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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16 第十六回天下英雄孰为冕
    大唐肃宗乾元三年,因安禄山史思明皆为子所弑,加之郭子仪、李光弼借回纥兵平叛有功,唐军逐渐收复河山,反败为胜。叛军为求东山再起,有卷土之本,力寻周武遗宝。肃宗遂下令严加看守朝廷重囚游牧,防范有人来劫,同时又听闻近日来中原武林人士西行取宝,必有人得知宝藏下落,便立圣旨宣天下英雄齐集长安大慈恩寺,若有人能说出宝藏所在,当可加官封爵。其时中土之乱尚未平之,朝廷对“违旨”、“忤逆”、“犯上”等事颇为敏感,动辄出动大批官兵捉拿此类人等,故江湖中各门各派,三教九流,甚至几十年未在道上走动过的侠隐耆宿也纷纷到此。同年春初,唐军攻下了早已衰败不堪的铁骑帮马鬃山寨,帮主独孤行投降,被朝廷招安,此时正值用人之际,立封独孤行三等镇狄伯,令其率众剿灭天驼牧场。独孤行完成任务后,也率余部三千人来京师。(注:安禄山于公元757年正月初五之夜,为严庄与其子安庆绪所遣的李猪儿以刀所弑)。

    便在此刻,长安城内突然出现了一名采花飞贼,轻功虽不高明,却负一身诡邪异常的毒功,已有数十名妙龄女子惨遭摧残。可奇的是,那人在作案时,却总对受害女子讲述自己的不幸,且哭出声来,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却也颇为怪离可怖。但由于他总蒙着面,无人知晓他是何身份。肃宗怕此人是来劫囚的,一边吩咐严加看管游牧,一边着令京城六扇门第一高手银枪捕头段志城限在长安大慈恩寺天下英雄大会之前,立破此连环案,擒获此贼。李泌本负责筹备安排大会以及安顿各路英雄事宜,但觉此案严重,也要求参加破案。肃宗同意,另觉独孤氏本乃盗寇,应当更熟悉此贼来路,便令独孤行也一旁协助。

    此时独孤行正匆匆跑上朱雀街西溢香楼二楼,见李泌与一位银发老者正襟危坐于一角桌旁。那老者剑眉目,顾盼之间颇显威势,面色焦黄,一身干练紫绸劲装,手旁正杵着一杆包着顶的银枪。独孤行向李泌一拱手,道:“李大侠,有礼了。”

    李泌显得极是热情,拉过独孤行道:“独孤贤弟,来来,请坐!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咱们京城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兼内宫礼宾官,人送外号‘银枪捕快’段恒俊段大人!”

    段恒俊与李泌相比,冷淡得令人倍感发凉,只悠悠道:“老夫字志城叫我段志城好啦。李大人总不把自己算进朝廷命官中去,和光同尘,无谓冥漠,人不汝闻。和李大人一比,老夫小技如童子操刀,不值一晒。”言谈中虽赞李泌,却也如他本人一样,没正看独孤行一眼。

    独孤行自知已本为匪,在百官之中自是心中有愧,他本是血性青年,原该大怒而去,但这些时日发生诸多变故,他的锐气削减了不少,眼见距大会已不到两个时辰,群雄齐集长安,愈来俞多,已近逾万,独孤氏在江湖上竖敌颇多,自己更不敢多招眼光,以免惹上身,只是不作声。

    李泌先是一怔,随即笑道:“独孤贤弟怕是有些认生啊。这位段大人可是长安的大人物,当年勇擒越州五霸,一杆银枪连挑了成都十七恶,还奉圣上之命,远赴南诏国阳苴咩城,取回叛军伪王的首级。你虽久居西域,但这些恐怕你都听说了罢?”

    独孤行本欲不置可否,谁料段志城抢先阴冷地笑道:“这算得什么?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亲手杀独孤鸿傲那个老贼!”

    独孤行这回修养再好,或者说伪装得再高明,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道:“你这老匹夫胆敢辱我父亲!你算什么骡尿泡,我父亲何等武功,莫说你根本追他不上,便是有幸能找到根脚毛,寻到了他,你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段志城见这小辈不老老实实地听训,反而敢还嘴顶撞,也不禁破口大骂道:“老子一辈子都在抓独孤老贼,一直到他死都没抓着这是事实,我须隐讳不得。可你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世代靠掠劫朝廷贡品,犯下无数诛九族死罪的土匪头子,居然一投降,来到长安城轻轻松松就当上了伯爵!你他妈有何功劳?你投降那叫功劳吗?你小杂种是不是以为自己若不投降,朝廷的军队便攻不上马鬃山巅,抓不到你这直娘贼来生阄了喂狗?老夫半生身在江湖,心念魏阙,立下多少汗马功勋,到头来,竟被你这路倒尸反跳到头顶上了?”

    李泌起初大吃一惊,觉得段志城太过无礼取闹,但他如此一说,便明白段志城十分妒忌独孤行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比他高得多的官位。独孤行已然怒不可遏,他自幼至今,为独孤氏唯一独子,从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他,一掌推出,跟着长剑一亮,也递了过去。

    段志城冷笑了一声,错开他这一掌,随即银枪已握在手,闪烁吞吐但枪头仍不亮出,因他不屑与小辈动真格。独孤行这一剑顶在段志城的枪柄上,登时砍出一个明显的缺口。段志城一惊,遂怒叫道:“好小子,竟有把宝剑?”原来独孤行那日为卓酒寒的障眼之术所蔽,得了一柄假剑,心中悔怒不已,但随后发现那断裂的“草雉”残片内含极多精良玄铁,便令匠师回炉重铸,混合山顶稀金,又炼成一把宝剑,虽未及“沉碧”与“惊绝斩”,却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了。

    独孤行一剑未伤及对方,立时拔身后仰。他的武功不在段成城之下,但他生性审谨,又逢遭大变,更是愈发小心翼翼。段志城被迫被小辈抢攻了一招,心下积忿难平,另一方面因他久居京城,平素至多抓些盗贼恶霸,不识江湖之大,天外有天,见自己居然不得不挡格区区小辈剑袭,心中大是惊诧,却不知自己这点功夫在茫茫武林中连三流角色也算不上。

    李泌数度大喊“住手”,二人却均不理睬。二楼的酒客们见些吓得纷纷奔逃而走,桌椅酒菜,碟碗壶筷,尽被泼溅砸洒了一地。独孤行在梁柱间穿来梭去,幻如电掠。那银枪不解顶套,无劲风延辅,无论如何也递不到他身上。他武功虽不甚高妙,轻功却一脉相承,独孤氏轻功冠绝天下,他即便不是那材料,无独孤舞那般资质,却也足够闪避段志城自命不凡但实是单硬死僵的枪法了。

    李泌无奈之下,纵身跃起。独孤行与段志城尽皆一凛,以为他是要来相助对方,一剑一枪交错环进。李泌双手叠风,迅然一抓,已先将段志城之枪拉过,待抵住独孤行一剑疾刺后,便凝出一股大力夺在手中,而后独孤行猝不及防,自已的剑也无故被生生吸走。二人同时虎口剧痛,兵刃被夺,心中无不骇然,同时疚惭与钦服之情立时涌起。李泌哈哈大笑,将剑枪还回,道:“二位,李某失礼了。”

    段志城叹道:“李大人原来如此好功夫,深藏若虚,段某有眼无珠,在李大人面前现乖卖丑,行虫雀之争,实在羞愧。”

    李泌笑道:“段大人何必如此?京城中的王爷从未立过功劳,可天生贵族,坐拥一方,难道大人还要和他们比?”

    段志城一听不错,连声道:“惭愧,惭愧!李大人的胸襟,段某万难追及。”

    李泌又对独孤行道:“独孤贤弟过去是匪也好,是贼也罢,你现下青壮年少,正是这为国家出力之时,现下一腔热血,尽忠报国,亦不为迟,那时所封官爵自当名下无虚,这才是好男儿,大丈夫!”

    独孤行一愕,拱手道:“正……正是。李大人……说得太对了。”

    李泌笑道:“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来,商讨一下如何方能捉住那采花淫盗?”

    段志城无不忧心地说:“距天下英雄大会不足两个时辰,万一那淫贼再有恶动……”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李大人入朝这官多久了?”

