是同一种缘故。” “那这么说来,大可以肯定是一样的。”段蕴微微皱了皱眉。 “不错,所以李夕恒他们在此之后,便将调查的重点放在了这病症的来源上。” 段蕴关切道,“那可有结果?” “依高索国那位宫妃所说,她定是遭人陷害才落得那般田地……”安正则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抬眼去观察了一下段蕴的表情,见她虽仍是皱着眉可神情却没有什么太大波动,这才放心往下说,“美女入宫便见妒,那位宫妃也算是高索国王少数几位受宠的妃子之一了。自那位娘娘出了事,国君对其也是分外重视,立案彻查,明说了要将此事查到水落石出方才罢休。” “唔,那李夕恒他们倒是省了不少事……”段蕴完全没抓到重点,“回头论功行赏的时候,赏银可以少给些了。” 安正则:“……” “高索国王为查清此事耗费了整整三个月,最后的结果确是如那宫妃所料,顽疾之缘由乃是有人下毒。” “毒?”段蕴不自觉地抓了下椅子扶手,拧眉不解,“太子伯伯的饮食起居皆是由先帝亲自挑选的亲信负责的,且每样进入腹中的食物都有人事先验过,怎可能会有问题?就算是那帮所谓‘亲信’之中出了奸恶之人,凭那人一己之力也是害不了人性命的。” “毒害一国太子若是用普通的下毒方法,必定是不成的。”安正则沉着声音道,“是利用了物物相克的道理,又在漫长的年岁里逐步投放药剂……” “那难道说,当年真是有人对太子伯伯与皇长孙弟弟下此毒手?”在景德帝那般尽心的保护之下太子竟还是不能幸免,段蕴一阵心酸,连声音听上去都有些难受。 “应该就是了。” 段蕴心中已经有些打鼓,“那……究竟是谁?” 安正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看向段蕴的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一般,说出来的话令段蕴心下一沉,“微臣想,大抵是陛下的某位皇叔。” ☆、第100章 有必要,问清楚 安正则说话素来谨慎,段蕴便知道他既然用这种语气,定是有了些证据。就爱上 女凤全文字 无广告 也就是说,她的皇叔谋害太子伯伯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段蕴亦是知晓权利场之上的诸多纠葛,可以从显祐太子的薨逝中获得利益之人,大抵就是那害人之人。 倘若没有自己,显祐太子与皇长孙均不存于世,皇位也只可能落到她某位皇叔身上。 所以这事是她的皇叔所为,于情于理都并不奇怪。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啊…… 段蕴这种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还是觉得很难过。 “朕有七位皇叔……”段蕴话说得很慢,“不知安相所怀疑的,是哪位?” 安正则没有直接说出什么人名出来,却是一句话砸倒一批人,“若慎言之,微臣觉得那七位殿下皆有可能。” “……那安相便说说,七位皇叔都是如何有可能?” “陛下想听微臣怎么说?” “朕估摸着,安相这段日子里日理万机勤于政事,该是掌握了不少的讯息。即便再怎么不济,也该是比朕知道的要多些。”段蕴微微一顿,道,“暂且挨个说说,他们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挨个?” “嗯,就从三皇叔开始吧。” 这话正中安正则的意,他其实知道段清昌的事情知道的最多,便不紧不慢道,“三殿下府上曾有一位颇得信任的近侍,不过那近侍在几年前忽然不见了。微臣曾派人对其调查过一二,得知那近侍的族中有位表亲,也在皇室某位殿下府里当值。” “是太子殿下?” “不错。” 段蕴有些无奈地笑了,“朕还未登基之时,皇爷爷便提醒过朕,千万要对三皇叔多加留意。可之后朕顺利登基,三皇叔也依祖制远迁阳城,朝觐述职,缴纳贡赋,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还以为木已成舟,皇叔也就不再费心谋划什么……” “多年前便开始筹谋的事情,怎会因为这些而放弃?”安正则毫不顾忌地提点她,“要说什么木已成舟,先帝在世时宁肯让羸弱的太子继位也不考虑易储,圣心恒定,便算得上是木已成舟了。其后陛下的继位也只不过是当年景德帝意愿的顺延罢了,并没有什么分别。” “朕知道,”段蕴有些不太想听下去,“关于三皇叔的事情,朕之前心里也是有数的。不如安相再谈谈四皇叔五皇叔之类的。” 安正则面无表情,“微臣目前尚未发现这两位王爷有任何不符常理的动向。” 段蕴:“……” 她也是被安正则弄得醉了,“可你不是说七位皇叔皆可怀疑么?” “微臣说七位殿下都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之于此事都有合乎情理的动机。”安正则似乎对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毫无悔意,端的是云淡风轻。 段蕴嘴角一抽,“哦……那要是这么说,莫非除了四皇叔五皇叔,六七**几位皇叔也都并无可深究之举动?” “这倒也不尽然。” “安相有话直说。”段蕴有些急了。 安正则闻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像是在表达“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微臣近日调查得知,九王爷与京兆府尹卢继祖私交甚密。”他接着补充道,“彼时王爷尚在源州封地,二人间的书信往来便是频繁。” 藩王与京官本该是互不相关的两类人,若非先前有什么往来,实则没有同僚情深的机会。 第97节 此外,段清晏在明安的这大半年内,表面上与卢继祖也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交情。 “这确实……好像是奇怪了些。”其实自从安正则说出“九王爷”那三个字,段蕴心里便是一紧,无可否认她对段清晏还是有所好感的,暂且不论这种好感被定义为何种情愫,她都不希望九皇叔与一些令人唏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段蕴沉吟了一番,又道,“不过朕有些不大明白,即便九皇叔与京兆尹之间的交情好了些,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她想半开玩笑地加一句,莫非安相是怀疑他们断袖龙阳? 可抬眼一看安正则颇为严肃的表情,想了想还是没把玩笑之语说出口。 “新牧郊外的漕运事故,微臣着人细细查了月余,这几日也终于有了眉目。” “哦?”他没接着回答方才的问句,而是另说了一事,段蕴觉得有些怪怪的。 “与那事故相牵连的官吏,多半与京兆府有所关系。再或者,便是与宣国公有所关系。”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段蕴不由皱起了眉。 安正则说段清晏与卢继祖之间的交情,其实是为了说卢继祖这个人可能大有蹊跷,因而与他相交密切的段清晏也免不了大有蹊跷。 “京兆府……和宣国公?”她沉着嗓音重复了一遍。 “微臣涉事官吏的履历往前排查,发现这些人或本人,或族亲同乡,皆有在京兆府供职的经历。而且其中还有不少人,在景德年间曾是萧丞相的门生。” 萧丞相,那不可就是旗帜鲜明的三王爷一党么? 看来牵扯到了段清晏还不算完,居然那厢又与段清昌不清不楚。 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不少,段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那安相的意思是?” “微臣以为,九王爷有很大可能性同三王爷……”安正则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俩的关系。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好像这贬义都太过了些。 他顿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词穷之下随意抓了四个字敷衍,“……蝇营狗苟。”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得,这还不如前面三个呢…… 段蕴显然是不想听到这种结论的。 她也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得到安正则与段清晏之间的不对付。原来对此是毫不理解,然而自从生辰那天发生的诸多事情之后,朦朦胧胧之间也是有些了然。 既然他俩都说喜欢她,那看来或许是彼此吃味? 这么一想感觉怪别扭的,段蕴打了个寒噤,不知怎的感觉自己有些厚颜无耻的意味。 诶不对啊,朕什么都没做,朕有什么好自责的? 段蕴低着头走神走得有些漫无边际,从安正则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小皇帝低着头好像是很难过的样子。 她居然为了那个油腔滑调而且说不定还一肚子坏水的王爷难过…… 一股气闷在胸口,安正则暗道不妙,看来自己是恼了。 于是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便有些失去控制。 “陛下难道还以为那位皇叔能是安了什么好心的?” 话音一落段蕴也跟着心一沉,缓缓抬起脑袋的样子在安正则看来好像确实是在伤心。 “你已经及笄两年了,对于人心的看法怎么还如此幼稚。”安正则语气冷冽,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讶异,可偏偏说出口的话就好似没经过大脑一般,仿佛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你莫要以为他对你说几句好听的,就是完全纯良无害了。” “人心难测,他大有可能只是利用你的信任。” “筠筠,别太天真了。” 接连而至的几句话都堪堪戳中段蕴小心肝上,她对别的皇叔均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唯独对段清晏不然,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段清晏能说会道。 可是依照安正则的说法,段清晏与她说过的那么多话难道都只是哄骗之言?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哄骗之言? 还是不愿意相信。 “可安相手中不也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么?”段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防人之心诚然不可无,不过现在就这么说皇叔,是不是还太早了些?” “你这般护着他,莫非是与他有什么私情?”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两人都愣了。 安正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种酸溜溜的语气堂而皇之地说出刻薄之语,当他看到段蕴不可置信的表情之后心下就更是懊悔。 “对不……”道歉的话语就在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段蕴突然站起身子,满眼的失望之情简直快要溢出来。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一句话堵得安正则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在安相心中,朕就是那么一个不顾伦常礼法、毫无羞耻之心,可以与亲叔叔勾勾搭搭的放荡之徒?” “筠筠……”安正则急着想要辩解,“不是的,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他只是不信段清晏。 “朕若是不在乎礼法纲常,早就跟皇叔走了!”段蕴也是一时气急,竟撂了这么句话出来。 “你说什么?” “要不是因为俗世这些繁杂的东西太多,朕便与皇叔逍遥快活游山玩水去了,何至于还留在这里畏手畏脚地装男人!” 这话越说越不太对,可段蕴被安正则方才那句话气到,至今还在气头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地撒气了。 “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安正则一呻,“何必用这两词,说白了可不就是私奔么。” 段蕴再一次被气到,“朕愿意如何就如何,起码能够落得自在!” “可他不还是当你为侄儿,在他那里你依旧是扮作旁人,又有什么好自在的?” “并不!皇叔他什么都知道。”段蕴一急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张口便说了实话。 安正则双眼一眯,本就清冷的目光里更是陡然多了几分寒意,“你说他知道什么了?难道是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朕不用你管!”她狠狠冲对面那人摔了下袖子,转身迈开大步走了。 段蕴步子迈得极大,走路走得也是极快,就怕安正则会从后面追上自己。 可走到殿门时段蕴回头一瞥,只见安正则还稳稳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陛下一跺脚,步子快得像是踩了风火轮。 。*。*。 内殿里又只剩下了安正则一个人,他叹了口气,莫名感觉这场景有几分似曾相识。 数日之前段蕴生辰的隔天,他一个人待在偏殿里惴惴不安,那时的心情似乎也不比现在好得了多少。 不过安正则也知道,如今情况的糟糕程度比之先前不知要上升了几个档次。 呵,看来原先的那点心塞全然可以当做是铺垫了。 段蕴现在连要和段清晏私奔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这还了得? 好吧虽然“私奔”这两个字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段蕴说的那两句话,意思可不就是这个…… 所以实际上她所顾忌着的,除了那层血缘关系,就只有伴随天子身份而存在的一堆凡俗杂事了么? 这些事情本该不用她操心的,安正则想着想着竟浅浅地苦笑了,唔,看来也难怪段蕴气恼。 安正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炷香时间。 最终还是没忍住,他起身走到窗子旁边,左手握拳抵在窗框上,握拳的力气极大,指节之间甚至都快没了血色。 安正则面沉如水,内心却是一片凄然。 段蕴不仅已经与段清晏郎情妾意地勾搭上,还处处都在为那人说话,信任他,不怀疑他。 那自己在她身边那样久,这又算什么? 她似乎还是没有向自己敞开心扉。 甚至连段清晏已经知晓她的女儿身份这种大事,段蕴竟然都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 他一直以为他和段蕴是亲密无间的,于他俩来说段清晏完全是个外人。 可现在这情况……似乎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简直是要不能忍了。 安正则伸手在窗框上实实在在地砸了一下,砸得骨节处发出一阵响声。应该是有些痛的吧,然而他这时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及体肤的感觉。 不行…… 安正则突然做了个决定,他觉得有必要去找段蕴问清楚。 段清晏那厮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仅与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密切相关,往正经处说,更是与江山社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和殿不过是这么点大个地方,安正则主意打定,几步路就行至门口。殿门前一缃色身影正立着,见他突然出来,那裹在缃裙里的少女像是被惊到一般。 安正则停了脚步,问道,“清尘怎在此处?” ☆、第101章 红玉暖,入人怀 方才段蕴拂袖而去,安正则便以为清尘是跟着她一同走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清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回答他的话也是畏畏缩缩的,“奴、奴婢……哦对了,陛下她在御花园里,心情似乎不大好。” “陛下怎么了?”安正则一听到与段蕴有关的事情,立刻便不再多想其他,一颗心全系在了他家小皇帝身上。 “安相之前与陛下单独在屋里,奴婢也不清楚。不如安相去看看陛下?” 安正则毫无片刻迟疑,“本相这便去。” 他是担心段蕴心里窝着火,别回头行事鲁莽,再惹出什么祸事出来。 先前有一回段蕴同他置气,他以为小孩子家耍耍性子闹一闹也便罢了,谁知段蕴一个不爽直接跑出去到大街上乱溜达,结果遇到些歹人差点没把她捆了卖去做小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发生这种事,看来明安治安太差,其后段蕴朱笔一挥,便扣了身为京兆尹的卢继祖三个月俸禄。 前车之鉴有此一例,安正则就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虽然这次段蕴没一气之下跑出宫,可就算是在御花园里那也不能算安全。 安正则一步迈得比一步大,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她可别走路不看路,再栽进那井中或是水渠里。 第98节 清尘还站在原地没有跟着他过去,若是平常安正则定会觉得奇怪,可眼下他一点也没顾及到。 直到快走至御花园时,安正则才稍稍有些异样感觉,清尘作为段蕴的贴身宫人,怎么近来却是经常不在她身边了呢?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被段蕴攫取了全部心神。 段蕴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悬着两条腿在一棵树的枝桠上坐着。这日天气也还算不错,尽管云多了些,但大抵还是阳光灿烂的,那太阳光从稀疏的枝叶中照射下来,照得她明晃晃地龙袍衣角格外醒目。 安正则一眼就找着了她。 但看得出来她的确心情很不愉快。两只脚就那么静静地在空中悬着,既没有乱晃悠也没有随意地跷在哪里,安稳得都有些不像她。 何弃疗傻了吧唧地在树底下站着,维持着仰头看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几百年都没变过。可毕竟那脖子也是肉长的,仰久了总该是会有点酸,何弃疗稍稍一扭头放松,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正往这边赶来的安正则。 他眨巴眨巴眼睛,放弃了再度把脖子仰起来去看段蕴的想法。 啊呀,安相这是始作俑者过来火上浇油呢? 还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过来灭火了? 何弃疗一时纠结,不知道是该欢迎还是阻拦他见段蕴。 于是就眼睁睁看着安正则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身边,同他先前一样仰起头往树上看去。 何弃疗默默咽了回口水,心说不管了,也跟着他抬头看树。 深秋时节树上并没有几片叶子,段蕴在其上的一举一动全是落在了他俩眼里。可段蕴倒是从没往下瞧,远眺的样子像座雕像一样。 “筠筠,下来。”身旁的安正则突然开口说话,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四个字音量不大不小,足可以让段蕴听清楚。她定是已经听见了,不过却没有半分反应。 “下来,筠筠。”安正则用同样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树上不安全。” 他也是十分有耐心的,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并且准备段蕴再不动作,他就再重复一遍。 事不过三,说三次不动,安正则就决定上树把人弄下来。 好在暂且不用做到那程度,段蕴语气冷淡,好歹也回他了两个字,“不要。” “你莫要任性。”安正则顺了顺心绪,接着放软了声音,有些道歉意味地对她道,“方才所说的那些是我不好,有些话说得欠妥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话都已经被她听进耳中记进心里了,现在要当作没事怎可能做到?段蕴只当他是在说笑,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之前安相说了什么,朕已经不记得了,那么眼下朕在何处也请安相忘了吧。” “好端端的,你攀到树上去做什么?” “朕一举一动难不成都要告知安相?” “微臣是忧心陛下安危,毕竟登去高处总有些隐患。” 段蕴往树下望了一眼,从她这边的视角来看,这一眼恰好得见安正则的位置就在她脚下。 那人官袍平整,面容沉肃,明明生了副风流俊赏的潘郎模样,却偏偏具有调鼎之才做了铁面黑头公。 为何如今的太傅不似当年温柔了呢? 可那又怎样?