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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15 第十五回悠悠幻图无以奠
    自科尼什居住的洞穴中传来脚步的闷响,似是毫无功力之人所发,但每踏一步都发出同样声音,前后两步距时毫无偏差,也许在一个陌生之处,规律性的物事方才是最为可怖的。科尼什比众豪更惊更惶然,周身剧震,声调亦变了,颤得厉害:“我……我在此住了三十年整,怎会不知……下面还有人?”

    那人终于踱到洞口,身材中等,一袭夕阳般凄华伤郁的暗赤血红色斗蓬将周身全都罩住,根本辨不出是胖是瘦,甚至是男是女,头斗蓬的裹头部分现出一片阴影,仅仅露出鼻底与两瓣完整的玫瑰嘴唇,显得极为波谲云诡,充满怪异妖邪之气。

    雷喆一生漂洋过海,旅经万国,遇过无数奇闻异事,却从没见过如此怪人,不由一阵哆嗦,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但在场众人无一不为恐怖之雾所笼罩,也并不对此表示多少诧然。雷喆强抑紧张之甚的情绪,但声调依旧剧栗不定,只道:“你……你……尊驾是……是何……何方神圣?”

    那人终于开口,众人方知是男子,只是声音如七弦琴般纵高低有度,亦毫无情感。他缓缓说道:“三十年前,你来过这个岛,埋下一笔巨额财宝便走了。”

    雷喆以为他偷听了众人对话,也不稀奇,只道:“正是。居士……那时便在岛上么?”

    那人道:“一千年之内,我绝不出岛。”

    雷喆若平日听此狂妄痴言,不是大笑便是盛怒,但此刻却木在那里,不敢应声。群雄听此话后,见他唯一露出的唇部与听到的声音无一不显明他未逾二十,却又闻他如此说话,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只是心中急盼尽早离开这可怖之极的孤岛。

    那人又道:“后来,这个人……”他的手伸出了衣袖,却显出与衣袖别无二致的血红色,无可名状的惊悚骇人。他的手指向科尼什,续道:“他来了,自此住下。一住三十年。”

    科尼什不愧然地说:“打扰居士静修,给您添乱,实是不敬,还望恕宥。”

    那人又一指雷喆,雷喆习武之人,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是虚点,忙两掌护住面门与前胸。

    那人道:“又遇见了你。你被一块巨石牢牢绑住,沉入海中。”

    蓝霹雳一惊,不敢抬头。雷喆与科尼什俱是耸然动容。科尼什忙跪下叩首道:“多谢居士大恩大德……”

    雷喆几乎不敢相信,仍旧敌意地试探问道:“你……是你救了我?”

    那人并不正面回答,又转向卓酒寒,问道:“你的本事……是谁教的?”

    卓酒寒方欲回答,冷香凝有些自豪地抢先道:“是我景教中土第一任教主殷讳祖师传下的‘霸王诀’!”其实此项神功乃殷寒与“律佛”道宣共创,冷香凝碍于道宣乃佛教律宗一支,不便予提。

    那人毫不客气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独孤舞一怔,暗道:“遮莫是我独孤舞家祖传的‘空空极乐掌’?”于是朗声道:“我这位贤侄武功早已胜我,只是他勤勉好学,我便又授了他一套祖传的‘空空极乐掌’。”

    那人似已然不悦,对卓酒寒道:“我想听你说。”

    卓酒寒这才明白,转向水一方。水一方笑道:“是我师父的东西,被我表哥拿了去。”

    那人正对着水一方。水一方虽瞧不着他的眼睛,仍感到自骨子里一阵发毛。那人似很满意地道:“是很像。他……他还好吗?”

    水一方怔了怔,奇道:“你,你认识我师父?前辈是……”

    卓酒寒知他们说的是罗公远,其本领之奇已远胜当年武术之王宁娶风,“武林四极”,甚至那百年前的殷寒与“律佛”道宣,自己与边城雪更是望尘难及,无无瞠乎其后,依此人之奇,能与罗公远相识,当也不足为怪。只是二人性情大不相同,正如自己与水一方之别。

    那从又问道:“既然他是你师父,那你怎么什么也不会?”

    水一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哎?也没什么可惭愧的,我师父什么也没教呀。”

    那人说道:“好。他总算没忘记规矩,还算不错。不过他天性喜好说教,一定没少给你讲道理罢?”

    水一方愈来愈奇,反问道:“前辈,你与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吗?”

    那人自语道:“只能算是同族……”又道:“你们谁想要宝藏?”

    近百人无一敢应。雷喆突道:“先生,这宝藏本归我汉帮所有!”

    那人指了指海边,道:“我毁了你们唯一的船。你们永远回不去了。这岛上的宝藏也属于你们了。”

    雷喆大怒,吼道:“是你毁了我的船?”

    雷娇心中惧怕,道:“爹!不可……”

    雷喆狂吼连连,求生欲望之烈,令他天崩地裂一声呼啸,双掌合为一股力道开山摧林般汹涌而至。这一掌力劈破混沌鸿蒙,直取那人,却不料在及那人一尺之近时,不知撞上了什么,“砰”地返了回来,雷喆一呆滞,已然避而不及。卓酒寒忙闪掠而至,双掌齐施,圆圆地向后一牵一引一带,避开锋锐边缘,这才将此力弹出。而那一掌力道不知又为何变得极巨,远远射入海中,一连叠起十余丈远的高浪水花,一丝不亚于方才海盗船沉时的巍然声势,卓酒寒本人也连退带弹,震出了十数步,方才勉强站定没有摔倒。

    雷喆惊魂未定,木立当地。雷娇颇为感激地向卓酒寒送去一瞥。卓酒寒对那人道:“我在三个月前仍极稚嫩,少不更事,曾暗袭罗公远仙师两次,他却不理不睬,我后来方知以他本领,我便似蝼蚁一般,根本不屑杀之。前辈方才弹向雷帮主这一击,分明想立时取他性命,前辈与罗公远仙师乃并世之圣,难道胸襟竟如此不同么?”

    那人沉默半晌,道:“你不错。……他现在……叫罗公远?”

    水一方奇道:“莫非我师父另有名字?师伯可否告知?”他性子极其乖灵,立时便套了近乎。

    那人不为所动,又道:“你们所有人,都跟我来。”

    群豪无一敢忤,旦觉他的话有极大诱惑力,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而走。一齐到了海边。那人一指海面,道:“你们有汉有细细观察过,这里与普通沙滩有何不同?”

    卓酒寒想了想道:“金黄色。我在刚靠岸时,就有这种感觉。”

    那人俯下身,拾起一块石,递给卓酒寒。卓酒寒一怔,接过细瞧,那石被浸磨腐蚀得厉害,但亦有光滑棱角处,上似有拂菻字样,还似有纹刻篆雕之痕。

    卓酒寒惊道:“是……是古钱锭!”

    众人大惊之余,纷纷俯身去拣,都捡出许多块,尽皆是金银铸锭。那人又在炽烈的阳光下拾起一把沙子,哗哗散开,众人更是惊得无以复加,原来那是金砂!在这个岛所有沙滩上,一片金灿灿的辉芒。于是他们拼命去拣去捧,将它们放入自己的口袋,溢满出来也不管,丑态百出,露尽人间恶相。

    科尼什哭喊着从林中跑出,对雷喆叫道:“帮主,帮主,不好啦,咱们的宝藏又不见啦,又……”他突然见雷喆正望着海边呆呆的出神,不由顺其目光望去,也滞住了。

    很快,疯抢平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几乎要动兵刃拼个你死我活时,皆清醒了。他们明白,纵有金山银山,亦无处花费,无处炫耀了。

    那人冷冷道:“这一带的宝物,够你们每人吃两三百年。我全都送给你们了。”

    一名海盗哭着叫道:“你……这有什么用?我要船!我要回去!”

    那人残酷地回答道:“你跟谁要?你回不去了。”

    那海盗穷凶极恶地抽出大片刀,叫嚣道:“你不让我活,我就杀了你!”

    那人道:“适才你还很害怕。现下不怕了?”