    李泌一愣,道:“已一十三载。”

    段志城面露奋矜之容道:“那李大人定然不知十六年前,京师也出了一名采花恶贼,□□掳掠,无恶不为,手法与现下之人颇为相似。”

    独孤行怕段志城再辱父亲,便抢先一步悻悻道:“那家伙叫仇云,原是父亲的大弟子,后被逐出铁骑帮,流荡不湖,不知所踪。”

    段志城冷哼一声,续道:“所以我想,此人不是仇云的弟子,便是他的子嗣。”

    独孤行又道:“可惜,仇云早在十六年前便被‘血影神屠’打死了。”

    段志城又道:“你却不知,那‘血影神屠’本乃朝廷命官,而后密谋作反,这才成了重犯。嘿嘿,这家伙又是什么好玩艺儿了?”勾引了多少□□□□,我看他才是真正的淫贼!

    但听一声冷冷道:“你疯了么?为什么说这话?”

    段志城一愕,恍然环顾,但见眼前浮光一闪,面颊上已中物事,嘴里咸咸地一松,两颗牙顺血溅出,腮上也被重重划伤。段志城不由大叫道:“不好!我中暗器了!”方想细察自己是否已中暗器之毒,却发现桌面上正滚动着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那正是一瓣大蒜。李泌看清后,也震诧莫名,心道:“京城中竟来了这样高手!”独孤行武功不行,可祖传的盗术与轻功却令他倍加敏感,他顺着李泌凭内力感觉到的方向望云,见一桌旁正坐着二人,皆是少年,其中一人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正是卓酒寒!

    卓酒寒起身道:“表弟,我必须过去一趟。”另一人正是水一方,他笑道:“别太过火。”

    卓酒寒本距段志城那一卓逾六丈之遥,但他甫一起身,便已闪到段志城身前,倏若飞空生羽翼,如露如电,三人俱是悚然动容。卓酒寒拍拍段志城的肩,冷冷问道:“方才你如此辱我父亲,你说,这些是你自己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段志城见他快得惊泣鬼神,又瞧他伸出手来,便要拍下,连忙疾闪,连闪三次却尽被拍中肩头同一位置,分毫不爽,状仿断而环连,势如斜而反直,妙到了极绝之致。心中甚是惧讶,只道:“卓……卓公子,原来卓大人的麟儿……那话不是段某所说……乃……”

    卓酒寒知他为官之道,观他不卑不亢,也算条汉子便替他道:“李辅国?张良娣?”

    段志城不敢直面回答。卓酒寒见此更信了几分,转头对独孤行道:“独孤帮主……不,现在三等镇狄伯了,朝廷命官……不再想当皇帝了?”

    独孤行亦不敢直视他,听他口出忤逆之言,忙不迭地分辩道:“不不,卓兄言重了,这可是诛连九族的不世重罪,独孤行怎敢犯下?”

    卓酒寒冷笑道:“独孤兄上次被我诓了一通,心中一定很是不平,对吧?”未待独孤行辩解,他便解下背上“沉碧”神剑,横于桌上,虽未出鞘,寒绿之气已然自隙中溢射四。李泌不由赞声:“好剑!”卓酒寒一把捏住独孤行的手,独孤行不仅未及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也根本挣不脱,被他按到剑柄上,道:“独孤兄,现在真剑在这儿,拿吧。”

    独孤行惊惶地望着他,口中喃喃反问道:“什么?……什么?”

    卓酒寒继续催道:“拿啊。给你你都不要?”

    独孤行又怔了怔,再度把头垂下。

    卓酒寒揪住他的头发拽起,道:“干什么干什么?低头干什么?啊?我叫你拿剑!没听到?”

    独孤行吞了吞口水,定定心神,道:“卓兄……小弟究竟,有何得罪之处,还祁明示。”

    卓酒寒这才面色惨然,阴恻恻道:“独孤舞死了,你很高兴吧?”

    独孤行一怔,惊奇道:“她?她死了,你说她死了?”

    卓酒寒森然道:“你就从没想过,她是你的亲姐姐?今天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二是为国损躯,等皇帝老子给你追赠封荫。选吧。!”

    独孤行奇道:“等,等一下!我只听懂了一句,便是你认为,杀独孤舞的是我?”

    卓酒寒道:“我也不信你有这个本事。但除了你还会有谁?”他又忽地想道:“不错!还可能是宁娶风!那狗贼武功盖世绝伦,独孤阿姨自非对手。但此人有杀她的本事,却无似独孤行这般杀她的动机,除非是此二人合谋。但那更不可能,昔日宁娶风率中原武众大举进攻马鬃山,双方早已结下数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若然不是他俩,又会是谁呢?”

    卓酒寒转首地李泌道:“李大人,咱们见过。”

    李泌起身拱手道:“蒙少侠昔日救我一命,此等大恩,李泌岂敢相忘?”

    卓酒寒傲然道:“你用不着讽刺我,那时我几斤几两自己也清楚。当时我是要杀轩辕驰,非是救你。”

    李泌忆起他突然用剑指向自己,点头道:“我明白。卓少侠旨在复仇。”

    卓酒寒见他言不由衷,也未在意,只是一味阴沉地说道:“李大人是真英雄,我自不会和你为难。但独孤行你记住,若是有一天我查到独孤舞之死与你有关,我便要独孤一姓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水一方笑着起身,走到李泌面前道:“李大哥,好久未见。”

    李泌这才看清是他,笑延:“我们是表兄弟,此事说来话长……”

    此时突然有人自楼下跃上,于空中如似凫举,卓酒寒以为有敌来袭,也不回身,食指一晃,刹时凝聚一道阴郁之气,血腥悲重,万古凄恻,向后虚点而去。此时凭他功力,这一点足以在铁柱上按出坑凹。李泌大喝道:“不可!”卓酒寒遂将已射出数尺的虚气拔回,极远处难以收回的便推出力道均衡击散,他身旁并无异状,众人却不知哪里适才烈风汇割,烟雾露结,凤翥龙蟠,足以杀人于无形。

    那顺利稳沉地跃到二楼之人更不知自己方才已濒奈何,只叫道:“李大人,段大人,独孤伯,原来你们都在!”

    李泌正色道:“什么事?”

    那人面色惊恐之至,叫道:“大……大人,列位大人,那淫贼胆大包天,居然……居然……”他一连两声“居然”都未说下去,又起身附到李泌耳畔,低声道:“居然将盈公主抢走了!现下生死未卜……”李泌如受雷击,惊恐莫名。

    卓酒寒早已听得清彻,问道:“你说的事情发生多久了?”

    那小卒没料他能听到,显然吃了一惊,又见他与诸位大人在一起,多半是自已人,便道:“自小的快马加鞭赶到溢香楼,约有两盏茶时间。”

    卓酒寒冷笑一声,不再言语。李泌喝道:“你办事竟如此拖沓不利,若非卓少侠是自己人,早给笑死啦。封了城门没有?”

    那小卒迟豫道:“东三门通化、春明、延兴、西三门开远、金光、延平、北四门光化、景、芳林、重玄、南三门安化、明德、启夏尽被封住,只是……”

    李泌又急又怒,促道:“只是什么?快说!”

    小卒道:“此刻正逢天下英雄齐集长安,此刻尽皆封门,还未进城的江湖人士纷纷不满……”

    李泌一摆手道:“不要管他们!淫贼自哪个方向走了?”

    小卒回道:“我们一路追至小雁塔,那淫贼仍向东南向疾奔,那边群豪聚逾万人,恐怕很难……很难自人群中找到他……”

    李泌打断他道:“看来他的目标便是大慈恩寺了。”

    卓酒寒看看水一方。水一方笑道:“哥,你不用管我。兄弟不会武功,一步步地逛游过去,自有乐致。你先去吧。只是……宁娶风未必真是杀害姑姑的凶手,你须三思。”

    卓酒寒凝视他半晌,淡淡道:“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就在今日。”他回身一闪,踔厉风发,视瞻芳兰,已不知去向。李泌长啸一声道:“卓少侠等我!”也赶了上去,但无论内功或身法都逊其三四筹,渐渐拉开了距离。段志城与独孤行面面相觑,俱觉匪夷所思,自己平素狂称诞妄,吠非其主,今日方知绠短汲深,褚小者不能怀大,强中自有强中手,皆浩叹不已。水一方上前一抖折扇,笑道:“咱们也走吧,虽然慢些,可大慈恩寺又不会跑了啊!”二人一怔,见他折扇上竟清清楚楚写着“天下第一”,而笔法之拙,若拈马箠,正是他自己所写,所书之言更是山岳有轻,河汉无极,不由胸膈一朗,互望大笑起来。

    此刻空中乱云如兽,尽是败亡之色,正喻天下之乱未平,愁惨淡寒之景。其时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中竟大加称颂朝廷修文偃武,说什么“万庚三登之穰,河清海晏之瑞,舞七旬殊俗格,歌六律而薰风至,”想来当真可笑之至。

    卓酒寒一路奔驰,越行越快,遥遥望去,直似在空中飞行一般。奔了半柱香时辰远远便见一影起落如兔,身负一袋,袋中所装自是公主了。卓酒寒想也不想,一掌平推而出,威如万钧,堪称无不糜摧,足可令天清水止,那贼只觉脑头生风,奋起反跃,终却还是被风角绊了一下,在半空中似被人用手生生拉落,趔趄坠地。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面上的小眼仿佛糕点中嵌进的绿豆。

    卓酒寒已掠至眼前,问道:“你便是那个淫贼了?”