段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安正则她还是喜欢。 “既无豺狼,亦无虎豹,有何隐患?”仍是坚持着同他句句犯冲。 “你往下看看,这树枝的位置并不低,陛下难道就没有半分胆怯?” 好吧确实是有的。早在段蕴往下面看第一眼的时候她有些被惊到,不曾想这树枝从下面看没多高,真坐在上面往底下瞧却还是怪吓人的。 可害怕归害怕,比起同安正则赌气这等更重要的事情来说,自己那点儿畏惧完全就不值一提了。 “朕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有何弃疗在这里,御花园周围侍卫亦是不少,断然不会让朕有闪失。安相多虑了,还是请回吧。” 安正则又朝她的方向近了一步“筠筠,你是不是在同我置气?” “朕为什么要同安相置气?安相鞠躬尽瘁为国为民,朕感动感谢感激都尚且来不及,哪里还能同安相置气?” 这话安正则若是信了,那他脑袋大概只是拿来显高用的。 段蕴见他眉头似乎皱了一下,语气也有些落寞,“筠筠,不要同我这么生分好么?” “可是朕待安相有哪里礼节不周了?”她故意道,“何弃疗,你去给首辅大人搬把椅子过来,给爱卿赐座。唔对了,顺便再让清尘沏壶茶水过来给安相润润嗓,茶叶一定得是最好的洞庭碧螺春。” 何弃疗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脚下却是没迈开步子,眼角余光偷偷瞟向安正则,就猜他会拦住自己。 安正则果然没让他去,“不必了。陛下好意微臣心领,不过为人臣者当以主上安危为重,所以,陛下既然不愿意下来,那微臣也只好冒些大不敬的罪名用强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接着便云淡风轻地吩咐何弃疗,“你去将陛下请下来。” 何弃疗傻眼,“……怎、怎么请?” 安正则唇角微动,淡定抛给他三个字,“拉下来。” “何弃疗你敢!”段蕴眼睛瞪得圆溜溜,冲着何弃疗就喊,“朕告诉你,你别上来!” 安正则面无表情:“别听陛下的,你上去。” “不许上来!” “上去。” “安正则!” “怎么还站这儿不上去?” “你!” 何弃疗脑后默默滴汗,其实他才是最纠结难做的那一个好不好…… “要不陛下自己下来?那倒是会更好。”安正则看何弃疗那边已经捋袖子准备爬树了,这才放心下来与段蕴磨嘴皮子,“微臣还有些事情没有和陛下禀告完,可陛下之前拂袖而去让微臣着实寻不到机会。所以等陛下落地,再回去给微臣个机会说完可好?” 段蕴已经顾不得回他,因为何弃疗动作麻利已经快爬到她身边了。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可段蕴仍然下意识地往一旁挪去。树枝诚然是越长越细的,她越往边上挪,屁股下面的树枝就越脆弱。 直到那树枝已经开始摇晃了,段蕴心里不由地一慌,扭头再做最后的挣扎,“何弃疗,朕警告你,你千万别过来,不然朕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爬都爬上来了,何弃疗哪里还能再听她的,便摆了张身不由己的脸委委屈屈对她道,“陛下您就跟奴才下去吧,你别真让奴才把您捞下去啊……” 他耐心等了一会,见未能劝动小皇帝便也只好叹了口气,接着往段蕴那边挪过去。 两个人在上面,那树枝不堪重负,已经有了些承受不住的架势。 何弃疗因为正爬着所以没感觉到,段蕴倒是感受得分明,当下就怕了起来。 “你等等……你停下,”她音量不自觉地放小,“你别过来啊,这好像有点不对。” 何弃疗以为她又在徒劳地想赶自己下去,便没搭理,继续移动着。 “这树枝好像快断了!”晃得越来越厉害,段蕴不禁声音都抖了下,“你赶紧下去!” 何弃疗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陛下快和奴才一起下去!” “你先下去!” “奴才就是来请陛下下去的,陛下不下去奴才怎么下去。” “你先下去朕才能下去啊!”段蕴急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吗?” “……”何弃疗默默看了眼安正则。 怎料安正则稳如泰山也不搭理他俩。 段蕴也跟着无意识地往下看了一眼,这次看竟觉得比之先前更令人恐惧,好像这树枝又长高了一般。 “罢了罢了……”她转念一想还是小命重要,“朕这就下去,算你行。” 何弃疗一喜,“哎!好嘞!” 可惜终究那树枝还是没撑下去…… 伴随着段蕴一声尖叫,整个御花园的宫人侍卫都迅速跑了过来。 结果便看见陛下整个人被安相抱在怀里,毫发无损。 倒是何弃疗就比较惨了,伤没伤着骨头不知道,可是从树上摔下来手掌倒是免不了会擦破的,见了血光把小何公公疼得龇牙咧嘴。 “陛下可有伤到?”众宫人大惊失色问曰。 安正则将段蕴抱得更紧了些,代为回答道,“本相恰好接住了陛下,没什么大事,你们去吩咐膳房熬一些安神的汤羹便好,都下去罢。” 乌泱泱的众人又齐齐行礼告退,秋风一扫,刚经历血光之灾的何弃疗只觉得人生凄凉莫过如此…… 明明受伤的是他,怎么就没人过问下呢!不关心就算了,居然连朝他那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何公公,”这边正抱怨着无人问津,那边安正则便客气地唤了他一声。 何弃疗感动得紧,忙不迭地应了。 “本相看你擦破了皮肉,又兴许筋骨也有损伤,”安正则关切道,“若是伤了筋骨可不是小事,还是早些找大夫瞧瞧为好。” 何弃疗感动得直摇头,“奴才皮糙肉厚,摔一下没事!多谢安相关心。” “还是须得早些就医的。”安正则顿了下,接着与他道,“你现在便去太医署吧,独自一人可还能走?” 何弃疗本还想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但一看安正则怀里还有个陛下,便恍然明白了什么,“奴才一人可以,奴才这就走、这就走……” 安正则很快就点头应允,附赠一句嘱托,“路上小心着些。” 果不其然,人家只是想支开自己罢了。 何弃疗捂着伤口悲凉地离开。 。*。*。 眼下没有旁人在侧,段蕴伸手不轻不重地在安正则身上锤了一下,“你放我下来。” 安正则依言照做。 “你走。” 这便不能如她的意了,安正则直直望进她眼里,“微臣有话要与陛下回清和殿说。” “不要,朕不想听。” “要么微臣与陛下一同回寝殿,要么微臣便召集些人将陛下请回殿中。”话说得波澜不惊甚至语气还有那么点温柔,意思却是明摆着警告她,你不听也得听。 段蕴也不想再跟他耗时间了,冷哼一声抬脚便走,不过那迈步的方向却是朝着清和殿的。 距离殿门还有一段距离,清尘便早早地迎了上来,“陛下!听说陛下方才不慎从树上跌落,可有伤着了哪里?” “没有。” 第99节 “哦,那……”清尘还想再关心两句,段蕴却已经一步不停地走远了。 清尘动了动嘴角,想跟上去。 安正则却看过去一眼,用眼神便将她定在了原地。 “安……”段蕴一迈入殿门便回头想说话,却见安正则迅速关了殿门,又朝自己迈近了一大步。 “你、你做什么?” “之前是我不该那么问你,关于段清晏的事情,委实是我莽撞了。”安正则语速稍快,对段清晏也开始直呼其名,“我并不是故意要将你与他的关系称作什么龌龊的事情,只是那时候……” 段蕴不由地一蹙眉。 “筠筠你明白的,其实我对你……” “安相这么着急让朕跟你回清和殿,就是为了说这个?” 安正则默了一下,“这对微臣很重要。” “没有别的事情要说了么?” 安正则又默了一下,“有……九殿下与宣国公府的牵连,除去暗地里的私交,明面上还有一位萧白茗。微臣以为,这位萧姑娘与王爷……” “安相还是在告诉朕皇叔居心叵测?” 安正则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段蕴总归略有了解他为何总针对段清晏,虽说算起来是因为自己,心里也还是不痛快。 “朕明白了,九皇叔居心叵测,狼子野心,时时惦记着朕的皇位。安相满意了么?” “你是不是不信我?”安正则又朝她那边迈去一大步,使得段蕴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没有不信……” “那就是你也愿意相信段清晏。” 安正则长叹一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段蕴,“我对你的感情,是否令你反感了?果真如此,你便直说就好,大不了我不再提罢了。” 片刻后又道,“索性有什么想法便都告诉你罢了。我原本也是没敢有什么奢望,可即便得不到称心的结果,如你现在这般同我疏远却也让我很是介怀。筠筠……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这些年来你对太傅哥哥、对安相,莫非就真的没有什么别样的感情么?” 安正则嗓音低哑,一席话说得情深意切。段蕴同他之间的距离并不很大,一时间竟觉得周遭的空气也有些被安正则感染,似乎……是有种很哀伤的氛围? “也许是幻想也罢,可从前总有些时候,你的眼神让我有那种被倾心的错觉。”安正则自嘲一般轻笑了下,“双瞳剪秋水,脉脉似含情,大抵就是我多想了吧……” 他语气愈发的轻柔,也就愈发的落寞。段蕴听着听着便觉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了起来,于是默默把脸转到一边。 “……我明白了。”安正则低低道了四个字,声音几乎是哑的。 明白什么了?段蕴又把头转过来,见安正则似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正准备起身离去,她鬼使神差一般就伸手拉住了他袖子。 “……筠筠?”安正则毫无心理准备,满脸讶异地回首看着她。 “我……我只是不敢相信,”段蕴抿了抿唇,神色很是扭捏,“不相信太傅哥哥对我、真的是……” 软糯又细微的声音字字像是敲在了安正则心上最怀柔情的地方,身形不由随之一颤,接着便闭了眼将她拥入怀里。 段蕴难得没有说什么,安安静静地任他抱着。 说实话,她与安正则之间冷战了这么些天,早已想结束这状态。今日稍稍有些缓解的迹象却又因为他那句“有私情”再度雪上加霜。 想念安相的容华笑意也是好久了。 见她没拒绝,安正则心头翻涌上来无数暖意,恍惚间似是重返春日,桃花灼灼柳条风流。 心念一动便吻了下去。 现实似乎美好得如梦境,段蕴没推开他,隐隐还有些迎合的味道。 彼此唇瓣分开的那一刻,两人俱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安正则还算好些,只是眼眸中的欣喜如何也藏不住罢了,可段蕴却是羞红了一整张小脸,且自觉面颊发烫像是蒸熟的虾子。 安正则左手去握住了她纤巧的腕,右手却抬起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犹豫了片刻,他伸手一拉,外袍随之而落。 “我……”刚开口却发现声音低哑到几不可闻,安正则舔了下唇,随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拿了个装满的杯子灌了下去。 这一喝不得了,谁曾想那杯子里竟是盛了满满一杯刘伶醉。 或许这就是天意呢? 段蕴又偏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少女雪白的后颈与侧颜,肌肤微红像是能渐染的绸缎,绯色淡扫如花蕊初生。 这风情、怎教人禁? 安正则体内本就叫嚣着有一股本能的冲动,如今误饮了酒就更是有些压抑不住。 所以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呢? 于是又取了那杯子过来,从边上小壶里斟满一整杯佳酿,仰首饮尽又转而去吻面前那人。 小姑娘不胜酒力,尤其不堪这刘伶醉,他最清楚不过。 唇齿相交,尽数将琼浆渡入她口中。 安正则也是坏极了,一杯罢,竟是又来了一杯,又再一杯。 足足给她灌进了大半壶。 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酒已醉人而人亦醉人? 世间小儿女闺房蜜意大抵就是如此罢。 安正则此前对于这类事情分明并无经验,可眼下剥起段蕴的龙袍来却是格外得心应手。 首辅大人不念及自己曾在脑中预演过无数遍这场景,反而恬不知耻地暗想这剥龙袍的事果然上天注定是要他来做的,不然怎会如此无师自通。 罗裳尽,黛眉蹙,红玉暖,入人怀。 年纪正妖娆,垂柳小蛮腰。 云母屏低,流苏帐小,出群风格,倾城颜色。 一度魂消。 …… 想用最低级原始的方式拥有她也是想了好久,美酒入肠,佳人在前,他还矫揉造作顾忌什么? 安正则沉浸在感官与心理的双重快/感中无法自拔,段蕴被他灌了酒已然毫无招架之力,微醺时分眼波长,一颦一顾都更是撩人。 有个词叫兽/性大发,安正则觉得这好像是形容自己的。 还有个词叫白日宣/淫,嗯好像就是在说他现在的状态。 ☆、第102章 对不起,打扰了 白日宣/淫的后果就是…… 完事后并没有借口一觉睡到天亮,将旖旎之事尽数留在前日的黑夜里。 眼下该做或是不该做的都做了,清和殿外日光仍好,照得殿中景象俱是分明,似乎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当事人之一不胜酒力睡得正酣,雪肤上染着淡淡粉色,大抵酒意尚未消。 安正则从旁扯过了一床挺厚实的被子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深秋时节,总须得时时提防着风寒侵染才是。 他有些懵,隔着被子将段蕴连同被子拥在怀里,想到这保暖的物什下面是少女未着/寸/缕的肌肤,那上面还遗留着方才与自己、与自己……那什么时所遗留下的痕迹。 安正则心里一突,好像分明又听见胸腔中的一颗心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他其实也未曾披上什么衣服,被子拿来裹了段蕴,只是那么抱着而已,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体内似乎有一股火在燃烧,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委实令人局促。 到底在想什么?就这样……他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做了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一被他做出来,那么两人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完全没有办法再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再谈什么单纯的君君臣臣,或是师徒情深,都只是徒增荒唐罢了。 安正则深深觉得,他其实是在逼迫段蕴做出个选择。 现实已然是如此,她的太傅已经对她胡来过了,那么段蕴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大抵是气他、恼他、怨他,从此不再搭理他。 除此之外就只能是认了。 安正则念及之前起身欲走时,段蕴下意识拉住他袖子的那一幕,又想到自己大着胆子拥她吻住她时,对方那隐隐一丝迎合的意味…… 心中实则惴惴不安却又有所期待,会不会她其实是允许自己这肆意的妄为? 可万一不呢? …… 方才那场云/雨之事,于安正则而言自是绝妙销/魂,且一达动情之处,便满心满眼都是白花花染着酒香的胴/体,他哪里还有心思分辨段蕴闭着眼睛娇/喘的模样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是沉醉还是憎恶? 没想到平日斯文如自己,居然也能有这般粗鲁的举动。 可说到底,那滋味不禁让安正则很想如市井莽夫那般爆一句脏话,真他娘的爽…… 脑中刚一闪过这句话他便愣住了,自己这颜面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了? …… 段蕴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安正则间隔了没多久,又再次回到这个令他纠结万分的核心问题上来,然而此问题暂时无解,于是他便又只能兜兜转转再去想些别的问题。 段清晏究竟在搞什么鬼? 卢继祖装傻充愣这么些年,暗地里究竟偷偷摸摸捞走了多少油水? 已能基本确定三王爷与当年显祐太子被害一事颇有瓜葛,而段清晏似乎也脱不了联系。用“似乎”是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若是以推测之心来看,安正则几乎是确信的,段清晏定不是什么好人。然后该怎样处理这些尘封的真相? 真相说出去也须得有人信,天下黎民百姓信不信他不知道,可段蕴首先就是不太相信的。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去怀疑段清晏? 会不会真是对那个一脸勾人相的王爷生了什么不明不白的情愫? 第100节 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段蕴对自己……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 安正则想了些朝堂之上的正事,想着想着却又绕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 简直无奈。 看来是没办法了,安正则最终选择抱着怀里的人不再想其他。抱着段蕴便觉得整颗心都被塞满了,哪里还腾得出空地来想些别的事呢? 内殿里静悄悄的,除了段蕴浅浅的呼吸声外再没有旁的声音。她大概睡得挺香,听呼吸声均匀而又规律,像是一首绵长的歌谣。 睡得这般安稳,不知是累着她了,还是那刘伶醉的余韵不曾消散。 安正则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了下去,托着段蕴的脑袋轻柔万分地搁在枕头上,又眼巴巴坐到一旁瞅着。 。*。*。 这厢忙着沉醉,那厢何弃疗在太医署看杜仲捣药看得快魔怔了。 天知道杜仲这厮捣药捣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叫一个认真负责。何弃疗看他的动作就像提线木偶似的,一下一下连手抬起来的幅度都不带变的。 真是让人佩服。 也真是无聊到一定境界了。 何弃疗盯着自己腿上的纱布,嘴上终于忍不住嘟囔着抱怨他,“我说,杜太医您都不累的么?这都捣了一个多时辰了,看都给我看累了。现在一闭眼脑子里还都是您那捣药时候的英姿呢……啊哟什么事啊这是!” “废话真多。”杜仲嗤之以鼻,“本太医自行恪尽职守,又没使唤你。” “呵,你就不能想着是我心疼你?” 杜仲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懒得和你扯,你这腿上都包扎好了还赖在我这作甚?本太医可告诉你,太医署是不管闲人晚膳的。” 本总管跟着皇上身边什么东西吃不到,用得着在你贪图两根小白菜么?何弃疗默默在心中吐槽他两句,一开口却是说的正经话,“莫非杜太医以为咱家喜欢待这儿看你学玉兔?若不是因为安相,我可早回去了。” “哦?”杜仲停了手上的动作,有几分好奇,“安相不让你回去?” “倒也不是明说的。不过总感觉那时候安相一个劲催着我来太医署,好像就是有什么事一样。” 杜仲乐了,“难不成派你来监督太医署制药?” “似乎更像是要找个和陛下单独相处的机会。”何弃疗说完挠了两下头,“也不知道安相要说的事都说完了没有,弄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好。” 杜仲把药杵一扔,“这也能算个事?你就现在回去,安相没走你就候着。” “啊呀你不知道……”何弃疗眉头一拧,“我总感觉清尘最近怪怪的,没事总爱出神发呆,有时候夜里该她守着也不见人影,跟丢了魂儿似的。该不会真有什么事吧,上回我从御膳房回去,走墙角听到有人躲起来哭,啧当时给我吓得差点没扔了东西拔腿逃。事后一想,那声音其实与清尘有八/九分相似。” 何弃疗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啧啧,后来那天再见到清尘的时候,那丫头眼圈确实怪红的。旁敲侧击也好,直入主题也罢,我可问了她不少次,人家就是啥也不说。我跟你讲这人天天一副丢魂样可是怪瘆人的啊,我现在没陛下在时可都不太敢单独和清尘待一处了。真跟中邪了似的……” “那还真是……”杜仲刚说了几个字便闭嘴了,出人意料地换上一副嘻哈表情,“哈,那个……清尘你怎么来了?” 何弃疗后背一僵,扭头的时候感觉脖子上的关节都是涩的,“清、清尘?” “何公公也在啊。”毫不知情的清尘神色语言均无比自然,“我这两日眼睛有些干涩,来太医署抓点药。正巧还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清和殿,没料到这就遇上了。” “唔,是呢。”何弃疗摸了摸鼻子,看清尘这么正常地跟自己讲话突然有些不习惯,“那等会就一起回去吧。” 对方自然同意,两人一道和和睦睦地走至清和殿。 门口的宫人称安相在殿中与陛下商议事情还未结束,言罢却犹豫着又加了一句,“算起来这都快有两个时辰了呢……” 清尘略一沉吟,“约莫陛下该是有些饿了,我去问问看是否需要传些点心。” . 她敲门的时候,安正则仍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段蕴,小皇帝越睡越香,全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睡颜恬然温文,看得安正则也不禁从容惬意了起来。 以故清尘那敲门声一响,他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进来吧。” 清尘原本没想什么,可一进殿,脚下尚未迈出第二步就顿住了。 