    那海盗吼道:“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

    卓酒寒一指虚点,弹掉那海盗的刀,对神秘人道:“多谢前辈,原来前辈一片好心,没有前辈当头棒喝,我们说不定都会自相残杀而死。”众人这才幡然悔悟,想起适才双目腥红的自己,皆不由一阵颤栗。

    那人道:“你能这样直言不讳,也很好。”他转向水一方道:“你们回去以后,如遇到……罗公远,别说见过我,他很聪明。……他现在仍不知晓我的存在。我会见他的,但那要等很久……”

    水一方一句也没听懂,但毕竟他是此问最为灵秀之人,忙反问道:“您是说,我们能够回去?”

    那人道:“就算是吧。你们要宝藏吗?”

    水一方笑道:“什么也不如自由好。是吧表哥?”卓酒寒点点头。

    那人一字一顿,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道:“在岛的另一面,有一艘大船。是我为你们准备的。离开吧。”

    水一方回头,见众人对宝藏依依不舍,目光中隐隐有为难之意,便道:“师伯,爱财是人之常情,您不会不允他们拿走一些吧?”

    那人缓步走到林子旁,道:“都过来。”

    众人弗敢怠慢,一齐跟了上去。一入丛林,那人便随手在一棵树干上按了一下,刹时树叶飘然而落,愈落愈多,愈落愈急,逐渐漫天叶雨。卓酒寒先行反应过来,叫道:“都别动,都别动!”

    一名海盗嘟哝道:“搞什么鬼名堂,老子可要拿自己那份走了……”方才说话间,一片树叶斜落而至,其柔之极,宛若薄纱,但却在他一动的瞬间,将他肩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再不敢动,心中也自庆幸,万一落叶划中他额头或喉结,岂不立时送命?

    卓酒寒、独孤舞、雷喆见他随手一按,又不是拍击,便震得落叶满空,即便不可能每片叶子都倾注内气,竟也大异于寻常树叶之脆,任身一动,便等于送上去喂刀,此人本领,神鬼可畏。卓酒寒不由道:“前辈本领之高,岛上所有人聚齐亦非敌手,何必要如此耍玩我们?”

    那人对卓酒寒道:“我想知道,如果你身负血海深仇,且仇人极强,你会怎么办?”

    卓酒寒不料他会如此提问,想了想只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怎能不报?纵使千艰万难,我也一定会报。”

    那人又问水一方道:“你呢?”

    水一方道:“简单啊。怨怨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爹杀了我全家,他是我表哥,这么复杂,你要我怎么办?老一辈的仇,岂能由新一代的年轻人来偿还?他们还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死去的人可以为活着的人死去,但活着的人却不该为死去的人而活。”

    卓酒寒周身一颤,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又同时诧异万分。

    那人第一次笑了,开始笑得很轻,但卓酒寒随即感到地面微微地震动,众人见他如此笑声,不由大骇,岛上山头的至高之处突然一声烈响,撼动千古,隐隐一股火红色的流体喷入了绿草丰茂的碧林,发出撕裂心腑的怪音,随着最后一片叶子落地,一切都变了。

    众人皆觉脚下不稳,几近跌倒,整座岛屿轰鸣不已,仿佛天地在哭泣。水一方大惊道:“火山!火山爆发了!”

    那人站得极稳,仿佛钉在岛上,与众人的七摇八坠形成鲜明对照,他道:“果然不错,这种思想确是……罗公远的风格。你们也拯救了我。水一方,这世上的仇可以不被追究,但却不可以被掩藏。正如这座火山。天下没有死亡的火山,火山全都是活的,只不过它们在拼命压抑,拼命沉默,可终有一日会爆发的。你们离得这般近,可以充分感受到它的力量之强。卓酒寒,在你复仇的过程中,你可以盲目地恨,但不可以盲目地杀。这个世界的事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也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你的怀疑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没有亲历,万莫要先下定断。……我今天说了好多……我累了。”

    冷香凝拉过卓酒寒与水一方的手,喊道:“哥,一方,咱们快跑!再晚便真的来不及了!”

    水一方与卓酒寒不由又望了望那人。那人点头道:“快走吧。”

    水一方结结巴巴道:“你……你呢?你怎么办?”

    那人道:“我说过。卓酒寒,自景教主神耶稣出生至今,有多久了?”

    冷香凝大急道:“有七百八十年了!咱们快走吧!”

    那人道:“还有两百二十年,我才能离开。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卓酒寒不再犹豫,一向冰冷的心也有一丝伤郁,匆匆道:“保重!”转身拉过冷香凝与水一方疾走。

    距那人越来越远,他似在笑,一袭腥红长衣,在同样色泽的熔岩烈浆之间,显得极是凄华。

    卓酒寒与二人迅速登上靠在岛另一端的大船。众人纷纷随后而至。卓酒寒叫道:“解缆起锚!”这才发现那船木质极旧极老,风帆显是新安装上的,下面有许多被补好的小孔,分明是千余年前古国奴隶们划船用的桨伸出之处。

    船很快地驶了出去,百丈之外,仍可感受到船体剧烈地振动。水一方远望着岛屿,感叹如风道:“简直跟作梦一样,不是吗?海盗、宝岛、财富……还有他……”

    卓酒寒冷不丁问道:“你说他会死吗?”突又觉这问题极其可笑,武功再高之人断难在大自然的巨大灾难下抗争与存活。

    水一方却自信地笑道:“不会的。换成我师父也一样不会死。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嘛是吧?”

    卓酒寒也轻轻一笑,喃喃道:“像神一样……”

    侍回头看去,林木山脊如流水般震坍,雷声隐隐,全岛被红浆吞没,化为一片火海,转瞬便已陆沉了。那蓝霹雳也在岛上,但大家都相信,他一定会死。

    大船渐渐驶出迷雾,阳光明媚慈蔼,令人有种向往童年的伤感。雷喆经此巨变,性情大异于从前,一直在舱室内不出。海上汉帮忝为主人,雷娇与科尼什在船中大堂内设宴款待卓酒寒、水一方一行。

    雷娇面色红彤,映在灯下愈显娇艳,她满满斟了一杯,递向卓酒寒道:“卓大哥,此次我等众家性命皆拜你所赐,感激难尽,小妹敬你一杯,聊表心意。”

    卓酒寒不喜客套,不声不响地接过来喝了。

    雷娇只盼他能多与自己讲几句话,又想不出该说什么,便对冷香凝道:“令兄的武功如此之高,看来景教的绝学甚是了得。”

    冷香凝被套得兴起,正欲接口,袁明丽却不冷不热地道:“你佩服的恐怕不是他的武功吧?”

    雷娇一听不由大羞,但今日她心情绝佳,当着卓酒寒的面,脾气也不自觉地改了不少,只道:“袁妹妹,你真会开玩笑。”

    袁明丽冷笑道:“谁是你妹妹?想偷学我们景教的上乘武功,也不必如此恬不知耻地作贱自己!”

    雷娇一听不由怒起,周围海盗纷纷按住刀柄。袁明丽冷笑道:“怎么,要杀你灭口了?人即便要杀我也要说。他的武功再高又怎么样?在那孤岛的魔鬼面前算个屁!若不是学了某人的心法,他的武功能达到现在这个境界?”她遂转向水一方,“有什么样的师父、师伯,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水一方不由一凛,他明白袁明丽无故发火的根由在于自己误伤其父,忙起身正色道:“袁姑娘,你不要这样。我承认有些事我实在对你不起……”

    袁明丽凄然惨笑道:“我入此教,根本不信什么鬼耶稣!我只为复仇,为能学到冷月的上乘武功,以便复仇,可……哼,谁料这小奸贼居然傍上了这么一个哥哥,比冷月的武功还胜出几筹,我为父报仇还有什么指望?”