    那人本疼得直搓脚背,一听此言,立时抬头,双眼环瞪,叫道:“你才是淫贼呢!”

    卓酒寒决不轻信任何人,只是冷笑一声,随手拈了片方落到手旁的绿叶,一卷射出,如利刃锐锋,已将那袋口划破。那人这才惊诧于颜,啧啧道:“小子,你功夫很棒呀。什么来路?说给祖宗我听听?”

    卓酒寒目中邪芒暴盛,“沉碧”一指那人,道:“谁是我的祖宗?解释一下。”

    那人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原来全然是误会呀。我不是自称你的祖宗,而是在下姓祖名宗!”

    卓酒寒从不好奇别人的事,亦不管是真是假,只道:“袋里装的什么?”

    祖宗又一怔,笑道:“这个嘛……这是我的袋子……”

    卓酒寒道:“袋中之物却未必是你的。我说得对吗?”

    祖宗的目光中隐约掠过一丝异色,卓酒寒神锐洞明,焉能未察,先一步抱过袋子,顿觉异常沉重,是个活人无疑。那祖宗的神色里对他能单手举起袋子,亦是惶然诧讶,兢兢不宁。

    卓酒寒缓缓打开袋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果真是个人,但并非公主,而是一个白发皤然的老者。卓酒寒愕然道:“这是……公主呢?”

    祖宗奇道:“公主?什么公主?你要找的是公主吗?……大内深宫中的高手再本事,也断然没有你这等功夫的,你是谁?”

    卓酒寒不予正面回答,只反问道:“看来果真是误会,这个老头是谁?”

    祖宗佞笑道:“你找的既是公主,又何必来管我?”

    卓酒寒道:“我做事向来深厉浅揭,不论公主还是老头,都不是你的。若我猜得无错,你这袋中的老者,便是游牧!”

    祖宗大是惶然,便面色已变,无论如何再难以谎言饰掩,只得道:“不错!既被你这鹰爪子瞧见了,祖宗便不能留活口,须得断子绝孙了!”

    卓酒寒讪笑道:“我不是朝廷的鹰犬。你说,谁指使我的?”

    祖宗恶狠狠道:“我自已要这么干,何须受人指使?”

    卓酒寒冷笑道:“就你?你能自三千御林军看管的皇家大狱最深处将游牧挟出?况且现下皇宫上下根本无人知觉,你有这个能耐吗?游牧身上最少应有三十斤的铁镣,你一无神兵利器,而无绝世武功,又是如何办到的?”

    祖宗见为他识破,也不答话,自身上抖出一柄快刀,“唰唰唰唰”连挥四招,急促攻来。卓酒寒立时以一招“霸王舞刀”,以手作刀,陈平出奇,功仿泰山,响若坻聩,势欲摩空,登时便将他这四招化得无影无踪。祖宗一阵哆嗦,退后一步道:“你究是何人,竟有如此本领?”

    卓酒寒阴恻恻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这快刀尽管使得极快,但所用之招式尽自塞北武者所使的马刀所化而来。你的轻功也颇为高明,我若不远远一掌推下你,只怕要追上你还得一盏茶功夫。你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你与独孤行是什么关系?”

    祖宗越发紧张起来,颤声道:“你又如何会知道这么多了?……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卓酒寒便欲出手相逼,突听几声大笑道:“祖兄弟遇上麻烦了,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就是,祖先生如此武艺,竟还斗不过个半大小子,我们几个看得都替你丢,今儿若不宰了这小子,怕是日后传扬出去祖先生就风光了!”“祖大哥,要不要帮忙,你倒是说一声啊!嗅们又不是外人,何必像个大姑娘般忸忸怩怩?”

    祖宗一听,立时笑逐颜开,欢叫道:“大家既知都不是外人,又怎地如此见外,不直呼其名,还兄弟,先生,大哥的客气!”

    但听一粗犷笑声道:“祖老弟这爱口舌招尤的脾气还是没改啊!”已有四人挟风而至,高矮胖瘦,老少青壮,衣着兵刃皆迥然相异。卓酒寒见对手虽五倍于已,但自讲话之音与身形来瞧,至多是当年锦绣各各主彭云峦的水准。彭云峦对四个月前的他而言端的深不可测,而现今却还不及修到“采纯功”较高境界的宋师渊。

    祖宗道:“麻烦各位先阻他一阻,祖宗我先走为上!”

    一嘿嘿笑道:“祖兄是怕咱们不肯全力相助,是以如此激将?这为小子本领再高,焉是我五人对手?要杀他都不难,何愁‘阻他一阻’?”

    卓酒寒侧头想了想,说道:“各位和在下无冤无仇,还是别淌这趟浑水了吧?”

    那人道:“此言差矣。祖兄是咱们的好朋友,你老兄咱们却素味平生,你二人发生冲突,咱们不帮他,难道反要帮你么?”

    卓酒寒冷然道:“说够了么?”

    那人续戏道:“说没说够都无所谓,总之不能放你走!”

    祖宗腾身跃入空中,卓酒寒大急,暴吼一声:“你往哪儿跑!”随即跟上。立时有五条身影将他们团团围住。卓酒寒方欲开口,已有银光闪掠,一杆玄铁混合铸铜的判官笔点风而至。卓酒寒回剑严守,划破长空,一圈圈地环格开来。那人起先见卓酒寒与祖宗相斗时武功惊人,是以在笔锋上蕴蓄了极绵内劲,怎料卓酒寒似乎不及趋避,化了半晌方才彻底磨消,便往腕上加劲。另有两人一刀一剑分砍卓酒寒双肩,卓酒寒得意地笑道:“上当了!”持笔者突觉前方阻力尽消,一时未曾拿捏得住,笔立时被吸走,横在刀剑锋下,“咯啷”一声,笔中内劲弹出,将一刀一剑震了开去。卓酒寒一招“孤星血泪”,将持刀者胸口穴道撞开,这是独孤氏“空空极乐掌”中的隔山之式,虽与硬功的“隔山打牛”式原理相同,但用的却是轻劲软功,可谓“耄耄御众之形”,空明若虐,那持刀者只被点中穴道,而那股内劲已透体而出,立然化实“砰”地重重将持剑者撞出两三丈外。卓酒寒更未停歇,回手一招“霸王引弓”,大面积地扫出一股内力形成的极强气旋,将本待立时冲上的最后二人迫开十数步。

    但听一人叫道:“住手!”

    卓酒寒手上之劲仍未有丝毫清减,只阴然道:“等你强过我时,再说‘住手’吧。”

    那人却叫:“你怎会独孤氏的武功?”

    卓酒寒一听顿觉蹊跷,道:“你识得这武功?我怎么就不该懂独孤氏的武功?”

    那人孤疑道:“你既会‘空空极乐掌’却又为何会与祖兄为敌?”

    卓酒寒愕了愕,登时会意,笑道:“依你之意,那祖老头应当确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人了?”

    那人一惊,自觉说漏了嘴,更是惶然道:“你这手‘空空极乐掌’,使得妙到毫巅,定是独孤鸿傲亲传无疑,却怎会同门相残?”

    卓酒寒不由奇怪。便在此时,大队官兵纵马挺戈而来,为首军官吆喝道:“此乃大唐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在这里群殴械斗?”随即向身旁一华衣太监点头哈腰,肋肩谄笑道:“程公公,要不要将他们一干刁民抓起来?”

    那太监生得与众不同,黑面豁嘴,广颡深目,眉宇浓郁生威,令卓酒寒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一个人,不由踏上一步,众官兵立时一阵慌乱,铤矛戟指。卓酒寒丝毫也不理会,只问道:“你姓程?”

    那军官勃然发怒道:“大胆!你这刁民,敢直呼我们内廷侍卫总管程公公之名?活得不耐烦啦?”

    那程公公邪邪一笑,翁声翁气道:“杂家便是程元振,跟着当朝第一红人李公公做事。尊驾是……”

    卓酒寒冷冷续问道:“那敢问程公公,‘两袖清风’程旭如,是你什么人?”

    程元振不由一凛,扬声道:“这位少侠识得我那侄儿?”