空气中怎么浮着些酒气,其间还参杂着一些难以明说的味道,这内殿里之前发生过什么? 她旋即便往床上瞧去,安正则身上只搭了件中衣,侧着身子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青丝松散在床榻上如写意画卷一般。 这分明……这难道是在清和殿睡了个午觉? 那这样说来,陛下是去哪了? 一瞬间内,清尘脑中便已回转过种种心思。接着疾走两步,对着安正则背影犹犹豫豫唤了声。“安相?” “……?!” 安正则后知后觉,霎时间便石化了。 清尘往床上偷瞄一眼,段蕴全身正裹着被子酣睡,被子裹得她整个人只露了个脑袋,可龙床边上散落着龙袍与里衣却明明白白地展示着,这被子底下的陛下是怎样一种状态。 手心里冒出了冷汗,安正则整个人都感觉非常糟糕。也不光他如此,清尘那边的感觉也并不比他好多少。 同样也是冷汗涔涔,清尘见这衣衫不整的两人、同睡一榻的两人、早年便彼此有意的两人,又加上满屋子与平常不同的气味,稍加联想便有些明白发生了何事。 只不过就算眼见再为实,也还是不敢相信。 清尘险些语无伦次,匆匆欲逃,“安相与陛下继续休息,打扰了……奴婢、奴,呃这就退下。” ☆、第103章 安正则,那混账 可偏偏这边还没逃掉,那边又进来一人。 毫不知情的何弃疗见内殿门开着就直接走了进来,瞅见清尘的背影还傻乎乎一乐,“清尘你在这啊,我还找你来着,刚才走了个神就不见人影了。” 段蕴还在睡着,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出声音,何弃疗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清尘却无端生出一种羞耻感来。 她往边上一闪,龙床上卧着的两人蓦然映入何弃疗视线,何弃疗一见这情形,双腿直接一软。 好吧,这下何弃疗也看到了。 安正则伸手按了下眉心,心中反倒有些解脱之后的安然感觉。 做都做了,他也没打算瞒着藏着或者不认账,只是被发现得太快,一时之间还有些来不及反应。 遂从乱糟糟的床榻上拎出自己外袍,披衣起身,下床欲走。 何弃疗与清尘对望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方才安正则捞起衣服的那一瞬间,床单上有一处落红堪堪被清尘瞧个正着。她虽然此前便想过这情境,此时真切实在地看进眼里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不知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安正则了。 更不知,之后要以什么心态去面对段蕴…… 安正则步子迈得似乎比平常稍快了些,踏出内殿又穿过回廊,一连经过了两三个转角方才转过身来与他们对话。 没想好该如何开口,索性便直接道,“你们可有什么要问的?” 要问的实在太多,可那些问题又让他们怎样问出口呢? 清尘扶了下额,脑残兮兮问了句,“那个……陛下肚子可饿?” 何弃疗:“……” 安正则:“……” “我也不知她如何感觉,”安正则居然还真的回答了这问题,“不过糕点之类吃食,还是先备着为好。” “是,奴婢明白。那陛下她,睡了有多久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 清尘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便只含糊地应了声“哦”。 何弃疗在一旁有些按捺不住,“你要问的就是这些?你就不能问点别的?” 清尘低眉道,“把机会留给何公公您。” 何弃疗爽快多了,对安正则劈头盖脸就问,“安相您怎么和陛下睡到一张床上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清尘:“……”这是不是太直白了点? “本相和陛下……”先前有清尘太过含蓄弄得他不知从何解释,眼下又有何弃疗太过直接让安正则颇是难为情,“唔你们觉得呢?” “安相您和陛下是不是,”何弃疗小心措辞,“……你们是不是一直有情来着?” 安正则心虚地一摸鼻子,“算是罢。” “那、那奴才就懂了。”何弃疗慢吞吞地应着,心中暗想果真是这样没猜错,早就见这两人之间关系不同寻常,到今日总算是让他撞破了。 安正则满心都是尴尬,他来回踱了两步,看着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人又问,“你们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清尘与何弃疗同时摇头。 “无事的话,本相这便回去了。”安正则窘迫得耳根都有些红,心想反正已经是承认过了,也就不需要再跟他们详述过多,便打了离开的主意。 “奴婢也回清和殿看看陛下。”清尘使了个眼色给何弃疗,赶忙拉着他退下。 。*。*。 安正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着,又将这天发生的事情仔细回味了一番。 而那厢,段蕴也和他做着同样的事。 她其实并没有在这个时辰睡觉的习惯,所以即便今日又饮酒又那啥,也是没多久便醒了。 刚醒来时出奇的平静,因为段蕴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然而这个梦内容荒诞,可过程却明晰得像是亲自经历过一样。 她爬起来靠着床边坐了会,被翻红浪后的狼藉场面尽收眼底,再加之自己身体里的某些异样感觉…… 原来还真不是梦。 清晰的记忆一直到那刘伶醉喂到自己口中为止,往后那些细节她是没有印象的。安正则是怎样在自己面前脱了衣衫又除了她身上的各种附着,是怎样肌肤相亲怎样与她做下那些亲密到羞耻的事情,统统是没有记忆的。 这样也好,省得想起来闹心。 可在那之前,段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她下意识就拉住了安正则的袖子。 其实是不想让他走的呢,其实是喜欢他的呢。 这也是为什么在发生了如此荒谬的事情之后,她尚能够比较平静地面对。 第101节 段蕴屈起双膝坐在床上,双手环着膝盖,又无意识地将下巴搁在自己交叠的小臂上。心神不宁地正发着愣,忽地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声响,随之清尘便探了个脑袋进来。 “陛下……”似乎是有些意外她已经醒了,清尘步子迈得仍然是比平时轻了些,“陛下可需要传些膳食?” 被她这么一提醒段蕴还真觉得有些腹中空空之感,不过依眼下这状况,果腹之类的事情便没什么要紧了。 于是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清尘小声地应,“是。” “你之前去哪里了?”段蕴随口问,“朕醒来也有一会儿了,怎么这清和殿里就好似没人守着一样,也不见有人进来伺候。” “之前……之前安相说有事情要与陛下商议,便让奴婢们都退下了。” “咳、那个……那安相他人呢?” 清尘偷瞄她一眼,“安相大概是回府了。” 段蕴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来,回府了?他居然还回府了! 这是吃完不付账的节奏吗? 清尘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陛下的面色,确切来看并不能算神态自若,但明显距离失魂落魄这个词更是遥远。 “你去吩咐人准备一下浴汤,”段蕴淡淡道,“朕现在想沐浴。”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一会你就不用过来伺候了,朕想一个人待着。” 便在她沐浴的这段时间,清尘不声不响地出了宫。 。*。*。 兴善大街天香阁内,脂粉香气熏得一片纸醉金迷,然二楼雅间却有一处地方,白衣卿士临窗而立,端的是出尘若仙的风姿。 楼下笙歌鼎沸,在此场景中竟也莫名有几分大俗大雅之感。 清尘每每见到这般景象,确切来说见到那个背影,心跳便条件反射似的加快,如何也控制不住。 这也算是着了魔罢,她想。 “安正则今日去找她了?”段清晏并未转过首来,背对着清尘便问。 “是,约莫半个时辰前刚走。” “唔,那还待了挺久啊。”段清晏拖长声音轻轻感慨了一句,又问,“那你这个时间怎会有机会出宫来,宫里的人就没过问你的去处么?” “陛下要沐浴,又说不必伺候着想要一个人待会,奴婢便寻了个空闲到这里。” “好端端的,怎么这会要沐浴?”段清晏从窗边转过身来,清风柔柔地吹拂起他几缕发丝,透过轻舞着的些许墨发,清尘见他微微皱着眉。 一下子就犹豫了。 段蕴为什么冷不丁提出要沐浴,在弄明白了这一干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清尘自然是知道的。 可这个中原委,她要怎么向段清晏解释呢? “怎么不答话?”段清晏语气问得温柔,然个中的胁迫意味却是一分不少。 “……今日,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对面之人长眉一挑,旋即眉梢一蹙。段清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语调也沉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说便是。” 清尘不敢隐瞒,半含蓄半直白地将整件事情叙说了一遍。 自从她开始解释起,段清晏的表情便不怎么好,等她磕磕巴巴说完一大段话,段清晏一张丰神俊秀的脸已然黑得如乌云一般。 “你的意思是,安正则那厮碰了歆竹?” 隔着大半个房间清尘都能分明地察觉出这话里冷若冰霜的寒意,话也不敢说,她只默不作声地点了两下头。 “动作够快啊……”段清晏怒极反笑,桃花眼里却尽是阴霾,“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操持国事,这么久没听闻他独自面圣,这一见却是去讨债的呢。” 清尘听他话里除了压抑的怒意,明显还有一股浓重的醋意夹杂其中,心口一揪,心中也是涌上来几分苦涩。 “歆竹现在是什么状况?” 清尘按捺回自己的苦涩,换上一副谦卑态度,低眉顺眼恭敬道,“陛下她应该正在沐浴。” 段清晏扯扯嘴角做了个像是在笑的动作,“本王倒是将这事忘了。那她可清楚安正则做的那些混账事?” “奴婢斗胆估计,陛下应当是知晓的。” “她没有怨怼么?” “兴许也是有的。陛下让奴婢们都退下别打扰,大抵便是出于此故。” 清尘忽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或许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看见段清晏因为段蕴的事情而痛苦,便含糊地找了个理由去慰藉他。 “本王姑且忍他这一次。”声音里的狠戾已经藏不太住,段清晏捏着杯盏的手指发力,指节处清晰地泛了白色出来,“此岁之内,便要这大理再无安首辅。” ☆、第104章 抬起头,看着孤 清尘闻言一怔,下意识便抬头往他那边看去。段清晏一双漂亮的眸子黑得如墨潭一般,那眼底究竟藏了多少谋略,似乎是个无解的谜。 单是从她知晓的这些,已足够推断布局之人的缜密心思。如此看来,九王爷委实是个表里不一暗地藏刀的可怕人物,可有什么办法呢,清尘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无条件地愿意帮助他做任何事。 前提是她此前并没有觉得段清晏所为是什么坏事。 有言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又有言道,成则为王,败则为虏。 清尘没有读过太多书,腹中那点学问也大多是早年陪段蕴在安正则处上课时偶然所得,诸如此类的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并不能摸得清楚,不过之于此总有自己的理解。 君王这个位置,自然是有能力者得之。 若是身逢乱世,群雄并争,成功者黄袍加身万人讴歌,史官大笔一挥,封之一句“天命所归”,似乎上承天意下顺民意,此皇位坐得不能更正大光明。 而失败者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身败名裂阶下为囚,史书上有意无意贬损几句,后世便乐此不疲地以此为典,世人引经据典作诗打趣,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清尘觉得好笑,若真有“天命”这种东西,那得位者又何必筚路蓝缕辛苦经营? 她向来认为皇位之争没有“名正言顺”一说,一旦成功,不论手段低劣还是高明,阴损还是道德,都是会被美化成四个字——吾皇万岁。 在知道段清晏有夺位的意愿之后,清尘并没有遭受过太多心灵上的折磨,尽管从爱国的角度来看这似乎可以定义为谋反,从忠君的角度来看也可以定义为背叛。 没有太多自我谴责倒不能说她太没有良心,只是本能地认定自己喜欢的这个人比段蕴更适合做帝王。 所以她选择去帮他,似乎这就是所谓“顺天意”? 段清晏深不见底,蛰伏布局还装得一脸无害,这种心思拿来治国定然比糊里糊涂的段蕴要强上不少。 而他又喜欢段蕴。 清尘认清这个事实后,除了心尖一阵绞痛外,将自己对段蕴本就为数不多的愧疚之感又减了两分。 因为喜欢她,所以即便夺了她的皇位,段蕴也并不会有什么生命威胁。 于是清尘将背叛这件事做得义无反顾。 可是今日,她走在背信弃义的道路上往身后一瞧,念及昔日的郡主太傅乃至杜仲何弃疗,却突然有些犹豫了。 段清晏说,此岁之内,要大理再无安首辅。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莫不是要除了安正则吧…… 清尘与安正则的相交并没有到如段蕴那般地步,可再不济也是多年的旧识,感情还是很深厚的。由此而推及到何弃疗、杜仲……她突然慌乱得很。 段清晏成事之后,不会对段蕴怎么样,可会不会对安相他们怎么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清尘心下一紧,到此时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走至这一步,已经再没了朋友。 “你怎么了?”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段清晏带着一些关心的神色问过来。 “我、奴婢……”清尘局促地在下唇上咬了一下,眼神彷徨又藏着怯意,终于还是心一横问出了口,“殿下您对安相、对他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段清晏反问一句,眉梢一挑似乎是从她这话里觉出了几分趣味一般,先前那股狠戾的样子也不见了,“你这是有建议的意思?” “奴婢不敢……不敢置喙殿下的决定。” “那就是好奇咯?” 清尘犹豫一下,小小地点了点头。 “唔,安正则他不知好歹居然敢碰歆竹,又处处阻扰孤成事,麻烦又讨厌,你说孤应该拿他怎么样呢?” “奴、奴婢不知……” “你觉得五马分尸怎么样?或者大卸八块?嗯,八字似乎更吉利些。再或者凌迟如何?不过就是有些浪费时间,孤若是监督完整场行刑,怕是都要看得倦了。” 段清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语气与她谈论这些,清尘听得毛骨悚然,更是没敢抬头观察他表情。他这语气单听很像是在开玩笑,可又总有一些隐忍的怒意夹杂其中,一时间清尘也迷茫,段清晏究竟是不是认真在这样打算。 “……总归把安正则还是越惨越好。”段清晏自顾自地往下说,“至于杜仲那个家伙,因为他,孤也耗费了不少心神,额上皱纹都快要生出来了,所以也不能轻饶。对他是炮烙还是刖足呢?……嗯这个也得要好好考虑。还有何弃疗那小公公,生得挺白净清秀,对歆竹照顾得倒也蛮周到,看在他是个公公也足够可怜的份上,就只是流放好了。” 清尘心惊肉跳,光是想想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都足够她作呕了,段清晏居然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见她全身一股紧张的样子,段清晏轻笑一声,抬手拍在了清尘右肩上。说“拍”或许不太恰当,因为他拍上去之后就没有再拿下来,维持着一手搭肩的姿势看上去有几分古怪。 “总这么低着头是作甚?莫不是怕我?” 清尘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适才听他说那些话时,委实是怕的。 “你抬起头来,看着孤。”段清晏声音似乎很轻快。 “殿下……” 段清晏之前还布满阴霾的脸上此刻竟含着笑意,唇角扬起的一丝弧度让清尘不知如何是好,一度让她产生那笑意是因为自己而有的错觉。 “你是不是舍不得孤那样对他们?” “是担心了?”不待她回答,段清晏又笑着问了一句。 清尘捏了下自己衣角,点头都不太敢用力。 段清晏抬起手来真正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随后收回手,突然凑到她近前轻声道,“怎么这么可爱,听不出来孤是在同你说笑么?” 在他靠过来的那瞬间,清尘就涨红了一张脸,此刻眼前那人已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可怜她还红着脸睁圆了眼睛看着段清晏。 “你还真担心孤会把安正则大卸八块?”段清晏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孤即便再讨厌他,也断不会做到那般田地的,你且放心。” 这算是专门来宽慰她的? “安正则尽管不算什么好东西,近些年对大理的付出的心血还是有目共睹的。倘若日后孤亏待了他,万千子民又会怎么看孤?”似乎是怕她不相信,段清晏又稍加解说了一番。 这个理由显然十分具有说服力,清尘面上一喜,俯身便行了个大礼,“奴婢拜谢殿下大恩。” 第102节 “现在就拜谢什么的,还早了点。今年,就这两个月内……”段清晏虚虚扶她起身,接着又喃喃自语,“养了这么多年的花终于也是要开了。” 。*。*。 随着一封又一封的密信源源不断地送去安正则府上,他心中得到段蕴的喜悦也慢慢被这些东西磨得消减了不少。 那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像是早已深深打入朝堂内部一般,偶尔会有一丁点线索传来,为了不错过什么细节,安正则这边通常就会耗费大量精力去查探。 可紧接着,又会有别的线索显露出来,而之前的那些,莫名其妙线索便断了。 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安正则不得不怀疑,对方这是故意的吧? 如若果真是故意的,那他们至少已经在朝中安插了细作。 而且安插得很是成功,因为能往丞相府传送密信的人大多是朝中靠谱大臣手下的亲信。 每逢深夜,安正则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惨白,照得他心中也一天比一天凉。 越来越感觉到无力,越来越感觉难以控制,不安的感觉愈发严重了起来。他常怀着不祥的预感:段蕴这皇位,兴许真是保不住了。 那日在清和殿一时纵情之后,安正则不可避免地害羞了。一连着几日,他上朝时都不太敢去看段蕴的表情。 原来往往觉得早朝时间甚短,自己盯着龙椅上那小人儿只看了一小会便下朝了,如今却觉得早朝时间长到不可思议,一想到段蕴可能就在上首位置看着自己,安正则就觉得芒刺在背,难受极了。 而段蕴那边似乎也一样,一早上能问三遍“诸位爱卿还有没有事情要奏”,看来她也是盼着早点下朝为好。 两人就这么共同尴尬着,彼此之间默契地谁也不主动找谁,倒也能算一个心照不宣。 指望段蕴先主动和他提起什么,想来也是不太可能的。安正则一直盘算着要怎么同段蕴开口,可这事情难于上青天,眼下又有一大堆一大堆的恼人事物压在身上,正面相对这件事于是一拖再拖,拖着拖着就过去了一个月。 ☆、第105章 所以说,要打仗 安正则每天数着日历过日子,段蕴日日扳着手指头看日历,时间默默过去了一个月,又默默溜走了十天,纵是再羞赧也抵不过想念,两人不约而同地盘算起要怎样找机会同对方说说话。 就在这当口上,杜仲在某日早朝之后拦住了安正则。 他这个太医做得其实很是悠闲,太医署里其他人还需要给王公贵族们服务,杜仲就只伺候段蕴这一个,至于采办药材整理账务之类的杂事,就更不用劳他大驾。杜仲每日除了捣鼓下老旧的医书,其余时间都是在逍遥快活。 不久之前安正则交代给他一个任务,将当年显祐太子与皇长孙所染顽疾的全部细节回忆一遍,从症状到所用药材一一盘查,再将其同高索国那位王妃的情况详细对比。既然可能是下毒,那究竟是何种毒,又是怎么被人用到太子身上的,必然得弄个明白。 事情交到他手里的这些时日,一贯吊儿郎当的杜仲难得十分上心,日日废寝忘食钻研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册子,半夜里做梦还能梦见漫天的药材在空中飞舞。 那配方中一直有一味药,他始终想不出来是什么,一连纠结数日毫无进展,兴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杜仲前一日里梦见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老翁鹤发童颜,提着酒壶坐着羊车,慢慢悠悠地从太医署门前晃过。杜仲想叫住他盘问来者何人,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而那老翁却出人意料地一勒缰绳,稳稳当当地停在他面前。 杜仲凝神一瞧,那老翁手中的缰绳其实并没有套在羊的身上,只是虚虚勾住了车前的横木,不知他是怎样让羊车停下来的。 