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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世清流士大夫是以事生产为耻,视杂学匠术为奇/淫巧术,但后世便是一名初中生也能说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话来。

    林缚认为大越朝难以避免灭亡的根源并非是外部强敌难克,而是国家财政处于崩溃的边缘,难有良策挽回。

    最终还是归结到“银子”上来,林缚捻着书稿的纸页,在灯下若有所思的走神。

    林缚有意将根基扎在西沙岛,也不太担心会引起别人的戒心跟警惕,主要在于西沙岛地形开阔,无险可守,又位于东海寇入侵的最前沿,稍有野心的人都不会将目光放在西沙岛。

    即使不考虑地形与势力冲突的限制,西沙岛周围百里,折算面积约二十万亩,大概只有一半土地能开垦为粮田,一年能产二十万石粮食已经是极限了。

    奢家最鼎盛时差不多控制东闽郡过半数府县,有超过两百万民众,当其动员兵力接近十万人时,在财政上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最终不得不接受招安龟缩回晋安府来休生养息。

    以西沙岛如此有限的生产力,即使开发好,养两万岛民、组织乡兵超一千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林缚使林梦得、胡致庸严格控制西沙岛新编户流民的总户数,最终上报两千一百余户,丁口计九千八百余人,崇州县、海陵府地方以及江东宣抚使司对这一数据并没有起疑心。他们也无法起疑心,毕竟以西沙岛还处于未开发状况来说,能在两三年之内将这九千八百余人安顿下来,就已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了。

    即使林缚此时不小心暴露出他有意控制西沙岛的野心,也许更多人只会嘲笑他轻狂自大、不识经济。

    林缚却是知道控制西沙岛是大有可为的。

    生产模式的不同,决定了在同一片土地上能够养活的人口基数及军事组织能力的根本性差距。

    既然崇州县良田亩产能达到五石以上,林缚也有信心将西沙岛的贫瘠土地改造成亩产五石甚至更高的良田。

    狱岛以圈养猪沤肥以供菜园,菜园所出就要比周边良田高出一大截。

    比传统的手工作坊更有效率、规模更大的手工工场作业,将能容纳更多的剩余人口,产生更多的剩余财力。

    他在狱岛采用六七人共同操作的大纺车纺棉纱,人均纺纱量相比较以往提高四倍有余。

    之前林缚是拿狱岛当成他的试验田,现在有了西沙岛,在狱岛试验可行的耕种以及生产组织模式,都可以拿去西沙岛大力推行。

    不过林缚后世所掌握的知识跟当世的手工业生产工艺是严重脱节的。

    后世惯用螺栓固定、组装物件,按照林缚的要求,狱岛工匠也能做出合用的螺栓来,只是制作一枚螺栓需要一名熟练工匠昼夜不休的硬车七八天时间,代价高得惊人。

    林缚最终只是将那枚螺栓摆在书桌上当工艺品观赏,绝口不再提螺栓的事情。

    以此为前提,林缚更迫切需要对当世的手工业生产工艺及技术有全面而透彻的了解,遂请赵舒翰编《匠典》。

    赵舒翰学问、见识卓于常人,另外江宁为帝国南都,人文绘萃、百匠咸集,给编纂《匠典》提供许多便利。

    林缚另外还想在河口通过公开弘扬杂学匠术的方式,来吸引更多的能工巧匠直接参与到《匠典》的编纂工作中来,并招揽一些工匠直接进入集云社在河口开设的工场,以后再往西沙岛输送。

    林庭训在生前做的一件有利林族的事情就办义学,资助林族以及上林里子弟读书,目的很单纯,就是为林记货栈培养能识字、会算术的掌柜、伙计,也有少数资质甚优的子弟是以科考为培养目标。

    顾氏没落了十年,年轻一代几乎没有可用之人,林族的年轻子弟随便拉一个就能独挡一面。这也是顾悟尘不得不依重林族的关键原因。

    林族撤到河口之后,林缚就主动承担起兴办义学的责任来,目的也很单纯,除识字、算术外,又加了基础杂学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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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河口秘情

    已入深秋,从朝天荡吹来的江风寒意碜体。

    赶上秋粮上市,四乡八里的田主、农户大多数人家只保留一年家用米粮,其余都就近运至集镇贩售,换来银钱好缴纳田赋丁税及各种摊派,并换购盐油酱茶等生活之必需,许多人家的锅碗瓢盆也要拿到市集来找工匠补一补缝儿、缺口什么的,好接着用。

