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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心中叫了一声,他连海市蜃楼是什么也不知道,未听闻过。

    男孩看透了他,冷冷地笑。

    当然后来志成就查到了,唯有等待下一次才能回答。亦因为不能看着自己输,志成的知识水平比同龄小孩高很多,他一直考第一,后来更跳了一级。

    大家也封他作“天才儿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事出有因。

    他暗暗地感激那个男孩子。

    男孩的品格虽然差劲,但也有功劳。

    志成已体会到,他与他之间的复杂关系。那男孩还是没有名字,有时候他迫志成称他作主人,有时又是陛下,亦试过要志成称呼他为天主,志成知道他太不像话,死也不肯叫。

    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志成只会是个满足于现状的小学生,志成是明白的。

    青春期到了,志成开始变声,又长出稀疏的胡子,外形尴尴尬尬。而那男孩,成长得与志成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眼很有神采,没有那些丑胡子,他有的是一大片的青色平原,早上剃了晚上就浓密地长出来。他的声线早变成大男人那样,充满力量。当志成脸上长满暗疮,他却一颗暗疮也没有。他是完美的、无瑕的、光洁明亮,如一个王子。

    他自称王子,然后强迫志成称呼他。

    “不叫!”志成觉得无聊。

    王子说:“但你不能否认,你内心的深处正认同我。”

    “我认为你鬼鬼祟祟。”志成不理睬他,他正忙于在裁缝店的布匹仓中挑选布料,他现在于课余正式学造旗袍。

    然后,他感到脸上赤赤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长了很多很多浓疮,比往常多了十倍。

    “你……”志成指着他。

    王子说:“你跪拜我啦!”

    “我干吗要跪拜你!”志成很愤怒。

    王子说:“并且赞美你的主人!”

    志成斥喝一句:“无聊!”

    然后,他连手背上也长满了暗疮,变成了毒疮少年。

    王子说:“你是麻疯病人。”

    志成说:“好了,别过分。”

    他不满意,可是王子似乎更不满。他以成年男人怒哮时的声音道:“你以为我是玩的吗?我要你怎样称呼我你便怎样称呼我!你以为你是谁,与我讨价还价?”

    志成的心一寒,便噤声。原本,立定主意不怕他,但王子身后有一股气场,令人无能力抵抗恐惧。他怕了,寒意由皮肤渗进肉中,再渗入骨。

    他低声说:“王子。”

    王子听罢,仍然不满足:“我改变了主意。”

    志成屏息静气。

    王子说:“叫我主人。”

    志成叫不出口。

    “叫我主人啦!”主人于是呼喝他。

    志成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人,这明明只是他自己,只不过比他好一点点,就能成为主人吗?

    不甘心、愤怒、无奈,统统压抑着,沉淀到心坎的最深处。

    主人问:“要不要连内脏也生疮?”

    志成担心,他知他做得出:“主人。”终于也叫了。

    主人笑了,是那种熟悉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今日,大家都十多岁了,那笑声,当然雄浑得多,是故也恐怖得多。

    他在狂笑中说:“叫了一次主人,我就是你终身的主人!”

    主人开始推碰他,先推他的左边肩膊,他向后退了,又推他的右边,眼看他没还手也没倒下,主人便索性双手一起推,用力猛了,志成便跌下来。他很想哭,这是屈辱。

    “人丑、脑袋又蠢,推两推便坐到地上,为什么别人死你却不去死?”语调十足那些欺?

    压低年级学生的霸道少年。

    志成垂头咬着牙,他想辩驳,却又不知怎去反驳他。有时候,他也自认是这样——又丑又蠢,是一个无能力反抗的无用鬼。

    主人叹了口气:“唉,算了吧,你闷死我。”

    志成问:“告诉我,你可否放过我,不再来烦我?”

    主人流露着啼笑皆非的神态:“我烦你?当初,是你每天等待我,祈求我的来临。”

    他又说中了,当初的确是如此。

    “所以我才选中你嘛!”主人轻佻极了,“是你选了我呀!”

    志成又沉痛地叹息,说:“现在我不盼望你来了。”

    “不!”主人像听到不可置信的笑话那样:“才不!你不知多想我来,你不知多喜欢我!”

    志成反抗:“我不喜欢你!”