来者不是仙便是妖,杜仲自觉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此番灵异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竟也临危不乱,只直勾勾盯着那老翁等着对方同他说话。 那老翁果然先开口同他搭话,可这话搭得却十分莫名其妙。 “你找我?”他一发声杜仲就愣住了,这声音怎么听上去如此熟悉?就好似说话之人日日与自己在一起似的。 老翁笑眯眯地看着他,又道,“愚蠢啊愚蠢,别找了,我就是你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杜仲不知所云正要拦住他再问,那拉车的羊儿却像是突然受惊了一般,长啸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走了。 车轮没有扬起尘埃,却是平白无故生出好些青烟出来,杜仲揉揉眼定睛朝马车看去,老翁在疾驰的羊车上依旧坐得稳如泰山,不知是否为错觉,杜仲觉得那满头如雪的发丝都没有被风吹动。 他又定定朝远处看了片刻,那羊车越行越快,不多时竟四轮离地飞上了天。 杜仲双目圆睁简直看傻,然则顷刻间万物幻灭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入目一片熟悉景物。他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回过神,原来竟是做了个梦。 这梦做得诡谲非常,引得他忍不住又细细回味了一番。 一回味竟还颇有所获,之前疑惑那老翁的声音为何那般熟悉,眼下才恍然大悟: 觉得熟悉是因为那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杜仲试着开口说了句话,刚睡醒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不过自己的声音怎么说也不会认错。 居然梦到了自己?莫非那老翁就是若干年后的自己? 他一时间有些混乱,梦里那些话萦绕在他脑海中消散不去。 “别找了,我就是你啊。” 杜仲皱着眉苦苦思索也没想不出来他自己为什么要找自己,事实上他最近有找过什么东西吗? 除了安相交给自己的那事。 啊……对! 就是这件事! 杜仲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话是何意。 你找我? 别找了,我就是你。 梦中那老翁如是说。 如此看来,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找的就是他自己。 他是谁?他是杜仲啊。 所以他找的就是杜仲? 堂堂太医令一大清早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鞋子都没来得及套上便披头散发去翻出医书。 杜仲!杜仲! 他怎么就忘了,自己这名字还是一味药呢。 就差了这关键的一步,卡了他这么多天。 杜仲翻出一大拨典籍简直欣喜若狂,冠着他名字的这味药色紫而润,味甘微辛,温补益气,平和无害。 常见且普通,因而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可恰恰他苦寻无果的正是这东西。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杜仲这天早上从床上跳下来之后,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便随意披了件衣裳就着医书钻研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摸出了些眉目,抬头一瞧窗外日影,差不多也正好是下朝的时候。 随即匆忙穿戴完备出门,一刻不耽误地去将结果报告给安正则。 。*。*。 那段光怪陆离的梦境杜仲并没有提,重点全在药方上。 安正则听完他一席话,面色沉静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你对这推论,可有确信的把握?” “基本错不了。”杜仲信誓旦旦,“其实下官一早便是这般猜想的,只是一直以来有一味药琢磨不出,因而迟迟不敢下定论。” “现在想出来了?” “是。”杜仲上前一步,语气中染有几分急切,“安相,咱们可不能再这么按兵不动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可就不是打草惊蛇的事了,那岂不等同于坐以待毙?” 安正则沉吟道,“你说得对,本相亦有打算。” “三王爷曾着人加害过显祐太子,这事实已经清楚无比了。他不光害了太子殿下,还害死了小皇孙,京郊皇陵祭祀时发生的诸多非常事件,桩桩也与其脱不了干系。”杜仲愤慨地总结一句,“这是分明司马昭之心啊!” “嗯……本相知道。”安正则低了下头,似乎是叹了口气,“辛苦你了,这么急跑过来想必还没用早膳吧?” 嗯?杜仲一愣,“安相怎么知道?” “你外袍穿反了。”安正则抬手朝他身上一指,淡淡道,“清尘那边应该常备着点心,这便去用些吧。” “啊……是,下官这就去。”杜仲汗颜地往自己身上一瞅,连忙跑出门找地方整理衣服去了。 安正则站在原地沉思了会,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想法其实与杜仲是一样的。 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不少有关段清昌欲图谋反的证据,再加上近日杜仲给他提供的关于下毒的这条线索,基本已有足够的把握将其治罪。 若是将三王爷昔日那些事情公之于众,就等于同他正面交锋。可对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他还没有完全摸清,按理来说段清昌作为藩王,各方实力是不大有可能会超过朝廷的。 可万一呢? 对方既然是敢谋反,实力也是有的,万一人家也是在等着一个时机发难呢? 没有足够的准备,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安正则转念一想,又觉得杜仲方才的话也是十分有道理的。他这么等下去委实不是个办法,自己这边在尝试各种探清对方虚实,而对方那边指不定正在筹谋布局已将起兵逼宫的事情准备妥当。 再按捺下去真的会演变为坐以待毙么? 安正则也迷茫了。 他抬脚出了门,在御花园边上一条小道上散了散步。 或许可以同段蕴商量商量?安正则走着走着,忽地这么想到。 说到底这事关乎的是段蕴的皇位,她才是最应该上心的那一个。即便那孩子对做皇帝这件事稀里糊涂不是很明白,可遇此大事找她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安正则自己想见段蕴了。 遂转了个方向,朝清和殿去了。 。*。*。 段蕴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见自己过来小脸微微一红,随即便偏过脸去不怎么看他。 她这副样子无意间倒惹得安正则心痒痒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好玩呢? 光是见到自己她便就开始不好意思了,若是再和段蕴说些什么,恐怕她得羞得找地缝钻了。安正则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刻意不去提之前那段旖旎的回忆。 “想必陛下心中也有个思量,关于三王爷与当年显祐太子薨逝一事……”安正则抬眼去看她,道,“微臣这些天来一直着人调查,结果已然分明。” “果真是三皇叔做的?” “不错。”段蕴这话问得平静,想来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安正则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理这事?” “什么?” “微臣这边已将三王爷当年谋害太子殿下一事的证据收集完备,若陛下有意,随时都可以将此作为兴兵的理由,派军征讨阳城。” 段蕴秀眉一皱,“派军征讨?那岂不是要打仗么?” 第103节 “陛下这么理解,实则没错。”安正则轻描淡写地提醒她,“虽说战事能不触发为最好,可阳城王除了在景德年间为图大位做过不少龌龊之事,时至今日也仍旧没将野心摒除。他与朝廷之间的战火,终有一天会点燃的。” “那若朕先派兵,莫不是等于抢占了先机?” “这便是微臣想请陛下定夺之处了。以当年之事兴兵讨伐,理由正大光明,假使能‘顺带’发现其私铸兵器招兵买马等谋逆行为,兴许可以一举解除三王爷对陛下皇位的威胁。可是这么做自然也有其弊端。” 段蕴若有所思,“安相是说战火可能殃及民众?” “这自然是一个方面。”安正则无意间往对面墙上挂着的绣品看了一眼,接着道,“更大的忧患在于兴兵之后,明安的军事储备力量就会大大削减。且月余前曾有消息称京郊山区有驻军,只恐会中调虎离山之计。” 段蕴听完他一席话,皱着眉又啃起了指尖,“可如果不派兵就这么干等着,等战火燃起,可不就是三皇叔那边准备妥当先发制人了?” “所以,其实两种方案都各有利弊。”安正则说得倒也诚恳,“依微臣看来,眼下采取任何一种措施都是可行的。当然,任何一种措施也都不是安全的。至于如何抉择,但凭陛下心意而定。” 段蕴嘴角忍不住一抽,这么大个烫手山芋,安正则说抛给她就抛给她了,也得要考虑考虑她接不接得住啊…… “安相将个中利害关系分析得如此到位,还需要来问朕的意思作甚?”她生出了些许不满,“这等不知凶吉的事情,安相不知如何是好,朕就能知道了么?这事朕拿了主意,倘若日后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安正则见她嘟着嘴埋怨,竟是勾起唇角莞尔一笑,“陛下觉得出了差错会如何?” “丢了江山,撵下皇位。” “你在意吗?” 段蕴一愣,“什么意思?” “当初坐上这个位置也并非出于你所愿,所以如今如果失去它,你会难过么?” “诚实说来其实并不会……”段蕴吞吞吐吐,“可事关社稷,也不是依朕个人心意就可以权衡一切的。这皇位若是让三皇叔得了,那安相你这么些年的苦心,还先皇的安排,不就都……” “没关系。”安正则温和地打断她,“筠筠只管随着自己心意决定就好,莫要有什么顾虑。若你想守住皇位的心思只是来源于先皇和我,那就大可不用纠结。” 段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安相今日的表情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脱,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太过不吉利,于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慌忙把它压了下去。 “与其等三皇叔那边做好部署,那倒不如朕这边先采取行动吧。”段蕴略一思索,如是说道。 安正则温文又一笑,“那就依陛下意思,微臣这便回去准备,预计三日之内可将向阳城发兵的方案草拟出来,届时再请陛下过目。” “嗯好……”段蕴软软地应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乖巧,勾得安正则十分想伸出手去,在她梳理整齐的发髻上揉一下。 “安相——”见安正则起身欲走,段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意识就叫住了他。 然而当对方转过首来看她,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段蕴忸怩了片刻,随口诌出个话题问,“三皇叔谋反之事,证据可是确凿的么?能保证没有差错么?” “不会错的。” “那……这事可有别的什么牵连?”段蕴不经意间往墙壁上一扫,段清晏送她的那组绣品刚刚好映入眼帘,遂而接着道,“前段时间安相曾与朕提起过,说九皇叔也与这类事情有牵扯,如今可有再查出些什么?” 清尘正在一旁收拾着茶水,闻此一言不由手上动作一滞,杯盏相碰发出些许响声,安正则随之往她那边看了过去。 不过清尘毕竟不是重点,安正则在意的是段蕴竟然又是提到段清晏,那个一脸风流相的小白脸就那么让她在意? 心中不可避免地有几分不高兴,然而这时候又不想因为他坏了自己与段蕴之间颇是和睦的氛围,安正则顺了顺呼吸,遂心平气和地答,“所获的线索大致还是上个月那些,近期九殿下很是低调,府上造访的宾客数量也是有减无增。” 段蕴似是放下心来,弯了弯眼睛一副笑模样,“这样便好,那安相觉得可还需要继续紧盯着九皇叔?” “眼下当以阳城王那方的事为头等要务,至于其它事端皆可延后再议。”安正则没正面肯定她的话,不过这答语明显是顺遂了段蕴的意思。 清尘收拾好茶水,端着托盘经过段蕴身边,眉目一直低垂似与以往有所不同,安正则于是又多看了她一眼。 “如此便辛苦安相了。”段蕴同他点头致意。 安正则略施一礼,“微臣分内之事。” “不如……”段蕴红着脸,小小声地道了句,“安相今日就留在宫中用午膳吧。” 安正则心中倏然一暖,上前一步轻轻握着了她的手,温言道,“如此,自然是好。” ☆、第106章 杜仲来,把把脉 安正则已经有挺长一段时日不曾在清和殿用过膳,此番能和和睦睦地同段蕴一起吃个午饭,光是想想也觉得心窝里暖得不行。 更难得是段蕴主动留了他下来,尤其还是在那什么事之后。 彼时已快至午膳时间,两人又稍微说了会儿话,便有宫人过来招呼着传膳。 中午的菜品是段蕴前一天晚上便选好的,如此一来方便膳房采购菜品,也能保证翌日上菜时不至于让陛下久等。 绣球乾贝,荷香糯米鸡,酒酿珍珠丸,党参红枣羹…… 安正则一瞧便知道,酒酿,荷叶,红枣,照旧是她喜欢的那些。 段蕴对他微微笑了下,“没特意准备什么安相爱吃的,安相若是想用些什么,就现在吩咐膳房做吧。” 安正则略一思索,回道,“再上份翡翠菜心就好。”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吃的,特别是同段蕴一道的时候,吃什么早就不重要了。再叫一份翡翠菜心,也不过是瞧着中午的菜单上缺少蔬菜,为了某人的膳食均衡合理考虑。 菜肴虽是没特意准备安正则的份,不过茶水倒是一贯有的供应。不用段蕴多吩咐,清尘已经颇有眼色地新沏了壶洞庭碧螺春上来。 安正则温文接过,精美的白瓷印花茶具一掀开盖子,茶香便迫不及待地沁入肺腑,难怪他数年来独独钟爱这一杯绿意,单是这香味便足以让人割舍不了。 正要一品香茗,对面段蕴却突然眉头一皱,模样像是有些不舒坦,“这是什么茶?” 清尘有些错愕,“回陛下,这是新贡的洞庭碧螺春啊。” “不可能。”段蕴摇了下头,“这香味朕闻着怎么这么难受呢,清尘你是不是拿错了?” 清尘闻言有些无措,下意识去看安正则。 安正则也对段蕴的话感到有些奇怪,“陛下,微臣看来这就是碧螺春的香味,不知是哪里不妥?” “奇了,”段蕴喃喃自语,又再次向清尘问道,“那依你看来,这茶香也与平时无异?” 清尘赶忙点头。 “那何弃疗呢?” “奴才也感觉是一样的。” 这话一说完,殿中三个人一同看向段蕴,眼神里满是探寻不解的意味。 “你们都这般看着朕做什么……”段蕴撇了撇嘴,“或许是朕昨日没太休息好,今天嗅觉出了些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吃饭吃饭。” 清尘忍不住小小声插了句话,“可是陛下,您昨夜可是睡了整整五个时辰……” 段蕴理直气壮,“那是因为朕昨日看奏折看得累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回是何弃疗忍不住了,声如蚊蚋地道了句,“可是您看奏折也就看了不到半个时辰。” 段蕴:“……”这两人少说些话是会死么? 那厢安正则却是漾开了笑意,“睡了五个时辰?看来陛下昨夜乖乖早睡了,甚好。” “朕近日以来睡得都还蛮早,大多是乏了便休息,比之先前早了不少。” 安正则点头,“早些休息对身子是有好处的。” 闲话间,特别吩咐的那道翡翠菜心也呈了上来。安正则体贴地提醒她多吃些蔬菜,却发现段蕴似乎并不怎么爱动筷子。 “怎么了?可是今天这菜心不合口味?”他说着自己尝了一口,味道颇是不错,至少比自己相府里的厨子要强了不少。 段蕴摇了摇头,“朕只是今天不太想吃这个。” 分明记得她先前对这道菜也是有偏爱的,安正则心中觉得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多说,只是道,“那陛下用些别的就好。” 段蕴把桌上每样菜品都小小地尝了一口,最后将筷子一放,摇头道,“朕不太想吃。” 何弃疗在一旁嘟囔,“该不会是那御膳总管在工作的时候犯浑了吧……” 段蕴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碗瞧,“朕想喝粥。” 清尘上前一步,“陛下想喝什么粥?奴婢这就着人去准备。” “百合杏仁粥,首乌甘草粥,山药瑶柱粥,生滚鱼片粥,白果排骨粥,茯苓粟米粥,桂圆莲子红枣糯米粥,腊八粥……”段蕴眼不离空碗,麻利地报了一长串粥名。 清尘冷汗一冒,“陛下您究竟是想喝哪一种?” “朕……都想。” 何弃疗很是同情御膳总管,便好心多了句嘴,“陛下,难不成让膳房都做么?” 段蕴拿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朕想喝,可以么?” 何弃疗被她这一眼瞧得差点全身鸡皮疙瘩掉一地,“那、那……清尘你去吩咐吧。” 清尘剜了他一眼,转而又委屈道,“陛下,您方才说的那些,奴婢没记清楚……” “百合杏仁粥,山药瑶柱粥,桂圆莲子红枣糯米粥。”安正则开*待,“不用都记着,先传这三样上来吧。” 段蕴砸了砸嘴没说话,清尘见这情况像是默认了,便松了口气退下传话。 “怎么今日对午膳这般没胃口?”安正则见她食欲不振的样子有些担心,“我记得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何况这菜单也该是昨日陛下自己决定的。莫非……是因为微臣在这里的缘故?” “没有的事。同安相没有关系。” 安正则没有接话,段蕴怕他多想又补了句,“安相这般丰神俊秀,该是单看便赏心悦目才是,怎会自认为影响朕食欲?朕只是突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当真?” “朕说的话怎么也得算是金口玉言吧。” 段清晏莞尔,“既然是陛下亲口所说,微臣深信不疑。” 。*。*。 宫里的御膳房做菜讲究,熬粥没有一个时辰一般是不敢端上来的,就算是段蕴着急想喝,不惦记口感改用大火快速煮熟,也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出成品。 是以,当看到清尘刚走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就拎着食盒回来,几人皆是有些诧异。 “这是粥?”何弃疗帮着把食盒提到桌子上来,疑惑道,“今日怎煮得这样快?” “是啊,白果排骨粥。御膳房的人弄错了菜名,不知怎的将陛下三日前点的菜也报给御膳总管了,就在方才上菜时才发现多做了一道。幸好奴婢去的及时,御膳房那帮混小子正准备偷偷瓜分了呢。”清尘盛好一碗,隔着碗壁粗略试了下温度,“真好,这粥还热着呢!陛下快尝尝。” 段蕴早已等不及,尝了一口后声音里满是惊喜,“好极!这温度刚刚好,味道也好!” 清尘道,“御膳房这回是阴差阳错,倒是立了件功。” 段蕴喝粥喝得眉开眼笑,“看来朕得找个机会给膳房加些俸禄了。” 安正则只顾着看她吃东西时笑得可爱,也就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却见段蕴抬起头来将面前空碗一推,“清尘,再给朕来一碗!” 第104节 安正则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喝完了一整碗粥,更没想到她能接连喝了足足三碗。 看来段蕴说自己并未影响她食欲委实是事实,这不仅是没影响,这简直就是胃口大开。 见她能吃能睡原本是件让人欣慰的事情,可看到段蕴伸手要盛第五碗粥的时候,安正则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陛下,还没吃饱么?” 段蕴意犹未尽地摇摇头,“还想再喝一些。” “陛下这已经是第五碗了。”安正则从未见过她如此好胃口,“当心撑坏了肚子。” “可朕还是没感觉太饱。”段蕴委屈道,“之前那些菜朕都没怎么吃……” 就算是中午不吃东西,单这四碗白果排骨粥下肚也该足够她填满肚子了,清尘也觉得她吃得有些略多,遂提议道,“要不陛下您先歇一会?另外还有三样粥正在御膳房煮着呢,等那几样煮好再吃也不迟。” 段蕴点点头,终于放弃了再喝第五碗的想法,“你说得很有道理。” 御膳房煮粥的师傅今日格外令人感动,不多时,那新煮的三样粥就从御膳房被传菜公公小跑着送进了清和殿。 给御膳房诸人涨俸禄看来势在必行。 段蕴喜滋滋地先喝了一碗桂圆莲子红枣糯米粥,然而第二道山药瑶柱粥的盖子一掀开,她却突然一下捂住了嘴,面色十分不好,似乎是有呕吐的意思。、 清尘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迅速站起身跑到桌案边上,就着废纸篓就吐了起来。 安正则急急赶过去瞧她,方才还吃得开心的段蕴眼下捂着心口一脸难受。见他们过去,段蕴伸手虚虚一指,声音里都透着满满的不适,“那瑶柱粥……” “瑶柱粥怎么了?”清尘赶忙递给她一方手帕擦着,“山药瑶柱粥不是陛下亲自点的吗?” “朕闻到那味道忽地感觉不适。” 何弃疗忙不迭地道,“奴才这就把那粥拿到偏殿去,保证不让陛下再看见它。” “嗯……”段蕴捂着心口似乎还没有缓过劲来,说话间还难掩遗憾,“可惜了之前喝下肚的那些粥,竟一口也没留在朕肚子里。” 清尘哭笑不得,“陛下就别惦记那些了,想吃的话再盛些就是了,还有不少呢。” 