    众人俱心下黯然。水一方朗声道:“袁姑娘,你要杀我,那也由你。我表哥虽然武功盖世,可他是他,我是我,我自己的事还得自己解决,别人谁也帮不了。我半点功夫也不会,你杀我易如反掌,要动手的话,现在便来吧。”

    堂内登时剑拔弩张,气氛异常阴冷。独孤舞缓缓打破沉寂,轻声道:“若无刻骨铭心之爱,哪有刻骨铭心之恨?袁姑娘,我年轻之时,曾深深爱上了卓贤侄的父亲,可他不爱我,却终日跟水绮在一起。我那时恨水绮,但更恨他,甚至动了要杀他的念头。杀了他以后,我再自杀,随着年龄增长,我不再奢求他能回心转意,只求与他死在一起。但再长大一些,再经历一些,年轻时那些尖锐、鲜明而简单可笑的想法都消失了,我不想杀他,更不想他死,不论他是否与水绮在一起,我都衷心地祝愿他能活得幸福,活得快乐。直至那时我才发现,那种祝福才是我真正爱着他的证明。他死了以后,我不住奔波江湖,旨在能为他报仇雪恨。当我看到他的儿子时,我不由想到了他,我觉得他一直都还活着。我想给自己对他忠贞不渝的爱找个归宿,那就是好好照顾他的儿子,令他的儿子得到他从未过上的新生活。人应该好好的活着,人生太短暂,我们根本来不及去恨。孤岛的主人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袁姑娘,你始终被自己束缚在一个‘恨’字上,你为了失去的东西而恨,从而失去了更多的东西。你被自己骗了很久了,因为所有的恨都是爱的谎言,现在是揭穿它的时候了。”

    袁明丽一阵剧颤,泪珠在眼眶中挣扎翻滚,她愤怒地抓起剑,叫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她拔出剑,指着水一方道:“既然他们都不阻挠,那我也不急在这一时。我猜你不想死在海上,待回归中土这后,我便立时取你性命!”

    水一方平静地等她说完,不疾不徐道:“我等着你,袁姑娘。”

    袁明丽想笑一下,却近乎恶狠狠地挤出眼泪,拾起剑,慢慢自厅堂中走到楼梯中。一步一步,那剑夹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古怪之极的“吱吱”声。

    行了大半月,船终于泊在南海港(今广州),众人这才踏回了中土,顿觉脚下的大地不再脆弱不稳,有一种充实感。卓酒寒、水一方、独孤舞、景教三女与汉帮及胡人拜别。此地为朝廷封岭南节度使辖处,众海盗不便久留,雷娇恋恋不舍与卓酒寒话别,匆匆又买一船赶回海上,而那艘千年的古船则被沉入海底,而那群海盗将继续在他们的蓝色世界里演绎着新时代的海上传奇。

    卓酒寒问冷香凝道:“你有什么打算?”

    冷香凝道:“小妹要回日月山景教总坛,今日便得转上吐蕃境内。”

    卓酒寒点点头,又问道:“你师父有多久没下山了?”

    冷香凝道:“自竹林一役后,恩师苦修‘星罗万象变’神功,须闭关九九八十一天,至今亦不会下山。”

    卓酒寒不会怀疑妹妹,但这不等于冷月没骗她,便道:“你回去转告冷月,不论杀害我娘的凶手是不是她,‘星罗万相变’都不宜浸淫太久。当年‘霸王诀’为两大教宗师同创,就是要时以众生平等,爱我仇敌为要旨,若有违者,只一心妄图修成神功,称霸武林,却不晓万法皆恕之理,终会自毁其身。还有若她真是凶手,我一定找到她报仇,但报仇未必定要杀人。我更希望她作为一教之主,能深深为之忏悔。我们生活在这世上的凡人,无权伤害别人,却有权宽恕别人。就这些。”

    冷香凝呆滞了半晌,点头道:“明白了,哥。你……你就放心吧。”

    袁明丽此时向水一方逼视。水一方也走过来,道:“袁姑娘,是时候了。”

    袁明丽举起剑,却又放下了下来,道:“水一方,我想过了。我当初爱的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怪人,现在的你,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了。即使我还爱你,那跟你杀我父亲也是两回事。我没独孤舞那般胸怀,还会去祝愿你过上幸福生活。可以的话我更愿重新开始,从没有认识过你,那一切的一切也不会发生。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要忘了你。……既然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修饰什么了,我一直想问问你,水一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水一方一怔,随即道:“有。不仅你,还有你的两个师姐,甚至当初在行乞时,遇上的游牧之女游满春。我爱她的灵巧机敏,爱你的美丽,爱尚姑娘的爽朗放纵,爱冷姑娘的我行我素。可那时我们都太小,像个孩子。现在我们并没有长大,但我们在长大。时间能改变一切,改变爱,改变恨,改变生与死。请你原谅那时的我。”

    袁明丽冷冷地道:“你的诗还是跟从前一样恶心。”她随冷、尚二人转向北方。水一方呆呆地立了半晌,自衣中掏出一物,那是一面古镜,他自镜中望着自己。卓酒寒奇道:“那是何物?”

    水一方茫然道:“是那片沙滩浸入近海中的部分。我发现它时,它比海水中所有的金砂银锭都要亮得多。”

    卓酒寒轻轻一笑道:“因为那时它正映着日头。”他顺手抄过镜子,这古物周边及中部各有凸棱一周,钮为一伏卧怪兽。近钮处为六瑞兽葡萄纹,中部是小鸟花蝶与葡萄纹,最后为宝相花一周。在众多华丽耀眼夺人心目的宝物中,的确颇显清贵雅致,乃宝物中的君子,难怪会这般引人注目。

    独孤舞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水一方道:“我们必须找到杀人凶徒。既便我们不追究,但这人若不及时受惩或受制,难保不犯新的恶行。”

    卓酒寒道:“我现在想见一个人。”

    独孤舞反问道:“是你所说的那个宁娶风的传人?”

    水一方突然道:“他不是别人,他叫边城雪。哥,早在你们相识之前,我便认识他了。”

    卓酒寒奇道:“那你……”

    水一方续道:“他改了容貌,故意换了嗓音,且性情大变,但我们毕竟见过一次,他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在他临最后瞧我的眼神中辨出了端倪。其实我们大家……都不是坏人。”

    卓酒寒忆起当日自己对水一方的种种侮辱与刻毒用心,不由暗生疚意。他知水一方是整件事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而自己与边城雪都陷入了魔道。自己已然拔脱,而边城雪愈陷愈深,他的恨足以毁灭这个世界。于是道:“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当然包括杀害我娘。他即便不姓宁,姓边,第一画仍是一点。迄今为止他杀人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是冷月……然后是羡仙遥,我不信世上真有正人君子,他决不可轻易排除。鹿玄奇虽死了,也不能否认他有可能在生前干下了这等恶事……”

    水一方见他目光中渐又有杀气盈溢,忙道:“你冷静!你怎么不说我姑姑要写一个‘寒’字呢?或写一个‘方’字?我们不也可能是凶手吗?宝岛主人跟你说过什么,你忘记了么?”

    卓酒寒深深舒了一口气,道:“我们走吧。”

    三人各自买了匹马,向北驰去。途中于一家客栈中,独孤舞突然找来些土块,湿泥、药草将自己易容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丑陋中年汉子。卓、水二人均不解,独孤舞笑道:“此行必得经过武夷山,这是韩碧露那贱婢的地界,若是贸然闯入,我与她单打独斗倒无甚可怕,万一她调动武夷派上下三百弟子齐齐围攻,又有极其高明的苗疆施毒之法,只怕不易应付。”

    吃罢晚饭后,三人各自归房休息。深夜中陡然一声凄厉入髓的惨叫,尖锐得超过任何锋利之刃。卓酒寒心中一惊,草草披上外衫,周身运足中蓄绵劲,迅然闪到独孤舞房门前,劲力一吐,木门立时被冲荡开来,但见独孤舞斜斜地倚倒在床前的墙角边,他立时抬头看已撇开的窗扇向外瞧,凭他极明目力,在黑茫之中唯见一模糊身影,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不呈人间之象,已然远消不见。水一方此时方才进了来。

    卓酒寒俯下身,摇着独孤舞,叫道:“阿姨……?阿姨……”独孤舞不住地咯血,怒目圆睁,与水绮濒死之相极似,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水绮,不由厉声道:“是谁?”手中没忘向她体内输入纯阳真气,但方才输入未久,却发现脉路不对,迟疑一下方知她周身主要经脉已然尽数碎裂,万难起死回生了。

    卓酒寒怒火勃然,吼道:“是谁?是不是那边城雪?”他知当今世上除罗公远与孤岛主人外,以边城雪武功为最强,适才瞧黑夜中那道身影,轻身功夫不在独孤舞之下,足见是个非同寻常的大高手。见独孤舞虽无气力摇头,却一丝反应也没有,便又问道:“那是羡仙遥还是冷月?”他知羡仙遥与独孤舞并无瓜葛,仅一面之缘,羡仙遥的武功仅亚于边城雪,要杀独孤舞亦不难,可却难令独孤舞的神情这般激烈忿愤,怒容冲宵。这般想来,凶手自然多半是冷月了。

    水一方心细,见独孤舞曾经美妙之极而此时却苍灰无力的唇在极孱弱地颤动,知她要说什么,忙低下身,俯过耳,说道:“您说吧……我听着呢……说,凶手是谁?”

