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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鸰儿不想在魇魅身旁多待一刻,不只因为她讨厌这家伙老是向她逼婚——虽然她知道魇魅只是在戏弄她,也因为她更不喜欢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反覆坚持的傻劲……她衔着小小包袱,恢复鸟形,振翅而去。

    魇魅望着她飞远,另一名男子来到他身后,听见他心有所感地缓缓吟道:“情深缘浅、情浅缘深,苦,两者皆苦。”

    “这是你的切身之痛?”

    “痛?不,我甘之如饴。”魇魅回道,嗓音转为温柔。

    “你方才劝那名小鸟精的一番话,好像正是我日日夜夜在你耳边叨念的,你倒好,直接拿我的话来训她?可你有什么资格呢?你劝她早早醒悟,但你自己沉沦得不比她浅。”男子半取笑道。

    “我拿那番话劝她,只不过是想在她身上看到与我相同的反应。我与她,都很傻,所以我必须藉着她来告诉自己——最傻的人,不只是我。”

    “难怪你当初愿冒险助她,让一条未饮孟婆汤的魂魄人世,不过你老是开玩笑说要娶她,万一她当了真……”“她愿嫁,我也不愿娶。”面具下的魇魅浅笑着。她,不是他所要的。“况且咱们鬼差又不能娶妻。”他才不会去犯下天条咧。

    “那你还老以逗弄她为乐?”

    “玩弄着她的傻,我才会觉得自己比她聪明些呀。”这可是自我安慰,也是他在工作之余的最大乐趣。

    他身后的男人顿了顿,扬起邪笑。“你真是只恶鬼。”

    第五章

    鸰儿所能容忍的分离日子,仅只短短四日。

    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几回被轰出卧雪山时只离开一个晚上的纪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遏止自己泛滥成灾的思念。

    似箭归心,让鸰儿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鸟爪上勾握着一大个包袱,加上嘴里叼衔的物品,严重地拖累了她,让她飞飞停停又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一大袋为他精挑细选的衣裳及土产,对只鸟儿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喘……眼见凤淮的住所映入眼帘,鸰儿精神一振,双翼拍拂得更使劲、更有力。

    远远的,她瞧见凤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过苍穹的洁净白云。他手执书册,走向屋外两株高树间以绳索缠架成的绳椅,拢妥衣摆落坐其上,状似悠闲地揽卷阅读,凝神专注。

    他看起来……过得真好!

    即使没有她的存在,还是过得很好。

    鸰儿有些气恼地想。

    寒风抚起晶雪,凤淮伸手压住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书页,放任向来一丝不苟的白发随意飞扬,身上仍是那袭单薄白裳。

    “风那么大,你还穿这么少,不怕受了风寒?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鸰儿不满地嘀咕着,担忧的情绪全写在小脸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虽然拥有深不可测的内力,却从不靠内力运热来保持体温,反而让体温降至与冰雪同温,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担心,不用她叮咛,他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独立自主得令她涌起满满的沮丧与无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赖她,兴许他现在的神情会透露些显而易见的失落;兴许会有点心浮气躁:兴许也可能茶饭不思——可惜,他脸上有的只是云淡风轻。

    相形之下,她就显得太沉不住气,不仅沉不住气,更没骨气……鸰儿在距离凤淮五步远的雪地上敛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发出拍打声,唤回那双专注于字里行间的淡瞳微扬,凝望着她。

    鸰儿恢复娇俏姑娘的模样,没多说什么,迳自埋首在手边的大包袱里,努力翻找摸索,好半晌后,她抖开一套青霄般湛蓝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凤淮身边,将衣裳轻罩在他肩头。

    凤淮静静凝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着凉。”鸰儿低下头,轻声道。

    他心里一定在想着:你怎么又回来了?!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

    鸰儿贝齿扣咬着粉唇,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觉得难堪。

    “我不冷。”长久,凤淮轻启薄唇,双眸又落回书册间。

    风起,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揪住湛蓝衣裳的衩领,徒留空荡的袖摆翻腾成浪。

    鸰儿见凤淮没扯开那袭蓝衫,心头泛起浅浅甜意。“哎呀呀,要看书就进屋里去看嘛,风一吹,你的发全给拂得散乱,又扎眼又碍着你的视线,连书都快抓不牢,差点给飞了——”“屋外凉爽。”他随口应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凉爽?!这男人八成已经丧失了五感,连冷热也区分不清了!这种冻得她浑身直打颤的极寒温度,也能称之为凉爽?!