    今年江宁秋粮丰收,粮价虽贱,盈余仍丰过往年,狠狠心咬咬牙,扯一段布给家人年节前都添上一身新衣裳,也舍得几枚铜子给跟着来赶集的小孩子买一包荷花叶包着的果食。

    官府也趁此时备漕,诸河帮拿着官府的公函及备漕银到城郊市镇收储谷粮、装船待行。

    东海寇退去有一个多月了,太湖沿岸诸府县暂时恢复平静,对秋漕影响不大。

    洪泽浦沿岸,特别是东阳府境内的上林渡米市不复存在之后,对秋漕的影响极大,东阳、濠州诸府只能将税银运至江宁来备漕。曲阳镇米市近乎半废,使得城南龙藏浦、上元县米市格外的拥堵跟混乱。

    西河会原先只计划三分之一的漕船到河口来备漕,孙敬轩看着情形不对,将西河会所有的漕船都到河口来备漕;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将四万石漕粮备足,两百余艘漕船停泊在秋冬季风平浪静的朝天荡里,等待择吉日发船。

    漕路会比往年拥堵许多,赶在前头给堵住的可能性总是小一些。

    孙文婉与文珮到河口后,先带了礼物去林景中宅子里给林景中的父母请安,才回船上换了男装再登岸逛街,为父兄们今年的秋漕之行置办行头。

    赶着今天河口的草市开市,四乡八里以及城中涌来的村民游客很多,仕女村妇也不在少数,但换了男装总是方便些,不用担心给那些登徒子无礼的盯住看或言行无状,再说等会儿还要去竹堂听赵舒翰讲学,女儿身总不方便进去。

    “我们先去货栈,那边总有些新奇的物件买。”文珮上岸后就自作主张道。

    “林景中未必就在货栈里,你着急跑过去做甚?”孙文婉戏谑的说道。

    “哪个要见他?”文珮羞红着脸说道,拉着文婉及四名随行的会众往集云社货栈跑。

    河口的店铺主要集中在近四百步长的南北长街上,从江岸码头及堆场出来,第一家就是集云社货栈。

    货栈门脸虽算不上大,但是里间极深。为防江盗,集云社货栈院子皆是青砖高墙,墙基厚达三尺有余,铺宅仓房浑然一体,仓房另有夹道直通江岸码头。

    孙文婉与文珮走到货栈,铺子前收储谷粮正热闹,停着好些骡马车。她们没看到林景中,却看到林缚穿着青布袍子没有什么仪态的蹲在货栈前的门檐下,拉了个村夫模样的老农正说话,看他的样子颇为闲适、无所事事。

    孙文婉正要拉文珮躲开,却给眼睛尖的小蛮看见。

    “婉娘跟文珮姐姐过来了……”小蛮娇声呼道。

    孙文婉见林缚抬头望来,只能硬着头皮、不伦不类的给林缚敛身施礼:“见过林大人。”

    林缚的身份给孙文婉叫破,手搭在林缚肩上正吐唾沫星子说话的老农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个“大人”,立时结结巴巴的连忙谢罪,拿起一边挑粮的扁担跟麻绳逃也似的走开。

    林缚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跟孙文婉、孙文珮堂姊妹点点头,说道:“景中在码头上,过会儿就回来,你们稍坐片刻……”他知道孙氏姐妹对他殊无好感,没有多寒暄什么,便带着小蛮先离开货栈。

    林缚离开,孙文婉神情稍自然些,忍不住看了林缚离开的背影一眼,也未曾注意到斜对面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马车的窗帘子掀开一角,有一双娇媚清离的眸子正盯着她这边看,露出一角红唇便如烈焰一般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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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透顶死了,说是拉我来透透气,你却让马车在人家铺子口停了半天,那浑球也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奢明月忍不住要打哈欠,凑过脸看着车窗外长街,问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长街这边停着十数装满米粮的骡马车,有股子骡马的腥骚气扑鼻传来,奢明月皱起眉头来,不知道嫂子宋佳侥有兴趣的看什么东西,而且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外人都知道林缚趁着秋粮上市谷贱之时通过集云社在河口收储谷粮,却不知道收储规模。马车在街边停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宋佳就看见差不多有上千袋米粮给搬进了集云社货栈的仓房。表面看上去林缚出现在货栈有些无所事事,实际能看出他对货栈收储米粮一事十分的上心。

