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妈妈比吸血鬼还要聪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大妈妈把药放到她手里,说:“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过药,感激地看了大妈妈一眼,匆匆出去。

    大妈妈想起了母亲以前跟她说过,要是枫叶一夜之间开遍,那儿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她刚刚在蓝月儿脸上看到了爱情,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的爱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蓝月儿和那个小丑的结局比枫叶凄凉。

    12

    蓝月儿把草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露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皮肤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床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药,悄声对他说:“吃了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脱下被汗水渗硬的衣服,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床,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流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满星星的小丑服挂在床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脱下身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脱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胸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语。

    “嘘”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满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跳到另一个,学着他们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这小房问成了他们梦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蓝蝴蝶飘飘飞来,在星尘之间慢舞。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轻巧如小鸟的羽毛,她的牙齿禁不住在那儿厮磨。

    13

    蓝月儿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毛床上,牙齿打战,忍受着骨头抽痛和遍体像被虫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声,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价。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气自己,心绪难安,妙妮偏偏把那个跳舞女郎八音盒打开来放在床头,人睡着很久了,凄凉的乐音依然回响着,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她是谁?五年来,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蓝月儿。燕孤行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应该相信,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故人。

    但她又为何要回到他身边?她不回去,那个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可他早一点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不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才会爱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爱情,她就无权追寻吗?她不是比她们都要强大吗?她甚至能杀人,虽然那个人死不足惜。但是,难保下一次,她不会杀一个好人。为了存活,她吸无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这一切,还会爱她吗?他还敢碰她吗?

    终于,她嘶呜了一声,低唤:“幅儿。”

    一直倒挂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朝她飞来,她两只颤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缓缓飞起来,带着她飞出大寝室。

    她太虚弱了,要吸许多许多的鲜血来恢复元气。

    蝠儿带着她来到那片红艳如血的枫林,把她放在一棵枫树下面,她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温驯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阴森森的枫林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吸口气说。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会不会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放过,吸他的血?想到这里,她很激动,满怀焦虑,那种焦虑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动,闻到人的味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在一棵枫树后面欢爱,发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动了动,哼出的歌引来了四只蓝蝴蝶在林间盘旋飞绕,朝那棵爱情的枫树飘去。

    她缓缓抬头,微笑望着蝠儿,赞赏它找到这个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乐而皱成一团。

    那双在枫树后面亲热的少男少女并没有看到蓝蝴蝶飞舞。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方,又以为颈子上的叮咬是恋人热情的啄吻。

    四只蓝蝴蝶飞了回来,因吸饱了血而低飞了一些。蓝月儿颤动着干枯的嘴唇,四只蓝蝴蝶合拢起来,八片翅膀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栖在她唇上,把鲜血往她嘴里吐。

    顷刻间,她的骨头没那么痛了。她吃到了别人的欢爱,那种滋味比鲜血悠长,让她心灵悸动,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当蝴蝶纷纷飞走,她润了润嘴唇,侧身躺着,胳膊肘支着头,底下有风,她浮了起来,姿势就像跟枕畔的人说话。

    直到那双男女嬉笑着走出枫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她依然那样浮着,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云,在林间缭绕,想念着燕孤行,也想念着她初始的爱情和那种心跳扑扑的感觉。

    太快乐了,她又唱起歌来,蓝蝴蝶在她发鬓之间飞舞。那歌词是她自已编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相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瞎编的歌,听来竟像五年前在野树林中听到那一男一女两把声音阴森的诵唱,而今却全无恐怖气氛。

    她漂浮着,脚踝上有亮光环绕,灿烂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蓝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后,只要她愿意,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星月、夜风、晚雨、重雾、火焰……她也能召唤晚间的生物:蝙蝠、猫头鹰、萤火虫、夜蝴蝶、山猫、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着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萤火虫。她甚至召唤尸妖,也许还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尝试召唤她母亲白若兰的幽灵,却召来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尸妖向她匍伏,嚅嚅却又带点自傲地告诉她说:“幽灵不是这一路的,他们有如微蚁,没有力量,只是一个虚影”

    她脚踝上的磷大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