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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魇魅,勾魂锁伺候。”鬼差伙伴尖声道。

    教我用那又粗又黑的勾魂锁束缚娇弱魂娃?那怎么可以!勾魂锁足有千斤之重,魂娃怎生承受?!不成!

    那魂娃好听话,以为我要缚锁着她,竟自动自发将双手并拢,等待着铁链加诸其上。她的腕,好纤细,几乎要比勾魂锁的宽度小上数倍,甚至只消我一手便能将之牢牢环拢。

    “魇魅,你在做什么?”鬼差伙伴露出大惊小怪的鬼脸。

    “我想,我牵着她,她便会乖乖随咱们而行,是不?”

    魂娃轻轻颔首,并将细白小手放入我那只没有任何纹路的掌心内。

    她的手,我的手,皆是冰寒的低温,即使交叠也无法产生热度。

    “你会冷吗?”我问着小魂娃。

    “不冷。”她牙关轻颤,嘴里却说著令我发笑的答案。

    “不冷却抖得像要散了一地骨头,若真觉得冷还得了?要不要讨件衣裳?”

    “可以吗?”那张覆着氤氲的小脸微仰,我似乎能瞧见她欣喜的希冀。

    “当然。”我回答着她,心底却暗暗藏了另一句话——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成全你。

    藉由我法力所变出的缁墨黑裳落在她单薄的肩,换来她轻笑的道谢。她先是松开与我交握的手,将衣裳穿妥,才又重新与我牵手。

    衣裳套在她身上,松垮得难看。

    “谢谢,好暖噢。”

    我好想瞧清楚此时漾在她脸上的笑靥,那必定是令人心醉的芙蓉花颜……“魇魅,你这番举动……难不成你对这魂娃……”鬼差伙伴的鬼爪在我面前剧烈颤抖,好似指控着我犯下滔天大罪。

    真讨厌,没听过破坏别人恋情者会下十八层地狱吗?我另只闲空的手挥舞驱赶着,要鬼差伙伴识相点,哪边凉快哪边滚,少来打扰我!

    我知道,爱上一缕幽魂,对阴界鬼差而言的确是大祸,因为鬼差是不容存有私心爱恋,那会让我坏了阴界规炬。

    但……好像迟了,因为我已经动了情。

    我也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情,因为她仍在轮回苦海浮沉,而我已是上了岸的幽冥使者。

    可我还是好想爱她。

    所以无视于鬼差伙伴的明示暗喻,我仍一脚踩进了情感泥淖,心甘情愿地任它将我吞噬殆荆“讨厌的家伙已走,来,我带你回黄泉。”

    “好。”魂娃乖乖应声。

    好可爱、好乖巧的娃儿。我捧着泛满红霞的脸,心中满满溢出想疼她、宠她的念头。

    “你走得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走?”

    魂娃抬眸觑我,又有点迟疑地回头望向床榻上的尸首。

    “我才走不到五步路,不累。瞧,我的身体还睡在那儿。”蕴着彩光的纤指指向身后。

    “对喔,那你若是走得累了,或是喘了,就同我说一声。”

    “嗯。”

    “会不会埋怨你爹那般对你?”好想再与她多聊聊,我转变话题。

    “我说不怨,你信吗?”

    “是你说的,我就信。”我承认,我的口气很溺爱。

    魂娃好似笑了笑,脸上笼罩的光芒转柔,显示着她心口合一。

    “我这一世从没睁眼瞧清任何人事物,没料到睡醒之日也就是我离世之日,睁开眼一瞧,就瞧见了你。”

    “我的长相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我没被吓着,况且你长得很好看,我为什么会被吓着呢?我只觉得新奇……”魂娃握着我的手,略略收紧,“你不是我的爹娘、不是我的亲人,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我睁眼头一个瞧见的人。”

    “你若是雏鸟,就会将本能地我视为娘亲。”我也笑了,不过我可不想当她娘。

    “你虽不是我娘,却让人好安心。”

    好感动……好感动好感动……在她眼中,我是个能让她觉得安心的人——不,是鬼,这短短的评价远比一长篇言之无物的谬赞更令我欣喜若狂。

    “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失礼?”

    我因为太高兴而说不出话来,反倒让小魂娃产生了误会。

    “不失礼,一点也不失礼。”寻常人瞧见我便等于死期到矣,无不惊慌失措,只有她,竟会说我让她觉得安心。“那是因为你这一世的宿命安排如此,你若尝到了人世的情愁,再见到我之际便不会再用‘安心’两字来形容了。”恐怕也如同世人一般,视我如畏途吧。

    魂娃低着螓首,“这我也不确定……因为……”素颜再仰起,灵光添了些阁色,“我还不曾领受过你所说的那些情呀愁的。”

    “不曾?”