    卓酒寒听到大慈恩寺那边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知天下英雄大会已然开始,也不答话,便转身离开,心中却剧颤不停,知所有人在这三十年来尽皆陷入一个天下的阴谋之中。那军官喝令道:“臭小子,程公公屈尊跟你说上两句,你怎地忒地无理,想走便走?”众武士纷纷去挡,戈林如雨般交错而至。却见卓酒寒足一点地,已然浮于摩空,观者苟非穷精阐微,玲珑透彻之悟,万莫能得其门,而臻其壶奥,实是超神入化之至。幻梦之际已然消失不见。

    众人皆瞧得瞠目挤舌,连惊呼亦难以发出。程元振远远地望着,意味深长地道:“让他去好了,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才。咱们圣上英明,举办天下英雄大会,就是为此么?”

    待卓酒寒来至寺外,小小的大慈恩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冠盖相望挤满了来自各路的英雄、豪杰,声音塞日蔽天,不算维护京师安定的三千御林铁甲,已有两万余人将此堆得水泄难通。卓酒寒此时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见,便不去问他人,运开周身内力,挤拥中谁与他肌肤相触即觉如受电殛,不由自主地闪避,卓酒寒自己取路,这才近到台前。那大慈恩寺中央是一片极阔的广场,场内光各帮各派,各教各会的首领亦不下六七百人,声势旷古绝今之浩盛。

    但听一声皇家号角,威严神圣之至,众英雄不由齐齐跪下,场内登时静若死寂。却听一声:“众英雄平身。”众人这才尽皆凛遵,举目望去,见御林军皇家廷侍卫队纵神骏铿锵驰近,金帐绣龙华盖中,一人气度雍容,目光威峭博雄,只是面色苍白,似有极重病象,正是当今肃宗皇帝,一旁粉纱流缦间,一年轻妇人满头珠翠,体态冶艳,凤仪端雅,显得瑰丽无伦,但目中无法掩住溢散出的森然戾气,这便是当朝国母张良娣。群豪早便风闻张皇后之貌,倾国倾城,皆挤上前观望。

    卓酒寒耳边忽闻一声:“卓大哥!”不由转目一瞧,见两名明艳少女,秀兰婉娈,俱是笑着瞧自己,正是游满春与彭采玉。卓酒寒一愣道:“你们怎么来了?”

    游满春见全声静悄悄的,若声音一高,即是大不敬之罪,忙轻轻说道:“我来救我爹。”

    卓酒寒不由一颤,喃喃道:“你爹……他没事。”

    但见张良娣葱纤玉手一揽纱缦,朗声道:“诸位英雄,朝廷近年来联合盟属同纥,一路势如破竹,灭那西凉栗特反贼,其日屈指可数。现下国家趋于泰平安和,正是海晏河清,修文偃武之时,故而特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豪杰来此,只盼一睹群英风采,今日一见,果是不虚!哀家为我大唐□□有如此之多的奇人异士而由衷愉兴!若各位肯为我大唐朝廷效力,更可各展已长,救民于水火。所谓‘侠士大者,为国为民’诸位皆是本领高绝,淡泊名利的世外隐逸,却未知是否有泽被苍生,为民请命之怀呢?

    群雄本料皇宫国母应当娇生惯养,终日溺于荒淫,却不料如此飒爽,竟丝毫不弱于江湖女子,都不由为之一震。张良娣讲完后,身旁有一高大魁伟的宦官站出,竟身披金黄禁袍,上绣数条龙蛟,足见身份之高。卓酒寒怒自心起,知那便是当朝第一权宦李辅国。

    李辅国高声道:“圣上、皇后娘娘有旨,天下英雄,比武胜出第一名者,封平西大将军,加封千户候,赐黄金百两,白银二千两,良田五千顷,第二名者,封……”最后竟道:“凡有知周武遗宝,并奉上朝廷者,封一等郑国公,加封万户候,登朝拜相——!”群雄登时一阵攒动,议论纷纷。李辅国、张良娣见许久无人站出,渐显失望之色。突地有一黄莺般悦耳之音在万千粗犷声响中格外清晰明朗地叫道:“我知道!”众豪杰不由让开一条窄路。

    李辅国、张良娣俱是眼前一亮,向来人瞧去,但见那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黄衫少女,粉光微致,明眸流波,艳光照人,正是在大漠中失踪已久的柳因梦,人群中有识得她的,皆不由自主地失声叫呼起来。此时大慈恩寺远处已开始漫起凄迷的白雾,在过徙山风飞卷的黯淡华山四围,袅袅不息地飘舞。

    张良娣嫣然笑道:“小姑娘,你说你知道周武遗宝下落,此话可是当真?”

    柳因梦笑道:“自是当真。”

    张良娣点头道:“那就道来我听。”

    柳因梦笑着摇摇头,神秘地道:“周围这些官爷一个个凶神恶熬,就只有您慈眉善目,我只告诉皇后娘娘一人。”

    张良娣听她巧言奉承,虽是欢喜,却也不由起了提防之心。李辅国见此厉声喝道:“小丫头,你究竟知不知道?若然胡言乱语,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乃是大不敬,当诛九族!”

    柳因梦故作害怕地道:“我……我没欺君,皇上到现在都没开口说一句话,都是皇后娘娘问我话的。”

    登时李辅国便给生生噎住,肃宗更是一脸窘迫之相。张良娣打破尴尬局面,一伸秀手,止道:“李公公,您可别吓着小姑娘。”又对柳因梦道:“你过来,过来告诉我。”

    李辅国不由假意担忧道:“娘娘您是千金之躯,这小丫头来历不明,若不着女侍将她周身搜个透彻,万一她身藏凶器,对您不利,那可就……”

    张良娣倒也有份自知之明,自信地摇头道:“根本没那个必要。江湖中人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各个身怀绝艺,便在三千御林中取我性命,又有何难?何况距我如此之近,难道手无寸铁,便不能致哀家死命么?”

    柳因梦笑道:“那民女便斗胆近前,妄亵御尊了。”她缓步上前,众皇宫内廷侍卫中亦不乏张谦级数的好手,见她步履轻佻无章,的非身负艺业之辈,若非武林名家之后,便是在江湖中招摇撞骗混饭吃的无赖了。

    柳因梦伏到张良娣耳畔,便悄然道“那宝藏便在……”

    张良娣毫无俱色地扬了扬眉,笑容依旧地反问道:“在哪里?”

    柳因梦见她如此镇定,便是武林中人亦是少有。有些奇怪,但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早先凝力已久的右掌向张良娣的顶门直击而去,就在此时,只听破空声大作,一股劲道劈风而至,砰然烈响,将柳因梦斜斜震飞开来。柳因梦坠地之时,数十戈锋刀刃已然架拦在她脖颈、小腹之间,一动便立时受重伤,她心神激涌,不由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

    场中已飘然落下一人,年近古稀,长须洒傲,仙风道骨,令人望之极有出尘之感。老者俯身拜跪于张良娣身前,连连叩首道:“老朽罪该万死,未能早将此女寇拿下,令皇后娘娘受惊,还祁圣上、娘娘重责不贷,以正朝纲!”

    张良娣媚然一笑道:“羡盟主何必自责?若非羡盟主,这世上焉能有第二人有这等本领距如此之遥竟可及时救我,功劳乃大,何罪之有?我瞧这平西大将军一职,除了羡盟主再无人可坐得。”

    那老者正是羡仙遥,他已然得志,往日面色目光中恬名寡利逍遥世外的神情一扫而空,原本苍白孱弱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涌起急剧的红潮,两眼迥然生威,不由哈哈狂笑起来,这三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折尊失态,一时半会儿竟抑止不住,群豪从未见他如此形象,尽皆呆滞住了。羡仙遥放声尽情大笑一阵后,这才发觉不妥,忙收复叩首道:“皇恩浩荡,老朽一介武夫,何德何能,竟得此泽被,千世难以受尽,喜不自胜,故而方有适才亢奋之粗举。今后当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报圣上、娘娘无边隆惠!”

    众英雄见他与张良娣一唱一和,顿知羡仙遥苦忍三十年,大璞不完只为今日功成名就,实是了不起的大野心家。有人心中颇感蔑视,因他甘作朝廷鹰犬,有人则失望不已,只因平西大将军一职已与已无缘,羡仙遥是无可争辨的天下第一。无论群豪如何想法,或妒忌或失落,或愤悔或迷茫,亦都奈何不了羡仙遥了——他已将自己梦寐以求三十载的荣华富贵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地拿到手了,虚伪之人得到想要的东西,往往只不过是第一步,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日后对上仍是虚伪,对下则尽现无耻之色,缘这世上的虚伪之人尽皆是无耻者装扮的,当然这些无耻者比他们的同类的无赖要聪明得多。

    羡仙遥一转身,指着柳因梦对御林军统领喝令道:“这女贼胆敢谋刺皇后娘娘,十恶不赦,万死难赎,拉下去斩了!”