    林缚借用西河会的漕船将物资装船运往西沙岛多是在夜间,此外,集云社在太湖沿岸诸府县也安排有人手收储米粮,外人绝难知道集云社这段时间来收储了多少米粮,又有多少米粮给运往西沙岛,又有多少米粮囤积在集云社的河口仓房里。

    宋佳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揣测林缚可能有的对西沙岛部署,也没有打算将这些事情跟奢明月细说,转回身来,娇柔的背贴着车厢壁而坐,笑着说道:“谁要看那浑球!要不是你哥死脑筋,这浑球哪有现在这么让人头疼?”掀开车帘子吩咐车夫跑去将到成衣铺子选衣裳打掩护的丫鬟喊回来。

    听着车夫从车头爬下去,俄而车帘子却又给人从外面掀起来,宋佳以为是街上哪个轻狂的登徒子摸上马车来,拿起护身的银妆刀就捅过来,手腕一紧,银妆刀就落在来人手里。

    宋佳抬眼看着林缚似笑非笑的低头钻进来,便放弃挣扎,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大人。车厢里就我们两个女眷,林大人闯进来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河口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是少夫人跟奢小姐也只身闯进来,我也没有问少夫人跟奢小姐合不合适啊,”林缚放开宋佳滑如凝脂的手腕,将精致却锋利异常的银妆刀拿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好在我料到少夫人有这一招,不然贸失闯进来,白白的给捅了一刀,真是得不偿失……”

    宋佳将小姑子奢明月的手轻握着,要她镇定些,臻首微偏,清澈而明媚的眸子上盯着林缚看,莞尔一笑,风情流转,说道:“河口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晓得林大人用当世少有的奇男子,断不会欺负我们这些弱女子。今日刑部赵大人在竹堂讲狱学,我等小女子想过来一睹赵大人的风采,又有什么不合适?”

    林缚盯着宋佳丰腴绝美而白皙如玉的脸蛋看了须臾,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合适,我过来也是邀请少夫人与奢小姐到竹堂一行;没想到恰合了少夫人的心意,那也就不算唐突佳人了。再说少夫人跟奢小姐莅临河口,我躲起来算哪门子事?”心想这女人为了方便窥视河口不惊动这边,将随行的护卫都留在篱墙南门外,也真是胆大;要不是马车在货栈前停留的时间偏长了,还真让人难以察觉。

    宋佳听见车夫给外面给制住、挣扎不得的声音,倾过身子将车帘子掀开,见车前都是林缚的护卫,吩咐给制住的车夫道:“林大人邀请我们去竹堂听赵舒翰大人讲狱学,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跟着过去就是……”心里却啐骂林缚:臭不要脸的,旁人处于他的位子上,跟奢家有天大的矛盾,总要顾忌名誉,他倒好,死皮赖脸的直接钻进车厢里来,还拿言语胁迫她们。

    林缚闻着宋佳近身传来幽幽的体香,头微微侧开,掀开车帘子,让小蛮也坐进马车里来,使护卫胁裹着马车一起前往竹堂去。

    高祖开国,前朝大量遗民迁往东闽,以奢、宋等八家为首。虽说八家随后也选择归顺朝廷,但也开始八姓治东闽的时代。

    两百余年,朝廷虽在东闽设王藩,以晋安府为闽王王藩驻地,但是朝廷对宗室王藩防范尤甚过外姓,使得奢、宋八姓有机会与当地土著融合并成为东闽地方势力的中坚从未给削弱过。

    奢文庄十年前杀闽王举反旗,掀起长达十年之久的宗王之乱,其他七姓也都给裹入其中,难道其余七家都是心甘情愿的跟着奢家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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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大人怎么突然爬上那辆马车?”文珮疑惑的盯着街斜对面的马车,那几个普通人打扮的汉子簇拥着马车往后街方向过去,他们明显是林缚的护卫。

    “也许是遇见熟人了吧,”孙文婉也在猜测马车坐着会是谁,想到马车是去竹堂,想过去看究竟,也不等林景中回来,便跟文珮说道,“我们去竹堂吧,林景中待会儿多半也会去竹堂,你不怕今天见不着他。”