    “嗯。”

    不曾。

    原来那一世并非她的最初,在更早之前,她的命运亦属于早殡夭折,十岁对她而言,竟算得上是最长之寿。

    我对她太过关注、太过好奇,不由自主地向判官大人询问关于她的种种,因而得到这样的答案。

    “怎么?舍不得?”判官大人收回我手上的生死簿,开口唤回我的注意。

    “我方才看到,她就算这次再轮回,连出世也盼不着,便随着母体自缢而殡亡,这——”“你想说‘不公平’,是不?”

    “是。”

    “世间何来公平之说?你看透世间生老病死,还瞧不明白这道理吗?”判官大人笑着,没有魑魅魍魉的狰狞,有的只是俊逸异常的容貌。

    “我明白,只是碰上了关于她的事情,所有的明白就变成了不明白。”我向判官大人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为即使不坦白,恐怕也早教判官大人那双法眼给瞧个精光。

    “所以冥府阴司才从不许动情,因为一动情便乱了分寸,乱了分寸也便忘了公私。”判官大人缓缓侧身,背对着我,“魇魅,听我一句劝,世上比那魂娃更苦的人尚有不少,你总能冷眼看待,不该独独对她特别。‘情’字一旦沾染上,只会对你数千年来的阴界修为有损无益,你该学着放手。”

    放手。我知道,判官大人的语重心长,我知道,所以我强迫自己放了手,眼睁睁见她再入轮回,然后连坠地啼哭的机会也没有,又再度离开红尘。

    那七彩琉璃光,依旧稚灵逼人,依旧温驯地将冰冷小手放入我的掌心。

    “又见到你了,魇魅。”魂娃轻笑。

    “你还是一样,见到我这鬼差来,毫不害怕。”

    “我说过,你让我只觉心安。”

    你也是,直让我遏阻不了情生意动。

    谁说黄泉路漫无止尽,我领着她,却永远嫌路途不够长。

    “你还是不怨这世的娘亲?”

    “不怨。她一直在哭泣……整个夜里,不眠不休的……而且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若知道,就不会舍得死去。”

    “但你的命却毁在她手上。”我当然知道那母体的苦,然而我却无法苟同那憨傻母体的做法。

    “若可以,我希望能有缘分再成为她的子女,让她补偿我。”魂娃见我忿忿不平,打趣道。

    你的希望,我会搁放在心上,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直至你与她的缘分足够,再替你完成这小小心愿,这也是那母体亏欠于你的。

    就在我将魂娃送至枉死城后,判官大人一袭白裳,飘然似风地伫立在我身后,轻缓的沉音响起——“魇魅,这是不应该的。”

    “判官大人。”我恭敬揖身。

    “再沉沦,只怕你得再入世俗一遭,因为你尘情越来越重。”

    “我若入轮回,能与魂娃在一块吗?”若能,我不在乎人世俗再尝情苦。

    “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你选哪一项?”判官大人反问。

    “这两者……能让我拥有她吗?”

    “情深缘浅,在你拥有她之前,甚至是未能拥有她之际,缘分便断,就如同你与她现下的情况。情浅缘深,你会忘却此时对她的深浓感情,极可能一生一世也不会爱上她,然而缘分却将两人紧密缠绕,是为孽缘,也就是你与她人世轮回的关系,你要是不要?”

    我要是不要……

    这问题,好难。

    不久之前,有条男魂也遭逢这等难题,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情浅缘深”。他说,即使无情无心、失去种种感觉,他只求绵延不断的缘分,甚至为此甘愿坠入仙魔之道,以换取漫漫长寿,让冗长的岁寿来续展那段情浅之缘……那我呢?

    把玩着沉重铁链,喀锵喀锵的铁击声让我难以决定的心绪又添一笔扰乱。

    “魇魅。”

    突来的天籁,让我的混乱全数化为乌有,竟是我牵肠挂肚的小魂娃。

    “你……你怎么找到这来的?”这里是阴司鬼差的休憩房舍,寻常魂魄是进不来的。

    “判官大人指点我过来的,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要投胎去了。”

    啊!我竟然因为一直思索着情深情浅的问题,将这档重要大事给遗忘了!以往我都会亲自送行,见她饮孟婆汤,跳下洪川入世。

    “入世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这回我恐怕要等六、七年才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她这世,将转生为一只山野白兔。

    魂娃静默半晌,十指在身后不停绞弄。

    “你怎么了?”

    “那……到时,你会来接我吗?”她嗫嚅开口。

    是我多心吗?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一种……期待?

    “当然,我会亲自去领你魂魄。”绝不假他人之手。

    “太好了。”

    太、太好了?她还没入世就在想着离世之事?

    “若能见到你展露笑颜来接引我,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