段蕴摆摆手,“不了,朕已经吃累了。” 她整了下衣角,拉着清尘的手起身,回头一瞧,安正则却还维持着方才半跪在地上瞧她的姿势。 “安相?” “你近日以来可是经常感觉疲惫,对一些平日里喜爱的食物突然之间没有胃口?”安正则声音低低的,由于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背对着段蕴让人看不见他表情。 段蕴一怔,默默点头又接着出声回答他,“是这样没错。” “那可是还会胃口大开,容易觉得饥饿?” “对对对,朕好像是比原来能吃了些。”段蕴忧心忡忡,“这是要长胖的节奏啊。” 安正则似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弄得段蕴明明是听到了却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缓缓站起来面对着段蕴,目光突然变得很沉又很深,像是包含了很多言语一般,“你中午吐成这个样子,可不能放任不管。传杜仲过来看看吧。” 段蕴只顾着看他眼睛,话音落了好久方才迟钝地应了声,“唔,这样也好。” 。*。*。 等杜仲从太医署赶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段蕴终究还是没抵得住食物的诱惑,掀开百合杏仁粥的盖子闻闻觉得甚是香甜,便又是两碗下肚。 安正则看她吸溜吸溜的样子觉得好笑,“慢些吃,有那么好吃吗?” “有!”段蕴认真地回答,边吃边还便邀请他也一道,“要不安相你也尝尝吧,这百合用大火煮出来口感竟也挺不错的!” 安正则弯了下嘴角,默不作声地也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放在面前却并不着急喝,几乎所有的目光全放在了段蕴身上。 饶是喝粥喝得分外专心致志,段蕴也没能忽略掉他这几乎要将自己整个笼罩起来的目光。抬眼朝他望去,安正则眼底满满的柔情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段蕴被他看得颇不自在,喝粥也喝不下去了,放下勺子小小声问了句,“安相怎么这样看着朕?朕怎么了?” “没事。”安正则闻言稍稍偏了下头看着桌上装粥的食盒,可那目光的焦点分明不在食盒上。 段蕴心里直犯嘀咕,安正则显然不愿意多说,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去问,就只好继续低下头喝粥。 刚喝了没两口,先前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便又回来了。 她寻了个机会快速抬头朝对面望了一眼,果然将正看着自己的某人逮个正着。安正则目光沉沉如水,段蕴往他眼里一瞧,突然有些害怕。 “安相,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 安正则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依旧是盯着她看,那样子像是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 段蕴正准备再问一次,在这当口上恰好有宫人来报,说是杜太医到了。 “快去请杜太医进来。”安正则借着说话的机会从段蕴身上移开目光,迈开大步去门口迎接杜仲进来。 杜仲受宠若惊地被安正则亲自从殿外亲自领进门,走路的速度都不由加快了几分,暗想莫非是段蕴出了什么事。 然而段蕴正好端端地坐在桌子前喝粥,看上去健康得很。 “微臣参见陛下,”杜太医照旧敷衍地行了个礼,直入主题,“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龙体是有哪里不适?” 段蕴只顾着喝粥并没有搭理他,杜仲也不计较,自行平了身。 安正则代为答道,“陛下之前有呕吐的症状,近日来常感疲惫,时而没胃口,时而又会分外饥饿。” “呕吐?”杜仲略一沉吟,又问,“那是否会畏寒?或是头晕?或是腹泻?” 段蕴喝完最后一口粥,抬头否认,“这些都没有。” 安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杜仲,“先不用费心推测了,直接探探脉象如何?” “也可。”杜仲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段蕴将手腕放上来。 从段蕴捋起袖口露出白皙一段皓腕的那刻起,安正则就一瞬不瞬地盯着杜仲的动作,清尘站得离他略近,不经意间竟瞧见他右手握成了拳,指节处微微泛白,像是十分紧张的模样。 杜仲刚要开始把脉,转头却别扭地对安正则埋怨一句,“安相您别这样看着下官成么,这眼神瞅得我心里毛毛的。” “嗯,本相知道了,你只管做你的事便好。”安正则轻声应着,然而仍旧如先前一般盯着他动作。 杜仲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把心思放在段蕴身上,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她腕上。 段蕴看着他,安正则盯着他,清尘瞧着他,何弃疗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成为众人目光之焦点的杜仲并没有令在场所有人失望,短时间内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千变万化,精彩得如戏剧表演一般。 见他一脸古怪表情,手指搭在自己腕上半晌不动作,段蕴一颗心不免悬了起来,“杜爱卿,朕这是?” “陛下,您这是……”杜仲刚说了几个字又停住了,似乎有什么事情说不出口。 “朕这是……”段蕴感觉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朕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杜仲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段蕴一听自己不会死便放下心来,仅存的耐心也没了。 杜仲咽了口唾沫,一张脸上分明写了“为难”二字,也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少决心才用慢到不可思议的语速困难道,“皇上,您这是……喜脉啊!” ☆、第107章 几句话,酬佳茗 段蕴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便激动得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杜仲其实也不敢相信这事实,可出于对自己医术的自信,他又不得不信,于是扭曲着一张脸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您这是喜脉啊!” 这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响在耳边,清尘与何弃疗也同样被炸懵了。可与杜仲不同的是,这两人对于一个多月前清和殿里发生的事情还是知道的,可杜仲毫不知情,所以这喜脉一诊出来他就更是难以置信,表情变化也是比谁都精彩。 段蕴又清清楚楚听他重复了一遍,心知她这耳朵该是没出毛病,杜仲确实说的是喜脉。 喜脉?那不就意味着,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下意识地就将手抚在了小腹上,可除了实在的肉感之外,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 这是真的?这里面真的会有个小孩子? 而且,是她和安正则的孩子? 她一度心心念念芳心暗许的太傅哥哥,他的孩子,已经在自己的腹中? …… “你确定?”段蕴几乎一字一顿地问。 杜仲身形一抖,在额头上抹了把汗,诚惶诚恐道,“那……那微臣再试一次?” 诚然,若非之前早已确定自己的诊断结果,他也不会轻易就把“喜脉”二字说出口。 又诚然,就算是赤/裸/裸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可敌不过兹事体大。 杜仲三度将手指搭在了段蕴腕上。 段蕴热切地将他望着,目光里似乎都带着温度,大冬天的,生生是看得杜仲额间又冒了一层薄汗。 这次诊脉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好不容易等他结束了动作,段蕴方从煎熬中解脱,“杜爱卿,怎么样?” “还是,喜脉……” 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听见杜仲将这事盖棺定论,段蕴只感觉原本悬着的一颗心突然在胸口的位置空了。不能说放下心来,亦不能说如释重负,她只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很空很空,像是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身体,单单只留下一个空壳子在这里,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除了喜脉,陛下身体可有不妥之处?” 殿中出乎寻常的安静,一直没出声的安正则突然开口问了句。 众人方才从震惊中回神,意识到这位首辅大人的存在。清尘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心道总算明白安相之前如斯紧张是为哪般了,此番看来恐怕他心中早有预想,所以这会儿才能淡定得波澜不惊。 杜仲倒是对安正则的镇定佩服到五体投地,拱手施礼道,“回安相,下官并未发现陛下有任何不妥之处。目前看来,陛下一切安好,呕吐厌食或是饥饿均属正常现象,只需略加进补照常饮食就好。” “嗯,”安正则也不多言,点头道,“如此便辛苦你了,陛下今后每日的膳食都交由你负责好了,务必保证圣体无虞。” “是,下官遵命。” 杜仲往殿中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了一眼,众人对喜脉这结果虽皆是惊异,可他们那种意外与自己的震惊明显不是一回事。 杜太医扶了下头顶的帽子,忍不住开口,“可陛下怎么会……” 清尘与何弃疗对望一眼,默契地同时噤若寒蝉。 段蕴没好气道,“你这话是问谁?” “微臣、微臣是问……”杜仲听她语气不善,琢磨着还是少说话为妙,赶忙改口,“回陛下,微臣只是自言自语。嗯,自言自语……” 何弃疗默默上前,在他袖口上拉了一把,眼色频使,直指向安正则。 第105节 杜仲恍然大悟,信誓旦旦扭头道,“安相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毕生所学,协助安相查清此事,决不让陛下受半点委屈!” 何弃疗:“……” 安正则嘴角一抽,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心领了。” 段蕴涨红着一张脸,不知是羞得还是被杜仲给气得,冲着杜仲越来越没好气,“够了,杜爱卿可以回去歇着了,朕的私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陛下——”杜仲还想再劝告她一句尽量保持心情平和以免动了胎气,孰料何弃疗那厮又拽他一把。杜仲无声地动了动嘴角,只好作罢,怀揣着满腹的莫名其妙与诚惶诚恐退下了。 。*。*。 这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杜仲整个人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从清和殿里出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他却仍尚未从那种震惊中回神。 并且令杜仲感到最不妙的,是喜脉这事明明是他发现的,可那殿中每个人都好像对此结果早已预想一般,讶异也是有的,可伴随着讶异同时存在的那股了然之感,又是怎么回事? 杜仲怎么也搞不懂了,望闻问切四步走,难不成清尘何弃疗之辈已经修炼得出神入化,光是看就能从段蕴身上敲出端倪? 那俩人又从未习过岐黄之术,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一定知道某些不可告人的事实。 再者安相的反应也很奇怪,自己未把脉前他紧张得异乎寻常,甚至还专程纡尊降贵地跑到殿门口迎接他。 可当那诊断结果一出来,该是震惊的时候安相反而淡定起来了。 杜仲三个时辰不停歇,脑子里一直琢磨这事。 其实真相也并不是那么难猜,在绞尽脑汁的一通思索之后,他心中的猜想也离事实愈发接近了起来…… 杜仲于是惴惴不安,觉得某些事情过于不得了,乃至于一向没心没肺倒头就睡的他破天荒失眠了。 。 白日里让杜仲退下之后,没过多久段蕴又将清尘与何弃疗也赶了出去。本来心里面乱糟糟的想独自一个人静静,看着安正则也想给同时赶出去。然而转念一想,一切都是眼前这人造成的,身为罪魁祸首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便特别交代让他留下。 不知是安正则脸皮太厚还是段蕴脸皮太薄,二人相处时,段蕴感觉整张脸都在发烧,安正则却泰然自若甚至还笑意吟吟。 “说实话,我……其实是有些高兴的。”某人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看向她的时候可谓神采飞扬喜上眉梢,“那天的事情其实发生得太像一场美梦,我一直压抑着自己别去回想,就是怕自己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那真的是一场梦。” 安正则说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到她身边,右手揽住她的腰,左手捉住她的腕,俯身低头将唇贴在她耳边,一连串动作做得再自然不过,“不过如今得知筠筠你……我就放心了。” 段蕴浑身僵硬,暗道你放心个鬼?!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安正则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都软绵绵地萦在她耳廓上,段蕴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难言的酥痒,与此同时上涌的还有令她难堪的羞愤与气恼,“你……” 安正则顺势将人往怀里一按,双臂一收弯下腰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上,段蕴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冷不防被这动作一打断,瞬间就忘了要说话这回事。 许久之后她才认清一个事实,似乎自己单独把安正则留下来就是专程送上门去给他便宜占的。 “人伦者,天道之始也。”安正则换了个正经一些的语气,轻轻在她耳旁道,“所以,既然得送子观音偏爱……筠筠,不如就顺遂了上天的意思可好?” 段蕴:“……”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世间居然有如安正则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这厮首先的反应竟是同她商量,让她好端端把肚子里那东西给生出来? 也是心塞到失语。 安正则见她不说话,偏过脸又不轻不重地蹭了她一下,“筠筠?” 段蕴挣脱出来,一张小脸连同耳根都还是通红的,表情却以强作淡定,“安相,世界这么大,你怎么不多去看看?” 安正则不知所云,“筠筠,这是什么意思?” 段蕴一扭头,咬牙切齿抛给他四个字,“你给朕走!” 猝不及防她红着脸一副要发怒的模样,安正则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 段蕴愈发恼了,伸手冲他一指,“你还笑!” “我说,”安正则敛了敛笑意,顺势握住她伸到面前来的小手,“事到如今,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杜仲的话筠筠也是听得分明。你之前刻意躲着我已经躲了一个月又十一天,如此,莫不是还要继续故意避着我?” 段蕴忍不住嘟囔,“明明是太傅躲着朕……” “你知道么,我最怕的事情,便是那些令我欣喜若狂的事情,其实是筠筠避之不及的。”安正则粲然一笑,“然而今天陛下留微臣共用午膳,微臣便知道,那般糟糕的事情不会发生。” 对面之人瞄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安正则心中一痒,感觉一切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遂无声地往前挪动下步子,托起段蕴的小脸就吻了上去。 略胜于蜻蜓点水,稍逊于唇齿交缠,这个吻恰如其分地传达了些柔情蜜意,便没有再进行下去。 安正则侧过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对阳城王发兵的具体部署,微臣过两日会拿来给陛下过目。早朝之类正常进行便好,这些事情均是密保,应当不会有人在朝上提及,眼下行事还需顾及时机,陛下须耐心等上些时日。” 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到政事,段蕴先是一愣,而后听其语气一本正经,遂也认真应下,“嗯,朕知道,朕不急。” “乖,”安正则奖励小孩似的摸了摸她脑袋,“那微臣这便回去为国尽瘁了。” 段蕴没说话算是默许他退下,转过身却安静地目送他走殿门口,直到安正则一只脚快要跨出内殿,她才小小地出声唤了一句,“安相。” “怎么?筠筠这是又想留我共进晚餐?”安正则调笑般地问她。 “安相,”段蕴往前走了两步,在距他尚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清澈的目光难得毫不闪躲地与安正则相接,“一直以来安相所作所为皆鲜有差池,所以……我想,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就是因为说了这句话,当天晚上段蕴纠结到失眠。这种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痛苦,她倒是与杜仲同时深刻体验了一把。 对于肚子里这个意外出现的小生命,段蕴从来没想过要丢弃,怎么说那也是个活生生的婴孩,堕胎之事太过残忍她做不来。安正则希望她好端端把这孩子带到世上来,她何尝不是同样想法? 只是想归想,自己知道便好,何苦要那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当时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那样直白坦率地对他说了。尽管话说得并不特别直白,然睿智如安正则,怎会听不出那话中的意思。 你决定的事向来不会错,这次也一样。你说要安安稳稳等孩子降世,那我便照做。 若深想,这可不就是表白么?段蕴扯住被子蒙住了头,又在被窝里蹬了蹬腿,焦躁地在床上凹出了各种造型。 。*。*。 自从李夕恒同赵将军之间的关系好转之后,似乎源于段蕴这边对外孙的重用,一向闲散自傲的赵延武对朝堂上的事也逐渐上心了起来。 此番决定向阳城发兵,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帮助,调度部署等事情均进行得无比顺利,很快,一份草案便问了世。 然而令安正则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准备将这草案拿给段蕴过目的前一晚,府里却不请自来地迎来一位稀客。 段清晏当日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因为天冷,长袍外面还加了件狐裘。他平素常作清俊打扮,端的是白衣翩翩公子如玉般画风,鲜少如这般锦衣华美贵气逼人,由是安正则稍感意外。 不知是否因为这身黑压压的衣服给自己造成了错觉,安正则总觉得段清晏此番看上去心情不好,整个人都很压抑一般,披着一身华服整个人就像是一朵乌云似的。 他倒是不怎么介意段清晏心情如何,只管自顾自敷衍地同他客套,“不知殿下大驾,寒舍鄙陋,有失远迎,安某这厢失礼了。” 段清晏动了动嘴角,对他回礼般笑了一下,“本王不告而来,才当是失礼才对,还望安相莫要怪罪。” 安正则家中布局简单,地方也不算多大,从前厅进来略微走两步,便能将内里几间屋子看个分明。段清晏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也不用安正则带路,亦是不理梁闻元主动贴上来的殷勤,自行走到相府的书房门口,其后才转身象征性地问了句,“安相,不知本王可有荣幸进去讨杯茶喝?” “自然,王爷请。” 二人进屋落座后,安正则便交待梁闻元准备茶水,段清晏跟着道,“听说安相府里可是有不少好茶叶,这回能否有口福尝尝佳茗?” “王爷说笑了,”安正则心里有些奇怪,这话听上去就像是找他要好茶喝一样,委实不像是段清晏会说出来的,“王爷乃是安某府上的贵客,安某自然应以最好的茶奉上。” “本王有些好奇,安相府上最上品的佳茗是何种?” 安正则还未来得及回答,段清晏便勾唇一笑,自问自答地接着道,“应当是使官千里迢迢从大华采选,每岁一进贡陛下的碧螺春吧?银绿隐翠,嫩香清幽,非俗人可得见。” 