    柳因梦神志略清,微有知觉,见羡仙遥已然戴上了乌纱帽,峨冠博带,怒不可遏道:“羡仙遥,我没看出你这虚伪之极的畜生,真是瞎了眼!你这般攻于心计,争名逐利,欲海难填,终会恶贯满盈,不得好死!”她止不住又咯了一大口血。

    羡仙遥三十年来在武林中如同活菩萨一般被人膜拜恭奉,何人敢有半句不逊之言,更别提这恶毒的咒骂,他这一生也未曾听过。此时羡仙遥已唾手可得平西大将军之位,再也不必在这班野蛮没教养下九流的武林同道面前掩饰什么了,况且他早已难以忍受每时每刻冷静洒脱,言辞华瞻的苦行生活了,积郁已久的灿熔岩终于喷薄而出,便怒吼道:“你这个小贱婢,好不知死活的野种!今日不将你碾成肉酱,难消我恨!”他此时距柳因梦不过三尺之遥,一记虚点足以致其死命,但他觉得那样实难痛快淋漓,便抽出一旁侍卫佩刀,一刀砍下!

    卓酒寒瞅准时机,自群中一记虚点。他距柳因梦较远,故而这一运气使了全力;而羡仙遥自恃大局在握,手起刀落,亦无内力辅助,两者相去何止数十倍蓰,但听“轰”一声风暴般的剧烈响动,那刀已高高飞入半空,呛啷分作七八段,在耀人二目的阳光中炫然而散。羡仙遥未料有人敢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下偷袭他,虎口已然渗血,若非他武功已臻化界,这只手怕是要骨摧筋折。羡仙遥怒火中烧,环视人群,巫婆般地尖叫道:“是谁?是谁敢偷袭我羡大老爷?是谁?出来!找死吗?”他已然得志,一时口无遮拦,半晌才住,对侍卫道:“将这女贼先押下,一会儿再行审理。”他知能在几万双眼睛中无声无息地释放出如此惊人劲道者,只怕自己也没把握能打赢。对方这般武功,却只在千钧一发之际暗中出手,看来旨在救人,并非有与他争封之心,虽不知是谁,但不若爽性卖个人情,就势交了这个朋友。否则非要杀那柳因梦的话,只怕对方会觉自己不识好歹,立马跳出与自己对打,万一打败,这张脸往哪搁?纵然张皇后是自己人,可皇上呢?他应会对自己好感大减,甚至会起蔑视之心,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羡仙遥环视全场,但见千万双眼睛,尽管各有喜怒哀乐,却皆是充满欲望,故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突然想到有可能是冷月甚至是边城雪,可这两人俱是声名狼籍的武林公敌,见有天下英雄大会当唯恐趋之不及,又怎能前来送死。况且边城雪更是普天下无人不晓,富贵城一战后他在武林中竖敌何止万千,谁不想先杀之而后快?故而他绝不会挤在人群中。莫非是衍允?他是少林住持,而少林乃天下武学之首,千百年来一直执武林之牛耳,何况少林助唐开国有功,至唐中后期佛学大兴,少林寺加倍光宠异常,如此旺势,衍允又怎会甘为已下?说不定他也是个蓄谋已久的伪君子,如此看来,眼下除非打败衍允,否则莫说平西大将军,连武林盟主之席亦未能保全。

    念及此处,羡仙遥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武林同道。羡某知大伙来自神州各地,各怀所长,其中不少是羡某望尘难追的不世绝艺,平西大将军一荣职嘛,羡某不敢自专,在场的各位有谁自认为能胜过羡某一招半式的,即管站出来,咱们公平较艺,点到为止,胜出者便为平西大将军!当今圣上、皇后娘娘可作至贵至尊之证,嘿嘿,羡某不才,却倒要瞧瞧,天下英雄孰为冕?”他这几声清啸有意以内功相辅佐,远远地抛了开去,在场两万余人听得清清彻彻。

    此言一出,全场尽惊,纷纭不已。众人皆知羡仙遥武林超凡入圣,天下再也无与为偶,谁活得不耐烦了,想尽扫颜面大出洋相,上去与他比试?何况即便退一万步讲,有人勉强能秘之打成平手,可羡仙遥身后有张良娣撑腰,又有何人敢顶风而上。一时间全场虽有鼎沸之声,却无人敢上台搦战。

    羡仙遥得意洋洋地倾听着台下的议论,随即转向少林派僧众,对衍允道:“衍允大师,你少林在武林中扬名数百年,少林七十二项绝技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们老哥俩从未交过手,不如就请上台赐教,如何?”

    衍允知他何意,现下方知羡仙遥是这般奸雄人物,却悔之晚矣,只得合什道:“阿弥托,羡盟主隆情盛意,老衲心领了,利禄如白云苍狗,转瞬稍纵,即刻便如风逝去,羡盟主何必太过看重名利?”

    羡仙遥毫不让步道:“衍允大师是半点面子也不施给羡某人了?”

    衍允见他入魔已深,无法助拔,知多言徒劳无益,浩叹道:“也罢!少林数百年的声誉,不可败毁于我一人之手,苍天可鉴。众位英雄可作旁证,我少林断无争雄斗勇之心,是羡盟主不依不饶,老衲才被迫出手的。”

    羡仙遥冷哼一声,恶狠狠地道:“来吧!假慈悲的老秃驴!”

    衍允缓步上台,步伐虽沉,却未现炫耀一丝浑厚功力,意在表明自己出战实情非得已。羡仙遥知要他出战不易,而他既应承,也不会先行出手,况且自己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在众人来看,体力未免难支,于是道:“老夫要出手了!”

    这一句话出口顿了少顷,意在给衍允充分的准备时间,这才闪身而上。衍允周身真气冲盈,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先护住全身要害之处,羡仙遥触手之处,宛如烙铁,暗自惊道:“这老秃驴武功不如我,内力却已与我相去不远了。”随即侧身一退,再度移上,仿佛水中蝌蚪般,场内英雄无不惊佩莫名,一般他们若要进退闪避,往往要严守八卦方位,按步就班,最快也得缓一步方才能抽身,但多半会因体力难续而先蓄力,再行攻击,万没有他这般半空中连连变幻身法,直捷简明,不带一丝一毫的污泥积雨,却又无常人这般行为时所能露出的任何命门空缺与招法破绽,俱是心下黯然,都在想:“此人虽虚信之至,争名好利,人格卑贱无对,但这身武功却也是震古铄今,衍允大师是自“律佛”道宣之后近百年来少有的佛门高手,但与之相比仍显粗陋朴拙。

    羡仙遥招招狠辣异致,手势不断化为拳、掌、指、钩,瞬息万变,鬼神难测。衍允虽不如他的武功强劲美妙,但他恶守少林武功合丝闭缝的朴素身法,绝不兵行险着,但这样一来,反倒显得场打斗极是平庸淡然,直若刚学武的后生在切磋一般,唯有场内距台前较近的人们方能感受到他们一来一往甚至极其细微的动作所带动的强劲气流形成的烈烈雄风。现场唯有卓酒寒人方能通晓这两名绝世高手较艺时的妙处何在。

    面对衍允毫无破绽的守势,羡仙遥几乎无处下口,一时半刻倒也真攻不进来,不由赞道:“少林武功果然天下一绝!却非是你的本领。”衍允佛性极深,笑而不语,丝毫不为之所动。羡仙遥早聚毕生功力凝于一处,因衍允现下已尽处守势,自己可趁此机际大举进攻。衍允见羡仙遥对准自己胸前大力冲击,知“金刚不坏体”神功难以分衡抗制,但仍不除散环体功墙,只以少林至阳至刚的浑猛真气也汇于胸前,以全面抗敌羡仙遥全力一击的“花须蝶芒手”。哪知他心胸坦荡,总在潜意识中惯性地一直认为羡仙遥不会暗中使诈,却没料羡仙遥的武功已练到至圣境界,足以在两股大力将要相撞之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衍允大惊之下,即使他也可勉强将一触即发的凝聚力急速化去大半,但终也慢了一拍,而这一步足以在两大绝顶高手之间立决雌雄。

    羡仙遥如光似电地射开,哈哈大笑声中,反手变指点向衍允玉枕骨。这一点虽未直触其肌肤,但所蕴含的内力何等的厉害,是可直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衍允眼见便要凸目而亡。卓酒寒距衍允太远,想相助也有心无力,况且衍允适才射出的那道极强之气被羡仙遥避开,已然直击向场内,若然触人,足可立时致七八个人死于非命,他无暇多想全力一格,那股气方才被生生顿住,化入风中。卓酒寒若在过去,除了自己,只顾复仇雪耻,哪管他人死活,但自习罗公远的心法,受了海外孤岛主人之训后,愈发相信景教教义,对殷寒所言的“霸王”一词倾心体会,故而心愈向善,霸王诀的神功便愈使得圆转如意,淋漓尽致。

    此时他再想救衍允,已然不及,但远远听到一声自地狱方才能传来的暴吼,蓄满了冲斥千秋的无穷恨意。一道紫电自云端直刺场内,轰然天地惊雷,剧响之后,一柄紫色的断剑直插在羡仙遥与衍允之间,而他二人本来相距之近,怕是只能容纳一针。“惊绝斩”剑身附着的主人的内力真气仍未消散,弥漫出一片惨烈、邪恶而高贵的紫罗兰气息。

    卓酒寒心中一颤,暗自压抑自己心中的丧母之痛。而所有武林人心目中永远的噩梦,那个杀人魔王边城雪手拉一年轻少女,缓缓飘落台前。卓酒寒不由奇了:“那女子不正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三小姐独孤思贞吗?他们两个又怎么会在一起?”