    独孤舞的唇始终在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水一方有些萎靡气沮,扶了扶独孤舞,独孤舞在略换姿势时居然能发出声音,却只吐清了一个字:“袁……袁……”突然,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细微的行动都终止了。

    卓酒寒了阵剧栗,许久才转向水一方,问道:“她说什么?”

    水一方不由打了个冷战,他早便怀疑袁明丽了,此女性格怪异邪僻,当日独孤舞对她讲了一番道理,她面上听从,心中却怀恨蕴愤,迁怒于独孤舞,于是设计痛下毒手。但独孤舞何等身手,焉能受她所制,这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但卓酒寒既然问道,也只能照实回复。

    卓酒寒本也觉袁明丽可疑,但袁明丽绝无方才此人的轻功身法,便道:“会不会是冷月与她在一起?”

    水一方摇摇头,道:“若然那般,不论冷月动手,还是袁明丽动手,独孤前辈都会将帐记在冷月头上。况且袁明丽怎能令独孤前辈如此愤怒?”

    卓酒寒一想不错,又思忖了半晌,道:“会不会是韩碧露?此地界乃武夷派所辖,阿姨曾说过的,你忘了?”

    水一方一凛道:“哥,你想做什么?”

    卓酒寒道:“我不会随意杀人,可我总可以怀疑吧?我要去武夷山看看,你留在此等我消息。”

    水一方朗声道:“不!……我们一起去。”

    卓酒寒似有为难道:“可你不会武功,如何能跟得上我?”

    水一方笑笑道:“这无妨。我直截了当地登门拜访,你暗中观察。若是他们问心无愧,我当可安全出山,若然有诈,就劳烦你出手了。”

    卓酒寒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

    水一方纵马急行半日,已至武夷山南麓,但见尘雾縨绕,如置身云端,凄迷浓郁,仿在梦中。山脊峭瘦,壁似刀削而成斜插入天,,一如晋人泼墨,携古拙苍凉之意。千仞之绝崖,飞鸟难渡;嵯峨环烟,更不知其深浅,旷辽伤寂。以往苗疆之域,常有山歌传唱,此时却如此静,如同那日孤岛火山爆发的前兆。

    来到山脚解剑石前,却未见一守门弟子,便觉奇怪,一步步登上石阶,转到武夷大殿之外,闻香气环绕,又有和尚敲击木鱼念经之音,白幡迎风招展,又是一片女子的阴森哭声。水一方暗道:“作法事?死人了?”

    但听一苍老洪厚之声道:“莫师侄不可太过伤心,武夷掌门一职位重担艰,如不早立,只怕有碍武夷派二十年之威誉。”

    水一方一听,大骇,暗道:“糟糕之极。衍允这老秃驴也在此山上,表哥武功尚未臻纯熟之境,要对付如此劲敌,怕是不易。‘莫师侄’自是指武夷仙子莫悠然了,那这般说来,死者是韩碧露了?这怎么可能呢?”

    突然又是一中年男子浑然中沛之音道:“武夷派掌门一职,事关重大,不可草草而定。衍允大师在武林中望重德馨,颇受同道敬仰,不若便由他来主持新任掌门的大典。”

    莫悠然突然声调微变,淡淡道:“宋师兄,你是庐山派掌门,庐山武夷,相距何止千里,敝派之事,何时由得你来插手了?”

    那男子正是宋师渊,现今已居庐山派掌门,他霍然不悦道:“莫师妹此言差矣。我虽无权管理贵派之事,但我羡师伯此时已贵为武林盟主,手掌至尊之权,你武夷派难道不属武林一脉?既属武林一脉,便是管得。武夷本巫山邪支,为恶不少,我羡师伯却既往不咎,一概一视同仁。羡师伯此次着衍允大师与我以两派掌门身份来此,足见对武夷派新位掌门一事颇为重视。你却如此出言不逊,是何道理?”

    莫悠然冷笑一声道:“衍允大师慈悲为怀,是为我恩师和死难的师姐妹、师兄弟超渡亡魂,好教他们早日升入西方极乐世界的,是以他老人家来此我派当然十二分地欢迎。至于尊驾么……哼!手莫要伸得太长,这武夷地界到处都是蛇蝎毒虫,别一不留神扎到您,羡盟主那里咱们可不好交待呵!”

    宋师渊甚是着恼,喝道:“莫悠然,你好不放肆!你尚不是一派掌门,便如此猖獗,不服从盟主号令,一朝得势,那还了得?左右给我拿下她!”

    莫悠然傲然笑道:“宋师渊,正如你方才所言,我武夷乃巫山邪支,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非武林正统派别,你们羡盟主既是正道之首,又何必管我们?”

    宋师渊怒道:“衍允大师,此女桀骜不驯,若然此刻不除,实是武林大害。今日我们当替天行道,将她一干邪支尽数灭了!”

    衍允一声“阿弥托佛”,道:“老衲此次南行只为渡苦难之灵,不想妄动他念。宋掌门,我等一边超渡亡魂,一边制造新的亡魂,请问与死神何异?”

    宋师渊一窘,急道:“好罢,你这般冥顽不化,待我禀明盟主,要你的好看!”

    莫悠然道:“人家衍允大师是得道高僧,你算个什么?冥顽不化的是你,甘作羡仙遥的一条斗犬,卑劣龌龊之极!羡仙遥虽救我一命,此恩乃大,但要我将武夷派拱手相奉,却是万万不能!”

    衍允突然目光如同电闪,一指虚点弹出,水一方藏身的石碑便一阵轻摇,吓得他尖叫一声跳出。

    衍允一见是他,双掌合什道:“施主在此偷听,未知是何用意?”

    水一方呆了少顷,这才道:“没什么,随便看看,嘿嘿,随便看看。”

    莫悠然因恩师惨死太过伤心,而疏于山脚守备,不料居然有人不声不响地上了山,此乃武夷派的奇耻大辱,不由勃然作色道:“随便看看?你当这里是集市?给我拿下!”

    水一方这才瞧清原来此时局面优劣可分,宋师渊携上山的庐山弟子与江湖中三教九流的杂牌军有近二百人,加之武夷派中向羡仙遥靠拢的亦有不下百人,减去死难者,莫悠然一方也不足八十人。衍允等数十名僧众只为法事而至,两不相助。

    两名武夷派男弟子持剑欲上,被衍允止住。衍允道:“小兄弟,上回见你老衲便有一种奇特感觉。你确不会半点儿武功,但适才你呼吸之声细微之至,若非忽然乱动一下,老衲断然发觉不了。你这套吐纳功夫,实堪称千古一绝。”

    水一方怔了怔,暗道自疑道:“莫非我那个调皮师父早在华山之巅便暗授我内功心法,只是我不知道而已?的确,当时他做什么,我便学着做,全然没想到其中究竟是什么。”

    宋师渊却不理会这无名小子,扬剑直指莫悠然,道:“莫悠然,今日你忤逆犯上,趁早给我离开武夷山,永世不再踏足此山半步,否则刀剑无眼,莫怪宋某手辣!”

    水一方突然一怔,暗道:“也许独孤前辈要说的并不是‘袁’而是‘渊’?我曾听她讲过,曾与宋师渊交过手,将他打得丢盔解甲,既是这般,宋师渊如何不会怀恨在心?他便是武功至今仍不如独孤前辈,但背后有羡仙遥这样的高人撑腰,势力断然不容小觑。宋师渊乃庐山中人,如何会不远千里来南方?恰好正值我等北上,此事未免有些过巧。衍允大师断然是不会出手的,莫说他的武功未见得强于独孤前辈,只是内功深湛,身法却颇有不如,怎能有那夜那般快捷如风?可照这局势看,羡仙遥显然未至,那宋师渊又是凭什么本领杀死独孤前辈的呢?”