恰巧被他言中,安正则府上最珍贵的便就是那贡品。既然是贡品,顾名思义那自然就是进献给段蕴的,而至于这皇帝独享的好物是怎样到了相府,他又要如何说呢? 段蕴并不曾将这东西郑重其事地赐给他,只是会告诉何弃疗一句,让他下朝时别忘了提醒梁总管一句,将茶叶带回相府给安相。 段清晏若真是问起来,于他可能还有些麻烦。 好在段清晏并没有细问,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细听之下语调有几分怪异,“啧,陛下对安相的看重,可真是非同一般哪。同为朝臣,本王都要忍不住生出几分妒忌来了。” 这话有些让人尴尬,不过安正则原本就对他全无好感,对于段清晏说什么也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下便一笑置之并不答话。 段清晏讨了个无趣,安静了不到片刻又道,“安相可知,本王今日专程走这一遭是为何事?” “安某愚钝,并不能解王爷心思。” “安相没有丁点好奇?” “王爷既是有话说,那本相即便只字不问,王爷也同样会说。”安正则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古井无波,“所以又何必多舌呢。” “说得好,”段清晏一手从梁闻元那里接过新泡的茶水,浅啜一口而后道,“为答谢佳茗赠饮,本王今日便带给安相几句话,明安郊野的驻军共计四万五千人次,另有五千已进入城内。三哥的实力自然不止如此,阳城当地军士想来在十万以上。” ☆、第108章 你是否,会随军 安正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当下便手上动作一滞,面容不由地沉静了两分,“王爷告诉安某这个,是为何意?” “不对,”片刻后他眸色一深,顿了下又问,“王爷怎么会知晓明安京郊有驻军一事?” 段清晏微微挑起左眉,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出来,“本王知道安相是个明白人,若说安相一直以为本王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可真是不可思议呢。” 他这意思明确,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装糊涂可就不合适了。 安正则便跟着淡淡一笑,“诚然如殿下所想,王爷对京郊有驻军一事知情,本相是不意外。然而王爷缘何竟知晓那驻军的数量,可颇教本相费解。” “唔,那数量……本王可说对了?” “……嗯。”这问题安正则无法回答,京郊驻军有多少人他是毫无头绪,然而若如实道不知情,又难免在段清晏面前显得逊上三分,他潜意识里对这种事情十分抵触,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果然是安相。”段清晏敛了敛笑意,然而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摆在那里没有变,看上去有一些敷衍,“既是与安相手上的消息一致,那看来本王今日倒算是多嘴了。” “原先也只是预估,未曾如殿下这般掌握具体的人数,”安正则忙奉承他一句以便接着套话,“殿下纡尊来安某这里,实乃安某大幸。然而安某既有幸位登三事,便有责任要冒昧地问上一句,王爷所说的数字,是从何处得来?” “本王比不得安相运筹帷幄,单凭脑中回转便可猜个八/九不离十。”段清晏也不知是刻意挖苦还是单纯客套,捧着杯茶浅浅品了一口道,“那些军士是归于谁的麾下,想必安相也是清楚的。得知驻军的情况,自然是要从三哥那里得知。” “莫非殿下早已知道阳城王对陛下有不臣之心?”安正则端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明知故问,“此等机密大事,阳城王怎会让殿下知情?” 段清晏没答话,低头就着手上装了碧螺春的茶杯把玩良久,片刻后才冷不丁抬起头来,冲着安正则露出一个分外灿烂的笑脸来,把一旁的梁闻元给吓了一跳。 “安相这是审问本王?” “不敢。” 他状似轻松地耸了下肩,“安相这么说本王便放心了,今日佳茗也已品过,要说的话本王也已带到,良宵苦短,孤便不在安相这里虚度光阴了,这就告辞。” 段清晏优哉游哉,散漫又慵懒地整了整身上的狐裘,不经意间竟泄了几分邪气出来。安正则皱了皱眉,心知段清晏明显不愿同自己再说,既如此,强留他在府上也并没有多少意义,便默然看着对方披衣起身。 这二人,一个从小生在礼仪繁复的宫廷之中,一个自幼接受了世家优良讲究的举止教育,本该极其知礼才是,可今日却不知唱的哪出,一个比一个不讲礼数。 段清晏身为客人只是招呼一声便自行离开了相府,安正则身为主人也不知寒暄两句,任由着他大摇大摆说走就走,甚至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一句。 安正则安安静静地跟在段清晏后面,一直跟到他出了大门才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又目送那着了华美狐裘的影子上了马车,辚辚作响地消失在街道转角处。 第106节 回到书房的步子迈得比拟定出兵草案的这几日还要慢,安正则原本因草案完成而稍稍轻松的心情又毁了个干净。 究竟段清晏那人是想做什么呢? 他对段清昌麾下军士的数量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那便只可能他事先亦有调查。而这调查的起因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出于友好之意,要么是出于敌对之意。 若是出于友好,则自然是段清昌的同盟,与段清昌一样对朝廷有着司马昭之心,从安正则的角度便是敌人。 若是出于对敌方的调查,则又有两说,要么段清晏和他三哥一样,对皇位有着同样的目的,互为对手自然需要多加了解;要么,段清晏是站在段蕴的角度上考虑,不希望段蕴被人挤下去…… 只是,那后一种假设的可能性,真的存在吗? 原本安正则是如何也不会相信他有这等好心的,可今日这通风报信的事情发生了之后,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段清晏对段蕴,心思该是不简单的吧? 是了,惦念着风月之事的又不止自己一个人。 那会不会有可能…… 为了段蕴…… 他……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关于阳城王在军事部署方面的消息,他为何不直接进宫去禀告段蕴? 安正则抚了抚额,怅然想到他家那只没个定数的小皇帝,和她说这些有用么…… 。*。*。 段清晏府上的马车很是讲究,内部特地设计了取暖的装置,由是在这大冬日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寒冷,某种程度上说,他这停在室外的车厢比之方才安正则家的书房还要暖上几分。 之前在室内都没有将外衣脱下的段清晏这会儿却是解开了狐裘的带子,只穿着那件黑压压布着暗纹的华贵长袍。 简直一身煞气。 韩易甚少见到他家王爷这样的风格,不适应的同时又默默觉得挺帅,偷偷瞄了好几眼。 段清晏本是闭目养神状,一睁眼却将韩易做贼似的目光逮个正着,“偷看孤做什么?” “没什么,”韩易连忙摆摆手,“属下只是觉得王爷您今天这衣裳,简直一身英气!” 段清晏睨了他一眼,“英气?” 韩易点头如捣蒜。 “还是头一遭听你用这个词来形容孤,”段清晏似乎来了点兴趣一般,“那平日可称什么?” “平日、平日可称……”韩易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词,支支吾吾地用疑问语气挤了两个字出来,“仙气?” “仙气?”段清晏摆弄了两下指关节,面色一派阴暗,“仙气什么的今后怕是不会有了。到如今这个地步,孤若是再不出手,倒真是得让人小看了去。” 韩易插了个嘴,“王爷您真的打算近期便动手?” “不然你以为孤是说着玩么?” “虽说属下也一直在盼这事来着,”韩易摸了摸鼻子,“来得太突然了有点不适应。” “孤这边的部署早已预备妥当,该考虑的所有方面都已经顾及到了,一直以来缺的便是个契机。如今三哥他耐不住性子先行在京郊作了布置,又恰巧被安正则给发现,朝廷暗地里早已将对付阳城提上日程,此番一来只是顺手推舟促成的结果。眼下他们鹬蚌相争,正是孤渔翁得利的大好时机,你倒是还在那边忸怩什么?” 韩易不由自主地放小了声音“属下就是不太懂,殿下您今日为何专门走这一遭要告诉安正则驻军的数量。这难道……有什么意义么?” 且不论以安正则那种谨慎的性子多半不会信他们,反而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即便他信了,对段清晏是会有好处还是怎样? 韩易怎么都想不通了,这事做得真可谓是不求回报啊,一点也不像他家王爷会做的事,段清晏哪会这般无私。 “怎么会没有意义,”段清晏放松身体往车壁上一靠,目光仍旧无意识盯着自己指尖,“这话说给安正则听,怎么说也能破坏他今晚一场好觉,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韩易:“……” 段清晏抬起视线看他,那眼神似乎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隐约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 韩易坐立不安地听他家王爷又念叨了一句,“安正则那厮弄得本王两日寝食难安,这笔账孤岂能不算?” “……”气度何在啊王爷! 当日接到清尘从宫里传出的密信,韩易生平第一次深刻领悟了“面色铁青”这个词的意义,原来人的表情真可以变得那么可怕,即便没变成青色,那周身所散发的可怕气场也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同时在场的还有尹二娘,她跟着段清晏的时间说来并不比韩易短多少,同样也不曾见过主子瞬间瘫成这个表情,当下也跟着傻眼了。 密信上究竟说了什么,二人想问又不敢问,只互相对了几个眼色却又僵在原地。 段清晏一眼看穿他们心思,伸手将那密信往前一推,示意他俩上前,自己反而站起身来不再理会,走到一旁倒了杯水喝。 气氛太过不妙,韩易和尹二娘连大动作也不敢弄出,伸着脖子硬是倒着读完了那密信。 密信上字不多,他俩却来来回回读了三遍。 读罢又是对望一眼,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段清晏铁青的脸色从何而来。 同时还免不了在心里感叹一句:安正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居然不声不响地已经把小皇帝吃到嘴了…… 。*。*。 其实段清晏那厢收到密信已经是一日后的事情了,那日杜仲诊断出喜脉之后,清尘一整晚没睡着,一直都在考虑的就是要不要将这消息告诉王爷。 段清晏让她好生看着段蕴,有任何动静都要如实汇报,按理说这等大事她自然应该第一时间发出消息。 可是她又真的不敢想象段清晏得知这消息后的表情,那该是会怒火滔天还是失魂落魄? 清尘只是设想便觉得心痛到不行,她不忍心让段清晏如此难过,更何况段清晏的难过放在她这里更是要加倍的。 然而即便喜脉这件事隐去不说,关于那日段蕴做了向阳城王发兵的打算,却是不得不快些让段清晏知道。清尘一面因为段清晏而痛苦着,一面又呕心沥血地为他考虑周全。 军政大事怠慢不得,清尘没时间再踌躇,第二日便发了密信过去。 以往她同宫外传递消息都是亲身前往天香阁,一来清尘身为陛下贴身女官出宫并不困难,二来她武功颇好想隐藏行踪也是容易。 当然除了以上客观条件外,最为主要的还是她想见段清晏。 天香阁只是段清晏在明安布下的某一处据点,他自然不是时刻都待在天香阁里。清尘每每怀揣着能见到他的期望出宫,真正如愿的次数其实也并不很多。 这次好不容易又有理由可以去天香阁,清尘却没有一点以往的心情。 即便再想见到他,也不想见到他受挫的样子。 最终还是用的密信,既然避免了见面,她反倒豁然了几分。 思来想去还是在报告完军政要事之后,又轻描淡写地将杜仲今日的诊断结果提了一句。 尽管她知道,再怎么写在不起眼的位置,这行字在段清晏眼中也该是比朱笔还要醒目。 这种猜测自然没错,段清晏看到那行字差点被气昏了头,不过事情既然已成事实便也不能再挽回什么,他接下来关注的重点全放在了段蕴决定向阳城派兵一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段清晏安排好一切之后连自己都忍不住感叹,孤真是太狡猾了啊…… 明知道安正则那边对京郊驻军的情况知之甚少,他偏要装得一派高深莫测去给他压力,当然若细究起来高深莫测也不算装,可那副“孤知道的比你多孤就是不告诉你”的表情委实也挺令人讨厌的。 他算准第二日安正则便要将发兵的草案呈给段蕴过目,而段蕴对他拟定的草案又必然不会提出异议,所谓的草案明天过后便是正式的计划。 偏要在这个时候给安正则添堵,以为计划完美而周详?孤可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段清晏压根不怕对方会因此对他有所猜忌,安正则对他的戒心是免不了的,只是他这走这一趟后,安正则对手里这份计划还会像之前那般信任么? 即便不信任也不能怎么样了,他明日便要拿给段蕴看,一切都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什么。 只不过,向阳城发兵击垮藩王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段清晏却有信心让这事情落得一场空。 而到那时,自责的必定是安正则,内疚为何没重视自己那番话。 。*。*。 诚然如段清晏所料,段蕴对于安正则拟定的草案甚是放心,通篇细读下来对于不明白的地方也只是请教的口吻提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满意地点头通过,“甚好,辛苦安相了。” “微臣与镇国将军讨论了一番,认为发兵之事不宜迟,明安城内的军士集结起来约有五万人次,对付京郊的驻军应当不成问题。而进军阳城之后,可再从地方上征调军士,保守估计三日之内可征调到八万人,五日之内可扩充至十万人,若是战事激烈直至必要处,最多可在半个月内集齐三十万兵士。” “从明安到阳城,按军队的速度行进,大约要走个多久?” “非战情况下,快则三日。” “若是以战事拖延呢?” 安正则沉吟了一下,答道,“若是设法去拖,具体时间则不好说。不过拖上两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五日之内,集结到阳城的人马可达到十五万人?” “是的。” 段蕴摸了摸下巴,“十五万人倒也不少了……那安相可知三皇叔在明安当地大概有怎样的实力?” 安正则想到段清晏昨日的话,没有犹豫地便重复了出来,“明安郊野的驻军大概在四万五千人次,另有五千当是已进入城内。至于阳城当地,驻军数量应当在十万以上。而微臣粗略估计,若是没有其他藩王外援,阳城王所能支使的人数最多不超过十五万。” “难为安相调查得这么清楚,”段蕴冲他一笑,“果真如此朕便就安心了,不知何时可以发兵?” “明安城内自有军士长期驻守,随时可以起兵。只不过若是打入阳城内部还需做好万全准备,为防止持久战中供应不足的情况出现,粮草等物资的征调还需要一些时日,微臣与赵将军商议,七日之后便发兵,陛下意下如何?” “那朕该何时告知众卿此事?” “发兵前一日便可。” 段蕴张大嘴,瞪圆了眼睛看他,“发兵征战这等大事不在朝堂上说……这合适吗?” 安正则泰然自若,“阳城王既能在明安布下军事力量,自然不能指望其在朝堂上没有内应,若在朝堂上通知得早了,此番突袭便也没有了意义。” “可物资也好,人马也罢,一时之间大量调动,总需要六部都有个准备才是。” “又不是要陛下御驾亲征,难不成还需要安排人监国不成?微臣会将此事告知相关的卿家,总之会确保事情顺利进行便是。” “……”段蕴闻言突然没了声音,良久之后才蹙着眉小声问了一句,“朕不随军北上,那……安相会去么?” ☆、第109章 今日非,昔日比 她蹙着眉的样子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安正则眼里,首辅大人心中不由地柔软了一下,“这一趟发兵并非儿戏,我自然会去。” “那……可会有危险?”段蕴略有忧色地将他望住。 “筠筠乱想些什么呢?”安正则伸手摸摸她发顶,好笑地道,“只是去随军监察,及时调整战略,又不是要上前线。” “可毕竟是战场……” 安正则莞尔,“无碍的。” 第107节 段蕴情绪仍旧有些低落,“安相这么一去,即便是进展顺利,也要月余才能班师回朝,更不要说倘若不顺利,那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安正则被这句话暖到,飘飘然地就想上去抱她,只听段蕴又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坐等三皇叔那边行动,这样不管发生什么安相总是和朕在一处的,朕也能安下心。”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安正则,原本还在劝说段蕴放心的他,此时自己倒开始不放心了。 自己这么一走,段蕴可不就是独自在明安了? 况且他一走,带走了明安数量可观的兵士,此时若再有什么军队趁虚而入,小皇帝不就危险了么? 安正则这么一想,忽然心慌了起来,他差一点就要顺着段蕴的话说下去,临时改了这发兵的决定。 “朕、朕只是随口说说的……”段蕴无意间抬头见他目光深沉,像是在思考的模样,忙道,“就如同之前讨论过的那样,利害关系都已经分析明确了,还是不要变卦的好,免得夜长梦多又兴师动众。” 她说的安正则自然明白,这突然冒出的念头也只是因为考虑到段蕴的安危。毕竟关心则乱,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有危险,尽管那可能性微乎其乎,也并不能够放心得下。 安正则反省了下自己的过激反应,转而又想,明安并不是没有军队驻守,皇宫重地,禁军的数量也不算少的,况且京中仍是有众多将领坐镇。除此之外,先前对于各方军事力量的调查也表明,很难再有大批人马能够集结。 念及此,安正则便轻声答应道,“依陛下的意思,不变了。” 。*。*。 景德帝在世时,段蕴算是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事实上,不光是景德年间,再往前一二十载,大理国也一直偃武修文,端的一派休养生息的架势。 毗邻北方疆域辽阔而又繁荣昌盛的大华王朝,对方那兴旺发达的盛况摆在面前,让大理这个小国自打建立的那天起就没有过觊觎邻国的意思。 好在大华也不是个野蛮的国家,尽管自身强大也没有要欺负弱小的*,大理每年乖乖奉上贡赋,便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外患。 正因为如此,大理国民众更是乐意于安稳地过小日子,打仗什么太可怕,何况对于包括段蕴在内的大理人来说,那都是传说中才有的事情。 这么些年过去,再度厉兵秣马竟是出现在自己当政的年间,这种情况下要段蕴毫无心理压力自然是不可能的。 尽管也知道,有意生事的其实是她那不省心的皇叔,然而毕竟这场战争是在自己的决定下发动的,要心安理得可没那么容易。 纠结的小皇帝于是决定去娘亲那找安慰。 安正则这几日因为出兵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段蕴自然不愿再因为自己这点心理障碍去打扰他。接着便想到了王妃和段珊珊,乔装改扮偷偷摸摸溜去了东街的二王爷府。 王妃身在宫外消息并不灵通,关于朝廷要发兵征讨阳城王的事情还处于一无所知的阶段。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段蕴是不会跑出来的,于是欣喜之后便担忧地问,“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出宫到这儿来?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段蕴小猫似的钻到她怀里窝着,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王妃当下便紧张了,“究竟是何事?怎么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安相呢,为何没有同你一道?” “安相太忙了,”段蕴嘟着嘴,在人家领口柔软的银狐毛上蹭了一下,“娘亲,我是不是好失败的?” “说什么傻话,”王妃轻斥了她一句,把段蕴从自己身上弄下去,面对面地看着她道,“好好和娘亲说说,这想法是怎么回事?” 段蕴嘴一瘪,声如蚊蚋,“要打仗了……” 王妃闻言迟疑了一会,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你三皇叔?” “嗯。”段蕴重新又窝回她怀里蹭着银狐毛,断断续续地将发兵阳城这事完整地说了一遍。 这种事情多半要靠自己心理调整,旁人的劝慰其实并不能起到什么效果,王妃破费口舌地抚慰了她良久,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段蕴委委屈屈地溜进二王爷府,委委屈屈地又从王府溜了出去。 不过期间段珊珊倒是大大咧咧给她提供了一个建设性意见,“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担心下这一仗的胜负,不过胜负也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还不如不想。