    独孤思贞向边城雪眼色示意,边城雪会意后轻轻点头。独孤思贞返身向皇帝的华盖走去,起初立时有兵卒铤矛相格,但独孤贞与其姐独孤舞甚是貌似,只是年纪尚稚,面色太过俏嫩,却也增真纯之容,加之她本是南凉秃鬃乌孤的后人,皇室贵雅庄威之气凝然而生,众兵士竟不敢逼视,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独孤思贞颇为自信地笑着走上前,盈盈拜倒,道:“叛贼罪女独孤思贞拜见圣上,皇后娘娘。”

    张良娣一怔,道:“你……你是?”这才觉失态,大庭广众之下不该抢先。一直以来连开口说话都要李辅国点头的肃宗这才重重咳了一声,问道:“姑娘是……”

    独孤思贞道:“罪女乃当年朝廷缉拿的西域大盗独孤鸿傲之女,亦是已归属□□,荣封三等镇狄伯的独孤行之妹。”

    张良娣这才“哦”一声,反问道:“你有什么事?”

    独孤思贞一指羡仙遥,扬声道:“这人是个大奸大佞之徒,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方才受此恶贼蒙蔽。”

    张良娣见羡仙遥的目光遑然向自己望来,故意侧避过,不去看他,只装糊涂道:“哦?姑娘,我瞧你是弄错了吧?这位老人家可是武林盟主,深受天下景仰……”

    独孤思贞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此贼攻于心计,城府深甚惟危,是个极其可怕的辣手枭雄!”羡仙遥见此怒道:“皇后娘娘,您决不会信一个反贼匪类的话吧?”他明里说给皇后听,实际上皇后与他相识,这完全无所谓,可万一圣上相信,麻烦可便大了。

    边城雪这才转向羡仙遥,阴寒彻骨地笑道:“羡太师伯,好久不见了……您老人家还没死啊?……”

    羡仙遥见他目中的恨意直如烈火雷霆一般,亦不由有些心悸,道:“你……你这忤逆犯上的不肖之徒,还敢来这里,天下英雄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活着出这个大慈恩寺!”身后群情涌动,大哗不已,整个寺院内外近两万人如同沸腾燃烧一般,心潮澎湃。众英雄并非支持羡仙遥,但那日富贵城一战,边城雪一连斩杀近二百人,皆是在场英雄的同门师兄弟姐妹,或是师父徒儿,或是更亲密的亲人至交,个个悲不自胜,狂吼道:“边城雪你这上刀山下油锅的魔鬼!”“你他妈是十八层地狱里钻出来的索命无常,老子今日就亲手把你送回地狱去!”“你奶奶的,大伙在这儿设一口大锅,将你活蒸了,一人一口汤,若不能生啖汝之血肉,难消我恨!……”

    边城雪冷静地听了半晌,突然宛若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般,撼天狂吼道:“谁要杀我?上台来啊!!上来啊!!”这一吼带出的气流竟将台前的十几名豪杰虬发吹得笔直,众人见他如此神力,恐惧更远胜于仇恨,立时静如墓坟一般,只有风在呜呜地哭。

    “边城雪!我要杀了你!”一阵寂沉之后,终于有人奈不住妻友恩师的惨死之伤,不顾一切地冲上台,但脚跟还未踏得实了,边城雪侧身对他,随手一掌推开,那人胸前衣衫尽数撕爆,轰一声径直飞入十余丈外的人群中,哗啦啦啦又撞伤了一片,人群中发出尖呼及踩踏之声,但立时因极度骇然的悚惧而比适才更加静谧。

    边城雪冷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道:“谁要杀我?——上来!”

    这一声更是响彻穹宇,那一刻竟连风也停止了嘶鸣与吹动。可立时又有一足去踏擂台,边城雪一掌拍去,本打算仍将对手打下台,也只使了两成力道,但即便两成,天下可正面迎挡者亦廖廖无几。然而边城雪却突觉一股无坚不摧的大力压来,直与自己不相上下,不由惊诧,手上加劲直五成,怎料对方的力道仍浑然未见其绝,依旧与自己相衡不下,不由大奇。但复仇的雄心令他斗志大气,一直加力至七成,他知能承他五成力者,即使加到七成亦未见有用,便索性续加下去,直似白浪掀天尽日风,苍茫大地为之剧颤,两股世上最强的力道相撞,风中气流便如爆炸般巨响,场前四方的群豪呜不禁呼啸连加,轰然向后撞去,最后竟连四五排的百十人都纷然倒地。

    边城雪心中惊撼如雷,暗自道:“不料这世上竟如此卧虎藏龙,天下居然能有与我战成平手的人!……武林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哼,我也不必惊讶,我成名之时,他人何尝不也这般惊讶!”他虽未正眼去瞧对手是谁,却已从对方霸方十足的招式能断定不是羡仙遥,然而他又兀自奇怪,因为有如此霸道雄健的旷世奇功者,招式中却未蓄含任何仇恨或其它欲望的成分。那又是什么促成了这种神功的动力与斗志?

    却听对手以熟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的真名叫边城雪?”

    边城雪惊异地回过头来,见竟是卓酒寒,不禁一凛,奇道:“你?……怎么是你?……可你的武功何时变得这么强了?”

    卓酒寒冷笑道:“你心虚了?”

    边城雪不解道:“你什么意思?我只是感到奇怪。我修炼庐山、太行、巫山三大派内功心法,又学了‘武林四极’中羡、慕二人的平生绝技‘花须蝶芒手’与‘琴音指’,最后机缘巧合,让我学得宁娶风的惊绝斩剑法,这才有此本领。武林中人若无如此际遇,要练到这一步,资质绝佳的也得要七十岁。你是怎样在四个月内办到的?”

    卓酒寒道:“彼此彼此。我食了神兽赤沙龙蜥大半血肉,习得独孤氏的祖传绝学‘空空极乐掌’与轻功,最终又学到了百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律佛’道宣与景教中士第一任教主殷寒共创的‘霸王诀’。”

    边城雪点头道:“难怪空有霸道之力而无霸气,原来你信了西方邪教。但这还是不够,我自八岁起始练功,按步就班,循序渐进,十一岁便习得‘花须蝶芒手’这武林四大奇功之一,故而在一年以前,你便远非我对手。我们并不是同时起步,你的资质又未见得比我强多少,如何会这样快将我赶上?”

    卓酒寒答道:“你记得水一方吗?”

    边城雪正色道:“他怎么了?”

    卓酒寒道:“他师父用来包磁铁的一块破布,为我偶然间所得,那是我今天一切的基础。”

    边城雪不由耸然动容道:“他真有这样一个师父?”

    卓酒寒淡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他师父那般神仙般的人物,我见过不止一个。”

    边城雪知对方素不打诳,沉吟须臾便道:“对了,卓兄,你还记得水阿姨吗?你的亲生母亲!她被人给害死了!”说完,边城雪目中几乎要喷出万道烈焰,立时转向羡仙遥。

    卓酒寒却望向边城雪,一字一顿道:“我早就知道是谁了。”

    边城雪道:“那你还不……”他突觉对方目光异样,含隐极大的椰揄之意,便转过头来,肃然道:“你……你什么意思?”