    莫悠然啐一口道:“宋师渊,你管得比皇帝还宽啊!要动手便上来吧。我不是你对手,却也不怕你!”言罢亮出柄末弯曲为钩的长剑,剑身湛蓝,足见毒性之烈。

    宋师渊阴恻恻地笑道:“年纪上你是后辈,先行进招罢!”

    莫悠然未及他讲完,便手腕一挫一展,斜斜一剑而至,倒拔垂杨,飞絮游丝,长河流水,招招狠辣抢快,以攻为主,可显昔年韩碧露在世时对慕风楚的彻骨之恨。宋师渊见她上来便是不要命的打法,肩头微耸,足尖一勾,手腕凝力,左荡右扫,闪转而过。莫悠然轻叱一声,凌空直击一剑。宋师渊不觉暗生怯意,丹田中采纯功力一运,真气充盈游走,闪身而过。

    莫悠然见他只守不攻,便愈发凌厉起来,掌中剑翻身上卷袖,拗步旋身,狂刺过来。宋师渊冷笑道:“你是否以为我怕了你,或是被你逼得根本无还手之力?”莫悠然知自己身手比他低了不止三四筹,要想赢是不可能,但拖得一刻是一刻,全凭一味地疾风般促攻才能勉强维持平局,只要自己一开口讲话,真气漏泄,必显破绽,为敌所乘,当下给他来个不理不采,只管疏守密攻,将一把剑舞成漫天花雨,洒将下来。宋师渊给她处处阴毒杀招迫得急了,立时疾弹出去,莫悠然只能在近处以女性独有柔滑轻盈之灵巧身法占快,而一经拉开距离,内功之差便立时令轻功分了高下。宋师渊其实大可不必闪远后再行进攻,以他此时修得的“采纯功”,全力而施绝不亚于鹿玄奇这般雄据一方的大高手,只是他生性审慎凝重,畏影恶迹,不想有什么闪失,毁了一世英誉,故而这般。他拉开后旋即反回,立马转守为攻。他的攻击不似莫悠然那般快递,而是每一剑都凝足力道,形成一面浑厚洪猛的气墙,比之方才对手的漫天剑雨更为宏大,缓缓向莫悠然这边推来。

    莫悠然大急,本知自己无论如何亦非对手,却也没料竟会输得这般快。衍允足下已蓄势待发,只待莫悠然命在旦夕时出手相救,现下胜负未分,她也没什么危险,倒不便干预。宋师渊突然翘首敛剑,避了开来,笑道:“莫悠然,我知韩掌门当年最疼爱的弟子便是你。若然将你杀了,恐怕韩掌门地下有灵也会伤心。你若识趣,现下收手,立时下山,我倒也不忍伤你性命。”

    莫悠然怒道:“你狗拿耗子倒成正人君子了?除非你将我一剑杀了干净,否则这场比斗不死不休!”

    宋师渊变色怒道:“好倔蛮的臭丫头,今日教你领教我庐山升龙剑术的厉害!”当下口中愈诀道:“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锋飘飘,柔极轻极,灵矣至矣,正是一年前游牧父女在长安街头卖艺时游满春的剑招,与庐山上下常用的雄若瀑布飞流般的沉猛剑术大相枘凿,人人视为花招敝屣,却不知那是当年创派始祖李十二娘和风女所创绝技。李十二娘的武艺仅在武术之王宁娶风之下,但自收的多为男徒,五大弟子“庐山五老”又皆是男弟子,故而觉此功与习阳刚内力之径不符,便也不屑去学,空留下四句儿歌般的口诀,剑招只徒具其形,再也难现当年杜甫亲眼所见的李十二娘舞剑风姿了。此时宋师渊修习的“采纯功”已达较高境界,不逊于当年创下此功的庐山第四老霍星轮。两百年后的华山派始祖风至纯便是修习“采纯功”,汇自家之长,创下一代奇学“混元功”的。宋师渊以“采纯功”功力使这套剑术,却也显得威力难穷,虽仍未及当年剑术的十一,但足以令莫悠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便在此时,武夷女弟子中与莫悠然交好者按捺不住,纷纷挺剑刺去,宋师渊所带的庐山弟子与众同门皆亮开兵刃相迎,眼见尘头大起,顷刻之际便是一场群殴。宋师渊伸手止住,哈哈笑道:“不要动手!凭武夷山上这些块废料,便是倚多也未必能胜!”莫悠然若非被宋师渊逼得退避不得,也不愿已方数人对他一人,但性命悠关,却也不能先行脱身要紧。宋师渊的“采纯功”运至旺处,剑扫千军,狂砂四起,疾风倾卷,喷泻而出,将已奔到他身侧未逾数尺的三名女弟子倒击出去,重重撞在四周三座香炉之上,不省人事。

    莫悠然见他露了这手真功夫,方知自己确然远非他敌手,适才能恶斗一时之刻,实是他宋师渊有心相让,但武夷一脉不可自她而断,此系大荣大辱,也顾不那许多,再度挺剑冲上。宋师渊怒叫声:“你好不知好歹!”回手一掌,挟风拍来。水一方纵不通武功,亦知距离如此之近,这一掌足可击得她骨折筋断,于千钧一发之际,抛出一束干神蛛丝,遇物即粘,立时将莫悠然拉回,而那一掌大力也击在干神蛛丝上,却不知此丝非刀剑或极强力道不能震开,只觉撞上了极细却极坚韧之物,力道登时散向四面八方,而此刻莫悠然亦平安地轻轻着地。

    宋师渊比莫悠然更骇破苦胆,随着几百人的目光一同望向水一方。他知武林中确有一门以虚气内力取物的“擒龙功”,或另一门“控鹤功”,大多取的是兵刃或暗器,但断然无距如此之远,便极迅猛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拉过的。况且自己那一掌力道十足,正中者纵然一受重伤,也失去了再先行出击的能力,若换成普通人的身躯,已然死了。却不料竟为一股细到了极处的虚气所割散,如果此招真是这小子发出,那他的内功至少该有九十年了。

    水一方见宋师渊这般盯住自己,不由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宋……宋掌门,你……你看清楚,我不是你老婆,你这是啥眼神呀!”

    宋师渊见他口舌油滑,非是深藏若虚的强者风范,顿又收起未敢小觑之念,冷冷道:“小子,你的内功之深实属少有,未知是何方神圣?”

    水一方笑道:“神圣不敢。小可水一方,根本不会武功,方才打挠宋先生,以致宋先生当着全场数百人的面出了大丑,丢尽颜面,从此在武林中再难抬得起头来,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实在不安。”其实宋师渊只是一击未果,却哪有他说得如此不堪?

    宋师渊修养甚好,也不动怒,只淡然笑道:“小子,你的武功虽是极高,也万不及你的嘴皮子厉害。武学乃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无绝顶之峰,是以宋某倒不敢妄下断言;但宋某绝对敢肯定,阁下的嘴皮子当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

    水一方莞尔一笑道:“彼此彼此,你这张老嘴也不赖嘛。”

    宋师渊道:“小兄弟既然出手相袭,定有绝技在身,在下须当诚心讨教。”他猜适才那一击绝非水一方这等小孩可以办到的,这武夷大殿内外定有绝世异人在暗中相助于他。

    水一方忙摆手道:“宋大侠打遍天下妇孺无敌手,晚生是早就知道,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干嘛非打我呢?”

    宋师渊知他绝不会先行出手,便冷然道:“少废话,我要动手了,瞧仔细喽!”言罢,缓缓亮剑,以示无欺,随即便抖星颤月地射来。

    水一方大叫道:“不不,不行……”眼见宋师渊要刺进他喉管内,万分情急之下,随手一挡,“嘭”一声巨响,他感到身后袭来一股绝强力道,将宋师渊连人带剑在空中击了个跟斗,远远地抛了开去,若非宋师渊从不急于求成,练功循序渐进,“采纯功”真气厚罩护周身的话,早给摔到殿门前的大铜柱上了,此刻宋师渊方自心底升起一股悚意。

    水一方只愣了少顷,便明白卓酒寒早已到了,只是匿身不出,暗中助已,以成就自己功名。他定下心来,心花发明,照十方刹,开颜道:“宋大侠,好功夫啊!看似袭敌,实却声东击西地袭了自己,厉害厉害!”