你呀,总是把有的没的想太多,自己给自己找事。喏,有空的话不如去找本佛经抄抄,练字的同时还能当作祈福。” 段蕴深以为然。 于是当天刚一回宫,她便支使何弃疗去弘文馆那边给她搜罗一些佛经,特别交待要那种能祈福的、寓意好的、赞美世界的、积极向上的,末了最重要的一点是文字不可过于生僻佶屈聱牙。 一串要求列出来,这轻松的差事立刻就变得不轻松了。 何弃疗本想捞清尘同他一道去,然而左右寻了一转却怎么也不见清尘人影,最后他只得放弃了这想法,认命地去了。 。*。*。 他找不见清尘是正常的,因为当天从二王爷府回宫之后,清尘没过多久便又出了宫。 说来也巧,段蕴一直以来都是规规矩矩窝在皇宫里,偷溜出宫的机会实则是不多的。 可就是这么偶尔一次的偷溜,回回还都能让人撞见。 上回去兴善大街被段清晏撞个正着,这回虽然没被段清晏本人瞧见,却是让在外办事的韩易给撞见了。 确切来说,韩易并没有直接看到段蕴本人,而是偶然发现了清尘的行踪,不过这两者实则没什么区别,看见清尘他便知道段蕴就在附近了。 十之八/九是小皇帝出宫了,韩易这么一推断,便传了封密信把清尘从宫里召了出来。 这密信一到手,清尘就忙不迭地出发了,行动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麻利。 原因就在于,这回召她前去的地点,竟然是在段清晏的府邸。 归为他的麾下已经有不短时日,私下里的会面也有了好几次,可多半见面都是在天香阁或迎宾楼之类的地方,段清晏的私宅她从未踏进过。 那会是怎样一个地方?段清晏日日夜夜生活的所在。 清尘揣着忐忑不安的少女心迈进了王府大门,并且如愿以偿地进到了段清晏的书房。 有些出乎意料,相比于表面上的精致讲究,段清晏的书房居然是简单得不能更简单。 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一张朴实无华的桌子,桌面上除了笔墨纸砚几本书一张地图外就再无他物。 整个书房一共只有三把椅子,除桌椅之外屋子里还有一个盛放茶壶与杯盏的小几,再然后这里就只剩下四面墙壁了,四面没有挂任何装饰之物的墙壁。 冬日里天气冷得很,段清晏随行的马车里都铺上了厚实的毛毯,甚至还安置有取暖装置,然而这间书房却秉承了艰苦朴素的精神,连地毯都没有,更别说是地龙了。 清尘此前跟着段蕴去过安正则的相府,相府与并不华丽的二王爷府相比都算是简单,而段清晏这里,居然比之相府还要简单…… 简单到甚至说是寒酸也不为过。 她那点讶异全摆在了脸上,被段清晏一眼看穿,“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妥?” 清尘实话实说,“只是……没想到王爷这里的布置会如此简单。” 段清晏笑笑,“看来在你眼里,本王该是奢华的做派?” “此前确有猜想,既是王爷的住处,总该有几分与众不同才是。” “你说得对。”段清晏点点头,弄得清尘一愣,抬头见他接着道,“孤的住处自然不能少了风度。然而这里,也毕竟不是孤的久居之地。” 果然,段清晏还是那个段清晏,雄心壮志永远隐藏在骨血里,只在不经意间泄露处冰山一角。 清尘心中下意识地叹了声,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同往日一样把段蕴这几天的日常描述了一遍,在说到抄佛经那段时看见段清晏明显地笑了一下,清尘心头一酸,忙别过视线去不再看他。 “辛苦你了,”段清晏温言慰问了下,片刻后又突然唤了句,“清尘……” 段清晏甚少叫她名字,而这一声唤得更是前所未有的动听,清尘闻言当下便愣了神。 “王爷……” 段清晏脸上带着笑,不知从什么地方摸了一个做工精致的暖炉出来。 他将那漂亮的小玩意往桌面上一搁,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往前一推,示意清尘拿去。 “这是?” 那暖炉尺寸小巧,上面的雕花也是姑娘家用的样式,一看便知道这不是段清晏的东西。 “送你。”段清晏粲然一笑,对着她颔了下首。 清尘眨巴着眼睛盯了他良久,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碰了下那小东西。 王爷为何会有姑娘家用的暖炉,莫不是哪位姑娘赠与他的信物?她捧着段清晏头一次送她的物什,心里却半点也欣喜不起来。 暖炉上悠悠散发着一股馨甜的香气,飘飘然直往清尘鼻尖钻去。 香味太甜了,甜得她脑中一片乱糟糟。 “孤昨日去尹二娘那里,见她宝贝似的擦着这暖炉,一问才知道这是某位客官千里迢迢从大华带给天香阁的礼物,一共两件。” 清尘愣怔,全然没有想过段清晏竟会主动向她解释起这暖炉的来历。 “她本想自己留一件,再赠与花魁姑娘一件,然而孤瞧着这东西不错,做得倒是有几分趣味,便都给带了回来。”段清晏毫无愧疚地将自己夺人所爱的黑历史说了出来,接着还道,“喏,借花献佛,这便送你了。” “奴、奴婢谢王爷赏赐。”清尘被这突如其来的福利击晕,飘飘忽忽地忙站起来行礼谢恩,连带着话都没说利索。 “小事情而已,不必多礼。” “啧,”韩易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道,“清尘你可得好好拜谢王爷恩典。这暖炉上的雕花瞅见了么?这可是长岐山高人亲手雕的,据说那老头闲得没事就琢磨着刻东西,不过估计是笨得很,一年也就能雕个三五件像样的出来。你看你这狗屎运撞得,轻而易举就赚了那老头小半年的光景。” “就你话多。”段清晏轻声嗔怪了一句,语气却是和善得很。 由是韩易丝毫不以为意,依旧自顾自地聒噪下去,“我看这暖炉不错,想向王爷讨一个来着,王爷可是舍不得赏我的,啧啧……赏给你倒是赏得痛快。” 清尘心下漾开一朵花,嘴上却还道,“韩大人说笑了,这暖炉分明是女儿家用的样式,大人您讨它作甚?” “不,”段清晏笑道,“你误会了,这东西两只本是一对,自然是男女各一款。” “那另一只……” “孤拿着用了。” 段清晏说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和清尘用的并不是情侣同款一样。 可怜清尘一颗纯真的少女心还在怦怦直跳,她止不住地一直在用手指摩挲暖炉上的花纹,只是这么一小会功夫,就已经快要将那纹路刻进脑子里了。 书房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响,府中下人在外面请示,“王爷,是时候该用晚膳了。今日是在书房用还是去沐旭堂?” “已经这个时辰了?”段清晏闻言并未答话,倒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过了会儿才道,“孤暂时还不饿,半个时辰后将饭菜送去沐旭堂吧。” 下人应了声退下,段清晏转而面对清尘,“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去有些不便,孤便让韩易送你吧。” 清尘下意识便想说“不用”,然而转念一想这倒是段清晏对自己少有的关心,便喏喏地应了下来,乖乖跟着韩易走了。 韩易送她用的是马车,外观是最普通的那种样式,停在皇宫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小门附近把人放下来。 那小门不远处便是御膳房,而这门也是御膳房平日里往外运送泔水的出口。这地方鲜有人问津,如今把门的人也已经收为段清晏所用了。 往宫里走这一趟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韩易再次回到王府的时候,段清晏那厢晚餐才进行至一半。 原本不算太饿,可当饭菜的香味悠悠飘过来时,食欲却突然被激发,韩易饥肠辘辘地往餐桌边上一坐,眼睁睁看着段清晏将最后一筷子香喷喷的叫花鸡送入口中。 大冬日里热腾腾的叫花鸡啊……那扑鼻的肉香还残留在桌上,鲜亮的色泽仍在眼前晃悠着,结果就这么没了! 韩易痛苦地拧着眉,看着段清晏面前盛着鸡骨的食碟,满目怨念,“王爷您好歹也给属下留一块啊……” “孤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段清晏优雅地喝了口汤,理所当然道,“天气这么冷,多放一会可就凉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可王爷您看到属下回来后,不还是又夹走了最后一块肉吗?! 韩易暗自腹诽,嘴上却没敢说出来,他专心地扒完了一碗米饭后,才渐渐放缓了吞咽地速度,想起来与段清晏对话。 “王爷,今日为何突然让属下送清尘姑娘回去?” 第108节 “这么晚了,你送她回去不是安全些么。” “可原先也没这样过啊。” 段清晏将一盘上汤冬笋往他面前一推,道了四个字,“今非昔比。” “是有哪里不同?” “再过几日,安正则便要带着大批人马向阳城发兵了,这几日明安城中的禁军都处于暗自调动的阶段。有人马调动就必定会有守卫森严,大街小巷的监管也必然要更仔细一些。” “原来是这样。”韩易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王爷是怕清尘姑娘回宫的路上恰好被安正则的人给撞见?” 段清晏颔首默认。 “属下瞧清尘对王爷您也是挺忠诚的,可我们在十九日那天的行动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多个知情的人在宫里头接应不是会更方便吗?” “提前让她知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没什么要紧吧……”韩易皱了下鼻子,嘟囔道,“让她想想法子说不定还能从别的入口混进皇宫,不然又得走那泔水口进去……反正清尘那孩子对王爷您可是一心一意的,怎么看都不可能倒戈。” “孤不是这个意思。”段清晏声音放轻,言语中有一丝说不清的意味,“早知道这些,对清尘来说并不是好事。” 韩易一愣,接着也跟着沉默了。 第110章 九州清,四海平 宣和二年,十二月十九,多云。 明安。 较之以往,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更冷一些。距离新年仅余十一二日子,家家户户已将置办年货提上了日程,走在明安城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裹着大衣的百姓开始忙进忙出打扫的身影。 明明距除夕还有些日子,这便开始着急了。 这就是百姓,凡事倘若有个值得期盼的念想,便忍不住一早就开始忙活准备。 安正则今日没乘马车,从东街的相府到皇宫,一路距离并不算近,他却就那么沿着街道步行。一身粗布长衫,颈上裹着厚实的围巾,将眉目如画一张脸遮去了大半。 一路走一路看,明安城百姓在腊月里忙忙碌碌,面上却是含着笑意的,颇让首辅大人欣慰。 安正则瞧着这样的场面一直转过了两条街,远远的,皇宫华丽的飞檐终于映入眼帘,他停住脚步,低头将袖口的衣料往外拉了拉。 走了这么多路,身体却还是冷的。安正则面无表情地想,不知明日的气温比之今日会如何,不知明日的京城里,百姓会是怎样的状态。 毕竟明日,要发兵了啊。 他走至皇宫门前时被侍卫拦了下来,那小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却仍旧十分敬业,拦住安正则铁面无私地道,“皇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安正则将围巾往下一拉,将面目整个露了出来对着他一笑,“是我。” “安、安相?”侍卫小哥一愣,有些不确定地回问。 从景德至宣和,安正则可谓皇宫的第一常客,何况丰神俊秀公卿风流,他自然是认得的。只不过今日的安相没同以往一样穿着齐整的朝服,而是一袭朴素装扮,委实出乎他意料。 “嗯,”安正则弯弯嘴角,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沉,“本相可以进去了么?” 侍卫小哥连忙侧身让路,“安相请。” 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间还不算太晚,早朝应该正在进行中。 他今日出门的时辰委实是早的,只不过靠着双脚走了一路,到皇宫时便已赶不上早朝。 为相二载,仕宦数年,这倒是安正则第一次迟到早退。 约莫这个时候,段蕴应当已经将明日发兵阳城的消息宣布给了百官,安正则想象了一下明德殿里瞬间炸开锅的情形,按按眉心,忽地有些疲倦。 便没去明德殿,选了条绕远的小路,直接去清和殿等着她。 一盏茶的时间后,段蕴进门。 不出他所料,小皇帝果然一见他便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朕一早上没见安相人影,牵肠挂肚一整个早朝,你却在这里悠闲。” “我的错。”安正则低低道了一声。 “平日就算了,今日朕还要宣布出兵的事,那一窝子朝臣七嘴八舌可难应付,偏生你还不在。”段蕴抱怨完了才后知后觉问了声,“安相怎么了?声音为何如此沙哑,莫非是染了风寒不成?” “昨夜歇息得晚了,许是沾了些寒气,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也得小心养着。”段蕴分外自然地上前一步,下一刻,温软的小手就覆在安正则掌上,不满道,“手居然冷成这样。” 安正则看着她这模样,笑意便盈了满心满眼,也不顾自己双手冰凉就反过去握住她。 段蕴下意识往回一缩,转首吩咐何弃疗,“去太医署交待杜仲熬碗姜汤。” “今日早朝,众卿可难应付?” 段蕴思考了下,回道,“虽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很多,不过场面乱是乱了些,但大体上还能算得上是有序,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 “京兆尹是何反应?” “你说卢继祖?”段蕴皱眉想了半天,“朕似乎不太有印象,他好像……他说什么来着?” “京兆尹没作太多评价?” 段蕴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突然又像是记起了什么,“朕想起来了!卢继祖他今日压根就没上朝。” 安正则眸色稍深,又问,“那段清晏呢?也没上朝?” “不,皇叔今日上朝了。不过皇叔听说朕要发兵的消息后却没说什么,唔……其实他整个早朝都几乎没说过话。” 安正则点点头,“微臣一个早朝未曾露面,可有人问及?” “有的,曹中书还有李夕恒都有问过安相的情况,朕便说安相今日身体不适。之后宣布了发兵的事,他们便没有再顾得上安相的缺席了。”段蕴叹了口气,“没想到一语成谶,还当真让你身体不适了……” 安正则听她说话觉得可爱,“胡思乱想数你在行。” “朕让镇国将军先去征调禁军,巳时来清和殿再做部署工作,安相觉得如何?” 第109节 “可以。” 。*。*。 十二月十九日,辰时三刻。 韩易蹲在御膳房旁边那个运送泔水的出口数着蚂蚁,一不留神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在那群蚂蚁上。 他站起身满腹怨气,一拳捶到卢继祖肉乎乎的肩头上,“抽什么风呢?老子可窝在这闻泔水味闻了一个时辰了,等来的就是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莫急莫急嘛,”卢继祖嬉皮笑脸,“呐,我这不是也让你打回来了么。大事在即,自己人怎能伤了和气,韩大人息怒。” 韩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脚碾死一只蚂蚁,“你反正也没上朝,怎么不换你蹲这闻泔水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卢继祖继续油嘴滑舌,“哎韩大人您这样想嘛,御膳房边上虽然味儿是大了点,不过它倒也暖和啊!我跟你讲,明德殿里那地龙烧起来可都比不上这,你瞅瞅啊,你瞅瞅……这大冬天的蚂蚁可都出来了!” “得了得了,”韩易懒得和他再扯,“交给你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全部就绪,现在就只等着将军那边的消息了。” “嗯。”韩易点点头,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他,“这块兵符你拿着,未时从明安城南将源州来的那一小拨人马往皇城方向带。” “明白。” “到时候行事小心点,申时领兵入城,不要提前,也切勿延后。” “我知道。”卢继祖难得露出郑重表情,“到宫门时燃烟火,里应外合。” “辛苦了,养兵千日,便用在今日这一时。今日之后你我便可睡个好觉了。” “韩大人说的是,虽然本官每日的睡眠质量都挺高的。” 韩易:“……好走不送。” . 巳时,镇国将军府。 “老夫可完全掌控的人马共计三万余,分成三路从皇宫南、东、西三个方向涌入,可将除北部以外的入口全部封死。届时王爷率军从北面崇仪阁后方进入,一路直行南下到明德殿,便可与老夫这边形成包围之势” “西北角靠近清和殿那处的水渠,可准备妥当了不曾?” “老夫今早亲自去督查过了,水渠挖得足够深,向南一路直通往护城河,足可及时控制火势。” “好,”段清晏点头,“劳烦将军小心些动作,以制造动乱为主,切勿损害太多建筑造成伤亡。” “王爷放心,老夫定不辱命。” 段清晏偏头看了眼窗外,一时间有些感慨,“毕竟是陪伴了孤一二十载的皇宫,今日却要亲手给它烙上些印记……不知这一劫过后会是什么模样。” “世上有的是能工巧匠,修葺一新必定不是难事,王爷且放宽心。” 段清晏笑得很浅,“将军所说诚然不错,然而孤强行占据的东西,亲自刻了刀伤剑痕,即便再重新粉饰,可那印记有了便是有了,又岂能指望这一页彻彻底底地翻过去呢。” 赵延武没再回话,看看段清晏那心事重重却又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未时,清和殿。 安正则捧着茶碗,已然是第三碗姜茶下肚。 清和殿里的地龙烧得旺,段蕴待在屋里连外袄都没有穿,然而安正则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坐了一上午,手脚却还是没有热起来。 分明身体也并不太难受,昨夜染得那点寒气至多只能算小恙,不曾想却让自己直到现在还是毫无精神,连带着心里还有些不踏实。 或许这不安并非源于风寒,而是源于他心中的某些预感? 安正则看了眼殿中的刻漏,未时已过,接着更生了些隐忧出来。 “陛下,未时了。” 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嘴上却抢先一步道了句,话说完安正则自己都不由地一怔,平白无故自己报时是想怎么样。 段蕴暂时停下手中正抄着的佛经,不知所谓地抬起头,“嗯?” “未时了,已经。” “赵将军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么?” “没有。” “什么情况……”她也是有些不安心,索性搁下毛笔不再写了,“朕让他巳时便过来,现在距离巳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时辰了,居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朕先前派人去找李夕恒,可找着了没有?” “也是没有消息。” “那要不再派人找找李夕恒那个表妹堂妹什么的,”段蕴托着腮道,“就是上回在兴善大街那家吃馄饨的地方见过的,捉她问问她们家人都跑哪去了。” “唉,不过明安这么大,要到哪里去找个姑娘呢。”她刚说完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提议,颇有些唉声叹气。 清尘听他们闲话这片刻,心中直直“咯噔”了好几次,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而且愈发地强烈起来。 她失神地接过安正则喝完姜汤的瓷碗,一不注意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突然响起的碎瓷声弄得段蕴一惊,清尘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打扫!” 段蕴和安正则都各有各的心思,殿中并没人在意这边碎了个杯子,段蕴甚至连嘴都没张开,只随意摆了下手让她自行打扫去了。 清尘快速地拿了工具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了出去,离开清和殿,室外一股清冷的寒风迎面吹来,她松开握着扫帚的手,手心里一层濡湿的汗意。 第110节 能感觉到段蕴和安正则似乎都发觉了些什么,只是触霉头的话不好说出口,她也一样。 突然消失的人是赵延武,手里掌握着重兵的镇国将军,他同自家宝贝外孙在宣布对阳城发兵的当天就不见人影,不管怎样也说不过去。 何况清尘知道,赵延武早便是段清晏的人。 再者她又想到,早朝的时候卢继祖也没有出现,而卢继祖也是段清晏的人。 自从上次从段清晏的王府回来,在等待发兵的这一周里,段清晏那边就再没派人找过她。段蕴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她便就一直没再同那边联系。 如今看来,或许今日就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清尘背靠着清和殿外的墙壁,一阵结结实实的凉意洇进脊背中,接着思维也清醒了几分: 明日发兵在即,如果安正则带着人马离开明安之后段清晏再有动作,那他的人马势必要分成两拨,一拨前去解决安正则,一拨留下来夺取明安,控制住段蕴。 这两件事互为表里,哪一件都不是简单的,倘若真是这么做不免太过劳心费神。 所以……发兵前就动手才是上策。 而发兵前的日子,便只剩下今日了。 