    卓酒寒冰冷地笑道:“就是这个意思。”登时全场的气氛直似降到了三九严冬之夜,沉入了万载冰窟之中。众人瞧着他二人,知天下最精彩亦是最惨烈的一场旷古未有的决战即将上演。

    边城雪戟指着羡仙遥,厉喝道:“羡仙遥!……你知不知道,你曾是我一生中最敬重人?慕风楚与你并世而称,且遗‘琴音指’于我,我却只对他心有感激;宁娶风艺业在你二人之上,却对他只有钦佩之意。在我心目,你便是世上一切善良、博爱、洒傲与才华的化身。而今,一切都变了。羡仙遥,你说你想怎么死?我虽然绝对不会应允你,可我想听听。”

    羡仙遥叫道:“你说什么!这不肖畜生,老夫一句都听不明白!”

    边城雪青筋暴起,吼道:“让你立时明白!”旋即奔雷翻天一掌拍来,力道韵雅,超迈绝伦,卓酒寒未待羡仙遥闪避或挡格,也是雄健博达一掌拍出。边城雪猝不及防,而二人相距又如此之近,两股力碰撞一处,产生的气旋足可令他二人骨摧筋折。边城雪与卓酒寒似都想到了这一点,边城雪的一掌击出较早,已然脱离已控,但他随即跨上一步,运聚毕生之力张开五指,吸住一角,立时盈转,改了去向。卓酒寒见他收掌改向,也不愿多有冲突,亦随之划弧而过,两股巨力汇为一体,直冲宵汉,但听倏倏尖哨之声,如同风被撕裂。此时春初,云皆压得很低,两股力卷起的冲天风轮居然将其中最低最小的云块洞穿,众英雄如梦如幻,如醉如痴,实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魔术仙法般的武技。

    边城雪立时暴怒起来,当下拔出紫剑“惊绝斩”吼道:“你想干什么?杀母仇人就站在眼前,你不但无动于衷,反却出手相助,是何道理?难道那邪教教义令你丧失了最起码的人间道义了么?”

    卓酒寒冷冷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可我实在不希望仇人是你。”

    边城雪气急改坏地吼道:“你傻了?杀害你母亲的仇人是他!是羡仙遥!”

    卓酒寒不以为然地掷给他一物。边城雪接过,见是一截剑锋,正好与“惊绝斩”相匹配,正是“紫影锋”!卓酒寒缓缓拔出背上“沉碧”,道:“你的剑锋,我还给你。你欠我的,也该还给我了。”

    边城雪不由有些无奈,知说什么也无用了,他曾受尽委屈,与卓酒寒一样不喜为自己开脱置辩,只动了动唇,轻声道:“能不能不打?”

    卓酒寒道:“我也很希望能。但那个叫水绮的母亲……”他忽然仗剑一指天穹,碧光映日而射,辉芒万丈,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暴吼道:“她在天上看着我呢!”这一声披猖磔裂,威遏行云,霸者之气,溢满全场,令人间之主肃宗亦不由眉头轻抖,心中颤然心寒。边城雪将“紫影锋”轻轻一扔,在地面发出打破沉寂的审判之音。

    众豪杰见这世上武功最强的二人,各执世上最利之神刃,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立时便要进行决战,都隐隐觉得,此定然是宿命的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有人适才都领教了二人较艺时所牵带的巨大威力,纷纷向后退开,让出比原台场大出近三倍的地方,此刻任谁也不愿像开始时上来凑热闹,以免被连累死于非命。皇帝的御车亦向后退却了数十丈,肃宗此时已然面无人色,惶若死灰。

    卓酒寒知自己仍未见得每一招都能与边城雪这战场老手持平,便兀自大喝一声,脚下一挺同,人居然似被雷电送出,刹那间便已至边城雪面前,一剑递来。边城雪不由大惊,有些后悔让他先行出手,但无暇多想,回剑相格。“惊绝斩”虽是“沉碧”所斫断的,但那是三十年前宁娶风让着李十二娘而手下留情,故意以内劲自震腕中紫剑,这才断裂,非是不如“沉碧”;且即便缺了一锋,但“惊绝斩”剑身较宽,又较“沉碧”厚重得多,故而也不在兵刃上有失公平。两人一招一式俱是在场所有人万难做出的动作姿势,几乎每一下皆是越出常规的奇异,每一下俱是明违习武大忌大禁的怪招,但二人你来我往,远远望去,天间烈风滚滚,黄砂腾腾,剧响永不止息,已有不少英雄因受不了这骇惊鬼神的巨音而昏厥过去,竟有人给吓得脑中溢血,成了白痴,更有甚者当场气绝,生生激死。。还有人觉得眼前缭乱给华,如针扎目,只得连忙闭上眼睛。仅余能勉强站定不受影响的数百人乃是这两万豪杰的顶尖高手,却也看得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懂他们在用什么功夫。真是:“众美备具,名实相当,赫赫巍巍,超今冠古,举世若能知所寓,超凡入圣弗为难。”

    卓酒寒与边城雪体内的真气转至极旺,二人皆如同平地飞行一般,使的招式已是尽其所学,肆意拈来,任欲恣纵之至。他们完全不需小心翼翼,因为谁也伤不了对方,对方也绝对无法伤及自己。

    独孤思贞识得卓酒寒,见二人相斗甚剧,知必有蹊跷内情,忙喊道:“边城雪!卓酒寒!你们快些住手!”

    边城雪一惊,又抬眼瞧了一下卓酒寒,卓酒寒立时收劲,二人转至安全处,这才各自站定。边城雪笑道:“多谢了。”卓酒寒道:“我知你不会逃。我们迟早要一决生死。”

    边城雪道:“你打不过我,我也打不过你。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么?”他见卓酒寒已然默许,便转而对独孤思贞喊道:“你要说什么?”

    独孤思贞站到台上,对羡仙遥道:“羡盟主,我要问你四个问题,不知可否?”

    羡仙遥见她有两个武功比自己为高的强者撑腰,只得道:“姑娘要问什么,就只管问好啦。羡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独孤思贞一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啦。请问羡盟主,当日在葛逻禄之时,柳因梦姑娘的软鞭是否为你所盗?”

    羡仙遥一惊,又见边城雪正直逼视着他,而听到此话猛然惊觉的柳因梦也自林立的刀枪剑戟中冷电般地射来质问的目光。羡仙遥不禁叹了口气,知事已至此,再无回挽可能,便道:“不错!……是……是我干的。”

    柳因梦一听,秀眉眦裂,叫道:“王八蛋!我决不放过你!”

    独孤思贞得胜般一笑,又续问道:“第二个问题,葛逻禄王爷的妃子与儿子是否是为你所杀?”

    羡仙遥心下一沉,黯然道:“是……这也是我……”

    边城雪愈发震怒,纂紧剑柄。独孤思贞点头道:“第三,葛逻禄大狱之中,你是否假扮边城雪,杀尽狱卒,又要杀这位柳姑娘灭口?”

    边城雪与柳因梦同时怒视着羡仙遥。羡仙遥此时便像一个糟老头儿,任何仙逸飘然形象都荡然无存。他受不了这种逐层剥皮的方法刺激自己,索性大吼大叫道:“是的是的!这一切全是我干的!”

    边城雪突然插道:“那第三个黑衣人,救走柳因梦的,是谁?”

    羡仙遥却茫然无知。柳因梦突然叫道:“边城雪你这个笨蛋,要告诉你多少回,那是我师父!”

    卓酒寒与边城雪尽皆凛然。

    独孤思贞肃然道:“最后一个问题,水绮是不是为你所杀?”卓酒寒的目光浑浊起来。

    大伙满以为羡仙遥会一力承认,但他却大出意料地抖动胡须,声嘶力竭地辩道:“不!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啊!”

    卓酒寒冷冷道:“方才你还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这么快就想反悔?你杀了这么多人,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完全不能减轻你的罪孽,你又何必不敢承认呢?”

    羡仙遥红着眼睛叫道:“不!绝对,绝对没有!没有——”他转向御林军与皇家内廷侍卫,吼道:“快,快!快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小贼给我拿下!”

    卓酒寒冷笑一声,方欲动手,却见人群中有数百青碧衣衫的男女拔剑相向,为首的正是莫悠然,她脆声叫道:“谁敢对卓少侠无礼,便是与我武夷派上下三百弟子为敌!”

    羡仙遥不屑地笑道:“你武夷派乃巫山邪友,江西小族,也敢在天下英雄面前撒野!”

    便在此时,又有逾两千人将身上斗篷一甩,露出赤红色衣衫,上绣的白色十字,正是景教教徒。为首之妇人已近中年,靥辅承权,瑰美无伦,只是目光中澄似秋水,寒如玄冰。身后站着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冷香凝叫道:“哥!我们来助你了!”

    卓酒寒没理会她,转而向冷月怒道:“冷月!你说,我母水绮与独孤舞是否皆为你所杀?”

