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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只披着血红色羽毛的猫头鹰在枫树之间捉迷藏,谁也没捉到谁,其中一只松毛阔脸的,栖在枝头,黑色圆眼睛诡异地笑。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唱着,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不是忘了,是爱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飞扬地离开旅馆,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这时看到他,也会以为他嘴上黏着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没有小货摊。他买了一张黄牛票去听蓝月儿唱歌,想给她一个惊喜。门票已经卖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兜售黄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厅外面一如前天那样挤满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旧卖着不老药,他们都认不出他。那个卖青春蜜糖的养蜂人就更认不出他了,他整颗脑袋都覆满蜜蜂,根本没睁眼看过任何人。

    一只小蜜蜂从养蜂人脸上飞到燕孤行的唇边嗡嗡叫,他侧过头去避开,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叫他。

    他吓了一跳,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回头,看看是谁叫他。

    “原来你长这么帅!”那个卖洋囡囡的绿发女巫怜爱地看着他。

    他礼貌地跟她点点头,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观众一个个进场,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那个皮包骨小子骗了他,他买的黄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数第二排,他稍微生气,但脸上很快又挂着笑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一径微微笑着。

    舞台上的灯火亮起,那两个买他八音盒的双胞胎首先出场,跳着热情的舞步,他一径笑着。其他歌女在台上唱着凄楚的情歌,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到蓝月儿出场了,他连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听着她唱歌,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看起来像女王。七弦琴为她独奏,那个弹琴的小子,姿态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里想,有点酸酸的。他坐这么远,蓝月儿不可能看见他,他本来想悄悄朝她挥挥手,又怕打扰了她。他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几次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身影,脸上一径挂着幸福的微笑。

    散场之后,袅袅余音在歌厅四周维绕。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后台的出口处。

    一排由黑色小马拖着的马车在那儿等着。歌舞团的人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登上马车离去。他看到那对双胞胎边说着悄悄话边上车。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矜贵又有气派,披着毛皮镶边的紫红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瞥了他一眼。那辆马车并没有立刻驶走。

    蓝月儿为什么还不出来?他心里多么渴望看到她,紧张得笑容凝在脸上。

    终于,她出来了,身上裹着亮晶晶的蓝丝绒斗篷,领口缀着一个漂亮的珍珠扣环,好像早知道他在这儿似的,却仍然惊讶地朝他送来一瞥,点点头。

    “你唱得很好。”他说。

    “谢谢你”她脸上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反应,看他的神情也有点陌生。

    “我没事了”他告诉她说,脸上笑容有点震颤。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跟她说,但他迟疑了。

    “那就好”她简短的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礼物,于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样,熟练又灵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珠,修地变出一个系了蓝色蝴蝶结的小盒子来,递给她,带着微笑说:“送给你。”

    她好像对他那小小的魔术毫不惊讶,只是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没打开来,似乎没打算要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谢谢你。”

    他好失望,想说的话在口里消逝。

    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小小挣扎,终于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后小心保重身体。”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他双手放在身后,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她是气他前一天说谎吗?还是他们两个而今才真正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见之前以为彼此会有许多话要说,一旦相见,却只有几句寻常的话,大家都被过去的回忆蒙骗了,对重逢怀抱着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时光与现实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

    一匹马儿轻轻发出一声嘶鸣,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车。那个弹七弦琴的乐师从后台那扇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去。

    “再见了”她说着,缓缓爬上那个披紫红、色斗篷的女人坐着的那辆马车,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那辆小马车的黑色车篷像一只大蝙蝠,带走了她,留下飞扬的尘土。

    一只灰色小蝙蝠鼓翅飞翔,跟在那只“大蝙蝠”后面,双双消失在黑夜里。

    “走吧”这两个字苦涩地在他心中回响着,这夜他身上没穿小丑服,却觉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个小丑。15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大※※※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迷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藏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跳到我们头发里,耳朵旁边,肩膀上,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满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刚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迷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奇书网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毛床上,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床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满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日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