    主人笑,笑完之后说:“你很喜欢我,因为你想变成我。”

    志成抬头望着他,看了那么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他希望似他,充满着世间一切智能、无敌的自信、无所惧怕。

    所向披靡,英俊挺拔,而且,可以控制别人,而不是被人控制。

    “泪包,不要哭了!”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额一下,志成就全身震荡,他看见主人的形象淡退,然后隐没,而他全身上下的浓疮,就在同一刻消失。

    他没有噤声,却一直哭。他知道,他与他以后都会没完没了,他会永远地屈服于那个自称主人的凶恶之下。

    志成就是这样长大,避又避不过他;说得准确一点,他与他,是这样一起长大的。

    他欺侮他,他忍受着他的欺侮。相生相克,是另一种相依为命。

    在十六岁那年,他缝制出第一件旗袍,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印有梅花,有袖,双捆边,粉红色蝴蝶形盘扣,单襟,领子高,长度及膝,小开叉,这是一件精致的作品。

    然后他发现,造旗袍的专注与盼望,使他暂时脱离他。衣车平稳而连续的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剂,抚慰了他年轻却没停止受创的心灵。

    在旗袍的温柔中,那欺压不存在、无处可站。

    卑鄙的事情,无法在详和与柔情之中站得稳。

    父亲带他进进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替那里的太太小姐造旗袍。他长得正气,也年轻,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很多时,女人会与他说说笑,赞他长得英俊,又问他有关学业的事,志成总是开朗光明大方地响应,女人都喜欢他。

    富家公子有时候会坐在一旁欣赏妻妾们量身和选择布料的画面,因为,看着喜爱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是好看而性感的事,女人都有那彷佛红杏出墙的妩媚之态,特别婀娜娇嗲。

    公子们风花雪月,以茶点招待志成父子,父子俩客套地吃一些,然后,又把旅行的照片给他们欣赏,那是五十年代,并不是很多人去过欧洲旅行。

    志成父亲看得很有兴致,志成也看得专心,公子则在旁边解画:“这里是意大利,看,这就是著名的叹息桥,你们准这辈子都没看过,很诗意的呀,与中国人所造的桥完全不一样……”又说,“那是法国人的凯旋门,不错吧,这个角度,能够把整个建筑物无遗漏地拍摄下来,很考技巧。”

    然后,是西班牙的照片:“噢,看过后有了见识,你们便可以告诉别人,西班牙是什么一回事。这是巴塞罗那,很有艺术气息吧!而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筑物,哈,叫什么名字……”

    太太走过来看,说:“叫什么大圣堂吧!”

    志成说:“是圣家堂,十九世纪末期由著名建筑师高第建造。”

    大家感到愕然。

    志成指了指照片,又说:“这是其中的一个方向,名为‘基督之爱门’,上面有六位音乐天使。”

    公子与太太不作声,而志成的父亲则有点尴尬。

    志成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小孩子胡乱说话。”

    公子便说:“他又说得很对呀!裁缝仔,有点墨水啊!”

    晚上回家,父子俩相对吃饭,父亲说:“志成,我可没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

    志成微笑,对父亲说:“我喜欢造旗袍,你放心,中学毕业之后我会正式帮助你。”

    志成父亲似乎放心了:“我们不用懂得那么多,只懂得一门手艺就好。”

    志成和应了一声,但他的心愿当然不是如此。

    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中风,不久后便去世。志成非常伤心,还差一年才中学毕业,但已不得不辍学,他要继承裁缝店了。他怀念父亲,常常哭肿眼睛。父亲用过的剪刀、尺子、纸样上的笔迹,都留下了那么浓厚的气息。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静静地独坐一角,志成会想,这些时刻,他不介意那个他到来。他希望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他熟悉的人存在。活着,真是很孤独。

    有一天,他又来了,志成对他和颜悦色:“有什么要考我?”他问得甘心而温和。

    “当然有!我是你的主人嘛!”有着十八岁半熟美少年姿态的他,把脸仰上半分。

    志成不抗拒,等待他发问。

    主人说:“告诉我——”

    志成微笑。

    主人继续问:“你想不想父亲重生?”

    志成一怔,微笑瓦解。

    主人又说:“但当然,有条件的。”

    志成问:“是什么?”

    主人笑:“你很想吧!条件是,你要叫我父亲。”

    志成立刻拒绝:“你妄想!”

    主人瞪着眼:“叫我一声你就得回你的父亲啊!”

    志成说:“我不会跟着做。”

    此刻,他极后悔盼望过他的来临。这个人,真令人又爱又恨。

    主人就说:“早说你不识抬举!”

    志成不理睬他。

    主人又说:“最后一次机会。”

    志成把他赶走:“我不要见到你!”

    “好吧,他永远不会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