    冷月笑了笑,颇为真诚地说道:“卓少侠,你是卓绝之子,又是我家香凝同异父母的亲哥哥,还多次救我景教女弟子,此恩此德,我冷月绝非忘义之人,又怎能反仇报于你?”

    卓酒寒冷哼一声,也不答话,若非他这些个日子以来的种种奇历,断然不会有如此忍定之力。

    羡仙遥叫嚣道:“景教乃武林中的邪魔外道,杀人如麻,诡秘魅异,实为黑白两道中人所不齿,也还敢于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于天子面前?”

    突然,景教后面又有四五千之众,将大氅展去,一袭蓝黑色的戎衣,一面“汉”字在旗迎风抖起。为首者乃“海煞”雷喆,他身形魁伟硕健之甚,往那里一站,顾盼之际利剪般势傲冲天。身侧一欣长少女喊道:“卓大哥,我们也来了!”正是雷娇,身后数千海盗齐齐拔刀狂野之极地呜号。

    未待肃宗、张良娣、李辅国及羡仙遥心神惶乱,汉帮海盗之后竟又有近二千人的队伍,各举一面绣有奇异兽类的胡文大旗,但听小卒不断至肃宗、张良娣面前禀报道:“启禀圣上,皇后娘娘,摩揭陀国护国大将军加洛旦率使团三百来□□贡拜!”“天竺国师杜兰塔率五百使节来拜!”“极南骠国国师云奈率百人队朝贡!”“师子国国师潘西纳率使团参我大唐!”“大食国丞相萨塔迪率大食使团晋见!”“新罗国第一勇士全承俊率人来朝!”

    但见那六名在已国拥有莫大权势的胡人在人群中喊道:“卓公子,咱们兄弟来看你啦!”六人内功俱颇为深湛,齐齐喊出,如狮吼虎啸,撼山摇谷,远远送出。张良娣不由大是惊惶,暗自道:“这小子究竟是何来路,一摇旗竟招来逾万朋友,且在各国各海权倾一方,实在令人震殛。”

    卓酒寒转向羡仙遥道:“你叫羡仙遥,真是再恰切不过。你羡慕神仙,但神仙距你太遥远了,看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救得了你?”

    突听一阵怪笑,一个身负麻袋的人落下,他相貌奇陋,翻鼻巨口,眼若针隙,如一只大虾般又弯又细,但见他又哭又闹,疯了一般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在长安作案数十起,奸杀无数良家女子,今日又将盈公主糟踏了,你们还是没有注意我!还是没人注意我!我要被人传颂!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们吸引天下的目光?”

    卓酒寒及台下的游满春、彭采玉均是一怔,奇道:“毕锐?他还没死?”

    边城雪冷冷道:“这不就是那淫贼的儿子么?哼……以往淡泊名利的人如今怎地都摇身一变,让人不敢认了?”他明指毕锐,暗自是指羡仙遥,全场亦听得明明白白。

    毕锐“啪”地将袋子放下,用力一抖,里面竟滚出一团白花花的肉体,正是一个赤祼女尸,周身鲜血淋漓,皮肉倒翻,惨象莫可名状,应和着毕锐怨天咒地镇魂歌般的哭闹声中,整个大慈恩寺甚至整座长安城的天空中都似有一张骇然生怖的面孔在狞视会场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肃宗一见女儿如此惨绝人寰,不由大叫一声,热泪滚淌,扑倒在地,此虽有折皇家威尊,却也是人之常情,在场者只顾毛骨悚然,也没怎么注意到。张良娣见此,一边捂住鼻子抑住呕吐,一边叫道:“这千刀万剐的疯子,御林军!立即斩决!”她虽平素心辣手毒,却看不得眼前的残酷。

    近百御林军齐齐铤矛而击,那毕锐身形虽长瘦,却闪避得极为糙拙,眼见那数根长戈便要贯体而过,却见毕锐双手向前呈掌状一送,卓酒寒与边城雪皆不由冷笑一声,见他毫无内功却还敢凌空虚发掌力,哪料那掌心赤如朱砂,隐隐放出一股异气,那些距他最近的兵卒一声未吭,便已倒地,身后之人一阵骇怕,纷纷向后退却。

    羡仙遥大叫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他一掠而过,将退走的七八名兵卒齐齐震飞,接着一指毕锐,吼道:“老夫前来会会你的毒功!”

    边城雪冷笑道:“天下最无耻的人与天下最虚伪二人,要决斗了。”

    卓酒寒看在眼里,悠然道:“他被赤沙龙晰咬了一口,体内产生异变,已然练就了一身可与‘碧蝉断骨指’、‘化蛊红’并世而称的毒功。”

    却听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众英豪齐齐望来,竟是水一方,更奇的是他并非站着,而是骑在一人身上,那人只着一整块灰色破毛布,似是以兽皮制成,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双眼邪出的莹碧之芒与那日雷喆在孤岛上一般,口中所露之齿竟是尖锐如剑。他是景教中人,自幼在林中为豹抚养,专以生肉为食,后被冷月发现,便收他为徒,经过数年教化,已能听懂简单的命令,初步有人的思想了。那日震南山庄雷雨之夜,便是这豹奴将尚启雯救走的。水一方早对它熟悉,它对水一方肯相助放走尚启雯心存感念,便驮他来此,翻树越枝,否则他要走到大慈恩寺,还须一个时辰。

    水一方跳下豹奴之背,亲切而又伤感地道:“毕锐,我的兄弟。”

    毕锐一阵剧颤,目光中妒火大炽,转向他尖嘶叫道:“是你!水一方你这王八蛋,狗娘养的伪君子!凭什么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围着,她们这般□□自甘堕落,你算什么东西?你哪点儿比我强?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猪油嘴,你这好色之徒!还假惺惺地叫我兄弟!我此些日子一直便在长安,我并不想奸杀那些女子……”他的声音缓而转为柔和,与那张脸孔大相枘凿:“我只是到她房内求婚……不论她是谁,只要她长得漂亮,又肯听我话,我会对她比对爹娘好上千万倍!我会将整个世界的金山银山搬来给她,只要她愿意,愿听我讲我凄惨的一生,愿做我的妻子!我会把所有的爱奉献给她……”他的声调开始阴沉起来:“可她们都怕我!都勉强在听,生恐我对她们无礼……我一生的凄惨往事,我的可怜身世,足以感动天地,可竟却感动不了她们!这群□□……她们认为我长的丑,可长得丑是我的错吗?我爹是个淫贼,天下第一淫贼,可我理解他,他正是因为生得丑陋才找不到女人,连我娘也是他抢来的,否则这世上还有我么?哪像那卓绝同样是个大淫贼,却只因生得白净而吸引了那么多美丽少女,他倒敢大义凛然地口口声声说我爹是淫贼,还杀了我爹!”

    卓酒寒听他辱及父亲,原是震怒,但前些日子见过海无痕,只觉与毕锐极相似。但毕锐更过之甚。在场所有人,包括肃宗在内,都被毕锐疯疯癫癫的语无伦次吓得目瞠舌挤,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人,无耻之极,疯狂之极,自私之极,且又丑陋之极,他周身上下无论多博大的人也找寻不出半点人的优点。

    毕锐继续狂叫道:“哼,不爱我!我又哭又闹又哀求,吮痈舐痔,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可这是个什么世道,她们仍旧不答应……所以我奸我杀!我又奸又杀,先奸后杀!让你们不爱我,让你们不爱我!这世上凡是漂亮美貌的女子,只要不爱我,全部都是贱货骚婢,统统都该死!……我奸杀了这么多女人,满以为会像我爹当年那样名满天下,或是更早的独孤鸿傲那般震铄武林。可是!可是你们这群人渣,你们却偏偏办了什么天下英雄大会,抢尽我的风头!现在谁也不理我了!我要出名!看谁敢瞧不起我?看谁敢瞧不起我?”

    水一方不由一阵恶心,道:“你当日不是说自己淡泊名利么?”

    毕锐狂叫道:“谁像你这般无耻?世上每个人都热衷名利,又有谁似你这般直接说出来?”

    水一方叹道:“二弟,即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犯下如此滔天的罪业,我帮是帮不了你了,但哪怕你被正法后,我仍永远记住你是我的兄弟。”

    毕锐之以鼻,将水一方最后一丝温暖的希冀打碎:“你滚你妈的祖宗十八代的蛋吧!你不帮我,我还要你做兄弟有个鸟用!”

    游满春不由怒道:“毕锐你无可救药了!”

    卓酒寒、边城雪的目光又齐齐回到羡仙遥身上。水一方突然叫声:“我方才说‘住手’!”他跳上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