    宋师渊给他作践糟塌得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是哪位高人暗地里出阴招,鬼鬼祟祟不敢现身,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水一方双手掐腰大笑道:“打不过我就在我头顶上编个神仙,你又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宋师渊似猛地醒觉,转向衍允,叫道:“衍允大师!你是出家人,不要打诳,是不是你干的?”

    衍允根本不屑与此小人置辩,只是合什道一声“阿弥托佛”,更不答话。

    宋师渊返身喝道:“臭小子,你不是武夷派的,出来管什么闲事?”

    水一方笑道:“臭老头,你不是武夷派的,出来管什么闲事?”

    宋师渊大是震怒,目中杀气迭盛。莫悠然不由心下焦急,劝道:“这位少侠,你侠义相助敝派,大恩大德,毕生不忘。只是你非是敝派中人,确也不便插手,万一……教我派上下如何有颜对你?”

    水一方点点头道:“也是呵。”他转向宋师渊道:“老宋,我念你成名不易,也不想让你老婆没了汉子,这就滚回庐山罢,我也不来难为你。”

    宋师渊怒不可遏,叱道:“想要我的命,老子先杀了你!”按说他为人城府很深,颇有韵度,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折败于一无名小卒,且还是个孩子之手,本性中的所有卑劣无耻之相全毕露于外。他剑风一变,使出一招“玉女投梭”,此乃枪法。昔年“庐山五老”之名播扬天下,庐山虽是剑派,但庐山第二老钟神秀使的是一柄三截锁子钩镰枪,他是武学奇才,信手拈来,也施出不小的威力。

    眼见那剑似化身为枪,直刺中宫,水一方突何物于脚下一吸,堪堪拔身避过了这一招。宋师渊变招其快,剑锋一振,泛出点点乌光,长虹挑来。水一方知剑及近处,卓酒寒以内力相吸还不如自己闪得快,而自己闪避也全无用处,便手作掌形。树顶卓酒寒见了,知他要攻,环出一掌,掌风绕场尺丈余方才转回拍击宋师渊,以免引起他怀疑,但即便是这为利风削得毫无棱角的掌力亦有奔哮雷霆之势,宋师渊忙划出道道剑风,却仍为其冲破,力道虽减,向自己正面迎来依旧是难以吃消。水一方见此情景,抽身而出,又发一掌,卓酒寒遂承力辅助,宋师渊大骇,见对方打出如此强劲的力道后,面色丝毫不易,未及喘息,便复出第二掌,速度之快,早已追上第一掌,二者一并,威力更巨,轩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宋师渊聚周身功力,蝟缩蠖屈,方才勉强闪过,而那两掌已带过他的衣脚,哗啦啦扫下一大片。衍允本见水一方出掌的功力与其吐纳功夫相仿,很是惊讶,其实是因卓酒寒与水一方同修的是罗公远的心法,可卓酒寒最后一掌是“空空极乐掌”,这才发觉不对。但宋师渊此时已心胆俱裂,颤声道:“有鬼!有鬼!”

    水一方道:“当然有鬼了,你心里有鬼。”

    衍允大师双掌合什道:“居士如此武功,甚是可敬。只是宋大侠贵为一派宗主,又长你许多,何必如此诸般戏弄?”

    宋师渊这才听懂的是有人暗中相助,释然大笑道:“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我就说嘛,一个半大小子,怎能有这般功力?”

    水一方一旁悻悻道:“一会儿你别哭。”

    卓酒寒缓然落地,冷冷道:“宋大侠,久违了。”

    宋师渊一见又是一个少年,与水一方相差无几,不由怒火再燃,且愈加炽旺,叫道:“什么久违了?我哪里认得你?”

    卓酒寒轻轻拔出“沉碧”神剑,道:“你不认得我,须认得这个。”

    宋师渊猛地忆起那双霸道无常的眼睛,恍然道:“原来……原来是你!……可,可你的武功何时变得这般高超了?”

    卓酒寒充满轻蔑地笑一声,道:“宋掌门武功没怎么长进,权位倒是高升了。”

    宋师渊惶然问道:“你……你是来杀我的么?”他想到自己当日将卓酒寒击落锦绣谷底,几近丧命,卓酒寒修得高深绝学,自是要找他算旧帐,一雪前耻。

    卓酒寒冷笑道:“四个月前我不会,因为我的武功太差;一个月前我会,因为我的武功已经足够打败你了。今日我又不会,因为我已是一名虔诚的景教教徒了。我的信仰不允许我杀人,甚至杀猪。所以我不杀你,但有个附带条件。”

    宋师渊颤声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我尽力就是了。”

    卓酒寒沉下脸来,扬声道:“你说,在富贵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宋师渊想到那日地狱般的血腥惨斗,不由一阵哆嗦,轻轻道:“我……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

    卓酒寒打断道:“你不用对对子,直接说,是谁干的?”

    宋师渊不暇思索,脱口而出道:“是我庐山的孽徒,叫作边城雪!”

    卓酒寒与水一方对视一眼,皆是面无人色。莫悠然点点头伤郁地说道:“我恩师便是为边城雪所杀。”卓酒寒阴恻恻地道:“那你的师伯,羡仙遥那老水怪做过什么?”

    宋师渊怔了怔,奇道:“我羡师伯?他做过什么?……不知道啊……”

    卓酒寒心生怒意,森然道:“水绮──富贵城城主水绮,是不是他杀的?”

    宋师渊大骇,忙道:“这怎么可能?羡师伯为人是迂腐了些,对邪魔处道痛恨之极,但也不致于出手杀人啊,水绮的墓还是他老人家给立的呢……”

    卓酒寒一字一顿道:“我母亲不是邪魔外道!”

    宋师渊一听他这般说辞,一阵悔懊,又有些惶然无主。

    卓酒寒又问道:“那是不是边城雪杀的?”

    宋师渊本大可以栽于边城雪头上,但适才网之一目,见卓、水二人对此人之名甚是诧然,心中始终狐疑不定,不知他们是友是敌,万一扣错了屎盆子,反溅自己一身恶臭,那可就大大的糟糕了。于是道:“说起来,我羡师伯一出手,边城雪便给一神秘人物救走了,待咱们中土大队人马赶出城时,已不见了他踪影,又恰好发现了水绮……令堂的尸首。但说句公道话,边城雪一连杀了近两百号人,体力早已不支,连只蚂蚱也捏不死……”

    卓酒寒黯然道:“是不是救他那人干的?”

    宋师渊细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不像。那人只是精于骑术与马鞭之技,恐怕……宋某虽然不济,也比她……”

    卓酒寒心烦意乱地打断他,使劲地抖着手指,半晌才发出声音,轻轻道:“滚。”

    宋师渊道:“哎?什么……啊,啊!知道了,明白了,是是!我立即便滚!”他向众庐山弟子一招手,方欲下令离开,但听一洪厚之音震摇殿堂,冲荡山谷,道:“无知少年,不谙时事,居然这般狂妄!宋师渊,你奉羡盟主之命来此,竟如此胆小畏事,当真丢尽了羡盟主与庐山派的脸面!你还有什么资格当这庐山派掌门一职?”

    宋师渊一惊,四下张望,翘首环觑,但未见一人,不由毕恭毕敬道:“前辈是……”

    那声音浑厚之极,竟半点儿不逊于衍允的少林外家至刚至猛的纯阳内功,但听那声音又道:“我是你羡师伯的知交好友,只不过来此看看你此行成绩如何,可没料你这副德性,真是该死之极!”

    宋师渊心中大是慌悚,暗道:“不料羡仙遥这老鬼仍不信我,还派人监视。只是他一生从不擅出庐山,甚至几十年于潭底清修苦练,又怎会出外结交什么朋友,而且还是如此高手!”