    面对他如此回答,鸰儿只好舍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这冻死人的“凉爽”。

    唔,好冷。

    鸰儿手动动、脚动动,尽量让四肢停不下来,好磨蹭出些许暖意。

    “凤淮,你不问我为什么又回来了?”虽然早猜到他不会有太感人的答覆,鸰儿仍是每回都问。

    “你的不守承诺,我已见识无数回,毫无诧异。”

    果然又出口伤“鸟”了,呜,早知道就不多此一问。

    “我又没有亲口向你承诺‘我走了就不回来’……”鸰儿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唇抿了抿。“那……你有没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问。

    “没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总是带着清傲的口吻缓缓反驳,此时的否定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只可惜憨傻的鸰儿被字面上的“没有”所蒙蔽,难以深思其中涵义。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时时刻刻。

    一双莲足晃呀晃、摇呀摇,牵动绳椅上的凤淮一并陷入摆荡震动。

    “想着想着,就回来了。”她笑,毫不掩饰颊边浮上的两朵轻红,“回来之后,就不要再走了。”后头这句轻语,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凤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轻拍在她不住轻荡的大腿上,淡淡斥道:“坐好,别再晃了。”她摇得让他无法静心阅读。

    鸰儿虽知凤淮这一掌毫无遐思,仅是出乎直觉反应,却依然烧红了粉颊。她动也不敢动,羞答答地凝望着他那只极少沐浴在烈阳之下,因而显得异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不若一般寻常人的体温,透过她单薄的纱裙,过渡如雪般的寒温。

    鸰儿静娴地停下扰人举动,让凤淮感到满意,书册上某段宇句紧扣着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时之间忽略了他的掌仍搁放在她纤长腿上。

    全身的火热由他冰冷掌心贴熨之处开始点燃,直窜上她的花容,让她再也感觉不到半丝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却带来源源不绝的热意。

    鸰儿小心翼翼地摊掌反握住那只大掌,见他专注得毫无所觉,她像个发觉新奇游戏的小嫩娃,喜孜孜收拢白玉五指,将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却仍不敢太过使劲,就怕惊扰了凤淮,失去这如梦似幻的温暖亲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想握牢这般浅浅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轻浅的嗓音唱出流转了亮的古老曲调,亘古不灭的爱恋。

    鸰儿莺鸣般的娇嗓一再重复呢喃,水灿双眸半眯半合,整个视线中只剩她与他交缠不分的十指。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为了赶路回来见他,足足飞了好些时辰,好想睡。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鸰儿强眨眨眼,仍不敌倦意。最后她放弃了挣扎,让长睫掩去疲惫眸光。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着曲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叩。

    突来的声响及撞击让凤淮侧过首,发现坐在他身旁的鸰儿整颗螓首已经贴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残曲仍缓缓在耳边回荡。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来更显清寂孤寥。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凤淮捕捉到此时无意识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复诵,到后来,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随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头一回吟念这阕曲词,在好久之前……不,他应该是不懂情、不识爱之人,怎会突生这等怪异念头?

    风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鸰儿打了个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日的风太大,将一切给吹拂得紊乱不堪。”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释。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

    睡了场安静宁和的觉,鸰儿再度醒来已是晚膳时辰。

    她愣坐在床铺上好久,一双晶眸不停地张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梁、淡淡薰香的被衾……这是哪儿?

    那垂挂在铺上的纯白帷幔倒有点眼熟——啊!这是凤淮的房间。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她记得她在屋外绳椅上唱情歌给凤淮听,唱着唱着好似给睡下了,后来……是凤淮抱她进屋的?!还让出大床给她睡?!

    哎呀呀,亏大了、亏大了!

    鸰儿苦着小脸,忙不迭摸触着自己身躯的每一处,又凑上俏鼻去闻。