    “哪个要见他?”文珮死不承认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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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螳臂之言

    车到竹堂西苑停下,林缚与小蛮下马车来,将宋佳随身携带的银妆刀也拿了下来,对车里佳人说道:“竹堂乃讲学之所,携刀不祥,内有专门辟来给女眷旁听的静室与大堂隔开,请少夫人、奢小姐无需拘束。若是可以,还要请少夫人代林某捎句话给奢家……”

    宋佳也没有给因为给林缚胁迫过来而生气,安静的坐在那里听林缚会有什么话要说给奢家听。

    “自古有言: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是为民主也。奢家虽有异志,但是残暴不仁,为一己之私欲而侵害天下、戮害民生,想使天下归心,异想天开也。奢家势大,又有弃陆走海之奇谋,乍看有席卷不可挡之大势,然林缚不才,力弱如螳臂、狂念欲阻车……少夫人将这话捎给奢家便可。”

    宋佳掀开车帘子,看着林缚离开的背影;奢明月小脸侧过来看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屑的说道:“他这是什么话,是要与我们奢家誓不两立吗?”

    给卸去兵器的车夫与丫鬟给胁裹着一起跟来,站在马车旁骇得面无血色,宋佳低声训斥道:“回去谁敢乱说话,仔细舌头给割下来!”车夫与丫鬟忙不迭的点头,不敢稍有半点违拧少夫人的意思,少夫人与小姐给猪倌强逼同乘一车,事情给少侯爷知道,指不定拿他们这些下人发脾气。

    宋佳心间轻叹,心想林缚在西沙岛部署当真是要跟奢家作对到底了,心想当初就算是以明月的婚事来招揽他,多半也不能成吧?心里好像放下个心事来,纤白双手叠放在膝上,与小姑子奢明月笑道:“敢说大话的男人,总是比唯唯诺诺之人要可爱一些……”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布帘子,写着“女室”的字样,心想河口势力还小,精兵也才三五百人,不成什么规模,林缚也是依附于顾悟尘,只是隐隐透出来的那些气度,却有少人能及,不知道爹爹看到林缚会如何评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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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文婉与文珮心里奇怪林缚突然钻进停在街边的马车里,跟在马车后面走过来,恰在月门外听到林缚对车厢里的宋佳、奢明月说出那番表明立场的话,一时愣住,等到林缚与穿了男装扮成清秀小厮模样的小蛮从里间走出来,才慌不及的稍退半步敛身施礼。

    林缚见是孙文婉、孙文珮堂姊妹站在月门外,颔首示意,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孙文婉看着林缚离去的背影,嘴里细嚼林缚对奢家姑嫂所说的那句话:力弱如螳臂、狂念欲阻车,心里有莫名的感触。

    孙文婉细想以林缚入江宁近一年来的行径,说他时时刻刻是妄图拿螳臂挡车的狂夫也不为过,与藩家斗、与王学善斗、与曲家斗、与东海寇斗,哪一回不是以弱凌强、拿螳臂在挡车?自己也与旁人一样将他当成为博上位、为获得楚党欢心而不惜豪赌、逞凶冒险的狂夫,却从未去想他心间藏着“除民害为百姓所归”的宏愿。

    如今他不顾一切的将手中所有资源都往西沙岛输送,也是想挡下有一方诸侯奢家在背后支撑的东海寇啊!

    想到自己在河口之战时劝父亲以西河会基业为念临阵脱身,孙文婉脸有些发烫,心想若林缚事事都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便不会在西沙岛救灾安置流民,便不会在暨阳浴血而战击退东海寇,届时江东大乱,西河会还怎么能独善其身?

    孙文婉心里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就像做错事的小女孩子,看着林缚离去的背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咦,林大人该不会怀疑我们是故意跟过来偷听吧?”孙文珮见婉娘若有所思,以为她是担心这个,“他也真是的,马车里还是女眷,他怎么就钻进别人的马车里,好像不是温雅君子所为呢?”

    “也许他从来都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吧……”孙文婉回过神来,幽幽的说道。

    虽说竹堂辟有专门的女室,不过孙文婉与文珮都女扮男装,不想坐到与大堂隔开的女室里听讲,便绕过花叶残败的荷花池到大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