    卓酒寒淡然说道:“又是一个老东西,躲在哪儿呢不敢出来?”

    那声音磔磔两声怪笑道:“好张狂的后生,敢这般和我老人家讲话的人,几十年江湖上也未出一个。”

    卓酒寒道:“我毕竟还年轻,不可像他们一样不屑和你这样讲话。”

    那老者大笑道:“臭小子,还真来劲儿了,当心会吃苦头!”

    卓酒寒轻笑道:“我会……吃……什么……”他讲话期间,周身烈气汇聚,凝于右掌,待“苦头”这最后两字甫毕,已然一掌拍出。他耳力已臻化境,通过三次听那老者讲话,判断此人似自己适才暗助水一方那般,将内力远于空中,环绕场内尺丈之余,以迷惑对手,教其难知出处。那老者内功虽深,却仍不及卓酒寒,加之卓酒寒修习罗公远所撰之心法,明聪之甚,三次便大致确认了武夷大殿门顶牌匾后正是声源所在,他心计之深决不下成人,一面不动声色,一面蓄劲备击,好致那人出其不意,猝难及防。

    果然,但听“哎哟”一声,自匾后摔下一个人,连人带匾一同撞落进殿前的一座大香鼎内,那鼎中正有数十根长香,立时烫得他如丧考妣般尖叫起来,周围数百名各路弟子见他出了如此大丑,皆毫不客气地放肆狂笑起来,一时间笑振山峦,在崖谷间冲荡甚久,绵延不绝。

    卓酒寒这才移目瞧出,见他形貌清癯,如同竹杆般又瘦又长,几近枯萎,那人受了如此奇耻,如何不羞恼之极,跳下鼎来喝道:“臭小子,老夫一生罕遇敌手,不过是见你少年才俊,功夫不赖,起了爱惜之心,方未对你施以重手,你这小贼却不识抬举,让我老人家这般……般……哼!来来来,咱们再比过,你若能在我手底下走过……这个这个……五十招,我老人家即刻拜你为师,给你磕一千个响头!”

    卓酒寒对此人的虚伪恶心之甚,只冷然道:“你何必胡吹大气?”

    那老者尖声吼道:“我怎地胡吹大气了?臭小子敢瞧我不起?”

    卓酒寒笑道:“你没胡吹大气,如何能说出五十招后给我磕头的话来?那时你还有命么?”

    老者怒极,叫道:“你你你!你好傲呀,你连我老人家的名字尚且还不知晓,便敢如此相轻?”

    卓酒寒正色道:“你这令人作呕的老东西,我念你还不算坏透,趁早给我滚罢!”

    老者吼道:“你怎知我不坏?”

    水一方解释道:“我哥言下之意,是说一个人若又笨又蠢,便绝对坏不到哪儿去。”

    两人一唱一和,那老者听得满面绯赤,须碴戟立,大喝一声道:“休逞口舌之利,有没有本领,咱们拳脚下见真章!”言罢拔拳打来。

    卓酒寒收回“沉碧”错掌一扣,岂料这随手挡格竟难承老者激怒一拳,忙再复加力,老者见此亦不敢正缨其锋,侧身一让,方才避过。卓酒寒与他对拆一招,倒真吃了一惊,讶然道:“好功夫。尽管功夫仍不及法螺高,可也算是罕有之敌。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见他突然问得认真,不由得意起来,灰胡一翘一翘地道:“小伙子的武功也不差呢,能正面迎老夫一掌,普天之下未见有二。老夫已未涉江湖三十多年啦。并非随随便便与人交手的,你小子算是天之骄子,幸运之至哇!我老人家平生未收一徒,只因标准太高,难觅合适人才。你小子资质尚佳,根底又很好,若上辈子修来了福分能拜得我的门下,只怕不出一年,什么武术之王宁娶风,啊呸!都要给你端屎端尿了,‘武林四极’,哼哼,也不用一柱香功夫便叫他们讨饶叫爹!”他似突然想到羡仙遥也是“武林四极”之一,自觉失言,这才住口。

    水一方见他如此地不要脸,吹得这般没边儿,真个是古今罕有的无耻,连笑也笑不也来了。跟着在场所有人一齐发愣。

    老者见众人皆是不悟,只道全为之震撼,更是骄纵恣狂,哑着嗓子大笑道:“怎么样?你们也甭妒忌,我只要这小子,你们这些个娃儿丫儿便是在此哭爹娘喊祖宗,嗑上一万个响头,我老人家也是不理不睬。所以呀你们就别妄想了!”他转向卓酒寒,大笑着续道:“徒儿啊,乖徒儿,是不是喜欢傻了?看清楚,这不是作梦,老夫真的要收你入门呀!我知你心中千恩万谢,有十肚子的话要说,但我老人家生性淡泊,恬利寡欲最蔑视的便是‘名利’二字,你也就不必跟我客套了!今日我就授你一招便可击败宁娶风的古往今来天下无敌第一招!”

    卓酒寒也不由奇了,缓声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如果是,我可以原谅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衍允突然合什道:“阿弥托拂,施主三十年未涉江湖,今日突现,未知所为何事?”

    水一方一怔,转而问衍允:“大师……这老疯子,你识得他?”

    衍允意味深长地悠然瞧了那老者一眼,沉声道:“若是老衲尚未老眼昏花,施主可是人称湖广仙翁的海无痕?”

    那老者见他如此说,面色陡然一变,水一方便知衍允所言非虚。卓酒寒愕了愕,霍然道:“湖广?海无痕?那湖广双煞海鸣、海辉是你什么人?”

    海无痕几乎带着哭腔叫道:“那是老夫的两个宝贝儿子!若他们肯用心练习,习得我两分绝学,要打垮你这臭后生也是不难!”

    卓酒寒见他如此伤心之际,仍改不了夸大其辞的毛病,不禁苦笑。水一方极其聪慧,疑问道:“那你怎么与羡仙遥相识?莫非……”

    卓酒寒经他提醒,忆起当日在锦绣谷中之事,不由厉声道:“原来如此,你与羡仙遥一早便就相识,是以你的两个儿子出现在绵绣谷,定然是羡仙遥教他们来的罢?其他人恐怕亦是。原来唯有我要取‘沉碧’,其他人全是为了那把本在谷主彭云峦手中,而后转托给游牧的‘紫影锋’!”他手一闪,自包裹中取出了那半截具有钥匙用途的“惊绝斩”之锋。

    水一方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明白你的武功如此之妙,已不次于衍允大师,因何在江湖中极少有人提到你的名号?更奇你不亲自去锦绣谷取‘紫影锋’,而是派你两个功力尚浅的儿子去,结果为彭云峦所制,我哥去的那天他们又被彭云峦再度揍得落花流水。羡仙遥固守潭底‘沉碧’不可自毁诺誓,不便出水入谷去夺彭云峦手中‘紫影锋’,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却不去。故而我推断,你有更很重要的事,或者更确切而言你有自以为更重要的事,连两个儿子都不去理会了。”

    海无痕一听,似乎极力挤眉弄眼想笑一下,可立时用哭腔大叫道:“小兄弟,你讲得一点儿也不错呀!”他愈哭声音愈高,最后竟抱住法场中央最大的白幡,又撕又扯地哭丧道:“那卓绝算什么呀!小露,你为何从不正眼瞧我一回?我在你心中便是那般不堪吗?”

    卓酒寒怒道:“你说什么?”

    莫悠然也恼羞成怒,与众女弟子纷纷扬剑将他团团围住,喝斥道:“老不羞的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跑到武夷山上来闹事,居然羞辱起我恩师来。我恩师尸骨未寒,你便玷谤她名节,当真罪该万死!”