清尘双腿一软,靠着墙瘫了下去,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怎么就没有想到…… 一场宫廷政变,十之八/九,是拖不过今晚了。 也好,不管结果怎样,过了今夜也终于能知晓了,自己做的这一切不论对错也都要结束了。 或许之后会见到一个更糟糕的情况,不过路再坎坷也是自己选的,清尘自嘲地宽慰自己,无悔就好。 她借着打扫的名义溜出清和殿,在墙根下一坐便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先前被地龙烤热的手脚已经又变得冰冷,清尘吸吸鼻子,却还是不想回去。 闭了眼休息,迷糊中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屋里那么暖和,怎么还专门跑出来吹风?” 清尘一怔,蓦地睁开眼,韩易一身戎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韩大人,你来了啊……” “我便知道你能猜出些什么,”韩易嘴角扬起一个笑的弧度,“清尘姑娘冰雪聪明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看你这反应大概是知道王爷今日会行动了?” 清尘另外半截心也凉了,抿了下唇低声应道,“嗯。” “你别多想,别怨王爷,”韩易见她的样子有些消沉,忍不住宽慰了一句,“王爷不让我们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并不是不信任你,王爷他是怕你难做。” “奴婢没有怪罪王爷的意思,韩大人多虑了。” “啧,你这话说出来自己能信么?”韩易抬起胳膊拍拍她的肩,一身戎装佩剑叮当作响,“你提前知道的越多,心里的包袱也就越重,姑娘家年纪轻轻心里装着太多事可不好,会难以入眠的。逼宫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你之前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最后这件事不告诉你也是想让你轻松下。” “王爷他,是什么安排?” “宫闱混乱,趁机夺位。” “那陛下呢?” 韩易迟疑了下,“……趁乱劫走。” “如何混乱?” 韩易没再回答,一用力将清尘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指向远处,“看到了么?” 明德殿往南的方向,数骨黑烟正冉冉升上高空,青天白日里,火光隐约可见。 清尘睁大眼,满目难以置信,“你们……你们放火?” “这天气冷,昨日又才飘过雨,要完全烧起来还需要些时间。”韩易自顾自地道,“你不用紧张,王爷事先已经派人在宫中挖好了水渠,足够到时候控制火势。” “可宫里这么多人的性命……” “放心,王爷并不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你若是忧心宫人的性命便大可以免了。” 清尘微弱地应了应声,接着问,“王爷已经进宫了么?” “王爷与我是一同进宫的,为了确认小皇帝正好好待在清和殿里,所以先派我过来看看。我这边一出来就在墙根那看见你了。” 韩易又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别多想了小姑娘,快进屋去吧,再磨蹭些时候,那烟火味儿可就要飘过来了。” 。*。*。 清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清尘殿的,殿中与外面相比依旧是暖暖的,段蕴不知何时又重新拿起了笔抄着佛经,安正则又拿了只杯子握在手里,目光轻轻地落在段蕴身上。 一切如旧,只不过她这会儿却是魂不守舍。 小半个时辰过去,清和殿的大门被人急急敲开,一个宫人连奔带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抖着声音汇报,“陛、陛下……宫里走水了!” “什么?!”段蕴和安正则同时站起,面上是同样的表情,震惊中焦虑。 倒是清尘听到这噩耗却有种轻松的感觉,终于来了。 “火势如何?” “现在可还能控制?” 小皇帝和首辅几乎同时发问。 宫人哭丧着脸,“不、不太妙……” 第111节 说话间又有人跑进来禀报。“陛下!弘文馆附近快要烧着了!再往北蔓延可就快烧到明德殿了!” 安正则上前一步,“本相这便去看看情况。” “安相……”段蕴拉住他袖子,“朕也要去!” “你不行,你不能去。”安正则丝毫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不假思索将段蕴的手从身上拍了下去,“你乖乖待在清和殿,那火既然是从南方开始烧起来,一时半会便还到不了这边,清和殿后面的御花园里有个池子,若是火势凶猛你便带人去那里避一避。” “可是……” “火势不等人,微臣先行告退。”安正则没再看她,急匆匆只留了个背影便跟着宫人走了。 【完结章上】 111、九州清,四海平 ... 申时。 待在清和殿里已可以听得见皇宫里四处传出的呼救声音,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蔓延,火势愈演愈烈,同火舌一同逼近的还有大批军马。 殿外的守卫已经被叛军控制住,随着大门被人强行打开,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宫人惊叫一声,瞬间乱作一团。 混乱中,清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何弃疗抓着段蕴一只胳膊,慌慌张张道,“陛下,要不跟奴才出去找个躲避的地方吧!” “人家都已经打到门口来了,这时候要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可这般坐以待毙毕竟不是办法!” “朕要的就是坐以待毙。”段蕴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不管对方是谁,他的目标定然是朕,这个时候若朕不知所踪,他们就算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朕找出来。宫里虽大,可横竖也就是这么点地方,多杀几个人多烧几间屋多拖延几个时辰,不过是需要多费些功夫,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何弃疗听出她这是想要放弃逃走的意思,可段蕴说得句句在理,他竟是也找不出话来可以反驳,便只呆呆地唤了声,“陛下……” “陛下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门口传来一个精气十足的声音,段蕴循声抬起头,但见卢继祖铠甲上身,全然不同于以往的颓靡浮华之气,甚至有一些英姿勃发之感,她恍然间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这两年,对他竟自以为了解。 “原来卢大人深藏不露。” “陛下过誉,微臣可以当这是夸赞么?” “本就是夸赞。” 卢继祖笑了一声,提着剑走到她面前,“毕竟君臣一场,微臣也不想为难陛下。若陛下乖乖跟着微臣走,那此剑便不出鞘,清和殿也不用沾染血腥之气,如何?” “你这小人!背叛陛下居然还威胁!”何弃疗气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手边一个烛台就往卢继祖身上砸去,对方抬手一挡,青铜制的烛台打在剑鞘上,连撞击声都透着寒意。 “何公公,你们势单力薄,就省省力气别做无用功了。” “好,朕跟你走。”段蕴仰起脸木然地看着他,“你要带朕去哪?” 卢继祖没回答,一挥手示意身后两个护卫上前,一左一右将段蕴与何弃疗钳制住,将人带了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已黑压压列了一片士兵,为首一人墨发飘扬,倚剑而立的样子像是仙界的侠客。 段蕴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形容得出自己心情,她一开口,却感觉眼眶蓦地就湿润了,“皇叔……” 段清晏的目光自打她从清和殿出来便没离开过,这会儿却是垂了眉眼,将视线移至别处,“歆竹,跟我走吧。” 段蕴喃喃,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语,“为什么……” “为什么?”她稍稍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歆竹,”段清晏重新看向她,眼神中有一丝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先帝当初执意要将皇位传给大哥,这本身就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离谱的决定。” “可显祐太子明明已经不在了。” “是不在了,可那又如何?”段清晏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即便大哥离世,他还是放不下那执念,否则也不会选择皇长孙继位。” 段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皇爷爷钦定继承人,有什么不可以?” “他选择你,你觉得合适么?”段清晏反问。 “我……” “为什么自欺欺人,”段清晏更加认真地望进她眼睛里,整个人似乎生出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说出的话让段蕴无言以对,“他传的位是给皇长孙,并不曾命你乔装辛苦这两年,歆竹你又何必呢?” “皇长孙早在景德年间便夭折了,细算起来,歆竹冒名代之的日子,当是远远不止两年吧?”段清晏像在宣布什么一般对她道,“这般荒唐的日子早便该结束了,安正则心中装着先帝遗命,孤却是不在意那些的。歆竹,跟我走。” “皇叔想为王,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不争?” “先帝的眼中,只有安皇后的儿子才是儿子。”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何况一个高索国女人诞下的孩子,恐怕连立足大理朝堂的资格都没有,孤能指望他什么?若争储有望,三哥也不会使出那等手段,逼得先帝失去他唯一的‘儿子’。” “你、你说什么……”段蕴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三皇叔当年加害显祐太子一事,你知道?” 段清晏起初有些想解释,然而段蕴看他的目光已然满是戒备,最终改了口,放弃了再说些什么打算,承认道,“是,那件事……我确实知道。” 果然还是逃不过那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直到今日,段蕴才彻彻底底领悟这话的意思,赵延武也好,卢继祖也罢,均是唱戏的一把好手,而段清晏便是整个戏台翻云覆雨的掌舵者。 他看着戏台上虾兵蟹将粉墨登场,运筹帷幄之中,便早已算计好了别人的生死,最可笑是她段蕴,一直以来诚心以待,哪怕同安正则置气也一定要信他心无邪念,傻得如同中了谁的蛊一般。 她悄悄攥紧了一旁何弃疗的衣角,漠然地看了段清晏一眼。 “歆竹!”段清晏被她那眼神看得心神一慌,脱口而出唤了她一声。 段蕴将何弃疗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声音已经镇定下来,“大理江山交在皇叔手上,朕并没有什么怨怼。不过皇叔若是还想控制朕,恐怕就不能让你如愿了。” 段清晏看了眼四周密密麻麻的兵士,又轻轻扫过她手中何弃疗的衣角,“歆竹打算做什么?” “朕要你放朕走。” “孤若是不愿呢?” 第112节 段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何弃疗的袖中抽出一柄隐藏的利刃,语气决绝,“以死相逼这招太过下作,本来朕是不屑于用的。不过只要有用,下作一回又何妨。” 段清晏果然后退了一步,青丝银甲,器宇轩昂,“……你说的没错,这招确实对孤奏效。你知道孤是不会放你自裁的。” “麻烦王爷让一条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放了你,说不定明日便可以再捉你回来。”段清晏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孤带着一支队伍从皇宫北面攻入,赵将军领着三路兵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封锁,这火燃起的地方共有五处,五处皆在宫中道路的交汇口,卢继祖申时从城南领兵入城,也就是说,歆竹你看到卢继祖的那刻,便已经逃不走了。” “朕只问一句,放还是不放?” “求饶还这么不客气,”段清晏打了个手势让卢继祖上前,“陛下的玉玺放在明德殿吧?孤现在便去取了。亲眼看你逃出这里,孤做不到,一切就交给卢大人了。” 段清晏利落地翻身上马,再没往段蕴那看一眼,他一勒缰绳刚要出发,从行伍间又忽地挤出来一个人,“报!禀报殿下,安正则领了一队禁军正在明德殿前与大将军对峙,那队人猛得很,走了一招奇怪的阵法让我军乱了方寸,韩大人他在混乱中让人给砍伤了!” 段清晏“唰”地拔剑出鞘,“跟孤走!” 。* 。* 。 韩易跟了段清晏不少年,算是得力干将,他那边一出事,紧接着便哗啦啦走了一半的兵马前去应援。 段清晏策马扬鞭,原地踏了两步,却还是没有再留下什么要交代的话,径直前去对付安正则了。 段蕴手中还握着利刃,可吃她这一招的人已经走了,面前徒留一个惯于扮猪吃老虎的卢继祖,他看段蕴的眼神就像在看街边泼皮耍赖的小孩子,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我说陛下,刀还不放下么?您可得仔细着别伤了自己,若回头少了条胳膊缺了条腿什么的,殿下他还不得吃了我……” 段蕴没出声,下意识把刃柄握得更紧了些。 卢继祖噗嗤一下轻笑出声,“得了,殿下又不在,你这吓唬谁呢,真想死我可不会拦着。” 从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来看,段蕴十分相信他当真做得出来,低头看了眼那利刃上冷冽的寒光,心里一突,默默把刀收了回去。 “不是要走么?”卢继祖抱着胳膊看她,“再不快点,这火可是要烧过来了。” 段蕴一愣,“你放我走?” “自然。” “为什么?”段蕴皱了皱眉,全然不敢相信。 “想强留你的是殿下,又不是我。放你走不费吹灰之力,留你下来倒要叫我劳心费神,聪明人何苦自寻烦恼?” 段蕴一时判断不出他这话是否有诈,然而即便情况再坏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了,便心一横,道了句“那就谢谢卢大人了”,接着用眼神示意了下何弃疗,两人同时迈步后退。 围着他们的一圈卫兵仍旧军容整饬,纹丝不动地堵在他们面前,卢继祖懒洋洋地发话,“啧,你们是都聋了么?刚刚说的话没听见?让路让路。” 那圈人互相看了看,似乎有些不情愿似的,磨磨蹭蹭让出一条道来,眼睁睁看着本该沦为阶下囚的宣和废帝毫发无损地溜走。 卢继祖好人做到底,在他们身后还精神昂扬地喊了一句,“陛下,西北角新挖了一处水渠,一直通往宫外护城河,要是被火困住您就跳河——” 段蕴低头快走没理他,被无视的卢继祖似乎有些不高兴,踢着地上的一个破头盔骂了声“奶奶的腿”。 旁边一个副将忍不住问,“大人,可要派人跟着?” 卢继祖一斜眼,“跟啥?” “陛……哦不,跟着废帝啊。” “你吃饱了撑的?跟他们干啥?” 副将音量一低,“真放走啊?……王爷要是问起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懂个屁。”卢继祖前一秒简单粗暴,后一秒又端的高深莫测,“殿下心中的杂念,就属小皇帝这么一个了,新朝伊始,最不得顾及的就是杂念。放走小皇帝等于绝了王爷的念想,就算不舍,王爷也该明白这是该做的。” 诚然那副将乃是多虑,段清晏那时打马从清和殿门口离开时,便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结果。 卢继祖对段蕴全无好感,对于他一路追随的明主段清晏会看上小皇帝这件事,素来只觉得不可理喻,把段蕴交给他处置,就没抱希望还能再看到她。 就算段蕴自己不逃,卢继祖也恨不得八抬大轿送她走。 不舍还是有的,那种心头空了一块的感觉让段清晏很不安,然而他抬头看着前方,熊熊烈火染红的是明安的傍晚,晚霞绚烂似锦,与皇宫里妖娆摇曳的火舌连成一片。 明日,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这便是他的时代了。 大火烧出阵阵热浪,随着晚风不时朝着身上袭来,段清晏整个人被火熏得微热,暖烘烘的又有些燥,心头那空出的一块似乎也幻化成一团热气,在他的胸腔里点燃一股豪情。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 也只有这栏杆尽头余霞成绮,翠峰清流江山如画,庶绩咸熙,河清海晏,才是真真正正不朽之事。 一辈子长长短短,还有什么追求高得过这个? “殿下!赵将军已安排韩大人至崇文馆偏阁修整,韩大人腰部重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眼下赵将军正与安正则对峙中!” “人马情况如何?” “火势将敌我围成了一个圈,安正则带人转移到熙平殿内,熙平殿此刻被火围困,那边已无路可退,我军增派人马倒是可以有希望歼灭对方,可若是想冲出火海,恐怕、恐怕就……” “已经逃不出来了么?” “除非将士们都有赵将军那般的身手,否则……不过若从外灭火则可保全那队精兵,可是这么一来,安正则恐怕会逃了。” 段清晏沉吟片刻,突然丢掉了头盔,道了句,“不必再加派人手了,你带人再去加几把火,将他们困住。” 那小将睁圆了眼睛,“再放火?” “眼下大业已成,不必纠结于一兵一卒的得失。反之,安正则是个大患,孤要顺利得天下,就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队精兵是段清晏在源州时便一日日训练出来的,养兵早已不止千日,可用兵只这么一小会却要全盘舍弃,人命危浅,像是旗子一样瞬间便失去了价值。 小将闻言心头一颤,那队人中有很多是同他同吃同睡的兄弟,此刻自己却要带人放火,亲手将他们往阴曹地府再送一程,这种心理上的强大负罪感简直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务必确保赵将军无虞。”段清晏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 “末将……领命。” 第113节 。* 。* 。 皇宫走水,宣和帝失踪火场,安首辅亦不知所踪,这消息第二日遍传遍了整个明安城。 一日之后,整个大理人尽皆知。 据说,景德帝第三子阳城王早有反意,此次失火便与其脱不了干系。 据说,皇宫走水的当天,宣和帝刚巧对朝臣宣布了要发兵攻打阳城的计划。 据说,阳城王表妹萧白茗无意间得知其反意,偷偷告知源州王,源州王及时控制了阳城王,却没能来得及阻拦一场火。 据说,此事之后,因兼任大理寺卿而留驻明安的源州王妥帖处理了宫闱内外大小诸事,不愧皇子龙孙,天家贵胄,万人赞誉。 十日之后,源州王被拥立为帝,改年号为“崇宁”。 崇宁帝自登基,日日宵衣旰食,亲贤远佞,减赋为民。 至崇宁五年,国库充盈,少有路边冻死骨。 百姓皆传,圣上顺应天时,故上天嘉之,五年风调雨顺,嘉穗盈车。 万人讴歌的日子过了几年,段清晏心中怅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强了起来。 韩易自那一战重伤了腰部后便落了病根,站立的时间超过两个时辰便疼痛难忍,这一生舞刀弄枪征战沙场什么的怕是不能再行了。 赵延武帮他训练精兵倾注了数年心血,到最后却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老将军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其后便常年称病不朝,活脱脱的白吃皇粮。 卢继祖作为实际上的一代功臣,名义上却只能是宣和朝留下的旧臣,何况不靠谱的名声在外,段清晏也找不到理由给他加官进爵。卢继祖延续了往昔在宣和朝的作风,迟到早退不问公务,将大大小小一切芜杂的事物都丢给段清晏亲为,美其名曰“恪守本分不逾越”。 萧白茗在他登基后回过一次明安,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娃娃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尚在襁褓,粉雕玉砌可爱得紧。 段清晏看着那孩子,猛然就想起清尘那封密信,段蕴当年腹中的孩子若是生了下来……此时应当已是竹马相戏的年纪了。 若是生得像她,不知道会有多可爱。 翠被华灯,午夜梦回,有时晚风吹得适意,清和殿内段清晏起身还望,墙面上他送给段蕴的绣品仍旧安安静静地挂着,宫人清理得干净,像是那年刚挂上去的一样。 好风如水,小轩窗外,月明正在梨花上。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完结,还有番外:-d ================================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