    海无痕也不着恼,只哭道:“你这女娃懂得什么?你还未入得此门前,老夫的脚味儿已满山遍野都是了!我老人家当初每年少说也要上武夷山二十次,可她这个狠心的,居然连见也不肯见我……”

    卓酒寒冷笑着道:“你老人家真是让人又怜悯又恶心。”

    莫悠然愈听愈怒,只是见海无痕疯癫之中说得真切,又有些伤感,不由呆住。海无痕哭道:“我自八岁始练武功,待十年后已侪身俊彦翘楚之列,为了她,我三十岁武功大成之日,不敢透露姓名,生怕让江湖上那些烂了爹娘子孙根的碎嘴刁人逮了空子说小露的坏话,败她名誉……可卓绝!……可恶啊可恶!这小子长了一副讨女人欢喜的妖精脸,柔茹刚吐,明明无什气雅风度却偏偏要装扮得傲慢冷酷,偷师偷了十多年,又卖身进血影轩辕氏家,不惜牺牲色相只为学取一门狗屁‘血影神功’,他有什么好!……”

    卓酒寒五陵霸气飞空,怒难抑制,身已闪至海无痕面前,正如久蛰龙,青天飞霹雳,石破天惊逗秋雨,“啪啪啪”连击了他三个大耳掴子,海无痕正值怒时,也还手相抗,他着实本领惊人,一运内力,竟一只手擎起方才自己摔落其中的那只大鼎一足,扬手砸来。卓酒寒“沉碧”追电而弛,令剑气之势,立时便局势倒转,而那鼎已给削得片片飞撒,如同切软豆腐般。卓酒寒此时全力投入,毫不客气,以他现下的武功未必便不如边城雪,自是要较海无痕高明多了。

    海无痕退后好几步,猿猱般粗长的大手一挡,连声道:“别打了!别妈打了!我好恨……”

    卓酒寒阴森森道:“你根本没必要如此痛恨卓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平生只爱水绮一人,而不是你的什么小鹿小羊!”

    海无痕的哭声咋停,奇道:“你又不是他,你又怎知?”

    卓酒寒轻声道:“他是我父亲。水绮是我娘。”

    海无痕大是诧然,续问道:“你是卓绝之子?……难怪我瞧你有些面熟……可你,你的武功虽与你爹难分伯仲,但你使的却不是‘血影神功’!”

    卓酒寒傲然道:“你适才有一句话说得倒也无错。什么狗屁‘血影神功’,我才不屑去学!”

    水一方思忖了半天,对衍允道:衍允大师,你的徒儿中,有个叫心望的么?

    衍允一惊,颔首道:“不错,此人原是法相宗门下。少林虽为禅宗,但天下佛门皆为一体,《楞严经》有云:‘□□,竿木随身。’人人无别,老衲便收留了他。法相宗讲求若行修道,故而他也走过不少地方,能言善辨,非是与世无争之性,老衲只当各有各的缘法,就着他在寺口为知客僧,待接外人。谁料他结交奸邪,更暗拜三十年前便为本寺所逐的叛徒魔僧一难为师,习得一身被邪道曲解的‘金刚伏魔神通’,实为孽徒,便将他逐出寺门,之后便不知去向。水施主知道此人?”

    水一方道:“我哥说他在锦绣谷也见过此人。”

    衍允遂惊。卓酒寒不由跟着回忆了一下,又道:“不仅他们,‘火罗刹’江月白使的是灼热的火云掌,当属火云门一宗。”

    衍允愈发觉得不对头,道:“他本叫江明白,乃我俗家弟子袁冲之徒,只因结交奸邪,滥伤无辜,被袁冲逐下火云峰,自此迹讯沓无。”

    水一方不由点头道:“对,狄明凤、邵明玉、栾明杰、南明初……袁明丽,皆是‘明’字辈,这般说来,果真是火云门弟子?”

    卓酒寒亦觉得蹊跷,道:“云罗窟怪盗何其方、魅影韩兆灵皆是当年铁骑帮之人,韩兆灵更是得独孤氏的真传,习得一身精妙轻功,连彭云密都全力而为方才追得上他。”

    衍允肃然道:“不错,是年独孤鸿傲有六大弟子,仇云、童仕流、何其方、韩兆灵、屠叔衡、孙大业,后来随着独孤鸿傲一死皆离开了马鬃山。”

    卓酒寒又道:“锦绣谷内九人,竟有六人是名门正派的弃徒,或马贼的弟子。海无痕,这些人都听说过么?”

    海无痕怔了怔,思忖半晌,答道:“他们尽是羡仙遥派去的。”

    众人俱是震殛莫名。衍允浩叹道:“阿弥托佛!羡盟主召集这些个恶人,一同送入锦绣谷去取‘紫影锋’,老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羡盟主位及‘武林四极’之一,武功武德皆是当世之冠,岂能做此等小人之事?”

    海无痕为情敌卓绝之子所败,毕生至爱韩碧露与两个儿子尽皆死去,心中再无掛念,也不想隐瞒什么,只道:“那羡仙遥,根本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千年老狐狸!”

    卓酒寒一个激灵,沉声道:“你既知羡仙遥这么多□□,便告诉我,水绮是否为他所杀?独孤舞否为他所杀?”

    海无痕沉吟良久,叹道:“也罢,我便说与你知。杀水绮与杀独孤舞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卓酒寒急道:“这我早已猜到,快说究是何人?”

    海无痕道:“那便是西……”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幽蓝异光闪过,直射海无痕。卓酒寒一惊,便要挡格,莫悠然不由叫道:“卓少侠住手!”卓酒寒正迟疑之间,海无痕已悄然倒地,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尸臭。接着殿后密林中一片骚动,渐渐归于无声。

    卓酒寒亦不由动容道:“这是什么?”

    莫悠然面色惨然道:“是……是‘化蛊红’!”

    卓酒寒惊道:“‘化蛊红’?天下第一奇毒?你们……是谁干的?”

    莫悠然惶恐道:“不,不是我们……‘化蛊红’本乃巫山派祖师慕风楚所创,非是敝派独有之物。”

    卓酒寒冷然道:“莫姑娘当真好心帮倒忙。我食过赤沙龙蜥之舌,万毒不侵,区区‘化蛊红’,奈我何来?凶手已然灭口,又逃得远了,教我如何是好?”

    水一方问道:“哥,适才这海老头儿遇袭之前,说什么?”

    卓酒寒道:他说“那便是……”

    水一方追道:“最后一个字呢?”

    卓酒寒想了想道:“好像是西。可是‘西’字所指何意呢?武林中有人姓西或是名西么?西门……?几十年没有姓西门的高手了。或是外号中有‘西’字?”

    水一方却道:“不。他也许没说完。这个字的发音以‘西’为开头。”

    卓酒寒恍然失色,叫道:“羡?羡仙遥?”

    水一方皱着眉道:“不可如此草率地定论。完全可能姓谢,姓许,姓徐,姓冼,姓薜……”

    卓酒寒反问道:“那总不能是薜老六吧?他确是不会武功,况且已经死了。”他扬剑便要划开尸首的肚腹,寻找造成致命伤的暗器。莫悠然忙劝道:“不可。卓少侠你所不知,这‘化蛊红’之毒世上无以为偶,射入他体内立时毙命,我们若不立将尸体扔入水中,待尸体一烂开,‘化蛊红’之气溢漫,在场之人怕是除了卓少侠皆难逃一死。”

    卓酒寒疑惑道:“是这样吗?”却不知莫悠然并未说谎,当日边城雪在神女峰巅时,甘凌客着刁耆阳将杜长空抛入水牢,也并非似边城雪所言,为了□□,而是怕毒气溢散,否则谷幽怜与刁耆阳一旦沾染,也必死无疑。莫悠然旋即借水一方的干神蛛丝,将尸首抛入水窟之中。

    卓酒寒冷冷对宋师渊道:“你还不走,等死么?”

    宋师渊这才从惶恐中醒觉来,战战兢兢道:“在下来武夷山,还有一事便是通知武夷派,四月初七,朝廷在长安城大慈恩寺内举行天下英雄大会,这是英雄帖。”他颤颤将帖子递出,那帖有别于庐山改选掌门大会时之帖,金箔为底,敷有珠粉,乃当今乾元帝肃宗亲笔御书。卓酒寒、水一方各拿闻一张。衍允乃少林主持,而少林曾助□□太宗帝剿灭王世充有功,早便第一个取得帖子。莫悠然也领了一张。

    卓酒寒道:“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告辞了。”却见水一方呆立在水窟旁发愣,不由奇怪,喊道:“一方,我们走吧!”

    水一方“唔唔”地答应着,目光中却尽是怪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